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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挨个弄死身上的几百只虱子是件苦差事。没完没了地用指甲掐死这些硬邦邦的小动物,很容易让人感到厌烦。为此,加登在点燃的蜡芯上,用铁丝固定了一个鞋油盒盖。只要把虱子往这个小平底锅上那么一扔——啪嗒,它们就被干掉了。


我们围圈而坐,膝盖上放着衬衫。温暖的微风中,我们光着膀子,手里忙活着。海尔身上的虱子是优良品种:每个头上都长着红十字。他声称:这些虱子是他从托尔豪特野战医院带回来的。它们曾专属一位少校军医。他还想用鞋油盒盖里慢慢熬制的虱子油,擦他的长靴。为了这个笑话,他足足狂笑了半小时。


但今天,他的笑话并不走运。我们正忙着想别的事情。


传闻变成了事实。西摩尔史托斯来了。昨天他一出现,我们就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听说他在老家的练兵场虐待了几个新兵,却不知有个新兵是行政长官的儿子,为此他遭了殃。


这里会让他大开眼界。加登已经琢磨了几小时,该怎么对付他。海尔则沉思着看自己的大手,并朝我使了个眼色。上次的斗殴是他的人生巅峰。他告诉我,那晚的事,他还时常梦到。


***


克罗普和米勒正聊着天。克罗普托人搞到满满一盒豆子,可能是从炊事班。米勒贪婪地瞟着豆子,却克制地问道:“克罗普,现在要是和平了,你打算做什么?”


“不会和平的!”克罗普马上说。


“呐,我是说假如——”米勒坚持道,“你会做什么?”


“离开这儿!”克罗普抱怨着。


“这是自然。然后呢?”


“喝个大醉。”克罗普说。


“别胡说。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克罗普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卡特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索要了克罗普的贡物,接过豆子,又考虑良久,说道:“当然可以喝个大醉。但之后你得乘下一趟火车回老家去。老天!和平了,克罗普——”


他在油布皮夹里翻出一张照片,骄傲地给大家传看:“这是我老婆!”之后他又把照片收好,骂道:“这该死的爬满虱子的战争——”


“说得好。”我说,“可是你有老婆孩子。”


“没错。”他点点头,“我还得让他们吃饱。”


我们都笑了:“他们饿不着,卡特。你总能搞到吃的。”


米勒对他们的回答并不满意,仍想追问。他一把推醒正在做着殴斗美梦的海尔·维斯胡斯:“海尔,要是现在和平了,你会做什么?”


“他会狠狠地踹你的屁股,因为你就是打那儿开始的。”我说,“你究竟是怎么想出和平这档子事的?”


“牛屎是怎么上屋顶的?”米勒言简意赅地说,又转向海尔·维斯胡斯。对海尔来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他晃着长满雀斑的脑袋:“你的意思是,等战争结束?”


“没错,你都听到了。”


“那时候肯定有女人,不是吗?”海尔舔了舔嘴唇。


“没错。”


“妈的!”海尔说着,笑逐颜开,“到那时候,我就抓着个结实的浪货,一个真正的胖婊子。你知道,就那么一把抓住她那点儿像样的东西,猛地跳到床上!你们想想,床是真正的弹簧床,颤颤巍巍。朋友,八天我都不会穿上裤子。”


一片沉寂。这个画面太动人。我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最后,还是米勒打起精神:“然后呢?”


