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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我们要去前线构筑防御工事。天色向晚时,驶来一辆卡车。我们爬上车。那是个温暖的傍晚,夜色宛如幕布般护佑我们,让我们惺惺相惜,甚至连吝啬的加登也递给我一支烟,点上火。


我们并排站着。一个挨一个。没人能坐下,我们也没有坐的习惯。米勒难得心情好,他穿上了新靴子。


马达嗡嗡作响。卡车在嘎吱声中向前行驶。道路损毁严重,四处坑坑洼洼。由于路上不能透光,卡车又不停颠簸,我们好几次险些从车上摔下去。但我们不会为此不安——又能怎样?摔断一条胳膊总比肚子上挨个洞好。有人甚至盼着这种好事,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运送军火的车队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司机急着赶路,不断超过我们。我们对他们大声开着玩笑,他们回答。


一堵墙渐渐映入眼帘。街道旁有幢房子。我突然竖起耳朵,难道我幻听?我又清晰地听见了鹅叫。我瞥了眼卡钦斯基——他也瞥向我。我们心照不宣。


“卡特,我听见那边有个候补,要跳进我们的饭盒——”


他点点头:“会处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一带我熟。”


卡特当然很熟。他熟悉方圆二十公里以内的每条鹅腿。


卡车开进了炮兵阵地。为了不让敌机发现炮位,阵地覆盖着灌木,看上去就像部队在庆祝住棚节[3]。假如里面的住户不是大炮,这些住棚真的既有趣又安宁。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雾气重重。闻到这种味儿总是舌头发苦。炮声轰鸣着,我们的卡车像遭遇了地震,排炮的回声在我们身后咆哮,地动山摇。我们的脸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虽然不用去战壕,只是去构筑防御工事,但每张脸上都清晰地写着:这里是前线。我们到了战区。


这并非出于恐惧。我们这些经常开赴前线的人,早已对此无动于衷,唯有新兵们才惶恐不安。卡特指教他们说:“那是30.5厘米口径的。你们听到的是发射——马上爆炸。”


但爆炸的闷响并没有传来。它淹没在前线的嘈杂声中。卡特竖起了耳朵:“今晚的炮火肯定很猛。”


我们听着。前线并不平静。克罗普说:“英国佬开炮了。”


炮声十分清晰,来自英国炮兵连,位于我们区域的右侧。他们提早了一小时,以往他们总是十点整准时开炮。


“他们怎么搞的?”米勒喊道,“一定是钟走快了。”


“肯定是恶战。我告诉你们,我骨子里都能感觉得到。”卡特耸耸肩。


三发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火舌冲进浓雾,炮声轰鸣。我们冷得浑身哆嗦,但心里却有些高兴,因为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回到营地了。


我们的脸色并不比往常更红或更白,也没有更紧张或更松弛,但它确实变了。我们感到血液里的某个触点被接通——这不是说辞,而是事实。是前线,是对前线的意识触发了这个点。此刻,第一批炮弹发出尖锐的轰鸣,爆炸声炸裂了空气,在我们的血管里、手掌间,在我们眼中,突然现出了屈服的等待,暗中守候的强烈觉醒和感官特殊的敏锐。整个身体在声浪中彻底待命。


我时常感到,震荡烧焦的空气无声而颤抖着朝我们扑来,又仿佛前线本身发射的电流,调动了我未知的神经末梢。


每次都是如此:出发时,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接着面对炮兵阵地,于是我们说的每句话都走了调。假如卡特在营房说“有一场恶战”——那不过是他的看法,仅此而已。但在这里,他的这句话就像月夜中的一把尖刀,锋利地刺穿我们的思想。它更密切地以一种模糊的含义,与我们苏醒的潜意识说话:“有一场恶战”——或许这就是我们内在的、秘密的生活,颤抖着奋起抗争的生活。


