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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亲爱的克里福德,恐怕你预料的事已经发生了。我确实爱上了另一个男人,因此我希望你跟我离婚。现在我正住在邓肯家。我对你说过他曾和我们一起待在威尼斯。我十分为你感到难过,但请你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你确实也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忍再回拉格比府。我万分地抱歉。但还是请您原谅我,跟我离婚,再找一个比我好的人吧。我不是最适合你的人,因为我过于缺乏耐心,也过于自私,我想。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回去和你生活在一起了。为你着想,我感到万分抱歉。不过只要你不发火,你就会发现你对此不那么在意。你过去对我这个人并不真正关心。因此请宽恕我,从此摆脱我吧——


收到这样一封信,克里福德心里并不惊讶。他心里早就明白,她是一直想离开他的。但理智上他又决不肯承认这个事实。所以,表面上,这事看上去像是给了他可怕的打击和震惊。他一直在表面上不动声色,装作对她坚信不移。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我们靠着意志的力量把内心的直觉与理性的认识割裂开来。这就造成了恐慌或者说担心,一旦遭到打击,其危害就成十倍地增长。


克里福德像个发疯的孩子。他神情恐怖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把伯顿太太着实吓了一跳。


“怎么了,克里福德男爵,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她吓坏了,以为他犯病了,忙去摸他的脸,摸他的脉。


“哪儿疼?赶紧告诉我,告诉我呀!”


还是没有回答。


“哦,天啊,哦,天啊!那我就给谢菲尔德的卡林顿医生打电话,莱基医生也能直接赶来。”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这时身后传来他沉重的声音:“你别!”


她停住了脚步,凝视着他。他脸色发黄,神情恍惚,样子就像个白痴。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叫大夫?”


“对!我不需要大夫,”他声音阴森森地说。


“可是,克里福德男爵,您病了,不叫大夫,我可承担不起这责任啊。我非叫大夫不可,否则出个好歹儿的就是我的错儿。”


沉默了一会儿,那沉重的声音又说了:“我没病!是我妻子她不回来了。”似乎说话的是一幅画像。


“不回来了?你说的是夫人吗?”伯顿太太朝床这边挪近了。“哦,别信那个。你就相信夫人吧,她会回来的。”


床上的画像没动弹,可他把一封信从床罩上推了过来。


“读!”那阴森的声音说。


“这算怎么回事?要是夫人的信,我觉得夫人是不想让我给你读的,克里福德男爵。您可以告诉我她的想法,如果您乐意的话。”


可那张脸上的表情没变,那凸出的蓝眼睛也没变。


“读给我听!”那声音重复着刚才的话。


“好,如果非让我读,我就听您的,克里福德男爵,”她说。


于是她就读了信,读完了说:“哎呀,夫人真让我吃惊啊。她走的时候是那么诚恳地许诺说要回来的呀!”


床上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更加狂怒,也更加茫然若失。伯顿太太看着他的脸,为他着急。她知道她要对付什么了,那就是男人的歇斯底里。他伺候过当兵的,对这种毛病略懂得一些。


她对克里福德有点不耐烦了。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早就该知道他妻子和别人好上了并因此要离开他了。甚至她肯定克里福德男爵心里绝对有所意识,只是他不肯承认而已。如果他承认了并且对此有所准备,哦,如果他承认了并且积极地同自己的妻子为此作斗争,那还像个敢做敢为的男人。可是,不!他明明知道,还一直欺骗自己说没这回事。他感到了魔鬼在扯他的尾巴,却装作那是天使冲他微笑呢。这种虚伪导致了虚伪和错乱的危机,那就是歇斯底里,这其实是一种疯癫。“之所以会这样”,她思忖着,越想越恨他,“那是因为他总想他自己。他把自己裹在自己所谓永生的自我外套里,一旦受到打击,他就会像一个木乃伊,紧缩在裹尸布里。瞧他那德性!”


歇斯底里的毛病是危险的,她是个护士,有责任帮他治。任何想唤醒他的男子气和自尊心的企图都只能让他的病情更糟,因为他的男子气已经死了,如果不是彻底死了,也是暂时死了。他只能变得越来越软,像只虫子,而且越来越神经错乱。


唯一要做的是释放他的自怜。像坦尼生笔下的贵妇,他必须哭出来,否则非死【1】


 不可。


于是伯顿太太先自哭起来。她用手捂住脸,开始低声地抽搭起来,边哭边叨叨着:“我怎么也不信夫人她会这样,想不到啊,想不到!”她哭着,突然过去的悲苦一起涌上心头,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旦哭起来,她就哭得十分真诚,因为她有不少值得一哭的事。


这边的克里福德,一想起自己被康妮那个女人如此背叛,又受了伯顿太太忧伤的传染,眼里也含起泪水,随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是为自己而哭呢。伯顿太太一看到他茫然的脸上流下了泪,就忙不迭地用小手绢儿擦干自己的脸,朝他凑过来。


“您可别发愁,克里福德男爵!”她充满感情地说。“您可别这样儿,千万别,发愁只会愁伤身子的!”


