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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X


我的状况越来越糟,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他妻子长什么样?像运河边那位黝黑苗条的姑娘?她不属于我吗?或许经过这样的事,她现在属于我!要是康托列克此刻坐在我身边!要是我母亲看见这一切——假如我能牢记返回的路,那这个死人就能再活三十年。要是他当时向左侧跑两米,他现在仍会待在他的战壕里,给他妻子写着信。


我不能继续想下去了。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假如当时,克默里西的腿能再往右挪十公分,假如海尔的身子能再朝前弓五公分——


***


寂静在蔓延。我要说话,必须说话。于是我跟他说起话来:“战友,我并不想杀死你。要是你再跳进来,我不会那么做,只要你也头脑冷静。不过之前,你对我来说是个思路,是个活在我头脑中的推论。是它让我下了决心——我刺死的是这个推论。现在我才知道,你是个像我一样的人,而我只想到你的手榴弹、你的刺刀、你的武器——现在我看到了你的妻子、你的脸和我们的共性。宽恕我吧,战友!我们总是认清得太晚。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你们跟我们一样是可怜虫?你们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一样为我们担惊受怕。我们同样惧怕死亡。我们有同样的死,同样的痛——宽恕我吧,战友!假如我们扔掉武器,脱去军装,你怎会是我的敌人?你会像卡特、艾伯特一样,成为我的兄弟。从我这儿拿走二十年吧,战友,站起来——多拿一些。因为我不知余生该如何是好。”


一片寂静。前线除了步枪的响声一片寂静。枪声很密集,却并非毫无目标的扫射,而是从四面八方瞄准开枪。我跑不出去。


“我要给你妻子写信。”我对着死人,匆忙地说,“我要给她写信。她该从我这儿知道这个消息。我要把我说给你的话说给她。我不会让她痛苦。我要帮助她,还要帮助你的父母、你的孩子——”


他的军装敞开着。信夹轻易就能拿出来。但是我迟疑着,是否要打开它。信夹里有个本子,上面会写着他的姓名。或许只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会忘记他。时间会洗刷这一切。他的姓名会像根钉子,钉进我的心里,永远拔不出来。它有着唤醒记忆的力量。它会常来,站在我面前。


我犹豫地拿着信夹。它从我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散落出几张照片和几封信。我一张张拾起来,想放回去。但压力,我承受的压力,彻底的无助处境,饥饿,风险,以及跟这个死人待在一起的几小时,都让我感到绝望。我想加速解脱,让痛苦加剧、结束,正像一个人,忍受着无以复加的手痛,却一拳打向一棵树。会发生什么?全然不在乎。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姑娘,站在一面爬满常春藤的墙前。一张窄幅的业余摄影师拍摄的照片。旁边夹着几封信。我拿出信,试着读。它们像些乱码,以我的法语,大部分都无法看懂。但每个我能破译的词都像一颗子弹,射向我的胸膛——又像一把刀,扎入我的胸口——


我的大脑受到强烈刺激,但起码还清楚:这些人,我根本没有权利像我想象的那样给她们写信。不可能。我又看了看照片。她们并不富有。以后我赚了钱,可以匿名寄给她们。我抓紧这个念头,至少它是个小小的支撑。这个死人跟我的生命连在了一起。为了救赎自己,我必须做一切,承诺一切。我盲目地发着誓:我将只为他和他的家人而生存——为了让他信服,我说破了嘴。我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希望:我能赎回我的罪,说不定还能从这里脱身。这是个日后会兑现的小小诡计。于是我打开本子,慢慢念道:“热拉尔·迪瓦尔。排字工。”