***


对我来说,前线是个可怕的漩涡。即便远离漩涡中心站在平静的水中,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正将人吸走:缓慢而难以抗拒,挣扎也是徒然。但从大地中、空气中——主要来自大地——又有一股防御的力量向我们涌来。大地对任何人都不比对士兵意味着更多。当士兵们持久而有力地紧贴大地,当猛烈的炮火令他们极度恐惧,他们将脸和四肢深深地埋进大地时,大地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是兄弟,是母亲。他们的惊恐和呼喊辗转在大地的沉默和安谧中。大地接纳他们,再释放他们,让他们再奔跑十秒,再活十秒,再逮住他们。时常,他们永恒地回归了大地。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我们纵身跳入你的褶皱、你的洞孔、你的洼坑,蹲伏下来!大地,在恐惧的痉挛中,在毁灭性的喷射中,在充满垂死哀号的爆炸中,你赐我们重新赢得生命的巨大反击力!疯狂的风暴几乎摧毁我们的生命,而经由双手,我们又从你那里逆流而回,于是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埋入你的怀中,度过脱险的瞬间。沉默而侥幸地,我们用嘴唇啃噬你!


第一次听见榴弹爆炸时,我们存在的一部分猛然跃起,回到数千年前。这一部分,是我们身上苏醒的动物本能。它指引我们,保护我们。它并非来自意识。它更快,更迅捷,比意识更安全、更可靠。无法解释。一个人什么也没想,走着路——突然扑倒在坑道里,弹片擦过头顶——但他根本无从记起,是他听见了榴弹飞来,还是他正准备扑倒。要不是任凭本能行事,他早已成了一堆碎肉。正是这一部分,正是我们身上有预见性的嗅觉,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候推倒我们,挽救我们。从弗兰德[4]到弗格森[5],假如没有本能,早已无人生还。


出发时,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我们来到前线的边界地带。我们变成了人形野兽。


***


我们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开过站地炊事班,穿过树林,我们下了车。卡车开了回去,明天天亮前再来接我们。


齐胸的浓雾和硝烟笼罩着草地。月亮高悬的天空下,部队行进在公路上。战士们的钢盔在月光中反射出微光。人头和步枪耸立在白雾中,头影和枪管上下蹿动着。


再往前走,雾散了。人头的轮廓清晰起来。上衣、裤子和皮靴从牛奶池般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队伍行进,一路向前。人形汇成楔子。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个单独的人了,唯有一簇黑暗的楔子在向前挪动。游出雾池的人头和步枪显得古怪。一个队列——而非人群。


一条横路上驶来轻型大炮和装弹药的马车。马背在月光下十分醒目。马匹步态优美,摆着头,眼睛闪着光。大炮和马车穿梭在月夜朦胧的幕布前。戴钢盔的骑兵们宛如古代骑士。这一幕竟动人心弦。


我们奔向工兵场。部分人扛起又弯又尖的铁桩,部分人则将光滑的铁棍穿进铁网后跟进。沉重的铁器压得人很不舒服。


地面坑洼不平。前方不时传来警告:“注意,左边有深弹坑。”——“小心,有个沟。”——


我们的眼睛紧盯着地面,脚和拐杖探着路,承受着身体的全部重量。队伍猛地停住,有人的脸撞上了前面一位手中的铁丝网,气愤地大骂起来。


路上有几辆被击毁的卡车。一道新命令:“把烟和烟斗熄灭。”——我们已靠近战壕。


这时,四周一片漆黑。绕过一片小树林后,前线出现在我们眼前。


地平线的一端到另一端,伸展着一抹难以捉摸的亮红。它不停地舞动,不时被炮口喷出的火焰搅乱。火球蹿到它上方,银色和红色的火球炸裂成白色、绿色和红色的流星雨,散落下来。法国的导弹对空射去,一朵蘑菇云在空中缓缓向地面飘下来,将一切照得恍如白昼,直照到我们身上,看得见地上我们清晰的影子。它飘摇了数分钟后,耗尽而灭。但马上,新的火球就再次蹿上天空,又照亮一切,再次变为绿色、红色和蓝色。


