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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X


我的紧张像坨糨糊般折磨着我。但求我能永远这样趴着!我的四肢粘在了地上,我徒劳地试图活动,却毫无起色。我死死地趴在地上,无法前进,并下定决心就这样一直趴下去。


但马上,一股新的浪潮朝我袭来。一股羞愧、懊悔而温暖的浪潮。我微微抬头,望向四周。黑暗中,我的双眼瞪得灼痛。一颗照明弹升起——我又匍匐下去。


我正举行着一场混乱而失控的战争。想爬出弹坑,又一跤跌回去。我说:“你必须出去。为你的战友,而不是什么荒谬的命令。”但马上又说:“他们与我何干?我的生命只有一次——”


一切都是因为假期。我愤愤地为自己辩护,却无法说服自己。我感到极其虚弱,慢慢抬起上身,用胳膊撑着,拖住身体往前爬,终于半个身子趴在了坑道的边缘。


这时,我听见一阵嘈杂声,又缩回去。炮火轰鸣中,这可疑的声音异常清晰。我听着——响声就在我身后。那是我们的人在战壕中走动。我听见有人低声说话。那该是卡特的声音?他正说着什么。


一股巨大的暖流涌遍我的全身。这些嘈杂声,这些微少的低语,我身后战壕中的脚步声,猛地把我从几乎置我于死地的极度恐惧中,从可怕的孤独中拉出来。这声音比我的生命更珍贵,比母爱和恐惧更重要。它比一切都强大,比一切都更能保护我:它是我的战友们发出的嘈杂声。


我不再是一块黑暗中孤单发抖的物件——我属于他们。他们也属于我。我们有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生活。我们以一种简单又沉重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我想把脸埋在他们中间,埋在他们的声音中,埋在拯救我、援助我的低语中。


***


我小心翼翼地溜出弹坑边,蜿蜒向前爬去,又以四肢继续匍匐,感觉很好。我测定方向,四下张望,记住周围的状况,以便找到回路。接着,我设法跟我们的人取得联系。


我依然感到紧张,但这是冷静的紧张,异常警觉的紧张。夜风很大。炮口喷火时,影子晃来晃去。忽闪的火光中能看见的太少,又太多。我常凝神注视,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前进了一大段,又拐弯返回。连接仍未接通。靠近我们战壕的每一米,都让我充满信心——当然,速度也更快。要是现在错过返回的时机,情况一定不妙。


这时,一阵新的惊恐突然袭来。我迷失了方位。我静静地蹲在一个弹坑里,试图辨认。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人兴高采烈地跳进了战壕,却发现跳错了位置。


过了一会儿,我继续倾听,却仍然无法辨认。弹坑错综复杂,我根本理不出头绪。我心里着急,不知该去哪个方向。或许我正朝着跟战壕平行的方向爬,这可就没边了。于是我掉了个头。


这些该死的照明弹!似乎燃烧了一小时。要是不想让跟进的子弹在身边嗖嗖乱窜,就根本别想动弹。


但这吓不倒我。我一定要出去。我时断时续地挣扎着往前爬。锯齿形的弹片锋利得像刮胡刀,划伤我的双手。有时我感觉紧靠地平线的天空露出微芒,但这或许是我的幻觉。渐渐地,我意识到,我是在为了活着而爬。


一颗榴弹“砰”的一声爆炸,接着又是两颗。开火了。浓烟四起,机枪哒哒响着。现在除了卧倒之外,什么也做不了。看上去是一次进攻。照明弹不间断地升向四周。


我蜷缩在一个大弹坑里。双腿到肚子泡在水中。只要进攻一来,我就缩进水里,不窒息的话,尽量把脸埋在污泥中。我必须装死。


我突然听到炮火蹿回的声音,立即潜入水中,钢盔耷拉在后颈,嘴巴微露出水面,刚好可以呼吸。


接着我一动不动——某处当啷一声,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冰冷地抽搐着。声音从我上方掠过。第一批队伍走远了。刚才我只爆出一个念头:要是有人跳进我的弹坑,怎么办?——我迅速抽出一把匕首,紧紧攥着,伸进污泥。要是有人过来,拿枪托捶我的额头,我就立即掏出刀,刺向他的喉咙,省得他大喊大叫。没别的办法。他会像我一样受到惊吓。我们会因恐惧而大打出手。我一定要打赢他。


