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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草稿



★61、小官人


[白话]某某翰林,忘记他的姓名了。白天在书房中躺着,忽然发现有仪仗从堂屋角上出来。只见马像青蛙那么大,人比手指还细。小仪仗队有数十个,一个当官的戴着乌纱帽,穿着绣花袍,坐着轿子,纷纷出门而去。这个翰林心里感到很是奇怪,私下怀疑是不是睡花了眼看错了。突然看见一个小人,返回屋里,手里拿着一个毡包,有拳头一般大,径直走到床下。他禀告道:“我家主人有点儿小礼物,要敬献翰林先生。”说完,对面站着,却不拿出东西来。片刻,又自己笑着说:“这一星半点儿的小礼物,想必翰林先生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不如就送给小人算了。”翰林点了点头,小人就欢欢喜喜地拿着东西走了。以后这类事再没有见到。可惜翰林胆量不够,没有询问他的来历原委。


★62、胡四姐


[白话]有一个姓尚的书生,泰山人。他平时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简朴的书房里。在一个秋天的夜里,银河朗朗,明月高悬,尚生在花木丛中来回踱步,想入非非。忽然间,有个女子从墙头翻过来,笑着说:“秀才为何想得如此入迷呢?”尚生走近一瞧,原来是个美貌如仙的女子,于是又惊又喜,拥抱着进入了书房,尽情地亲昵了一阵儿。女子自我介绍说:“我姓胡,叫三姐。”尚生问她住在哪里,她只是笑,并不回答。尚生也不再追问,只是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罢了。从此以后,女子天天夜里来相会。


一天夜里,三姐与尚生在灯下促膝相坐,尚生喜欢三姐,不由得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三姐不动。三姐笑着说:“为啥这么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尚生说:“我看你就像那红芍药、碧桃花,即使看上一晚上,也看不够。”三姐说:“我这样丑陋,还让你如此垂青。若是见到我家的四妹,不知你会如何发狂呢。”尚生心里更加骚动,恨不得马上一睹风采,于是跪下哀求,希望见到她。过了一个晚上,三姐果然带着四姐来了。只见她刚十五六岁,面庞犹如垂露的荷花、烟润的娇杏一样细嫩滋润,她嫣然一笑,流露出无限的娇媚与艳丽。尚生不禁狂喜,连忙拉她们坐下。三姐与尚生说着笑着,四姐却只是低着头,摆弄着绣花带子。没过一会儿,三姐起身要走,四姐打算跟着回去。尚生紧拽住四姐不让走,看着三姐说:“你帮助说说吧!”三姐就笑着说:“疯郎君急坏了!妹子就多坐一会儿吧。”四姐没说什么,三姐于是先走了。尚生与四姐享尽了欢悦。接着彼此枕着对方的手臂,倾吐生平,没有一点儿隐瞒。四姐说自己是个狐狸,尚生热恋着她的美丽,也就不惊怪。四姐又说:“姐姐狠毒,已经害死三个人了。人要被迷惑住,没有不死亡的。我有幸被你这样溺爱,不忍心看着你死亡,应该早早与她断绝关系。”尚生害怕,请求想个办法。四姐说:“我虽然是个狐狸,但已经得到了仙人的法术,我可以在寝室门口贴上一道符,就可以阻止她进来。”于是写了一道符。天亮后,三姐来到,见符不敢进,说道:“这丫头负心,倾心喜欢新郎,就把牵线的人给忘了。你俩有缘分,我也不会与你们做对,但何必这样呢?”说罢就走了。


过了几天,四姐有事到别处去,约定隔一夜再来。这一天,尚生偶然出门看看,山下原有一片槲树林,从密密的丛林中走出一个少妇,长得很有风韵。她靠近尚生说:“秀才何必要沾沾自喜地迷恋胡家姊妹呢?她们又不能给你一个大钱。”说着就拿出一贯钱送给尚生,说:“先拿回去,买些好酒,我随后携带些点心小菜来,和你快活快活。”尚生拿着钱回家,按着少妇说的办了。不大工夫,少妇果然来到,往小桌子上摆上一只烧鸡、一个咸猪肘子,接着又用刀子仔细地切成肉丁,饮酒调笑,非常欢乐融洽。后来便吹灭灯火,双双上床,尽情亲昵浪荡。他们天大亮才起床,正当少妇坐在床头穿鞋的时候,忽然听到人声,仔细听,已经进了幔帐里来了,原来是胡家姐妹。少妇刚看见就仓皇逃跑,床上留下了没有顾上穿的鞋。胡家姐妹冲着少妇背影叱责道:“骚狐狸!胆敢和人一同睡觉!”边说边追,过了一段时间才返回来。四姐埋怨尚生说:“你真没出息,与骚狐狸成双结对,不能再接近你了。”说着,怒气冲冲地要离去。尚生吓得跪在地上,苦苦恳求她不要生气。三姐也从旁边劝解,四姐的怒气这才稍稍消散,以后彼此相好,一如既往。


一天,有个陕西人骑着驴来到尚家大门前,说:“我到处寻找这个妖精,也不是一天半天了,如今总算找到了。”尚生的父亲见来人说话怪异,便询问事情的由来。来人说:“我天天奔走在山水之间,游历四方,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九个月不在家乡,结果让妖精迷惑害死了我的弟弟。我回到家乡非常悲愤,发誓一定找到妖精杀死它。我已经奔波几千里路了,一直没找到踪影,如今妖精就在你家。如果不消灭它,当有人和我弟弟一样被害死。”当时尚生跟女人亲密往来,父母也有所觉察,听了客人这番言语,非常害怕,马上请客人进去,求他施展法术。来客取出两只瓶子,摆在地上,然后画符念咒,过了好久,这才有四团黑雾分别投入瓶中来。来客高兴说:“全家都在这里了。”于是用猪膀胱裹住瓶口,封得严严实实。尚生的父亲也很高兴,坚持要留客人吃饭。尚生心里很难受,走近瓶子偷看,听见四姐在瓶子里说:“你坐视不救,怎么会如此负心?”尚生心里更加难过,急忙去启瓶子上的封条,但结得紧紧的,怎么也解不开。四姐又说:“不必解结了,只要放倒法坛上的令旗,用针刺破猪膀胱,我就能出来了。”尚生按着四姐说的做,果然见一丝白气从孔中冒出,冲霄而去。来客出来时,看见令旗倒在地上,大惊说:“跑了!这一定是公子干的。”他俯身摇瓶,听了听,说:“幸好只跑了一个。这东西不该死,尚可饶了它。”于是携带着瓶子,告辞而去。


后来的一天,尚生在田地里督察长工割麦子,远远看见四姐坐在树下。尚生就走过去,拉着手问好。四姐说:“别后已过了十个春秋了,如今我已修炼成仙。由于思念你的心还没有完全割舍,所以再来看望看望你。”尚生想拉着四姐一同回家,四姐说:“我已经今非昔比,不能再沾染尘世之情,以后还会见面。”说完,就不见了。又过了二十多年,尚生正一个人在屋里,看见四姐从外边进来。尚生高兴地凑过去同四姐说话。四姐说:“我如今已经名列仙籍,本不应该再到尘世中来。但是感谢你的情意,特地来告诉你的死亡之期。可以早些处理后事,你也不必悲伤忧愁,我会度你成为鬼仙,也没有什么苦楚。”说罢告别而去。到了四姐说的日子,尚生果然死去。


尚生是我的朋友李文玉的亲戚友好,他曾经亲眼目睹这件事情。


★63、祝翁


[白话]济阳县的祝村有个祝老头,年纪有五十多岁,病死了。家里人进屋穿戴孝服,忽然听见祝老头急促喊叫。大家一起跑到停放灵柩的地方,看见老头已经复活了。大家很高兴,上前慰问,老头只是对老婆说:“我刚走时,决心不再返回阳间了。走了几里路,转念一想,抛下你这一副老骨头在儿孙们手里,饥寒温饱都得仰仗人家,活着也没有乐趣,不如跟我一块走。所以我又回来了,打算带你一块儿走。”大家都认为他刚苏醒过来,不免说些胡话,根本就不相信。老头又说了一遍,老太太说:“这样也挺好。不过你刚活过来,怎么能又死呢?”老头挥挥手说:“这没有什么难的。家里的杂事快去处理一下。”老太太笑着不动,老头再三催她去做。她于是出去耽搁了好一阵子才又进了屋,骗他说:“处理妥当了。”老头叫她快去梳妆打扮。老太太不去,老头催促更加急切。老太太不忍违背他的意愿,也就穿着整齐出来了。儿媳、闺女们都偷着笑。老头在枕头上移动了一下头,用手拍着,叫老太太躺下。老太太说:“子女都在,老两口双双躺在床上,这成什么样子?”老头捶着床说:“死在一起有什么可笑的!”子女们看见老头生气着急,就一起劝老太太暂且顺着老头意思行事。老太太照着老头的话,和他枕着一个枕头,直挺挺躺在一起。家里人见状又都笑起来。不一会儿,见老太太笑容突然没有了,渐渐地闭上了双眼,许久没有动静,真像睡着了一样。大家这才走过去一看,发现老太太身子已经凉了,鼻孔也没气了。又试了试老头,也是如此,大家这才惊怕起来。康熙二十一年,祝老头的兄弟媳妇在毕刺史家做工时,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


异史氏说:祝老头大概平素就具有奇特操行吧?黄泉之路,茫茫难测,但他来去自由,真是令人称奇。况且对于白头偕老的人,想一起走,就能呼唤着一起走,这是何等的从容啊!人在临咽气的时候,最不忍心诀别的就是床头上亲近的人。假如能把祝老头的这种法术加以推广,那么像曹操在临终时分香卖履,为妻妾生计而操心的事就不存在了。


★64、猪婆龙


[白话]猪婆龙产于西江,形状像龙而短小,能够横飞,经常从江中出来,沿着江岸扑捉鹅鸭吃。有人捕获到猪婆龙,往往把它的肉卖给陈、柯两家。这两家的人都是陈友谅的后代,祖祖辈辈吃猪婆龙的肉,其他家族的人不敢吃。有个客人从江西来,得到一头猪婆龙,绑在船中。一天,船停在钱塘江,拴猪婆龙的绳子稍稍松了些,猪婆龙忽然跳入了江水。顿时,波涛汹涌,商船随浪颠簸,不久就沉没了。


★65、某公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陕西某位先生,是顺治十八年的进士,能够回忆起前身的事情。曾经说他上辈子是个读书人,中年时死去。死后见到阎王判案,摆着大小油锅,一如世间所传说的。大殿的东角,安置着好几个架子,上面搭着猪、羊、狗、马等动物的皮。掌管名册的官吏来呼叫姓名,有的被罚托生为马,有的被罚托生当猪,每个人都裸露着身子,从架子上取下这种动物的皮披在身上。不一会儿,轮到这位先生了,只听阎王说:“这人应当做羊。”于是,小鬼取下一张白羊皮来,硬是往这个人身上套。管名册的官吏说:“这个人曾经救过一条人命。”阎王检查了一下册簿,看了看,指示说:“免了。他干的坏事虽多,这一善事可以赎罪过。”于是小鬼又往下扒羊皮。皮革已经粘到身上了,再也不好扒下来。两个小鬼抓住他的胳膊,按住他的胸口,使劲往下扒,这位先生痛苦得难以形容。羊皮被撕得一片一片的,还是难以全部剥光。后来羊皮扒下了,可靠近肩膀的地方,仍然有巴掌大的一块粘在那里。这位先生托生后,背上有羊毛丛生,剪掉之后还会长出来。


★66、快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明朝末年,济南府一带多盗贼。各县镇都布置了士兵,只要抓着就杀头。章丘地方盗贼尤其多。有一个士兵,他的佩刀非常锋利,每次砍头时都能从骨头缝下刀,干净利落。一天,捕捉盗贼十多人,押赴法场。其中有个盗贼认识这个士兵,吞吞吐吐地说:“听说您的刀最快,砍头从来不砍第二次。恳求您来杀我!”士兵说:“好吧。你留心跟着我,不要离开。”强盗跟着这个士兵到了刑场,士兵出刀一挥,盗贼的头就干净利落地滚落下来。滚出几步之外,头还在转着,嘴里大声称赞道:“好快的刀!”


★67、侠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金陵人顾生多才多艺,但是家里很穷。又因为母亲年老,不忍离开母亲跟前,只好天天给人写个字、画个画,卖点儿钱来谋生。顾生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个媳妇。对门那里原本是一座空宅子,现在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少女租住在里面。因为她们都是女眷,所以也不曾询问她们的来历。


一天,顾生偶然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少女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年纪约有十八九,长得秀丽文雅,世上少有,看见顾生也没怎么回避,但表情很是严肃。顾生进了屋,问母亲,母亲说:“是对门的姑娘,到我这里借剪刀、尺子。她刚才说家里也只有一个母亲同住。这个姑娘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女儿,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出嫁,她以伺候老母为由推辞。明天应当去拜见她的母亲,顺便说说求婚的心意,倘若她们的愿望不过分的话,你可以代替她抚养她的老母。”第二天,顾生的母亲到了少女的家,她的母亲是个耳聋的老太太。看屋里,并没有多馀的粮食。询问靠什么谋生,只是依赖女儿做针线活。顾母慢慢流露出打算两家一起过的意思,老太太意思好像是同意,转而跟女儿商量,女儿沉默不语,好像很不高兴。于是顾母回到家中,跟儿子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情况,不无猜测地说:“这个姑娘莫非嫌咱们穷吗?对人不说也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真是个奇人啊!”母子俩猜测着,感叹着,也就作罢了。


一天,顾生坐在书房里,有一个少年来买画,姿容很漂亮,举止显得很轻浮。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邻村的。过后二三天就来一次。彼此熟悉以后,渐渐地就戏弄着开起玩笑,顾生亲昵地抱他,他也不怎么拒绝,最后就有了私情。从此往来非常亲密。有一天正赶上那个少女经过,少年盯着看她,问她是谁,顾生说是邻居的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艳丽,可神态却严肃得令人畏惧。”不一会儿,顾生进屋,母亲说:“刚才对门姑娘来讨米,说是一天多没有烧火做饭了。这个姑娘非常孝顺,穷得可怜,以后应当多多帮助她们。”顾生依从母亲的意思,背着一斗米送到对门,并传达了母亲的心意。少女接受下来,也没有说感谢的话。少女往往一到了顾生家,只要看见顾母做针线活,就主动拿过来缝纫;屋里屋外的杂活也都抢着干,就像家中做媳妇的一样。顾生更加尊重她。每当得到一些好吃的,必定要分给对门的母亲,而少女也不怎么说感谢的话。


正赶上顾生母亲下身生了疮,疼痛难忍,日夜不停地叫唤。少女经常到床边来看望,为她洗创口上药,一天要过来三四次。顾生母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少女一点儿也不嫌脏。顾母感叹道:“唉!哪里找这样好的媳妇,侍候老身到死呢!”说罢悲痛哽咽。少女安慰她说:“您的儿子是个大孝子,比起我们寡母孤女来强上百倍。”顾母说:“像床头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哪里是孝子能干的活呢?况且老身已经衰老,死是早晚的,这传宗接代的事,真叫人忧心啊!”正说话间,顾生进来。顾母哭着说:“亏欠姑娘的太多了!你千万不要忘记报恩报德啊。”顾生伏地向少女跪拜。少女说:“你敬我的母亲,我没有谢你,你何必要谢我呢?”于是,顾生更是敬仰喜欢少女。不过少女一举一动都很严肃郑重,顾生丝毫不敢触犯她。


一天,少女出门去,顾生眼巴巴地看着她,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冲着顾生嫣然一笑。顾生喜出望外,连忙紧跟着少女到她家去了。顾生用言语挑逗她,少女也不怎么拒绝,于是彼此愉快地交欢了。事情过后,少女告诫顾生说:“事情可以做一次而不可以再有!”顾生没吱声就回去了。第二天,顾生再次约少女幽会,少女板着脸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少女经常过来,有时相遇,并不给个好言语好脸色。顾生稍微开个玩笑,她就说些冷冰冰的话顶他。一天,少女在个没人的地方问顾生:“经常来串门的那个少年是谁?”顾生告诉了她。少女说:“他的行为举止多次触犯过我。因为他跟你亲密的缘故,所以没理他。请转告他,再像过去那样,就是不想活了!”顾生到了晚上,把少女的话告诉了少年,还说:“你一定要慎重,她是不能冒犯的!”少年说:“既然不可冒犯,你为何冒犯了她?”顾生辩解说没有。少年说:“如果真的没有,那些亲近的话如何传到你的耳里?”顾生不能解释。少年又说:“也请你转告她,别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的话,我将四处张扬。”顾生很生气,脸色都变了,少年这才离去。


一天晚上,顾生正独自一个人坐着,少女忽然来到,笑着说:“我与你的情缘未断,这莫非天数!”顾生狂喜地把少女搂在怀里。突然间,他们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于是吃惊地站立起来,原来是少年推门进来了。顾生惊问:“你来干什么?”少年笑着说:“我来看看那个贞洁的姑娘。”又冲着少女说:“今天不怪人了吧?”少女气得眉毛倒竖,脸颊泛红,一言不发,急忙翻开上衣,露出一个皮袋子,顺手抽出一件东西,原来是一把一尺长的铮亮的匕首。少年看见了,惊得扭头就跑。少女追出门外,四处望去,没有一点儿声迹。少女把匕首往空中抛掷,只听“唰”的一声,显出一道像长虹般的亮光,顿时有个东西坠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顾生急忙用灯光去照,原来是一只白色狐狸,已经身首异处了。顾生大惊。少女说:“这就是你那个相好的美少年了。我本来饶恕了他,谁想他不想活了我也没有办法!”说着把匕首收进小皮袋里。顾生拉着少女要进屋,少女说:“刚才那个妖精败了我们的兴致,等明天晚上吧。”说完,出门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少女果然来了,于是亲亲热热欢会一场。顾生问少女的剑术,少女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应当严守秘密,一旦泄漏恐怕对你不利。”顾生又提出嫁娶的事情,少女说:“我已经和你同床共枕了,也干了提水烧饭的家务事了,这不是媳妇做的事吗?已经是夫妇了,何必再谈什么婚嫁?”顾生说:“莫非还是嫌我家穷吗?”少女说:“你家的确穷,难道我家就富吗?今晚上的欢聚,正是因为可怜你家贫穷啊。”临别时又说:“这种苟合的事不可以多次发生。应当来,我自然会来;不应当来,再强迫也没有用。”以后,顾生碰见她,每当想和她在一边说些知己的话,少女都走开躲避。不过,补衣服、做饭等家务事,她都一一照样料理,不亚于媳妇。


数月过后,少女的母亲死去了,顾生尽力办了丧事。少女从此一人独居。顾生以为少女孤单单一人睡觉容易引诱,便跳墙过去,隔窗呼唤她,但始终没有回音。看她家的门,屋里空荡荡的,上了锁。顾生怀疑少女另有约会,不在家。可夜里再去,还是空空的,于是顾生把佩玉放在窗间就走了。过了一天,顾生与少女在母亲的屋里碰到了。顾生出来时,少女跟在后面,说:“你怀疑我了吗?人各有心事,不能够告诉别人。如今想让你不怀疑我,怎么可能呢?不过有一件急事需要和你商量。”顾生问她,少女说:“我怀孕已有八个月了,恐怕快要生了。我的身份不分明,我只能替你生孩子,不能替你抚养孩子。你应当偷偷告诉老母,找个奶妈,假装讨了个婴儿抱养,不要提起我。”顾生点头答应,告诉了母亲。母亲笑着说:“这个姑娘真是怪人!明媒正娶不干,却私下跟我儿子好。”很高兴按着少女嘱咐的办法行事。


过了一个多月,少女有几天没有过来,顾母担心有事,便过去看看,大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儿动静。顾母扣门很久,少女才蓬头垢面从里面走出来,开了门请人进去,随后又马上关上了门。走进内室,就看见一个婴儿在床上呱呱哭呢。顾母惊问:“生下多久了?”少女回答说:“三天。”抱起来一看,是个男孩,长得宽额大脸的,顾母高兴地说:“你已经为老身生育了孙子,可你伶仃孤苦一个人,将来靠什么生活呢?”少女说:“我的心事不敢明告老母。等夜深人静,把小儿抱过去吧。”顾母回家后,把事情告诉儿子,母子都从心里感到诧异。到了夜里,便把孩子抱回来了。


又过了几个晚上,快到半夜时,少女突然敲门进来了,手里提着皮袋子,笑着说:“我大事已了,就此告辞。”顾生急问什么缘故,少女说:“你供养我母亲的恩德,每时每刻都记在我的心里。过去我说过‘可以有一次而不能有第二次’的话,其用意是我的报答不在于床上男女之情。因为你家贫穷不能婚娶,我准备为你延续你家的香火,传宗接代。本来希望上床一次就能怀孕,没想到月经又来,结果违背约定有了第二次。如今你家的恩德已经报答,我自己的志愿也已经实现,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事了。”顾生问:“袋中装的什么东西?”少女说:“仇人的头。”过去打开一看,只见头发胡子搅在一起,血肉模糊。顾生惊得差点儿晕过去,又追问事情来龙去脉。少女说:“过去不肯跟你说,是怕把机密的大事泄露出去。如今大事已经办成,不妨实话相告:我本是浙江人,父亲官居司马,因为被仇人陷害,全家被抄。我背着老母亲逃出来,隐姓埋名已经三年了。所以不能马上报仇,只是因为有老母在世;母亲去世后,又因为怀孕在身,因而久久不能了结大愿。从前那一夜外出不是为了别的事,正是因为道路门户不熟悉,怕报仇时出现差错。”说完就向门外走去,又嘱咐说:“我生的儿子,要好好待他。你的福分薄,寿命不长,但这个孩子可以光大门户。夜深了不要再惊动老母了,我走了。”顾生很难受,正要打听她去什么地方,少女却一闪如电,瞬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顾生叹息凄婉地站在那里,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第二天,顾生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母亲,俩人只有互相惊叹诧异罢了。


三年后,顾生果然去世了。顾生的儿子十八岁时中了进士,他为祖母养老送终。


异史氏说:一个人必须家有侠女,而后才可以养男宠。不然的话,你和他鬼混,他却觊觎你的老婆。


★68、酒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车生这个人,家里并不富裕,但沉溺于酒,每夜不喝上三大碗就睡不着觉,所以床头的酒瓶子常不空。一天夜里,他睡醒一觉,在翻身时,觉得好像有人和他一块儿睡觉,他以为是盖的衣裳滑下来了。用手一摸,摸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似猫又比猫大,他点上灯一照,是只狐狸,醉醺醺的,像只狗一样侧身盘曲睡卧着。再看酒瓶子,酒已经空了。车生于是笑着说:“这是我的酒友啊!”车生不忍惊醒狐狸,给它盖上衣服遮挡伸出的臂膀,一起睡大觉,留着灯火好看看有什么变化。半夜里,狐狸伸了伸身子,打了个呵欠,车生笑着说:“睡得真美啊!”揭开衣服一看,是个戴着儒生帽子的英俊男子。狐狸起身,在床前给车生叩头,感谢不杀之恩。车生说:“我嗜酒成癖,人们却认为我痴。你是我的知己啊,如果你不怀疑我,咱们就交个喝酒的朋友吧。”说着又把狐狸拉到床上,继续睡觉,还说:“你应当经常来,不要互相猜忌。”狐狸点头答应。车生一觉醒来,狐狸已经走了。于是准备下美酒一杯,专等狐狸来饮。


到了晚上,狐狸果然来了,于是促膝欢饮。狐狸酒量很大,又善于说笑话,真是相见恨晚。狐狸说:“多次让你拿出美酒款待,我用什么报答呢?”车生说:“斗酒之欢,何必挂在嘴上!”狐狸说:“虽然如此,但你是个穷书生,买酒钱来得也不容易。我应当为你多少谋划点儿喝酒的钱。”第二天晚上,狐狸来告诉说:“离这里东南方七里,路旁有丢失的金子,可以早些去取回来。”等天亮后,车生前往,果然捡到了两块金子,于是他到集市上买来好菜,准备夜里下酒。狐狸又告诉说:“院后窖里藏着东西,应该去挖出来。”按着狐狸说的,果然又得到十万多钱,车生高兴地说:“口袋里有了钱,再不为没钱买酒痛饮而发愁了。”狐狸说:“不能这样啊,车沟里的水怎能长期舀个没完?应该从长计划。”有一天,狐狸对车生说:“市场上荞麦很便宜,这种东西奇货可居。”车生听从了,一下买了四十多石荞麦,人们都笑他不懂事。不久,天气大旱,原先种的庄稼都枯死了,只有荞麦可以种。这样,车生出售荞麦种子,获得了十倍的利息。从此,车生更加富裕起来,买了二百亩良田耕种。种什么都是先询问狐狸,狐狸说多种麦子,麦子就丰收;说多种谷子,谷子就丰收;一切庄稼种植的时间早晚也都由狐狸决定。由于彼此交往越来越密切,狐狸管车生的妻子叫嫂子,对待车生的孩子就像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后来车生死了,狐狸也就不再来了。


★69、莲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书生桑晓,字子明,是沂州人。他少年时就没了父亲,寓居在红花埠。桑生为人好静自乐,除了每天两次到东边邻居家吃饭外,其馀时间全在屋里静坐读书。有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到了桑生住处,开玩笑地说:“你一个人住着就不怕鬼狐吗?”桑生笑着回答说:“大丈夫怕什么鬼狐?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我就开门收留。”东邻的书生回去,与朋友商议后,让一个妓女从梯子爬过墙去,然后弹指敲门。桑生从门缝往外察看,问是什么人,妓女回答说是鬼,桑生非常畏惧,吓得牙齿格格作响。那个妓女磨蹭一会儿就走了。第二天一早,东邻的书生来到桑生的书斋,桑生叙述了昨晚的事情,还告诉说想早点儿回家去。东邻的书生拍着巴掌说:“为何不开门收留?”桑生顿时悟出昨晚的事是假的,于是安居如初。


过了半年时光,有一个女子夜里来敲门。桑生以为是朋友再次戏弄他,便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惊问她从哪里来的,女子说:“我叫莲香,是西街的妓女。”当时红花埠的妓院比较多,桑生也就相信了。于是熄灭了灯,双双上床,亲密极了。自此过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生独坐沉思,忽然有一个女子翩然而入。他以为是莲香,便迎上去说话。一看到面孔,并不是莲香,只见女子十五六岁模样,削肩垂发,风流秀丽,走起路来体态轻盈婀娜。桑生大惊,疑心她是狐狸精。这个女子说:“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姓李。因为仰慕你品质高雅,盼望得到你的爱怜。”桑生很高兴。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感到冷如冰雪,问道:“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凉呢?”李姑娘说:“幼年时就体质单寒,何况又夜里顶着霜露,哪能不冰冷呢?”不久,李姑娘脱下衣服,俨然是个处女。李姑娘说:“我为了情缘,把这个单薄柔媚的身子一下子全交给了你。你如果不嫌弃丑陋,我愿长久侍候在枕席边。屋里还有别的人吗?”桑生说:“没有别人,只有邻近的一个妓女,也不是常来。”李姑娘说:“应当小心避开她。我和妓院中的人不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走,她走我来就可以了。”鸡鸣时刻,李姑娘要走,送给桑生一只绣花鞋,说:“这是我脚下用的东西,把玩它可以寄托思慕之情。但是有人时,千万不要摆弄它。”桑生接过来一看,翘翘尖尖的,好像是解结的锥子,心里很是喜欢。过了一天的晚上,屋里没人,桑生便拿出绣鞋欣赏玩弄。这时,李姑娘忽然间飘然来到,于是两人亲昵一番。从此,桑生每当拿出绣鞋时,李姑娘就必然应念而来。桑生觉得奇怪,询问这是怎么回事,李姑娘笑着说:“这都是赶巧了吧。”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问:“郎君为何精神萎靡?”桑生说:“我没感觉出来。”莲香便告别,约好十天后再来。莲香走后,李姑娘一天不漏,天天夜里来临。她问:“你的情人为什么好久不来了呢?”桑生便把相约的事告诉了她。李姑娘笑着问道:“你看我与莲香哪个美?”桑生说:“可以说两个人都是绝佳美人。不过莲香肌肤比较温和。”李姑娘脸色一变,说道:“你说我俩都是美人,不过是当着我的面说罢了。她必定是月宫中的仙女,我肯定比不过她。”于是很不高兴。李姑娘屈指一算,十天的期限已经到了,便嘱咐桑生不要走漏消息,准备偷偷看看莲香。第二天夜里,莲香果然来了,笑声细语非常亲密。等到睡觉时,莲香大惊,说道:“糟了!十天不见,你为什么这样疲惫劳损?你肯定没有遇上什么吗?”桑生询问怎么回事,莲香说:“我是从神气上看出来的,你的脉搏细而杂像乱丝一样,这是遭遇鬼的症状。”第二天夜里,李姑娘来了,桑生问:“你看莲香如何?”李姑娘说:“确实很美。我早说过世间没有这样的佳人,果然是个狐狸。她走时,我尾随她,知道她住在南山洞穴里。”桑生疑心李姑娘妒嫉她,也就漫不经心地答应着。


过了一宿,莲香来了,桑生戏弄说:“我本来就不信,有人说你是个狐狸。”莲香忙问:“是谁说的?”桑生笑着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与人有什么区别?”桑生说:“受狐狸迷惑就要得病,严重的就要死,所以让人害怕。”莲香说:“不对。像你这个年纪,房事三天后,精气就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又有什么关系?假如夜夜房事不停,人比狐狸严重多了。天下那些得了色痨病而死的人,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尽管如此,必定有人说我的坏话。”桑生极力表白没有这样的事,莲香还是没完没了地追究,桑生迫不得已,也就说了。莲香说:“我本来就怀疑你为何这么疲惫。但是怎么这么严重?她莫非不是人吗?你不要泄露出去,明天晚上,我要像她窥视我那样去偷看她。”这天夜里,李姑娘来了,才说了几句话,就听到窗外有咳嗽声,便急忙跑了。莲香进来后,说:“你危险了!真是个鬼物!你恋着她的漂亮而不迅速断绝关系,死期不远了!”桑生心想她是妒嫉,便沉默不语。莲香说:“我早就想到你不会忘情,但是不忍心看着你死。明天我带药物来,替你治疗阴毒。幸好病根还浅,十天就能痊愈。你要同我在一个床上睡觉,我要看着你病好。”第二天夜里,莲香果然带着药来。桑生吃了药,顷刻间大泻了两三次,觉得脏腑里也豁亮了,精神也立刻爽快起来。他心里虽然很感激莲香,但是并不相信李姑娘是鬼。


莲香夜夜都陪着桑生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桑生每当要同她行房事时,她都拒绝他。这样几天后,桑生身子健壮起来。莲香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叫桑生断绝与李姑娘往来,桑生假装着答应下来。桑生到了闭门点灯的时候,不由得拿起绣鞋思念起李姑娘。李姑娘忽然来了,由于好几天不曾会面,颇有埋怨的神气。桑生说:“她连夜为我行巫治病,请不要生气,我对你倾心不变。”李姑娘这才高兴起来。桑生在枕头上小声地说:“我爱你太深了,可是有人说你是鬼。”李姑娘好久都说不出话来,骂道:“必定是那个骚狐狸迷惑你!如果你不同她断绝关系,我再也不来了!”于是“呜呜”哭泣起来。桑生百般安慰劝解,这才不哭了。


隔天夜里,莲香来了,知道李姑娘又来了,生气地说:“你非要找死啊!”桑生笑着说:“你何必妒嫉她这样深呢?”莲香更生气了,说:“你种下的死根,我为你除掉了,不妒嫉的人又将是什么样呢?”桑生托词开玩笑说:“她说前些日子的病是狐狸作祟的结果。”莲香于是叹息着说:“真像你说的,像你这样执迷不悟,万一遇上个好歹,我纵有一百张嘴,又如何解释呢?干脆就从现在告辞,一百天后我会在你的卧床边看你。”桑生留也留不住,莲香生气地走了。


从此,李姑娘每夜必定要来,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桑生感到全身困顿。起初还自我宽解,可一天比一天瘦弱,到了只能喝下一碗稀粥的地步。他打算回家养病,还恋恋不舍,不忍心一下子离开。这样又对付了几天,病重得不能下床了。邻居的书生见他病得如此严重,每天派书僮给他送点吃的来。到了这个地步,桑生才怀疑李姑娘,对她说:“我后悔当初没听莲香的话,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说罢就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个时辰他苏醒过来,张目四望,李姑娘已经离去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桑生瘦骨嶙峋地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着莲香如同饥饿的人盼着丰收一样。一天,正当凝想的时候,忽然有人掀起帘子进屋来了,正是莲香。莲香走近病床,嘲笑地说:“乡巴佬,我没有胡说吧!”桑生哽咽了很久,自己一再承认知道错了,希望莲香救命。莲香说:“病入膏肓,实在没有挽救的方法。我只是来向你诀别,以此证明我不是妒嫉。”桑生非常悲伤,说道:“枕底下有个东西,麻烦你替我毁了它。”莲香翻出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把玩,这时李姑娘突然进屋来,猛然间看见莲香,扭头就想跑。莲香用身子挡住门,李姑娘急得不知从哪里出去。桑生责备李姑娘,李姑娘不能答言。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有机会和阿姨当面对质了。过去我说郎君疾病未必不是因我而得的,如今怎么样?”李姑娘低头认错。莲香说:“如此漂亮的人,怎么竟然因为恩爱结成仇敌呢?”李姑娘跪倒在地,痛心地哭着,哀求可怜她,饶恕她。莲香把李姑娘扶起来,细细询问她的生平。李姑娘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早早就夭折了,埋在墙外。我就像春天的蚕一样,虽然死了,但是遗留的丝还没有吐尽。与郎相好,这是我的心愿;使郎致死,实在不是我的本意。”莲香问道:“听说鬼这东西希望人死,因为人死后就可以经常聚在一起,是不是有这回事?”李姑娘说:“不是。两个鬼相聚在一起,并没有乐趣,如果有乐趣,九泉下边的少年郎还少吗?”莲香说:“真是痴心啊!夜夜干那事,人尚且不堪承受,何况跟鬼呢?”李姑娘问:“狐狸能害死人,你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呢?”莲香说:“能害人的是那种采人阳气以补自己的一类,我不是那类狐狸。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断然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重了。”


桑生听了她们的对话,这才知道说鬼说狐的都是真的,幸好同她们接触习以为常了,也就不那么怕了。但是一想到自己仅存一息,活不了多久,不觉失声大哭。莲香看着李姑娘问道:“你怎么医治郎君啊?”李姑娘红着脸说自己没有办法。莲香笑着说:“恐怕郎君身体强健后,醋娘子要吃杨梅,酸上加酸了。”李姑娘整整衣襟,严肃地说:“如果有一医国手能治好郎君的病,使我不负郎君,自然应当永远回到地下去,哪敢觍着脸再在人世间抛头露面呢?”莲香解下小口袋,拿出药来说:“我早就料到有今天,自分别后到三山去采药,用了三个多月才把药物配齐。即使是身患痼疾就要死去的,吃了没有不活的。不过病症因什么得的,仍要以那个东西做引子,这就不得不转而求你出力了。”李姑娘问:“需要什么?”莲香说:“樱桃口中的一点儿香唾。我把丸药放在他嘴里,麻烦你嘴对嘴吐点儿唾沫。”李姑娘听后,脸上泛出红晕,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然后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莲香戏弄她说:“妹妹最得意的只有绣花鞋吧!”李姑娘更加惭愧,低头不是,抬头不是,好像无地容身。莲香又说:“这种活,平时挺熟练的,怎么今天舍不得了?”说着把药丸放进桑生嘴里,转身催促李姑娘去送唾沫,李姑娘迫不得已,把口中唾沫送过去。莲香说:“再送一口。”李姑娘又吐唾沫。一共吐了三四口,这时桑生已把丸药吞进肚里,过了一会儿,桑生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像雷鸣一般。莲香又放进一丸,自己嘴对嘴送进一口气。桑生只觉得丹田部位火热火热的,顿时精神焕发。莲香说:“好了!”李姑娘听到鸡叫声,一步一回头地走了。莲香因为桑生大病初愈,尚须调养,不能再到东邻去吃饭,因此将大门从外面锁上,假装桑生已经返回家乡,以此断绝任何交往,同时自己日夜守护着。李姑娘也是每天晚上必来,殷勤侍候,对待莲香犹如姐姐一样,莲香也深深疼爱李姑娘。


三个月以后,桑生恢复了健康,李姑娘于是好几天不来一趟。偶然来一次也是看一看就走,相见时也总是闷闷不乐。莲香经常留李姑娘住下,李姑娘必定不肯。有一次,桑生追李姑娘出去,硬是把她抱了回来,她身体轻轻的,就像草人一般。李姑娘逃脱不开,于是穿着衣服侧身躺下,踡着身子,体长不足二尺。莲香更是可怜她,私下让桑生亲昵搂抱她,任凭桑生怎么摇动,她也不醒。桑生睡过一觉,醒来后再找,她已经消失了。以后十几天过去了,李姑娘再没有来一趟。桑生很是思恋,常常拿出绣鞋来摆弄。莲香说:“李姑娘这样婀娜美好,连我都喜爱她,更何况男子!”桑生说:“从前一摆弄绣鞋她就来到,心里一直有所猜疑,然而终究没有想到她是鬼。如今面对绣鞋,思念她的音容笑貌,实在是令人悲伤。”说着流下泪来。


在这之前,有个大户人家姓张,女儿叫燕儿,年仅十五岁,由于生病出不了汗死了。过了一宿又苏醒过来,起来就要跑。张家锁上门户,她跑不出去。姑娘自己说:“我是通判女儿的灵魂。受到桑郎的眷恋,我送给他的鞋还在他那里。我真的是鬼啊,关我有什么用?”张家听她说话有些缘故,便追问她为何到这里。姑娘低头沉思,左顾右盼,自己也茫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说桑生因病回家了,姑娘坚持说这是谎言,张家的人一个个大惑不解。东邻的书生听说后,就翻过院墙去察看,看见桑生正和一个美人面对面说话,便趁他们不备闯了进去逼住他们,正紧张中,美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东邻的书生惊骇之中追问事情的真相,桑生笑着说:“我不是早说了吗?雌的如果来的话,就留下她。”东邻的书生说起燕儿的事,桑生打开门,马上就想去张家探察一下,只是苦于没有理由。


张家的母亲听说桑生果然没有回去,更加奇怪,于是派老妈子去要鞋,桑生便拿出绣鞋给了她。燕儿得到绣鞋大喜,试着穿穿,绣鞋比脚小了一寸多,很是惊奇。她拿过镜子自照,忽然恍然悟到自己是借人家身子而生的,于是向张母陈述来龙去脉,张母这才相信。姑娘对着镜子大哭说:“当日的形貌,自己觉得很不错,每每见了莲香姐姐,还是感到自愧不如。如今反而这等样子,当人还不如鬼呢!”她拿着绣鞋号咷大哭,别人劝也劝不住,哭够了便蒙上被子直挺挺躺下不动。给吃的她也不吃,全身浮肿。七天没吃没喝也没有死,而浮肿渐渐消下去,后来觉得饿极了,这才开始吃东西。几天后,遍体发痒,身体整个脱了一层皮。早晨起来时,睡鞋掉在地上,捡起来一穿,只觉得硕大无比。于是把先前那双绣鞋取来试试,肥瘦正合适,于是很高兴。她再拿起镜子照,这时眉毛眼睛,还有脸庞,跟过去一模一样,更是喜不自禁。她梳洗打扮后去见母亲,凡是见到的人都惊呆了。


莲香听说了这件怪事,便劝桑生找媒人说合,却因为两家贫富悬殊,没敢马上去办。正赶上张母过生日,桑生便跟随着张母的儿子女婿们一道去拜寿。张母见到了桑生的名帖,故意让燕儿在帘子后面偷看,认一认客人。桑生是最后到的,姑娘飞快跑出来,抓住他的衣襟,想跟他一起回去。张母申斥了几句,姑娘这才不好意思地走进屋去。桑生仔细端详,宛然与李氏姑娘是一个人,不觉得掉下泪,于是跪在地上不起来。张母扶起他,没有认为他举动轻浮。桑生离开后,求姑娘的舅舅做媒人。张母便打算选个好日子,招桑生入赘。


桑生回去告诉莲香,商量如何处理这事。莲香难过了好久,打算离开桑生到别处去,桑生大吃一惊,哭了起来。莲香说:“你到人家花烛夜成婚,我跟着前往,有什么颜面?”桑生便打算先一起回老家,然后再娶燕儿,莲香就同意了。桑生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家,张家听说桑生已有家室,生气地责备质问桑生。燕儿极力说明,这才同意了桑生的请求。到了那一天,桑生亲自去迎接新娘,张家家中的器具布置非常草率简单,但等回到桑家,从大门到堂屋,全都铺上了地毯,成百上千的灯笼灿灿闪烁,犹如花团锦簇。莲香扶新娘进入洞房,揭下盖头,就像从前一样欢悦。莲香陪着吃了交杯酒,细细地询问她还魂的异事。燕儿说:“那时抑郁愁闷,只觉得自己身为鬼物,自惭形秽。自那天分别后,气得不愿回到墓穴中去,随风飘荡,见了活人就羡慕不已。白天依附在花草树丛中,夜晚就信步游逛。那天偶然到了张家,见少女躺在床上,便附上她的身体,没想到就活过来了。”莲香听了,默默不语,心中若有所思。


过了二个月,莲香生下一个儿子。她产后突然大病,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莲香抓住燕儿的手臂说:“我把小东西托付给你,让你受累,我儿即是你儿啊。”燕儿掉下眼泪来,只好尽力地安慰她。为她请来医生,她总是谢绝。莲香病得愈来愈重,弥留时刻,气息犹如悬着的细丝一样,桑生和燕儿都伤心地哭着。忽然间,莲香张开眼睛说:“不要这样!你们喜欢生,我可乐意死啊。如果有缘分,十年后可以再相会。”说罢就死了。桑生掀开被子准备收殓,尸体化成了狐狸。桑生不忍以异类看待,便隆重地埋葬了狐狸。她的儿子叫狐儿,燕儿抚养他犹如自己亲生的一样。每到清明,必定抱着狐儿到她墓前去哭。


后来,桑生在乡里中了举人,家境渐渐富裕起来,而燕儿一直没有生育。狐儿很聪明,但身体单薄多病。于是燕儿经常打算让桑生娶妾。一天,丫环忽然报告说:“门外有个老太太,带着女儿要卖。”燕儿叫进来,见到后,不禁大吃一惊,说道:“莲香姐姐转世了!”桑生看那姑娘,觉得很像莲香,不由也是一惊。燕儿问:“她多大年纪了?”老太太说:“十四岁了。”又问:“聘金要多少?”老太太说:“老身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让她有个好去处,我也有个吃饭的地方,死后老骨不至于丢在沟坑里也就满足了。”桑生用优厚的价格留下了老太太的女儿。燕儿握着小女子的手,进了内室,撮着她的下巴,笑着说:“你认识我吗?”女子回答说:“不认识。”询问她的姓氏,她说:“我姓韦。父亲是在徐城卖浆水的,死去三年了。”燕儿屈指盘算了一会儿,莲香死了正好也是十四年。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小女子,仪容神态没有一处不神似莲香,于是就拍着她的头顶叫道:“莲香姐,莲香姐!十年相会的约定,当真没骗我。”这个女子忽然如大梦初醒,豁然叫道:“噢!”然后细细地盯着燕儿看。桑生笑着说:“这就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呀。”小女子泪流满面地说:“是了。听母亲说,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大家认为不祥,就叫我喝了狗血,就把过去的因缘忘记了。今天才如大梦初醒。娘子就是耻于做鬼的李妹妹吧?”于是一起说起了前世种种,悲喜交集。


一天,寒食节到了,燕儿说:“这一天是每年我与郎君哭姐姐的日子。”于是大家一起登上墓地,这里早已是荒草离离,小树已长到一把多粗了。莲香也是叹息了好一阵子。燕儿对桑生说:“我与莲香姐姐两世交好,不忍相离,应当让尸骨同穴相伴。”桑生听从了燕儿的话,挖开李姑娘的坟墓,把尸骸取出来,然后与莲香的尸骨合葬在一起。亲朋好友听说了这件奇异之事后,都穿着礼服来到墓地,不约而来的有几百人。


我在康熙九年到南方去旅游,走到沂州时,遇雨受阻,住在旅店里休息。有一个叫刘子敬的人,他的表兄弟拿出同学王子章所写的《桑生传》给我看,约有一万多字,我有幸读了一遍。这里写的不过是个大概情况。


异史氏说:可叹啊!死去的盼望新生,而活着的又企求死去,天下最难得的不就是人身吗?为何具有了这难得人身的人而往往把它扔在一旁,却厚颜偷生而不如一只狐狸,默默无闻消亡而不如一个鬼魂呢。


★70、阿宝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附则据山东博物馆藏703号抄本补


[白话]粤西人孙子楚是当地一个有名的人物。他手上长有六个手指头。孙子楚性情憨厚,不善说话,有人骗他,往往信以为真。如果座中有歌妓,他必定是远远一看见就躲开。有人知道他这个脾气,就有意骗他来,然后故意让妓女逼近他身边,逗弄他,他会窘得脸红到脖子根,汗珠子往下滴。席上的人便哈哈大笑,以此开心。于是大家都描述他那副呆相,传说他的笑话,给他起个绰号叫“孙呆子”。


本地有个大商人,特别有钱,能够与王侯之家比富,与他家联姻的也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大商人有个女儿叫阿宝,长得绝顶漂亮。近来要择选好女婿,大家子弟听说后都争着送去聘礼,但都不符合大商人的心意。当时孙子楚老婆死了,有人乘机戏弄他,劝他去求亲。孙子楚一点儿也不掂量掂量,真的听了别人的教唆,托媒人去了。大商人素来知道他的名气,但嫌他贫穷。媒婆要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阿宝,阿宝问媒婆有什么事,媒婆便把求亲的事说了。阿宝开玩笑地说:“他要是能把枝指去掉,我就嫁他。”媒婆回来后,把阿宝的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说:“这个不难。”媒婆走后,孙子楚便拿斧砍断自己的枝指,疼得钻心彻骨,鲜血直往外淌,差点儿死去。过了几天,孙子楚才能起床,便去见媒婆,把断去枝指的手给她看。媒婆大惊,连忙跑到阿宝家,告诉这件事,阿宝也是大为吃惊,又开玩笑说,请他再把那呆气去掉。孙子楚听媒婆传达之后,大声同媒婆辩解,说自己不呆不傻,然而没有机会向阿宝当面表白清楚。转念又想,阿宝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美如天仙,有什么资格把自己抬高到这种程度?于是从前求亲的念头也就一下子冷下来了。


正好清明节到了,当地民俗,这一天妇女都要到外面去游玩,许多轻薄子弟也是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随意品头论足。孙子楚的几个同学,强拉着孙子楚去游玩。有人戏弄说:“莫非不想看看你那意中人吗?”孙子楚也知道这是开玩笑,然而由于受到阿宝的揶揄,也想见一见她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下来,随着朋友们东张西望地寻找着。远远看见有个女子在大树下休息,有一帮无赖子弟围着看,人多得围成了一堵墙。众人说:“这一定是阿宝。”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阿宝。仔细打量审视,见她长得文静美丽,天下无双。不一会儿,人更多了,阿宝站起身来,很快走了。大家情绪非常激动,纷纷品头论足,如同疯了一样,只有孙子楚一声不响。等众人都走散了,回过头一看,孙子楚仍然呆立在原来的地方,喊他也不应。朋友们拽他一把说:“魂随阿宝去了吗?”他也不吱声。大家因为他平时不爱说话,所以没有感到特别奇怪,有的推他,有的挽他,一起回家了。孙子楚到家后,一头扎到床上,整天都没有起来,昏睡如醉,召唤他也不醒。家里人怀疑他丢魂了,便到旷野给他叫魂,但还是没有效果。用劲去拍他问他,他才含含糊糊地说:“我在阿宝家。”等再细问,他又不说话了。家里人都迷惑不解。


起初,孙子楚见阿宝走了,依依不舍,觉得身子也跟她走了,渐渐依傍在她的衣带上,也没人呵叱他。于是一直跟着阿宝回到家,坐着躺着都依附在她身边,到夜里便同她一起睡觉,亲亲热热很是融洽。不过,他感到肚子饿得慌,想回家一趟,却迷失了道路。阿宝经常做梦与一个人做爱,问他的名字,他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里很是诧异,但又不能告诉别人。孙子楚卧床三天,气息微弱地眼看就要断气,家里人非常恐惧,托人婉言告诉大商人,打算到他家给孙子楚叫叫魂。大商人笑着说:“过去从不往来,怎么能把魂丢在我家呢?”孙子楚的家人一再哀求,大商人这才答应。巫婆拿着旧衣服和草席子到了大商人家。阿宝打听到是来招魂,惊讶极了,没让巫婆到别的地方去,直接带到她自己的卧室,任凭巫婆招呼而去。巫婆回来走到门口,孙子楚在床上已经开始呻吟了。醒过来后,孙子楚把阿宝屋里的梳妆用具,什么颜色什么形状,都能一一说出,没有一件说差的。阿宝听说后,更是惊讶,私下却也感受到孙子楚的一往情深。


孙子楚能够下床后,便又思念起阿宝来,坐着也想,站着也想,往往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经常打听阿宝的消息,希望有幸再见到阿宝一次。听说浴佛节那天,阿宝将去水月寺烧香,孙子楚早早就起来,等候在道路旁边。他眼巴巴地等着,盯得两眼眩昏,晌午时,阿宝这才到达。阿宝从车中看见孙子楚,用手掀开帘子,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孙子楚更加激动,尾随着车子走。阿宝匆忙中派了一个丫环去询问孙子楚的姓名,孙子楚急忙报上姓名,兴奋得魂都飞走了。车子走得没影了,孙子楚才回家。孙子楚到家后,旧病又犯了,昏迷迷地躺着,不吃也不喝,梦中常常呼叫阿宝的名字。每每自恨灵魂不能像上次那样灵便。孙家养了只鹦鹉,突然间死了,一个小孩子在床上摆弄这只鹦鹉。孙子楚心想,倘若自己能变成一只鹦鹉,振动双翼就可以飞到阿宝的屋里,就在全神贯注想着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翩翩然是一只鹦鹉了,他急飞而去,一直飞到阿宝的住所。阿宝见到一只鹦鹉,高兴地把它抓到了,然后拴上它的脚腕,喂它芝麻。鹦鹉大呼道:“姐姐不要拴!我是孙子楚啊!”阿宝大惊,解开绳子,鹦鹉也不飞走。阿宝祷告说:“你的深情已经铭刻在我的心中。可是如今你我已经人禽异类,美好的婚姻如何能完好如初呢?”鹦鹉说:“能够在你身边,我的心愿已经满足。”别人喂鹦鹉,鹦鹉不吃,只有阿宝亲自去喂才吃。阿宝坐着,鹦鹉就落在她膝上;阿宝躺着,鹦鹉就依偎在她的床边,就这样过了三天。阿宝非常怜爱鹦鹉,私下派人看望孙子楚,这才知道孙子楚已经硬挺挺躺在床上,死了三天了,只是心头还没有冷。阿宝又对鹦鹉祷告说:“你如果能够变回人,我一定誓死跟从你。”鹦鹉说:“骗我吧。”阿宝于是发誓。这时鹦鹉侧着眼睛好像是想什么。不一会儿,阿宝正裹小脚,把鞋脱在床下,鹦鹉骤然飞下来,叼起鞋就飞走了。阿宝急忙呼叫,它已经飞远了。


阿宝叫老妈子过去探望,这时孙子楚已经苏醒。家里的人见鹦鹉叼着一只绣鞋飞来,刚到屋里就坠地死了,非常惊诧。孙子楚苏醒后立刻就索要那只绣鞋,大家莫名其妙。这时老妈子来了,进屋探望孙子楚,询问鞋子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的信誓之物。请转告阿宝:小生不忘她的金口诺言。”老妈子回去复命。阿宝更是惊叹,于是故意让丫环们把隐情泄露给母亲。母亲查明实情后,说道:“这个孙子楚才名也不坏,就是跟司马相如一样贫穷。挑了好几年的女婿才挑了这样一个,恐怕将来被有钱有势的人耻笑。”阿宝借口绣鞋的事,发誓除了孙子楚别人不嫁,她的父母只好依着她。有人飞快地把消息传给了孙子楚。孙子楚很高兴,病马上就好了。大商人打算让孙子楚入赘他家,阿宝说:“女婿不可以长期呆在岳父家,况且郎君家里贫穷,住久了更会被人家瞧不起。我既然答应嫁给他,就是住草棚也甘心,吃野菜也情愿。”于是,孙子楚亲自迎阿宝成亲,相逢犹如隔世夫妻重新团圆一样欢欣。


自从孙子楚家得到嫁妆后,生活变得稍微充裕了,增加了不少财产。孙子楚沉溺于读书,不懂得管理家业;阿宝却善于居家理财,也不拿杂事打扰他。过了三年,孙子楚家更富裕了。孙子楚却忽然间得了糖尿病死了。阿宝悲痛地哭着,泪水没有停止过,最后发展到不吃东西,整日失眠。家人劝解不听,趁着夜深人静上吊了。丫环们发觉后,急忙抢救,阿宝被救醒过来,仍是不吃不喝。孙子楚死后第三天,亲戚朋友过来准备殓葬他,听到棺材中有呻吟的声音,打开棺材一看,孙子楚已经复活了。他自己讲道:“死后见到阎王,阎王因为我一生朴实诚恳,叫我做部曹。正安置中,忽然有人报告:‘孙部曹的妻子就要到了。’阎王查看一下鬼名录,说道:‘她这个人还不到死的日子。’有人又说:‘她不吃不喝三天了。’阎王对我说:‘你妻子的大节大义令人感动,就赐你再生吧。’于是阎王派人给我牵着马,送我回来了。”从此,孙子楚身体渐渐好起来。


正赶上这年是三年一乡试的年头,考试之前,有帮少年要拿孙子楚开玩笑,一起想出了七道偏僻的题目,把孙子楚带到偏僻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打通某人关节搞到的试题,现在悄悄地恭送给你。”孙子楚相信了他们的诡计,昼夜揣摩,写成了七篇文章。大家都私下偷偷笑他。当时主考官考虑,出熟悉的考题往往有因循抄袭的弊端,这次要彻底改变一下出题的路数。等题纸一发下,孙子楚一看,自己准备的七篇文章都符合试题要求。于是,孙子楚考了第一。第二年又考中进士,官授翰林之职。关于孙子楚的奇异之事,皇上也有耳闻,召他询问,孙子楚如实上奏,皇上很高兴,嘉奖了他。后来又召见了阿宝,赏赐她不少东西。


异史氏说:性情专注,那么他的志向就会凝聚,所以读书专注的人,文章必然工整;对技艺专注的人,技术必定精良。社会上那些落拓而一事无成的,都是自认为不痴不傻的人。例如那些为了女人而荡尽家产,为了赌博而造成败家的,难道是痴傻人干的事吗!由此看来,过分聪明狡黠的人才是真正的痴傻,而那个孙子楚有哪一点痴傻!