“糟糕。”卡特说。


暴风雨般的炮火凝成一声低沉的闷响,又瓦解为成组的爆炸。机枪单调的齐射咯嘎不停。我们头顶的空中布满无形的追逐、嘶叫、怒吼和咆哮。它们是手榴弹——夹杂着管风琴般的迫击炮和煤箱般的大型重炮。汹涌的炮弹碎片划破夜空,落在我们身后的远方。宛如一群发情的牡鹿,碎片在榴弹不间断的号叫之上,发出一道道悠远、高深、尖锐而嘶哑的吼叫。


探照灯开始在黑夜中搜索,活像把巨大的、末端变细的直尺,滑过夜空。一盏探照灯停下来,微微颤抖一下,马上,另一道探照灯又靠近它。它们交叉着,捉住了一只黑色的试图挣脱的昆虫:一架飞机。它开始慌张,眩晕,东倒西歪。


***


我们将铁桩隔着均匀的距离结实地打入地里。每组中两人抓住一卷铁丝网,其余人将它展开。这些讨厌的铁丝网上布满长刺,刮破了我的手指。我还不习惯做展开铁丝网这个活儿。


几小时后,任务完成,但要等到卡车来接我们,还有些时间。大多数人躺下身,试着睡觉。我也一样。天气渐凉。我们意识到我们在靠近海边的位置。一些人总是刚睡着,就被冻醒。


有一会儿我睡得很熟,又猛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看见星星,看见炮火,有个瞬间我竟觉得自己睡在一座假日花园中,不知是清晨还是夜晚。蒙眬中,我躺在一个苍白的摇篮里,等待着温柔的话语,等待着一定会说给我的温柔可靠的话语——我哭了吗?我捂住眼睛,真奇妙,难道我是个孩子?还有柔软的皮肤。——只持续几秒,我就认出了卡特的轮廓。他安静地坐着。一个抽着烟斗的老兵,当然是个有盖的烟斗。他察觉到我醒了,对我说:“吓着了吧?只是个雷管,掉在了那边的灌木丛。”


我坐起身,感到分外孤独。幸亏卡特在我身边。他沉思着望向前线:“要是不危险的话,炮火还真美。”


一颗炮弹在我们后方爆炸。几个新兵吓得跳将起来。几分钟后又炸了一颗,比刚才更近。卡特磕掉烟斗里的烟灰:“扫射来了。”


扫射来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匍匐着散开。有几颗子弹正好落在我们中间。有人大叫。地平线上蹿起一颗绿色的炮弹,炸得泥土高高飞起。弹片嗖嗖掠过我们耳畔。扫射停了很久后,仍能听见啪嚓啪嚓的响声。


我们旁边躺着一个稚气未脱的胆小新兵。他捂着脸,钢盔滚落到一旁。我抓住钢盔,想再戴到他头上。他抬头看了看,一把推开钢盔,像个孩子般爬过来,头埋在我的腋下,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脯。他瘦弱的肩膀抽搐着,抽搐得就像克默里西。


我任凭他贴着我。为了钢盔还能有点用,我将它扣在他的屁股上。这绝非恶作剧,而是考虑到那是他最凸出的部位。尽管那个部位皮肉厚实,但挨上一枪还是疼得要命,又要在野战医院趴上个把月,往后还肯定成了跛子。


有人中弹了。爆炸间,我们听见了号叫声。


终于安静下来。炮火飞过我们头顶,落在最后方的后备队战壕里。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瞥了一眼,看见红色的炸弹在空中飘浮。进攻恐怕要来了。


我们的位置仍然平静。我坐起身,摇摇新兵的肩膀。“过去了,小家伙!我们闯过了一关。”


他慌张地四下张望。我对他说:“你会习惯的。”


他摸到自己的钢盔,戴在头上,慢慢回过神来。突然,他满脸通红,看上去狼狈不堪,又小心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屁股,痛苦地望着我。我马上明白:他吓得失禁了。我可不是因此才把钢盔扣在他屁股上的——但我还是安慰道:“这不丢人。很多比你胆大的人第一次经历袭击也拉了一裤子。到灌木丛后面,把你的衬裤扔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