我用他的铅笔在一个信封上记下地址,随后猛地将所有东西塞进了他的上衣。


我杀了排字工热拉尔·迪瓦尔。我以后要当个排字工,我胡乱想着,当个排字工、排字工……


***


下午时分,我冷静下来。我的恐惧原本毫无道理。他的名字不再困扰我。我的疯狂已不再发作。“战友”,我对那个死人镇定地说:“今天是你。明天是我。但要是我能活下来,战友,我要跟毁掉我们的一切斗争到底。它毁的是你的生命,而我的呢?也是生命。我向你保证,战友,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


太阳西斜。我因疲惫和饥饿而变得麻木。昨日于我仿佛是一团迷雾,我并不指望自己能冲破它,于是我打起瞌睡。不知不觉间,夜晚将至,黄昏来临,时间在我眼中变得飞快。还有一小时,要是夏天,还有三小时。还有一小时。


这时,我忽然紧张起来,担心天黑前会发生什么不测。我不再去想那个死人了。他对现在的我来说已无足轻重。随着求生欲猛地跳将出来,之前的一切都随之下沉。仅仅为了不再遭遇不幸,我机械地喋喋不休:“我会坚守我承诺你的一切,一切——”但我马上就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做。


一个念头突然袭来,要是我爬出去,我的战友们会朝我开枪。他们不知道是我。我要喊,越早越好,让他们知道我。我要待在战壕前,直到他们回复。


第一颗星。前线依然平静。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激动地自言自语:“别再干蠢事了,保罗,冷静,要冷静,保罗——这样你才能得救,保罗。”叫自己名字的效果,就像别人在叫我一样,具有更多的威力。


天越来越黑。我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我留神等待着,直至第一批炮弹射向天空。随后我爬出弹坑。我已忘记了那个死人,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将临的夜和发光的苍白田野。我看准了一个弹坑,火光熄灭的瞬间,猛地跳进去,再继续摸索,跃入下一个弹坑,弯下腰,倏忽前行。


更近了。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我看见铁丝网边有什么在移动着,又停下来。我躺下身。过了一会儿,我又看见了。一定是我们战壕里的战友。但我仍很小心,直到我认出我们的钢盔。我喊起来。


马上响起了回答,叫着我的名字:“保罗——保罗——”


我又喊起来。是卡特和艾伯特,他们正拿着一块帐篷布出来找我。


“你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


我们滑进战壕。我要了吃的,狼吞虎咽地填满肚子。米勒递给我一根烟。我三言两语讲了发生的事。一切都并不新鲜,这种事时常发生,特殊之处不过是夜间进攻,但卡特在俄国时,曾在俄国人的阵地后方躺了两天才突破防线回来。


我没提那个死去的排字工。


但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忍不住了。我要告诉卡特和艾伯特。他们宽慰我说:“这种事你无能为力。你还能怎么办?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


我听着他们温暖的话,跟他们在一起,感到十分心安。当初在那个弹坑里,我不过是说了番疯话!


“瞧瞧那边。”卡特说。


胸墙上架着几支带瞄准望远镜的步枪。狙击手正窥视着对面的整个地段,不时发出一声枪响。


这时我们听见一声惊呼:“击毙!”——“你们看看,他是怎么往上蹿的?”下士厄尔里希自豪地转过身,记下他的分数。在今天的射击排行榜上,他以三次准确的命中,位居榜首。


“这种事儿你怎么看?”卡特问。


我点点头。


“要是这么下去,今晚他的纽扣眼儿里,就会多出一只彩色的小鸟[9]。”克罗普说。


“或者很快被提拔成中士。”卡特补充道。


我们相互看了看。“我不会干这种事。”我说。


“不管怎样,”卡特说,“非常好,这个时候,你看见了这个!”


下士厄尔里希又走向胸墙。他的步枪枪口开始四处瞄准。


“你那件事,别再费口舌了。”艾伯特点点头。


现在,我再也无法理解自己了。


“只是因为我不得不和他一起躺了那么久。”我说。战争毕竟是战争。


厄尔里希的步枪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响声。


[7]德国元帅,战后两度当选总统。


[8]法国北部城市。


[9]指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