★71、九山王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曹州有个姓李的秀才。他家中素来富裕,而住宅一直不太宽广,房后有个占地几亩的园子,荒置着没有使用。一天,有个老头来租房,拿出一百两银子作房租。李秀才以没有空房来推辞,老头说:“请接受下来,不必顾虑。”李秀才不明白老头的意思,姑且收了银子,看看到底有什么奇异之事。


第二天,村里人看见许多车马及眷属人口进入李秀才家,熙熙攘攘,很热闹。大家都怀疑李秀才家没有房宅安顿这么多人,就去询问。李秀才一点儿也不知道,回家去察看,并没有什么动静。过了几天,老头忽然来拜访,还说:“住在你家已经好几天了,事事都要草创,安炉子砌锅灶的,没有抽出工夫来尽客人的礼节。今天已经安排女儿们做饭,希望光顾。”李秀才答应下来,一入园中,猛然看见一排华丽的屋舍,崭然一新。走进屋里,看见摆设讲究,器具华丽,空气芬芳。酒鼎在廊下已经烧热了,茶炉在厨中冒着青烟。不一会儿,斟酒劝饮,上菜劝食,都是美味佳肴。当时看见庭院中走来走去的少年人很多,又听见了儿女们喁喁私语,帘幕内传出笑语声。家里的眷属加上丫环仆人似有几十上百口。李秀才心里明白这是狐狸。散席回家,李秀才暗怀杀心。于是每次到集市去,都要买回一些芒硝和硫黄,一共积累了几百斤,暗中布满整个园中。一天,突然点火,一时间硝硫爆炸,火焰冲天,烟像黑灵芝,烧得臭气熏天,烟火眯眼,不可近前,只听哭喊啼叫之声,嘈杂震耳。火熄灭后,李秀才进去查看,满地都是死狐狸,烧得焦头烂额的不计其数。正在巡视时,老头从外边进来,面色非常惨痛,责备李秀才说:“夙无怨仇,一个荒园子每年给一百两银子的报酬,也不算少,为何忍心灭绝我们全族?这样的奇惨之仇,不可能不报复!”说完忿恨而去。李秀才疑心老头会搞出些抛砖扔瓦的祸事来,但一年多过去了,并没有怪异事情出现。


到了顺治初年,山里出现了许多强盗,聚众万馀人,官府没有能力抓捕他们。李秀才家人口多,天天忧虑发生离乱。当时正好村里来了一个懂星术的人,自称“南山翁”,给人预测祸福,说的如同亲自耳闻目睹一样,因此名声大震。李秀才把他请到家里,求他推算生辰八字。南山翁掐指一算,吃惊地站立起来,恭敬地说:“这是真命天子啊!”李秀才听了大为奇怪,认为这是胡说八道。南山翁一本正经地坚持说这是真的,李秀才半信半疑,说道:“哪有白手起家当皇帝的?”南山翁讲:“不对。自古帝王,大多是起于平民,有谁天生就是皇帝呢?”李秀才被迷惑住了,向前请求出谋划策。南山翁便毅然以卧龙先生诸葛亮自命,叫李秀才先准备好盔甲、弓箭各几千套。李秀才担心没有人归附,南山翁说:“臣请为大王联系各路山寨,深入交结。再派人到处扬言大王是真命天子,那么山中的士卒都会响应。”李秀才听了很高兴,派南山翁去执行,自己挖出埋藏的银子,制造盔甲、弓箭。


南山翁过了几天才回来,说:“借大王的威福,加上臣的三寸不烂之舌,各山寨都愿意牵马执鞭,跟从大王旗下。”十天左右,果然来归附的有几千人。于是拜南山翁为军师,制造帅旗,设立密如林的彩旗,又依山建筑营栅,声势浩大。县令带兵来讨伐,南山翁指挥众匪大败官兵。县令惧怕,向兖州告急。兖州兵马远道而来,南山翁又埋伏匪寇突然袭击,州兵大败,许多将士被杀被伤。李秀才的势力更加壮大,党徒数以万计,于是自立为“九山王”。南山翁嫌马匹少,正巧京都往江南运送马匹,他就派遣一支部队拦路抢了过来。由此,九山王名声大噪。九山王加封南山翁为护国大将军,自己高卧山寨之中,自以为了不起,以为黄袍加身指日可待。山东巡抚因为马匹被抢,正要进军剿灭,又得到兖州的报告,于是发精兵几千人,分六路合围进击,军旗飘扬,弥满山谷。九山王大惊,召南山翁商量,却不知哪里去了。九山王毫无办法,登上山顶,望着如潮的官军,说道:“今天才知道朝廷势力的强大!”山寨被攻破,九山王被擒拿,老婆孩子都被杀死。这时他才明白南山翁就是老狐狸,原本是以被灭族的冤仇来报复李秀才的。


异史氏说:一个人闭门在家,闲散随意,陪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哪里会招来杀身之祸?即使被杀,又有什么缘由引来灭族之灾呢?狐狸复仇的计谋也真是够巧妙的。虽有土壤而不下种子,就是浇水灌溉也不会生长。那个李秀才干出杀害狐狸的残忍行为,他那内心深处就已经隐伏着做强盗的种子,所以老狐狸能够助长他萌发,而最终得以报复他。如果现在你试着拉住一个过路的说:“你要做皇帝了!”没有一个不会被惊跑的。明明是引导他干出灭族的事情,而他还愿意去做,结果老婆孩子被杀,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人们听到狂惑之言,往往开始时发怒,接着再听就变成疑虑,再继续听下去就会相信,等到身败名裂时,这才知道上当受骗了,大都类似这样吧。


★72、遵化署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诸城的丘公在遵化做道台。衙门里向来就有许多狐狸,在最后一座楼里,许多狐狸聚族而居,以此为家。它们时不时地出来祸害人,越赶闹得越凶。在此地当官的每每上供祷告,不敢得罪狐狸。丘公上任后,听说此事大怒。狐狸也畏惧丘公刚烈,变化成一个老太太,告诉丘公的家人说:“希望转告大人:不要把我们当做仇人。给我三天时间,我将携带家小离开这里。”丘公听说后,也默不作声。第二天,检阅完士兵后,丘公命令队伍不要解散,让他们把各营的大炮全扛到这里来,顷刻之间,围着楼房摆放了上千座大炮,一声令下,大炮齐鸣。几丈高的楼房瞬间被摧毁为平地,皮肉毛血从空中纷纷落下,如同下雨一般。只见浓尘毒雾之中,有一缕白气从烟尘中冲天而去。众人望着说:“有只狐狸逃走了。”从此,衙门中平安无事。


两年以后,丘公派遣干练的仆人带着银子到京城去走门子,想谍升迁。事情还没有安排好,暂时把银子藏在衙役的家里。忽然有一个老头到朝廷喊冤,说妻子孩子无故被杀害,又揭发丘公克扣军饷,贿赂当权的大官,银子现在就藏在某人家里,可以当场验证。有关衙门奉旨押着老头去查验,到了衙役的家里,到处都翻遍了,也没有发现赃物。老头只用一只脚点地,办案的人明白了他的用意,就地挖掘,果然得到了银子,上面还刻有“某郡解”的字样。过了一会儿,再找老头,老头已经不见了。按着老头告状时所说的乡里姓名去找,竟然也没有找到。丘公由于这件事后来被杀,这才知道这个老头就是逃跑的狐狸。


异史氏说:狐狸作祟害人,太应该杀它了。不过,狐狸既然服罪了,就应该宽宥它,也可以充分显示人的仁慈。丘公可以说是过分嫉恨狐狸了。不过,假若让刚正清廉的东汉杨震来做这样的事,再多的狐狸也无从报复!


★73、张诚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河南有个姓张的,他家原是山东人。明朝末年山东大乱,妻子被北兵抢去,他由于经常到河南去,便在河南成了家。张家在河南娶了个媳妇,生下一个儿子名叫讷。不久,妻子死掉了,又娶了一个妻子,生了儿子名叫诚。继室牛氏非常凶狠,嫉恨前房的儿子张讷,把他当做奴仆一样看待,吃的用的都是恶劣的东西。派他上山打柴,每天必须要砍一挑柴回来,否则就连打带骂,张讷痛苦不堪。而对待张诚呢,总是把好吃的藏下来,专门给他吃,还让他去读书。张诚渐渐长大了,他生性孝顺父母,友爱哥哥,不忍哥哥这般劳苦,私下常常劝母亲对哥哥好一点儿。母亲却不听。


一天,张讷进山砍柴,还没砍够,忽然风雨大作,便到石岩下避雨。等雨停了,天也黑了,他肚子饿极了,便背着柴禾回家了。牛氏看到柴禾不够数,怒气冲冲不给张讷吃饭。张讷饿得烧心,进到屋里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张诚放学回来,见哥哥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道:“生病了吗?”张讷说:“饿的。”张诚问什么缘故,张讷便实话实说,张诚很难过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张诚揣来了饼子给哥哥吃。张讷询问饼子是哪里来的,张诚说:“我是偷了一点儿面,让邻居家女人给做的,你只管吃,别说出去。”张讷吃了饼子,嘱咐弟弟说:“以后甭这样做了,一旦漏了出去,让你受连累。再说,一天吃一顿饭也不至于饿死。”张诚说:“哥哥本来体弱,怎么能砍那么多柴呢!”


第二天,张诚吃过东西后,偷偷上山,来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张讷见到他,惊问:“你来干什么?”张诚说:“帮你打柴。”张讷又问:“谁让你来的?”张诚说:“我自己来的。”张讷说:“别说弟弟不会打柴,就是会打柴,也不能让你干。”于是催促他快回去。张诚不听,用手用脚折断柴禾来帮助哥哥,还说:“明天应当带把斧头来。”张讷走近弟弟身边,不让他干活,只见他的手指破了,鞋也磨穿了,悲伤地说:“你再不快快回去,我就用斧子砍脖子自杀!”张诚这才归去。张讷送到半路才返回去。张讷打完柴回去,到学校,嘱咐老师说:“我弟弟年幼,应该管住他。山中虎狼很多。”老师说:“午前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已经打了他手板子。”张讷回到家里,对张诚说:“你看,不听我的话挨打了吧。”张诚笑着说:“没有。”第二天,张诚怀揣着斧子又去了。张讷吃惊地说:“我不叫你来,为什么又来了?”张诚不答话,忙着砍柴,汗水顺着脸往下淌,也不歇一会儿。估计够一捆了,便不辞而返。老师又责备张诚,张诚就把实情告诉了老师,老师感叹张诚贤德,也就不再禁止他。张讷屡次制止张诚去打柴,张诚就是不听。


有一天,张诚和几个人在山里砍柴,猛然间跳出一只老虎,众人害怕地藏了起来,老虎竟叼着张诚跑了。由于老虎叼着人行动迟缓,被张讷追上。张讷抡起斧子,用力向老虎砍去,击中了老虎的胯骨,老虎负痛狂奔,张讷追也追不上了。张讷痛哭而返,众人都安慰劝解他,张讷哭得更加悲伤,说:“我弟弟不是一般的弟弟,况且他为我而死,我怎么活得下去呢!”说着就用斧头去砍自己的脖子。众人急忙制止,但斧头已经划破脖子一寸多深,血流如注,当时就昏过去了。众人大惊,忙撕下衣服帮他包裹伤口,把他搀扶回家。牛氏对着张讷又哭又骂:“你杀了我的儿子,想用抹脖子来搪塞吗!”张讷呻吟着说:“母亲不要烦恼。弟弟死了,我一定不会活着!”张讷躺在床上,伤口疼痛难忍,觉也睡不成,白天黑夜倚在墙根痛哭。父亲怕他也活不成,有时就到床边喂他点儿吃的,牛氏看见了就大骂不止。张讷于是连饭也不吃了,过了三天就死了。


村里有个跳大神的,张讷在途中遇到了他,把自己过去种种苦楚告诉他,并打听弟弟的下落。跳大神的说不清楚,于是返身领着张讷去找。到了一座府城,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从城里出来。跳大神的拦住那人,替张讷打听弟弟的下落。穿黑衣服的人从佩带的袋子里拿出簿册翻看了一遍,上面有男男女女一百多人的名字,并没有犯人张诚的名字。跳大神的怀疑在别的册子上,穿黑色衣服的人说:“此路归我管,怎么会错抓。”张讷不信,非要跳大神的陪他进城。城中的新鬼、旧鬼来来往往,也有认识的,上前就问,都说不知道。忽然间一片喧哗,都说:“菩萨来了!”仰首望去,只见空中有个伟人,光芒四射,顿觉世界通明。跳大神的祝贺说:“大郎真有福气!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阴间,祓除各种苦恼,今天让你赶上了。”说着便拽着张讷跪下。众多鬼犯纷乱喧嚷,合掌齐诵慈悲救苦救难的声音,吵吵嚷嚷震天动地。菩萨用杨柳枝遍洒甘露,细细的露珠如同尘埃一般。不一会儿,雾收了,光也消失了,于是菩萨也不见了。张讷觉得脖子上也沾到甘露,斧伤处不再疼痛。跳大神的于是领着他一起回到阳世,看见了住处的大门,便分手而去。张讷死了两天后,一下子又复活过来,他把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并说张诚没有死。牛氏认为张讷编造谎言骗她,反而辱骂了一番。张讷满肚子委屈无法申明,用手摸摸伤口,确实完全好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向父亲叩头说:“我将到天涯海角去寻找弟弟,如果找不到,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希望父亲就当做我死了算了。”张老头把儿子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也不敢把儿子留住。


张讷离开家后,到各处的交通要道去打听弟弟的音信,途中没有了盘缠,就一边要饭一边走。走了一年多,到达了金陵,他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伛偻着身子在道上走着。偶然间看见十多个骑马的经过,他便躲到路边。骑马的人中有个像是长官,年纪四十来岁,前后是健壮的士卒骑着骠悍的骏马,不离左右的护卫着。有个少年骑着一匹小马,不停地注视着张讷。张讷因为人家是贵公子,不敢正眼仰望。那个少年停下鞭子呆了一会儿,忽然跳下马来,喊道:“那不是我的哥哥吗!”张讷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张诚,于是握着他的手悲痛地哭起来。张诚也哭着说:“哥哥如何流落到这种地步?”张讷说出实情,张诚更是悲痛。骑马的人都下来询问,然后报告长官。长官命令让出一匹马来驮着张讷,并排骑着一块儿回家,细细打听始末。


原来,老虎叼走张诚后,不知什么时候把他丢在路旁,张诚在路上躺了一宿。正赶上张别驾从京城来,路过这里,见他形貌文质彬彬的,很可怜,便照顾他,张诚渐渐苏醒过来。说起自己的住处,这时已经离家很远了,因此张别驾就带着他回府了。回府后,又用药物敷治张诚的伤口,过了几天就痊愈了。张别驾没有已经成年的儿子,就把他当儿子看待。刚才张诚是跟着张别驾游览的。张诚把自己的情况都告诉了哥哥。


正说着,张别驾进来了,张讷不停地拜谢。张诚到内室取出丝绸衣服,让哥哥穿上,然后摆酒畅谈。张别驾问:“贵家族在河南,还有什么人?”张讷说:“没有了。父亲小时候是山东人,后来才搬到河南住的。”张别驾说:“我也是山东人。贵里属哪里管辖?”张讷说:“曾经听父亲说,属东昌府。”张别驾惊讶地说:“我们是同乡啊!为何搬到河南去的?”张讷说:“明朝末年,清兵入境把前母掠去了。父亲遭受兵荒战乱,家产全毁了,由于从前常到西边做买卖,往来比较熟,所以就住在那里了。”张别驾又惊问:“令尊叫什么?”张讷告诉了他。张别驾听后睁大眼睛看了张讷一阵,又低头考虑了一会儿,就快步跑进内室。不一会儿,老太太出来了。张讷等人向老太太行过拜见礼后,老太太问张讷:“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张讷说:“是的。”老太太大哭起来,对张别驾说:“这是你的弟弟。”张讷兄弟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说:“我嫁给你父亲三年,后来离散了,去到北方,归了黑旗主,半年后生了你的哥哥。又过了半年,旗主死了,你的哥哥以父荫当了这个官。如今辞官不干了。由于时时刻刻想念家乡,于是脱离了旗籍,又恢复了原来的谱牒家世。曾经多次派人到东昌打听,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哪知你父亲西迁了呢!”又对张别驾说:“你把弟弟当做儿子,太折福了!”张别驾说:“从前问张诚,张诚从来没说起自己是山东人,想是年纪小不记得吧。”于是按年纪大小排了长幼:别驾四十一岁为老大,张诚十六岁最小,张讷二十二岁,由原来家里的老大变成老二了。


张别驾得到两个弟弟特别欢喜,大家睡在一起,尽情谈起一家的遭遇,准备一起去河南。老太太担心河南那个家不一定能够接纳,别驾说:“能够接纳就一起过,否则就分开过日子。天下哪有不认父亲的家呢?”于是卖掉宅院,置办行装,选个日子就往西出发了。到了家乡,张讷和张诚先赶路飞报父亲。张父自从张讷走后,妻子不久就死了,他一个孤老头子,形影相吊,过着寂寞的老光棍日子。忽然看见张讷进来,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见张诚也活着,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刷刷”流泪;张讷又告诉别驾母子也来了,张父惊愕得停住哭泣,感觉不到喜,也感觉不到悲,只是呆呆地站着。时候不长,别驾也到了,拜见了父亲;老太太拉着老头子,面对面大哭起来。张父见跟来许多丫环仆人,里外都是,反而觉得自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张诚见母亲不在,一问,这才知道已经过世,悲号痛哭,以至昏过去了,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苏醒过来。张别驾拿出钱来,建造了宅院厅堂,又请来老师教两个弟弟读书。张家一下子兴旺起来,马匹在槽边腾跃,人群在堂中喧笑,居然成了当地的大户人家。


异史氏说:我听说这个事时,自始至终掉过好几次眼泪。十几岁的孩子,主动上山砍柴,帮助受虐待的哥哥,不由得感慨道:“像王览这样的人物,真的又出现了吗!”于是第一次掉泪。到了老虎叼走张诚而去,不禁狂呼道:“天道怎么如此昏庸啊!”于是又一次流泪。等到兄弟突然相遇,则由于高兴而掉泪。意外地多了一个哥哥,又增加了一份悲伤,则为张别驾遭遇而流泪。一家团圆,意外的惊遇,意外的喜悦,无缘由的泪水,则为张老头而掉。不知后世还有没有像我这样好流泪的?


★74、汾州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汾州判官朱公,他的官署里狐狸很多。一天,朱公夜里坐着,有个女子在灯下来来往往。开始以为是家中的妇女,没顾得上细瞧,等抬眼一看,竟然不认识,而这个女子容光艳丽。朱公心里明白她是个狐狸,因为喜欢她,就大声呼唤她过来。女子站住脚,笑着说:“这么大声叫人,谁是你的丫环老妈子吗?”朱公笑着站起来,把她拽过来让她坐下,表示道歉,于是两人亲昵叙谈起来,时间长了,就如夫妻一般相好。一天,女子忽然对朱公说:“您要升官了,分别的日子快到了。”朱公问:“什么时候?”女子回答说:“就在眼前。但是,道喜的来到门口,吊丧的也要到家乡的巷口了,当不成这个官。”


三天后,果然升官的喜报来了。可第二天便得到了母亲去世的讣告。朱公辞官,打算带女子一同回老家。女子不同意,送朱公到河边。朱公强拉女子上船,女子说:“您不知道吧,狐狸不能过河。”朱公不忍心分手,恋恋不舍呆在河边。女子忽然离开,说要去拜见一个老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女子回来了,不久就有客人来回访,女子在另外一间屋招待客人。客人走后,女子才又回来,说道:“请上船吧,我送你过河。”朱公说:“刚才你不是说不能渡河吗,现在怎么又可以渡了呢?”女子说:“刚才所拜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河神。我为了你,特意请他批准。他限我十天往返,所以可以暂时跟你去呀。”于是两人一同渡河。到了第十天,女子果然分手而去。


★75、巧娘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广东有个官绅姓傅,六十多岁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廉,非常聪明,但是天生阳具不全,十七岁了,阳具才有蚕那么大。远近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肯把女儿嫁给他。傅廉自己估计宗脉将要断绝,日夜忧心忡忡,但也无可奈何。


傅廉跟着老师读书,有一天老师偶然有事出门,正巧门外有耍猴的,傅廉去看,这样就耽误了学习。傅廉估计老师就要回来了,心里害怕,于是离家出走。在离家几里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白衣女郎,旁边跟着个小丫环走在前面。女郎一回头,傅廉见她长得无比妖丽。她小步慢慢移动着,傅廉于是几个快步就赶过去了。女郎回头对丫环说:“试试询问郎君,是否要到海南岛去?”丫环果然招呼傅廉询问。傅廉问有什么事,女郎说:“如果去海南岛,有一封信烦你顺路送到家乡。老母在家,也可以做东道主招待你。”傅廉出门本来就没有一定去处,一想过海就行,也就答应了。女郎拿出书信给了丫环,丫环把书信转给傅廉。傅廉问姓名及地址,女郎说:“姓华,住在秦女村,离城北三四里。”


傅廉搭船就去了,到了琼州城北,太阳已经下山了。问秦女村,无人知晓。望城北走了四五里,这时星月已经高悬,荒草离离,旷野之中找不到一家客店,真是难堪极了。傅廉看见道边有座墓,打算依傍坟墓休息,但又怕虎狼,于是爬到一棵树上,像猴子一样蹲踞在树杈上。听松树声“刷刷”响动,夜虫“吱吱”哀鸣,心中忐忑不安,后悔的念头如火燃烧。忽然,听见脚下有说话声,俯瞰下面,宛然一个庭院,有个丽人坐在石上,两个丫环打着灯笼站在左右侍候。那个丽人对左边的丫环说:“今夜月明星稀,把华姑赠的团茶去沏一杯,好好欣赏这美好夜色。”傅廉想到这些都是鬼魅,不禁毛发竖立起来,不敢大口出气。忽然有个丫环抬着头说:“树上有人!”丽人惊起,说道:“何处大胆儿,暗中偷看人!”傅廉非常害怕,无法逃避,也只好辗转从树上下来,伏在地上乞求饶恕。丽人近前一看,一下子反怒为喜,拽起傅廉和自己坐在一起。傅廉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发现她大约十七八岁,姿态艳丽绝顶。听她说话,也不是本地的口音。丽人问道:“郎君上哪里去?”傅廉说:“替人送书信。”丽人说:“旷野之中多强盗,露宿外面令人担心。不嫌弃草舍简陋的话,希望到我家里歇息。”说着就邀请傅廉进屋。


屋里只有一张床,女郎命令丫环铺上两床被子。傅廉自惭形秽,提出要睡下床。丽人笑着说:“遇上好客人,我怎能像三国时陈元龙那样独自高卧?”傅廉没办法就和女郎同床睡觉,由于惶恐不安,不敢舒展身子。不一会儿,女郎暗中把小手伸进傅廉的被窝里,轻轻抚摸他的腿部,傅廉假装睡着了,好像没有知觉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她掀起被子钻进来,摇动傅廉,傅廉还是不动。女郎便把手伸到他的隐处,摸到他的下身,手就怅然停住了,悄悄地出了被窝,不一会儿就哭起来。傅廉又急又愧,无地自容,只恨老天爷让自己生理上有缺陷。丽人呼唤丫环点灯,丫环见她脸上有泪痕,惊问受到了什么委屈。丽人摇头说:“我叹自己命不好。”丫环站在床前,观察着她的表情,丽人说:“把他叫醒了,放他走吧。”傅廉听后,更加惭愧内疚,又怕半夜时分,茫茫荒野无处可去。


正琢磨中,有个妇人推门而入。丫环喊道:“华姑来了。”傅廉暗中看去,只见她五十多岁光景,风韵犹存。华姑见丽人没有睡,便去盘问,丽人没有答话。又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就问:“同床睡觉的是什么人?”丫环代答说:“夜里有个少年郎来借宿。”华姑笑着说:“不知道巧娘竟然成了亲。”见到巧娘泪水未干,又吃惊地问道:“入洞房的时光,不应当悲伤哭泣,是不是郎君对你太粗暴了?”巧娘不说话,更加伤心。华姑想掀起衣服看看傅廉,一抖衣服,有封信掉落在床上。华姑拿过来一看,吃惊地说:“这是我女儿的笔迹啊!”拆开读信,不住地惊叹。巧娘问她,华姑说:“是三姐的家书,说吴郎已经死了,孤苦伶仃,没依没靠,这可怎么好啊!”巧娘说:“他原本说替人捎信,幸好还没让他走。”


华姑叫傅廉起床,打听书信从哪里来的,傅廉就全说了一遍。华姑说:“远道麻烦你送书信,应当怎么报答啊?”又细细打量着他,笑着问:“怎么得罪巧娘啦?”傅廉说:“不知道。”华姑又询问巧娘,巧娘叹气说:“我是自己伤心,活着时嫁给了一个像太监一样的人,死后又遇上类似的人,所以悲伤。”华姑瞅着傅廉说:“机灵鬼,竟然真是男人样女人身吗?你是我的客人,不能总打扰人家。”于是领着傅廉进了东厢房,伸手在他的裤裆里摸了摸,笑着说:“不怪巧娘哭泣。不过幸好有根子,还可以下功夫。”她点上灯,翻遍所有箱匣,找到一枚黑丸,交给傅廉,让他吞下,并嘱咐不要乱动,就走了。傅廉独自躺着寻思着,不知药丸治什么病。将近五更天,刚醒过来时,觉得脐下有一缕热气,直冲隐私处,蠕蠕然好像有东西吊在两腿之间,他自己一摸,下身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心里惊喜万分,如同刚刚受到九锡的封赠那样高兴。


窗纸刚刚发白,华姑进来,拿炊饼给傅廉吃,并叮嘱他耐心坐着,把门反关上就走了。华姑出来对巧娘说:“那小子有送信的功劳,留他等三娘来,让他们订下姐妹交情。我现在先把他关在里面,免得让人讨厌。”说完就走了。傅廉在屋里转悠着,实在无聊,不时走近门缝前,像小鸟从笼里往外看似的。望见巧娘,打算招呼她过来献献殷勤,可是又惭愧地打消了主意。等到夜晚时,华姑这才携带着三娘回来。她打开门,说:“闷死郎君了!三娘过来拜谢。”路上遇到的那个人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向傅廉行礼。华姑叫他们以兄妹相称。巧娘笑着说:“姐妹相称也可以呀。”大家一起到了堂屋,围坐着喝酒。喝酒当中,巧娘开玩笑地问:“太监也对美人动心吗?”傅廉说:“瘸子不忘记鞋,瞎眼的人不忘看。”彼此都会心一笑。


巧娘因为三娘路途劳顿,硬叫她去安排休息。华姑瞅瞅三娘,示意让她跟傅廉一起走,三娘羞红了脸,不动弹。华姑说:“这个男人实际上是个女的,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就催促两人一块儿快走。又私下嘱咐傅廉说:“暗地里你是我的女婿,表面上装成我的儿子,这就行了。”傅廉很高兴,拥着三娘就上了床,就像新磨的刀初试锋芒,其快就可想而知了。完事后,傅廉在枕边问:“巧娘是什么人?”三娘说:“她是鬼。才貌双全,却命运不济。嫁给毛家小儿子,那小子因有缺陷,十八岁了还不能行房事,因此巧娘郁郁不乐,含恨而死。”傅廉吃了一惊,疑心三娘也是鬼。三娘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鬼,是狐狸啊。巧娘独居无伴,我母子又无家,就借她的屋子居住。”傅廉惊诧不已,三娘说:“不用害怕,虽然是鬼狐,并非要祸害你。”从此,每天一起吃喝谈笑。傅廉虽然知道巧娘不是人,但喜欢她娟秀美好,只是遗憾自己没机会讨好她。傅廉宽和而有教养,又善于说笑话,很得巧娘的怜爱。


一天,华家母子外出,把傅廉锁在屋里。傅廉感到烦闷,绕着屋子,隔着门扉,呼叫巧娘。巧娘叫丫环开门,试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傅廉靠近巧娘耳边请求单独同她呆一会儿,巧娘就把丫环打发走了。傅廉搂着巧娘就倒在床上,紧紧依偎着她,巧娘戏弄地用手抓他脐下那东西,说:“可惜了你这么个好人缺少个东西呀。”话还没有说完,触到了满把粗的东西,吃惊地说:“为什么从前那么小小一丁点儿,而现在突然间又粗又大呢?”傅廉笑着说:“从前羞见客人,所以抽缩,如今因为被你嘲笑难堪,聊作青蛙生气那样膨胀起来。”于是两人亲亲热热拥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巧娘生气地说:“现在才知道把你关在屋子里的原因。从前她们母子俩没有栖身之所,到处流荡,我借房子给她们住;三娘跟我学刺绣,我也从来没有吝惜不教,可她们却如此妒忌!”傅廉劝解安慰她,还把实情告诉了她,但巧娘还是嗔怪她们不好。傅廉说:“别声张,华姑嘱咐我不要说出去。”话犹未了,华姑推门而进,两人慌忙起身。华姑瞪着眼睛,问道:“谁开的门?”巧娘笑着承认是自己干的。华姑更是生气,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巧娘故意讥笑说:“阿婆也太让人笑了!这个男子不过跟个妇女一样,能干什么事呀?”三娘见母亲与巧娘苦苦相争,心里很不安,便一人同时调停两边,最终使双方转怒为喜。巧娘虽然言辞激烈,然而自愿屈意对待三娘。但由于华姑昼夜防闲,巧娘与傅廉两情不能实现,只是眉目含情罢了。


一天,华姑对傅廉说:“我的三娘她们姐妹都已经事奉你了。考虑长期住在这里不是办法,你应回去告诉父母,早些定下婚约。”然后准备行装,催促傅廉上路。三娘、巧娘面对着傅廉,满脸忧愁,而巧娘更是动情,眼泪如断线珍珠滚滚而下,没个止时。华姑劝解制止她们,拉着傅廉就走。到了门外,院宅房屋顿时都不存在了,只见荒冢。华姑把傅廉送到船上,说:“你走后,老身带着两个女子到你家乡租房住下。如果不忘往日的好处,可到李家废弃园子中迎亲。”傅廉于是回到家里。


当时傅廉的父亲寻找儿子找不到,正焦虑不堪,见儿子回来了,喜出望外。傅廉大略讲了讲经过,并把华家的婚事说了说。父亲说:“妖言怎么能听信?你能够活着回来,完全是由于生理有缺陷,不然早就死了!”傅廉说:“她们虽然不是人类,情感同人一样,况且又聪明美丽,娶了也不会被亲戚朋友笑话。”父亲不说话,只是笑他。傅廉从父亲房中退下以后,由于有了那种本事,忍耐不住,便不安分守己,就与丫环私通起来,渐渐发展到大白天就乱搞,意思是要让父母听到后吃一惊。一天,傅廉与丫环干那事,被一个小丫环看见了,就急忙报告了他母亲。他母亲不信,走近观察,这才吃了一惊。她又把丫环叫去研究,知道了全部情状。她高兴极了,逢人便宣扬,显示自己儿子不阉,还要找个大户人家提亲。傅廉私下告诉母亲:“除了华家姑娘都不娶。”母亲说:“世上不缺漂亮女人,何必找个鬼女人?”傅廉说:“儿子若非华姑,无法知道男女人伦,违背约定不吉祥。”傅廉的父亲同意儿子意见,便派了一个男仆、一个老仆妇前往察看。


他们走出东城门四五里,找到了李家花园。只见断墙竹树中,有炊烟缕缕。老仆妇下车,一直走到门前,看见母子俩正在擦桌子,洗碗碟,好像正在等待客人。老仆妇行了拜见礼,传达主人的意思。一见三娘,吃惊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小主妇吧?我见了都怜爱,难怪公子魂思梦想的!”然后又问她姐姐。华姑叹道:“她是我的干女儿。三天前忽然死去了。”说完,用酒食招待老仆妇和男仆。老仆妇回到家里,极力称赞三娘的容貌举止,傅廉的父母听了都很高兴。后来才说巧娘去世的消息,傅廉难过得要流泪。到娶亲那天夜里,见到华姑后,又亲自询问巧娘的事,华姑答道:“已经投生到北方去了。”傅廉哀叹心碎了很久。傅廉把三娘娶了回来,但始终也忘不了巧娘,凡是有从琼州来的人,必定要召见询问。


有人说在夜间听到秦女墓鬼哭的声音。傅廉很是奇怪,进去告诉了三娘。三娘沉吟很久,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姐姐呀!”傅廉追问,答道:“我们母子来时,实际上没有告诉她。在那里怨恨而哭的,莫非是姐姐吗?以前打算告诉你,又怕显出母亲的过错。”傅廉听说后,转悲为喜。马上命令套车,昼夜兼程,飞快赶到秦女墓,敲着坟前树木,大声呼道:“巧娘,巧娘!我在这里。”不一会儿,看见一个女郎抱着个小孩,从坟里走出来,她抬头辛酸地啼哭着,悲怨地望着傅廉,傅廉也流下眼泪。他探望了一下巧娘怀中的婴儿,问是谁的孩子。巧娘说:“这是你留下的孽种啊,生下三个月了。”傅廉叹息道:“误听华姑之言,使得你们母子俩含忧地下,罪责难逃啊!”于是一同坐车离开坟墓,渡海回到家里。傅廉抱着儿子告诉了母亲,母亲打量着孩子,体形壮实,不像是鬼生的,更是欢喜。巧娘与三娘相处和谐,对待老人也很孝顺。后来,傅廉的父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治。巧娘说:“病没法治了,魂已经离开了身体。”于是催着准备办丧事用的东西,等置办好了,老人也死了。巧娘的儿子长大后,非常像他的父亲,特别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高邮的翁紫霞在旅居广东时听到了这件事。地名没记住,也不知道最终如何。


★76、吴令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吴县的县令,忘记他的姓名了,他刚正不阿,很有政声。吴县的风俗里最尊重城隍神,人们用木头雕成神像,锦衣下装着机关,像活人一样。每逢城隍的寿辰,群众就凑钱办庙会,抬着城隍神像游街,打着各式各样的旗帜,举着各种仪仗,排着队,吹吹打打地前进,热热闹闹的,大道上挤满了人。这种庆祝城隍生日的活动已经习以为常了,年年不敢懈怠。县令出门时,正好和游行队伍相遇,便停下来询问,老百姓一一告诉了他。他又通过查问得知庆典花费很多,很生气,手指着神像责备说:“城隍实际上是一城之主。如果它昏庸无知,毫无灵验,那么就是一个糊涂鬼,不值得供奉;如果他有灵验,那么就应该爱惜物力,怎么可以浪费这么多的钱财,消耗百姓的血汗?”说罢就把神像拽倒在地,打了二十大板。从此,这个风俗便被革除了。


县令清廉无私,只是年轻好玩。一年后,偶然在官署里登梯子掏房檐下的幼鸟,失足摔到地上,跌断了腿,不久就死了。人们听见城隍庙里县令生气地大声喧叫,好像与神争吵,好几天都没有停止。吴县的人不忘县令的好处,大家一起祷告调解,又另外建了一座庙,用来祭祀县令,这样吵声才平息了。这个新建的庙也叫城隍庙,每逢春秋两季进行祭祀,比对原来那个城隍还重视。吴县至今仍有两个城隍。


★77、口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村里来了一个女子,年纪约有二十四五,携带着一个药袋,出卖她的医术和药。有来看病的,这个女子自己不开方子,等到了晚上请神仙给开药方。到晚上开药方时,女子便收拾一间干净小屋,把自己关在屋里。


众人围绕在门边窗外,倾耳静听,一个个只能窃窃细语,不敢大声咳嗽。屋里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快半夜了,忽然听到掀帘子声。女子在屋内说:“九姑来啦?”另一个女子答道:“来了。”又问:“腊梅跟九姑来啦?”好像一个丫环答道:“来了。”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个没完。过一会儿,又听到帘钩响动,女子说:“六姑到啦。”有人插言说:“春梅也抱着小娃娃来啦?”一个女的说:“这个拗小子!怎么哄也不睡,非要跟娘子来。身子沉甸甸的有百八十斤重,压死人了!”紧接着又听见女子殷勤招待的声音、九姑问话的声音、六姑寒暄的声音、两个丫环慰劳的声音,还有小孩子的喜笑的声音,闹哄哄的一片嘈杂。一会儿又听到女子笑着说:“小郎君也太好玩了,远远地还抱着猫来。”一会儿声音渐渐稀疏下来。帘子又响了,满屋子喧哗,有人说:“四姑怎么来得这么晚?”有一个小女子细声答道:“路途足有一千多里,与阿姑走了那么长时间才到。阿姑走得慢。”于是各个嘘寒问暖,并且出现移动座位的声音、叫人添座椅的声音,此起彼伏,满屋子说话响动声,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安静下来。这时才听到女子问治病用什么药,九姑认为应该用人参,六姑认为用黄芪好,四姑主张用白术。大家斟酌了一阵儿,这才听见九姑唤人送来笔砚。不一会儿,就听到折纸的“嚓嚓”声,拔笔掷笔帽的“叮叮”声,磨墨的“隆隆”声。后来又听到投笔触动桌子的“震震”声,最后便听到抓药包装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女子掀开帘子,呼病人来取药方和药。女子转身进屋,接着就听到三个姑告别的声音,三个丫环告别的声音,小孩子“哑哑”的笑声,猫儿“喵喵”的叫声,一时并起。九姑的声音清朗悠扬,六姑的声音缓慢苍老,四姑的声音娇美婉转,再加上三个丫环的声音,各有特色,一听就可以分辨出是哪一个人在讲话。大家惊讶极了,以为真是遇上了神仙,但是吃了女子开的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疗效。这就是所谓的口技,只是利用口技以推销她的药物。尽管如此,口技却也达到了神奇的境界。


从前王心逸曾经讲过:他在京都偶然经过一个集市,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观看的人围成了一堵墙。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按着乐曲拍子悠扬地唱着。并没有乐器,只是用一指捺着面颊处,一边捺着,一边唱着,听起来“铿锵”作响,与弦乐器伴奏没有两样。这也是口技一类的技巧吧。


★78、狐联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焦生是章丘石虹先生的叔伯兄弟。有一天在花园中读书,半夜时分,有两个美人来到跟前,姿容都是绝对的艳丽。一个约十七八岁,一个约十四五岁,一边摸着桌子一边笑。焦生心里明白她们是狐狸,便板起面孔拒绝她们。大一点儿的美人说:“先生的胡须跟箭戟一样,为何却没点儿大丈夫气概呢?”焦生说:“我平生从不跟外面的女人乱搞。”美人笑着说:“迂腐啊!你还守着迂腐的规矩啊?下界的鬼神,他们凡事都要颠倒黑白,何况在床上那些小事呢?”焦生又叱责她们。美人知道这个男子不可动摇,便说:“先生是个名士,我有一副对联,请你属对,对得上我自然就走。上联是:‘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焦生凝思许久,也没有对出下联。美人笑着说:“名士就是这个水平吗?我替你对上吧: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说罢,一笑走了。这件事是长山李司寇讲的。


★79、潍水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潍县李家有一座别墅,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老头要租房住,每年交五十两银子,李家主人答应了。老头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李家主人便嘱咐家人把房子租给别的人家。不久,老头来了,说:“租房子的事,咱们已经商定好了,为什么还想要租给别人呢?”李家主人说明了原由。老头说:“我准会在这里长久住下去,所以迟迟不来,是因为我要选个搬家的好日子,就在十天之后。”于是先交了一年的租金,说:“房子就是终年空着,也不要过问。”李家主人送老头出来,问搬家的日期,老头告诉了他。


过了搬家的日期几天了,还是没有动静。李家主人便前往要出租的院宅去看看情况,没想到两扇大门从里面关着,院里已经升起了炊烟,人声嘈杂。他很惊奇,便递上名帖去拜访。老头忙走出来,把主人迎进屋去,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李家主人回去后,便派人送去馈赠的礼品,老头赏赐给仆人的东西特别丰盛。又过了几天,李家设宴邀请老头,大家很是融洽愉快。李家主人问老头的家乡,老头回答说是陕西。李家主人很是诧异,不明白为何要从这么老远的地方来,老头说:“贵乡是个福地。陕西那里不能再住了,将要发生大灾难。”当时天下太平,李家主人也就一听而已,没有深问。隔了一天,老头送来请帖,表示回敬房东的情谊,宴请之中,设置及其饮食都非常奢侈豪华。李家主人更是惊奇,疑心老头是个显贵的官僚。老头因为彼此交好,就明说自己是个狐狸。李家主人惊诧极了,后来见人就说这件事。


城里士绅听说了这件怪事,每天都有坐车骑马到老头家里来的,想结交老头,老头都是低头哈腰有礼貌地接见他们。渐渐郡官也与老头有所往来。只有县令要求会见老头,老头借故推托。县令又托李家主人先去打招呼,老头还是不愿见。李家主人询问原因,老头离开座位,走到李家主人跟前,小声说:“你哪里知道,他在前世是个驴,现在虽然装模作样在百姓之上,其实是个无耻之人。我虽然不是人类,但是耻于和这样的人来往。”李家主人便编了一套说辞告诉县令,说狐狸畏惧你的神明,不敢见你。县令相信了,便不再打算与老头见面。这事发生在康熙十一年。不久,陕西遭遇了战乱。人们说狐狸能够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看来是真的。


异史氏说:驴这种动物,也算得上是庞然大物了。当它发起怒来,就会乱踢乱叫,眼睛瞪得比酒盅还大,吼声比牛还粗,不仅声音难听,样子也实在难看。然而,如果拿把草料去引诱它,它就会俯首帖耳,乐于被控制了。让这种家伙高踞于老百姓头上,可不就贪财又无耻。但愿当官治理百姓的人,以驴为戒,让狐狸愿意谈及,那么德行就会日有所进了。


★80、红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广平县冯老头有个儿子叫相如,父子俩都是秀才。冯老头年近六十岁了,性格正派耿直,但家里经常缺吃少穿的。近几年来,老婆子与儿媳妇又相继去世,连挑水做饭都得自己去干。一天夜里,冯相如在月光下坐着,忽然看见东邻女子从墙头上偷看。看上去非常美。冯相如走到女子跟前,女子微笑着。向她招手,女子不来也不走。一再邀请她,女子才爬梯子过来,于是同床共枕。问她的姓名,她说:“我是邻居的女儿红玉。”冯相如非常喜欢她,要跟她私订山盟海誓,她答应了。以后,红玉天天夜里过来,约有半年之久。


一天夜里,冯老头起身,听到有女子说笑声,偷着一看,看见了红玉,大怒,把儿子叫出来,骂道:“畜生你干的什么事!如此贫困落魄,还不刻苦努力,竟然学这轻浮浪荡之事?人家知道了,丧了你的品德;人家不知道,也是减你的寿!”冯相如跪在地上,哭着承认自己后悔了。冯老头又叱责红玉说:“一个女子不守闺戒,既是玷污自己,也是玷污别人。倘若事情一暴露,决不是仅仅给我们家带来耻辱!”老头骂完,气愤地回去睡觉去了。红玉流着泪说:“老人家的训责,真是让人羞愧!我们的缘分到头了!”冯相如说:“父亲在,我不敢自作主张。如果你有情义,应当包涵些为好。”红玉言语间一点儿也不松动,冯相如无奈哭起来。红玉制止他说:“我与你没有媒人的说合,也没有父母的准许,爬墙钻洞,如何能够白头到老?这里有一个好配偶,你可以娶她。”冯相如说贫穷娶不起媳妇,红玉说:“明夜等着我,我给你想个办法。”第二天夜里,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银子送给冯相如。她说:“离这里六十里地,有个吴村姓卫的人家,女儿十八岁了,由于要的聘金多,所以还没有嫁出去。你多给她钱,一定会办成。”说完就走了。


冯相如找个机会告诉父亲,打算去相亲,但是把要聘金的事隐瞒没说。冯老头自己估计没有钱财恐怕不行,所以不让他去。冯相如又婉言说:“就让我试一试吧。”于是冯老头点头答应了。冯相如借来一匹马和一个仆人就上路到吴村卫家去了。卫家本是个种庄稼的,冯相如便把卫老头叫到外面谈话。卫老头知道冯家是个大族,又见冯相如仪表堂堂,心里已经同意了,只是顾虑不知给多少彩礼。冯相如听他的言词吞吞吐吐,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带的银子都放在桌子上。卫老头一见银两非常高兴,忙求邻家一个书生当中间人,用红纸写好了婚书,双方订立了婚约。冯相如进入内室拜见老太太,只见住房狭窄,卫家姑娘躲在母亲身后。稍微打量了一下姑娘,虽然穿戴贫寒,但神情光艳出众,心里暗暗高兴。卫老头借了邻家的房子来款待女婿,说道:“公子不必亲迎了。等做几件衣服到日子就给你抬着送过去。”冯相如与卫老头订好婚期就回来了。他骗父亲说:“卫家喜欢咱们是正经读书人家,不要什么彩礼。”冯老头听了也很高兴。到了约定的日子,卫家果然把女儿送来了。这个姑娘勤俭,又温顺,两口子感情很好。


过了两年,卫家姑娘生下一个儿子,叫福儿。清明节时,她抱着福儿去扫墓,遇上了一个姓宋的乡绅。这个姓宋的当过御史官,因为受贿赂被罢了官,在家闲居,仍是耍威风,欺压百姓。这天上坟回来,见到卫家姑娘艳丽,就看上了。他问村里人,知道是冯相如的配偶。料想冯家本是贫士,拿出许多金钱诱逼,有望动摇他的心,于是让家人去透口风。冯相如骤然听到这种口信,气得脸色都变了,继而一想自己斗不过宋家,只好收敛怒气,装出笑脸,进屋去告诉父亲。冯老头一听大怒,跑出屋来,对着宋家派出的家人,指天划地,百般辱骂。宋家家人抱头鼠窜,赶紧回去了。姓宋的也发火了,竟派了好几个人闯入冯家,气势汹汹,殴打冯家父子,吵吵闹闹像开了锅一样。卫家姑娘听到声音,把儿子扔在床上,披散着头发,跑出来呼救。宋家的打手见到卫家姑娘,就抢过去,抬着她一哄跑了。冯家父子被打伤残,倒在地上呻吟着,孩子独自在屋里“呱呱”地哭着。邻居们都可怜这一家,把冯家父子扶到床上。过了一天,冯相如能拄着棍子站起来了,冯老头气得不吃不喝,口吐鲜血而死。冯相如大哭一场,抱着儿子到衙门去告状,一直告到巡抚、总督,几乎告遍了所有衙门,最终也没有得到申冤。后来又听说妻子不屈而死,更加悲愤。奇冤大恨塞满胸口,无处可申。每每想在路口伺机刺杀姓宋的,但又顾虑他的随从很多,小儿子又无人可托。他日夜哀痛思索,眼皮都不曾合上。


一天,突然有个男子汉到冯家来吊问,长着络腮胡子,宽下巴,从来没有见过面。冯相如请他坐下,打算问一下家乡姓名。但来人却突然问道:“您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忘记报仇了吗?”冯相如疑心来人是宋家的侦探,只是用假话应酬他。来人生气地瞪起眼睛,眼角都要裂开了,猛地站起身就要走,说道:“我还以为您是个正人,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挂齿的东西!”冯相如看出这个人不一般,忙跪下来,拉着他的手说:“我实在是怕宋家来套我实情。现在可以向您坦露心腹:我卧薪尝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担心这襁褓中的孩子,恐怕绝了后代。您是个义士,能像公孙杵臼照顾赵氏孤儿那样替我照顾孩子吗?”来人说:“这是妇女干的事,不是我能做的。您想托给别人的事,请您自己做;您想自己做的事,请让我代庖。”冯相如听了,连磕响头,来人连看也没看就出去了。冯相如追问姓名,来人说:“不成功,我不受你的埋怨;成功了,我也不受您的感激。”说罢走了。冯相如怕受牵连,抱着儿子逃跑了。


到了夜里,宋家一门都睡觉了,有人越过几道高墙,杀了宋御史父子三人,还有一个媳妇、一个丫环。宋家写了状子告到衙门,县令大惊。宋家坚持说是冯相如害的,于是派遣捕役去抓冯相如,到了冯家一看,冯相如不知哪里去了,于是更认定是他干的。宋家仆人和官府捕役到各处搜索,夜里到了南山,听到有小儿啼哭,寻着声音抓到了冯相如,捆上绳子押着上路。小儿越哭越厉害,那帮人夺过孩子就扔到路边去了,冯相如怨恨到了极点。见到了县令,县令问:“为什么杀人?”冯相如说:“冤枉啊!他是夜里死的,我白天就出外了,而且抱着一个呱呱哭的孩子,怎么能越墙杀人?”县令说:“不杀人,你逃什么?”冯相如没话说,不好解释,就被关进监狱。冯相如哭着说:“我死无足惜,一个孤儿有何罪过?”县令说:“你杀了那么多人,杀了你的儿子有什么可怨恨的?”冯相如被革去了秀才功名,多次受到严刑拷打,最终也没有招供。这天夜里,县令刚躺下,听到有东西击打到床上,声音响脆,不禁吓得号叫起来。全家惊慌地起来,一块儿跑到出事的屋里,用灯一照,原是一把短刀,刀刃锋利如霜,剁入床头有一寸多,牢不可拔。县令目睹后,吓得魂飞魄散。衙役们拿着武器搜遍所有地方,一点踪迹都没有找到。县令心里暗暗害怕,又因为姓宋的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就把案件详细地报告上司,替冯相如开脱,最后竟然放了冯相如。


冯相如回到家里,缸里没有多少粮食,孤单单的面对空房。幸好邻居可怜他,送给他一点儿吃的喝的,勉强过日子。当他想到大仇已报,不由得冁然而笑;而想到惨遭大祸,几乎全家灭门时,不由得泪水潸潸而下;等想到自己半辈子贫穷彻骨、后继无人时,就抑制不住,来到没人的地方,放声痛哭。这样过了半年,官司松了下来。冯相如便哀求县令,把卫家姑娘的尸骨判还给他。当他把卫家姑娘的尸骨掩埋以后,回到家里,悲痛得想了却残生,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出一丝活路来。突然有敲门声,凝神静听,听到有一个人在门外,唧唧哝哝与小孩说话。冯相如急忙起身往外看,好像是一个女人,门刚一打开,外面的人就问:“大冤得以昭雪,你也好吧?”这声音很是熟悉,但在仓促之中一时想不起是谁。用灯一照,原来是红玉。她手里还领着个小孩,在她腿侧笑着。冯相如顾不上说别的,抱着红玉就放声大哭,红玉也是惨然伤心。过了一会儿,红玉推着小孩说:“你忘了你父亲啦?”小孩拽着红玉的衣服,目光闪闪地瞅着冯相如,细细端详,竟然是福儿。冯相如大惊,哭着问:“儿子从哪里得来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吧,从前我说自己是邻家女,那是假的。我实际上是狐狸。那天正好走夜路,听见小孩在谷口啼哭,便抱到陕西去抚养。听说你的大难过去了,所以把他带来与你团聚。”冯相如抹着眼泪向红玉拜谢。小孩在红玉怀里,就像依恋母亲一样,竟然不认识他的父亲了。


天不亮,红玉很快就起床了。冯相如问她,她说:“我打算走了。”冯相如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头也抬不起来。红玉笑着说:“我骗你呢。如今家业新建,必须早起晚睡才行。”于是,她又是剪除杂草,又是扫院子,像个男人一样劳动。冯相如担心家境贫寒,靠红玉一人,日子过不下去。红玉说:“你只管埋头读书,不要管什么盈亏,或许不至到饿死路边的境地。”于是拿出银两置办纺线织布的工具,还租了几十亩田,雇人耕种。红玉扛着锄头去除草,修补漏屋,天天都是这样辛勤劳作。乡亲们见红玉贤惠,都愿意帮助她。大约过了半年,冯家生活蒸蒸日上,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冯相如说:“咱们劫后馀生,全靠你白手起家呀。不过有一件事我没有办妥,怎么办?”红玉问什么事,冯相如说:“考试的日期快到了,我的秀才资格还没有恢复。”红玉笑着说:“我前些日子给学官寄去四锭银子,功名已经恢复在案了。若是等你想起来,早就耽误了。”冯相如更加觉得红玉非常神奇。这次考试,冯相如中了举人。当时他三十六岁,家里良田沃土已经连成一片,房屋宽阔深广。红玉身姿婀娜,好像能够随风飘走似的,但干起活来比农家妇还能干,虽然严冬干活条件恶劣,但她的手仍然是又嫩又白。她自己说有三十八岁了,别人看上去跟二十几岁的差不多。


异史氏说:冯家的儿子贤良,父亲有德行,所以上天报之以侠义。非但人侠义,狐狸也是侠义的。遭遇也是够奇异的了!然而长官判案之谬误百出,令人发指。那一口飞刀震震有声,直扎床头之木,可惜为何不略向床上移上半尺呢?倘若让宋代苏舜钦读了这个故事,他必然倒上一大杯酒,说:“可惜了,没有击中!”