无声。“然后,”海尔难为情地解释道,“我要是能当上下士,我就继续待在部队超期服役。”


“海尔,你真是疯了。”我说。


他不急不躁地反问道:“你挖过泥煤吗?去试试看。”


说着他从长筒靴里抽出一把勺子,伸到克罗普的碗里。


“再糟也糟不过在香巴涅[6]挖战壕吧?”我反驳道。


海尔嚼着豆子,冷笑道:“挖的时间更长。同样跑不出来。”


“可是老天,在家不是更好吗!海尔。”


“有好有坏——”说着,他张着嘴,陷入沉思。


从他的表情能读出他的心思——沼泽地上的破茅屋,从早到晚在荒原的炎热中干重活儿,微薄的收入,肮脏的工作服——


“和平时,待在部队很舒服。”他说,“每天都有吃的,没有的话,你可以闹事。有张床,每八天发一身干净的衣服,穿得像个绅士。只要你老老实实服士官兵役,你还有一套漂亮的制服。而到了晚上,你就可以像个自由人一样去酒馆儿了。”


海尔很得意,他甚至爱上了自己这个主意。“而且你要是服满十二年兵役,还能拿到一笔退役金,之后当个乡警。这样,你就可以整天东游西逛。”


他现在就陶醉在未来的日子里了:“想想吧,你会受到怎样的款待。这儿给你一杯白兰地,那儿给你半升啤酒。谁不愿意跟警察搞好关系?”


“但你当不了士官,海尔。”卡特抛出一句。海尔吃惊地望着他,一声不吭。他大概还想着一个秋天凉爽的夜晚,荒原上的周日,村里的钟声,和女仆们厮混的下午和晚上,荞麦面包配大片熏肉,在小酒馆儿里无忧无虑地大汗淋漓——


海尔无法迅速抛却如此多的幻想。于是他恼怒地嘟囔着:“你们总问些蠢问题。”


他从头上套上衬衫,扣好了军装扣。


“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加登?”克罗普问。


加登只有一桩心事:“注意,千万不能放过西摩尔史托斯。”


他大概最想的就是把他关进笼子,每天早晨用棍子教训他一顿。他热情地对克罗普说:“我要是你,我就要做到中尉。到时候好好收拾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呢,德特林?”米勒追问道。他是个天生爱刨根问底的教书匠。


德特林话不多。但就这个问题,他给出了答案。他望向天空,只说了一句话:“我还能赶上收庄稼。”说完,他站起身走了。


他正在发愁。他老婆现在不得不经管庄稼。两匹马又早就送走了。现在,他每天都留意送来的报纸,看看他老家奥尔登堡是否下雨。要是不下雨,他们就不用收干草。


这时西摩尔史托斯出现了。他径直朝我们走来。加登变了脸。他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气愤地闭上了眼睛。


西摩尔史托斯有点不知所措。他先是放慢脚步,接着又大步流星地走向我们。我们中没人有起身的意思,而克罗普则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这时,他站在我们面前,等待着。由于没人吱声,他说了声“呐”作为开场白。


几秒钟过去了,西摩尔史托斯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此刻最想的是让我们跑步,折磨我们。但他毕竟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前线不是练兵场。他再次试着将目光从众人身上移开,去盯着某个人,并希望,这样做能更容易得到回答。克罗普因为离他最近而受到青睐:“呐?你也在这儿。”


但艾伯特不是他的朋友,他回答得很勉强:“比您来得稍早点儿,我想。”


他红色的髭须颤抖起来:“你们是不认识我了,对吗?”


加登这时睁开双眼:“不,我认识你。”


西摩尔史托斯转向他:“这可是加登,不是吗?”


加登抬起头:“那你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西摩尔史托斯惊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以‘你’相称的?我们并没一起躺过公路边沟吧!”


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对于公开的敌意,他绝对料想不到。但他必须采取防御措施。肯定有什么人跟他说过背后放枪之类的蠢话。


加登在发火之前,就公路边沟的问题,甚至开起了玩笑:“是的,当时边沟里只有你自己。”


这下西摩尔史托斯爆发了。但加登的火气抢了先,他不骂不快:“你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只猪猡。说的就是你!我很早就想告诉你。”数月来终于获得的满足感,在他脱口说出“猪猡”的瞬间,无遗地暴露在他闪烁的猪眼中。


西摩尔史托斯这时大发雷霆:“你这条疯狗。你这个下流的狗娘养的。你想干什么?您起立!长官跟您说话时,您应该立正!”