他咽下一声抽泣,身子突然不由得抽动了一下,脸上的泪流得更快了。伯顿太太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自己又开始落泪。克里福德浑身又颤动起来,像是在抽搐,于是她忙搂住他的肩膀安抚他,说:“好了,好了!别发愁,别介呀!别发愁!”她一边说一边呜咽,忍不住掉眼泪。她把他拉进自己的怀抱,搂住他宽大的肩膀。他的脸埋在她怀里,浑身哆嗦着抽泣,宽大的双肩直颤。而伯顿太太则轻轻地抚摸着他褐色的头发安慰着他:“好了,好了!好了嘛!好了嘛!别发愁了,千万别发愁了。”


他伸开双臂搂住她,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她,泪水把她浆洗过的白围兜和胸前的浅蓝色的上衣都浸湿了。最终他彻底放任了自己。


最终她也吻了他,把他抱在怀里摇动着,心里对自己说:“哦,克里福德男爵!哦,高傲强大的查泰莱家族!你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摇到最后,他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睡了。她感到疲惫不堪,回到自己房里,不禁又哭又笑,自己也歇斯底里起来。这简直是荒唐至极,恶劣至极!就这么衰落了,多丢人现眼啊!这也真让人苦恼。


打那以后,克里福德跟伯顿太太在一起就表现得像个孩子了。他会拉着她的手,把头倚在她怀里,当她轻吻他时,他会说:“好,吻我!吻我呀!”伯顿太太用海绵擦洗他白皙的身体时,他也会说:“亲我呀!”于是她会在他身上什么地方轻轻地亲一下,以此来逗他。他则像个孩子那样神情茫然地躺着,又像个孩子那样露出好奇的表情来。他睁大了孩子气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在崇拜圣母,从中获得放松。对他来说,这样纯属一种放松,因为他因此放弃了男人的重负,返回童年,这样确实挺变态的。每到这时,他的手就伸到她怀里抚摸她的乳,激动万分地吻她的乳房,这是男人装孩子的变态激动。


伯顿太太既激动又害羞,对他的吻既喜又怕。但她并没有拒绝和斥责他。他们就这样产生了肉体上的亲昵,这是一种变态的亲昵。此时他是一个既任性又好奇的孩子,那个激动样很像是宗教的狂热,简直就是对那条古训变态而直白的诠释:“除非你再次成为幼儿。”【2】


 而此时的伯顿太太则是那使万物复活的伟大母亲,充满了力量,用自己的意志和抚慰把这个碧眼金发的大男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裙裾之下。


奇特的是,当克里福德这个变成了孩子的男人(他现在就是,这个变化过程经历了好多年了)出现在外界,他就比原先真正的自己更锐利机敏。这个变态孩子似的男人现在成了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了,一遇上重要的事,他绝对是个男人,像针一样尖锐,像钢一样坚硬,以此达到他的目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让矿井的开发“获利”,他在其他男人中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精明、刻苦和大刀阔斧的精神。这似乎是他在女人面前的软弱和对母性的屈从给了他洞察物质世界的买卖问题的眼光,给了他某种超凡的力量。沉溺私情,彻底贬损他男子汉的自我,这些似乎给了他一个第二天性,那就是冷漠、几乎是天赋的生意头脑。在生意上他简直毫无人气。


伯顿太太在这方面成功了。“他多么兴旺发达呀!”她骄傲地对自己说。“那是我的功劳!爱信不信,跟查泰莱夫人在一起他一辈子也甭想这么发达。她不是个旺夫的女人,她光想她自个儿——”


与此同时,在她那古怪的女人灵魂某个角落里,她又是那么蔑视他,仇恨他!对她来说他就是个堕落的野兽,一个不安分的魔鬼。当她竭尽全力辅佐他时,在她那健康女性古远的角落里,她蔑视他,极端蔑视他,蔑视到极点。哪怕一个流浪汉也比他强。


他对康妮的态度令人匪夷所思。他坚持要再见她一面,而且坚持要她来拉格比府。说到这一点,他脸色苍白但毫不退步。康妮曾答应过回来,决不食言。


“这样有用吗?”伯顿太太说。“你就不能让她走,割舍不下她吗?”


“不行!她答应要回来,她就得回来。”


伯顿太太不再跟他掰扯,她知道自己是在跟什么较劲。


他给在伦敦的康妮写信道:或许你可以想象,尽管毫无疑问,你是不会费心为我开动一下你的想象力的。


你的信对我的打击是毋庸置疑的。


我唯一能说的是:我必须亲自在拉格比见你一面,然后再说怎么办。你曾经信誓旦旦许诺说要回拉格比,我希望你信守诺言。在见到你之前,我不相信任何传言,也无法理解任何说法,因为在这里,一切都正常。用不着我告诉你说,这里没人怀疑出了任何事,所以,你回来是很正常的事。如果我们商谈之后,你仍然感到你没改变主意,毫无疑问,我们可以协商——


康妮把这封信给麦勒斯看了。


“他要开始报复你了.”麦勒斯说着把信递回给她。


康妮沉默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怕起克里福德来,怕接近他,似乎他是个危险的恶魔。


“我该怎么办?”她问。


“如果你不想,什么也不要做。”


她回了信,想就此打发了克里福德。可他又回信说:


如果你现在不回拉格比来,我会认为你总有一天要回来,并就此做准备。我将一切照旧,在这里等你,哪怕等上半生。


康妮让这话吓着了,这是一种恶毒的威胁。她毫不怀疑,他这人是说到做到的。他将不跟她离婚,那样的话孩子就成了他的,除非她能找到什么办法证明这孩子是婚外生育。


苦恼了一阵子,她决定去拉格比。希尔达将陪她同去。她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了克里福德,他回信道:


我不欢迎你姐姐,但还不至于不让她进门。我毫不怀疑她是让你放弃义务和责任的共谋,所以不要期望见到她时我会给她好脸色——”


姐妹俩去了拉格比,她们到达时克里福德正好出门了,是伯顿太太接待的她们。


“哦,夫人,这不是我们期待的那种愉快的回家,是吗?”她说。


“不是!”康妮说。


这就是说这个女人知道内情!那其他的仆人该会知道多少,会怎样猜疑?


她进到了这座房子里,现在她身上的每一丝皮肤都仇视它。这散乱的大房子乱糟糟的,在她看来是邪恶的,简直是对她的威胁。她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她是它的牺牲品。


“我在这儿呆不长。”她害怕地对希尔达耳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