★81、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山东与北直隶交界的地方,有一条龙掉进村里,行动滞重笨拙,进入了某士绅家。这家大门仅可以容下龙的身子,龙硬塞着身子进去了。这家人都吓跑了,有的登楼喧叫,有的轰隆隆地放土枪土炮,龙这才离开。门外有滩积水,浅浅的不足一尺。龙进入水里,翻转着身子,弄得满身是泥。它极力腾跃飞升,可刚离地一尺高就掉下来了。在泥水中蟠曲了三天,鳞甲上都集满了苍蝇。一天,忽然下起大雨,龙在霹雳声中腾空而去。


姓房的书生与朋友攀登牛山,到寺庙里去参观。忽然从椽子上掉下一块黄色的砖,砖上盘着一条小蛇,细细的像蚯蚓。忽然间它转了一圈,粗得如手指;又转一圈,已经像带子一样宽了。大家都很吃惊,知道是条龙,一起往山下跑。刚跑到山腰,只听寺庙中霹雳一声,天上黑云像锅盖一样,一条巨龙在云中自如地辗转翻腾,过了一阵子就消失了。


章丘的小相公庄,有个民妇在野地里走,正赶上一阵大风,尘沙扑面。她感到一只眼被眯住了,就像含着麦芒那样难受。她揉过,也吹过,就是不好。翻开眼睑仔细检察,眼睛没有什么毛病,只是有条红线蜿蜒在眼珠与眼皮的分界处。有人说:“这是蛰伏的龙。”民妇又愁又怕,只好等死。过了三个多月,天空下起暴雨,忽然一声炸雷,龙冲出眼眶就飞走了。民妇一点儿损害也没有。


袁宣四讲:在苏州赶上个阴天,突然雷声大作。众人看见有条龙垂在云边,鳞甲张动,爪子中抓着一个人头,胡子眉毛都看得很清楚,过了一阵子,龙进入云彩就消失了。当时也没听说有丢脑袋的。


★82、林四娘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青州道员陈宝钥是福建人。一天夜里独坐,有个女子掀开帘子就进来了。陈公看了看,不认识,但见这女子长得特别艳丽,穿着长袖的宫女服装,笑着说:“深夜独自端坐,难道不寂寞吗?”陈公惊问她是什么人,女子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就在西边。”陈公估计女子可能是个鬼,但心里却喜欢她,拉着她的衣袖请她入座。女子谈吐风雅,陈公非常高兴。陈公拥抱她,女子也不太抗拒,向周围看了看说:“没有外人吧?”陈公急忙关上房门,说道:“没有。”催她宽衣解带,她很羞怯,陈公便动手代她脱衣服。女子说:“我年纪二十岁,还是个处女,太轻狂了我可受不住。”亲热过后,床席上留下了女子的一些血迹。而后,女子在枕头边悄声说话,自言叫林四娘。陈公想细细打听,林四娘说:“我一辈子坚贞,现在被你轻薄得几乎不存在了。有心爱我,只求永远相好就行了,絮絮叨叨干什么?”不久,鸡叫了,于是林四娘起身而去。从此,她夜夜必来,陈公每见林四娘来,都是关好门,然后一边喝酒,一边畅谈。谈起音律,林四娘能够判别和分析各种音调,陈公于是估计她善于作曲歌唱。林四娘说:“那是儿时学习过的。”陈公请她演奏一曲听听。林四娘说:“好久不搞这个了,节奏大都忘记了,恐怕被明白人笑话。”陈公再三强迫她,她才低头击节,唱起伊州、凉州之曲,声音哀婉动人。唱罢,不禁泪下。陈公也感到哀伤心碎,抱着林四娘,安慰她说:“你别再唱这些亡国之音了,让人忧郁不乐。”林四娘说:“声音是表达情意的,悲哀的曲子不能使人欢乐,也犹如欢乐的曲子不能使人悲哀一样。”两人融洽亲密,超过了夫妻关系。


时间长了,家人偷听到林四娘唱的歌,也无不感动得流泪。陈夫人偷看到了林四娘的容貌,疑心人世间没有如此妖艳美丽的女子,如不是鬼就必定是狐狸,惧怕这些东西蛊惑丈夫,劝丈夫跟她断绝关系。陈公不听夫人劝告,照样与林四娘来往,只是不断地盘问林四娘。林四娘愀然伤心地说:“我是衡王府中的宫女啊。遭难而死,如今有十七年了。因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依附你,结为和美的一对,然而实在不敢祸害你。倘若怀疑我,害怕我,从现在起就分手吧。”陈公说:“我不嫌你,只是如此恩爱,不可以不知道底细。”于是就问起宫中的事情。林四娘缅怀追述,说得津津动听,谈起衰落之际,则伤心地哽咽起来,泣不成声。林四娘不怎么睡觉,每夜都起来念诵《准提》《金刚》等经咒。陈公问道:“九泉之下能够自我忏悔吗?”林四娘说:“与人间一个样。我想这辈子如此潦倒沦落,打算超度自己,求得来生的幸福。”林四娘又经常与陈公评论诗词,遇到有瑕疵的就指出其缺点;遇上好句子,就用悠扬而动人的声调吟诵。意蕴深婉,风流美好,使人忘记了疲倦。陈公问:“会写诗吗?”林四娘说:“活着时也偶而写点。”陈公向她要诗,林四娘笑着说:“小儿女之语,那里值得给高人说呢?”


住了三年,一天傍晚,林四娘忽然哀伤地来告别。陈公惊问怎么回事,她说:“阎王因为我生前没有罪过,死后还不忘念经诵咒,让我转生王家。今晚就得分手了,永远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了。”说完,难过得哭了,陈公也掉了泪。于是摆上酒菜,两人一起开怀痛饮。林四娘慷慨地唱起歌来,歌声哀怨悠长,一字百转,每唱到悲伤处,就会哽咽停止。停停唱唱,经过好几次才把歌曲唱完,酒也喝不下去了。于是她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想告别。陈公执意挽留她,这才又坐了一会儿。鸡忽然鸣叫起来,林四娘说:“再也不能久留了。你原来总是怪我不肯献丑,今将永别,应当草就一篇诗歌,留作纪念。”于是拿过毛笔,想了想,就一气写了下来。她对陈公说:“心悲意乱,不能好好推敲,难免有音韵错误,千万别拿给外人看。”说罢,用袖子掩着脸就走了。陈公送到门外,林四娘便悄然消失了。陈公怅惘伤心了好久。端详她的诗,字形端正美好,便珍重地收藏起来。诗是这样写的:


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


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


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


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


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


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诗中有些重复和脱节的地方,估计传抄时有失误。


★83、江中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王圣俞到南方游览,把船停泊在江心。这天晚上上床后,见月光皎洁如练,不能入睡,便让僮仆给他按摩。忽然,他听见船顶好像有小孩子在行走,把船篷顶上的芦席踩得“哗哗”作响,响声从船尾过来,渐渐接近舱门。王圣俞怕是盗贼,匆忙起身问僮仆,僮仆也听见了。两人问答之间,就见一个人趴在船顶,垂着脑袋向船舱里张望。王圣俞大惊失色,抓住宝剑呼唤其他仆人,全船人都醒了。王圣俞告诉众人刚才的事,有人怀疑是不是错觉。忽听船顶响声又起。众人又出舱四处察看,却悄无人影,只见天上月明星稀,江中波涛滚滚而已。众人坐在船中,不一会儿看见一团青色火焰像灯盏一样,突出水面,随波浮游,渐渐靠近,快到船边时,又突然熄灭。接着就有一个黑色人影从水中冒出,直立在水上,手攀着船舷而行。众人喊道:“必然就是这东西捣乱了!”就想用箭射他。刚拉开弓,这人影匆忙沉入水中,再也看不见了。王圣俞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说:“这里是古战场,鬼怪时常出没,不足为怪。”


★84、鲁公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山东招远县有个张于旦,性情豪放不羁,当时在一座寺庙里读书。招远县令鲁公,是三韩人,有个女儿很爱打猎。张生在野外曾经遇到过她,只见她姿容十分娟秀,穿着锦缎貂皮袄,骑着一匹小黑马,风度翩翩,像画中人一样。张于旦回到庙里,回想起鲁公女儿的花容月貌,极其倾慕。后来听说姑娘暴病亡故,他伤心得痛不欲生。鲁公因为离家乡太远,就将女儿的灵柩暂寄寺中,也就是张于旦读书的那一座寺庙里。张于旦对鲁公之女敬若神明,每天早晨必定焚香祝告,每到吃饭时必定要祭奠。他常常用酒洒地祷告道:“我有幸看到小姐半面倩影,就常常在梦中看见你。没想到美人儿竟突然去世。今天,我和你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人鬼相隔,远如万水千山,我心中的怅恨是何等痛切啊!你在世时有礼法的拘束,死后该没有什么禁忌了,你如果在九泉之下有灵,应当姗姗而来,安慰我倾慕的深情。”张于旦日夜不停地祷告,差不多有半个月。


一天晚上,张于旦正在灯下夜读,一抬头,见鲁家小姐已经含笑站在灯前。张于旦慌忙起身问候,鲁家小姐说:“感念你的深情,我无法克制自己,也就顾不得私奔之嫌了。”张于旦大喜,于是二人一起欢爱。从此,鲁家小姐没有一个晚上不来。有一天她对张于旦说:“我生前爱好骑马打猎,以射獐杀鹿为快事,杀生太多,罪孽深重,以致死后灵魂没有归宿。你如果诚心诚意地爱我,就请你替我念一藏数的《金刚经》,我生生世世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张于旦诚心诚意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每天夜里起床,就在灵柩前捻着佛珠诵经。有一次,正赶上过节,张于旦想让鲁家小姐和他一道回家。她担心自己腿脚软弱,经不起长途跋涉,张于旦便请求抱着她走,鲁家小姐笑着答应了。张于旦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婴儿一样轻,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从此,他就习以为常了,就连参加考试也带着她一块儿去,但必须在夜间赶路。后来,张于旦要去参加秋天的乡试,鲁家小姐说:“你的福分不厚,去也是白费功夫。”张于旦听了她的话,没有去应考。


过了四五年,鲁公罢官,因为贫穷,无力将女儿棺材运回故乡,打算把女儿遗体就地葬埋,却发愁找不到一块墓地。张于旦就去对鲁公说:“我家离寺庙不远,有一块薄田,愿意献来安葬你家小姐。”鲁公听了很高兴。张于旦又竭力帮助把灵柩安葬了,鲁公非常感激他,却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做。鲁公走后,二人仍然像过去一样亲密缠绵。


一天夜晚,鲁家小姐侧倚在张于旦怀中,豆大的眼泪滚下来,说道:“五年的恩爱,今天就要分别了!你对我的恩义,我几辈子也报答不完!”张于旦惊讶地问怎么回事。她回答道:“承蒙你给我这九泉之下的人如此恩惠,已经念满一藏数的经咒了,今天我就要托生到河北户部尚书卢家。如果你不忘记今天这个日子,过十五年后的八月十六日,请你到卢家去会见我。”张于旦流泪道:“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再过十五年,我也快死了,就是去见你,又能怎样呢?”鲁家小姐说:“我愿意当你的奴婢来报答你。”过了一会儿又说:“你送我六七里地吧。这段路荆棘很多,我的衣裙太长,怕不容易过去。”于是她就搂住张于旦的脖子,张于旦抱着她来到一条大道旁。看见路旁有一队车马,马上或骑着一个人,或骑着两个人,车上或有三四人,或有十来人不等;唯独一辆镶嵌着金银,挂着锦绣帘子的马车上,只坐着一个老太婆。她一见鲁家小姐来了,就喊道:“来了吗?”小姐答道:“来了。”于是回头看看张于旦说:“就送到这儿吧。你先回去,不要忘了我的话。”张于旦答应了她。她走近马车,老太婆把她拉上车去,车轮启动了,其馀的马车也都“叮叮当当”地走了。


张于旦惆怅地回到家里,把分别的日子记在墙上。因为想到这是诵念佛经的结果,就更加虔诚地念起经来。他梦见有个神人告诉他:“你的志向很可嘉,但还得到南海去一趟。”他便问神人:“南海有多远啊?”神人说:“南海就在你的方寸之地。”梦醒以后,张于旦领会了神人的意思,一心念佛,修行更加洁净。三年后,他的次子张明,长子张政,相继考取了功名。张于旦虽说突然富贵起来,可是一心行善,毫不懈怠。一天夜间,他梦见一个穿青衣服的人领他到了一座宫殿,只见殿上坐着一个人,好像是菩萨,菩萨欢迎张于旦道:“你一心向善,非常可喜。可惜你没有长寿的命,幸而我已经向上帝替你求情了。”张于旦趴在地上磕头感谢。菩萨叫他起来,赐他座位,又送来香茶,茶味芬芳,像兰花一样。又让童子领他去洗浴。池水非常清澈洁净,游鱼可见,入水后他感到池水暖洋洋的,捧起来一闻,有荷叶香味。过了一会儿,他渐渐走到水深的地方,一失足陷进一个深坑,水一下子淹没了头顶。他猛然惊醒,感到十分奇怪。从此以后,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健,眼睛也更加明亮。一捋胡须,白胡子全都“扑簌簌”地脱落下来,又过了些时候,黑胡子也脱落尽了,脸上的皱纹也都慢慢舒展开来。几个月以后,他的下巴光光的,脸面光洁,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又常爱好游戏,也像个孩子一样。因为他过分注意修饰和衣着,两个儿子常常劝他不要这样。又过了一阵子,他的夫人年老得病而死。儿子想替他在大户人家中找个继室,张于旦说:“等我到河北去一趟,回来再娶吧。”


张于旦屈指一算,和鲁家小姐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就驾着车马,带着仆从前往河北,一打听,果然有一位姓卢的户部尚书。原来卢尚书有个女儿,生下来就会说话,长大了更加聪明美貌,父母都最钟爱她。富贵人家的子弟来求聘,姑娘总是不愿意。父母很奇怪,一问,姑娘就详细讲述了转世前和张于旦的誓约。大家一起算算岁数,父母大笑道:“傻丫头,张郎算来已经年过半百了。人世沧桑巨变,现在恐怕他的骨头也已经朽烂了,纵使他还活着,大概也是头发牙齿都掉光了。”姑娘不听。母亲见她的志向不动摇,就和卢公商量,告诉守门人不要让来寻访女儿的客人进门,等过了日期好断绝她的希望。不久,张于旦来到卢家,守门人不让他进去。他返回旅馆后非常怅恨,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在城外闲游,慢慢打听卢家小姐的消息。


卢家小姐认为张于旦背叛了誓约,哭得茶饭不进。母亲对她说:“张郎不来,恐怕已经死了,即使他没死,背叛盟誓的罪责在他身上,也不怪你呀!”女儿一言不发,只是终日卧床不起。卢公心里非常发愁,也想见一见张于旦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假装郊游,恰好在城外遇到了张于旦。一看,却是一个年轻人,卢公很惊讶。藉草而坐,和他略略谈了几句,觉得张于旦非常文雅潇洒。卢公很高兴,就把他邀到家里去。张于旦正在询问姑娘的情况,卢公猛然起身,让客人暂且独坐片刻,匆匆走到里屋去告诉女儿。女儿非常高兴,一下子起了床,偷偷一看,见和张于旦原来的样子不符,哭着回来,抱怨父亲欺骗他。卢公极力说明这个少年就是张于旦,女儿一言不发,只是啼哭不止。卢公出来,心情非常懊丧,对客人也就不很客气。张生问道:“您这里有官居户部尚书的老先生吗?”卢公随便答应着,东张西望,看上去眼里根本没有这个客人。张于旦觉察到卢公的怠慢,就告辞出来。卢公女儿痛哭了几天就死去了。


这天夜里,张于旦梦见卢公女儿前来并说道:“来找我的果真是你吗?因为年龄、相貌相差太大,见面不能相认,又成了隔世永诀。我已经忧愤而死,麻烦你赶紧去土地祠招我的魂,还可以复活,再迟就来不及了。”张于旦梦醒后,急忙到卢公府上去打听,果然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两天了。张于旦万分悲痛,到停灵的屋里去吊唁,还把自己的梦告诉了卢公。卢公听了他的话,到土地祠去为女儿招魂。回来掀开女儿身上的被子,抚摩着女儿的尸体,呼唤她为她祝祷。不一会儿听见女儿喉咙里“咯咯”作响,又见朱唇忽然张开,吐出像冰块一样的黏痰。卢公把她移到床上去,女儿渐渐发出呻吟声,果然复活了。卢公非常高兴,把张于旦请出来,置办酒筵庆祝。卢公细细询问张于旦的家世,知道他本是大户人家出身,更加高兴,便选定吉日良辰,让他同女儿成了亲。


过了半个月,张于旦把新娘带回家。卢公送女儿到了张家,住了半年才离开。张于旦夫妇在一起,就像小两口一样,不知底细的人,常常把儿子、儿媳妇误认为公婆。卢公过了一年就去世了,他家里的男孩最幼小,被豪强中伤诬陷,家产几乎荡尽。张于旦把他接来抚养,就在张家安了家。


★85、道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韩生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很好客。同村有个徐某常到他家来饮酒。有一次,韩生正在宴请宾客,有个道士来到门上化缘。家人往钵盂中投钱或粮米,道士都不要,也不肯走。家人一怒之下,就转身不理他了。韩生听敲钵盂敲了很久,就问家人是怎么回事,家人告诉他刚才的情况。话还没有说完,道士竟走进门来。韩生请他入座,道士向主客一一举手致意后就坐了下来。和他聊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刚刚来到村东破庙住下的。韩生说:“道长什么时候来到村东道观栖居的,我竟没有听说,实在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呀。”道士答道:“我是云游野人,刚刚来到宝地,没有什么交游。听说居士您很豪爽好客,特别想来讨杯酒喝。”韩生就请道士饮酒。道士很有酒量,开怀畅饮。徐某见他道袍又脏又破,便对他很不礼貌,韩生也把道士当作一般的江湖食客看待。道士猛饮了二十几杯才告辞。


从此,韩家每次宴会,道士就会前来,有饭就吃,有酒就喝,韩生也有点儿厌烦他来的次数太多了。有一次,正在饮酒,徐某嘲弄地说:“道长天天做客人,难道不想当一次主人吗?”道士笑道:“道士和居士您一样,都是两个肩膀顶着一张嘴巴而已。”徐某羞愧得无言答对。道士说:“话虽然这样说,不过贫道怀着酬谢各位的心意已经很久了,到时候一定尽力准备一点儿薄酒,聊以答谢。”饮完酒,道士又嘱咐道:“明天中午乞望诸位光临寒舍。”


第二天,韩、徐二人相邀前往破庙赴宴,都怀疑道士会不会设置酒宴。他们向破庙走去,道士已在途中等候,三个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已来到庙门口。进门一看,就看到院落焕然一新,楼阁连绵如云。二人十分奇怪,问道:“好久没到这里来,这些是什么时候建筑的呢?”道士答道:“刚竣工不久。”等到进入内室,只见陈设更加华丽,连世家大族也没有这般气派,二人不由肃然起敬。刚刚坐下,就有人上菜敬酒,都是十六岁上下漂亮的童子,穿着锦绣长衫、朱红缎鞋。酒菜芳香鲜美,极其丰盛。吃过饭,又上了些点心,那些珍奇的水果大多叫不上名字来,装在水晶玉石盘里,光彩照亮了桌案。斟酒用玻璃盏,有一尺多粗。道士又吩咐童子:“把石家姊妹喊来。”童子去不多久,见两个美人进来,一个身材苗条颀长,像柔弱的垂柳,另一个身材矮小,年纪也小一些,两个姑娘都很娇媚,绝世无双。道士便让她们唱歌来助酒兴。年轻的拍板唱歌,年长的吹洞箫伴和,声音非常轻柔清脆。一曲唱罢,道士举着酒杯劝酒,又让两个姑娘给客人都斟上酒。又看着她们问道:“美人好久不跳舞了,还能跳吗?”于是几个仆人上来在桌前铺上地毯,两个美人相对舞蹈,长长的衫袖飘舞,香气四散。跳完了舞,她们便斜靠着屏风站着。徐、韩二人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已经醉了。


道士也不再照顾客人,举杯一饮而尽,站起身对客人说:“就请二位自斟自饮,我稍微休息,马上就回来。”说完就离开了。南屋墙下摆有一张镶嵌着贝壳的木床,两个美人铺上绸缎被褥,扶着道士躺下。道士拉着那位年纪大一点儿的美人同床共枕,让年少的美人站在床边为他搔痒。徐、韩二人看到这种情况,心中十分不平,徐某大叫道:“道士不许这样无礼!”想要上去阻止他,道士急忙起来逃跑了。徐某看到年少的美人还站在床前,就乘着酒劲拉她到北边的床上,公然搂着美人躺下。再看南边床上的美人,还睡卧在绣榻上,就对韩生道:“你何必太迂腐呢?”韩生便径直上了南床。他想和美人亲近一番,但美人已经睡着,扳也扳不过来,韩生就从背后抱着美人睡着了。天亮后,韩生酒也醒了,梦也醒了,就觉得怀中有冷东西冰人,一看,原来自己抱着一块长条石头躺在台阶下。他匆忙看徐某,徐某还没有醒,正枕着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呼呼大睡在破厕所里。韩生将他踢起来,二人都非常惊慌。四下一看,眼前只见一院子荒草,两间破庙而已。


★86、胡氏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直隶有一个大户人家,想请一位先生。有一天,忽然一位秀才登门自荐。主人把他请进屋内,这位秀才谈吐爽朗,两人谈得很愉快。秀才自称姓胡,主人就聘请胡生为先生。胡生教书十分勤勉,学识渊博,不是那种凡庸的读书人。但胡生常常出游,有时半夜才归来,虽然门关得好好的,也听不见叩门声,他已在室内了。主人很惊诧,以为一定是狐狸。但看到胡生并无什么恶意,因此还是给他优厚的礼遇,并不因为怪异而有失礼仪。


胡生知道主人有个女儿,就向主人求亲,多次暗中示意,主人假装不知。有一天,胡生告假离去。第二天,有位客人前来拜访,将一头黑驴拴在门中。主人将客人请进门。这位客人年约五十多岁,衣帽整洁,态度非常安详文雅。客人入座后,说明来意,才知道是为胡生做媒来的。主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说:“我和胡先生已是莫逆之交,何必非要联姻呢?况且小女已经许给别人。请代向胡先生表示歉意。”客人说:“确确实实知道令爱正待聘闺中,您何必如此坚持拒绝呢?”他再三恳求,主人就是不答应。客人很尴尬,说:“胡先生也是世家出身,难道就比不上您吗?”主人于是直言不讳地说:“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厌恶他不是人类。”客人听了大怒,主人也大怒,互相辱骂,越来越厉害。客人起身抓主人,主人则命令家人拿木棍驱赶他,客人于是逃走,把驴子丢下了。仔细一看,这驴遍身黑毛,长着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尾巴,是个庞然大物。可是牵它不动,推它一下,随手就倒地了,变成一只鸣叫的草虫。


主人从客人那愤怒的言词,知道他们会来报复,就让家人加强戒备。第二天,果然有狐狸兵大批涌入,有骑兵,有步兵,有的执戈,有的挽弓,人喊马嘶,气势汹汹。主人吓得不敢出门。狐兵扬言要烧房子,主人更加恐惧。有个健勇的家人,率领众家丁呐喊冲出去,投石放箭,双方激战,互有损伤。狐兵渐渐抵抗不住,纷纷退去。战刀遗落在地上,亮如霜雪,走近拾起来一看,竟是些高粱叶子。众人笑道:“能耐也不过如此啊!”但是,担心狐兵再来,于是更加戒备。第二天,众人正聚在一起说话,忽然有一个巨人从天而降,有一丈多高,有好几尺宽,挥舞一口门扇一样的大刀,追着人砍杀。众家丁用石块、弓箭胡乱地打向他,巨人倒地而死,原来是个殡葬用的稻草人。众人更觉得打败狐兵很容易。狐兵有三天没来,众人的戒备也就稍稍懈怠了些。这一天,主人正好上厕所,猛然看见狐兵张弓携箭来到,乱箭齐发,都射到主人的臀部上。他大为惊惧,急忙喊众家丁迎战,狐兵这才退去。拔下臀部的箭一看,原来是些蒿草的梗子。就这样,双方相持一个多月,狐兵来去无常,虽然造不成大伤害,但天天警戒着,主人感到很苦恼。


一天,胡生率领狐兵来到。主人亲自出门迎战,胡生看见后,便隐身于众狐兵之中。主人呼唤他出来,不得已,他才走出来。主人说:“我自己认为没有什么对不起先生的行为,为什么要刀兵相见呢?”狐兵要射主人,胡生制止了他们。主人走上前,握住胡生的手,邀他到原来的书房,置办酒菜款待他。主人从容地说:“先生是位通情达理的人,肯定能谅解我。凭我们二人深厚的交情,能不愿和你结为姻亲吗?但是先生的车马、住宅,多和人类不同,让我的女儿跟从你,你想必也知道是不妥当的。而且谚语道:‘强扭的瓜不甜。’先生为什么这样做呢?”胡生非常羞惭。主人说:“没事,我们以前的关系依然保留。如果不嫌弃我们尘世之人浊俗的话,我还有个小儿子,今年十五岁了,愿意到你府上当东床快婿。不知有没有年貌相当的小姐和他匹配?”胡生高兴地说:“我有个小妹,比令郎小一岁,品貌相当不错。她侍候你的公子,怎么样?”主人听罢,起身拜谢,胡生还拜主人。于是二人饮酒畅叙,十分欢洽,前嫌尽释。主人又命设酒宴,犒劳胡生的部下,上上下下都很欢乐快慰。主人打算详细询问胡生的地址,准备来日好去定亲,胡生没有告诉主人。天色已晚,他们点上灯继续饮酒,一直饮到酩酊大醉,胡生才离开。从此,相安无事。


过了一年多,胡生没有再来。有人疑心胡生应允的婚约是假的,可是主人坚持等他。又过了半年,胡生忽然来了。寒暄了一番之后,他说:“我的小妹已经长大成人了。请选个良辰吉日,送她过来侍奉公婆吧。”主人很高兴,胡生和主人一起订好了婚期后辞去。这天夜晚,果然有车轿把新娘子送来了,嫁妆十分丰盛,把新房都快堆满了。新娘子拜见公婆,只见她非常美丽温柔,主人大喜。胡生和一个弟弟前来送新娘,兄弟二人谈吐都十分风雅,又都善于饮酒,直到天明才离去。新娘子还能预知每年的丰歉,所以家中经营生计,都听她的意见。以后,胡生兄弟和他们的母亲,常常来看望她,大家都见过他们。


★87、戏术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一个用桶变戏法的人,那桶大小可容一升米,没底,空空如也,和普通的戏法没有两样。这人在街上铺两张席子,把一升米放进桶里,马上拿出来时,那桶里就有满满一升白米。于是将米倒在席子上,再取再倒,一会儿工夫,两张席子都堆满了白米。然后他再把白米一升一升地装回空桶,全部装完之后,把桶举起给大家看,还是空空的。这戏法奇就奇在白米的数量很大。


利津人李见田,有一天在颜镇闲逛,他来到烧制陶器的窑场,想买一只大瓮,和窑场的主人讨价不成,就走了。到了夜间,窑中尚未烧好的六十多只瓮突然不翼而飞。窑场主人大惊,怀疑是李见田干的,便到李见田的住宅来求他。李见田推说不知此事。窑场主人再三哀求他,他说:“我替你出窑了,一只瓮也没有损坏,你去看看,在魁星楼下有没有?”窑场主人按着他的指点前往寻视,果然都在。魁星楼在颜镇的南山,离窑场三里多。窑场的主人雇人搬运,三天才运完。


★88、丐僧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济南有一个和尚,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光着脚,穿着百衲破衣,每天在芙蓉和明湖等会馆念经化缘。人们给他酒食、钱、粮米,他都不要,问他要什么,又不肯回答。从来没有人见他吃过饭。有人劝他道:“禅师既然不吃酒肉,就该到荒村小巷去化缘,何必天天往来于这些喧闹场所呢?”和尚闭目诵经,眼睫毛有一指多长,好像根本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有人又对他说了一遍。和尚忽然睁开眼厉声说道:“就要如此化缘!”接着又不停地念起经来。和尚念了好久才径自离去。有人跟随在他身后,再三问他为什么要如此化缘,和尚只顾往前走,一声不吭。跟的人再三再四地问他,他又厉声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老僧就是要如此化缘!”过了几天,和尚忽然出了南城门,僵卧在道旁,三天三夜不动。居民怕他饿死,连累附近的百姓,因而都聚集他身旁劝他离开,表示只要愿意离开,要饭有饭,要钱有钱。老僧仍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众人于是摇晃他的身子劝告他。和尚大怒,从袈裟里抽出一把短刀,剖开自己的肚子,把手伸进去,在路上整理自己的肠子,最后气绝身亡。众人大为惊恐,告到官府,官府派人将他草草地埋葬了。过了几天,野狗在和尚的坟上扒开一个洞,露出了席子。人们踩一下,席筒子好像是空的,打开一看,裹尸的席子卷得好好的,尸体已经没有了,就像空蚕茧一样。


★89、伏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位太史某公被狐狸精媚惑,病弱不堪。用尽了画符念咒的方法来驱除狐狸精,仍不见效,他于是请假回了故乡,希望能躲避纠缠。可是太史走到哪里,狐狸精就跟到哪里。他极为恐惧,不知所措。有一天,太史来到涿州,门外有一位摇铃郎中,声称能制伏狐狸精。太史把郎中请到屋里,郎中给太史开了药,是男女所用的春药。郎中让太史吃了药,进屋与变作女人的狐狸精交接,锐不可当。狐狸精开始躲避,哀求太史停止。太史不听,动作更加勇猛。狐狸精挣扎翻滚,可怎么也跑不掉,过了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仔细一看,狐狸已经现出原形死了。


从前我们乡的某生,是个淫徒,说一辈子没能痛痛快快一展身手。有一天夜晚,他独自住在一座空院,四面没有邻居。忽然一个女人来到房前,门没有开,人就进来了。某生知道这是个狐狸,可仍然快乐地和她欢会。这女人刚刚解开衣服,某生就长驱直入。狐女剧痛大惊,发出“吱吱”的啼叫声,像鹰飞离臂套一样,跳起穿过窗户逃走了。某生还凝望着窗外,以亲昵的声调,哀求呼唤,希望她能回来,四下却已经寂然无声了。某生真算得上是征服狐狸精的猛将啊!应当在门前挂出“驱狐”的招牌,以此作为谋生的职业。


★90、蛰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於陵有位姓曲的通政使,有一天在楼上读书。正值阴雨天气,他忽然看见一个小东西,身上闪着萤光,慢慢爬行。所爬过的地方,留下蚰蜒一样黑色的焦糊痕迹。小虫慢慢爬到书本上,书页也出现了焦糊痕迹。曲公认为它是一条龙,便捧起书本把小虫送出去。到了门外,他站了很久,小虫蜷曲着一动不动。曲公说:“你恐怕是认为我太不恭敬了吧?”又把书本捧回来,仍放在书桌上,穿戴整齐后,深深作了个揖,再将小虫送出去。刚到屋檐下,只见小虫昂起头来,身子突然伸长,从书本上猛然起飞,发出“嗤嗤”的响声,闪过一道白光。小虫飞出几步,回头看看曲公,这时,它的头已变得比一只缸还大,身粗几十围了。又翻转一下,发出霹雳般的轰响声,腾云而去。曲公回身在书桌上察看龙走过的痕迹,弯弯曲曲,原来是从一只书箱里爬出来的。


★91、苏仙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高明图公担任郴州知府时,有一位姓苏的女子,在河边洗衣裳。河中有一块大石头,苏女蹲在上面。有一缕水草,翠绿柔滑,十分可爱,在水面浮游荡漾,绕着石头漂了三圈。苏女看了,怦然心动。回去不久,便有了身孕,腹部渐渐隆起。母亲悄悄问她怎么回事,苏女照实说了,母亲迷惑不解。几个月后,苏女竟然生下一个儿子。她本想把孩子扔在小巷里算了,但又于心不忍,就把儿子放在柜子里养着。从此,她发誓决不嫁人,以表明抚养儿子长大成人的心迹。但是,没有出嫁就有身孕始终是种羞耻的事情。所以孩子长到七岁了,还没有出去见过人。一天,儿子忽然对苏女说:“孩儿渐渐长大了,怎么能长时间关在家里呢?让我走吧,不能再拖累母亲了。”苏女问儿子到哪里去,儿子说:“我本来就不是人种,要昂首涧壑,飞上云霄去了。”苏女哭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儿子回答说:“等母亲临终时,我才会回来。我走以后,如果需要什么东西,就打开我藏身的柜子寻找,肯定能得到您想要的东西。”说完,向母亲告别离去了。苏女出门一看,儿子已经杳无踪迹了。苏女告诉母亲,母亲也非常惊奇。


从此,苏女坚守原来的志向,和母亲相依为命,而家境日益败落。偶然一天,做早饭时,米没有了,抬头望天,却无计可施。苏女忽然想起儿子临别时的嘱咐,就去打开柜子,果然得到了白米,做了早饭。从此以后,凡有所求,都能如愿。过了三年,苏女的母亲病故,一切丧葬开支,都从柜中取出。安葬好母亲,苏女独自生活了三十年,从来不出大门。一天,邻家妇人到苏女家来借火,见她独坐在空旷的屋子里,和她谈了一会儿话就离去了。过了不久,邻家妇人忽然看见有彩云在苏女家房中缭绕,好像一张大伞,彩云中站着一位身穿华丽服装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苏女。彩云在空中盘桓了许久,越飞越高,便消失不见了。邻居们都很疑惑,到苏女家去窥视,只见苏女盛装打扮,端坐在那里,已经气绝身亡。众人商量,苏女一个亲人都没有,打算出钱替她安葬。忽然,有一个少年从外面进来,长得英俊高大,向众人致谢。邻居们过去也知道苏女有过一个儿子,所以也都不加怀疑。少年出钱安葬了母亲,在墓前种了两株桃树,辞别众人而去。他刚走了几步,脚下就生出彩云,人也就不见了。后来,那两棵桃树开花结果,香甜可口,当地人便称为“苏仙桃树”,桃树年年都长得花繁叶茂,一直不衰不朽。在这里做官的人,常常带些桃子去馈赠亲友。


★92、李伯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李伯言是沂水人,为人耿直,有侠肝义胆。一天,他忽然得了暴病,家人给他送来药,他推辞道:“我的病不是药物可以治好的,阴曹缺一名阎罗,想让我暂时去代理一下。我死后不要埋,等我回来。”这一天,他果然死了。有侍从引导李伯言进了一座宫殿,给他换上官服,戴上王者的帽子,两旁衙役肃立伺候,十分恭敬。桌案上文书案卷很多,堆得很零乱。李伯言拿起一宗文卷来看,上面记载江南省某生,经调查一生奸污良家妇女八十二人。把某生提来审讯,证据确凿。按阴司的法律,应处以炮烙之刑。厅堂下立有一根铜柱,高八九尺,有一抱粗,柱子中空,里边装着烧红的炭,里外通红。一群小鬼用铁蒺藜抽打驱赶某生爬铜柱,某生移动手脚,盘柱而上。刚爬到柱顶,只见烟气飞腾,“呯”的一声响如爆竹,人就摔到地上。蜷伏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群鬼又抽打他爬柱,爬到顶依然爆响一声落在地上。就这样摔了三次,某生落地变作一股烟慢慢消散,再也不能成为人形了。还有一宗案子,是李伯言同县的王某,婢女的父亲控告他霸占自己的女儿。王某原是李伯言的一位姻亲。此前,有一人来卖婢女,王某知道不是正道来的,可是贪图价钱便宜,就买了下来。接着王某暴病而死。过了两天,他的朋友周生在路上遇着王某,知道是碰见了鬼,急忙跑回家躲避,王某也跟着周生来到他家。周生十分害怕,向他祷告,问他要干什么。王某说:“请你到阴司去做证人。”周生惊讶地问:“为什么事?”王某说:“我那个婢女是按价购买的,而今天误被控告霸占。这件事你是亲眼看见的,只想借你君子一言作个证明,此外没有什么事。”周生坚决拒绝王某的要求。王某临走时说:“这事恐怕就由不得你了。”不久,周生果然死去,和王某一起到阎王爷那里当堂对质。李伯言见是王某,心中暗有袒护之意。忽然看见阎罗殿上起火,烧着了房梁。李伯言大为惊惧,侧身站立。只听一位小吏急忙说道:“阴间和阳世不同,一点儿私心杂念都不容。赶快消除杂念,火自然就会熄灭。”李伯言收了杂念,心情平静下来,那火顿时就灭了。过了一会儿,开始审讯,王某和那婢女之父反复申诉,互相指责。李伯言问周生,周生据实以告,于是王某以明知故犯罪被判杖刑。打过之后,李伯言派人把周生等人都送回阳世,周生和王某都在死后三天复苏。


李伯言处理完公务,乘马车返回。路上遇到几百个缺头断脚的鬼,伏在地上哀嚎。李伯言停下车来探问究竟,原来是一些死于异乡的鬼魂,想回故乡,恐怕关卡阻碍,乞求李伯言发给通行证。李伯言说:“我在阴间任职三天,现在已经离职了,还有什么能力呢?”众鬼魂说:“南村有位胡生,将要设道场,念经超度亡灵,请转告他,他会帮我们的。”李伯言答应了。回到家里,随从的人马都离去了,他也苏醒过来。胡生字水心,和李伯言有交情,听说他死而复生,便来探望。李伯言急忙问:“道场何时开设?”胡生惊讶道:“兵荒马乱之后,妻儿幸而保全下来,前些时和内人说过这种心愿,从没向旁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伯言把实情告诉了他。胡生慨叹道:“闺房里说句话,就能传播到阴间,太可怕了!”于是答应了李伯言的嘱咐离去。第二天,李伯言到王某家,王某仍然疲倦地躺在床上。见李伯言来到,马上起身,恭敬致谢,感谢李伯言的庇护。李伯言说:“阴司的法律是不容有丝毫宽恕的。现在你身体好了吗?”王某说:“已经没什么事了,只是打板子的伤口已经化脓溃烂了。”又过了二十多天,王某的伤才好,臀部的烂肉都掉了,留下的瘢痕就像挨过板子那样。


异史氏说:阴司的刑法,比阳世更惨酷,责罚也比阳世苛刻。可是讲情袒护都行不通,那些受酷刑的人也都没有怨言。谁说阴间暗无天日?只恨没有那一把火把阳世的公堂烧掉。


★93、黄九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何师参,字子萧,书斋在苕溪东岸,门外是一片旷野。一天傍晚,何生偶然外出,见一位妇人骑驴前来,后面跟随一个少年。这妇人年约五十多岁,风姿清丽脱俗。再看那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长得十分俊美,比美女还漂亮。何生素来有同性恋的癖好,一见这少年,就灵魂出窍,他踮起脚来,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才回来。第二天,何生又早早地等在那里,到了日落西山,暮色渐浓时,少年才从这里经过。何生上前笑脸相迎,极尽讨好之能事,问他从哪里来,少年回答说“从外公家来”。何生邀请少年到书馆休息一会儿,少年推辞说没有工夫,何生生拉硬拽,少年才跟他进了屋。少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任何生怎样挽留也没有用。何生于是拉着少年的手相送,殷勤嘱咐他常来做客,少年点头答应后离去。何生从此如饥似渴地想念少年,成天在门口注目眺望,一刻也不消停。


有一天,太阳半落西山时,少年忽然来了。何生大喜,将少年请到书馆中,让书童摆上酒来。问少年姓名,少年答道:“姓黄,排行第九,尚未成年,没有名字。”何生又问:“你多次从这里经过是为什么呀?”九郎说:“家母住在外祖父家,常常生病,所以多次去看望。”喝了几杯酒之后,九郎就要离去。何生抓住他的胳膊,挡住道请他留下,并把门锁上。九郎没有办法,满面通红,只好又坐下。何生与九郎在灯下谈话,九郎像大姑娘一样温和,一谈到调戏之类的话,便含羞不语,扭头面向墙壁。过了一会儿,何生要和九郎同床而眠,九郎说自己睡相不好,不愿同眠。何生再三强求,九郎才脱下外衣,穿着裤子躺在床上。何生吹灭了蜡烛,过了一会儿,移过身子和九郎同枕,一手搂着脖子,一手放在大腿上紧紧拥抱他,苦苦乞求搞同性恋。九郎愤怒地说:“因为你是个风雅文士,所以才和你来往。而你这种行为,真是禽兽的行为呀!”过了一阵儿,晨星闪烁,天色渐亮,九郎径自离去了。何生怕九郎断绝来往,仍然在门旁道边等候九郎,来回徘徊凝神盼望,望眼欲穿北斗。


过了好几天,九郎才露面,何生高兴地迎接他,并为上次的鲁莽道歉,又把他强拉进书馆,两人促膝而坐,笑语不断,何生暗自庆幸九郎不念旧恶。不久,二人又解衣脱鞋上床,何生又抚摩着九郎哀求交欢。九郎说:“你的一片缠绵情意,我已铭刻在心,可是二人亲爱无间,何必非要干这种事?”何生甜言蜜语地纠缠,只求亲近一下肌肤就行了,九郎答应了他。等九郎睡着了,何生偷偷对他轻薄。九郎从睡梦中惊醒,披上衣服猛然起身,连夜逃走了。何生从此郁郁寡欢,怅然若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日渐衰弱憔悴,只能每天让书童巡察探看。


有一天,九郎从何生门前经过,就要径直离去,书童牵着他的衣服把他领进书馆。九郎见何生非常消瘦,大为惊异,上前慰问。何生把实情告诉九郎,眼泪“扑簌簌”随声滚落。九郎轻声说:“我的本意是,你我相爱对我无益,而对你却有害,所以不愿做。可是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又有什么可惜的呢?”何生听了大喜。九郎去后,何生的病情立时大为减轻,又过了几天,病就全好了。九郎果然前来,与何生鱼水交欢后说:“今天是我勉强接受你的要求,千万不要把这种情形当作常例。”接着又说:“我想求你点儿事,肯为我出力吗?”何生问他有什么事,他回答道:“我母亲患有心痛病,只有太医齐野王的先天丹才可治愈。你和他有交情,一定能够求来。”何生答应了。九郎临走时又嘱咐了一遍。何生于是进城求药,晚上交给了九郎。九郎十分高兴,举手向他道谢。何生又想和他交合,九郎说:“请不要再纠缠了,我替你找个美女,比我强万倍。”何生问是什么人,九郎说:“我有一个表妹,貌美无比。你如果有意,我便替你做媒。”何生笑着不回答。九郎拿着药就走了。过了三天,九郎又来取药。何生怪他来得太晚,言语中就有责备的意思。九郎说:“我是不忍心给你带来灾祸,所以才想疏远你。既然你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希望你不要后悔。”从此以后,二人夜夜相会,从无间隔。


每过三天,九郎必定要一次药。齐太医对何生如此频繁取药很奇怪,便问:“这药从来没有服三次还不好的,为什么这个病人久病不愈呢?”于是包了三剂药一起交给何生。他回过头来又对何生说:“你的神色黯淡,是病了吗?”何生说:“没什么病。”齐太医便为何生把脉,吃惊地说:“你有鬼脉,病在少阴脉上,如果不加小心,可就危险了。”何生回到家,把这番话告诉了九郎。九郎叹气道:“真是良医啊!我其实是个狐狸,时间长了恐怕会对你不利。”何生怀疑他是在骗人,就把药藏了起来,并不一次就给他,生怕他以后不再来了。过了不久,何生果然病了,便请齐太医诊治,齐太医说:“从前你不说实话,现在你的魂气已经飞出体外了,就算是秦缓那样的良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九郎每天都来看望侍候,对何生说:“当初不听我的话,果然到了这种地步!”不久,何生病死,九郎痛哭而去。


原先,县里有一位翰林,少年时和何生是同窗好友,十七岁时当了翰林。当时陕西地方官贪婪凶暴,因为贿赂了朝廷命官,所以没有人敢揭露他。翰林上疏揭露他的罪恶,反而被扣上越职言事的帽子被免官。后来,陕西地方官当上了这个省的巡抚,成天都在寻找报复翰林的机会。翰林年轻时就以英气著称,曾经得到一位叛王的看重,巡抚于是买到了翰林和叛王以前来往的旧书信,用来威胁翰林。翰林害怕,自杀而死,他的夫人也上了吊。过了一天,翰林忽然苏醒过来,自称道:“我是何子萧。”一问他,回答的都是何家的事情,大家这才明白何生是借尸还魂。大家留不住他,他就跑到何生家去了。巡抚怀疑其中有诈,还是一心要陷害他,便派人向他索要一千两银子。翰林表面上答应了,心里却忧愁烦闷得要死。


忽然,有人通报说九郎来了,翰林便高兴地和他谈话,悲喜交集。接着,又要求和他交合。九郎说:“你有三条命吗?”翰林说:“我真后悔活在这个世上,活着太累,倒不如死了安生。”接着便诉说自己的冤苦。九郎听了也很忧虑,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幸好我们又在人间重逢了。你至今没有妻子,先前我给你说的表妹,聪慧美丽,而且很有谋略,一定可以帮你分忧解难。”翰林便想见九郎的表妹一面。九郎说:“这倒不难。明天我要去接她陪我母亲,必然从这里经过。你就假装是我的盟兄,我假装口渴要水喝。你如果说‘驴跑了’,就算同意了。”二人商议停当,九郎就离去了。


第二天中午,九郎果然跟在一位女郎的身后从翰林门前经过。翰林拱手和九郎絮絮叨叨地聊天,偷偷瞟了女郎一眼,只见她眉清目秀,俊雅美丽,真像仙女一般。九郎想要喝茶,翰林便请他们进屋。九郎对表妹说:“三妹不必见怪,这位是我的盟兄,不妨进去休息一会儿。”于是扶她下了驴,把驴拴在门口,一起进入房内。翰林起身煮茶,趁机瞟着九郎说:“你先前所言,还不能说尽她的美丽。能得到她,我死也无憾了。”三妹好像听出来他们在谈论自己,便站起身,娇声细语地说:“我们走吧。”翰林往门外看了一眼,说:“驴跑了!”九郎一听,急忙跑了出去。翰林搂着三妹就要交合,三妹脸色通红,十分窘困,像被拘禁的囚犯一般,大呼“九兄”,但没人答应。她便对翰林说:“你自己有妻室,为什么这样败坏他人的名节呢?”翰林说自己还没有妻室。三妹说:“你如果能对山河发誓,保证今后绝不抛弃我,我就惟命是从。”翰林便对天发誓,三妹也就不再拒绝了。完事之后,九郎回来了。三妹生气地责备他,九郎说:“这位何子萧,是从前的名士,现在的翰林。他和我是好朋友,是可以依靠的人。这事就算你母亲听说,也一定不会怪罪。”到了傍晚,翰林请三妹住下,不让她走。三妹生怕姑母会责怪,九郎挺身而出,愿意独自承担责任,一个人骑上驴走了。过了几天,一位妇人带着丫环从门前经过,她大约四十岁,神态相貌都很像三妹。翰林叫三妹出来一看,果然是她母亲。母亲瞥见女儿,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妹羞愧得答不上来。翰林邀请她进了家,向她行礼后把情况告诉她。母亲笑着说:“九郎也太孩子气了,为什么不再商量呢?”三妹自己下厨房,做好饭菜,母亲吃完饭就走了。


翰林得到一位美丽的妻子,心中十分畅快,但是以往的恶劣思绪萦绕在胸中,常常流露出忧虑的神情。三妹问他是怎么回事,翰林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三妹笑着说:“这事九兄一个人就能解决,夫君有什么好忧愁的呢?”翰林问她是怎么回事。三妹说:“听说那位巡抚沉溺于犬马声色,亲近男色,这些都是九兄的特长。你可以投其所好,把九兄献给他,他的怨气就可以消除,你的仇也就可以报了。”翰林担心九郎不肯答应。三妹说:“你就只管去求他吧。”第二天,翰林见九郎来了,就匍匐在地,爬着去迎接他。九郎吃惊地问:“你我是两世的交情,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自当效命,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为什么忽然用这种姿态对待我呢?”翰林就把三妹的计谋告诉他,九郎面有难色。三妹说:“我失身于他,是谁促成的呀?倘若他不幸中年死去,我可怎么办呢?”九郎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翰林便和九郎商量,给平时和自己关系很好的王太史去信,并将九郎送去。王太史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大设宴席,请巡抚前来赴宴。王太史让九郎扮成女郎,跳起天魔舞,宛如美女一般。巡抚被九郎迷住了,极力向王太史请求,想用重金买下九郎,唯恐得不到。王太史故意沉思不语,来吊他的胃口。迟疑了很久,才将翰林欲献九郎的想法告诉巡抚。巡抚很高兴,以前的仇隙一笔勾消了。自从得到九郎以后,巡抚和他寸步不离,对原来的十几个侍妾都视如粪土。九郎的饮食用具就像王侯一样,还赐给他上万两的银子。过了半年,巡抚病了。九郎知道他离死已经不远了,便用车装着金银绢帛,请假回到了翰林家。不久,巡抚就死了。九郎拿出钱来,建起房屋,置办家具,蓄养仆人丫环,他母子和舅妈家住在了一起。九郎出行,车马仪仗都很豪华,没人知道他是狐狸。


我写了一篇笑判,一并记在这里:


男女生活在一起,结为夫妻,是人伦关系中的重要方面;男女器官干湿不同,是阴阳交配的正常通道。男女偷情约会,尚且被人讥讽为放荡,而同性恋,更难免被人视为丑不可闻。男人必须身体强壮,阴道才会为它敞开;那肛门本不是正常通道,岂可让那东西误入?如今有些人甘愿搞下流勾当,乐而忘返,舍弃正道而不走。云雨还没有兴起时,就应该撩拨妻子;但是悖乱阴阳,居然还表里为奸。把阴道置于无用之地,却胡说你僧人一样清心寡欲;“蛮洞”是不毛之地,竟使独眼元帅称雄。把赤兔系在辕门,好像要射戟一样;在国库前弯弓搭箭,好像要斩关而入。有人说某监生梦见黄鳝钻入臀部,其实是昨天夜里有旧相好来访;而王戎卖李,必将钻坏李核,使它无法再育此种。身着戎装,骑着大马频频光顾黑松林,固然能够相安一时;假设黄龙府的潮水忽然涌来,如何能抵御它呢?应该斩断它钻刺的祸根,而且塞住它迎来送往的通道。


★94、金陵女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沂水有个姓赵的人,有一天进城办事回来,看见一位穿白衣的女子在路旁哭泣,特别哀痛。赵某瞥了她一眼,只见那女子长得很美,不觉心生爱意,于是停下脚步,久久地凝视着她。女子泪流满面,说道:“那位先生啊,你不往前赶路,看我干什么呀!”赵某说:“我看这旷野无人,而你又哭得这样伤心,实在让人难过。”女子说:“我丈夫死了,我无路可走,所以为此而哀伤。”赵某劝她挑一个好丈夫再嫁,女子说:“我这样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可挑选的?如果能找到一个人可以托付终身,做一个小妾我也满足了。”赵某欣然自我推荐,女子愿意跟他走。赵某说离家太远,要去雇车马代步。女子说:“不用了。”于是先行一步,飘飘然像疾走的仙人一样。女子到了赵某家以后,操持家务十分勤劳。过了两年多,有一天她对赵某说:“为了感谢你对我的眷恋之情,所以当初跟随了你,不觉已经三年。如今到了离去的时候了。”赵某说:“你从前说没有家,如今要到哪里去呢?”女子说:“当时是随便乱说的,我怎么会没有家呀?我父亲在金陵城卖药。你要是想和我再见面,可以运一些药去,我们可以帮你赚些钱。”赵某为女子离去作了些准备,还为她租了车马。女子说不用,出门径直走了。赵某追也追不上,瞬息之间她的影子都不见了。


过了很久时间,赵某很想念那女子,于是买了一批药材到了金陵。他把货寄放在旅店后,就到街市上四处寻访女子的下落。忽然,药店里的一位老翁看见了他,说:“我女婿来了。”说着把赵某请进店中。那女子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了赵某不说话也不笑,只是埋头继续洗衣。赵某很生气,抬腿就往院外走,老翁把他强拉回来,那女子仍和刚才一样没有一点儿表示。老翁让女子做饭摆酒,并准备赠给他一份厚礼。女子阻止老翁道:“他这人福薄,给多了他承受不起。最好稍稍慰劳他的辛苦,再拣十几副药方给他,就足以使他吃用不尽了。”老翁问赵某运来的药在哪儿,女子说:“已经替他卖了,钱在这儿。”老翁于是把药方和药钱都交给了赵某,送他回家。赵某一试这些药方,有奇效。现在沂水县还有知道这些药方的人。比如用捣蒜臼接茅草屋檐滴下的雨水洗身上的瘊子,就是其中一方,效果特别好。


★95、汤公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汤公的名字叫汤聘,是辛丑年间的进士。他身患重病处在弥留之际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下部有股热气,渐渐往上升。升到大腿处,小腿就死去;升到腹部,大腿又死去。升到心窝处,心却最难以死去。于是童年时代的往事以及许多细小琐碎早已遗忘的事情,都随着心血涌来,像潮水般在心头一一浮过。每回忆起一件善行,就觉得心中清净平和;想起一件恶行,心中顿觉懊悔烦躁,就如同放在油锅里煎炸一般,那痛苦滋味,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想到七八岁时,他曾探鸟巢掏出幼雏杀死取乐,只是这一件事,就使他心中的热血像潮水一般翻涌,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直到平生所作所为,一一如潮水掠过他的心头,才觉得那股热气一缕一缕地穿过喉咙,直入脑部,又从头顶冒出,就像炊烟一样向上升腾,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魂灵才脱离身体飘然而去,忘掉了躯壳。


那魂灵飘飘荡荡,无依无归,在城外的路上漂泊。这时,一个巨人走过来,足有几丈高,他拾起汤聘的魂灵,放在袖子里。魂灵一进入袖筒,发现里面人已很多,肩腿相压,空气污浊,令人憋闷不堪,实在无法忍受。汤聘忽然想起只有佛祖可以解救危难,就祷念起“阿弥陀佛”来,才念了三四声,魂灵就飘出了巨人的袖筒,掉在地上。巨人马上把他拣了回来,这样巨人拣回他三次,他从袖中又掉落三次,最后巨人终于走了。汤聘的魂灵孤零零地呆在那里,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想到佛祖在西土,于是就向西方走去。不多时,看见路旁有一个和尚在打坐,他就向前施礼问路。和尚说:“凡是读书人的生死簿,都由管功名的文昌帝君和管教化的孔圣人二位掌管,你必须先到他们那里一一注销了名字,才能离开阴间到别处去。”汤聘又问文昌帝君和孔圣人的居处,和尚一一告诉了他,汤聘于是朝和尚指示的方向奔去。


不一会儿,汤聘来到孔圣庙,见孔子面朝南端坐在那里,于是他像活着时一样跪拜施礼。孔子说:“生死名册的变更,仍然归文昌帝君掌管。”于是指给他去找文昌帝君的路。汤聘又急忙向前赶去,见有一座殿阁,像帝王的宫殿一样雄伟壮丽。他低头弯腰恭恭敬敬地进去,果然里面有位神人,长相与世间所见过的文昌帝君像一模一样,汤聘跪伏在地,虔诚地祈祷。文昌帝君知道汤聘的来意,一边翻检名册一边说:“你为人诚实,品格端正,理应生还人间。但是你的躯体已经腐烂了,除了观音菩萨,谁也无能为力。”于是又指给他一条路,让他急速去见观音菩萨,汤聘听命前往。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一片繁茂的树木和竹林,掩映着一座华丽的殿宇。进去一看,只见观音菩萨梳着田螺形的发髻,神态端庄,金色的面容如满月般美丽,座前的宝瓶内插着杨树枝条,依依低垂,葱翠如烟。汤聘恭恭敬敬地叩拜,叙述了文昌帝君的那番话,观音菩萨表示很为难。汤聘不住地哀恳。旁边有位罗汉说道:“菩萨可以施展大法力,撮土可以当肉,折柳枝可以做骨头。”观音菩萨就答应这位罗汉的求情,亲手折下柳枝,倒出宝瓶中的水,和上净土成为泥,把柳枝和泥都拍附在汤聘的身上。让仙童把他送回停放灵柩的地方,把灵魂推到躯壳上合到一起。这时,汤聘的棺材内发出呻吟和翻身的声音,汤聘的家人都十分惊骇地聚集到棺前。大家打开棺木扶他出来,汤公已霍然痊愈。算来汤公气绝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


★96、阎罗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莱芜县有个秀才叫李中之,他生性刚直,不徇私情。可是每过几天就要昏死一次,每次昏死都如僵尸一般,三四天后才能苏醒。有人问他在阴间都看到了什么,他总是守口如瓶,半点儿也不曾泄露。当时县里有位张生,也几天昏死一次,对人说:“李中之是阎罗殿上的阎罗。我到了阴曹,也就是他的部下。”至于阎罗殿门上的对联,这位张生都能背着叙述下来。又有人问他:“李中之昨天到阴曹处理了什么事情?”张生说:“我不能细说。但记得他提审了曹操,并打了二十大板。”


异史氏说:曹阿瞒的案子,想来已经历过几十位阎罗审理了。变牛变马,剑山刀峰,种种惩罚也都用过了,应该判他什么罪,不须斟酌便可定刑,可是几千年都定不了案,至今还在提审,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因为临刑的囚犯多求快刀速死,所以专门让曹操求死不得,多遭一些罪吗?真是怪事!