加登做了个卓越的手势:“您可以稍息了,西摩尔史托斯。解散!”


西摩尔史托斯就是一部会咆哮的军事训练规章,比皇帝还不容冒犯。他吼叫道:“加登!我以长官的身份命令您:起立!”


“还有别的口令吗?”加登问。


“您到底服不服从我的命令?”


加登的冷静答复,竟在不知不觉中引用了著名的经典语句。而与此同时,他还转身放了个响屁。


西摩尔史托斯暴跳如雷:“您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


我们看着他逐渐消失在通往文书室的方向。


海尔和加登像挖煤工一样爆出大笑,而海尔竟笑得下巴脱了臼。他突然张着大嘴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艾伯特只好对准他猛打一拳,让他的下腭重新复位。


卡特则忧心忡忡:“要是他汇报给上级,那就糟了。”


“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加登问。


“肯定会。”我说。


“要是罚你,至少是五天禁闭。”卡特说。


这并没吓到加登:“五天禁闭不就是休息五天嘛!”


“要是把你送到要塞上去呢?”细致认真的米勒琢磨道。


“要是那样的话,战争对我来说就算结束了。”


加登天性乐观。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忧。他跟海尔、莱尔一道撤了,以免被告发后,那帮人火气正大时立即找到他。


***


米勒的问题依然没完。他又抓着克罗普问:“艾伯特,要是真能回家,你打算做什么?”


克罗普这会儿吃饱了肚子,随和地说:“我们班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计算着:二十人中死了七个,受伤四个,还有一个进了疯人院。那么,总共最多也就十二人。


“其中三个当了少尉。”米勒说,“你们认为,他们还能忍受康托列克的训斥吗?”


我们不这样认为。就连我们也不愿再忍受别人的训斥。


“你怎么看《威廉·退尔》中的三重主题?”克罗普一边回忆着,一边尖声大笑。


“哥廷根林苑派的主旨是什么?”米勒也突然严肃起来。


“勇士查理有几个孩子?”我平静地反问。


“您这辈子一事无成,博伊默尔。”米勒聒噪道。


“扎马会战发生在哪年?”克罗普想知道。


“您缺乏道德上的严肃。您坐下,减三——”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拒绝。


“对来库古来说,哪些是政府最重要的任务?”米勒低声问,假装推了一下夹鼻眼镜。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德国人除了敬畏上帝,不怕尘世间的任何人,还是说我们德国人——”我提出一个问题。


“墨尔本的人口是多少?”米勒叽叽喳喳地反问。


“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知道,您这一生还想成就什么?”我气愤地问艾伯特。


“内聚性是什么意思?”他打出了一张王牌。


这些冠冕堂皇的事我们大多已忘记。而在学校里,却没人教过我们如何在风雨中点燃香烟,如何用潮湿的木头生火——或如何刺向肚子,而不是刺向肋骨,以免卡住刺刀。


米勒思索着说:“战场上这些经验有什么用?我们总要回到课堂。”


我认为绝不可能:“但说不定会给我们来次特别的考试。”


“那也要准备。就算考试通过了又能怎样?上大学也未必好。要是没钱,还不是要苦读书。”


“会好一些。只不过他们灌输的东西,照旧是些胡说八道。”


克罗普说到了我们的心坎上:“一个上过战场的人,怎么会把那些废话当真。”


“但是你总得有个职业。”米勒反驳道,仿佛他就是康托列克本人。


艾伯特拿出小刀修理起指甲。对于他的讲究,我们有些吃惊。但他不过是在思考罢了。他放下小刀,继续说道:“的确!卡特、德特林和海尔会重拾旧业,因为他们本来就有职业。西摩尔史托斯也一样。但我们从没有过什么职业。经历过这一切,”他朝前线比画着,“我们还能适应什么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