我方开炮了。一颗炮弹在我附近爆炸。差点被自己的炮弹击中,气得我发疯。我骂着,牙齿咬得嘎吱响,钻进污泥:这是爆发的狂怒,最终却只能以抱怨和祈求收场。


榴弹的爆炸声刺痛我的耳朵。要是我们的人发动反攻,我就能得救。我紧贴地面,听见沉闷的炮声像远处矿山在爆破——我又抬起头,仔细分辨上方的嘈杂声。


机枪的扫射还是没停。我知道,我们的铁丝网很坚固,几乎没有受损——其中一部分还通着强电流。步枪的火力骤增。他们过不去,只好退下来。


我紧张到极点,又蜷缩着沉入水中。撞击发出的噼啪声、当啷声,轻悄悄的走路声越来越近。其间还有一声惨叫。他们遭到了炮击。进攻被击退了。


***


天光渐亮。我头顶是匆匆的脚步声。一批。走远了。又一批。机枪的嗒嗒声连成一条完整的铁链。我刚想微微转动身子,“扑通”一声,一个沉甸甸的人,“啪”地落进我的弹坑。他滑下来,横在我身上——


我什么也没想,没下什么决心,就发疯似的朝他捅去——他颤抖着,瘫软地无声倒下。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手已又黏又湿。


那人的喉咙发出呼噜声。在我眼中,他像是在咆哮。每次呼吸都是一声呐喊、一声嘶吼——但那不过是我脉搏的跳动。我想堵住他的嘴,往里灌泥,再捅上一刀。他必须安静下来,否则他会暴露我——但我已彻底清醒,又突然十分软弱,再也举不起刀了。


于是我爬到最远的一个角落,待在那儿,盯着他。我握紧匕首,要是他动,我就刺向他——但从他的呼噜声判断,他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隐约能看清他。我只有一个愿望:离开。要是不赶快走,天就会大亮。眼下已经困难重重了。然而当我试着抬起头,却发现已经不可能走了。机枪火力强劲,在我跳出去之前,就会被打得满身窟窿。


我用钢盔试了试。为了测定扫射的高度,我推了推它,稍微抬起。没过一会儿,一颗子弹就把钢盔从我手中打翻。看来扫射的火力很低,贴近地面。我离敌人的阵地并不远,如果我试图溜走,就会立即被敌人的狙击手逮个正着。


天快亮了。我焦躁地等待着我们的进攻。双手因为攥得太紧而变得煞白。我默默央求着射击赶快停止,我的战友们赶紧过来。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我一眼也不敢瞥向弹坑中那黑黢黢的身体。我紧张地避开目光,等待着,等待着。子弹像一张坚硬如钢的网,密集地扫射着。不停,不停。


这时,我看见自己那只血淋淋的手,感到一阵恶心。我抓起一把土抹上去,让它看起来只是脏,而不是血迹斑斑。


火力并未减弱。双方同样强劲。我们的人可能以为我早就死了。


***


这是个明亮又暗淡的清晨。喘息的呼噜声仍在继续。我捂住耳朵,又不时松开手指,以防错过其他声音。


对面的那个人动了。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看过去。我的眼睛像滞住般紧盯着他。躺在那里的是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头栽向一侧,胳膊半弯着,头无力地歪在胳膊上,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胸口流着血。


他死了。我对自己说。他肯定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发出呼噜声的不过是他的身体。可他的头正试着抬起来。有一会儿,他的呻吟声甚至变大了,接着,又垂下了头。他没死。他快死了,但他没死。我挪向他,又停下来。双手撑住身体,又往前挪。等待——继续向前——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三米路程。一段遥远而可怕的路程。我终于到了他身边。