★97、连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杨于畏从外地迁居到了泗水边上。他的书房对面是一片空旷的荒野,院墙外有许多古墓,每到夜晚,就能听到白杨萧萧,那声音就如同奔涌的波涛,不绝于耳。有一天深夜,他秉烛独坐,听到窗外阵阵树声风声,感到无限凄楚。忽然,墙外有人在吟咏:“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这哀伤凄楚的诗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仔细一听,那声音细弱婉转,好像是个女子,杨生疑心重重。第二天他到墙外,一看并没有一点儿人影。只有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之中,于是他拾起带子放在窗台上。到了半夜二更时分,外面又响起那凄凉的诗句,与昨夜一样。杨生踩着方凳往墙外看,吟诵声立刻停止了。杨生恍然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鬼,尽管如此,杨生却非常倾慕她。


第二天晚上,杨生伏在墙头悄悄地等着。一更快要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女子慢慢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她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凄然地吟诵着那哀伤的诗句。杨生轻轻咳嗽一声,那女子马上就隐没在荒草中了。杨生于是就隐伏在墙下等待着,等听到这女子吟诵结束之后,才隔着墙,接续那女子的两句诗吟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吟罢过了好长时间,仍然是一片沉寂,杨生悻悻地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她整理一下衣襟,上前施礼道:“您真是个风雅的文人,我却这样胆怯地躲着您。”杨生很高兴,拉她坐下。只见她瘦削而又怯弱,身上带着寒气,单薄得好像禁不住衣衫的分量。杨生问她:“你家乡在哪里?寄住此地很久了吗?”那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四处漂泊。十七岁时暴病夭亡,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旷野荒凉,我寂寞得如同失群的孤鸭。我吟哦的那两句诗,是我自己所作,用来寄托我哀怨、愁恨的情怀。我苦思了好久都不能连接成篇,承蒙您代我续写,使我在九泉之下感到欢欣慰藉。”杨生想拉她做爱,女子紧皱着眉头说:“我是坟墓里的枯骨,不比活人,您和我欢合,是要减少阳寿的。我实在不忍心让您因此惹祸呀!”杨生这才作罢。他又把手伸到女子胸前抚摸,觉得女子的双乳还像处女一样。他又想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可太纠缠了!”杨生把她的小脚放在手里抚弄着,只见她穿着月白色的丝袜,一只脚上系着一缕彩线,另一只脚上系着一条紫色的袜带。杨生就问她:“为什么不都系上袜带?”女子说:“昨天晚上因害怕而躲避你的时候,不知丢在哪儿了。”杨生说:“我给你换上吧!”说着就从窗台上取下那只袜带交给女子。那女子惊异地问是从哪儿得来的,杨生就把昨夜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女子就解下彩线换上了袜带。后来她又随便翻阅桌上的书,当看到唐代元稹写的《连昌宫词》时,她慨叹道:“这是我活在世上时最爱读的诗,今天又看到它,真像做梦一样。”杨生和她谈诗,觉得她聪慧可爱。在窗下灯前促膝夜谈,就像得到了一个好朋友。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只要听到她的低声吟诵声,不须多时她定会来到。女子多次嘱咐杨生:“请你一定严守秘密,不要对外人说。我从小就胆小,怕来些恶客欺负我。”杨生答应一定保密。两人感情融洽,如鱼得水,虽然没有同床共枕,但也同夫妻一样亲密无间。女子常常在灯下为杨生抄书,字体端正柔媚。又自选宫词百首,自行抄写后诵读。她还让杨生添置了围棋、购置了琵琶,每天晚上教杨生下围棋,如果不下棋就弹琵琶。她演奏的“蕉窗零雨”一类曲子,声调凄楚,感人肺腑,让杨生难过得听不下去。女子又改奏“晓苑莺声”一类曲子,杨生听了顿时觉得心胸舒畅。两人在灯下尽情玩乐,经常高兴得忘了天已破晓。每当见到窗口射来一缕曙光,女子就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有一天,有位薛生来访,正赶上杨生在白天蒙头睡觉。薛生看到他的房间里有琵琶和棋局,知道他原来并不擅长这些;翻书时又看见手抄的宫词,字迹非常工整娟秀,就更加怀疑起来。杨生醒来后,薛生问:“琵琶、棋盘是派什么用场的呀?”杨生说:“我想学一学。”薛生又问那些词曲是谁抄写的,杨生谎称是别的友人写的。薛生翻来覆去地端详那字迹,看见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写道:“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道:“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么如此骗人呀?”杨生非常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薛生更是拼命诘问不休,杨生就是不说。薛生拿起词曲抄本就要走,杨生更加不安,只好把实情告诉他。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生就把女子嘱咐他让他务必保密的话告诉了薛生。可是薛生仰慕连琐的心情太急切了,杨生无奈只好答应了他。夜间,连琐来了,杨生把薛生的想法告诉了她。连琐听罢特别生气,说:“我叮嘱你什么来着?想不到你竟多嘴多舌地到处乱讲!”杨生把薛生强求的情形告诉了连琐,连连为自己开脱。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算是到头了!”杨生百般劝慰解释,连琐就是不能释恨,起身告别道:“我暂时躲一躲他。”第二天,薛生又来了,杨生告诉他连琐根本不想与他见面。薛生怀疑杨生有意推托欺骗他,这天晚上,薛生又和两个同窗学友一同来到杨生家,时间很晚了,还是借故不走,故意捣乱,整夜喧哗吵闹,杨生心里非常生气,可又对他们无可奈何。这几个接连闹了几夜,连琐的影子都没见着,感到很无聊,有离去的意思,喧闹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一阵吟诵声从外面传来,在场的人一同倾听,那声音凄婉欲绝。薛生正全神贯注地倾耳细听,他的朋友中间有一位武生王某,捡起一块大石头向墙外投去,还大喊道:“扭扭捏捏地不出来见客人,念的什么好诗,哭哭啼啼的,真叫人听了发烦!”那吟诵声立即停住了。大家都很埋怨王某,杨生更是气得满面怒容,大声地斥责他。第二天,这些人才离开杨生的家。这天夜里,杨生独自住在空房,盼望着连琐再来,可是连她的人影都没见到。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她哭着说:“你招引来的这帮凶恶的客人,快要把我吓死了!”杨生忙不迭地向她认错道歉。连琐急匆匆地走了,临别前对他说:“我早就说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咱们从此分手吧。”杨生急忙挽留,而她早已踪影全无了。从此以后,杨生苦等了一个多月,可连琐再也没有来过。杨生日日夜夜地思念她,茶饭不思,以至于形销骨立,真是追悔不及。


一天晚上,杨生正在独自饮酒,连琐忽然掀开门帘进来。杨生喜出望外,忙说:“你原谅我了吗?”连琐流泪不止,浸湿了衣衫,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杨生急忙问她是怎么回事,连琐却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我怄气走了,这时有急事又来求人,难免有些惭愧。”在杨生再三盘问之下,连琐才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肮脏恶浊的差役,硬逼我当他的小妾。可是我出身于清白人家,怎么能垂眉折腰受这个下贱死鬼的侮辱?可惜我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又怎能抗拒得了?你如果还肯把我当作妻子一样对待,一定不能听之任之。”杨生听完大怒,气愤得要与那死鬼拼命,可是又顾虑人和鬼不在一界,恐怕自己有力使不上。连琐说:“明天晚上你早点儿睡觉,我到梦中与你相会。”于是二人又像从前那样谈了些知心话,一起坐到天亮。连琐临走时,嘱咐杨生白天不要睡觉,专等夜晚梦中的约会。杨生答应了。


因为在午后稍稍饮了点儿酒,杨生有些醉意,于是蒙了件衣服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忽然看到连琐来了,交给他一把佩刀,拉着他的手就走。来到一座院落中,刚关上院门,想问问连琐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有人用大石头砸门。连琐惊惧万分地说:“仇人来了!”杨生打开院门猛然冲了出去,只见一个头戴红帽、身穿黑衣的差役,嘴边长着像刺猬毛一样的络缌胡须。杨生愤怒地斥责那个家伙。那个差役也横眉相对,十分仇视,他出言恶毒凶狠。杨生大怒,冲上去和他拼命。那个家伙就拿石头投他,石块像雨一般飞来,一石打中了杨生的手腕,疼得他握不住佩刀。正在危急之时,远远看见一个人,腰间挂一张弓,正在射猎。他再仔细一看,正是那位武生王某。杨生大声求救。王某拉开弓急忙赶来,一箭射中差役的大腿,又一箭射出去,那家伙倒地而死。杨生非常高兴地感谢王某。王某问杨生这是怎么回事,杨生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了他。王某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将功折罪,就和杨生一起来到连琐屋里。连琐战战兢兢,又羞怯又害怕,远远地缩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声不响。王某看见桌上有一把小佩刀,才一尺多长,刀把上镶嵌着金玉,从刀匣里抽出刀来,只见刀光闪闪,竟可以照出人影。王某连声赞叹,爱不释手。他和杨生又随便说了几句,看到连琐这样羞怯可怜,也就告辞离去。杨生也径自回到家里,越墙时跌倒在地,这才猛然惊醒,此时已是村鸡乱叫的拂晓时分了。他只觉得手腕特别疼,天亮时一看,皮肉都红肿了。中午时分,王某来了,就说夜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杨生问他:“没梦见射箭吗?”王某很奇怪他怎么能预先知道自己的梦,杨生伸出手来让王某看,并且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他。王某回忆起梦中所见到的连琐的容貌,遗憾的是不能真正见上一面,他很庆幸自己对连琐有功,又请杨生给连琐通个消息,希望连琐同意与他见面。夜晚,连琐前来道谢。杨生说应当归功于王某,并代王某表示了求见的恳切愿望。连琐说:“王某救助之恩,妾义不敢忘。但他是个粗壮的武夫,让我实在害怕。”接着她又说:“我看出王某很喜爱我的佩刀。这把佩刀本是我父亲出使南粤的时候,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我对它珍爱有加,所以缠上金丝,镶上明珠。父亲大人可怜我青春夭亡,用这把佩刀陪我殉葬。今天,我愿意割爱赠送给王某,他见到佩刀也就如同见到我一样。”第二天,杨生把连琐的意思转达给了王某,王某十分高兴。到了晚上,连琐果然把佩刀送来了,说:“请嘱咐王某好好珍存,这可不是中国出产的东西呀。”从此以后,连琐和杨生亲密来往,又和当初一样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晚上,连琐在灯下仰着脸看着杨生,好像要说些什么,脸羞得通红,几次欲言又止。杨生抱住她,问她到底要说什么,连琐说:“这么长时间蒙你的眷爱,我接受了活人的生气,吃些人间烟火饮食,竟觉得枯骨忽然获得了生机。可是还需要活人的精血,才能使我复活。”杨生笑着说:“本来就是你不肯,我难道爱惜那点儿精血吗?”连琐又说:“你和我交接后,你肯定要大病二十多天,但是吃药可以治愈。”于是两人脱衣上床,共享欢娱。完事后,连琐起床穿衣,又说:“我还需要一点儿活人的鲜血,你能忍痛再爱我一次吗?”杨生就取来利刃在自己的臂上刺出血来,连琐躺在床上,让鲜血滴进她的肚脐中。然后连琐起来说:“我不再来了。你记住一百天以后,看到我的坟前有青鸟在树上鸣叫,就马上掘坟救我出来。”杨生非常认真地接受了连琐的嘱托。连琐临出门时又嘱咐道:“千万记住不要忘了,时间早了晚了都不行!”说完走了。


过了十几天,杨生果然大病一场,肚子胀得要死。大夫给他吃了药,泻下来一些像污泥一样的排泄物,又过了十几天,他的病就全好了。杨生计算着百日之期已到,就让家人扛着铁锹在连琐墓前等候。日落黄昏的时候,果然看到有两只青鸟在鸣叫。杨生欣喜地说:“行啦,开始动手吧。”于是他们斩去荆棘,挖开坟墓。只见那棺木早已朽烂,而连琐的面容却像活人一样,伸手摸摸她身上还微微有些热气。他们就蒙上衣服把她抬回家去,到家后把她放到暖和地方,这时,连琐慢慢有了气息,呼吸微弱得如细丝一般。家人又慢慢喂她一点儿稀粥,到了半夜才完全苏醒过来。后来她常对杨生说:“二十多年真像一场梦啊!”


★98、单道士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位韩公子,是县里世代显贵人家的子弟。有一位姓单的道士,擅长变戏法。韩公子特别喜爱他的技艺,把他当座上宾请到家里。单道士往往在和客人们一起坐着或站着的时候,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韩公子希望单道士能把这种技法传授给自己,单道士不肯。韩公子执着地恳求,单道士说:“我不是吝惜我的法术,而是恐怕败坏了我们这一行当的德声。法术不同其他,传授给君子尚还可以,若传给小人,小人就会利用隐身法盗窃他人财物。对于你当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但是你一旦出门见到美女而爱不自禁,施展隐身法潜入人家的闺房,岂不就是助长邪恶而放纵淫行吗?我实在不敢从命。”韩公子知道不能强迫道士,心中忿恨,于是就在暗地里和仆人们密谋找机会把道士痛打一顿,羞辱他。他怕道士用隐身法逃走,就把细灰撒在道士必经的麦场上,以为道士施展法术虽然可以隐形,但所过之处必然会在细灰上留有脚印,沿着脚印跟踪,然后再突然下手痛击他,一定能够得手。主意一定,韩公子就把单道士骗了来,他让仆人用赶牛的鞭子猛力抽打道士。单道士忽然间不见了,麦场的细灰上果然留有道士的脚印,韩公子的家仆跟着脚印又是一阵乱打,顷刻之间,脚印乱了,众人失去了目标。


韩公子刚刚回到家,单道士也到了,单道士对韩家的仆役们说:“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这些日子有劳你们伺候我,如今分别,我亦应当有所表示。”说罢,只见他手往袖筒里一探,取出一壶酒;又一探,取出一大盘菜肴,他把酒和菜都放在桌子上。放好,又往袖筒里探取;一共探取了十几次,桌子上都放得满满的。于是便邀请众人入席开怀痛饮,大家都醉了,单道士又把酒和菜肴一一仍然放进袖子里。韩公子听到这件奇事后,又请单道士再做幻术。单道士在墙壁上画了一座城,然后用手一推敲,城门立刻就打开了。于是单道士就将包裹的衣服、箱子里的东西全部都扔到城门里边,然后拱手道别说:“我走了。”纵身跳到城里,城门于是合上,道士顿时不见了。


后来听说单道士在青州的集市上,教儿童们在手掌上画用墨涂的黑圈,碰见人就开玩笑地抛去,不管所抛的地方在哪,无论在脸上,还是在衣服上,黑圈就从手掌里脱去,落印在所抛向的地方。又听说他善于房中术,能够让他下边的生殖器官吮吸烧酒,可以吸尽一杯。韩公子曾经当面试过。


★99、白于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吴筠,字青庵,少年时就以才学闻名。有位葛太史见到吴筠的文章,每每加以赞叹。求托和吴筠有交情的人把他请到家中,领略他的言谈和风采。葛太史说:“怎么会有才能像吴生这样而长久贫贱的呢?”并且让邻舍友好地传话给吴生:“如果吴生能奋发上进,考取功名的话,我就把女儿嫁给他。”当时,葛太史有个女儿非常美貌。吴生听了这话大喜,而且很有信心。不久他在秋季的考试中落榜,他让别人传话给太史道:“富贵是命中注定的事,只不过不知道是早是晚。请太史等我三年,实在不成功再把女儿嫁给别人。”于是他在学业上更加刻苦勤奋。


一天夜晚,在明月之下,有一位秀才前来拜访吴生。这位秀才长得面色白皙,留短胡须,细腰身,长指甲。问他从哪儿来,他说:“我姓白,字于玉。”吴生和白于玉略略交谈几句,就觉得心胸豁达开朗,因而非常喜爱他,留他在一块住下。天明后白于玉要告辞,吴生嘱咐他要经常来看望。白于玉对吴生的盛情非常感激,愿意搬来和吴生同住,约定好了日子才离开。到了约定的那天,先有一个老仆人替白于玉送炊具来,过了不大一会儿,白于玉骑着一匹如龙的骏马来了。吴生另外安排一间房子让他住下,白于玉让仆人把马牵走。两人朝夕相处,十分欢洽。吴生一看白于玉所读的书,并不是经常见到的书,其中绝对没有八股文之类,就非常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回事。白于玉笑道:“人各有志,我本不是功名中的人。”每到晚间,白于玉经常请吴生饮酒,并拿出一卷书交给吴生,书中都是气功方面的技术,吴生大都不懂,于是认为是不急之务放在了一边。


过了几天,白于玉对吴筠说:“前几天我给你的书,是炼内丹、求长生的重要途径,也是成仙得道的必由之路呀。”吴筠笑着说:“我现在所急于得到的并不是这些。况且求仙的人一定要断绝情缘,使一切欲念都消灭在无形之中,而这也正是我难以做到的。”白于玉问道:“这是为什么呢?”吴筠说他要考虑传宗接代。白于玉又问:“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没有娶妻?”吴筠笑着说:“正像《孟子》里所说的‘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于玉也笑着说:“《孟子》里还说‘王请无好小色’,是让人不要喜欢凡俗的女子。你喜爱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呀?”于是,吴筠把葛太史将女儿许给他的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白于玉听罢怀疑葛氏女子未必真的那么美貌,吴筠说:“这是远近的人们都公认的,并不是我的眼光低。”白于玉就微微一笑,不再追问下去。第二天,白于玉忽然收拾行装要辞行。吴筠悲伤地与他说着惜别的话,说了很多很多还说不完,白于玉就让僮仆背着行李先走,他和吴筠依依惜别,难舍难分。突然,他们看见一只青蝉落在书桌上,白于玉告辞说:“我的车马已经备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你如果想念我,可以把我睡的那张床打扫干净睡在上面。”吴筠还想再问些什么,转瞬之间,白于玉已经变得像手指一样细小,只见他轻快地跨在青蝉的背上,伴着“吱吱”的叫声,青蝉载着白于玉消失在蓝天白云之中。吴筠到这时才明白白于玉不是平常人,他站在那里惊愕了半天,怅然若有所失。


过了几天,天忽然下起了密集的小雨,吴筠思念白于玉的心情更加迫切了。他来到白于玉睡过的床前,见床上有不少老鼠粪,就一边叹息着一边打扫,然后铺上被褥在上面睡下。过了一会儿,吴筠看见白于玉的家童来请他,于是他就高兴地跟随家童去了。很快就看见一种叫桐花凤的五色小鸟成群地飞过来,白家僮仆捉住一只对吴筠说:“天黑路不好走,我们可以骑这个小鸟代步。”吴筠担心小鸟太小经不住他,那家童说:“你试着骑一下就知道了。”吴筠就照他说的试着骑在小鸟背上,居然宽绰还有富馀,家童也随后骑在小鸟尾巴上,只听戛然一声,那只桐花凤鸟展翅凌空,直冲天际。不久,一座红漆大门出现在眼前,家童先从鸟背上下来,又扶着吴筠下来。吴筠问:“这是什么地方?”家童说:“这是天门。”只见天门边上有一只巨大的猛虎蹲伏地那里。吴筠非常害怕,家童便用身体遮挡着他。吴筠看着眼前的每一处景致都与人间绝不相同。家童引领着吴筠来到了广寒宫,广寒宫内的台阶是用水晶雕刻而成的,人走在台阶上就仿佛在镜子里一样。有两株高大的桂树,树冠高接云端,树干粗可合抱,阵阵花香随风飘来,绵绵不绝。那里的亭台楼阁的门窗都是朱红色的,不时地有美人出出进进,这些美人个个美艳脱俗,都是旷世无双的绝代佳人。家童说:“王母宫里的美人比这些还要漂亮。”家童恐怕主人等候得太久,所以不敢驻足留连,引导着吴筠急急忙忙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吴筠看见白于玉正在门前等候迎接,两个人拉着手走进了大门。吴筠看到这里的房檐下是清清的流水,细细的白沙,小溪在涓涓地流淌,玉石的台阶、雕花的栏杆,简直怀疑这就是月亮上的桂宫。刚一落座,就有妙龄佳人款款而来献上香茗。不多时,白于玉又命人端上酒菜。于是,有四位美人恭敬行礼,身上的饰物“叮当”作响,来到他们身边侍候着。吴筠刚刚觉得背上有些发痒,那美人已经把长有长指甲的纤纤玉手伸进衣服里为他搔痒。吴筠不由得心旌摇荡,六神无主。很快就有了些醉意,渐渐地有些把持不住了。吴筠笑着呆看着那些美人,搭讪着和她们说些玩笑话,美人总是微笑着回避他。白于玉让美人们唱曲劝酒助兴。一个身穿绛红色薄纱的美人,一边端着酒杯对着客人劝酒,一边在筵席上亮出宛转歌喉,唱出悦耳动听的歌声。其他几位美人吹奏笙管为她伴奏,歌乐相和,十分动听。一曲唱罢,一位身穿翠绿色衣裳的美人一边向客人们敬酒,一边唱着好听的歌。还有一位穿紫衣的美人与一位穿淡白色软纱的美人在一旁“吃吃”地笑着,她们互相推让着不肯上前劝酒。白于玉让她们俩一个敬酒一个唱歌。穿紫衣的美人便来倒酒。吴筠在接杯的时候,偷偷挠了一下她的玉腕,美人一笑,失手把酒杯掉在地上。白于玉当众训斥了她。那紫衣美女却含笑拾起杯子,且低头小声地对吴筠说:“手凉得像鬼手一样,却硬要来抓人的胳膊。”白于玉听了大笑,罚她边唱曲边跳舞。紫衣美人跳完舞,穿淡白色纱裙的美人又很快为吴筠斟满一大杯。吴筠连连推辞说不能再喝了,可是当他看到白衣美人捧着酒杯羞愧的样子,就勉强又喝了下去。吴筠醉眼朦胧,细看这四个美人,个个风致翩翩,美艳迷人,没有一个不是人世间少有的。于是他突然对白于玉说:“人间的美女,我想得到一个都千难万难;而你这里群芳聚会,能不能让我真正体验一下销魂的滋味呀?”白于玉笑着说:“你心中早就有了心爱的佳人,这些人你还能看得上眼吗?”吴筠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的见识有限呀!”白于玉就把几个美人都叫到吴筠面前,让他自己挑选。吴筠左看右看看花了眼。白于玉认为吴筠与那紫衣美人有那段挠腕的情分,就让她辅设床褥侍奉客人。两人很快上了床,极尽床笫之欢,曲尽缠绵。吴筠向美人索要信物,紫衣美人摘下腕上的金镯子送给了他。


这时吴筠忽然看见白于玉的家童进来了,家童说:“仙界与人间迥然不同,请您即刻就告辞吧。”紫衣美女听见了,急忙穿衣起床,匆匆离去。吴筠问白于玉在哪里,家童说:“他早起赴早朝去了,临行前嘱咐我送客。”吴筠心中怅然若失,只好跟着家童依然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快到天门时,回头一看家童,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天门旁蹲伏着的那只老虎咆哮着一跃而起,吴筠惊慌逃窜。却见脚下一望无底,情急之中,他已经失足从天上掉下来了。吴筠被吓得猛然惊醒,睁眼一看,朝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了。他刚要起床穿上衣服,有件东西轻轻滑落到褥子上,拾起一看,正是梦中紫衣美人送给他的那只金镯子,心里不禁更加奇怪了。从此以后,吴筠对功名的追求及对葛太史女儿的热情就渐渐地冷却了,他常常想离家出游寻仙,又担心家族无人传宗接代。


过了十多个月,有一天,吴筠白天正在酣睡,梦见天上的紫衣美人从外面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说:“这孩子是您的骨肉。天上无法留养他,只好把他抱来交给您。”于是,她把婴儿放在吴筠的床上,拿了一件衣服给婴儿盖上,就急着要走。吴筠强拉住要与她做爱,紫衣美人说:“上一次是合卺,这一次就是永诀了,我们今生夫妻一场,到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您倘若对我还有情意,也许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吴筠醒了,看见果然有个婴儿在身旁的衣被中睡着,吴筠赶快抱起婴儿去见母亲。母亲看见婴儿喜欢得不得了,雇了一个乳母喂养他,还给他取名叫梦仙。


吴筠于是托人捎信给葛太史,说自己将要出家隐居,请葛太史为女儿另择良婿。葛太史不同意,吴筠又再次坚决地要辞去婚约。葛太史只好把吴筠的意思告诉了女儿,葛氏女说:“远近的人们没有不知道您已将我的终身许配给吴郎的,如今若要改聘别家,那就等于再嫁了。”葛太史把女儿的话告诉了吴筠。吴筠说:“之所以辞婚,是因为我现在不但不想追求功名利禄,而且对婚姻之事也没有兴趣了。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入山隐居,只是因为老母还健在的缘故。”于是葛太史又去和女儿商量,葛氏女说:“吴郎家穷,我甘心吃糠咽菜;吴郎离家而走,我宁愿事奉他的父母。我决不嫁给别人。”就这样,捎信的人往返了三四个来回,双方还是没有达成共识,于是葛太史选择了一个吉利的日子,准备好了送亲的车马和嫁妆,把女儿送到吴筠家合卺成婚。吴筠对葛氏女的贤德十分感动,对她又敬又爱。葛氏女侍奉婆母也很孝顺,全心全意,百依百顺,甚至超过了贫穷人家出身的女子。过了两年,吴筠的母亲去世了,葛氏女典当了自己的嫁妆为婆母购置了棺木,在各个方面没有礼节上不周到的地方。吴筠说:“我有你这样的好妻子,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我顾念着有朝一日,一人得道,全家都可以随之飞升成仙。所以我要离家远行,家中的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葛氏女十分坦然地听他说完这一席话,丝毫也没有挽留,吴筠于是离家远走了。


吴筠走后,葛氏女对外操持家业生计,对内训导培养孤儿,里里外外都井井有条。吴梦仙渐渐长大了,聪慧绝伦,被视为神童。十四岁时就考取了举人;十五岁时进士及第,被选入翰林院。每当朝廷赐封他的母亲时,都因为不知道他生母的姓名,而只封葛氏母亲一个人。一天,正是祭祖的日子,吴梦仙感时而思亲,便问自己的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葛氏把父亲的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吴梦仙想要弃官寻父。母亲说:“你父亲出家修行已经十多年了,想必早已成仙远游,你到哪里找他去呢?”后来吴梦仙奉皇帝的旨意到南岳衡山祭祀,途中遇到强盗。正在万分危急之时,只见一个道士仗剑而出,把强盗打得一败涂地,很快就为吴梦仙解了围。吴梦仙对道人万分感激,赠给他金银作为酬谢,道士没有接受,却拿出一封信交给吴梦仙,说:“我有一个老朋友,和你是同乡,请你代我致意。”吴梦仙说:“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道人说:“叫王林。”吴梦仙仔细回忆村中似乎没有人叫这个名字,道人说:“是个草野间微贱的小人物,你贵为大官,自然不会认识。”道人临行前拿出一只金镯子,说:“这是闺房里女子的物件,我拾到它也没有什么用处,就奉送给你吧。”吴梦仙接过一看,那金镯子雕刻得非常精致,就把它揣在怀中送给夫人。夫人特别喜爱,就让手艺高超的首饰匠再打造一只,但终究不如这一只精巧。


吴梦仙回到村里到处打听,村里并没有叫王林的人。他私自打开那封信,只见信上写着:“三年恩爱夫妻,如今天各一方。安葬母亲教育幼子,全赖你的贤惠。我没有办法报答你的恩情,奉送药丸一颗。剖开吃下便可以成仙。”最后写着“送达琳娘夫人妆台左右”。吴梦仙读罢,仍然是一头雾水,不知此信是写给谁的,于是拿着信去询问母亲葛氏。母亲看到那信顿时泣不成声,哽咽着说:“这是你父亲的家书呀!琳,是我的小名。”这时,吴梦仙才恍然大悟,原来“王林”二字是字谜,吴梦仙想到自己错过了与父亲相认的机会,心中悔恨不已。他又拿出那只金镯子给母亲葛氏看,母亲说:“这是你生母的遗物。你父亲在家时曾拿出来给我看过。”吴梦仙又看信中的药丸,就像黄豆粒那么大。吴梦仙高兴地说:“我父亲是仙人,您吃下它一定能够长生不老。”葛氏并没有立即吃下药丸,而是接过来仔细收藏好。有一天,葛太史来看外孙吴梦仙,葛氏把吴筠的信读给他听了,又把那个长生不老的药丸献给父亲,希望父亲长寿。葛太史接过药丸,一分两半,与女儿各吃了一半。刚刚咽下药丸,葛氏和她父亲立即感到精神焕发。葛太史这时已经七十多岁了,老态龙钟,吃过仙药之后,忽然觉得全身的筋骨和皮肉都充满了活力,于是他放弃了轿子开始步行,居然健步如飞,家人跑得气喘吁吁才能追得上他。


第二年,城中发生火灾,大火终日不熄。全家的人夜里不敢睡觉,都聚集在庭院中。只见火势越烧越大,眼看就要烧到邻居家的房子了。吴梦仙一家人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忽然间,吴梦仙夫人臂上的那只金镯子,伴随“戛戛”的声响,脱离了夫人的手腕飞了出去。全家人的目光随着金镯子飞去的方向看去,只见金镯子变得有方圆几亩地那样大,把吴宅整个围在中央,形状犹如月晕,金镯子的开口处正对着东南方向,这一切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众人都惊愕不已。很快,大火从西方烧了过来,大火靠近金镯围成的圈时却斜着越过向东烧去。等大火已经烧到很远的地方时,人们都以为金镯子飞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忽然间,一道红光闪过,金镯子“铛锒”一声掉在吴夫人的脚边。这次大火,城中被烧的民舍有几万间,吴家的前后左右的邻舍全都化成了灰烬,唯独吴宅没有遭受损失,只有宅东南有个小阁楼化为乌有,而小阁楼正是金镯子开口笼罩不住的地方。葛氏到了五十多岁时,有人还见到过她,竟像二十多岁的人那样年轻漂亮。


★100、夜叉国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交州有位姓徐的商人,漂洋过海做生意,忽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商船失去了控制,被风吹走了。当他睁开眼睛看时,船漂到了一处岸边,岸上是苍莽的深山老林。徐某希望能遇到土著居民,就把船拴在岸边,背上干粮和干肉上了岸。刚进入深山时,只见两旁的山崖上布满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口,密集得就像蜂房一样,洞中隐隐约约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徐某来到一个洞处,停下脚步向洞内一看,只见洞中有两个夜叉,牙齿就像排列的剑戟一样参差不齐,眼睛外突,像灯笼似的闪烁不定,它们正用爪子劈开一只活鹿,然后生吞活剥地吃着。徐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向山下狂奔,可是夜叉已经看见他了,马上放下手中的鹿肉,迅速把徐某捉进洞里。两个夜叉说话,就像鸟鸣兽吼。这两个夜叉争着撕裂了徐某的衣服,好像即刻就要把他吞进肚子里似的。徐某吓得要死,赶紧取出口袋里的干粮,还有牛肉脯一起送给他们吃。两个夜叉分着吃,吃得特别香,吃完又来翻徐某的口袋。徐某摇着手向他们表示没有了。夜叉大为恼怒,又来抓徐某。徐某向他们哀求说:“你们放了我吧。我的船上有锅,可以为你们煮肉做菜。”两个夜叉不明白徐某在说些什么,还是怒气冲冲的。徐某只好又打手势比划了一阵,夜叉才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于是,两个夜叉跟随着徐某来到船上,取出炊具后又回到洞里,徐某搞来一些薪柴点着了火,就把两个夜叉没有吃完的鹿肉煮熟了献给他们。两个夜叉吃得特别高兴。到了夜晚,夜叉用大石头堵住了洞口,好像是害怕徐某逃走似的。徐某蜷缩着身体躺在离夜叉很远的地方,非常害怕自己终究难免一死。


天亮以后,两个夜叉出了洞,临走时又把洞口堵上了。过了一会儿,夜叉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只鹿交给了徐某。徐某剥去鹿皮,又从洞深处舀来清澈的溪水,分别用几个锅来煮鹿肉。不久,又来了几个夜叉,夜叉们聚在一起大嚼煮熟的鹿肉,吃完后,夜叉们都用手指着锅,好像是嫌锅太小。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背着一口大锅来,跟我们人常用的那种锅差不多。从此,这群夜叉从各处猎来野狼或麋鹿,交给徐某烹煮。等肉煮熟后,夜叉们还招呼徐某一同来吃。就这样过了几天,夜叉们渐渐与徐某熟悉起来,出门时也不再堵门,对待徐某就如同对待家人一样。时间一长,徐某渐渐能通过夜叉们声音语调猜出他们话语的意思,还常常模仿夜叉们说话的声音说夜叉语。夜叉们更加高兴了,于是就带来一位母夜叉让她做徐某的妻子。开始时徐某很害怕,不敢接近母夜叉;母夜叉倒是主动做出求爱的表示,徐某就和她上了床。母夜叉高兴得不得了。她常常留出一些肉给徐某吃,与徐某就像美满和谐的夫妻一样。


有一天,夜叉们起得特别早,每个夜叉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相继出了门,好像要迎接贵宾似的。夜叉让徐某多煮了一些肉。徐某问母夜叉到底是怎么回事,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也就是夜叉国王的生日。”母夜叉出去对夜叉们说:“徐郎还没有骨突子。”于是夜叉们各自从自己的珠串上摘下五颗明珠一并交给母夜叉,母夜叉又从自己的珠串上解下十颗珠子,加起来总共有五十颗,母夜叉用野苎麻搓成绳子穿上珠子,然后把珠串挂在徐某的脖子上。徐某一看,每一颗明珠都能值百十两银子。过了一会儿,全体夜叉都出了洞门。徐某刚刚煮好肉,母夜叉就来邀他出去,说:“快去接天王。”徐某跟着母夜叉来到一个大洞里,这个大洞有几亩地那么广阔,洞中有块大石头,像桌子一样又平又滑,大石的四周都是石凳,上首的石座上蒙着一张豹皮,其馀石凳上都铺着鹿皮。二三十个夜叉依次围坐了一圈。过了一小会儿,突然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夜叉们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巨型的怪物,长得跟夜叉差不多,径直奔入洞中,叉着腿一屁股坐在豹皮凳子上,用雀鹰般的目光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夜叉们也跟随他进入洞中,分东西两行列队站着,一个个都仰着头,两臂交叉成十字放在胸前。大夜叉依次点名查视,问道:“卧眉山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吗?”夜叉们高声地答应着。大夜叉看见了徐某,问道:“这位是从哪儿来的呀?”母夜叉说是自己的丈夫。其他夜叉又纷纷称赞徐某的烹调技术,说话间,就有两三个夜叉跑了出去,取来徐某煮熟的肉放在大石桌上。大夜叉伸手就抓,吃得十分饱,他极力赞美熟肉的味道太香了,并且责命徐某以后要按时进献。大夜叉看了徐某一眼又说:“你的骨突子怎么这么短?”夜叉们替他回道:“初来乍到,还没有置备。”那大夜叉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珠串,摘下十枚珠子送给徐某。这十枚珠子不同寻常,每个都有手指甲那么大,圆圆的如同弹丸一般。母夜叉连忙接过珠子,代徐某穿在珠串上又挂在他脖子上,徐某也把双臂交叉在胸前用夜叉语向大夜叉表示了感谢。大夜叉起身走了,它是乘着风而走的,所以步伐像飞也似的那么疾速。大夜叉走后,夜叉们一拥而上,把大夜叉吃剩的熟肉吃个精光之后才各自散去。


徐某在夜叉国住了四年多,母夜叉忽然生产了,她一胎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人的样子,不像他们的母亲。夜叉们都特别喜欢这几个孩子,常常聚到一起抚弄他们。有一天,夜叉们都外出寻猎食物去了,只有徐某一个人坐在洞里。忽然从别的洞来了一个母夜叉,要和徐某私通,徐某拒绝了她。那母夜叉大怒,把徐某打翻在地。这时,徐某的母夜叉从外面回来,一看这情景,顿时暴跳如雷,冲上去与那个母夜叉搏斗起来,咬断了来犯夜叉的一只耳朵。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母夜叉的丈夫也来了,等把事情解释清楚后,徐某的母夜叉就让他们回去了。从此以后,母夜叉天天守着徐某,一刻也不离他的左右。又过了三年,儿女们都会走路了。徐某常常教他们说人的语言,孩子们也渐渐地都学会了一些,从他们稚嫩的话语中,分明透着人的气息。这三个孩子虽然还是幼童,可是翻山越岭就像走平道似的。他们跟徐某很亲近,常常表现出和徐某的依依父子情意。


有一天,母夜叉带着一儿一女外出,半天没有回来。当时洞外北风大作,徐某不禁凄然思念起远方的故乡,他带着儿子来到海岸,只见他当年漂来的船还在岸边,于是便和儿子商量一起回老家去。儿子想要告诉母亲一下,徐某没有让他去。于是,父子二人上了船,过了一昼夜回到了交州。徐某到家时,徐妻早已改嫁了。徐某拿出两枚明珠,卖了很多很多钱,所以家产特别富足。徐某给儿子取名叫徐彪,他十四五岁时就能举起千斤重的东西,而且生性粗莽好斗。交州的守将见到徐彪后认为他是个奇才,就让他在军中做了千总。当时正值边疆发生战乱,徐彪每参加一次战事都立有战功。十八岁那年,徐彪成为统理一方军务的副将。


当时,又有一个商人出海做生意,也遇到了风暴漂流到卧眉山海岸。商人刚刚登岸就看见了一位少年,商人有些暗暗吃惊。那少年知道商人是中国人,就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商人把实情告诉了少年。少年把他拽进幽谷中的一个小石洞里,洞口外面荆棘丛生,并且叮嘱商人千万不要出洞。少年走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拿来一些鹿肉给商人吃。少年告诉商人:“我父亲也是交州人。”商人再往下一问,才知道少年的父亲就是徐某,商人在做生意时认识他。所以他对少年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如今他的儿子都当了副将了。”少年不明白“副将”是什么意思,商人说:“这是中国的官名。”少年又问:“什么是官?”商人回答说:“官就是出门时骑车坐轿,有人鸣锣开道,进门时端坐高堂之上;他在上面吆喝一声,下面就有百人齐声应和;不管谁见了他都不敢正视,更不敢挺直腰板站着:这种人就叫官。”少年听了特别羡慕。商人说:“既然你父亲在交州,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呆这么久?”于是,少年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商人。商人劝他南下回到故乡交州,少年说:“我也常常这样想。可是母亲不是中国人,语言相貌都与中国人不一样;何况一旦被同类发觉了,一定要遭到残害,所以考虑再三,还是拿不准主意。”少年临走时对商人说:“等刮起北风的时候,我来送你走。麻烦你到我父亲、兄弟那里,捎去我的口信。”商人在洞中呆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有时透过洞口的荆棘向外偷偷张望,只见有许多夜叉在山中走来走去,商人心中十分恐惧,不敢轻举妄动。有一天,北风呼啸,少年突然来到洞里,拉着商人急匆匆地跑到海岸。起锚前,少年又一次嘱咐商人:“我托付你的事千万别忘了。”商人答应着。少年又把一些肉放在船里的桌子上,商人驾船驶离了海岸。


商人的船直达交州后,就前往副将徐彪的府上,把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徐彪。徐彪听罢悲从中来,一定要去寻找亲人。父亲徐某担心海上风浪太大,山中妖魔太多,过于险恶,不宜冒此大险,所以极力劝阻他。徐彪还是悲痛不已,捶胸痛哭,徐某也无法劝阻他。于是,徐彪把这件事报告给交州的大帅,然后带着两个亲兵乘船出海。谁知,逆风阻挡了船的正常行驶,失去航向的船在海上漂荡了半个多月。徐彪在船上向四周望去,四面都是无边无际的海水,近处也是一片迷茫,无法辨别东南西北。忽然间,骇浪滔天,徐彪等人的船顷刻间被掀翻,徐彪落入海中,随着翻滚的海浪上下沉浮。不知过了多久,徐彪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被拖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居然有一些房舍。徐彪再一看,救他的是一个怪物,长相和夜叉差不多。徐彪用夜叉话和他攀谈,那夜叉又惊又奇,问他要到哪里去,徐彪告诉他说要到卧眉山去。夜叉高兴地说:“卧眉山是我的故乡。刚才冒犯了你实在是罪过!可你现在离开去卧眉山的旧路已经有八千里了,从这条路再往前走是毒龙国,不是去卧眉山的路。”夜叉于是找来一条船送徐彪上路。夜叉在水中推着船,那船就像箭一样飞速前进,转瞬之间就过了千里,过了一夜,船已到达卧眉山的北岸。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少年正在向大海张望。徐彪知道卧眉山没有人类,怀疑少年就是自己的弟弟,走近一看,果然是弟弟。兄弟俩拉着手痛哭。过了一会儿,徐彪问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弟弟说她们都健康平安。徐彪想和弟弟一块儿去看母亲和妹妹,弟弟阻止了他,并匆匆忙忙地走了。徐彪这才回过身来要感谢那位送行的夜叉,夜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过了不久,母亲和妹妹都来了,她们见到徐彪也痛哭起来。徐彪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恐怕到了那边要受人欺负。”徐彪说:“儿子在中国做官,非常显贵荣耀,没有人敢欺负您。”一家人回中国的打算就这样确定下来了,但是他们马上又苦于正是逆风无法行船渡海。母子四人正在踌躇为难的时候,忽然看见船上的布帆向南吹动,吹得布帆“瑟瑟”作响。徐彪高兴地说:“真是老天帮助我呀!”母子四人相继上了船,船在海浪上飞驶,像箭一样激起无数白色的浪花,三天以后,徐彪母子的船到了交州海岸。人们见到他们都吓得四处逃散,于是,徐彪脱下自己的衣裤分别给母亲和弟弟妹妹穿上。到了家里,母夜叉见到徐某大声怒骂,恨他不商量抬腿就走,徐某连连向她谢罪。徐府的家人们上前拜见主母,没有一个不吓得浑身战栗。徐彪劝母亲学说中国话,穿绫罗绸缎,习惯着吃中国饭菜,大家心中都特别高兴。母夜叉和女儿平时都穿男装,跟满族服装的样式差不多。几个月以后,母夜叉能够听懂一些中国话了,弟弟妹妹的皮肤也渐渐白皙了。


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儿,他们的力气都特别大。徐彪因为自己不知书达礼而常常感到耻辱,于是就让弟弟去读书。徐豹在兄妹三人中是最聪慧的,不论经史,过目不忘。徐豹却不愿意做读书人,徐彪就让他学拉强弩,驾驭烈马,练就一身武功,考中了武科进士,还娶了阿游击的女儿为妻。徐夜儿因为母亲是夜叉,没有人愿意娶她。正赶上徐彪标下袁守备丧妻,徐彪就强迫他聘娶了徐夜儿。徐夜儿能拉开几百石重的弓,在百馀步以外射小鸟,居然能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常常带着妻子徐夜儿。后来袁守备的官升到了同知将军,他所立的功有一半要靠徐夜儿。徐豹三十四岁那年,挂将军印统兵出征,成为一省绿营兵的总兵。母夜叉也曾随徐豹南征,每次面对强敌,她都身披铠甲,手持刀戟,杀入敌阵接应儿子,敌人见状没有不惊慌逃窜的。皇帝下诏封她为男爵。徐豹替母亲上疏辞谢,于是改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夜叉夫人的事,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然而细细想来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家家的床头都有一位夜叉在那儿!


★101、小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长山县有位居民,每当闲来无事的时候,常有一位矮个子的客人前来拜访,而且一来就聊起没完没了。他与客人素不相识,所以心中常怀疑念。有一次,矮个子的客人说:“再过三五天我就要搬家了,到时就能与您做邻居了。”过了四五天后,那客人又说:“现在咱们已经是同村了,早晚都可以和您谈天了。”居民问客人:“你家乔迁到哪里了?”客人并不详细告诉他具体地点,只用手向北一指。从此以后,这客人差不多每天都来一回,有时客人还向别人借工具,有的人吝惜不借给他,可是不久工具就莫明其妙地丢了。大家都怀疑那矮客人是狐狸。当时村北有一座古冢,早已深陷地下,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人们猜测狐狸一家就在那里。于是,村民们一起手执刀枪木棍来到村北古冢周围聚集。有人趴在地上仔细听,听了很久也没有什么动静。到了一更将尽的时候,人们听见洞中有声音,好像几十或几百人在说悄悄话。村民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忽然,人们看见一大群一尺多高的小人,相续不断地从洞中爬出来,最后小人多到数也数不过来了。村民们呼喊着奋起,一起下手痛打小人。每一杖下去都闪出火光,小人也在瞬息之间逃得无影无踪。小人们只遗落下一个小小的发髻,像胡桃的壳那么大,是用纱做的,外面用金线缠绕。一闻,又骚又臭,难以用语言形容。


★102、西僧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两个和尚从西域来到内地,一个直赴五台山,一个投奔到泰山,他们的服饰、相貌和语言,都和中国内地的人完全不一样。那西域和尚自称:“我们从西方来到这里,路过火焰山,那山层层叠叠的,人在山上走,就像在炉灶上被热气熏蒸着一样。所以必须在雨后赶路,走路时还要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步履更是要十分轻盈,否则一旦不慎踢着山石,‘腾’的一下就会窜起火焰被火灼伤。我们还经过了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山上的悬崖峭壁直插天际,四面晶莹透明,隔山看去好像没有什么遮挡似的。山上还有一处要隘,非常狭窄险峻,只能容一辆车通过,守关隘的是两条龙,它们角对着角,口对着口地把守着。行人要打此关经过,必须先向龙行礼。龙允许通过后,它们对合在一起的角和口就自然分开了。那龙是白色的,身上的麟片以及嘴边的龙须就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西域和尚还说:“我们在旅途上已经辗转旅行十八年了。当初离开西方时是十二个人,到了中国后只剩下我们二人了。西方盛传中国有四大名山,它们是泰山、华山、五台山和普陀山。相传山上遍地都是黄金,山上的观音菩萨和文殊菩萨栩栩如生,跟活人一样。还传说如果谁能到四大名山,就可以立地成佛,长生不死。”听了他们这一番话,才知道西方人羡慕东方,就跟我们羡慕西方世界是一样的。假若东方的西游人与西方的东渡者在中途相遇,各自叙述一番自己的向往,一定会相视失笑的,同时也可以免去双方长途跋涉的辛苦了。


★103、老饕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邢德,泽州人,是一位绿林好汉。他力气很大,可以挽强弓,会发连珠箭,他的功夫被称为一时绝技。但生平落拓潦倒,不善于经营谋利,出门做买卖常常要亏掉老本。当时南京和北京的大商人都愿意和邢德一道结伴出行,为的是旅途可以有恃无恐。有一次,正值初冬时节,有二三个商人,愿意借给邢德一些本钱,邀请他一块儿去做生意。邢德自己也拿出所有的积蓄,和借来的钱合在一起准备大量购置货物。邢德有个朋友擅长算卦,临行前,邢德找到他请他预测一下吉凶。朋友占卜后说:“这一卦是‘悔’,表明你要遭遇困厄,你这宗生意,不仅赚不了钱,本钱也要亏损。”邢德一听,闷闷不乐,他打算放弃这次生意,可是他的那几个商人朋友连邀请带强迫逼着邢德上了路。到了京城,果然应验了朋友的预卜,邢德赔了本钱。腊月中旬的一天,邢德骑了匹马出了城门,想到明年没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当时晨雾濛濛,他决定暂且到路边的小店休息一下找点酒喝。店里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和两个少年,他们正在北窗下饮酒。一个黄发蓬乱的僮仆站在旁边侍候。邢德坐在南边的座位,正和老人相对。僮仆给老人和少年倒酒时,不小心打翻了杯盘,弄脏了老人的衣服。一个少年见状大怒,立即揪住僮仆的耳朵,让他拿着佩巾为老人揩拭脏物。邢德又看见那闯祸的僮仆手指上都带着铁箭镮,每个镮有半寸厚,约有二两多重。吃过饭后,老人命令少年从革囊中取出银子,堆放在桌子上,一边称秤一边扳着手指计算,大约用了饮几杯酒的时间,才把所有的银子包裹好封上。然后,少年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跛脚的黑骡子来,扶着老人骑上,那僮仆也骑着一匹瘦马跟着老人出了店门。那两个少年把箭矢系在腰上,牵过马来一道策马而去。邢德窥见他们有那么多银子,斜着眼都看直了,一股贪婪的欲火烧炙着他。于是他放下酒杯,急忙尾随他们而去。邢德看见老人和僮仆在前面慢慢地行进,就离开正路抄小路斜插着冲到老人面前,拉满弓弦,怒视着老人。老人弯腰脱下左脚的靴子,微笑着说:“你不认识老饕吗?”邢德没有理睬老饕,而是用力拉满弓向他射去。老饕仰卧在马鞍上,伸出左脚,两个脚趾张开,就像钳子一样夹住了邢德射来的箭矢,笑着说:“你就这么一点儿本事,还用得着你老子亲自上手吗?”邢德一听,心中大怒,施展出他的拿手绝技——连珠箭——前箭刚发,后箭应声而至。老饕出手接住一支箭,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的连珠箭法似的,第二箭直接射入他的口中,只见猛然一跌,堕于马下,口中衔着箭头僵卧在地上。那僮仆也下了马。邢德心中暗喜,以为老饕中矢而死,便慢慢地走近老饕。突然间,僵卧着的老饕一跃而起,吐出箭矢,拍着手说:“初次见面,为什么就开这么大的玩笑呀?”邢德大吃一惊,坐骑也吓得撒腿狂奔。邢德这才知道老饕绝非等闲之辈,再也不敢返回劫掠了。


邢德骑着马又走了三四十里,正赶上地方官吏的管家,带着大批财物赴京。邢德拦路夺取过来,估计能有一千两银子,心里才开始舒展起来。正在急忙赶路之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蹄声。回头一看,却是刚才跟着老饕的那个僮仆,骑着老饕的那个瘸骡子飞奔而来,叱责他说:“汉子站住!猎取的货物,应该多少分我们一些。”邢德说:“你认识我‘连珠箭邢某人’吗?”僮仆说:“刚才已经领教了。”邢德看这僮仆貌不惊人,又没有弓箭,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打发掉。于是他举箭连发三矢,这三箭连续不断,就像飞翔着的群鹰一样。那僮仆从容不迫,双手各接住一支,口中还衔住一支,笑着说:“就这么点儿技艺,真是丢死人了!你老子今天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找只弓来,你这几支箭矢也没什么用处,还是还给你吧!”于是他从手指上摘下铁箭镮,把箭矢穿在中间,用力一掷,邢德只听耳边“呜呜”作响。急忙用弓拨挡,弓弦碰上铁箭镮,“当”的一声,弓弦断了,弓也绽裂开来。邢德被这僮仆的绝技惊呆了,还没来得及躲避,箭矢已射穿耳朵,邢德不觉翻身坠马。僮仆也下了马,正要搜索他的钱物。邢德躺在地上,用弓奋力击打僮仆。僮仆一把夺过弓,一折为二,又一折为四截,然后扔在地上。接着,僮仆一手握住邢德的两臂,一脚踩住他的双腿,邢德只觉得双臂像被绳索捆住,双腿像被重物压住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邢德腰中扎了一条双层皮带,足有三指宽,僮仆用一只手轻轻一捏,手过之处皮带就像灰烬一样断开。僮仆取出邢德身上的财物,然后跳上马背,举手致意,说一声“冒犯了”,就飘然而去。


邢德回到老家以后,终于成为一个品行端正、守法循礼的人,他常常毫不隐讳地向人们讲述这段往事。他的经历与刘东山的故事差不多。


★104、连城


正文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异史氏曰”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白话]乔生是晋宁人,少年时就因才华出众而远近闻名,可是到了二十多岁,还是困顿而不得志。乔生为人很讲情义,对朋友能够做到肝胆相照。乔生与顾生是好朋友,顾生死后,乔生常去周济顾生的寡妻和儿女。晋宁县的县令很看重乔生的文才,两人情趣相投,后来县令死在任上,一家老少因贫困而滞留在晋宁无法返回故乡,乔生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护送县令的灵柩和家属回到故乡,这一趟往返路程有二千多里。因为这样的义举,读书人都更加看重他,可是他的家业却更加衰落了。有一位史孝廉,他的女儿叫史连城,擅长刺绣,又知书达礼。史孝廉十分疼爱这个宝贝女儿。于是他把连城的刺绣《倦绣图》拿出来展示,广泛征求少年才子题诗,意图为了给女儿选个有才华的丈夫。乔生也应征前来献诗,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


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


乔生还写诗赞美连城刺绣技艺的高超,他是这样写的: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


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得到诗后非常高兴,对着父亲不住地称赞诗人的才华。史孝廉嫌乔生家太穷了,可是连城却逢人就赞扬乔生,还假托父亲的命令派仆妇给乔生送去银子,资助他读书学习。乔生感叹道:“连城是我的知己呀!”从此,乔生对连城倾注了满怀的爱情,如饥似渴地思念着连城。


不久,连城被许配给盐商的儿子王化成,乔生这才感到绝望,可是连城一直在他梦魂中萦绕着,久久难以忘怀。不久,连城得了痨病,一病不起,危在旦夕。有个西域来的和尚自称能够治好连城的病,但是需要用一钱重的男子胸脯上的肉,捣碎了来配药。史孝廉派人到王化成家告诉这件事,王化成听后笑着说:“这个傻老头,竟然想剜我的心头肉哩!”家人回来后把王化成的话转告给史孝廉,史孝廉于是当众宣布:“谁能为连城割肉,就把连城嫁给谁!”乔生听到这个消息来到了史家,他亲自用刀在自己胸脯上割下一块肉交给了西域和尚,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外衣和裤子,和尚为他敷上药才止住了血。和尚用乔生的肉制成三颗药丸,每天让连城服下一颗,三日后药丸吃完了,连城的病也痊愈了。史孝廉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把连城嫁给乔生,事先跟王化成打了个招呼,谁知王化成闻信大怒,立即就要把史孝廉告到官府。史孝廉无奈,便设筵招待乔生,把一千两银子摆在桌子上,说:“我大大辜负了你的大恩大德,请允许我以此来报答你吧!”于是他详细叙述了违背诺言的缘由。乔生一听怒火中烧,说:“我之所以不爱惜自己心口之肉,是为了报答知己,难道是为了卖肉换银子吗!”说完拂袖而去。


连城听说了这件事,心中十分不忍,她托仆妇带话安慰乔生,并且说:“以你的才华,不会长久地落魄下去。天下之大还怕没有佳人吗?我做过一个不祥的梦,三年之内必定要离开人世,你不必与人家争夺我这个快死的人了。”乔生让那仆妇转告连城:“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并不是为了色相。我担心连城未必真的了解我,但凡能真的了解我,即使不结为夫妇又有什么关系?”仆妇替连城表白了一片诚意。乔生说:“如果真是那样,相逢时连城能对我一笑,我就死而无憾了!”仆妇走后没几天,乔生偶然外出,正遇连城从叔叔家回来,就怔怔地看着她。连城秋波顾盼,看着乔生启齿嫣然一笑。乔生大为欢喜,说:“连城真是我的知音呀!”等到王家派人来商议婚期时,连城的旧病复发,几个月后就死了。乔生前来吊唁,在连城的灵前痛哭一场倒地而亡,史孝廉派人把他抬回了家。


乔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他信步走出村外,还希望能再看一眼连城。他向村外远远看去,有一条南北大道,道上的行人就像蚂蚁一样络绎不绝,乔生不知不觉也混迹在人群之中。过了一会儿,乔生走进一所公堂,正遇上老友顾生,顾生惊讶地问他:“你怎么来了?”说着就拉他的手要把他送回去。乔生叹了一口气说:“还有一件心事没有了结。”顾生说:“我在这里掌管文书案卷,很受上司的信任。倘若能为你效力,我一定在所不辞。”乔生向他询问连城的去向,顾生就领着乔生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处地方,终于看见连城正和一位白衣女郎在一起,表情凄然,泪迹斑斑,正席地坐在房檐下的角落里。连城看见乔生来了,立即站了起来,满心欢喜地问他是怎么来的。乔生说:“你撒手而去,我怎么敢继续活在人世!”连城哭着说:“像我这样负义的人,你还不早点儿放弃,为我殉死有什么意思?遗憾的是今生不能与你结为夫妻,但愿来世能与你再续前缘吧。”乔生回头对顾生说:“你的事情多就请先走吧!我宁愿就这样死也不愿意重生。但是要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连城在哪里托生,我要跟她一块儿去。”顾生答应了乔生的请求后就离开了。


白衣女郎问连城乔生是什么人,连城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白衣女郎。女郎一听,心中不胜悲痛。连城向乔生介绍白衣女郎,说:“这是我的同姓姐妹,小名叫宾娘,是长沙府史太守的女儿。我们一路同来,所以互相怜爱。”乔生一看宾娘,花容月貌,惹人怜爱。正想详细询问宾娘的情况,顾生回来了,并对乔生祝贺道:“我把你的事已经办理妥当了,马上就让小娘子跟从你回到人世间,你看好不好?”乔生和连城都很高兴。正要和顾生辞别,宾娘大哭起来,哽咽着说:“姐姐走了,我到哪里去?乞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救我出去,我愿意为姐姐做婢女,随从侍奉。”连城听罢心中悲伤,可是她想不出什么办法,便请乔生帮忙,乔生又转过来哀恳顾生。顾生特别为难,坚决地拒绝,说没有办法帮忙。乔生强迫他一定要帮忙,顾生推托不掉只好说:“只好姑且试一试。”顾生去了一顿饭的工夫才返回来,他摇着手说:“怎么办?确实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宾娘一听,又痛哭起来。她恋恋难舍地拽住连城的胳膊,唯恐她即刻离去。众人满面愁容,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地对视着,看着她那悲愁哀伤的颜容,不禁心酸欲碎。顾生激动地说:“你们把宾娘带走吧!如果有什么罪责,我豁出去一人承担!”宾娘这才高兴起来,跟着乔生他们出来。乔生担心宾娘路远没有旅伴,宾娘说:“我跟你走,不愿回家了。”乔生说:“你真是太傻了。你不回家,怎么能够复活呢?等以后我到了湖南,你遇见了不躲避,那我就万分荣幸了。”当时,正好有两个仆妇要去长沙送文书,乔生就让宾娘与她们结伴而行,宾娘这才含泪与乔生和连城告别。


在回家的路上,连城走得非常缓慢,每走一里多路就要停下来歇息,一路上歇了十馀次才看见城门。连城说:“我重生以后,怕再有反复。请你把我的骸骨要来,我就在你家复活,他们就无法反悔了。”乔生也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于是两人一块儿回到了乔生家。一进门,连城又忧虑又恐惧,好像迈不动步似的,乔生站在一旁等她。连城说:“我一到这里,四肢飘摇,六神无主。就怕我们的意愿不能实现,所以还得好好谋划一下,否则,重生以后怎么能够自己做主呢?”两个人拉着手来到侧厢房中,四目相对,默默地凝望着,过了一会儿,连城笑着说:“你厌恶我吗?”乔生惊讶万分,连忙问为什么,连城害羞地说:“我担心复活后不能如愿以偿,再次辜负了你的深情厚意。请让我以鬼的身份先报答你吧!”乔生一听喜出望外,于是两人同床共枕,极尽欢娱。乔生却因贪恋男欢女爱,拖延着不愿意马上复活,两人在厢房中悄悄地住了三天。连城说:“俗话说:‘丑媳妇早晚也要见公婆。’我们整天提心吊胆地躲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她催促乔生赶快进入灵堂。乔生刚刚走近自己的灵床,尸体立刻就苏醒过来了。乔生的家人惊异地不知道如何是好,赶快喂了他一些汤水。乔生让人赶快把史孝廉请来,并请求把连城的遗骸也送来,声称他能使连城复活。史孝廉闻信大喜,就按乔生说的,把连城的尸体送了过来,连城的尸体刚抬进乔生家门,连城就苏醒过来了。连城对父亲史孝廉说:“女儿已经委身乔郎了,再也没有回家的道理了。如果还要把我嫁给别人,我只有再一次死去!”史孝廉回到家里,派遣婢女到乔生家侍候。


王化成听说连城复活并委身乔生的消息后,恼羞成怒,写了份诉状告到官府,官员接受了王化成的贿赂,竟把连城判给了王化成。乔生愤怒至极,又没有什么办法。连城被迫嫁到了王家,气忿得不吃不喝,只求快一些死去。她甚至趁着屋里没人,把衣带挂在梁上要投缳自尽。过了一天,连城身体更加虚弱,奄奄一息了。王化成害怕了,赶紧把连城送回史家,史孝廉又把连城抬到乔生家。王化成听说后也没有什么办法,于是放手作罢。


连城痊愈以后,常常想念宾娘,打算派遣使者探听一下情况,可又因路途遥远,行路艰难而一直未能成行。一天,家人跑进来报告说:“门外来了很多车马。”乔生夫妇出门一看,宾娘已经走进院子里来了。三人相见,悲喜交集。原来是宾娘的父亲史太守亲自送女儿来的,乔生忙把史太守迎入堂中。史太守说:“小女子多亏了你才得以复生,她早已发誓绝不嫁给别人,今天我就成全她的心愿。”乔生向史太守行女婿叩拜岳父的大礼。这时,史孝廉也来了,与史太守又共叙了同宗的情谊。乔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说:因为一笑而相知,竟以生命相许,世人也许以为这样做实在是太傻了,秦末为知己而死的田横五百壮士难道都是傻子吗!由此可以想见知己的稀少和珍贵,所以贤人豪杰才会被知音的真情感动而不能自已。纵观天下茫茫,知音难觅,于是才使才华横溢的士子,仅仅渴望于女子的嫣然一笑。可悲呀!


★105、霍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文登县的霍生和严生从小十分亲昵,经常在一起开玩笑。两人言辞敏捷,逞词斗嘴,唯恐自己的功夫不够精深。霍生的邻居是位老妪,曾经为严生的妻子接生。她偶然与霍生的妻子聊天,说起严生妻子的外阴上长了两个瘊子,霍妻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霍生于是和同伙定下计谋,准备和严生开一个玩笑。等到严生快走近时,他故意与同伙们窃窃私语,说:“严某的妻子和我最亲密。”众人不信。霍生于是开始编故事,说得有板有眼,并且强调说:“你们如果不信,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证据,她的外阴两侧长着一对瘊子。”严生站在窗外,把霍生这番话都听了进去,所以没有进门就直接走了。严生回到家里,残酷地殴打他的妻子,妻子不服,他就更加凶残地拷问她。严生的妻子不堪忍受这样的虐待,就上吊自杀了。霍生这才追悔莫及,却又不敢向严生说明真相为严妻洗清污点。


严妻死后,她的阴魂整夜地啼哭,全家都不得安宁。不久,严生暴死,鬼魂就不再哭了。霍妻梦见有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大喊大叫:“我死得好苦,你们夫妻为什么还快乐呢!”霍妻醒后就一病不起,几天后就死去了。不久,霍生也梦见一个女子指着他大声辱骂,用手掌打他的嘴巴。惊醒之后,他觉得嘴唇隐隐作痛,用手一摸才发现嘴唇已高高肿起来,三天以后嘴边长出两个瘊子,从此再也无法治愈。霍生再也不敢大声说笑,嘴张得太急了,就会疼痛难忍。


异史氏说:死后能够变成厉鬼,说明她的冤屈太深了。把受害者私处的病转嫁到害人者的唇吻上,实在是神奇而近于戏弄呵!


县里有个姓王的,与一位同窗好友的关系特别亲密。有一次这位同学的妻子回娘家,王某知道她骑的驴子容易受惊,就事先埋伏在路旁的草丛中,等到妇人骑着驴子来到,王某突然跳出,驴受惊,妇人从驴上堕下。这时妇人身边只有一个僮仆跟着,不能扶妇人骑上驴背。于是王某殷勤地扶着妇人跨上了驴背,他半扶半抱,妇人也不认得他是谁。从此,王某就得意洋洋地炫耀,声称僮仆去追赶驴的时候,他在草丛中与妇人私通了,并把妇人当时穿的内衣、裤子、鞋子描述得特别详细。妇人的丈夫听到这件事,十分惭愧地走开了。不一会儿,王某在窗隙中看见他的同学一手握刀,一手抓着妻子,怒气冲冲地杀来了。王某大为惊惧,赶紧越墙逃跑。他的同学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追了二三里地,没有追上,才回去。王某因为尽力狂奔,肺叶都张开了,因此得了哮喘病,治了好多年都没有治好。


★106、汪士秀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汪士秀是庐州人,他刚勇有力,能举起捣米用的石臼。他和父亲都擅长踢球。汪士秀的父亲在四十多岁时,在渡钱塘江的时候不幸遇难沉江。八九年后,汪士秀到湖南办事,夜晚船停泊在洞庭湖边上。只见一轮满月从东方升起,把一湖清澈的湖水映照得如同一条白练。汪士秀正在眺望湖面的时候,忽然看见湖水中跳出五个人来,他们拿着一张大席子,平铺在水面上,大约有半亩地那么大。他们在席上摆上酒菜,酒器餐具因碰撞发出一些响声,但是这些声音很温厚,不像陶器和瓷器碰撞后发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坐在席子上饮酒,两个人站在旁边侍饮。坐着的三位中一位身穿黄衣服,另外两位穿着白衣服,他们的头上都扎着黑色的头巾,头巾高耸,下面连着肩背,这种打扮非常稀奇古怪,无奈月色微茫,看不太清楚。两位侍者都穿褐色的衣服,其中一位像是儿童,另一位像是老翁。只听穿黄色衣服的人说:“今晚月色太好了,足以供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场。”一位穿白色衣服的人说:“今晚的风景,很像南海海神广利王在梨花岛设宴时的情景。”三个人相互劝酒,举杯竞相痛饮起来。但是声音略有些小,最后小到完全听不见了。船工们见状都躲藏在船中,一动也不敢动。


汪士秀细看那站着侍酒的老翁,酷似他的父亲,可是听他说话,又不是父亲的声音。二更将尽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人说:“趁今晚明月当空,应该踢一场球作乐。”随即汪士秀看见那小童没入水中,从水中取出一个大圆球,有双手合抱那么大,球中好像贮满了水银,里外通明。坐着的三位都站了起来。穿黄衣服的人招呼侍酒的老翁过来一块儿踢球,老翁一脚就把球踢出一丈多高,球在半空中闪闪发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忽然,球訇然从远处飞来,直落在汪士秀乘坐的船中。汪士秀只觉得脚尖发痒,飞起一脚用力踢去,只觉得这个大球又轻又软。他这一脚用力太猛,好像把球踢破了,球飞起一丈多高,从球中漏出一些光来,光随着球的下落,在夜空划出一道绚丽的彩虹,最后,球“嗤”的一声疾速落入水中,就像在天空中划过的彗星落入水中一样,水中发出像开锅一样的声音,冒出一串水泡,然后就消失了。席上的人一起怒喝:“哪来的生人,败了我们的雅兴!”那老翁却笑着说:“不错不错,这一脚是我家传的流星拐绝招。”白衣人对老翁胡乱说话很不满,大怒道:“我们都在气头上,你这老奴为什么这么开心?赶快和小乌皮一起把那个狂妄之徒抓来,否则,你的大腿就要挨棍子了!”汪士秀一看情形估计是逃不掉了,心中也就无所畏惧了,他手提大刀站在船头准备迎战。


转眼间,小童和老人手持兵器已经到了眼前,汪士秀定睛一看,那老翁真是他的父亲,于是他大声疾呼:“老爹!儿子在此。”老翁闻声大惊失色,父子四目相对,黯然神伤。小童见状匆忙往回返。老翁说:“儿呀,你赶快藏起来,不然咱们都得死!”他的话音未落,席上的三人倏忽间已经登上了汪士秀的船,这三人面色漆黑,两只眼睛比石榴还大,他们抓住老翁要走。汪士秀与他们奋力争夺,船在剧烈地摇晃,缆绳终于绷断了。汪士秀一刀砍去,一个黄衣人的臂膀应声断落,随后就逃走了。一个白衣人又奔着汪士秀杀来,汪士秀一刀砍下他的脑袋,脑袋落入水中发出“咕咚”的声音,然后就沉了下去。汪士秀打算趁黑夜渡过湖去,忽然看见一张大嘴伸出水面,像井一样深,大嘴四面的湖水向中间灌注,“呯呯”作响。突然大嘴猛地喷出一股水柱,巨浪滔天,好像能与星斗相接,湖面上所有的船都激烈地摇晃起来。船上的人都十分恐惧。汪士秀的船上恰巧有两个大石鼓,每个都重达百斤。汪士秀举起一个石鼓向湖中张着的大嘴投去,湖水中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随后浪渐渐地平息了。汪士秀又投入一个石鼓,湖面上立即风平浪静了。汪士秀怀疑父亲是鬼,老人说:“我本来就没有死。当年溺江的十九个人,都被妖怪吞食了,我因为擅长踢球而得以幸免。妖怪得罪了钱塘江水神,所以转移到洞庭湖躲避。三个人都是鱼精,他们踢的是鱼鳔。”父子二人尽享重聚的喜悦,半夜就划船远走了。天亮以后,他们看见船中有个大鱼翅,有四五尺粗,明白那是夜间砍断的黄衣鱼精的胳膊。


★107、商三官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从前,诸葛城里有个叫商士禹的,是个读书人。有一次因为喝醉酒后说了几句笑话,惹怒了城里的一个豪绅,这个豪绅就指使家奴把他痛打了一顿,抬回家就断了气。商士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商臣,二儿子叫商礼。还有一个女儿名叫商三官,年仅十六岁,本来出嫁的日子早就订好了,只是因为父亲暴死,婚事就耽搁下来了,三官的两个哥哥出去打官司,一年下来案子还是结不了。三官的夫家派人来找三官的母亲商量,建议根据眼前的情况变通行事,最好先把三官的亲事办了,三官的母亲准备同意亲家的提议。可三官却上前对母亲说:“天下哪有父亲尸骨未寒而女儿就举行婚礼的道理呢?难道他就没有父亲母亲吗?”三官夫家的人听了三官的这番话惭愧得不得了,就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不久,三官的两个哥哥官司打输了,满怀冤恨地回到家里,全家人都悲愤不已。三官的哥哥们主张把父亲的尸体停留不葬,以备为再次向官府申诉告状留下证据。三官说:“人被杀害了都不管,这个世道已经可想而知了。老天会为你兄弟专生出个阎罗包公来吗?父亲的遗骨一直暴露在外,我们于心何忍呢!”两个哥哥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就安葬了父亲。葬礼结束后不久,三官就在一个夜里离家出走,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官的母亲又不安又惭愧,唯恐三官的夫家知道这件事,所以不敢告诉宗族和亲友,只是叫两个儿子暗中察访三官的下落。


差不多过了半年的时间,三官还是杳无踪影。有一天,正是害死三官父亲的那个豪绅的生日,为了祝寿,豪绅请来许多唱戏的前来助兴。戏子孙淳带着他的两个弟子也来了。他的弟子一个叫王成,长相虽然平常,但唱起戏来字正腔圆,博得了满堂喝彩。另一个弟子叫李玉,长相很出众,如同美女一样,客人们让他唱戏,他推托说戏文不熟不肯唱,强迫他唱时,他的曲子里夹杂了不少小儿女的通俗歌谣,引起在座的客人鼓掌欢笑。师傅孙淳非常惭愧,他在主人面前解释说:“我这个弟子学戏时间不长,只学会了一些敬酒的礼节,请您不要怪罪他。”于是豪绅就命李玉给客人们敬酒。李玉在客人们中间穿梭往来捧杯劝酒,很善于看主人的眼色行事,豪绅非常喜欢他。席终人散之后,豪绅把李玉留下与他同寝。李玉殷勤地为豪绅扫床铺被、宽衣脱鞋,侍候得特别周到。豪绅醉醺醺地说着脏话挑逗他,李玉只是展颜微笑,并不恼火。豪绅越来越喜欢李玉,完全被他迷住了,于是,他把仆人们全都打发走,只留下李玉陪着他。李玉看到仆人们都走了,就关上了门,用门闩把门反锁上了。仆人们离开主人后,就到别的房间饮酒聊天去了。


过了一会儿,主人的房里传来“格格”的声音。一个仆人赶紧跑过去察看究竟,只见主人的房中漆黑一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这个仆人正要调头往回走,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就像悬挂重物的绳索突然绷断一样。仆人急忙大声询问,可是没有人回答。仆人连忙招呼众人,众仆人把门砸开,冲了进去,只见主人早已身首异处,李玉上吊自杀,绳子断了,跌落在地上,房梁上,李玉的脖子上还挂着断了的绳带。众人大惊,赶紧把情况向主人内宅家眷报告,全家主仆都聚集在出事的地点,谁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人们把李玉的尸体往院子里抬的时候,觉得鞋和袜子里空瘪瘪的,好像没有脚一样,把李玉的鞋袜脱下来一看,原来是一双穿着白色孝鞋的三寸金莲,李玉竟是一位女子!众人更加惊骇不已。他们赶紧把李玉的师傅孙淳唤来严加盘问。孙淳完全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一连串的诘问,只是说:“李玉是一个月前投到我门下做弟子的,愿意跟随我来为主人祝寿,我确实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她穿着孝服,人们都怀疑她是商士禹家派来的刺客,豪绅家临时派两个仆人看守她的尸体。这两人看见李玉的面容像活人一样有生气,摸摸她的身体,温暖而又柔软。两个人偷偷地策划着奸尸。其中一个先动手抱住尸体,将她翻转过来,正要解开她的衣服,忽然他的头部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大口大口地从口中喷出血来,转眼之间就咽了气。另外一个人见状惊恐万分,赶紧告诉众人,这样一来,人们不由得对李玉敬若神明,第二天,豪绅的家人向衙门报了案。地方官唤来商臣和商礼细加盘问,兄弟二人都说:“不知道这回事。只是妹妹商三官离家出走已有半年之久了。”地方官让商臣和商礼验看李玉的尸体,结果李玉果然就是三官。地方官对三官的义举感到非常惊奇而又同情,于是从宽判决,命商家兄弟领回三官的尸体好好安葬,又命令豪绅家的人息事宁人,不要与商家为仇,图谋报复。


异史氏说:家中有像古代豫让这样的豪杰却不知道,商氏兄弟作为男子的为人可想而知了。纵观商三官的为人,即使是萧萧易水也会羞愧地停住不流,更何况那些碌碌无为随世沉浮的庸人呢!愿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买丝线绣出三官的绣像供奉,这种功德与供奉关帝相比丝毫不会逊色。


★108、于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一个农民叫于江,他的父亲夜里睡在田间,不幸被狼吃掉了。于江当时只有十六岁,他捡到父亲丢下的鞋子,悲恸欲绝。这天夜里,于江等到母亲睡着了,拿着大铁锤悄悄地走出了家门,来到田间,躺在父亲遇难的地方,等待机会为父报仇。不久,来了一只狼,它在于江的身边走来走去,东嗅嗅西嗅嗅,于江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狼开始用它毛茸茸的大尾巴扫于江的额头,然后又渐渐地低下头,去舔他的大腿,于江还是一动也不动。紧接着,狼欢快地跳到了于江面前,正要张口咬他的脖子。于江猛然挥起铁锤击狼的头部,狼立即毙命倒地。于江一跃而起,把狼的尸体藏在草里。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只狼,跟前面那只狼一样,先嗅再扫,然后欲咬,于江把它也杀掉了。这时已是半夜时分,不再有狼的踪影。忽然一阵睡意袭来,于江打了个盹,梦见父亲对他说:“你杀了两只狼,已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但是带头杀害我的那个恶狼,鼻头是白色的,现在毙命的这两只都不是。”于江醒后,坚持躺在那里等待那只白鼻子的恶狼来。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还是没有等到。于江想把那只死狼拖回家去,却害怕惊吓着母亲,于是就把狼扔到一口枯井里才回家。第二天夜里,于江又去田间等候,还是一无所获。就这样又过了三四个夜晚。忽然一只狼来了,咬住于江的脚,拖着他走。刚走了没有几步远,荆棘刺进他的肉中,石头划破了他的皮肤,于江忍着,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狼这才把他扔在地上,想要咬他的腹部。于江突然跃起,举起铁锤向恶狼猛砸过去,恶狼倒下了,于江又连砸几下,狼被砸死了。于江这才仔细观察这只狼,果真长着白鼻头。于江大喜,扛起恶狼回到家里,这才把复仇的经过告诉母亲。母亲流着眼泪跟他来到了现场,于江从枯井中拽出了两只狼的尸体。


异史氏说:乡下农家的孩子中,竟然有这样的杰出人物!他的侠义和刚烈发自于血性孝心,不仅仅是勇敢胆大,而且他的智慧也非同一般啊!


★109、小二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滕县有个叫赵旺的人,夫妻两人都信佛,不吃荤腥,被乡亲们视为善人。赵家颇为富有。赵旺有一个女儿叫小二,非常聪明而又美貌,赵旺特别疼爱她。小二六岁的时候,赵旺就让她和哥哥长春一起从师读书,前后学了五年,小二已经把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小二有个同学姓丁,字紫陌,比小二大三岁,文采不凡,风流倜傥,和小二倾心相爱。丁生私下里把自己的心愿告诉了母亲,母亲派人向赵家求婚。谁知赵旺一心想把小二许配给大户人家,所以没有答应下来。不久,赵旺受了白莲教的迷惑,参加了秘密活动。天启年间白莲教首徐鸿儒起兵反叛朝廷,赵氏全家都跟从他成为叛民。小二因为知书达礼,悟性极高,凡是剪纸为兵、撒豆为马这样的法术,一看就精通。当时徐鸿儒有六个女徒弟,只有小二是最优秀的,所以把徐鸿儒拿手的法术都学会了。赵旺也因为小二的缘故深为徐鸿儒所器重并被委以重任。


这时,丁生已经十八岁了,正在县学读书,从不肯谈婚娶之事,因为他心中忘不了小二。终于有一天,他偷偷离家出走,投奔到徐鸿儒的麾下。小二见到丁生,非常欢喜,对他的礼遇远远超出了常格。小二因为是徐鸿儒的得意弟子,主持军中事务,白天黑夜都很繁忙,连父母也很少见到她。丁生每天晚上都和小二见面,每次见面都把旁边的仆人兵丁打发走,两人常常谈到半夜三更。有一次,丁生问小二:“我这次来,你知道我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吗?”小二说:“不知道。”丁生说:“我到这里并不是想攀附白莲教以求建功立业,我到这里,确实是为了你。白莲教终究是旁门左道,绝不会成功,只会自取灭亡。你是个聪明人,你没有想到这一点吗?你能够跟着我逃出这里,我的一片诚心是决不会辜负你的。”小二茫然若有所失,想了一会儿后,她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说:“背着父母偷偷逃走实在是不义,请允许我同他们当面告别。”于是二人来到赵旺夫妇跟前,向他们讲明利害关系,赵旺仍不悔悟,却说:“我们的师傅是神人,难道还会有错吗?”小二知道再劝说也没有用,于是她把少女的垂发结成了妇人的发髻,并剪了两只纸鹞鹰,与丁生各骑一只,那两只纸鹞鹰肃肃展开双翅,像比翼鸟一样,并列着相依飞向远方。到了黎明时分,他们来到了莱芜县境内。小二用手一捻鹞鹰的脖子,鹞鹰立即收拢翅膀,双双落在地上。小二收起纸鹞鹰,又拿出两只纸驴来。两个人骑着驴来到山阴里,假托是逃避战乱,租了间屋子住了下来。


由于他们出来时过于匆忙,行装简约,以至于生活日用不足。丁生特别忧虑。他到邻居那里借点粮食,可是没有人肯借给他一星半点。小二的脸上却一丝愁容也没有,只是把自己的金簪、耳环典当了应急。然后夫妻二人闭门静坐,或猜灯谜,或回忆过去读的书,并且以此一比高下,输的人要被对方并起两根手指敲击手腕,权当惩罚。他们家西边的邻居姓翁,是个绿林英雄。有一天,翁某劫掠回来。小二说:“《易经》说得好,靠邻居可以致富,我们还有什么担心的?暂且跟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还会不借给我吗?”丁生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小二说:“我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钱送过来。”于是,小二用纸剪成一个判官的样子,埋在地下,上面又盖上一只鸡笼。然后她拉着丁生坐在床上,烫上一壶老酒,翻检《周礼》行起酒令:随意一说是该书的哪一册,第几页,第几人,两个人就一起翻阅。说的这个人如果翻到有食部、水部和酉部偏旁的字,谁就要喝酒;如果碰到和酒有关的,就要加倍罚酒。不一会儿,小二正好翻到《周礼·天官》的《酒人》,丁生就取过一只大杯子倒得满满的,催促小二快喝。小二于是祷告说:“如果能够借来银子,你应当一下翻得‘饮’字部首的字。”轮到丁生了,他信手一翻,正是《周礼·天官》的《鳖人》。小二高兴地大笑说:“事情已经办妥了!”说着就往杯里倒满了酒让丁生喝下。丁生不服,小二说:“鳖是水族,你应该像鳖饮水一样饮酒。”两人正在说笑着行酒令,只听见地上的鸡笼里戛然作响。小二站起身来说:“来了。”他们打开鸡笼一看,一个布袋装满了银子放在那里,银子多得都快溢出来了。丁生不禁又惊又喜。


后来,翁家的奶妈抱着小孩到他们家来玩,悄悄地对他们说:“那天主人刚回到家,点着灯坐着。屋里的地面忽然裂开一个大口子,深不见底,一个判官从里面走出来说:‘我是地府的司隶。太山帝君要召集阴间的官员,编制一份强盗罪行录,需要一千架银灯,每架银灯要十两重。你捐出一百架银灯,就可以把你的罪孽一笔勾销。’主人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焚香祷拜,献出一千两银子。判官拿到银子后才慢慢地回到地府,地上的裂缝也才慢慢地合上了。”小二夫妻听了这番叙述,故意“啧啧”地称奇,装出吃惊的样子。从此以后,夫妻二人逐渐地购置田地、牛马,蓄养仆役婢女,还建造了自己的宅第。


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子弟看到他们那么富有,就纠集一些坏人,翻墙入院,想要抢劫。丁生和小二刚从梦中惊醒,只见火把把四周照得通明,满屋都是强盗。有两个人冲上来抓住了丁生,还有一个人竟然伸手要摸小二的前胸,小二光着上身一跃而起,叠起手指对着强盗厉声喝斥道:“止,止!”十三个强盗立即全都被定住了,他们吐着舌头呆呆地站着,像木偶一样。小二这才穿上衣裤下床,招呼家人,把强盗们一一反绑过来,逼着他们说出行抢的具体缘由。然后,小二指责他们说:“我们从远处投奔到山沟里安分守己地谋生,希望得到你们的扶持,没想到你们不仁不义到这种地步!危难困窘之事是人们经常遇到的,你们手头缺钱不妨明说,我难道是那种只顾自己发财而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吗?按你们这种豺狼无道的行为,本应该全部杀掉,但我还有所不忍,姑且放你们走,以后胆敢再犯,我绝不宽宥。”强盗们叩头拜谢,仓皇逃窜。


过了不久,徐鸿儒兵败被官兵擒获。小二的父母兄弟一家全被诛杀,丁生用重金赎回小二的哥哥赵长春的幼子。那孩子才三岁,丁生和小二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让他改姓丁,名叫承祧。于是村里人渐渐知道了丁家是白莲教的亲属。当时正赶上蝗灾,蝗虫祸害了大片的庄稼,小二剪了几百只纸鹞鹰放在自己的田中,蝗虫吓得远远避开,不敢飞进小二家的田里,因此小二家没有遭受蝗害。村里人都嫉妒得要死,一起去官府告发了他们,说他们是徐鸿儒的馀党。县官垂涎丁家的财富,视作一块肥肉,就把丁生抓了起来。丁生用重金贿赂了县令,这才免于一死。小二说:“我们的财富来路不正,有些散失也是应该的。但是,这里人情险恶,是个蛇蝎之乡,不可久住。”于是他们把产业低价卖出,然后就离开了那里,迁居到益都县的西边。


小二为人灵巧,善于积累财富,在经营谋划上比男人还要精明。她曾经开过一座琉璃制品厂,凡是招收来的工人小二都亲自指点培训,工厂生产出的棋子和灯具,款式新颖奇特,其他工厂都望尘莫及,所以产品总能以高价迅速售出。过了几年,丁家的财富骤增,在当地成为首富。小二管理奴婢和仆役非常严格,她手下几百人没有一个是多馀的闲人。闲暇时她常和丁生品茗下棋,或者看书读史作为娱乐。但凡钱粮收支以及婢女仆役的工作情况,每五天她要检查一次,小二亲自打算盘,丁生为她看账报数。勤勉的人会得到不同的奖赏,懒惰的人则要受鞭笞或罚跪。这天会放一个晚上的假,可以不上夜班,夫妻二人摆上酒菜,把丫环仆役们叫来,让他们唱一些市井小曲取乐。小二明察秋毫,仿佛有神灵在天相助,没有人敢欺骗她。她给下人的赏赐总是超过他们的劳动和付出,所以任何事情办起来都很顺利。村中有二百多家住户,凡是家贫的,小二都酌量给些资本让他们自谋生路,从此以后这个村子不再有游手好闲的懒汉。有一年,正遇上大旱,小二让村里人在野外设祭坛,她乘轿夜里来到野外,在祭坛仿效当年大禹的步态作法行咒,于是甘霖大降,方圆五里以内的农田喜获浇灌。从此,人们更加把她奉若神明。小二外出从来不戴面纱遮住脸面,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见过她。有一些少年聚在一起,私下议论她如何如何美貌,等到迎面相逢时,却都规规矩矩,根本不敢正面看她。每到秋天,小二就出钱让村中不能下地干活的童子去采苦菜和蓟草,这样做了二十年,野菜已经堆满了楼中所有的房间。人们私下里都笑话她干傻事。不久,山东发生大饥荒,粮食稀少,以至于出现人吃人的惨状。小二这才拿出贮存的野菜,与粮食掺在一起赈济饥民,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们全靠她才得以活命,没有出现背井离乡、四处逃荒的现象。


异史氏说:小二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得自上天的神力,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然而,如果不是受丁生一句话的点拨而顿悟,小二恐怕早就与同伙一样被诛杀了。由此可见,世上身怀绝世才华而误入歧途不得善终的人一定不少。怎么知道同在徐鸿儒手下受教的六人之中,再没有才华出众的人了呢?只是让人遗憾她们没有遇上丁生啊!


★110、庚娘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金大用,河南世家子弟。聘娶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他的妻子小名叫庚娘,美丽贤惠,夫妻感情特别深厚和谐。因为遭遇流寇之乱,一家人背井离乡。金大用携家带口向南方逃走。途中遇到一位年轻人,也是带着妻子避祸逃难的,这年轻人自称是扬州人,名叫王十八,愿意为金大用引路。金大用很高兴,于是与王十八一家结伴而行。到了河边,庚娘悄悄告诫金大用说:“不要和这位王十八坐一条船。他偷看我好几次,眼珠乱动,脸色不安,想必是心怀叵测。”金大用答应庚娘不与王十八同船。可是到了河边,王十八殷勤备至,还找来一条大船,不等金大用说话,就帮助金大用把行李装上了船,不辞劳苦,金大用不忍推却。又想到王十八也带着年轻的妻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两家人上船后,王十八的妻子与庚娘同居一舱,她待庚娘的态度十分温和友好。王十八坐在船头上,与船夫们闲聊,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朋友或亲戚似的。过了不久,太阳落山了,水路漫长,坐在船上向四处望去,茫茫一片,分辨不出东南西北。金大用环顾四周,感到周围神秘而又险峻,心里开始有些惊疑。又过了一会儿,一轮皓月渐渐升起,这才看清船的周围都是芦苇。船停下来了,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到舱外观景散心,乘金大用不注意,使劲一挤,把金大用挤落水中。金大用的父亲一见这种情形,刚要开口求救,被船夫一篙打入水中,也溺水身亡。金大用的母亲闻声走出舱外察看究竟,一杆船篙打来,金母也应声落入水中,溺水毙命。王十八这才呼喊救人。其实,金大用的母亲出舱察看时,庚娘就在她后面,对发生的一切已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当她听说一家人都落水毙命时,没有惊慌失色,只是哭着说:“公婆都死了,我到哪里安身呀?”王十八进舱劝解道:“娘子不要担忧,请跟我到金陵去吧。我家在金陵有房子有地,非常富足,保你衣食无忧。”庚娘止住哭泣说:“如果能够这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王十八一听心中大喜,对庚娘的衣食器用都尽力满足,殷勤备至。到了晚上,王十八拉住庚娘求欢,庚娘推托说正值经期不方便,王十八就到自己妻子那里去睡觉。夜里初更刚过,王十八夫妇就争吵起来了,却不知为了什么,只听见王妻嚷道:“你做出这种事,就不怕天上打雷劈碎你的脑袋!”王十八一听,伸手就打妻子。王妻喊道:“死就死!我还不愿做杀人贼的老婆呢!”王十八一声怒吼,把妻子揪出舱门,随后只听“咕咚”一声,众人大叫王妻落水了。


不久,船驶抵金陵,王十八把庚娘领回家,登堂拜见王十八的母亲。王母一看庚娘,便吃惊地问怎么不是原来的媳妇了。王十八说:“前妻落水淹死了,这位是新娶的娘子。”回到家中,王十八又想与庚娘同床。庚娘笑着说:“三十来岁的男人,难道没和女人睡过觉吗?市井小民在新婚之夜还要喝上一杯薄酒聊以庆祝,你家这么富裕,这个应当很容易办到。两个人清醒着相对,有什么情趣?”王十八非常高兴,很快就安排了酒菜与庚娘对酌。庚娘端着酒杯,殷勤恳切地劝他喝酒。王十八渐渐喝醉了,推辞着说不能再喝了,庚娘又端起一大碗酒,连哄带灌地非要他喝下去不可,王十八不忍拒绝,只好又喝了下去。于是王十八酣醉不起,自己脱光了衣服又催促庚娘赶快上床。庚娘撤去杯盘、吹灭了蜡烛,假称去上厕所;她出门带了把刀子回到了房间,在暗中摸索到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不知就里,还拉着庚娘的胳膊说着亲昵的话。庚娘摸准王十八的脖子,用力一刀砍下,王十八没死,大声呼号着坐了起来;庚娘又挥刀砍下,王十八这才断了气。王母似乎听见了异常动静,就过来问怎么回事,庚娘把她也杀掉了。这时,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发现情况不对。庚娘知道自己难免一死,急忙举刀自刎,可是刀锋太钝又有缺口就是刺不进去,于是庚娘打开门就往外跑。王十九在后紧紧追赶,庚娘无奈只好纵身一跃,投入院内的水池之中。王十九大呼家人,等庚娘被家人们从水池中捞出,已经死了,她的容颜仍旧是那么艳丽,就跟活着时一样。当人们给王十八验尸的时候,发现窗台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庚娘写的,庚娘在信中详细叙述了她一家人惨遭谋害、含冤而死的经过。人们都认为庚娘是一位刚烈不凡的女子,就商议着为她捐集钱财妥善安葬。天亮以后,闻讯前来观看庚娘的有几千人,人们看到她的遗容,不由得都跪拜下来表示敬意。只一天的时间,人们就募集到一百多两银子,大家把庚娘安葬在南郊。有的热心人还为她戴上镶满珍珠的凤冠和朝廷命妇才有的袍服,随葬的物品也非常多。


当初,金大用溺水的时候,侥幸抓到一块木板,靠着漂浮在板上得以不死。天快亮的时候,金大用漂浮到淮河的水面上,被一只过路的小船救起。这只小船是一位姓尹的老财主专为搭救溺水者而安排在河面上的。金大用苏醒后,特意前往尹翁的府上登门致谢。尹翁待金大用特别优厚,挽留他住在家中教自己的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道父母和庚娘的下落,想去寻访,所以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一会儿,有人向尹翁禀报说:“又捞上来一位淹死的老翁和老妇。”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的父母,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尹翁替金大用为他的父母置办了棺木。金大用正在哀恸的时候,又有人来禀报:“救上来一位落水的妇人,自称金生是她的丈夫。”金大用大吃一惊,一边擦泪一边跑了出去,被救的女子已经进来了,却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妻子。她对着金大用大哭,希望金大用不要丢弃她。金大用说:“我的心已经乱成一团了,哪有心思管别人呀?”妇人一听更加悲伤不已。尹翁向妇人详细询问了其中的缘由后,高兴地说这是上天的报应,极力劝说金大用娶了妇人。金大用以父母刚刚去世为借口推辞,并说自己将要去复仇,担心家眷拖累自己。妇人说:“按照你的道理,如果庚娘还健在,你能以报仇、居丧为托词把她赶走吗?”尹翁认为妇人的话很有道理,就表示暂时代金大用收养她,复仇之后再完婚,金大用这才同意了。在金大用父母下葬时,妇人穿着子女的孝服,痛哭不止,好像在为自己的公婆送葬似的。葬礼结束后,金大用怀揣利刃和乞食的钵子就要到扬州寻找仇人。妇人阻止他,说:“我娘家姓唐,世代居住在金陵,与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十八是同乡。先前王十八自称是扬州人,实际上是在骗你。而且这一带江湖上的水盗多半是他的同党,只怕你大仇未报,祸害先加于身上呵。”金大用一听,不知该从何做起。


忽然当地盛传一位女子诛杀仇人的事,淮河水面上的男女老少都在议论,而且传得有名有姓,那女子正是庚娘。金大用一听非常高兴,随后又更加悲伤。他再次向唐氏表示不能娶她,说:“庚娘幸亏没有遭受污辱,辱没家庭。我有这样刚烈的妻子,怎么忍心再娶而辜负了她的一片忠贞呢?”唐氏认为金大用娶她的事已经有约定了,她不肯中途离去,甘愿做个小妾,也绝不离开金大用。当时有位姓袁的副将军,与尹翁是老朋友,正要西行,临行前来到尹家看望尹翁。袁将军看见金大用,非常赏识并且喜爱他,就邀请他到自己的帐下负责掌管文书。不久,流寇造反,袁将军奉命平叛,立了大功,金大用因为参与军中大事,论功行赏,被授予游击官职,回到了尹翁的家中。金大用和唐氏这才正式结为夫妻。


过了几天,金大用携唐氏去金陵,专程为庚娘扫墓。路过镇江,他们打算登临金山游览一番。正在江中泛舟的时候,忽然一条小船驶来,船中坐着一位老妇和一位少妇,金大用发现那位少妇酷似庚娘。小船飞快地驶过,少妇也从船舱的窗子里凝望着金大用,那神情更像是庚娘。金大用又惊又疑又不敢冒然追问,情急之下大喊一声:“看一群鸭子飞上天了呀!”少妇一听,也大声说:“看馋狗要吃小猫的腥食了呀!”这两句话原来是金大用和庚娘在闺房中说的玩笑话。金大用一听更是大惊,急忙掉转船头靠近那只小船,那少妇真是庚娘。女婢把庚娘扶过船来,金大用和庚娘两个人抱头痛哭,那些过往的行人都被他们的重逢深深地感动了。唐氏过来以小妾见正室的礼节拜见庚娘。庚娘惊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金大用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庚娘听罢,拉着唐氏的手说:“当年咱们同在一个船舱说过的一席话,还常在我心里不能忘怀,没想到今天仇人变成了一家人。承蒙你代我安葬了公婆,我应当先来谢你,你怎么能用这样重的礼节来对待我呀?”于是两个人以年龄大小论姐妹,唐氏比庚娘小一岁,是妹妹。


原来,庚娘被金陵的市民安葬以后,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有一天,她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庚娘,你丈夫没有死,你们还可以团圆。”于是,庚娘仿佛大梦初醒。伸手一摸,四面都是墙,庚娘这时才意识到已经死了并且被埋葬了。她只觉得有些憋闷,也没有别的痛苦。有一天,村里有几个恶少,看见过庚娘的殉葬品又多又精美,于是就起了贪心,他们掘开坟墓,打开棺材,正要动手窃取葬品时,才发现庚娘还活着,顿时吓得不知所措。庚娘害怕他们加害自己,就哀求他们说:“多亏你们来了,使我能够重见天日。我头上的金簪、耳环你们都拿去,请你们把我卖到寺院做尼姑,还可以多少得到一些钱。我绝不会把这件事泄漏出去的。”盗贼们磕头说:“娘子贞淑节烈,神灵和凡人都钦佩您。我们几个小人因为生活无着落才做出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只要你不把事情泄漏出去,已经是千幸万幸了,怎么敢把你卖到寺院做尼姑!”庚娘说:“这是我自己情愿的。”又有一个盗墓贼说:“镇江有个耿夫人,寡居又没有子嗣,如果见到娘子,一定特别喜欢。”庚娘向他们表示了谢意。她亲自摘下头上的珍珠饰品,全都交给了盗贼,盗贼们不敢接受,庚娘坚持要他们收下,他们才一起拜谢接受了。于是他们把庚娘送到耿夫人家,假说庚娘的船因大风迷失了方向。耿夫人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寡妇,年老寡居,没有伴侣。她见庚娘来到特别高兴,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刚才母女正是从金山游玩回来。庚娘又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告诉了耿夫人。于是金大用就登上耿夫人的船拜见岳母,耿夫人像对待自己女婿一样热情地款待他。耿夫人邀请金大用等回到家中,他们在耿夫人家中住了几天后才离开,从此耿金两家的往来一直没有中断。


异史氏说:在大的变故面前,甘心受辱者能够活命,贞烈不屈者将面对死亡。苟活的人招人恨得几乎把眼睛都瞪裂了,而赴死的人却使人伤心流泪。至于像庚娘能够在仇人面前谈笑自如并且亲自杀死仇人的,即使是在名垂千古的英勇的男子中间,也很少有能够与她匹敌的!谁说女子不能像英雄豪杰王彦云那样呢?