他睁开了双眼。想必他听见了我的响动,正以令人吃惊的恐惧神情盯着我。他静静地躺着,他的眼睛却迫切地想要逃走,乃至有一刻我甚至相信,他眼睛的力量能拖走他的身体,只要一拖,就冲到几百公里以外。他一动不动,十分安静,没有呻吟,也不再喘息。但他的眼睛在叫喊,在咆哮。在那双眼睛中,他全部的生命凝聚为一次不可思议的使劲儿逃跑,凝聚为对死神、对我的极度恐惧。


我膝盖发软,跌倒在地,双肘撑住身体。“不,不。”我低语道。


那双眼睛瞪着我。只要他瞪着我,我就动弹不了。


这时,他的一只手慢慢从胸前滑下去,只滑下微不足道的几厘米,但这个动作削弱了他眼睛的威力。我弯身向前,摇着头,轻声说:“不,不,不。”我举起一只手,想告诉他,我想帮助他。我拂了拂他的额头。


我伸手时,他的目光畏缩了,不再直勾勾地瞪着我。他睫毛低垂,放松下来。我解开他的衣领,将他的头放得舒服些。


他半张着嘴,嘴唇发干,竭力想说话。我的军用水壶不在,我没有随身带着,但下面弹坑里的淤泥中有水。于是我爬下去,掏出手帕,摊开,向下压,用手舀起渗到手帕中的黄色泥水。


他咽下去。我又舀了些水。随后我想给他包扎,解开他的上衣。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假如我被俘,他们看见我曾帮他,就不会枪毙我。他试图抵抗,但手已软弱无力。他的衬衣已经粘在身上,无法掀开,而他的纽扣扣在后背。没别的办法,只好剪开它。


我又找到了刀子。但当我正要割开他的衬衫时,他的眼睛又睁开了,再次流露出呼喊和疯狂的神情。我只好遮住他的双眼,合上他的眼皮,并低声对他说:“我想帮你,战友,战友,战友,战友……”我恳切地重复着,好让他听得懂。


他身上有三刀。我用我的包扎布敷在他的伤口上。血涌出来。我压紧了绷带,他呻吟起来。


只能做这些了。现在我们必须等待,等待。


***


这是怎样的一段时间——呼噜声又响起来——人死起来可真慢!但我毕竟清楚地知道:他活不了了。尽管我试图说服自己,但中午时,在他的呻吟声中,我的托词还是融化了,粉碎了。假如爬行时我没有遗失左轮手枪,我会给他一枪,但用刀,我无法做到。


中午时分,我迷迷糊糊,思考力已弱到极限。饥饿折磨着我。我想吃,差点哭出来,难以抵抗。我给那个垂死的人舀了几次水,自己也喝了几口。


他是我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眼睁睁看着死去的第一个人。他的死是我一手所为。卡特、克罗普和米勒在击毙对方时,也曾经历过。许多人都经历过。在白刃战中常常发生——


然而每次呼吸都暴露着我的心。这个濒死的人有自己的时间。他有把无形的刀。他用这把刀刺死我:时间和我的思想。


只要他能活下来,我愿意为他付出很多,但他躺在那儿。我不得不看着他,听着他,这实在太难受了。


下午三点。他死了。


我松了口气,但只是很短。很快,我就意识到,寂静比呻吟声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希望那呼噜声能回来,时断时续的,一会儿轻得像哨子,一会儿又嘶哑、响亮。


我做着毫无意义的事。为了不闲下来,我放好了那个死人,让他舒服些,尽管他已毫无知觉。我合拢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头发是黑色的,边上有些鬈发。


他胡子下的嘴唇圆润柔软,鼻梁微微弯曲,皮肤棕褐色。他已不像临死前那么惨白。有一阵子,他的脸看上去甚至像活着——但很快就衰颓为一张陌生的死人脸,我常常看到的脸,它们一模一样。


此刻,他妻子一定在思念他。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像是个经常给妻子写信的人——她还会收到他的信——明天,一周后——或许一个月后,收到一封迷途的信。她会读到这封信,而他会在信中和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