★111、宫梦弼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柳芳华是保定人。财雄一乡,又非常慷慨好客,座上常常有上百名的客人。他经常急别人之所急,即使花上一千两银子也在所不惜。宾客和朋友们常常向他借钱却经常不归还,柳芳华也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位叫宫梦弼的宾客,是个陕西人,从来没有向柳家乞求过什么。每次他来到柳家,通常都要住上一年。宫梦弼谈吐高雅,柳芳华与他同住并彻夜长谈的时候最多。柳芳华有个儿子,名叫柳和,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叫宫梦弼叔叔,宫梦弼也喜欢和柳和一起做游戏。每当柳和从私塾放学回来,宫梦弼常和他一道揭开地砖,把石子当作金银财宝埋在下面,以此做游戏取乐。柳芳华家有五幢房屋,房前屋后都被他们埋遍了。人们都嘲笑他的行为太幼稚,可是柳和偏偏就是喜欢他,和他的关系比和其他宾客都亲密得多。十多年后,柳芳华家财渐渐空虚,无法满足那么多宾客的要求,所以客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尽管如此,十几个人彻夜欢宴还是常有的事。随着柳芳华年纪渐渐老了,家业更加衰落,但是还可以靠出卖田产换得一些钱,用来置备酒菜。柳和也很能挥霍钱财,学着父亲的样子结交一些小哥们,柳芳华从来也不干涉他。不久,柳芳华病故,家里已经穷到买不起棺木的地步。宫梦弼于是拿出自己的钱,为柳芳华料理后事。因为这件事,柳和特别感激宫梦弼,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交给宫梦弼来处理。宫梦弼每次从外面回来,袖子里都必定装着几块瓦砾,回到屋里就扔到暗处,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柳和常常和宫梦弼对坐着为家境贫困状况担忧,宫梦弼说:“你不知道生活劳作的艰难。不用说现在没有钱,就是马上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立即就会把它花个精光。男人就怕不能自立,哪有害怕贫穷的道理呢?”一天,宫梦弼要回老家去了,来向柳和辞行。柳和哭着嘱咐他,要他快点儿回来,宫梦弼答应后就离开了柳家。此后,柳和家境越来越糟,以至于连生计都无法维持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一空。柳和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快来,为他料理破败的家业,可是宫梦弼销声匿迹,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就像飞走的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当初柳芳华在世的时候,他曾为柳和定下一门亲事,女方是无极县的富户黄家的女儿。后来黄某听说柳家穷了,就暗暗生出了悔亲的心。柳芳华病故的讣告送到他家后,他也不去吊唁,柳和还以为是因为路途太远,交通不便,也就原谅了他。柳和为父亲服孝期满之后,母亲让他亲自到岳父家去一趟,定下婚期,也希望黄家能够垂怜柳家的不幸遭遇加以帮助。等柳和到了黄家,黄某听说柳和是穿了一身破衣服,脚踏一双破鞋子来的,就命令看门人不要让他进来,黄某还传话给柳和说:“回去弄来一百两银子,还可以再来,否则,两家的亲事就从此了断。”柳和听了这话失声痛哭。黄家的对门住着一位姓刘的老妇,她可怜柳和的遭遇,请他吃了一顿饭,临走时还送给柳和三百文钱,好生安慰并劝他回家。柳和回到家里,他母亲听说他在岳父家所遭冷遇的经过之后,又伤心又气愤,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她想起过去的宾客欠柳家的债十有八九都没有还,就让柳和在老宾客中挑几位富贵人家上门求助。柳和说:“当年和我们结交的人,都是冲着咱家的钱财来的。假如现在我坐着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上门求贷,就是借一千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家里现在这样的窘况,谁还会想着过去的恩情,记着昔日的朋友呀?而且父亲给人家钱财时,从来就没有借据和保人,就是讨债也没有凭据。”母亲还是坚持让他去,柳和只好遵命。柳和奔波求助,讨债前后二十多天,一文钱都没有得到。只有一位叫李四的唱戏的人,早年曾接受过柳家的恩惠,听说柳家败落的情形,很慷慨地送来一两银子。柳和母子俩抱头痛哭,从此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再说黄家的女子长到出嫁的年龄,听说父亲回绝了柳和,心中很不以为然。黄家想把女儿嫁给别人。黄女哭着说:“柳郎并不是生来就贫穷的人。假使他现在比过去还富有,难道与我们有仇的人会把他从我们手中夺走吗?今天我们却因为人家穷了就抛弃他,真是太不仁义了!”黄某听了很不高兴,多方劝诱开导,黄女始终也不动摇。黄女的父母都很恼怒,从早到晚地唾骂女儿,女儿也居然平静地忍受下来了。不久,在一个夜里,黄家遭到盗贼的洗劫,黄氏夫妇还受了炮烙毒刑,差点儿被折磨至死,家中财物更是被席卷一空。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黄家的家道更加败落。有个西边的商人听说黄女貌美,愿意拿出五十两银子作聘礼娶她为妻。黄某贪图小利,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打算强迫女儿嫁给那个商人。黄女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就撕破了衣服、涂污了面孔,乘着夜色逃离了家门,她一路乞讨,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终于来到了保定,打听到柳和家的住址,顾不上新媳妇登婆家门的种种礼仪,直接进了柳和的家门。柳和的母亲开始还以为她是叫花子,所以撵她快走,黄女呜咽着一边流泪,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柳母听完她的叙说,拉过她的手哭着说:“孩子呀,你怎么狼狈到这种地步呀!”于是,黄女又伤心地把自己被迫毁装涂面、逃离家门的事讲给柳母听,柳和母子听了,都感动得直流眼泪。然后,他们就让她盥洗沐浴,之后再看,黄女果然容貌艳丽、光彩照人,柳和母子都非常喜欢她。可是,柳和家太穷了,一家三口人,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柳母哭着对儿媳说:“我们母子受穷是应该的,可怜的是你呀!让我的好媳妇受委屈了!”黄女笑着安慰她说:“我在乞丐堆里生活过,最熟悉做乞丐的滋味,与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柳母听了这话才宽慰地露出了笑容。


有一天,黄女到空闲的旧房舍中去看看,只见那里到处野草丛生,没有一点儿空地。黄女慢慢地走进内室里面,只见到处是厚厚的尘埃,墙边暗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堆在那里,用脚踢了一下,把脚碰得生疼,她弯下腰拾起一块一看,原来都是上等的白银。她见状惊奇不已,赶紧跑回去告诉柳和。柳和跟着她一起来看究竟,发现当年宫梦弼从袖筒里带回、抛弃在暗处的瓦砾,全都变成了白银。柳和因而又联想起小时候常和宫叔在各个房屋的地砖下埋石头玩,它们是不是也都变成了银子?由于老屋早已抵押给了债主,柳和就急忙把老房子赎回来。柳和发现老屋的地砖早已残缺不全,当年埋藏过的石头都露在外面,历历可见,感到有些失望。等他再掀开其他地砖时,却看见砖下是一堆堆白花花的银子。顷刻之间,柳家就又成为家财巨万的大财主。于是,柳家开始赎回典当的田产,蓄养奴婢,宅院的豪华超过了当年富贵的时候。柳和在经过这样坎坷的经历之后,于是自我激励,他说:“我要是还不自立,就辜负了宫叔的一片赤诚之心。”从此他发奋读书,三年之后被选中乡里的学问道德模范。柳和重新富贵后,没有忘记恩人,他亲自带着银子,去酬谢黄家对门住着的那位善良的刘老太太。柳和穿着光彩夺目的新衣服,带着十多个随从的仆人,他们全都骑着像龙似的高头大马,声势浩大地来了。刘老太太只有一间屋子,柳和就坐在她家床上。一时间,小巷里人喊马叫,热闹非凡。黄家自从女儿出走以后,那西商逼迫黄家退还聘金,可是聘金早已花掉将近一半,无法全数归还,黄某无奈只好卖掉居住的房子,才还上了那笔钱。从此以后,黄家穷得就跟当年柳和家差不多。这会儿黄翁听说女婿如何富贵显赫,羞悔难当,只有关上门黯然神伤。刘老太太买来酒菜款待柳和,谈话间说起黄氏女儿的贤德,并且惋惜她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刘老太太问柳和娶妻了没有,柳和说:“早已娶了。”吃过饭以后,柳和非要拉着刘老太太去看看他的新媳妇不可,刘老太太就和柳和同车回到了保定。一进家门,黄女盛装出来相迎,她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刘老太太和黄女相见,大吃一惊。于是她们拉着手叙起了往事,黄女殷切地询问父母的近况。刘老太太在柳家住了几天,受到了特别优厚的款待,柳家为刘老太太做了好衣服,刘老太太被装扮得上下一新,柳和这才送她回了家。


刘老太太一到家,就跑到对门黄家向黄氏夫妇报告了黄女的情况,并转达了黄女的问候,黄氏夫妇一听,惊讶不已。刘老太太劝他们去投奔女儿,黄翁面有难色。不久,黄翁因为不堪忍受饥寒交迫,不得已来到保定投靠女儿。到了柳和的家门,只见门楼高大华丽,守门的人怒目相向,他在门外等了整整一天,守门人也没有进去通报。这时,从大门里面走出来一位妇人,黄翁迎上前去陪着笑脸,说着好话,告诉她自己的姓名,请求那妇人悄悄地给女儿捎个话。过了一会儿,妇人出来了,带着他进了门,来到正堂边上的小屋里,说:“我家娘子很想马上和你们相见,但是恐怕被郎君知道,还要等待机会。您老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饿了?”黄翁把自己的一路辛苦告诉了妇人。妇人于是拿来一壶酒、两盘饭菜放在黄某面前,妇人又拿出五两银子交给他,说:“我家郎君正在上房宴请宾客,娘子恐怕没有机会出来。明天一早您就早点儿离开,千万别被郎君知道了。”黄某答应了。第二天清早,黄翁就打点行装出门,来到女儿家一看门还没有开,就留在门洞中,坐在行李上等着。忽然一阵喧哗声传来,听见有人说主人要出门,黄某正想拿起行李赶紧躲避,柳和已经看见他了,柳和感到很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家人们都答不上来。柳和生气地说:“一定是为非作歹的坏人!把他捆起来给我送到衙门去。”家人齐声应和,拿出短绳把他捆了个结实,绑在院子里的树上。黄某又羞惭又惊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说话间,昨天的那位妇人跑了出来,“卟嗵”一声跪在柳和的面前,说:“他是我的舅舅。因为昨天来得太晚,所以没有来得及禀告主人。”柳和这才让家人给他解开绳索。妇人一直把黄某送出门外,还说:“都是怪我忘了跟看门的人打招呼,才闹出这件意外的事。娘子说了,你们要是想她,可以让老夫人假装卖花的,和对门的刘老太太一块儿来。”黄某连声答应着走了,回到家里,他把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妻子。


黄母如饥似渴地思念着女儿,就请刘老太太帮忙,刘老太太果然答应陪她到柳和家走一遭。两位老太太进了院,经过十多道门才来到女儿住的地方。她们看到黄女身穿霞帔,头上梳着高高发髻,满身都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房间里香气逼人,她只要细声吩咐一下,丫环婆子们就都忙不迭地跑到她的床边,有的搬来金漆靠背椅子,有的搬来消暑的竹几,聪慧的丫环为老太太倒上香茶。母女俩都用暗语互致问候,四目相对,热泪盈眶。到了晚上,仆妇收拾出一间客房让两位老太太安歇,她们的被褥又轻又软,即使在当年黄家富有的时候黄母也未曾享受过。她们在柳家住了三五天,黄女待她们情深意厚。黄母常在左右没有人的时候,哭着痛说自己早年的过失。黄女说:“我们母女俩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只是柳郎他总是耿耿于怀,不敢让他知道。”所以每次柳和一来,黄母就急忙走开躲藏起来。一天,黄女正在床上和母亲促膝谈心,柳和突然进来了,一看这种情形,就大声怒骂道:“这乡下老婆子算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和娘子坐在一起!真该拔光你的鬓毛!”刘老太太急忙上前说:“这位老太太是我的熟人王嫂,是来卖花的,请你千万不要责怪她。”柳和这才消了气,上前拱手道歉,坐下之后说:“姥姥来了好几天了,我太忙,也没抽出时间跟您好好聊聊。黄家那两个老畜牲还活着吗?”刘老太太笑着说:“他们都挺好的,只是穷得过不下去了。官人如今大富大贵,为什么不顾念一下翁婿的情分呢?”柳和听了一拍桌子说:“当年如果不是您老人家可怜我给了我一碗粥吃,我怎么能回到家乡!一想到这些,我现在真想剥了他们的皮坐在上面,还有什么情分可谈!”柳和说到气忿的时候,甚至跺着脚大骂。黄女有些生气了,她说:“他们再不仁不义,也是我的父母。我不畏路途遥远地投奔而来,手上长满冻疮,脚趾把鞋都磨穿了,自以为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还当人家的面骂人家的父母,故意让人难堪呢?”柳和这才平息了一下怒气,起身离开了。


黄母听了柳和的那番话,又惭愧又懊丧,简直无地自容,打算告辞回家,临走时,女儿偷偷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回家以后,黄氏夫妇的音信全无,黄女特别挂念他们,柳和心疼妻子,就派人请他们来保定。黄氏夫妇来到柳家,都惭愧得抬不起头来。柳和向他们道歉说:“去年你们不辞劳苦而来,又没有说明身份,实在是多有得罪。”黄某只是唯唯地应着。柳和为黄氏夫妇更换了衣服鞋袜。他们住了一个多月,黄某还是觉得心里不安,几次要告辞回家。临走时,柳和送给他们一百两银子,说:“当年西商出五十两,我今天加倍给您。”黄某万分惭愧地收下了。柳和用车马送他们回到家乡,他们晚年的生活也可以称作小康了。


异史氏说:豪门衰败之后,昔日的门客都绝迹不来,实在是令人气愤,真想从此紧关大门,不打算再结交哪怕是一位客人。但是好友能够出钱安葬死者,又化石成金救助生者,这不可不说是对慷慨好客的人的报答。闺中女子坐享富贵荣华,俨然如皇宫里的嫔妃一样,如果不是像黄女一样坚贞不凡,谁能坐享这样的厚福而心中坦然不愧呢?造物主不会随意降下福泽,这件事也说明了这个道理。


从前某乡有一位富人,一丝一缕地囤积,一分一毫地搜刮,聚敛了很多钱财。他把数百两银子埋在地下,唯恐被人发觉,于是,他平时总是故意穿着破衣败絮,吃着粗糠野菜表示自己非常穷困。亲友们偶尔来访,从来不曾杀鸡做菜款待来客。如果谁要是说他家不穷,他就瞪着眼睛怒气冲天,仿佛跟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似的。到了晚年,这位富人每天只吃一升榆树皮,瘦得胳膊上的皮垂下有一寸多长,可也不肯拿出埋藏在地下的银子使用。后来,他的身体瘦弱不堪,眼看就要死了,他的两个儿子围在他的身边,问银子藏在何处,他还是不想马上告诉他们。直到他自己发觉死期临近,才想要告诉儿子。儿子们都来了,他却舌头僵硬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地抓挠胸口,“啊啊”地乱叫。富人死后,他的子孙买不起棺木,只好把他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就埋葬了。呜呼!由此可见,如果说家中埋有银子就算富,那么面对藏有几千万金币的国库,为什么不能算作是自己的财富呢?真是太愚蠢了呀!


★112、雊鹆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王汾滨曾经讲过一个故事:在他的家乡有个养八哥的人,他教八哥说话,八哥学得特别好,关系特别亲密,主人每次出游都要带着八哥一起,就这样过了好多年。有一天,主人带它路过山西绛州时,离家乡还远,身上的盘费都花光了。主人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八哥说:“你为什么不把我卖了?你把我送到王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不愁回家没有路费了。”主人说:“我怎么忍心卖掉你呢!”八哥说:“没关系。你拿到钱后就快点儿走,然后到城西二十里外的大树下面等我。”主人就依了八哥的话。主人把八哥带到城里,当着众人的面和八哥一问一答,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个在王府服役的宦官看见了,回府禀告了王爷。王爷召八哥和他的主人进了王府,要买下这只八哥。主人说:“小人我和它一直相依为命,实在舍不得卖它。”于是,王爷问八哥:“你愿意留下吗?”八哥说:“愿意留下。”王爷大为惊喜。八哥又说道:“给他十两银子,不要多给。”王爷一听,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立即给了八哥的主人十两银子。八哥主人故意装成十分懊恼的样子,气呼呼地走了。王爷跟八哥说话,八哥应对非常敏捷。王爷让人喂它肉吃。八哥吃完肉,说:“臣要洗澡。”王爷命令手下用金盆装水,打开笼子,让八哥在盆里洗澡。它洗完澡,飞到屋檐上,用喙梳理梳理翅上的羽毛,又抖了抖全身羽毛,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和王爷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羽毛干了,八哥翩翩飞起,还用山西本地的语音说:“臣告辞了!”转眼之间,八哥就飞得无影无踪了。王爷和宦官们仰面长叹,急忙派人四处寻找八哥的主人,最后连一个人影都没找到。后来有个到陕西的人,看见那人带着八哥在西安的闹市上。这个故事是毕载积先生记下的。


★113、刘海石


[白话]刘海石是蒲台人,为了躲避战乱来到了滨州。当时,他才十四岁,跟滨州的生员刘沧客是同学,因为两人很要好,就结拜为兄弟。不久,刘海石父母双亡,赶回家奔丧,从此二人断绝了音讯。刘沧客的家境很富有,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刘吉十七岁,是县里的名士;他的次子也非常聪慧。刘沧客后来又纳本县倪氏女儿为妾,特别宠爱她。过了半年,长子刘吉忽然得了头痛病暴死,夫妻俩悲恸万分。没有几天,妻子也一病不起,溘然长逝,过了几个月,长子刘吉的媳妇也死了,而家里的丫鬟仆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刘沧客哀悼死者,痛苦得无法忍受。


有一天,刘沧客正坐着发愁,忽然看门人通报刘海石来了。刘沧客非常高兴,急忙出门把刘海石迎进门来。刘沧客正要问寒问暖,刘海石忽然惊异地问道:“兄有灭门之祸,你还不知道吗?”刘沧客听了十分惊讶,不知他这是从何说起。刘海石说:“很久没有跟你互通音讯了,我心里总是怀疑你的近况恐怕不太好。”刘沧客一听,黯然落泪,于是他就把半年来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讲给刘海石听。刘海石也潸然泪下。过了一会儿,刘海石笑着说:“你家的灾祸还没有完,我最初是来凭吊你的。现在幸亏遇上了我,我要为你庆幸。”刘沧客说:“好久没有见面,你难道精通医术了吗?”刘海石说:“医术不是我的所长。看看风水、相相面,我倒还很在行。”刘沧客很高兴,就请他相看住宅的风水是凶是吉。


刘海石进入刘沧客家的住宅,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然后他又要求看看全家大小,刘沧客按照他的吩咐,让儿子、媳妇、小妾、奴婢都到了客厅。刘沧客一个挨一个地指给刘海石,当指到妾妇倪氏的时候,刘海石仰视上天,大笑个不停。众人正在惊疑之中,却见倪氏浑身战栗、面无人色,身体迅速缩短,仅有二尺多长。刘海石用界尺猛击她的头部,尺下发出击打瓦罐的声音。刘海石揪住她的头发,检查她的脑后,只见她的后脑勺长有几根白发,刘海石出手要拔。倪女缩着脖子跪在那儿哭个不停,声称她马上就走,只求不要拔掉白毛。刘海石愤怒地说:“你害人之心还没有死呀?”说着就把她脑后的白毛全都拔掉了。倪女随即就变了样,像一只黑色的山狸。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刘海石把它放在袖子里,对刘沧客的小儿媳说:“你这媳妇受毒已经很深了,背上肯定有异常,请让我看一看。”小儿媳害羞,不肯脱衣服袒露后背。刘沧客的小儿子强迫她脱下,只见她背上有几根白毛,差不多有四指长。刘海石用针挑出白毛,说:“这些毛已经老了,再过七天就不可救治了。”刘海石又检查刘沧客的小儿子,他的背上也长有白毛,才二指长,刘海石说:“像这样的毛,再过一个多月也就没命了。”刘海石再检查下去,刘沧客及所有的丫鬟和仆役身上都有白毛,刘海石一边挑毛一边说:“我要是不来,你们全家就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刘沧客问:“这是什么东西?”刘海石说:“它也属于狐狸一类的精怪。靠吸取人的精气神来滋养灵魂,最终使人猝死。”刘沧客说:“长期不见,你竟然这么神通广大!你不会是神仙吧?”刘海石笑着说:“我只不过跟着师傅学了一点儿雕虫小技,怎么敢称为神仙呢!”刘沧客又问他的师傅是谁,刘海石说:“他是山石道人。刚才这个东西,我无法致它于死地,等回去交给师傅处置。”


刘海石说完这些话,就要起身告辞。忽然觉得袖中空空,不禁大惊失色,说:“它跑了!它的尾巴根上还有一根大毛没有拔掉,现在它已经逃走了。”众人一听都非常骇怕。刘海石说:“它颈上的毛已经拔光了,不会再变成人,只能变成兽,估计它还没有跑远。”于是,刘海石又回屋里查看猫,出门验视狗,都没有发现异常。当他打开猪圈门时,刘海石笑着说:“它在这儿呢。”刘沧客一看,猪圈里多了一头猪。那猪一听到刘海石的笑声,就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刘海石提着耳朵把它揪了出来,仔细察看它的尾巴,果然有一根白毛,像针一样坚硬。刘海石正要拔出白毛,那头猪在地上打滚,不住地哀嚎,不让刘海石拔毛。刘海石说:“你造了那么多孽,拔掉一根毛还不肯吗?”说完刘海石抓住它,一下子就拔掉了那根毛,那头猪立即又变回山狸的样子。


刘海石又把山狸放进袖子里,就要起身告辞,刘沧客苦苦地挽留他,刘海石才留下吃了一顿饭。临别前,刘沧客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再会,刘海石说:“这很难预定。我师傅早已立下宏愿,让我们经常在人间遨游,救助芸芸众生,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时候。”刘海石走后,刘沧客仔细琢磨刘海石师傅的名字,恍然大悟地说:“刘海石恐怕早已成仙了!‘山石’两字合在一起是‘岩’字,是纯阳子吕洞宾的名讳。”


★114、谕鬼


[白话]青州的石茂华尚书当年还是秀才的时候,青州城门外有一个大水坑,即使不下雨也从来不干涸。益都县曾经捕获过几十名大盗,都是在大水坑旁行刑处死的。谁知这几十名大盗的阴魂不散,又聚集在一起为害百姓,凡是经过大坑边上的人常被鬼拉入水中。一天,某甲遭遇鬼的袭击,身处危难之中的时候,忽然听见群鬼们四处乱窜,还大喊大叫:“石尚书来了!”不久,石茂华来到水边,某甲把刚才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石茂华于是用石灰在墙上写下了告示,告示是这样写的:“石某为禁约的事布告如下:查得你们居心不良,以致触犯上天雷霆之怒;过去因为图谋不轨,所以你们遭到了砍头处死的惩罚。现在只应该迷途知返,争相忏悔生前所犯下的罪行;或许能够洗清你们枯骨上罪恶的血污,脱离现在所处的苦海深渊。但是,你们这些人生前已遭受过极刑,死后还聚在一起作恶。有时突然跳到人们面前,成群结队,披头散发;有时又故意在人前徘徊不进,捶胸顿足,发出瘆人的惨叫。你们已经黄泥塞耳,还敢施展恶鬼的猖狂;青天白日之下竟敢行妖作恶,几乎阻断行人的道路!你们三尺坟墓之外,完全都是由人来管辖;而朗朗乾坤、天地宇宙之中,怎能容你们任逞凶顽?我现在正告你们,从今以后,你们要各自潜踪敛迹,不要坚持作恶。你们这些鬼魂,要安心地等待转世轮回;只有这样,你们亲人梦中的灵魂,才能重新回到故乡。如果你们重蹈覆辙,继续害人,你们一定会追悔莫及!”从此以后,青州再也没有发生鬼魂作乱的事,大水坑里的水也终于干涸了。


★115、泥鬼


[白话]同乡唐济武翰林,当他只有几岁大的时候,曾被一位表亲带到寺庙中玩耍。唐翰林从小就胸怀坦荡,胆子很大,他看见庙中廊庑的泥鬼,瞪着一双用琉璃做的眼珠,又大又亮,心里喜爱得不得了,就偷偷地用手指抠了下来,揣在怀里带回了家。他们刚刚到家,表亲就得了急病,先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坐了起来,厉声说:“为什么要抠我的眼睛!”又吵又闹叫个不停。大家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唐济武这才把自己在庙中做的错事说了出来。于是,全家人祷告说:“小孩子无知,因为贪玩误伤了你的眼睛,我们马上就还给你。”泥鬼这才大声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找麻烦了,这就走了。”说完,只见表亲扑倒在地,昏死过去,过了好半天,他才苏醒过来,问他刚才说过的话,他茫然不知。家里人赶快回到庙里,把眼珠子重新装回泥鬼的眼眶中。


异史氏说:泥鬼居然登堂入室索求眼珠,可见他有多么灵啊!可是,唐济武抠他的眼珠,他为什么要迁怒给唐济武的表亲呢?这是因为唐翰林地位尊贵,而且性情刚直的缘故啊!看他后来那股子直言敢谏的能力和最后辞官归隐南山的操守,连神都惧怕他,更何况鬼呢?


★116、梦别


[白话]李先生字王春,他的祖父和我的叔祖玉田公相交最深。一天夜里,李先生的祖父梦见玉田公来到他的家里,神情黯然地和他闲谈。李先生的祖父问:“你这是为什么事而来的?”玉田公说:“我就要出门远行,所以过来与你告别。”李先生的祖父又问:“你要到哪里去呀?”玉田公回答说:“远了。”说完就走出了宅门。李先生的祖父送玉田公,跟他来到一个山谷中,看见石壁上有一道很大的裂缝,玉田公便拱手和李先生的祖父告别,然后背对着大石缝,慢慢地倒行,进了裂缝之中,李先生的祖父连声呼喊他,他也不答应,因而李先生的祖父从梦中惊醒。到了天亮时分,李先生的祖父把这个梦告诉了太公李敬一,并让他准备好吊丧用的物品,说:“玉田公已经死了!”太公李敬一建议先派人打探一下虚实,果真如此,再上门吊唁不迟。李先生的祖父不听,竟然穿着一身素服直奔玉田公的家。一到玉田公家的门口,就看见丧事的旌幡已经高高挂在门上了。


呜呼!古人对待朋友,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如此地互相信任。可见,古代所载张劭的灵柩到墓穴不肯前进,直到好友范式到来并致唁之后,灵柩方肯安然落葬的事怎么会是假的呢!


★117、犬灯


[白话]光禄寺主簿韩大千的仆人,夜里睡在房廊里,看见楼上有灯,像明星一样闪闪发光。不一会儿,那灯光就一闪一闪地从楼上飘落下来了,灯光落地后,接着就变成了一只狗。仆人偷偷斜眼望去,狗转身跑到房后去了。仆人急忙起身下地,偷偷地尾随它。狗进入了花园,又变成一位女子。仆人心里知道她是狐狸,所以又悄悄回到房间躺下。过了一会儿,那女子也从后面跟来了,仆人假装睡觉,暗中观察她的动静。那女子俯在他身上用力地摇晃他,仆人装作被惊醒的样子,问她是谁,女子没有回答他。仆人又说:“楼上的灯光,不是你吗?”女子说:“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呢?”于是,两人共枕同床,极尽鱼水之欢,从此两人白天别离,夜晚欢会,竟然习以为常了。


主人韩大千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他派两个仆人和他睡在一起,把他夹在中间。早晨,两个仆人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床上掉下来的。主人一听更为恼怒,对仆人说:“那女人再来时,一定要把她捉住带来。不然的话,你就要挨鞭子抽。”仆人不敢申辩,只好答应着退了出来。仆人心想:捉住她,很难;不捉她吧,就肯定要获罪挨打。他正在翻来覆去地左思右想、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女子有一件小红衫,总是贴身穿着,从来不曾离身,这一定是她的要害,拿到它就可以胁迫她就范。到了夜晚,女子来了,问他:“你的主人是不是让你来捉我呀?”仆人回答说:“是有这么回事,但是我们二人感情深厚,我怎么肯干那种事呢?”到了睡觉的时候,仆人想偷偷剥取女子的小红衫。女子情急之下哭出声来,她用力挣脱而去,从此再也不来了。


后来,这个仆人从其他地方回来,远远看见这个女子在路边坐着。当仆人走到她面前时,她却用袖子遮住脸。仆人下了马,大声说:“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呢?”女子于是站起来,握着他的手说:“我以为你早已忘记了旧时的相好。现在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旧情,你过去的所为还可以原谅。我知道你是屈从于主人的压力,没有办法,我也不再怪你了。我们之间显然缘分已尽,今天特为你备下了小酒宴,请你入席作为告别。”当时正值初秋时节,田里的高粱长得非常茂盛。女子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进高粱地,仆人很快就看到高粱地中有一处大宅院。他把马系好走进院中,厅堂里的酒席早就摆好了。他们刚刚坐下,一群丫鬟就来上菜敬酒。太阳快要落山了,仆人因为有事要回复主人,就向女子告辞了。他出门以后,房宅、丫鬟、酒席都不见了,仍然是一片田垄分明的高粱地。


★118、番僧


[白话]有个叫体空的和尚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在青州,曾见过两位外国和尚,相貌奇特而古怪,他们的耳朵上挂着两个环,身上披着黄布,头发和胡须都卷曲着。他们自称是从西方来,听说青州太守重视佛教,所以前来拜谒。青州太守派了两个差役,送他们到了寺院里。寺院里的灵辔和尚,不太看得起他们。但寺院中管理僧众的知事看到他们与众不同,就私下里款待他们,两位外国和尚就在那里住下了。有人问他们:“西方有很多奇人,罗汉是不是也有奇怪的法术呀?”一位和尚微微一笑,把手从袖子中抽出,他的掌中托着一个小塔,有一尺多高,玲珑可爱。寺院墙壁的最高处,有一个小龛,和尚把掌中的塔对着小龛一掷,小塔正落在龛中,不偏不斜。人们看到塔上有舍利在熠熠发光,照得满室生辉。不一会儿,和尚用手一招,小塔仍然回到他的手掌之中。另一位和尚则袒露臂膀,有时伸长左臂,有六七尺长,可是右臂却缩没了。然后他又伸出右臂,也和左臂的情形一样。


★119、狐妾


[白话]莱芜刘洞九人,在汾州做通判督粮厅。有一天,他正在衙署中独坐,忽然听见庭院外由远至近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不一会儿,四位女子走了进来,一位约有四十多岁,一位三十多岁,一位二十四五岁,还有一位是未成年的少女,她们并排站在几案前,相互看着嬉笑。刘洞九早就知道衙署内的狐仙很多,所以没有搭理她们。过了一会儿,少女拿出一条红色的丝巾,淘气地扔在刘洞九的脸上。刘洞九拾起丝巾扔到窗台上,对她们还是不看一眼。四个女子笑了一下就离开了。一天,上次来过的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人来了,她对刘洞九说:“我妹妹和你有缘分,希望你不要抛弃她。”刘洞九漫不经心地答应了。那女人走后不一会儿,就和一个丫环领着先前的那位垂发的少女来了,她让少女和刘洞九并肩坐下,说:“真是一对好伴侣,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你要好好事奉刘郎,我这就走了。”刘洞九仔细看那少女,果然美貌不凡,光艳无比,于是就和她交欢相好。事后,刘洞九问少女从何处而来,少女说:“我当然不是人,但实际上也是人。我是前任知府的女儿,因为受狐狸的蛊惑而突然死去,死后就埋葬在庭园里。狐狸们又施用法术使我得以复活,所以我的行止飘然像狐狸一样。”刘洞九听了,伸手去摸少女的屁股。少女发觉了,笑着说:“你是不是认为狐狸都应该有尾巴呀?”于是她转过身去说:“那你就摸摸看吧。”从此以后,少女就在衙署住下不再离开了。少女的起居坐卧都由那位小丫环陪着,刘洞九的家人都把她尊为小夫人,对她行礼致敬。丫环婆子们每次给她请安问候时,得到的赏赐都特别丰厚。


有一天,正是刘洞九的寿辰,前来祝寿的宾客很多,酒席要摆三十多桌,需要很多厨师才能完成。虽然刘洞九早就发下公文征调,可是届时前来操勺的却只有一二位,刘洞九气愤极了。狐妾听说后,就劝他说:“别发愁。厨师既然不够用,不如把来的这一二位也打发走。我虽然才能有限,但是置办三十桌酒席还不难办到。”刘洞九一听,大喜过望,让人把鱼肉和葱姜肉桂等作料统统搬到内宅去。家中的人只听见切菜剁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看不见她是怎么做的。狐妾让人在门内摆了一张桌子,上菜的人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转眼一看时,盘中已经装满菜肴。就这样,仆人们端走菜肴送来空盘,来来往往,共有十几个人上菜,络绎不绝,取之不尽。最后,上菜的人来取汤饼,狐妾在里面说:“主人预先没有嘱咐做汤饼,怎么能说要就要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没关系,先去借一点儿吧。”很快,狐妾就招呼上菜的仆人来取汤饼。上菜的人一看,桌上摆着三十多碗汤饼,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呢。客人走后,狐妾对刘洞九说:“可以拿出一些钱来,去偿付某家的汤饼。”刘洞九就派人送去汤饼钱,丢汤饼的那家人,正聚在一起纳闷呢,刘家送钱的人去了,这个谜团方才解开。一天晚上,刘洞九正在小酌,偶然想喝山东苦醁酒。狐妾说我马上就给你取来,说着就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她就回来,说:“门外有一坛子苦醁酒,够你喝几天的了。”刘洞九出门一看,果然有一坛子酒,打开一看,果真就是家乡的名酒瓮头春。


过了几天,刘洞九的夫人打发两个仆人来到汾州。途中,一个仆人说:“听说狐夫人的犒赏特别优厚,希望这次去得到的赏金,可以买件皮袄穿穿。”他的这些话,狐妾在衙署中早就知道了,她对刘洞九说:“老家派来的人快要到了。可恨那个贱奴才太无礼,我一定得报复一下。”第二天,那个仆人刚刚进了汾州城,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等到衙署时,仆人抱着头大声哀叫。家人们都想给他吃点儿药什么的缓解一下,刘洞九笑着说:“他这病不用治,到时候自然会好的。”大家都怀疑他是不是得罪了小君,那个仆人也自忖,我初来乍到的,连行装都没有解下,我这罪过是怎么犯下的呢?在拜见狐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失误,就随便往地下一跪,膝行到帘外哀恳。只听帘中有人说道:“你称我为夫人,还算不错,为什么还要加个‘狐’字呢?”仆人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就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狐妾又说:“既然想得个皮袄,为什么还那样无礼?”稍过片刻狐妾又说:“你的病好了。”话音刚落,仆人的头痛顿然消失了。仆人拜别后正要往外走,忽然从帘中扔出一个小包,只听见狐妾说:“这是一件羊羔皮袄,你可以拿走了。”仆人解开一看,是五两银子。刘洞九向仆人询问家中的情况,仆人说家里都挺好的,没什么事,只是有一天夜里丢了一坛酒。刘洞九一核对丢酒的日子和时辰,正是狐妾取来瓮头春的那天夜里。从此以后,家人们都十分敬畏她的神威,称她为“圣仙”。刘洞九还为她画了一张肖像。


当时,张道一正担任提学使的官职,听说狐妾神异不凡,就以同乡朋友的名义来到刘洞九府上,想和狐妾见上一面。狐妾拒绝了他。刘洞九把狐妾的画像拿给他看,张道一却硬要把画像带回去。张道一回去以后,把狐妾的画像悬挂在座旁,每天早晚都对着画像祷告说:“以你的美貌,到谁那儿还不行?却委身给那个白胡子老头!我哪一点都不比刘洞九差,为什么不光临我这儿一次?”狐妾正在衙署中,忽然对刘洞九说:“那个张大人太无礼了,看我要稍稍惩罚他一下。”一天,张道一又对着画像祷告,忽然觉得好像有人用界尺猛击他的额头,头痛得好像要裂开一样。张道一大为惊惧,马上派人把狐妾的画像送了回去。刘洞九诘问张道一的家人为什么把画儿送回来,张道一的家人隐去了真情而胡乱应对了一句。刘洞九笑着说:“你家主人的额头是不是疼痛了?”张道一的家人看隐瞒不住,这才把实情告诉了刘洞九。


不久,刘洞九的女婿亓生来了,也想见狐妾一面,狐妾坚决拒绝。亓生不肯,再一次坚决求见。刘洞九就劝狐妾说:“女婿不是外人,为什么坚持不见?”狐妾说:“女婿来拜见,我必须要有所馈赠。他对我的奢望太高,我自以为无法满足他的期望,所以才不愿见他。既然他一再求见,就答应他十天以后再见。”十天以后,亓生来到狐妾的房间,隔着布帘向狐妾作揖行礼,并致问候。他隐隐约约看不清帘后狐妾的容貌,又不敢死盯着看。等到告退的时候,走出几步开外,他还在回头看。只听狐妾说道:“阿婿回头了!”说罢,“哈哈”一笑,那声音就像猫头鹰的嚎叫,令人恐怖。亓生一听,吓得两腿发软,摇摇晃晃地就像失魂落魄了一样。亓生从狐妾那里出来,坐了好一会儿,心神才稍稍平静下来。这才说:“刚才听见她的笑声,就像听见一声霹雳,竟然感觉到身体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一样。”过了一会儿,丫环来了,她奉狐妾之命,送给亓生二十两银子。亓生接过银子对丫环说:“圣仙每天都和我丈人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一向挥霍无度,不习惯花小钱吗?”狐妾听了这话说:“我当然知道他的品行。可是正赶上家里没钱了,前些日子我们结伴到汴梁,汴梁被河神占据了,到处是一片汪洋,金库也淹没在水中,我们钻进水里各自捞取了一些银子,怎么能够满足他这样无厌的贪求!况且,即使我能够给他丰厚的馈赠,恐怕他的福分太浅,还受用不了。”


对于所有即将发生的事,狐妾总是能够事先就知道,刘洞九一遇到疑难情况,跟她一起商量,没有解决不了的。有一天,刘洞九正和狐妾并肩坐着,忽然她仰首朝天,惊骇地说:“大劫难就要到了,我们可怎么办呀!”刘洞九惊讶地问她家里人会不会有事,狐妾说:“别人都没事,只有二公子令人担忧。这个地方不久就要变成战场,您应当赶快向朝廷求个差事远远地离开这里,才能够躲过这场灾难。”刘洞九就按狐妾说的,向上司请求出差,上司就委派他亲自押运粮饷到云南、贵州去。从汾州到云南、贵州路途遥远,听说这件事的人都跑来安慰他,只有狐妾向他祝贺。不久,镇守大同的宣化总兵姜瓖反叛朝廷,汾州被姜瓖的军队占据。刘洞九的次子从山东赶来看望父亲,正好碰上战乱,被叛军杀害。汾州沦陷的时候,官府的大小官僚全都遇难,只有刘洞九因为到云南、贵州出公差才得以幸免。叛乱平定以后,刘洞九才回到汾州。接着他又因为受一桩大案的牵连而受到责罚,家里穷到连一日三餐都接济不上的地步,尽管如此,当权的官员还是对他多方勒索,所以刘洞九内外交困,愁得要死。狐妾说:“不要发愁,床下有三千两银子,可以供我们花费。”刘洞九大喜过望,问:“你是从哪儿偷来的?”狐妾说:“天下没有主的东西取之不尽,还用得着偷吗?”后来,刘洞九找到个机会脱身,回到了山东老家,狐妾也跟他一道回去了。又过了几年,狐妾突然走了,她留下一个纸包,装了几件东西,其中就有家里遇到丧事时挂在门上的小丧幡,有二寸多长。人们都认为这是个不祥的兆头,不久,刘洞九就亡故了。


★120、雷曹


[白话]乐云鹤和夏平子两个人年幼时在同一里居住,长大了又同一学校读书,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夏平子小时候就聪明过人,十岁的时候已经小有名气了。乐云鹤虚心地向他学习,夏平子也教诲不倦,因此乐云鹤的文才每天都有长进,很快二人就齐名了。尽管如此,乐云鹤和夏平子在科举考场上都很不幸,每次参加科考都以落榜告终。不久,夏平子染上瘟疫亡故,家里穷得无法安葬,乐云鹤挺身而出主动承担起安葬亡友的责任。对夏平子遗下的襁褓中的婴儿和寡妻,乐云鹤都按时周济他们,每次得到一升半斗的粮食,乐云鹤都要一分为二,两家平分,夏平子的寡妻孤儿全靠他的救济才得以活下来。于是,读书人都更加敬重乐云鹤的贤德仗义。乐云鹤没有多少家产,又要替夏平子分担责任,所以家里的生计一天难似一天,乐云鹤因此慨叹道:“像平子这样文才横溢的人,都无所作为地死了,更何况我这样平庸的人!人生在世,要及时享乐,一年到头这样凄凄惨惨地活着,恐怕等不到功成名就为国效力就葬身沟壑了,实在是白活了一辈子,不如早点儿想个办法。”于是,他放弃了科举考试开始去经商。经营了半年,他的家产就达到小康。


一天,乐云鹤客居金陵,在旅馆里休息。他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筋骨隆起,神色黯然的人,面带忧伤地在他的左右徘徊。乐云鹤问他:“你想吃点儿东西吗?”那个人也不说话。乐云鹤把食物推到他的面前让他吃,那人伸手就抓,很快就把食物吃了个精光。乐云鹤又买了两个人的饭菜让他吃,他又全部吃掉了。乐云鹤就让店家割一大块猪肘肉,又堆了一桌子的蒸饼让那人吃,那人一口气吃了好几个人的饭菜才把肚子填满,他向乐云鹤拱手致谢说:“三年以来,从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饱。”乐云鹤说:“你一定是个壮士,为什么贫困潦倒到这个地步?”那人说:“我得罪了老天,受到了惩罚,无法说出口。”乐云鹤又问他住在哪里,那人说:“我在地上没有房屋,水上没有舟船,早晨在村里,晚上在城中,居无定所。”乐云鹤收拾行李打算动身,那人跟着他,恋恋不舍地不愿离开。乐云鹤向他告别,他说:“你就要大难临头了,我不忍忘掉你一顿饭的恩德。”乐云鹤觉得很奇怪,就同意带他一块儿走。途中,乐云鹤又请那人吃饭,那人却辞谢说:“不用了,我一年只吃几顿饭就够了。”乐云鹤感到更加奇异。


第二天,乐云鹤载着货物渡江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江浪翻滚,紧接着商船倾覆了,乐云鹤和那个人全部落入江中。过了一会儿,风停了,那人背着乐云鹤踩着波浪浮出水面,搭上一只客船,他把乐云鹤放在船上,然后又跃入水中;不久,便从水中拖回一条船,扶着乐云鹤上了那条船,并且嘱咐乐云鹤躺在船里不要动;那人又跃入江中,用两臂夹着货物浮出水面,他把货物扔进乐云鹤乘的船中,又钻进水里。这样往返出没了几个来回,货物已经装了满满的一船。乐云鹤非常感谢那人,说:“你救我一命也就足够了,我哪里还敢奢望那些货物能够失而复得呢!”乐云鹤清点了一下满船的货物,发现一件也没有丢失。乐云鹤更加喜欢那个人,惊叹着以为遇见神人。乐云鹤解开缆绳正要启程,那个人向他告辞,乐云鹤不肯,苦苦地挽留他,于是那人才留下来与乐云鹤一起过江。乐云鹤笑着说:“经历这一场劫难,我只损失了一个金簪子而已,真是万幸。”那人一听就要跳进江中寻找,乐云鹤急忙劝阻他,而那人早已没入江水之中了。乐云鹤惊呆了半天,忽然看见那人满脸笑容浮出了水面,把金簪子交给乐云鹤说:“幸亏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江上的人看到这种情形没有不感到惊异的。


乐云鹤和那人回到老家,朝夕与共。那人每十几天才吃上一顿饭,每次吃下的食物之多都无法计算。一天,那人又向乐云鹤告辞,乐云鹤极力挽留他。当时虽然是白天,天空却被乌云遮住,好像马上就要下雨,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阵阵的雷声,乐云鹤说:“云彩中不知是怎样的情形?雷又是什么东西?如果能到天上看看,这个疑团就能解开了。”那人笑着说:“你是打算要到云中遨游吗?”不多时,乐云鹤感到特别困倦,就伏在床上打盹。一会儿醒来,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的,不像是躺在床上,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身处云雾之中,周围的云朵像棉絮一样环绕着他。乐云鹤吃惊地站了起来,感到晕晕乎乎的,就像坐在船上一样。乐云鹤又用脚往下踩,软绵绵的似乎不着地。乐云鹤抬头仰望,看见满天的星斗就在自己的眼前。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仔细看那些星星,都镶嵌在天上,就像莲子长在莲蓬上一样,大的像大缸,中等的像小缸,最小的就像酒杯饭碗那么大。乐云鹤用手撼动那些星星,大星星纹丝不动,小星星可以撼动,好像可以摘下来,于是,乐云鹤摘下其中一颗小星星,藏在袖子里。他拨开云雾往下一看,只见银色的云海茫茫无际,地上的城廓只有豆子那么大。他不禁心惊胆颤地想到:假如一失足掉了下去,我这身体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找。不一会儿,乐云鹤看见两条龙屈伸自如地驾着一辆缦车从远处驶来,龙尾一甩,就像牛鞭一样发出清脆的响声。龙车上载着一些器具,周长有好几丈,都装满了水。还有几十个人,拿着器具舀水,洒遍云间。他们忽然发现了乐云鹤,都感到非常奇怪。乐云鹤看到曾经救过他的那位壮士也在他们中间,对众人说:“他是我的朋友。”那人于是取来一个器具,交给乐云鹤,让乐云鹤也跟他们一起洒水。当时地上正遭受干旱,乐云鹤接过器具,排开云雾,朝着家乡的方向,尽情倾注。不久,那人走过来对乐云鹤说:“我本是一个雷神,曾经因为工作失误耽误了行雨,被罚下人间三年。今天期限已满,就让我们在这里告别吧。”说完,雷神就把驾车用的万尺多长的绳子扔在乐云鹤面前,让他握紧绳头坠下去。乐云鹤很害怕,不敢接过绳子,雷神笑着说:“没关系。”乐云鹤就照他说的,抓紧绳子往下一坠,只听见“嗖嗖”的风声掠过耳边,瞬息之间就落到了地面。乐云鹤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好降落在村外。坠下他的绳子被慢慢地收入云中,很快就看不见了。当时因为久旱不雨,十里以外的地方只下了一指多深的雨,只有乐云鹤的村子特别幸运,雨水竟然贮满了沟渠。


乐云鹤回到家里,一摸袖子,发现摘下的那颗星星还在。乐云鹤把它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看,黝黑黝黑的,像石头一样,到了夜里,星星放出光芒,把四周的墙壁照得雪亮雪亮。乐云鹤非常珍爱这个宝贝,一层一层包裹珍藏起来。每当有高贵清雅的客人来访,乐云鹤才把它拿出来,让它在室内照耀着,为饮酒的人助兴。当人们正视那颗星星的时候,就会感到它的一束束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一天夜晚,乐云鹤的妻子正对着星星洗头,忽然看见星光越来越小,最后竟像萤火虫一样满屋乱飞。乐妻正在诧异,那颗星已经飞进她的嘴里去了,她使劲咯也咯不出来,竟然咽进了肚子里。乐妻惊恐万分,急忙跑去告诉乐云鹤,乐云鹤也很奇怪,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天夜里,乐云鹤入睡以后,梦见夏平子来了,他说:“我是天上的少微星。你对我的恩惠,我永远记在心中不能忘怀。后来又承蒙你把我从天上带到人间,可以说我们的缘分还没有断。今天我要转世成为你的儿子,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乐云鹤这时已经三十岁了,还没有儿子,所以得了这个梦他非常高兴。打这儿以后,乐云鹤的妻子果然怀孕了。到了临产那天,满屋子光辉耀眼,就像星星放在几案时那样,因而乐云鹤给孩子起名叫“星儿”。星儿长大后非常机警,聪明过人,刚刚十六岁时就考中了进士。


异史氏说:乐云鹤因为擅长写文章而名声显赫于世,忽然间却觉得上苍为他安排的位置不在这里,于是他就像脱去旧鞋一样放弃了读书作文的生活,这与当时班超投笔从戎相比,又有多少不同?至于雷神感念一顿饱饭的恩情,夏平子报答好友的情谊,难道是神和人在报答私恩吗?实际上这是造物主在公正地报答贤德而又卓越的人啊!


★121、赌符


[白话]韩道士住在本县城里的天齐庙,因为他擅长幻术,所以人们都称他为“仙人”。我已故的父亲和他最为友善,每次进城都要登门拜访他。有一天,父亲与已故的叔叔进城,打算去拜访韩道士,正巧在途中遇见了他。韩道士把钥匙交给父亲,说:“你们先去开门,进屋坐着等我,我随后就到。”父亲就照他说的,进了庙,用钥匙打开门一看,韩道士已然坐在屋里了。关于韩道士诸如此类的怪异的事情还很多。


在此之前,有一位族人嗜好赌博,通过父亲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个和尚,擅长用掷骰子决定胜负的方法赌博,赌注下得特别大。族人一看他这样豪赌就特别高兴,拿出家中所有的钱去一赌高下,结果全都输光了。族人越输心里越发急,典当了田产又去赌,一夜之间又输了个精光,血本无还。从此,他终日忧郁不乐,便去找韩道士,失魂落魄、语无伦次。韩道士就问他是怎么回事,族人就把赌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韩道士笑着说:“经常赌博没有不输的道理。你如果能够戒赌,我帮你赢回失去的钱财。”族人说:“只要赌资能够像合浦的珍珠一样失而复得,我就用铁杵把骰子砸个稀巴烂!”于是,韩道士就在纸上写了一道符咒,交给族人,让他佩戴在衣带里。韩道士又嘱咐他说:“只要收回原来的财物就可以罢手了,千万不要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呀。”韩道士说完,又给了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了钱之后再还给自己。


族人满心欢喜地又去赌博,和尚看了他的一千文铜钱,非常轻视,不屑与他赌。族人强拉着他非赌不可,并要求一掷定输赢,和尚笑着答应了。于是族人用那一千文铜钱作为一决输赢的孤注。和尚先掷了一回显不出胜负,族人接过骰子,一掷成采,族人大胜。和尚又放下了两千文作为赌注,又输了。后来和尚的赌注逐渐增加到十馀千文,明明看清是最上采枭色,族人一吆喝,就变成了次采卢色或又次采雉色。就这样,族人先前输掉的钱,转眼之间全都赢回来了,族人暗自琢磨着再赢几千文就更好了,于是又赌,可是每掷都是次等采,赌运开始不佳。族人心中奇怪,起身看看衣带里的符咒,早已不翼而飞了,族人大惊失色,赶紧罢手。族人带着钱回到庙里,除了偿还韩道士一千文钱之外,细细追忆计算前赢后输的钱,恰好跟原来输掉的钱相等。然后,族人惭愧地请韩道士原谅他丢掉符咒的过错,韩道士笑着说:“符咒早就回到我这里了。我事先一再嘱咐你不要贪心,可你就是不听,所以我自己把它取回来了。”


异史氏说:天下人倾家荡产的各种因素之中,没有比赌博来得更快的了;天下人道德沦丧,也没有比赌博堕落得更快更彻底的了。凡是沉迷赌博的人,就像是沉入迷海,总也不知道底部究竟在哪里。经商的人、务农的人,都各有本业;读书学诗的士人,尤其应该珍惜时间。扛着锄头、苦读经书,都是成家立业的正路;即使约上几个朋友清谈一番,喝上几杯水酒,也是在生活中寄托兴会的方式。而赌徒们却与狐朋狗友们勾结在一起,彻夜不停地聚赌。他们翻箱倒柜,把金钱悬挂在险要高峻的天际;或者喊雉呼卢地乞求那个骰子显灵。或者旋转骰子,使骰子像圆珠那样转动;或者手握纸牌,就像举着一把团扇。他们一会儿看看旁人,一会儿又瞧瞧自己,眼珠乱转好像要看穿一切似的;他们表面上示弱而在暗地里下狠手,使出全身的解数,用尽了鬼魅的伎俩。门前即使有等待接待的宾客,心里却恋恋不舍地想着赌局;有时家里房子都起火冒烟了,却还死死地盯着掷骰子的瓦盆。他们因此废寝忘食,久而久之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看上去个个舌敝唇焦,看着像个活鬼。等到老本全部输光了,只好瞪着输红的眼睛看着人家赌。眼看着赌局中大呼小叫,热闹非凡,技痒难耐,可那只是英雄的空想;因为看看自己的钱囊,早已分文不存,空让赌坛上的壮士灰心丧气。于是,便伸长了脖子在赌场里走来走去,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最后只有垂头丧气,满心愁绪,直到深夜才回到家里。幸而埋怨指责他的妻子已经睡下了,他还唯恐惊动狗叫;这时,才觉得空了很长时间的肚子饥饿难忍,端起饭碗,哪敢抱怨残羹剩饭。接着,他就又要卖掉儿子,典当田产,希望捞回本钱;想不到这一掷如同一场大火烧光了须发,终究还是江中捞月一场空。直到遭到这样惨重的失败之后才开始反思,可是他已经堕落下去了;试问赌徒之中谁的赌技最高,人们都要指那把裤子都输光了的穷汉。他们有的甚至因为饥饿难忍,干脆混迹于强盗之中;有的使劲挠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指望变卖女人的首饰过活。呜呼!道德败坏、品行沦丧,倾家荡产、名坏身亡,哪一件不是赌博这一恶习造成的呀!


★122、阿霞


[白话]文登县有一个叫景星的人,少年时代就很有名气。景星和陈生是邻居,两个人的书房只有一堵矮墙相隔。有一天傍晚,陈生在一片荒落的废墟旁边经过的时候,听见松柏树林间有女子的啼哭声,他走近一看,树的横枝上悬挂着一条带子,一个女子正要上吊自杀。陈生就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女子擦着眼泪回答说:“我的母亲远走他乡,把我托付给表兄。没想到表兄狼子野心,不再继续供养我了。我孤苦伶仃,只身一人,还不如死了的好!”说完,她又哭了起来。陈生解下树枝上的带子,劝她嫁人。女子担心没有可以托付终生的人。陈生就邀请女子暂且寄住在他家,女子同意了。陈生带着女子回到家里,点上灯仔细端详那女子,发现她长得非常美艳。陈生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想要和她交欢。那女子高声喊叫,拼命抵抗,叫喊声传到了隔壁,景星闻声越过矮墙来察看究竟,陈生这才放开女子。女子一看见景星,目不转睛地凝视了好长时间,才向门外跑去。陈、景二人都跑出去追她,可是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景星回到家中,关上房门正要睡觉,却看见那位女子从房中仪态轻盈地款款走出。景星惊讶地问她为什么到他家里来,女子回答说:“那位陈生德薄福浅,不可托付终身。”景星非常高兴,就问女子的姓名,女子说:“我家祖上住在齐地,姓齐,我的小名叫阿霞。”景星用轻薄的言辞挑逗她,女子只是微笑,并不拒绝,于是景星和她上床睡下了。平时,景星的书房中常有朋友来来往往,阿霞总得紧闭房门躲在里屋。过了几天,阿霞说:“我要暂时离开这里。你这儿人多眼杂,我躲在里面憋得慌。从今以后,我还是夜间来比较好。”景星问她:“你的家在哪里?”阿霞说:“正好离这儿不远。”于是阿霞一到清早就走了。到了夜晚,阿霞又来了,两个人非常恩爱和谐。又过了几天,阿霞对景星说:“我们二人的感情虽然欢洽,但终究是私定终身,只能私下里相会。我父亲在西疆做官,明天我要和母亲去投奔他,我要找机会向父母禀告我们俩的事,从此便可以明媒正娶白头偕老了。”景星问:“你多长时间才能回来?”阿霞和景星约好十天后相会。阿霞走了以后,景星暗自思忖书房不是久住之地,如果带阿霞回家,还担心妻子妒嫉,他想来想去不如把妻子休了。景星主意一定,便开始对妻子恶语相加。妻子不堪忍受他的欺辱,痛哭流涕,想要求死。景星说:“你死了我恐怕还要受连累,你还是早点儿回娘家的好。”就不断催促妻子快点儿离开。妻子哭着说:“我跟了你十年,从来没有做过半点儿失德的事,你为什么如此绝情!”景星没有心思听她的辩解,只是愈加急迫地赶她走,妻子百般无奈只好满腹冤屈走出了景星的家门。妻子一走,景星就让家人把墙壁刷得雪白雪白的,房间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伸长了脖子翘着脚等待着阿霞的出现,谁知阿霞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景妻被休回娘家后,多次拜托景星的知交捎话求情,希望能够复婚,景星就是不理,于是她改嫁夏侯氏。夏侯氏家的寓所与景星家接壤,两家曾因为田地的边界纠纷,结下了世仇。景星听到前妻嫁给了夏侯氏,心里更加忿恨不已。然而,他仍盼望着阿霞能够快点儿回来,聊以安慰自己。又过了一年多,阿霞还是没有一点儿踪影。


有一天,正值海神的寿辰,祠庙内外士女云集,景星也在他们中间。他远远看见一位女子非常像阿霞。景星挤到近处一看,女子已经深入人海之中;景星紧紧地跟着她,看她穿过人群走出庙门;等景星跟到庙门外面的时候,女子早已飘然而去了。景星怎么追也追不上她,只好满腔怅恨地回到家里。又过了半年,景星正在路上走着,迎面看见一位女郎,她身穿红衣服,后面跟着一个仆人,骑着一头黑驴,景星一看,那红衣女郎像是阿霞。景星就问跟在阿霞后面的仆人:“这位娘子是谁?”仆人答道:“是南村郑公子的继室。”景星又问:“娶了多长时间了?”仆人说:“也就半个多月吧。”景星暗想,会不会是搞错了。这时红衣女郎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回过头来看,正和景星的目光相遇,景星一看,真的是阿霞。景星看她已经嫁给别人了,满腔怒火燃烧起来,他大喊一声:“霞娘,你为什么忘记了当初的誓约?”仆人听见有人斥责他家的主妇,挥拳就要打来。阿霞急忙阻止他,她掀开脸上遮着的面纱对景星说:“你这个负心人还有什么脸面见我?”景星说:“是你辜负了我,我何尝辜负你呢?”阿霞说:“你辜负了前夫人更甚于辜负我!你对待结发妻子尚且如此冷酷,对别人还能好到哪儿去?我过去一向以为你祖上积下了深厚阴德,你也能在进士及第的簿册上挂名,所以我委身相从。如今因为你无故休弃了妻子,阴曹中已经削掉了你的食禄品秩,今科考试第六名的王昌,就是取代你名字的人。现在我已经嫁给了郑君,请你不要再惦念我了。”景星俯首贴耳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抬起头再看阿霞时,她已经骑着驴飞一样地走远了,景星站在原地,心中只有无限惆怅和悔恨。


这场乡试,景星果然名落孙山,而考中第六名的正是叫王昌的人。阿霞的丈夫郑生也榜上有名。从此以后,景星在人们中间落下个寡恩薄情的恶名,直到四十岁时还打光棍,家境也日益衰败,经常到亲友家里蹭饭吃。有一次,景星偶然到了郑家,郑生款待他,并留他住下。阿霞在后面窥视来客,看到景星一副落魄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怜惜。她问丈夫郑生:“堂上那位客人不是景庆云吗?”郑生回答说正是他,并问她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阿霞说:“那是还没有嫁给你的时候,我曾经在他家避过难,也深得他的收养之恩。他的行为虽然卑下不仁,可是祖上的阴德还没有断,而且和你又是老朋友,亦应顾念他的处境,给予他一些帮助才好。”郑生认为阿霞的话很有道理,于是郑生为景星做了一身新衣服,换下他身上的破衣烂衫,又留景星在家里住了几天。有一天夜里,景星正要就寝,有个丫环拿来二十多两银子赠给他。他听见阿霞在窗外对他说:“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钱,聊以酬谢你往日的一番情意,你可以用这笔钱,再找一位好夫人。幸亏你的祖先阴德深厚,还足以保佑他的子孙。你以后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以免减掉你剩下的阳寿。”景星非常感谢她。回到家里,景星用十多两银子买下一位缙绅家的丫环,新妇又丑陋又刁悍。后来景星得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大后考中了进士。郑生后来的官职升到吏部郎官。郑生死后,阿霞为他送葬,等回到家里,人们打开轿门一看,轿内早已空无一人,这时人们才知道她不是人类。


唉!丧尽天良的人呀,抛弃旧的为了图谋新的,结果弄了个蛋打鸟飞,上天对他的报应也真是够惨的啊!


★123、李司鉴


[白话]李司鉴是永年县的举人。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他亲手打死了他的妻子李氏。永年地方官把他的案子上报到广平府,广平府随后派员到永年审理。当李司鉴被押解到府衙前,他突然从路边的肉架上夺下一把屠刀,直接闯入了城隍庙,登上城隍庙的戏台,对着神像跪拜,并且自言自语地说:“神责备我不应该听信奸人的胡言,在乡里乡亲颠倒是非,让我割下耳朵。”说完他自行割去左耳,扔到台下。他又说:“神责备我不应当骗人钱财,让我剁下手指。”说完,他又剁去左手的指头。接着他又说:“神责备我不应该奸淫妇女,让我割掉阳具。”说完他又把自己阉割了,随后便直挺挺地倒地昏迷了。当时,总督朱云门奏请朝廷革除李司鉴举人的功名的章奏已经获得朝廷的同意,而李司鉴本人已经提前被阴间的刑曹诛杀了。这个故事是我在邸报抄本上看到的。


★124、五羖大夫


[白话]畅体元是山西河津县人,字汝玉。他当秀才的时候,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五羖大夫”,畅体元醒来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仕途好兆头。后来,畅体元遭遇流寇之乱,被流寇剥光衣服,又被关进一间空屋子里。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冷得不得了,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摸到几张羊皮护住身体,因而才不致冻死。天亮了,畅体元起来看看盖在身上的羊皮,正好是五张,畅体元不禁哑然失笑,知道是神在和他开玩笑。后来他以贡生的身份被授予雒南县知县的官职。这个故事是毕载积先生记下的。


★125、毛狐


[白话]农家子弟马天荣,二十多岁了,丧妻以后因为家中贫困不能再娶。有一天,他正在田间除草,看见一位盛妆的少妇踩着禾苗从田垄上穿过,脸色红红的,情致也很风流。马天荣怀疑她是迷路了,看看四周没有人,就迎上前去挑逗调戏她,少妇似乎也不拒绝。马天荣就想要和她野合,少妇笑着说:“青天白日之下,怎么能干那种事呢?你回家后,虚掩着房门等着我,黑夜时我一定去找你。”马天荣不相信,少妇一阵儿赌咒发誓。马天荣把自家的具体位置告诉她,少妇就走了。到了半夜时分,少妇果然来了,两个人同床共枕,相悦相爱。马天荣觉得少妇的肌肤特别细嫩,点上灯一看,她的皮肤又红又薄,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她的全身还长满了细绒毛,马天宁感到很奇怪。又觉得少妇来路不明,心中暗自生疑,她莫非是狐狸变的?所以就半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狐仙,少妇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马天荣说:“你既然是位仙人,自然就会心里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既然我已承蒙你的眷爱,你还不弄来几两银子救济一下我眼前的贫困?”少妇答应了他。第二天夜里,少妇来了,马天荣向她索要银子,少妇故作惊愕地说:“不巧忘记了。”少妇临走的时候,马天荣又嘱咐她下次不要忘记带银子来。到了夜里,马天荣又问她:“我求你的事大概没忘记吧?”少妇笑了,请马天荣再等上几天。过了几天,马天荣又向她索要银子。少妇就笑着从袖子中拿出两锭白银,估计有五六两银子,银锭边上翘起,镶着细细的花纹,雅致可爱。马天荣非常高兴,把它收藏在匣子里。半年以后马天荣偶然急需用钱,才把银锭拿出来给别人看。有个人说:“这是锡。”说着就用牙使劲一咬,立即就被咬下一块儿。马天荣大为吃惊,收起两块锡锭就回了家。到了夜里,少妇来了,马天荣气愤地指责她骗人。少妇却笑着说:“你的命薄,给了你真银子恐怕你也无福消受。”随后她嫣然一笑,就把这件事搪塞过去了。


马天荣说:“我听说狐仙都是国色天香,美貌非凡,其实也并非如此。”少妇说:“我们狐仙都是根据交往的对象随时变化的。你连享受一两银子的福份都没有,就是白送你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你又如何消受得了?以我的丑陋愚蠢,当然配不上上流人物,但是跟那种驼背弯腰,长着一双大脚板的女人比起来,我也算是国色了。”过了几个月,少妇忽然拿出三两银子送给马天荣,说:“你屡次向我索要银子,我都因为你命薄,不该蓄有银子而没有给你。如今你就要娶妻了,我送给你聘定一位妇人的钱,也借此作为告别赠礼。”马天荣解释说自己并没有娶妇的想法。少妇说:“一二天之内肯定有媒人上门。”马天荣说:“你所说的那位新妇容貌如何?”少妇说:“你想要国色,自然便是国色了。”马天荣说:“我实在不敢奢望国色女子。但是只有三两银子怎么能买下一个妇人呢?”少妇说:“这是月下老人安排的,不是人为所能够做到的。”马天荣又问:“你为什么忽然跟我告别呀?”少妇说:“我每天披星戴月地来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有你自己的妻子,我还苟且相从有什么意思?”天亮以后,少妇就匆匆离去了。临走前,她交给马天荣一小撮黄色的粉末,说:“我们分手以后,恐怕你会生一场病,服用这些粉末,就可以治好病。”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前来提亲。马天荣先问女子的相貌,媒人说:“女子的相貌不美也不丑。”马天荣又问:“要多少聘金?”媒人说:“大约要四五两银子。”马天荣说聘金不成问题,但一定要亲自看看本人。媒人担心良家妇女不肯抛头露面。最后他们约定一起到女方家走一遭,媒人嘱咐马天荣要相机行事,不要暴露。到了女方家所在的村子,媒人先走一步,让马天荣在村外等着。过了好半天,媒人才回来,并说:“事情办妥了。我有一位表亲和女子是同院的邻居。刚才我到他们家去,看见女子正在屋里坐着呢。你就装做去拜访我的表亲,在她家门前一过,就可以就近看上一眼。”马天荣照媒人的吩咐做了。果然看见女子在屋里坐着,上身正伏在床上,请人在背上搔痒。马天荣在她家门前快步走过时,目光也在女子脸上迅速扫过,看见女子的相貌正和媒人说的一样。等到商议聘金的时候,女方家并不争银子多少,只求有一二两银子给女子置办些新衣服、送女子出阁就成。马天荣又还了点价,才拿出了银子。结果马天荣拿出的聘金加上酬谢媒人和书写婚约文书先生的费用,正好用了三两银子,一文也没有多花。等选好良辰吉日迎娶女子过门的时候,马天荣才看清女子鸡胸驼背,脖子缩着像乌龟一样,再往下看,裙子下边的脚就像小船一样大,有一尺来长。马天荣这才醒悟,狐女当初说的话都是有原因的。


异史氏说:狐仙的相貌随着对象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也许是狐女为自己的相貌自我解嘲;然而,她所说的关于福泽的道理,实在教人深信不疑。我常常说:如果没有祖上几辈人的修行,不可以做到高官;如果没有本人几辈子的修行,也不可能娶到美人为妻。相信因果报应的人,一定不会认为我的这番言论迂阔难信吧!


★126、翩翩


[白话]罗子浮是陕西邠州人。父母死得很早,从八九岁时,就由叔叔罗大业抚养。罗大业是国子监的官员,家产很富有却没有子嗣,他特别珍爱罗子浮,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罗子浮在十四岁时,受了坏人的引诱而沉迷于寻花问柳。当时有个从金陵来的妓女,侨居邠州,罗子浮非常喜欢她并深深为之迷惑。妓女返回金陵时,罗子浮也偷偷跟随她离开了家门。他在妓女家住了半年,带的银子全都花光了,开始遭到妓女们的嘲笑和摒弃,只不过没有马上被赶出妓院的大门而已。不久,罗子浮得了性病,下身溃烂,肮脏的脓液弄得床席到处都是,妓女们终于把他扫地出门了。罗子浮一身是病,身无分文,沦落成乞丐,在街市上向人们乞讨,人们远远地看见他都唯恐避之不及。罗子浮担心自己会客死他乡,所以一路西行,一边讨饭,一边往家乡走。他每天大约能走三四十里的路,日复一日,他渐渐走到了邠州的界内。看到自己这身破烂的衣服,一身溃烂的脓疮,觉得实在无颜见亲人,最后在邠州附近的邻县徘徊不前。


一天傍晚,罗子浮打算投到山中的庙里过夜。在山前他遇到一位女子,美貌非凡,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当罗子浮走近时,她问道:“你要到哪里去?”罗子浮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了她。女子说:“我是出家人,我住的地方有山洞,你可以住下,一点儿也不必害怕虎狼。”罗子浮非常高兴,就跟着她走了。走到深山之中,果然看见有一个大山洞,进洞之后发现洞门前还横着一条小溪,溪水上面还架着一座小石桥。再往洞里走上几步,就看见有两间石室,室内一片光明,不用点灯举烛。女子让罗子浮脱下一身破烂衣裳,到小溪里去洗澡,还说:“洗一洗,身上的烂疮自然就会痊愈。”罗子浮浴后,女子又撩开帷帐,铺好被褥,催促他早点儿睡下,说:“你赶快睡吧,我要给你做套衣裤。”说着,就取来一片像芭蕉叶似的大叶子,用它又剪又缝地做衣服,罗子浮躺在床上看着她做。不一会儿,衣服做好了,女子把衣服叠好放在他的床头,说:“明天一早起来就穿上吧。”然后,女子就在他对面的床上睡下了。罗子浮在溪水中洗浴后,身上的溃疮就不再疼了。半夜他从梦中醒来,一摸身上的溃疮,都结了厚厚的一层疮痂。第二天早晨,罗子浮要起床,想起床边芭蕉叶做的衣服,不免有些心疑,他拿起衣服一看,却是光滑无比的绿色锦缎。过了一会儿,该吃早饭了。女子取了一些山上的树叶来,说是饼,罗子浮一吃,果真是饼。女子又用树叶剪成鸡、鱼的形状,放在锅里烹制,罗子浮夹起来一吃,全跟真的没有两样。石室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坛子,里面装满了美酒,女子常常倒出来饮用,坛中的美酒只要稍稍喝掉一些,女子就往里灌进一些溪水作为补充。罗子浮在山中住了几天,身上的疮痂全都脱落了,他就要求和女子同宿。女子说:“你这个轻薄的家伙!刚刚保全了性命安下身来,就开始胡思乱想了!”罗子浮说:“我只不过是想报答你的恩德。”从此,两个人同床而眠,相亲相爱,十分快乐。


有一天,一位少妇笑着走进洞来,一进门就说:“翩翩,你这个小鬼头快活死了!你们俩的好事是什么时候做成的呀?”翩翩迎了出去,笑着说:“是花城娘子来了,你这贵客可是好久没有光临了,今天一定是西南风吹得紧,把你给吹来了!小相公抱上了没有?”花城娘子说:“又是一个小丫头。”翩翩笑着说:“花城娘子是瓦窑啊!那你怎么没有把她抱来呀?”花城娘子说:“刚才哄了她一会儿,现在正睡着呢。”说着,花城娘子款款坐下,端起酒杯,慢慢啜饮着。花城娘子又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你烧高香了。”罗子浮仔细端详花城娘子,她的年龄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容貌姣好,举止动人,罗子浮心里又爱上她了。罗子浮神不守舍地剥着果皮,不慎把一颗果子掉在了桌子下面,他弯下腰假装拾果子,却偷偷地捏了一把花城娘子的脚,花城娘子眼睛瞧着别处说笑着,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罗子浮正迷迷糊糊地乱想着,忽然觉得身上的衣裤变凉了,再看看身上的衣服,也全都变成秋天的枯叶了。罗子浮差点儿给吓死过去,赶紧收心坐正,他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才渐渐变回原来的样子,罗子浮暗中庆幸二位女子没有看见他的窘态。又过了一会儿,罗子浮借着劝酒的机会,用手指轻轻挠了挠花城娘子的手心,花城娘子谈笑自如,好像完全没有察觉。罗子浮心怦怦乱跳,神情有些恍惚,他猛然发现身上的衣服又变成树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变了回来。罗子浮满面羞惭,这才打消了调戏花城娘子的念头,不敢再有妄想了。花城娘子笑着说:“你家这个小郎君可不太老实!如果不是醋葫芦娘子管教,恐怕他要跳到天上去。”翩翩也微笑着说:“薄情的东西,真该把你冻死!”两个女子都拍着手笑了起来。花城娘子起身离席,告辞说:“小丫头快醒了,恐怕她会哭断肠子的。”翩翩也站起来说:“光顾着勾引人家男人,早想不起小江城哭死了。”花城走后,罗子浮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翩翩责骂他,可翩翩对他还是和往常一样。


又过了一些日子,到了深秋时节,寒风凛冽,霜打叶落,翩翩开始收集一些落叶,积蓄食物,准备过冬。她看到罗子浮冻得缩着脖子发抖,就拿着一个包袱皮捡拾起洞口片片白云包上一包,当作棉花为他做了件夹袄,罗子浮穿在身上,感到暖乎乎的,轻软蓬松,就跟穿上新棉袄一样。第二年,翩翩生了个儿子,非常聪明漂亮,罗子浮每天在洞中以逗弄儿子为乐。可是他还常常思念故乡,请翩翩跟他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一道回去,要不你自个回去吧。”就这样因循又过了二三年,儿子渐渐长大了,就与花城娘子的女儿订了婚。罗子浮常常惦念他年迈的叔叔,翩翩宽慰他说:“叔叔虽然年事已高,可是身体还很健壮,不用你挂念。等我们抚育儿子长大成人,办完婚事以后,去留就随你的便了。”翩翩在山洞中,经常在树叶上写字教儿子读书,儿子天赋很高,过目不忘。翩翩说:“这个孩子有福相,将来放到尘世间,做个宰相那么大的官恐怕也不是难事。”几年以后,他们的儿子十四岁了。花城娘子亲自把女儿江城送来完婚,江城身穿华丽的礼服,美目流盼,光彩照人。罗子浮和翩翩喜欢得不得了,全家人聚在一起大摆喜宴。在宴席上,翩翩敲着金钗唱着:“我有好儿郎,不羡做宰相。我有好儿媳,不羡穿锦衣。今晚聚一起,大家要欢喜。为君敬杯酒,劝君多进餐。”后来花城娘子走了,翩翩夫妇和儿子儿媳对门住着。新媳妇特别孝顺,常依偎在婆婆的膝下,就像他们的亲生女儿。罗子浮又提起返回故乡的事,翩翩说:“你身有俗骨,终究不是可以成仙的人,儿子也是富贵中人,可以一起带走,我不想耽误儿子的前程。”新娘子正想和母亲告别,花城娘子已经来了。一对小儿女跟他们的母亲恋恋不舍,依依惜别,他们的眼泪都装满了眼眶。两位母亲安慰他们说:“你们暂且先去,以后可以再回来。”于是翩翩用树叶剪成驴子,让他们三位骑驴上路。这时,罗子浮的叔叔罗大业已经告老还乡,在家闲居,他以为侄子罗子浮早就死了,这一天,忽然看见侄儿带着英俊的孙子和美貌的孙媳回来了,他高兴得如获至宝。三个人一进门,各自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芭蕉叶。用手一扯,芭蕉叶破了,衣中絮的白云也慢慢地升到了天空。于是三人都换了衣服。后来罗子浮思念翩翩,带着儿子去深山之中寻找,只见他们熟悉的小路已经落满了黄叶,去往洞口的道路也被弥漫着的厚厚的白云遮住了,无从辨认,罗子浮父子只好流着眼泪回去了。


异史氏说:翩翩、花城娘子大概都是仙人吧?吃树叶、穿白云,是多么奇怪的事啊!然而,闺房之中的嬉笑怒骂、男欢女爱、生儿育女,又和人世间有什么不同呢?罗子浮在山中生活十五年,虽然没有经历“城廓如故、人民已非”的时事变迁,然而,当他重返山洞寻找翩翩时,那里却是白云缥缈,旧迹无处可寻,这种景况,真和东汉时刘晨、阮肇重访仙女的情形差不多。


★127、黑兽


[白话]我曾经听太公李敬一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故事是说有一个人在沈阳,在一座山顶上宴集宾客。那人俯瞰山下的时候,看见一只老虎嘴里衔着什么东西从远处走来,它用爪子在地上挖了个洞,把那东西埋进洞里,掩好洞口之后就走了。于是他派人下山看看老虎埋的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只死鹿。他让人把死鹿拿出来又把洞口虚掩上。过了一会儿,老虎引领着一个黑色的野兽来了,这黑兽身上的毛有几寸长。老虎走在前面,像是请来一位尊贵的客人。到了洞口,那黑兽蹲在一边,用凶猛的目光注视着老虎。老虎用爪子往洞中一探,发现死鹿没有了,就浑身战抖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黑兽因为受骗而狂怒起来,它用爪子猛击老虎的前额,老虎立即倒地毙命,黑兽也径自离去。


异史氏说:这个黑兽不知叫什么名字。然而就他描述的形象来看,也绝不比老虎大,可是老虎为什么还伸长脖子等死,怕它怕得如此厉害呢?天地万物,都要受到某种事物的制约,这个道理真是难以理解。譬如说猕猴,最害怕狨,远远地看见狨来了,百十成群的猕猴,立即跪成一片,没有一个敢偷跑的。猕猴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狨,等着狨到来,狨则用手逐个捏捏猕猴的肥瘦,如果是肥的,狨就把一个石片放在它的头顶上作记号。猕猴也就头顶着石片伏在那里,吓得呆如木鸡,唯恐石片不小心掉在地上。狨捏完肥瘦,作好了记号,这才按着放石片的顺序挨着个吃掉肥硕的猕猴,其馀的猕猴这时才敢一哄而散。我曾说过,那些贪官污吏就像狨一样,也是根据老百姓的贫富作上记号,然后再按照记号吞食百姓;而老百姓们却俯首贴耳,听任宰食,连大气都不敢喘,那种愚昧无知的样子,跟猕猴是一样的。真是令人悲哀呀!


★128、余德


[白话]武昌人尹图南有一所别墅,一度被一位秀才租住,时间过了半年,尹图南也不曾过问过。一天,尹图南在门口遇到了秀才,只见他非常年轻,无论衣饰车马都雅洁得体,风度翩翩。尹图南上前与他交谈,又觉得他性情宽厚有涵养,令人喜爱。尹图南认为此人不同寻常。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打发丫环借口备礼探望来窥视他家的情况。发现他妻子是一位美女,长得比仙人还要娇美艳丽,屋里所有的奇花异石和服饰珍玩,都是没见过、没听说过的。尹图南想不出秀才是干啥的,就递上名帖,登门求见,却正赶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立即答谢回访。打开名帖一看,才知姓余名德。言谈话语之间,尹图南详细打听余德的门第,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尹图南再三盘诘,余德就说:“您想与我交往,我不敢单方面加以拒绝。但您应该知道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在逃的人,何必加以逼问,一定要知道我的来历呢?”尹图南向他表示了歉意。然后他命设酒宴,加以款待,两人说说笑笑,都很高兴。直到日暮时分,才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提着灯,把他接走。


第二天,余德写便柬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看见房屋的四壁都是用明光纸裱糊的,明净如镜。金狮子香炉里燃着珍贵的奇香。一个碧玉瓶插着凤尾和孔雀羽各两支,每支长二尺有馀。一个水晶瓶浸着一树粉花,不知什么名,也是高二尺左右,垂下的枝条覆盖了几案仍有馀荫,树叶稀疏,花朵繁密,含苞未放,花朵就像沾水后收拢双翅的蝴蝶,花蒂就像蝶须。宴席上只摆了八样菜肴,却异常丰盛精美。入席后,余德让童子行击鼓催花的酒令。鼓声一响,水晶瓶中的花朵就颤颤悠悠地即将绽开,一会儿蝶翅状的花朵渐渐张开了。接着鼓声停歇下来,随着一声沉沉的鼓声,蝶须状的花蒂顿时凋落,当即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笑着站起身来,斟了一大杯酒,尹图南把满杯的酒喝完,蝴蝶也飞走了。一会儿,鼓声再次响起,两只蝴蝶都飞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我作法自毙啦。”于是也干了两杯。鼓声响过三遍后,花瓣乱落,飘摇而下,落满二人的衣袖衣襟。击鼓的童子笑着上前指认分数各落多少,结果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应喝四杯。尹图南已经微有醉意,不能如数喝光,勉强喝了三杯,离席逃走。从此更加认为余德是奇人了。


然而余德为人不喜交游,往往闭门独居,与周围的人没有婚丧庆吊等往来。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他的经历,于是听到这等奇事的,都争先恐后地与余德交好,余德家门外来访的达官贵人常常络绎不绝。余德很不耐烦,忽然向尹图南告辞离去。余德走后,尹图南走进余家,只见空无一人的庭院洒扫得净无纤尘,烛油堆放在青石阶下,窗间零散的布帛和扯断的纱线上面仿佛还留着指印。只有房后留下一只小白石缸,大约可盛一石粮食。尹图南把石缸带回,盛水来养金鱼。历时一年,缸中的水仍像刚倒进去时那样清澈。后来由于佣人移动石头,不慎打碎了石缸,但水仍凝聚着,并不四溢。乍一看,石缸好似没破,用手一摸,空虚柔软,并没有石缸。把手伸到水中,水就会随着手的伸入而外溢,把手抽回,水又合在一起。这水到冬天也不结冰。有一天夜里这水忽然结成了晶体,而鱼仍然在里面游动。尹图南怕让外人知道,一直把它放在密室里,除了儿子女婿等至亲,谁都不给看。时间长了,消息逐渐传开,要求观赏的人纷至沓来,盈塞家门。腊日夜里,水晶忽然化成清水,满地阴湿,鱼也消失不见了。原来那缸残存的石片仍然存在。忽然有一位道士登门索看,尹图南拿出残石给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蓄水的器物。”尹图南讲起缸破而水不外溢的奇异,道士说:“这是因为石缸有魂。”便殷切急迫地要讨一点儿残石。尹图南问他有何用场,道士说:“用此缸的石屑调和药物,吃了可以长寿。”尹图南给了道士一片,道士高兴地道谢而去。


★129、杨千总


[白话]户部尚书毕自严公被起用为兵备道,驻防洮州、岷州时,有个千总杨化麟前来迎接。车马仪仗行进途中,偶然发现有一人在路边大便。杨化麟拉满弓要射那人,毕公连忙呵斥制止。杨化麟说:“这奴才太无礼,应稍吓他一下。”便在远处喊道:“屙屎的!送你一枝会稽藤做的簪子挽发髻吧!”当即一箭射去,正中发髻。那人急忙逃跑,屎尿弄了一地。


★130、瓜异


[白话]康熙二十六年六月,淄川县城西村民的菜园里,黄瓜上又生出蔓来,结了一个西瓜,有碗那么大。


★131、青梅


[白话]南京人程生,生性磊落,不拘俗套。有一天,程生外出归来,松缓衣带,觉得衣带的一头沉甸甸的,像有东西掉下来。往那儿一看,却一无所见。而转身之间,有一个女子从身后走出,掠一掠头发,微微一笑,漂亮极了。程生怀疑女子是鬼,女子说:“我不是鬼,是狐狸。”程生说:“只要能得到佳人,连鬼都不怕,何况狐狸!”便与她亲热起来。两年后,狐女生了一个女儿,小名青梅。狐女时常对程生说:“你不要娶妻,我将为你生个儿子。”程生相信这话,便不娶妻。但是,亲友都讥笑讽刺程生。程生被迫改变初衷,娶了湖东的王氏。狐女听说后,怒火中烧,给女儿喂完奶,把女儿丢给程生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养她杀她都由你。我为什么要替人当奶妈子呢!”出门就径自走了。


青梅长大后很聪明,容貌秀美,非常像她的母亲。后来程生病逝,王氏再嫁,离开了程家。青梅依靠堂叔生活,而堂叔行为放荡,品行恶劣,想把青梅卖掉,自己赚点儿钱。恰巧有一位王进士,正在家等候吏部选授官职,得知青梅聪明,便用重金买了青梅,让青梅侍候女儿阿喜。阿喜十四岁,容貌冠绝当代。她见到青梅很喜欢,与青梅同住同行。青梅也善于察言观色,眼一瞥,眉一皱,便能领悟其意,因此一家人都喜欢她。


城里有位张生,字介受,家境贫寒,没有房业田产,租住王进士的房屋。张生生性极为孝顺,注重德行,一丝不苟,并且专心向学。青梅偶然到张生家去,看见张生坐在石头上吃糠粥,她进屋与张生的母亲唠叨闲话,看见案子上放着炖猪蹄。当时,父亲卧病在床,张生进屋抱起父亲,让他小解,尿液弄脏张生的衣裳,张父觉察之后很懊丧,而张生遮掩住尿迹,急忙出门清洗,唯恐父亲得知。青梅因此对张生大为赏识。回来后,青梅讲了目睹的情景,对阿喜说:“我家的房客,不是常人。小姐不想找如意郎君就算了,要找如意郎君,就是张生。”阿喜担心父亲嫌张生太穷,青梅说:“不是这样,只看小姐的决断。如果你认为可以,我就暗中告诉他,让他请媒人来求亲。夫人肯定要叫你去商量,你只要回答说行,事就成了。”阿喜担心终身受穷为人耻笑,青梅说:“我自以为能相看天下之士,决不会错的。”


第二天,青梅前往告知张母。张母大吃一惊,认为她说的未必是好事。青梅说:“小姐听说公子是个贤德的人,我有意试探过她的心意,才来说的。媒人去了,我们俩从中帮忙,想来会成功。即使不同意,对公子有何损害?”张母说:“就听你的。”便托卖花的侯氏前去说媒。王夫人听说张家提亲,觉得好笑,便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也哈哈大笑。他们把阿喜叫来,讲了侯氏的来意。阿喜没来得及回答,青梅连忙称赞张生如何好,断言将来一定大富大贵。王夫人又问阿喜说:“这是你的百年大事。如果你能吃糠咽菜,我就替你应了这门亲事。”阿喜把头低了许久,看着墙壁回答说:“穷富都是命中注定的。假如命好,就穷不了几天,不穷的日子长着哩。假如命薄,那些贵族子弟贫无立锥之地的难道还少吗?这事就由父母做主。”起初,王进士叫阿喜来商量,只是为了博取一笑,及至听了阿喜说的话,心中不乐,说:“你想嫁给张生吗?”阿喜不作回答,再问,还是不作回答。王进士生气地说:“贱骨头!一点不长进!打算提个筐当乞丐的老婆,真是羞死人了!”阿喜涨红了脸,心情郁闷,含着眼泪抽身离去,媒婆也只好逃之夭夭。


青梅见提亲不成,便想为自己打算。过了几天,她在夜里去见张生。张生正在读书,惊讶地问青梅从哪里来。青梅回话时吞吞吐吐,张生态度严肃地要她走开。青梅哭着说:“我是良家之女,不是私奔的女人。只是认为你是个有贤德的人,所以愿意以身相托。”张生说:“你爱我,说我有贤德。在黑夜里私会,自爱的人都不这么干,你难道以为有贤德的人会这么干吗?以胡来开始,以成婚告终,君子尚且认为这么做不行,何况假如婚事不成,你我怎么做人?”青梅说:“万一婚事能成,你肯收留我吗?”张生说:“娶妻如你,还有什么可求?只是有三点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青梅问:“怎么讲?”张生说:“你不能自己做主,这便无可奈何;即使你能自己做主,但我父母不满意,还是无可奈何;即使父母满意,但你的身价一定很高,我穷,不能把钱备齐,尤其是无可奈何。你快走,瓜田李下,备受嫌疑,人言可畏!”青梅临走时又嘱咐说:“如果你有意,请与我一起想办法。”张生答应下来。


青梅回去后,阿喜问她到哪儿去了,她便跪下来承认自己去见了张生。阿喜对她的私奔非常生气,打算加以责打。青梅哭着表白自己没干非礼之事,于是据实相告。阿喜赞叹说:“不肯苟合,是礼;一定要告诉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具有这三种品德,一定会得到上天的保佑,他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担忧了。”接着又说:“你想怎么办?”青梅说:“嫁给他。”阿喜笑着说:“傻丫头能自己做主吗?”青梅说:“要不行,一死了之!”阿喜说:“我一定让你如愿。”青梅伏地叩头大礼拜谢她。又过了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你前些天是说笑话,还是真的大发慈悲?要是大发慈悲,我还有些难言的隐衷,一并请你垂怜。”阿喜问隐衷是什么,青梅回答:“张生不能来下聘礼,我又无力为自己赎身,一定要交满赎金,说是嫁我,等于不嫁。”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出力的了。我说嫁你,恐怕还不合适;而说一定不要赎金,父母一定不会答应,也不是我敢说的。”青梅听了,泪水流成了线,只求阿喜怜悯她,拯救她。阿喜想了许久,说:“没办法,我存了一些私房钱,一定倾囊相助。”青梅行礼道谢,于是暗中告知张生。张母大喜,经多方借贷,共得到若干钱,存了起来,等待着好消息。


恰巧王进士被任命为曲沃县令,阿喜乘机对母亲说:“青梅年纪已大,现在父亲要去上任,不如把她打发了吧。”王夫人本来就认为青梅太机灵,恐怕会引诱阿喜干坏事,每每想把青梅嫁出去,只是担心阿喜不乐意,现在听了阿喜这么说,也很高兴。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老婆来讲了张家的意思。王进士笑着说:“他只配娶个丫头,此前太狂妄了!不过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做妾,价钱应会比当初加倍。”阿喜连忙上前说:“青梅侍候我很久了,把她卖给人家为妾,我实在过意不去。”于是王进士给张家传话,仍然按原来的身价签了赎身契,把青梅嫁给张生。进了张家的门,青梅孝敬公婆,曲意顺从,超过了张生,同时操持家务更为勤快,吃糠咽菜,不以为苦,因此全家没有不喜欢不看重青梅的。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卖得很快,商人在门口等候收购,唯恐买不到手。这样挣的钱稍可应付家中的穷日子。青梅还劝张生不要因为顾家而误了读书,全家的管理照料都自己一人承担下来。由于主人要去上任,青梅前去与阿喜告别。阿喜见了青梅,哭着说:“你有了如意归宿,我真的不如你。”青梅说:“这是谁赐给的,我怎么敢忘记?但你认为自己不如我,会折我的寿的。”于是二人悲泣告别。


王进士来到山西,半年后夫人去世,灵柩停放在寺院里。又过了两年,王进士因为行贿被免职,罚交赎金数以万计,逐渐穷得不能自给,仆从四散而逃。这时,瘟疫大作,王进士也染病身亡,只有一个老妈子跟着阿喜。没有多久,老妈子也死了,阿喜愈发孤苦伶仃。有个邻家的老太太劝阿喜出嫁,阿喜说:“谁能为我安葬双亲,我就嫁他。”老太太可怜阿喜,送来一斗米,走了。半月后老太太又来说:“我为小姐费尽力气,事情还是难成。穷人不能为你安葬双亲,富人又嫌你是没落人家的后代。真没办法!我还有一个主意,只怕你不会同意。”阿喜说:“什么主意?”老太太说:“此间有位李郎,想找一个偏房,倘若他看到你的姿容,即使让他予以厚葬,也一定不会疼钱。”阿喜放声大哭,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却要给人家当妾吗!”老太太没说什么,随即走了。阿喜每天只吃一顿饭,苟延残喘,等待有人出钱安葬双亲。过了半年,阿喜愈发难以支撑下去。一天,老太太来了,阿喜哭着对老太太说:“活得这么艰难,常想自杀,至今还偷生苟活,只是因为有这两具灵柩。我要是死了,还有谁来收双亲的尸骨?所以我想不如就依了你所说的吧。”于是老太太领着李郎,暗中偷看阿喜,非常满意。当即出钱办理入葬之事,两具薄棺都已抬送入土。事后,李郎用车把阿喜接走,让她去参见正室。正室一向凶悍妒忌,李郎一开始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托称是买的丫头。及至正室见了阿喜,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用木棒把阿喜赶走,不让阿喜进门。阿喜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进退无路。


这时有个老尼姑路过这里,邀阿喜与自己同住。阿喜很高兴,就跟老尼前往。来到尼庵,阿喜请求削发为尼,老尼不同意,说:“我看小姐不是久没风尘的人。庵中粗茶淡饭,大致可以支撑,你姑且寄住在这里等待一时。时运一到,你自当离开。”没过多久,城里的无赖子弟见阿喜长得漂亮,总来敲门说些调戏的话取乐,老尼无法制止。阿喜号啕大哭,想自杀。老尼前去求吏部某公张贴告示严加禁止,无赖少年这才稍有收敛。后来,有人半夜在尼庵墙壁上打洞,老尼发现后大声呼喊,来人这才离去。于是老尼又上告到吏部,捉住首恶分子,送到州衙加以责打,这才逐渐太平无事。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位贵公子经过尼庵,看到阿喜,为之惊叹绝倒,强求老尼传达情意,并用厚礼贿赂老尼。老尼委婉地告诉他说:“她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甘心做妾。公子先回去,稍后我会给你个答复。”贵公子走后,阿喜打算服毒自杀。当天夜里,阿喜梦见父亲前来,痛心疾首地说:“我没满足你的意愿,致使你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后悔已经晚了。你只要稍等很短的时间,不要死,你的夙愿还可以实现。”阿喜惊异不已。天亮后,盥洗已毕,老尼望见阿喜吃惊地说:“我看你脸色,浊气完全消失,公子的横暴无理不足为忧了。福气就要来了,别忘了我呀。”话音未落,就听到敲门声,阿喜变了脸色,心想来人一定是贵公子家的仆人,老尼开门一看,果真如此。仆人开门见山地问谋求的事情办得如何,老尼好言好语地陪话接待,只要求缓期三天。仆人转述贵公子的话,说是如果事情办不成,就让老尼自己前去复命。老尼恭敬应命,表示歉意,让仆人回去。阿喜异常悲痛,又想自杀,老尼把她劝住。阿喜担心三天后那仆人再来,将无言以对,老尼说:“有我在,是斩是杀,都由我承当。”


第二天,刚到申时,暴雨倾盆,忽然听到有几个人敲门,人声嘈杂。阿喜心想发生了变故,又惊又怕,不知所措。老尼冒雨开了庵门,看见门前停放着轿子,几个女仆扶着一位丽人走出,仆从很有气派,车马也都很豪华。老尼吃惊地问来人是谁,回答说:“这是司理官人的家眷,到这里避一避风雨。”老尼将夫人一行领到大殿里,搬来坐椅,请夫人坐好。其馀家人妇女直奔禅房,各自找休息的地方。她们进屋后见到阿喜,认为阿喜长得非常漂亮,便跑回去告知夫人。不久,雨停了,夫人起身请求看看禅房。老尼把夫人领进禅房,夫人见到阿喜,大为惊骇,不眨眼地盯住阿喜,阿喜也把夫人上下打量了许久。原来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梅。两人都痛哭失声,青梅于是讲起自己的行踪。原来张父病故,张生在守丧期满后,连续考中举人、进士,被任命为司理。张生先侍奉着母亲去上任,再来接家眷。阿喜感叹说:“今天再看你我,何止天壤之别!”青梅笑着说:“幸亏小姐连受挫折,没有嫁人,这是上天要我们两人相聚哩。如果不在这场大雨中受阻,怎能有今天的偶遇?这里面都有鬼神相助,不是人力可为。”青梅于是拿出珠冠锦衣,催阿喜换装。阿喜低头徘徊,老尼从中帮着青梅劝她。阿喜担心与青梅同居名义不顺,青梅说:“往日自有固定的名分,我怎敢忘记你的大德!你再想一想张郎,岂是不义之人!”便强迫阿喜换了装,告别老尼,一起离去。


抵达任所后,张家母子都很高兴。阿喜下拜说:“今天没脸来见伯母!”张母笑容满面,把她安慰一番,此后便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阿喜说:“只要庵中有一点儿生路,我也不肯跟夫人到这里来。倘若顾念往日的情谊,给我一间草房,可以放下蒲团,我就心满意足了。”青梅只是笑,不说话。到结婚那天,青梅抱着艳装前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听见鼓乐大作,阿喜也无法由自己做主。青梅率领老少女仆给阿喜强行穿衣,把她搀扶出来。阿喜看见张生身穿朝服向她下拜,她也不由自主地盈盈下拜。随后,青梅把阿喜拽进洞房,说:“空着这个位置等你很久了。”又看着张生说:“你今夜能报恩了,要好好地对待啊。”便转身要走,阿喜抓住青梅的衣襟。青梅笑着说:“别留我,这是不能代替的。”掰开阿喜的手指,走开了。青梅侍奉阿喜非常恭敬,不敢代替正妻侍寝,而阿喜终究惭愧不安。于是张母命两人互称夫人,但青梅始终奉行婢妾之礼,不敢懈怠。三年后,张生被调进京,路过尼庵时,赠给老尼五百两银子,老尼不收。张生坚持要给,老尼便收了二百两,建起观音大士庙,树起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至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二子一女,王夫人阿喜生了四子一女。张生上书陈述其事,二人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上天降生佳丽,本来是要报偿名流贤德的人;而世俗的王公,却要留着赠给纨袴子弟。这是造物主一定要与之相争的。而事情离离奇奇,致使撮合者费尽经营,上天也是用心良苦了。唯有青梅夫人能识英雄于困厄之时,立下嫁给张生的誓言,决心以死相期;而曾经衣冠端庄的人,反而放弃贤德之才,谋求膏粱,其见识竟在一个丫环之下,这是为什么呢?


★132、罗刹海市


[白话]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生得风度翩翩,仪态优雅,从小风流倜傥,喜欢歌舞,经常跟梨园弟子一起演戏,扮成锦帕缠头的旦角,就像美女一样好看,所以他又有“俊人”的雅号。十四岁时,马骥在郡中考取了秀才,很有名气。父亲年老体衰,停了生意,在家闲居,他对马骥说:“就凭这几卷书,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接替老爹经商吧。”马骥从此便逐渐学起做买卖来。


马骥跟人到海外经商,船被狂风吹走,经过几天几夜,来到一座都市。那里的人都丑得出奇,看见马骥来了,认为是妖怪,连喊带叫,纷纷逃跑。马骥刚看到这种情景,也大为恐惧,及至知道这是该国人害怕自己时,反而借此来欺负该国人了。遇到吃东西的,马骥就跑上前去,人们惊慌逃跑,马骥便吃剩下的食物。


不久后,马骥进了一座小山村。那里也有相貌像人的,但是都衣衫褴褛,像乞丐。马骥在树下休息,村人不敢上前,只是在远处看他。时间长了,村人觉得马骥不会吃人,才逐渐凑上前来。马骥笑着和他们谈话,语言虽然不同,但仍能听懂一半。于是马骥讲述自己的来历。村人大喜,遍告邻里说,来客并不捉人吃。不过,奇丑的人看一看就走,终究不敢近前。那些近前的人,五官位置还都和中国人相同,他们一起摆下酒食来请马骥。马骥问他们怕自己的原因,回答说:“曾听祖父说,由此往西二万六千里,有一个中国,当地人民的样子大都长得非常奇怪。但只是听说,今天才相信这是真的。”马骥问他们为什么穷,回答说:“我国所看重的,不是文章,而是体貌。那些体貌最美的当中央的上卿,次一点儿的当地方官,再差一点儿的也可以求得贵人的宠爱,能有残羹冷炙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就被父母看作不祥之物,往往被抛弃了,那些不忍心抛弃的,其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马骥问:“这国家叫什么?”回答说:“叫大罗刹国。都城在此地以北三十里处。”马骥请求领他前去观光。于是人们鸡叫起身,带领马骥一同前往。


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都城。都城用黑石砌成城墙,颜色如墨。楼阁高近百尺。但屋顶很少用瓦,而是用红石覆盖,拣来红石碎块在指甲上磨,和丹砂没有两样。当时正值宫中退朝,朝廷中驶出一辆伞盖华美的车子,村人指点说:“这是相国。”马骥一看,相国的双耳都长反了,有三个鼻孔,睫毛盖着眼睛,像帘子一样。接着又有几人骑马出宫,村人说:“这是大夫。”并依次分别指明他们的官职,都长得狰狞怪异,然而随着职位逐渐降低,也相应不那么丑了。


没过多久,马骥走上归程,街上的人望见马骥,都连喊带叫,跌跌撞撞地逃跑践踏,像遇到怪物似的。村人极力解释,街上的人才敢在远处站住。马骥回村后,国中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村中来了异人,于是士绅官宦争着要开开眼界,便让村人邀请马骥前去做客。然而马骥每到一家,看门人就关上大门,男人女人都偷偷地从门缝中边看边议,过了一整天,还是没人敢接见马骥。村人说:“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外国,见过的人多了,或许不会怕你。”马骥登门拜访执戟郎,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贵宾。一看执戟郎的长相,像个八九十岁的人,眼睛凸出,胡须卷曲浓密,就像刺猬。执戟郎说:“早年我奉国王之命,承担出使的使命最多,唯独不曾到过中国。现在我已一百二十多岁,又得以见到上国人物,这不能不上报天子。不过,我退隐山林,十馀年没踏朝廷的台阶了,明天早晨,我为你走一遭。”说罢摆上酒饭,尽主人待客之礼。酒过数巡,执戟郎叫出歌姬舞女十馀人,轮番表演歌舞。这些人长得像夜叉似的,都用白锦缠头,红衣拖在地上。她们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歌词,唱腔与节拍都很离奇古怪。执戟郎看得高兴起来,问马骥:“中国也有这些音乐舞蹈吗?”马骥说:“有。”执戟郎请马骥学着唱一唱,马骥便敲着桌子唱了一支曲子。主人高兴地说:“真奇妙!歌声如同凤鸣龙啸,我从没听过。”第二天,执戟郎前往朝廷,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欣然下诏接见。却有两三个大臣说马骥长得古怪,恐怕使圣体受惊,国王才没下诏。执戟郎出宫告知马骥,表示深为惋惜。


过了很长时间,马骥与执戟郎喝酒喝醉了,舞起剑来,把煤涂在脸上,扮作张飞。执戟郎认为这样很美,说:“请你以张飞的面目去见宰相,宰相一定愿意任用你,丰厚的俸禄就不难得到啦。”马骥说:“唉!当作游戏还行,怎能改换面貌去谋求荣耀显达呢?”执戟郎坚持要他这么做,马骥才答应下来。执戟郎摆了宴席,邀请执政的要员喝酒,让马骥画好脸等待。不久,执政要员来到,执戟郎叫马骥出来见客,执政官员惊讶地说:“真奇怪!怎么原先丑陋,现在变漂亮啦?”便与马骥一起喝酒,喝得非常高兴。马骥婆娑起舞,唱起弋阳腔,满座无不为之倾倒。第二天,执政要员纷纷上奏章推荐马骥。国王大喜,派使者手持旌节去召马骥。见面后,国王问中国的治国安邦之道如何,马骥一一陈述,大受嘉许赞叹,便在离宫设宴款待马骥。酒兴正浓时,国王说:“听说你善于演奏雅乐,可以让寡人听一听吗?”马骥立刻即席起舞,也学着歌姬舞女的样子以白锦缠头,唱了一些靡靡之音。国王大悦,当天任命马骥为下大夫。马骥时常参加国王的私宴,受到的恩宠极不寻常。


时间长了,朝中百官对马骥假扮的面目颇有察觉,无论马骥走到哪里,总是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与他不甚亲密。马骥至此感到孤立,才惴惴不安起来,随即上疏请求辞官退休,国王没有答应;又要求短期休假,国王便给他三个月的假。于是他乘坐驿车,载着黄金和珠宝,又回到山村。村人跪着迎接他。他把钱财分给往日与自己交好的人,村人欢声雷动。村人说:“我们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赏赐,明天我们去赶海市,应能找到珍宝玩物来报答大夫。”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回答说:“那是海中的集市,四海的鲛人聚集在这里出售珍宝,四方十二国都来这里贸易。还有许多神人游戏其间,那里云霞遮天蔽日,间或波涛大作。贵人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经受艰难困苦,都把钱财交给我们,让我们去代买奇珍异宝。现在离赶海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哪天有海市,回答说:“每当看见海上有朱鸟飞来飞去,七天后便有海市。”马骥问出发的日期,想与村人一起游观海市,村人劝马骥看重自己的身份,马骥说:“我本是漂洋过海的客商,还怕风浪吗?”


不久,果然有人登门交钱托购珍宝,马骥便与村人把钱财装上船。船能容下几十人,平平的船底,高高的栏杆,十人一齐摇橹,激起层层浪花,船行如箭。大约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的海中,楼阁层层叠叠,贸易的船只密集如蚁。不一会儿,他们抵达城下,只见城墙上的砖都与人一样高,城楼高耸云天。他们系船停泊,登岸进城,只见海市上陈列的奇珍异宝光彩耀眼,大多是人间没有的。这时,一个少年骑着骏马过来,市上的人纷纷奔逃躲避,说此人是“东洋三太子”。太子经过这里时,看着马骥说:“这不是异邦之人。”当即有为太子开道的人来问马骥的乡籍。马骥在路边行礼,把自己的籍贯姓氏一一陈述。太子高兴地说:“既然承蒙光临,真是缘分不浅!”于是给马骥一匹马,请他与自己并肩骑马同行。他们出了西城。


刚到海岛的岸边,他们骑的马嘶叫着跳进水中,马骥恐骇异常,惊叫失声。只见海水向两边分开,如同屹立的高墙。不久马骥看见一座宫殿,以玳瑁装饰屋梁,以鲂鱼的鳞铺成屋瓦,四壁亮晶晶的,光可照见人影,十分耀眼。马骥下马拱手行礼,进入宫殿。抬头看见龙王高高在上,太子启奏说:“臣在集市闲逛,遇到一位中国的贤士,领来进见大王。”马骥上前拜舞行礼。龙王说:“马先生是才学之士,文章定能超过屈原与宋玉。我想有劳马先生挥动如椽大笔,写一篇《海市赋》,万望不吝倾珠泻玉的妙笔,成此美文。”马骥伏地叩头,接受命令。于是给马骥拿来水晶砚、龙鬣笔,纸张光洁似雪,墨气芳香如兰。马骥立即写下一千馀言,献到殿上。龙王十分赞赏地说:“马先生才能出众,为水国增光不少!”便召集龙族各支,在采霞宫聚饮。酒过数巡,龙王向马骥举杯说:“寡人有个心爱的女儿还没有如意的对象,希望能嫁给先生。先生或许还有意吧?”马骥离开坐席,充满感激,惭愧不安地应承下来。龙王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不久,便有几个宫女把龙女扶了出来。于是珮环“叮咚”作响,乐曲骤然奏起,拜礼结束后,马骥偷偷一看,龙女真是一位漂亮的仙女。龙女拜完后,起身离去。不多时,酒宴结束,头结双鬟的小宫女打着彩绘的宫灯,领马骥走进旁宫,龙女浓妆艳抹地坐在那里,等待马骥的到来。只见珊瑚床上装饰着金银、珍珠、玛瑙等八种珠宝,帷帐上的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被褥芳香而轻软。天刚亮,妖艳年少的宫女便跑来侍候,在他们身旁站满。马骥起床后,赶紧快步走出上朝拜谢。马骥被封为驸马都尉,那篇赋被传送到诸海。诸海龙王都派专人前来祝贺,争先恐后地送请柬叫驸马赴宴。马骥穿着锦绣的衣裳,骑着无角的青龙,前面有人喝道,后面有人簇拥,一行人出得宫来。数十名骑马的武士一律身佩雕弓,肩扛白杖,光彩闪耀,填塞道路。一路上马上有人弹筝,车中有人吹笛。只用了三天,便游遍了诸海。从此“马龙媒”的名号响彻四海。


龙宫中有一棵玉树:粗可合抱;树干像白琉璃一样晶莹透明;中间有淡黄色的树心,稍微比胳膊细些;树叶类似碧玉,约有一枚铜钱那么厚,细碎的叶片垂下浓密的树荫。马骥经常与龙女在树下歌唱吟咏。树上开满花,类似栀子花。每落一瓣,都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拾起花瓣一看,如同红玛瑙雕镂的,亮光闪闪,逗人喜爱。龙宫时常有一种奇异的鸟飞来鸣叫,此鸟生着金碧间杂的羽毛,尾上的翎子比鸟身还长,发出的叫声如同玉制乐器奏出的凄清曲调,动人肺腑。马骥每当听到这种鸟的叫声,就会想念故乡,于是对龙女说:“我外出三年,远离父母,每当想到这里,就泪洒衣襟,汗流浃背。你能跟我回家去吗?”龙女说:“仙凡道路阻隔,我不能陪你回去。我也不忍心因夫妻之爱,夺去你与父母的天伦之乐。容我慢慢想个办法。”马骥听了不禁流下了眼泪。龙女也叹息说:“这势必不能两全其美了。”


第二天,马骥外出归来。龙王说:“听说你想家了,明天早晨整装启程行吗?”马骥表示感谢说:“作为旅居外乡的孤臣,承蒙错爱,加以优待宠爱,衔环报恩的心愿郁结在肺腑之中。请让我暂时回家探亲,我会想办法再来相聚。”晚上,龙女摆下酒宴,与马骥话别。马骥要订日后相会的日期,龙女说:“情缘已经了结啦。”马骥悲伤异常。龙女说:“要回家奉养父母,体现了你的孝心。人生的聚会离散,一辈子就像一朝一夕一样,作小儿女伤心哭泣之态又有何用?从此以后,我为你守贞,你为我守义,两地同心,就是夫妻,何必朝夕厮守,才算白头偕老?如果谁违背了今天的盟誓,婚姻就不吉祥。假如担心无人料理家务,纳一个丫环做妾就可以了。还有一事相告,自结婚以来,我似乎有了身孕,请你现在就为孩子起个名字。”马骥说:“是女孩,可叫龙宫;是男孩,可叫福海。”龙女要马骥留下一件信物,马骥拿出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红玉莲花,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可乘船到南岛来,那时我把亲生骨肉还给你。”便拿出一个鱼皮袋子,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把这东西珍藏起来,几代人吃穿也用不完的。”天刚微微发亮,龙王摆下饯行的酒宴,送给马骥许多礼物。马骥施礼告别,出了龙宫,龙女坐着白羊车,把马骥送到海边。马骥登上海岸,跳下马来,龙女说了一句“请多珍重”,回车便走,一会儿就走远了。海水重新合拢,龙女再也无法望见,于是马骥返回家乡。


自从马骥乘船出海以后,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等马骥回到家里,家人无不感到诧异。幸好父母健在,只是妻子已经改嫁。马骥这才明白龙女说要他“守义”的话,是已经预知今日之事。父亲想让马骥再婚,马骥没同意,只是收了个丫环做妾。马骥牢记三年的期限,届时乘船来到南岛,看见两个小孩坐在水面上漂浮着,拍水嬉笑,位置不动,也不下沉。马骥近前去拉孩子,一个孩子呀呀地笑着,拽住马骥的胳膊,跳到他的怀里。另一个孩子大声哭泣,似乎在埋怨马骥没有来拉自己,马骥也把这个孩子拉上岸来。仔细一看,孩子是一男一女,全都容貌秀美。孩子头戴花冠,花冠缀着美玉,美玉便是那红玉莲花。孩子的背上有个锦囊,打开一看,有一封信,上面写道:“想来公婆均平安无恙。匆匆三年过去,一道红尘把我们永远隔开,一湾清浅的海水使我们音信难通。对你思念不已,终于郁结成梦;时时引领远望,徒然只增劳顿。面对蔚蓝的茫茫大海,满腔怨恨又能如何!想起奔月的嫦娥还在月宫孤身独处,投梭的织女仍在惆怅地面对天河。我是何人,却能与你永远相爱?一想到这里,我又总是破涕为笑。分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对孪生儿女。他们现在已经能在母亲怀里咿呀学语,对大人的言笑也颇能领会其意;已会找枣吃,抓梨吃,离开母亲也能生活了。所以我把他们恭敬地送给你。我把你赠送的红玉莲花缀在花冠上作为标记。当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像我也在你身边一样。听说你能履行往日的盟誓,我的心愿得到抚慰。我这一生决不变心,至死也决无二心。梳妆盒中珍藏的物品,不再是芳香的润发香油;镜里照见新近的打扮,也久已不施粉黛。你像远行的游子,我是孤守空房的妻子,即使不能亲近,两地分隔,又怎能说不是夫妻和谐?只是我还在想,虽然公婆已经抱上孙子孙女,却不曾与儿媳见面,按情理推断,也算缺憾。一年后婆婆去世,我会亲临墓穴送葬,以尽媳妇之道。从此以后,‘龙宫’平安无事,不会没有见面的日子;‘福海’长生不老,或许还有往来的途径。请多加珍重,说不尽的心里话就说到这里。”马骥反复看信,直抹眼泪。两个孩子抱着马骥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愈加悲恸,抚摸着两个孩子说:“你们知道家在哪里?”两个孩子哭个没完,稚声稚气地只喊回家。马骥望茫茫海水,辽阔无际,与天相接,只是美丽的龙女却渺无所见,如烟的波涛间并无道路可通。只好抱着孩子登船返航,怅然回到家里。


马骥知道母亲活不长了,就把殡葬时所用周身衣物用品都预备齐全,在墓地种了一百多棵松树和槚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去世。当灵车来到墓穴旁边时,只见有一个女子披麻戴孝,站在墓穴前面。大家正在惊讶地打量她时,忽然急风骤起,雷声轰鸣,接着下起暴雨,转眼之间,那女子已不知去了哪里。而新种的松柏原先枯死许多,至此全都活了。儿子福海渐渐长大,常常想念自己的母亲,有一次忽然自己跳到海里,几天后才回来。女儿龙宫因是女孩,不能前往,就时常关上房门流泪。有一天,白天骤然变暗,龙女忽然走进门来,劝龙宫说:“你自己也要成家的,为什么哭哭啼啼的?”便给她一株八尺高的珊瑚树、一包龙脑香、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嵌金盒,作为嫁妆。马骥听见龙女的声音,突然闯进屋里,拉着龙女的手哽咽哭泣。不一会儿,一声惊雷破屋而入,龙女已经无影无踪。


异史氏说:装出一副虚假的面孔去迎合风俗,人情与鬼无异。有爱吃疮痂癖好的人,天下哪里都有。自觉屈意取悦小有惭愧的文章,人们说文章还不错;自觉大为惭愧的文章,人们说文章特别好。如果公然作为一个须眉男子到都市游玩,人们不被吓跑的恐怕很少。那被封为陵阳侯的痴人卞和,将抱着价值连城的璧玉到哪里去痛哭呢?唉,荣华富贵只能到蜃楼海市中去找了!


★133、田七郎


[白话]武承休是辽阳人,喜欢交游,交往的都是知名之士。一天夜里,武承休梦见有人告诉他说:“你的朋友遍及海内,其实都没有经过选择。只有一个人可以与你共患难,为什么你反而不认识他?”武承休问:“他是谁?”那人说:“田七郎不就是吗?”武承休醒来深感奇怪。清晨,武承休见到与自己交往的人,便问谁是田七郎。有人认识田七郎,说他是东村的猎户。武承休恭敬地登门拜访,用马鞭敲门。


不多时,出来一个人,二十多岁,圆圆的像老虎一样的眼睛,细细的蜂腰,戴一顶沾满油污的便帽,穿一条黑色遮膝围裙,上面打了许多白布补丁,拱手直至额前,问武承休从哪里来。武承休通报了姓名,托称途中不适,希望借他家休息一下。他又打听田七郎,那人回答说:“我就是。”便请武承休进屋。只见那是几间破屋,用树杈支撑着墙壁。他们进了一间小屋,只见虎皮狼皮悬挂在楹柱间,根本没有凳子椅子可坐。田七郎便就地铺一张虎皮请客人坐。武承休与田七郎交谈,田七郎言词质朴,武承休非常喜欢。武承休马上送银两给田七郎作为生活用费,田七郎没有接受。武承休一定要给,田七郎接过来去禀报母亲。一会儿,田七郎把银两拿回来还给武承休,再三推辞,不肯收下。武承休又连续多次硬给,田母老态龙钟地来到小屋,正颜厉色地说:“我只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侍奉你这个贵客!”武承休面有惭色,退出小屋。在回家路上,武承休左思右想,不解其意。恰巧随从在房后听到田母说的话,于是告诉武承休:此前,田七郎拿着银两去告知母亲,田母说:“我刚才看那公子的脸上有预示晦气的皱纹,定会遭受横祸。我听说:受人知遇就要为人分忧,受人恩惠就要急人之难。富人用钱财报答别人,穷人用义气报答别人。所以无故得到重礼不是好事,恐怕你要以死来报答这人了。”武承休听了,深深赞叹田母的贤德,对田七郎也更加倾慕。


第二天,武承休设筵请田七郎赴宴,田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休到田七郎家去,坐下来就要酒喝。田七郎亲自给他倒酒,以鹿肉干待客,既有情义,又有礼貌。隔了一天,武承休又作回请,田七郎这才前来,两人交谈融洽欢畅。武承休要以银两相赠,田七郎不肯接受。武承休托言是用来买虎皮的,田七郎这才收下。田七郎回家一看,估计收藏的虎皮不值那些银子,打算再猎取一些,然后一起交给武承休。不料他进山三天,什么也没打着。又赶上妻子生病,他熬汤煎药,顾不上打猎。过了十天,妻子去世,为备办斋祭送葬诸事,接受的银两被稍微花去了一些。武承休又亲自前来吊唁送葬,礼节规格很高。妻子入葬后,田七郎背上弓弩,进入深山老林,更想用猎物来报答武承休,但是始终一无所获。武承休打听到事情的缘由,总是劝田七郎不要着急。他恳切希望田七郎能抽空来看自己,但田七郎终究因负债而不安,不肯前去。于是武承休说先要田七郎家中原有的虎皮,以便促使田七郎快来。田七郎查看家中原有的虎皮,发现已被虫子蛀坏,毛已脱光,因而愈加懊丧。武承休得知后,骑马赶到田家,极力加以慰解。看到那些蛀坏的皮子,武承休说:“这也挺好。我想要的,本来不在乎是否带毛。”便卷起皮子往外走,同时请田七郎同往。田七郎不去,于是自己回了家。田七郎考虑这些皮子终究不足以报偿武承休,便带着干粮进山,经过几夜,打到一只老虎,整个送给了武承休。武承休大喜,备办酒食,请田七郎小住三天。田七郎坚决推辞,武承休锁上大门,让他出不去。武氏的宾客见田七郎土里土气,私下都说武承休乱交朋友。而武承休与田七郎揖让的礼节,超过诸位宾客许多。武承休要为田七郎更换新衣,田七郎推却不受,武承休乘田七郎睡着时给偷偷换上,田七郎不得已,只好接受。田七郎回家后,他的儿子奉祖母之命,送还新衣,并要讨回父亲的破衣服。武承休笑着说:“你回去告诉奶奶,旧衣服拆了,做鞋里子啦。”从此,田七郎每天都给武承休送兔鹿野味,但请他来,他却不来。有一天,武承休去看望田七郎,正值田七郎外出打猎没回来。田母走出来,倚着门框隔着门对武承休说:“你别再勾引拉拢我儿子,大大地不怀好意!”武承休恭敬行礼,羞惭地离开田家。


过了半年左右,家人忽然说:“田七郎因猎豹子与人争执,打死了人,捉到官府去了。”武承休大惊,飞马前去探望,田七郎已刑具在身,收押在监狱里。见了武承休,田七郎没说什么,只是说:“今后烦你关照我的老母。”武承休悲伤地走出来,赶紧用重金贿赂县官,又用一百两银子贿赂仇家。过了一个多月,没事了,田七郎被释放回家。田母感慨地说:“儿子的性命都是武公子给的,不是老身所能爱惜的了。我只祝愿武公子一辈子都无灾祸,这就是儿子的福气啦。”田七郎要去拜谢武承休,田母说:“去就去吧,见到武公子不用表示感谢。小恩可以感谢,大恩无法感谢。”田七郎见到武承休,武承休用温和的话加以安慰,田七郎只是连声应承。家人都嫌田七郎冷淡,武承休却喜欢他诚实厚道,对他更加优待。从此,田七郎经常一连几天住在武承休家,送给他什么东西,他就收下,不再推让,也不表示报答。


这一天,正好赶上武承休的生日,宾客仆人很多,夜间客舍住满客人。武承休和田七郎一起睡在一间小屋里,三个仆人就在床下睡在干草上过夜。二更将尽时,仆人都已睡着,他们二人却仍然谈得火热。田七郎挂在墙上的佩刀,突然从刀鞘中腾出好几寸高,发出“铮铮”的声音,闪烁着如电的寒光。武承休为之一惊,连忙起身,田七郎也起来问:“床下睡的什么人?”武承休回答:“都是仆人。”田七郎说:“他们之中一定有坏人。”武承休问何以见得,田七郎说:“这把刀买自外国,杀人从来见血即死。至今传了三代人,斩首数以千计,仍然如同新磨的一般。这把刀见到坏人就会发出声响,跃出刀鞘,可能离杀人不远了。公子应当亲近君子、疏远小人,或许还有免遭祸难的一线希望。”武承体连连点头。田七郎终究郁郁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武承休说:“吉凶灾变都是天数,为什么这么忧虑重重?”田七郎说:“我什么都不怕,要说忧虑重重,只因老母还在。”武承休说:“何至于突然就到了这般地步!”田七郎说:“没事就好。”原来床下睡的三个仆人,一个叫林儿,是个备受宠爱的娈童,最让主人喜欢;一个是僮仆,十二三岁,武承休经常使唤他;一个叫李应,最为愚顽不驯,往往因小事瞪着眼与武承休争执,武承休经常生他的气。当天夜里,武承休默默地想来想去,怀疑一定就是此人。第二天清晨,武承休把他叫来,用好话打发他走了。


武承休的长子武绅,娶王氏为妻。有一天,武承休外出,留林儿看家。书斋中的菊花刚好开得金灿灿的,王氏心想公公出去了,书斋一定没人,便独自去摘菊花。这时林儿突然冲出来,加以勾引调戏,王氏打算逃跑,林儿把她强行挟持到屋里。王氏边哭边抵抗,脸色大变,声音嘶哑。武绅跑进书斋,林儿才撒手逃走。武承休回家后得知此事,怒冲冲地去找林儿,而林儿竟已不知去向。过了两三天,才知道林儿在某御史家中藏身。某御史在京城做官,家务都交给弟弟处理。武承休以同事之谊写信索取林儿,某御史的弟弟竟然置之不理。武承休更加愤怒,向县令提请诉讼。拘捕公文虽然下达,但是差役不去捉拿,县令也不去过问。正当武承休愤恨恼怒时,恰好田七郎来了。武承休说:“你的话应验了。”便把事情告诉了田七郎。田七郎变得面色凄惨,始终没说一句话,就径自起身离去。


武承休吩咐干练的仆人巡逻侦察林儿的行踪。林儿夜间回家,被巡逻的仆人捉获,押着去见武承休。武承休拷打林儿,林儿仍说冒犯武承休的话。武承休的叔叔武恒本是一位忠厚长者,恐怕侄儿盛怒之下招致灾祸,劝侄儿不如按官府的法律惩治林儿。武承休依言而行,将林儿押送公堂。然而,御史家的书信送到县里,县令放了林儿,让御史家的管家把他带走。林儿愈加肆意妄为,在聚集的人群中扬言污蔑说主人的儿媳与自己私通。武承休对林儿无可奈何,气得要死,骑着马跑到御史门前,指天画地,放声叫骂。邻居出面劝解安慰,他才回家。过了一夜,忽然有个仆人禀报说:“林儿被人肢解,尸体扔在旷野里。”武承休又惊又喜,也算稍微出了一口恶气。不久又听说御史家控告武家叔侄,于是二人前去对质。县令不容分辩,要打武恒。武承休大声说:“杀人罪名是诬陷!至于辱骂官绅,确实是我干的,与我叔叔没关系。”县令就像根本没听见。武承休怒目圆睁,要上前去救武恒,一帮差役上前把他揪住。手拿刑杖的差役都是御史家的走狗,武恒又是七八十岁的人,板子没打到一半,就已气息微弱,昏死过去。县令见武恒就要死了,也就不再追究。武承休边哭号边大骂,县令也像没听见似的。武承休于是把叔叔武恒抬回家,满腔悲愤,束手无策。他想找田七郎商量,而田七郎却一次也没来过慰问。武承休心中暗想:“我待七郎不薄,为什么他对我忽然如同陌生的路人?”也怀疑杀林儿的一定是田七郎。但转念又想:“果真如此,怎能不来商量一下?”于是派人到田七郎家打探消息,到了那里才发现,大门锁着,寂无人声,邻居也不知道田七郎的音信。


一天,御史的弟弟正在县衙内舍与县令疏通关节。适值清晨来人送柴送水,忽然有一个樵夫走上前来,放下担子抽出利刃,直奔御史的弟弟。御史的弟弟惊慌失措,用手挡刀,刀落处手腕立断,樵夫再加一刀,才砍下他的首级。县令大吃一惊,狼狈逃窜。樵夫仍然紧张地东张西望。一帮差役急忙关上衙署的大门,手握棍棒,大声呼叫,于是樵夫自刎而死。众人纷纷聚拢上去辨认,有人识得这人便是田七郎。县令惊魂稍定,才出来覆核查视。只见田七郎僵卧在血泊中,手里还握着刀。正当县令停下仔细察看时,尸体忽然直挺挺地一跃而起,竟砍下县令的首级,然后又倒下去。县衙的官吏去捉田七郎的母亲和儿子,而他们几天前就已逃走了。


武承休听说田七郎死了,跑去大哭一场,极尽哀思。人们都说是武承休指使田七郎干的。武承休倾家荡产,买通当权者,才得以免受追究。田七郎的尸体被扔在野地里长达三十多天,却有鹰犬在周围守护,武承休为田七郎收尸,并加以厚葬。田七郎的儿子流落到登州居住,改姓为佟。他从当兵开始,因功官至同知将军。他回辽阳时,武承休已经八十多岁了,领他去看了父亲的坟墓。


异史氏说:不轻易接受一文钱的帮助,这正是不忘一饭之恩的人之所为。田母是多么贤明啊!至于田七郎,愤怒没有发泄完,死后还要申雪其恨,又多么神奇不凡!假使荆轲也能如此,千年以来就没有遗憾了。如果有这种人,就可以弥补天网的疏漏;可惜世道黑暗,像田七郎这种人太少了。可悲啊!


★134、产龙


[白话]康熙二十一年,本县邢村李家的媳妇,丈夫死了,怀着遗腹子,肚子一会儿胀得像瓮,一会儿细得可以一把握住。临产时,一天一夜都没生下来。一看,看见一个龙头,露了露头就缩了回去。家人非常恐惧,不敢近前。有一位王老太太,点上香,迈着作法的禹步,一边按产妇的肚子,一边念咒。不多时,胞衣落下,却再没见到龙,只有几片鳞,都像杯子口那么大。接着生下一个女孩,肌肤像水晶一样晶莹透明,连五脏六腑都看得清清楚楚。


★135、保住


[白话]平西王吴三桂没反叛时,曾经晓谕将士:有能够独自一人捉住一只虎的,俸禄官位给予优待,授以“打虎将”的称号。打虎将中有一人名叫保住,像猿猴一样矫健敏捷。王府中兴建高楼,刚架起大梁和木檩。保住沿着楼角向上攀登,顷刻便到了楼顶,他站在屋脊的檩木上,快步行走了三四个来回,之后纵身跳下,笔直地站在地上。


平西王有一个爱姬善弹琵琶。她使用的琵琶用暖玉做弦枕,抱在怀里,满屋温暖。爱姬珍藏着琵琶,没有平西王的手谕就不拿给人看。一天晚上,正在宴饮集会,客人请求观赏琵琶的妙处。适值平西王犯懒,答应明天再看。当时,保住站在身旁说:“不用王爷的命令,我能把琵琶拿来。”平西王让人迅速告知王府里里外外,加以戒备,然后让保住出发。


保住越过十几道院墙,才抵达吴三桂爱姬所在的院落。只见屋里灯火通明,屋门紧锁,无法进去。走廊有一只鹦鹉在架上栖息。保住便学猫叫,接着再学鹦鹉叫,大呼“猫来了”,又发出急切的摆动扑打声。只听见爱姬说:“绿奴快去看看,鹦鹉被扑死啦!”保住便在暗处躲藏起来。一会儿一个女子挑着灯走出门来,她身刚离开屋门,保住已经挤了进去。他看见爱姬守着放在几案上的琵琶,便径自拿上琵琶快步走出。爱姬惊呼:“贼来了!”防卫人员一齐出动,看见保住抱着琵琶飞跑,根本追不上,便把箭放得密集如雨。只见保住一跃而起,窜上大树。墙下原有三十多棵大槐树,保住在树梢上穿行,就像飞鸟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在树间穿行完了,又窜上屋顶;屋顶跑尽了,又窜上楼顶;他在殿宇楼阁间飞奔,就像长了翅膀一般,转眼间已不知去向。客人正在喝酒,保住抱着琵琶飞身落在酒席前,门仍然关着,鸡犬无声无息。


★136、公孙九娘


[白话]于七一案中牵连被杀的人,以栖霞、莱阳两县为最多。有一天捉了几百人,统统在演武场杀死,鲜血满地,尸骨如山。上边的官员慈悲为怀,捐给棺材,以至于济南府城的棺材铺里,棺材都用光了。所以那些被处死的鲁东冤鬼,大多埋葬在济南的南郊。


康熙十三年,有一位莱阳生来到济南,由于有两三个亲友也在被诛之列,因此买了些纸钱,在荒野里给以祭奠,随后就近在寺院下院租房住下。第二天,莱阳生进城办事,天黑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年轻人到房间来访。他见莱阳生不在,便摘下帽子,上了床,穿着鞋仰卧在床上。仆人问他是何人,他眼睛一闭,不作回答。不久,莱阳生回来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很难认出他是谁来,便亲自走到床前加以询问。来人瞪着眼睛说:“我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地紧紧追问,难道我是强盗吗?”莱阳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年轻人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拱手施礼后坐下,极力寒暄起来。莱阳生听到来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急忙喊人来点灯,这才认出来人是同县朱生,也是在于七之案中遇难的。莱阳生大为惊骇,转身就跑。朱生拽住他说:“我与你是文字之交,你怎么不讲情分?我虽然是鬼,但对友人的思念,却萦回在心,难以忘记。今天有所搅扰,希望不要因为我是鬼便加以猜疑鄙薄。”莱阳生便坐下来,问他来干什么。朱生说:“你的外甥女一人独居,没有配偶,我想娶为妻室。我多次请人说媒,她总是借口没有长辈做主而加以推辞。所以希望你能为我美言几句。”此前,莱阳生有一个外甥女,早年死了母亲,交给莱阳生抚养,十五岁时才回她自己的家。她被抓到济南,听说父亲被杀,惊骇悲痛交集,也去世了。莱阳生说:“她自有父亲做主,为什么要求我呢?”朱生说:“她父亲的棺材已被侄子迁走,现在不在这里。”莱阳生问:“我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说:“与一位邻居老太太同住。”莱阳生担心活人不能为鬼做媒,朱生说:“如果承蒙允诺,还得请你走一遭。”便起身握住莱阳生的手。莱阳生一再推辞,并问:“去哪儿?”朱生说:“你只管走吧。”莱阳生勉强跟他走了。


朝北走了一里左右,有一个很大的村庄,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来到一座宅第前,朱生敲了敲门,便走出一位老太太,打开两扇门,问朱生来干什么。朱生说:“烦你告诉小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回去,一会儿又出来请莱阳生进屋。她看着朱生说:“两间茅草房子太窄,有劳公子在门外坐下稍候。”莱阳生跟老太太走进门,只见半亩大小荒芜的院子里有两间小屋。外甥女啜泣着在门口迎接,莱阳生也流下了眼泪。屋里灯火微弱,外甥女面容秀美雅洁,如同生前,她含着眼泪,凝视着莱阳生,把舅妈姑妈的情况逐个打听了一遍。莱阳生说:“她们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的妻子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说:“我小时受舅舅、舅妈的抚育,连一丝一毫都还没有报答,没想到却先葬身沟渠,实在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亲迁走,把我丢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置身数百里外,就像秋燕一样孤苦伶仃。现在舅舅不因我是亡魂就抛弃不管,又承蒙舅舅赐给钱物,我已收到了。”于是莱阳生把朱生的话告诉了外甥女,外甥女低下了头,沉默无语。老太太说:“以前朱公子托杨姥姥来过三五回,我认为此事大好,但小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现在有舅舅做主,才能令她满意。”


正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身后跟着一个丫环,忽然推门而入,一眼瞥见莱阳生,转身就要走。外甥女拉着她的衣襟说:“不必如此!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向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恭敬还礼。外甥女说:“这是九娘,栖霞县公孙家的。她父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潦倒不称心。只是早晚与我往来。”莱阳生偷偷一看,女郎笑起来两眉弯弯如新月,害羞时面带红晕如朝霞,实在就像天仙一般。于是说:“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能这么清秀美丽!”外甥女笑着说:“她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写得都非常好。以前我还稍稍得到过她的指教。”公孙九娘微微一笑说:“小丫头无故说人坏话,让你舅舅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丧妻后还没续弦,这么个小娘子,还能满意吧?”公孙九娘笑着跑出门去,说:“小丫头发疯啦。”便走开了。话虽近乎玩笑,但莱阳生确实非常喜欢公孙九娘。外甥女似乎稍有觉察,便说:“九娘才貌无双,倘若舅舅不嫌她是入土之人而心怀疑虑,我会向她的母亲求亲。”莱阳生非常高兴,但又担心人与鬼难以成婚。外甥女说:“不妨,她与舅舅前世有缘。”于是莱阳生走出屋门。外甥女随后相送,说:“五天后,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前去接你。”


莱阳生走到门外,没有看见朱生。他抬头向西望去,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在昏黄的月光下,还能认出来时走过的老路。只见南面有一座宅第,朱生坐在门前的石基上,这时起身迎接说:“已经等你许久,就请你光临寒舍。”便拉着莱阳生的手走进宅第,真诚恳切地表示感谢。他拿出一只金酒杯,一百颗晋珠,说:“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姑且用这些东西作为聘礼吧。”不一会儿又说:“家中本来也有浊酒,只是阴间的东西,不能款待贵宾,真没办法!”莱阳生谦和地表示不必喝酒,随即告辞而回。朱生把他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告别。莱阳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仆人都围拢上问长问短。莱阳生隐去实情说:“说见了鬼是胡扯,刚才我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五天后,朱生果然前来,只见他穿着新鞋,摇着扇子,十分高兴畅快。他刚走进院子,远远望见莱阳生就施礼下拜。稍停,又笑着说:“你的婚礼已经准备妥当,喜事近在今宵,现在便有劳你动身前往。”莱阳生说:“由于没有回音,我还没送聘礼,怎能仓促举行婚礼?”朱生说:“我已经替你送了聘礼啦。”莱阳生深深表示感谢,便跟他前去。他们一直来到朱生的住处,只见外甥女打扮得华美艳丽,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莱阳生问:“你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说:“过门三天了。”莱阳生便拿出朱生赠送的晋珠,让外甥女添置衣裳,外甥女再三推让,最后才接受了。她告诉莱阳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知公孙老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欢。只是说自己七老八十,没有别的亲生骨肉,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舅舅今天夜里入赘到她家。她家没有男人,你这就可以与朱郎一同前往。”朱生便为莱阳生引路。


走到村庄尽头时,看见一座宅第敞着大门,二人直接进了厅堂。一会儿,有人禀报说:“老夫人到。”只见有两个丫环扶着一个老太太登上台阶。莱阳生准备行礼,夫人说:“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不能行礼,这些规矩就免了吧。”便指使丫环摆上酒席,举行盛大的婚宴。朱生招呼仆人,另外端出菜肴,摆放在莱阳生面前,并另放一个酒壶,以备为客人斟酒。宴席上的饭菜与人间没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顾自斟自饮,根本不劝人喝酒。不久,宴席结束,朱生回家。丫环引导莱阳生走进洞房,公孙九娘已在华丽的灯烛前专心等待。于是两人互相爱悦,含情脉脉,极尽欢乐亲昵之事。原来,公孙九娘母子两人本来是要押送到京城,到济南府时,母亲被困苦折磨而死,公孙九娘也自刎身亡。公孙九娘在枕上追叙往事,哽咽悲泣,难以入睡,便随口作成两首七言绝句,其一是这样的: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另外一首是: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了,公孙九娘便催莱阳生说:“你该走了,别惊动仆人。”莱阳生从此晚上来白天归,对公孙九娘很是宠爱迷恋。


一天晚上,莱阳生问公孙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公孙九娘说:“叫莱霞里。里中大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这个名。”莱阳生听了叹息连声。公孙九娘也难过地说:“离家千里的一缕柔魂,像飘蓬般地无处归依,我们母子孤苦伶仃,说来令人凄怆。万望你能顾念夫妻情义,为我收拾尸骨,送到祖坟旁边埋葬,使我有个百世的归宿,此恩我将永世不忘。”莱阳生答应下来。公孙九娘说:“人与鬼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在这里不宜久留。”便把一双丝罗的袜子送给莱阳生,流着眼泪,催他快走。莱阳生凄然走出,满腹忧愁,悲痛欲绝,心中惆怅怨恨,不愿意马上回去,因而又去敲朱生的家门。朱生光着双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爬了起来,如云的双鬓乱蓬蓬的,吃惊地来问候。莱阳生惆怅多时,才重述了公孙九娘的话。外甥女说:“即使舅母不说,我也在日夜考虑此事。这里不是人间,确实不适于久住。”于是,几人面对面哭得泪水涟涟。莱阳生含着泪水告别离去。莱阳生敲开寺门,回屋躺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他想寻找公孙九娘的坟墓,却忘了问碑志墓表。等到夜里,他再去寻找,只见上千座坟墓重重叠叠,竟然再找不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只得叹息连声,抱恨而归。他打开丝罗的袜子来看,袜子经风一吹,碎成一片片的,霎时烂得如同灰烬一般。于是他打点行装,返回东鲁。


过了半年,莱阳生仍然忘不了公孙九娘,又来到济南,希望在哪里遇到她。等抵达南郊时,日色已晚,他把马拴在院中的树上,便快步赶往乱葬的坟场。在那里,只见无数的坟茔一个接着一个,丛生的荒草迷茫一片,鬼火点点,狐鸣声声,使人触目惊心。莱阳生惊恐伤悼交集地回到住处。他失望地到处乱走,后来便掉转马头,返回东鲁。走出一里左右,莱阳生远远地看见一位女郎,独自在坟丘间行走,神情风致很像公孙九娘。他挥鞭追赶,近前一看,果然是公孙九娘。他跳下马来,正要说话,公孙九娘竟然跑开,就像素不相识一般。他再次逼近公孙九娘,公孙九娘显出怒气冲冲的神色,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顿足高呼“九娘”,公孙九娘还是湮没不见了。


异史氏说:以香草自况的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的热血还在胸中激荡;讨伐东山皋落氏的太子申生佩戴着金玦,他的眼泪浸透了泥沙。自古便有忠臣孝子到死不被君父谅解的事例。公孙九娘是不是认为莱阳生背弃了迁移尸骨的重托,怨恨始终难以在心中消除呢?脾膈之间的那颗心不能掏出来给人看,莱阳生也太冤枉了!


★137、促织


[白话]明朝宣德年间,皇宫中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都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陕西的特产,而有位华阴县令想讨好上司,便进献了一头蟋蟀,让它试斗了一回,还真厉害,所以朝廷便责成华阴县年年进贡蟋蟀。县令又把差事责成里正来办。街市上的游手好闲之徒捉到好的蟋蟀便养在竹笼里,抬高价格,当成稀有的东西待价而沽。乡里的差役狡猾奸诈,借此名目按人口加以摊派,每指定交一头蟋蟀,就能使好几家破产。


县里有一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没考中秀才。他为人迂腐,拙于辞令,于是被狡诈的差役上报让他来承担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都没推掉这个差事,不到一年,不多的家产都赔光了。这次正赶上征收蟋蟀,成名不敢按户摊派,而自己又无法赔偿,心中愁闷得直想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找找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成名认为言之有理。他早出晚归,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败壁残垣、杂草丛生的地方,翻石头,挖洞穴,无计不施,始终一无所获。即使捉到三两头,也是劣等弱小不合规格的家伙。县令定了严格的期限催促追逼责打,在十多天里,他挨了上百板子,两股间脓血直淌,连蟋蟀也捉不成了。成名在床上辗转反侧,唯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当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的巫婆,能通过神灵预卜凶吉。成名的妻子准备好钱财前去问卜,只见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挤满了门口。进到屋里,一间密室挂着布帘,布帘前面摆着香案。问卜者在香炉里点上香,拜两拜。巫婆在旁边朝天代其祷告,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说的什么。每个人都恭敬地站着静听。没多久,帘子后面扔出一张纸,写的便是人们要问的事,丝毫不差。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头,也像前面的人一样烧香行礼。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帘子掀动,一张纸抛落在地。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张画:中间画着殿堂楼阁,类似寺庙的样子;后面小山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石,丛生的荆棘刺儿尖尖,下面伏着一头青麻头蟋蟀;旁边有一只蛤蟆,像要跳起来似的。她反复玩味,莫明其妙,不过看到画上有蟋蟀,却也隐隐切中心事。于是她把画折好收了起来,拿回家给成名看。


成名自己反复琢磨,这莫非是指点我捉蟋蟀的地点吗?细看那些景物,酷似村东的大佛阁。于是他勉强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图画来到寺院后面。那里古墓又多高又高,沿墓地前行,只见乱石蹲伏,密集如鱼鳞,俨然与图画完全相似。他随即在野草中侧耳细听,缓步徐行,就像在找一根针,找一个芥子,然而,心力、目力、耳力完全用尽,却既没看见蟋蟀的影,也没听见蟋蟀叫。成名仍然不停地尽量寻找,忽然,一只癞蛤蟆猛然一跃而去。他愈加惊愕,急忙追赶过去。这时癞蛤蟆跳进草丛,他紧盯着癞蛤蟆的踪迹,扒开杂草寻找,看见一头蟋蟀伏在草根上。他连忙去扑蟋蟀,蟋蟀钻进了石缝。他用尖细的草叶去拨蟋蟀,蟋蟀不肯出来,他用竹筒往里灌水,蟋蟀才蹦了出来。蟋蟀的外形很是矫健。他追上去捉住了蟋蟀,仔细一看,只见蟋蟀形体很大,双尾很长,青色的颈项,金黄的翅膀。他非常高兴,把蟋蟀放到笼子里带回了家。全家都为此庆贺,比得到价值连城的大璧玉还要高兴。成名把蟋蟀放在土盆喂养,给它吃白白的蟹肉,黄黄的栗实,爱护备至,准备只等限期一到,就拿它应付官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偷偷把盆打开。蟋蟀一跃跳出盆来,快得来不及去捉。等扑到手里时,蟋蟀已经掉了大腿,破了肚子,一会儿就死了。儿子害怕,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面如死灰,大骂道:“孽种!你的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然会跟你算账!”儿子流着眼泪出门走了。不久,成名回到家里,听妻子一说,就像冰雪浸透了全身。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儿子,儿子却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后来,他在井中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因此愤怒化为悲伤,呼天抢地,几乎晕死过去。夫妻向隅而泣,无心做饭,只面对面地沉默不语,再没有指望了。天快黑时,成名打算把儿子草草埋葬了事。他近前一摸,儿子还有微弱的气息。他高兴地把儿子放到床上,半夜里,儿子苏醒过来,夫妻二人心里稍感宽慰。但是蟋蟀笼还空着,只要往那儿瞅一眼,成名就气上不来,话说不出,但也不敢再去追究儿子。从黄昏到天亮,他始终没合眼。


太阳从东方升边,成名还呆呆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他听见门外有蟋蟀在叫,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察看,却见蟋蟀好像还伏在那里。他欢欢喜喜地去捉蟋蟀。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跳得还很快。他用手掌把蟋蟀罩住,掌中仿佛空无一物,可是刚把手抬起来,蟋蟀便又迅速跳走。他急忙追赶,刚转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徘徊不前,四处张望,看见蟋蟀伏在墙壁上。仔细一看,蟋蟀形体短小,黑中带红,根本不是原来那头蟋蟀。他嫌这头蟋蟀太小,没看上眼,只是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找刚才要捉的那头蟋蟀。这时伏在墙壁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襟衣袖之间。一看,这蟋蟀形如土狗,梅花翅膀,方头长腿,觉得似乎还挺好,便高兴地捉到笼里。将要把蟋蟀献给官府时,成名惴惴不安,唯恐上面不满意,想试斗一回,看看如何。


正巧村中有个好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头蟋蟀,自己给它取名叫“蟹壳青”,每天与其他年轻人斗蟋蟀,从来都是取胜。他想靠这头蟋蟀发财,但是要价太高,也就没人买他的。他径自登门去找成名,看了成名养的小蟋蟀,掩口哑然失笑。他随即拿出自己的蟋蟀,放到斗蟋蟀用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形体既长又大,自然倍感惭愧,不敢较量。那年轻人硬要比试。成名心想养一头下等货终究也没有用,不如拼一拼,以博一笑,因此把蟋蟀倒进了斗盆。小蟋蟀伏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哈哈大笑。他用猪鬃撩拨小蟋蟀的须子,小蟋蟀仍然不动。年轻人又笑了起来。他多次撩拨,小蟋蟀被激得大怒,直奔向前,于是两只蟋蟀彼此腾跃搏击,振翅长鸣。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纵身跃起,张尾伸须,径直去咬蟹壳青的颈部。年轻人大吃一惊,忙把双方分开,让它们停止角斗。这时,小蟋蟀张开两翅,骄傲地鸣叫起来,好像在向主人报捷。成名大喜。两人正在观赏这只小蟋蟀,一只公鸡突然跑来,上前便啄。成名吓得站在那里直喊。幸亏公鸡没有啄中,小蟋蟀一下子跳出一尺多远,公鸡健步向前,紧紧追逼,眼看小蟋蟀已落在鸡爪之下了。成名仓促间不知如何去救,急得直跺脚,脸色大变。很快见那公鸡伸长脖子直扑棱,近前一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用力咬着不放。成名愈加惊喜,便捉住蟋蟀,放进竹笼。


第二天,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县令,县令嫌蟋蟀太小,怒冲冲地把成名训斥了一顿。成名讲了小蟋蟀奇异不凡的本领,县令不肯相信。试着让它的其他蟋蟀斗,其他蟋蟀个个惨败,又试着让它和公鸡斗,也果然与成名说的一样。于是县令奖赏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又把小蟋蟀盛在金丝笼子里献给皇上,并上表详细陈述小蟋蟀的本领。小蟋蟀进宫后,拿全国各地进献的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所有名贵的蟋蟀与它斗,没有比它厉害的。每当听到琴瑟的声音,小蟋蟀还能按节拍跳舞,越发被人们所赏识。皇上也非常高兴,大加赞许,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也没有忘本,没多久,县令在考核中被评为“政绩卓越优异”上报。县令自然也很高兴,便免去成名的里正差役,还嘱托学使,让成名进了县学。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他自己说身体化作蟋蟀,轻健敏捷,善于角斗,至今才苏醒过来。巡抚也重赏成名。没几年工夫,成家良田百顷,楼阁万间,牛羊各二百头,每当外出时,穿轻裘,骑肥马,比世家大族还排场。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用过一件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已忘了,而奉行的官员便将进献的物品著为定例。加上官吏贪婪暴虐,百姓为此每天都要典妻卖子,再无终止之日。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百姓的死活,决不可疏忽。唯独成名因蠹吏敲诈而贫穷,因进献蟋蟀而致富,轻裘肥马,得意扬扬。他担任里正、遭受责打的时候,哪能想到会有今天呢!上天打算让忠厚老实的人得到报偿,于是连带使巡抚县令都受到蟋蟀的庇佑。曾听说:一人得道升天,连他家的鸡犬也会成仙。的确如此啊!


★138、柳秀才


[白话]明朝末年,蝗虫发生在青州、兖州之间,逐渐飞落到沂水县,沂水县县令很担忧。回到衙署后房躺下后,县令梦见有一位秀才前来求见,秀才高冠绿衣,身材高大,自称有治蝗良策。县令连忙请教,秀才回答说:“明天县城西南的大道上,有一位妇人骑着大肚子母驴,她就是蝗神。哀求她,蝗灾便可免除。”县令认为此梦不同寻常,便备办酒食,赶往城南。等了许久,果然有一位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披着褐色的披肩,独自骑着一头老灰驴,迟缓艰难地向北走来。县令立即点上香,捧上酒,在道旁跪拜迎接,并牵住驴不让她离开。妇人问:“长官想干什么?”县令便苦苦恳求说:“区区小县,万望多加怜悯,使它摆脱蝗虫之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了我的机密!我就让他以身体来承受,不损伤庄稼就可以了。”便喝了三杯酒,转眼不见了。后来蝗虫飞来,遮天蔽日,但不往庄稼地里落,只飞落到杨柳树上,所过之处,柳叶全没有了。县令这才明白,秀才本是柳神。有人说,这是县令忧民感动上天的结果,真是这样的!


★139、水灾


[白话]康熙二十一年,山东发生旱灾,从春天到夏天,土地一片荒凉,寸草不生。六月十三日,下了小雨,才有种谷子的。同月十八日,大雨下充足了,才有种豆的。一天,石门庄有一个老汉,傍晚看见两头牛在山上角斗,告诉村人说:“大水即将来了!”便带着家眷搬走,村人都哂笑他。不久,突然大雨如注,彻夜不停,平地水深数尺,住宅统统淹没。当时,一个农民丢下两个孩子,与妻子搀扶着老母,跑到高冈避难。他们往下一看,村庄已成水乡泽国,只好不再去想孩子了。在大水退后他们回家,只见全村都变成了废墟。进门一看,却有一所房屋仅存,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床头玩耍欢笑,一点事儿都没有。人们都说这是对夫妻尽孝的报偿。这是六月二十二日的事情。


康熙二十四年,平阳发生地震,百姓死了十分之七八。全城内外,尽成废墟,只有一所房屋幸存,却是孝子某人的家。在茫茫的大劫难中,只有孝顺人家的后代平安无事,谁说天公黑白不分呢?


★140、诸城某甲


[白话]县学老师孙景夏先生说,诸城县里的某人,正赶上流寇作乱,被人杀了,头耷拉在胸前。流寇退走后,家人找到他的尸首,打算抬走掩埋,却听见一丝微弱的呼吸,仔细一看,咽喉处有一指多宽没砍断。于是家人扶着他的头,背回家去。经过一天一夜,他开始呻吟,家人用羹匙筷子喂他少许吃的,半年后竟痊愈了。又过了十多年,这人与两三个人聚会闲谈。有人说了一个笑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这人也鼓掌大笑。没想到在前仰后合之际,刀口突然破裂,人头落地,鲜血涌流。大家一看,这人已经断了气。他的父亲控告说笑话的人。大家凑了些钱送去,又出钱安葬这人,才算完事。


异史氏说:一笑把头笑掉了,这是千古第一大笑呀。头与脖子一线相连却没死,直等到十年后促成了一桩由笑引起的讼案,岂不是那两三个邻居前生负他债的结果吗!


★141、库官


[白话]邹平县的张华东公,奉旨祭祀南岳衡山。途中经过江淮一带,准备在驿亭过夜。先行开路的人员说:“驿亭中有怪异,在那里住宿,一定会惹麻烦的。”张华东不加理睬。半夜时分,张华东身穿官服佩剑坐在驿亭。一会儿,只听见有一阵靴子声进了驿亭,原来是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儿,黑纱帽,黑腰带。张华东奇怪地问他是谁。老头儿伏地叩头说:“我是库官,为大人掌管库存财物多日了。幸好大驾远道光临,我才可以卸去这个重任。”张华东问:“库存现有多少?”老汉回答:“银子二万三千五百两。”张华东担心银子带多了是个累赘,约定等自己回来盘点后再作处理,老头儿连声答应,转身离去。


张华东来到南方,收到许多礼物。等回到江淮地方,在驿亭留宿时,老头儿又来拜见。及至问到库存财物时,老头儿说:“已拨给辽东充当兵饷了。”张华东对他前后抵触的说法大为惊诧不解。老头儿说:“人生命定享有多少进项,都有一定的数额,一分一厘也不能增减。大人此次南行,应得数额已经得到了,还求什么?”说罢起身离去。张华东于是算了算所得的钱财,与老头儿所说的库存银两数恰好吻合。这才感叹一餐一饭皆为命定,不可妄加追求。


★142、酆都御史


[白话]酆都县城外有一个洞,深不可测,相传这就是阎罗王的官府。那里使用的一切刑具,都借助人间完成。一旦脚镣手铐用坏了,就扔到洞口,县令立即给换新的,在那里放上一夜就不见了。供应物品的各项开支,都由附加税内报销。


明朝有一位御史行台华公,巡视到酆都,得知这种说法,不肯相信,想进洞看一看以解除心中的疑惑。人们都说不能去,华公不听。他拿着火把进洞,让两名差役跟在身后。在洞里走了一里左右,火把突然熄灭。仔细一看,作为通道的台阶宽广而又明朗,上面有十间大殿,尊官依次坐在殿上,个个身穿朝服,手执朝笏,态度严肃庄重,只是在东头还空着一个座位。尊官见华公前来,便走下台阶迎接,笑着问:“你来啦?别后一向可好?”华公问:“这是什么地方?”尊官说:“这是地府。”华公大吃一惊,便请求离去。尊官指着空座位说:“这是你的座位,哪能再回去!”华公更加恐惧,再三请求宽宥。尊官说:“定数哪能逃脱!”便找出一卷文书给华公看,文书上面写着:“某月某日,某人以肉身回到阴间。”华公看罢,浑身发抖,就像泡在冰水里一般。又想到母亲年迈,孩子年幼,不禁哭得泪水涟涟。一会儿,有一位身披金甲的神人捧着黄帛诏书前来。大家一齐行礼拜舞打开诏书宣读完毕,才向华公祝贺说:“你有回阳间的机会了。”华公高兴地询问缘由,尊官说:“刚才接到天帝的诏书,宣布阴间实行大赦,所以可以为你委婉恳请援例放归。”就给华公指明归路出去了。


几步之外,漆黑一片,无法辨认道路,华公十分困窘苦恼。忽然走来一位气宇轩昂的神将,红红的面孔,长长的胡须,身放神光,照亮了数尺以外的地方。华公迎上去施礼请求帮助,神人说:“诵读佛经,就能出去。”说罢离去。华公心想,经咒自己大多记不清了,只有《金刚经》还比较熟悉,便合掌诵读起来,顿觉眼前现出一线光明,照亮了前面的道路。有的句子偶有遗忘,眼前顿时变黑,停下来默想多时,再诵读时又会变亮。华公就这样走出了地府。至于两个随从人员,就不知下落了。


★143、龙无目


[白话]沂水下了场大雨,天上忽然掉下一条龙,没有双眼,奄奄一息。县令大人命以八十张席加以遮盖,但仍不能遮盖龙的整个身躯。县令又在野外祭祀它,这时龙还在反复用尾巴拍地,发出“嘭嘭”的声音。


★144、狐谐


[白话]万福字子祥,博兴县人。从小修习儒学。家中薄有资财,但运气很坏,到二十多岁时还没考中秀才。乡下有一种浇薄的习俗,多报富户去承担里长差役,宽厚老实人家往往因此倾家荡产。这一回,恰好万福被报充里正,吓得逃到济南,在旅店租房住下。一夜,有一个女子私自来会万福,容貌长得很漂亮,万福爱上了她,便与她成了相好。问她姓名,她自称:“我实际是狐狸,但不会害你的。”万福心中喜欢,深信不疑。她嘱咐万福不要与客人同住,便每天都来,与万福同床共枕。从此,凡是万福的日用花销,都靠狐女提供。


没过多久,有两三个朋友就来拜访万福,总是住了两夜还不走。万福讨厌他们,却不好意思不让他们来,迫不得已,便把实情告诉了朋友。众朋友希望一睹狐女的芳容,万福便告诉了狐女,狐女对众朋友说:“为什么要见我?我也和人一样啊。”听声音婉转悦耳,如在眼前,而向四周望去,却又看不见什么。众朋友中有一个叫孙得言的,喜欢开玩笑,再三请狐女现身相见,还说:“听到你娇滴滴的声音,使人魂魄飞扬,何必吝惜你的月容花貌,白白地叫人听到你的声音便染上相思。”狐女笑着说:“孙子真是贤孝!是想为你高曾祖奶奶作行乐图吗?”众朋友都笑了起来。狐女说:“我是狐狸,请让我给诸位讲一讲狐狸的典故,还愿意听吗?”大家都说愿意听。狐女说:“从前,在某村的旅店里一向有许多狐狸,总是出来捉弄旅客。旅客得知后,都彼此告诫,别住这个旅店。这样持续了半年,旅店门庭冷落。主人大发其愁,非常忌讳谈到狐狸。忽然来了一位远方的旅客,自称是外国人,见到店门就打算住下。店主非常高兴。刚要请旅客进门,便有路人悄悄告诉旅客说:‘这家旅店有狐狸。’旅客很恐惧,告诉店主说,想找其他旅店。店主竭力说明那是胡扯,旅客才住了下来。进屋刚躺下,就看见床下钻出一群老鼠。旅客大为恐骇,赶紧逃跑,并高声大叫:‘有狐狸!’店主吃惊地问发生了何事,旅客埋怨说:‘狐狸窝就在这里,你怎么骗我说店里没狐狸?’店主又问:‘你看见的狐狸是什么样的?’旅客说:‘我刚才看到的,细细的,小小的,不是狐狸儿子,就是狐狸孙子!’”说罢,在座的朋友都开口大笑。孙得言说:“既然不肯赏光相见,我们就留下过夜,都不走,坏你们的好事。”狐女笑着说:“住下无妨,不过假如稍有冒犯,可请别介意啊。”众朋友怕狐女恶作剧,便一齐散去。不过,朋友们隔几天必然要来一次,找狐女互相笑骂。狐女非常诙谐,每句话都使朋友们为之倾倒,连善于滑稽逗笑的人也逗不过她。大家都戏称她为“狐娘子”。


有一天,摆上酒席,举行宴会,万福坐在主人的席位上,孙得言和两个朋友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座位,上首摆了一张坐榻,是留给狐女的。狐女推辞说自己不会喝酒,大家都请她入座谈话,她答应了。酒过数巡,大家掷骰子,玩瓜蔓令的酒令。一位客人掷出瓜色,应该喝酒,便开玩笑地把酒杯移向上座说:“狐娘子很清醒,请代喝一杯。”狐女笑着说:“我从来不喝酒。但我愿意讲一个故事,为诸位喝酒助兴。”孙得言捂住耳朵说不愿意听。客人都说:“谁骂人就罚谁。”狐女笑着说:“我骂狐狸怎样?”大家说:“行。”于是一齐侧耳倾听。狐女说:“从前有一位大臣,出使红毛国,戴着狐腋毛皮帽,进见国王。国王见了大为惊奇问:‘这是哪种皮毛,这么暖和厚实?’使臣回答说是狐狸腋毛。国王说:‘这东西我生平没听说过。狐字的笔画怎么写?’使臣用手在空中写着狐字,上奏说:‘右边是一个大瓜,左边是一个小犬。’”主客又哄堂大笑。


那两位客人是陈氏兄弟,一个叫陈所见,一个叫陈所闻。他们见孙得言非常尴尬,便说:“公狐狸哪里去了,竟让母狐狸这般恶语伤人!”狐女说:“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就被一阵犬吠打断,请让我讲完。国王见使臣骑一匹骡子,甚感奇怪。使臣告诉国王说:‘这是马生的。’国王又大为奇怪。使臣说:‘在中国,马生骡子,骡子生驹驹。’国王仔细打听其事。使臣说:‘马生骡子,是“臣(陈)所见”,骡子生驹驹,是“臣(陈)所闻”。’”满座又是一阵大笑。


大家知道逗不过狐女,便互相约定:以后谁起头开玩笑,就罚谁请客。一会儿,大家喝得酒兴酣畅,孙得言跟万福开玩笑说:“我有上联,请你对下联。”万福说:“上联怎讲?”孙得言说:“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所有在座的人都构思不出下联。狐女笑着说:“我有下联了。”大家都要听这下联。只听狐女说:“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四座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孙得言大为不满,说:“刚跟你约定好了,怎么又犯规?”狐女笑着说:“我确有过错。只是不这样就对不出工整的对子了。明天我摆酒席,以赎我的过错。”大家开心欢笑了一阵儿才散。狐女的诙谐是说不完的。


过了几个月,狐女与万福一起回家。到了博兴县境时,狐女告诉万福说:“我在这里有一门远亲,许久未通来往,不能不去看望。天快黑了,我与你一起去借住一宿,等明早再走正好。”万福问远亲住在哪里,狐女向前一指说:“不远了。”万福觉得以前那里似乎一向没有村落,只是姑且跟着往前走。走了二里左右,果然看见一座庄园,万福生平从没到过。狐女前去敲门,一个老仆应声出来开门。进去后,里面又是一道道的门,一层层的楼阁,仿佛是一个世代享受爵禄的大户人家。一会儿,万福见到了主人,主人是老头儿老太太两人,他们施礼请万福坐下,摆上丰盛的筵席,把万福视为姻亲,而狐女和万福便在这里留宿。第二天清早,狐女对万福说:“我骤然跟你回家,恐怕骇人听闻。最好你先去,我随后再到。”万福依言而行,先回到家里,预先跟家人打好招呼。不久,狐女前来。她跟万福说说笑笑,人们都能听到,只是看不见本人。


过了一年,万福又去济南办事,狐女也跟他同去。忽然来了几个人,狐女与他们交谈,寒暄备至。于是便对万福说:“我本来是陕西人,与你有前世的姻缘,所以跟了你这么些日子。现在我的兄弟来了,我将跟他们回去,不能终身侍候你了。”万福留不住她,她就这么离开了。


★145、雨钱


[白话]滨州有一位秀才,在书斋读书。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样子和风度古雅不凡。秀才把老翁迎接到屋里,请问他的姓名。老翁自称:“我叫胡养真,实际是个狐仙。仰慕你高雅的情怀,愿意与你朝夕来往。”秀才本来心胸旷达,也就不以为怪,便与老翁评古论今。老翁的学识非常广博,文辞华丽如雕镂繁花彩饰锦绣,谈吐秀雅如百花炫丽口齿生花;有时阐发经义,辨别名物与道理也很深刻,更使人觉得望尘莫及。秀才惊叹佩服,留老翁住了很长时间。


有一天,秀才悄悄乞求老翁说:“你对我厚爱有加。但是我如此贫困,而你只要举手之劳,金钱马上可以到手。为什么不周济我一点?”老翁沉默无言,似乎很不赞成。停了一会儿笑着说:“这是很容易的事。只是需要十几枚钱作本钱。”秀才如言照办。于是老翁与秀才一起走进密室,口念咒诀,迈步作法。不一会儿,有数十百万枚钱从房梁间“叮叮当当”地落了下来,势如暴雨倾泻。转眼间钱没了膝盖,拔出脚来站在钱上,钱又没了脚踝。一丈见方的屋子堆了大约三四尺厚的钱。于是老翁看了看秀才说:“你还满意吗?”秀才说:“够了。”老汉把手一挥,顿时停止落钱,便与秀才锁上门出来了。


秀才暗暗高兴,以为自己陡然暴富起来。一会儿,秀才到密室去拿钱花,只见满屋子的钱都化为乌有,只有十多枚本钱,还稀稀落落地剩在那里。秀才大失所望,怒气冲冲地去找老翁,埋怨他欺骗自己。老翁生气地说:“我与你本来是文字之交,不想和你一起做贼!假如要合你的意,只有去找梁上君子做朋友才成,老夫不能遵命!”说罢,一甩袖子离去了。


★146、妾击贼


[白话]益都西郊的富贵人家某某,十分富有,钱财很多。他养了一个小妾,生得秀美多姿。但大老婆对小妾百般凌辱折磨,横加鞭打,小妾侍奉大老婆却很恭敬。某某可怜小妾,经常私下里加以好言安慰,小妾却从来没有怨言。一天夜里,几十个强盗越墙而入,几乎把屋门撞坏。某某与大老婆吓得惊慌万状,失魂落魄,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小妾这时挺身而起,沉默无声地在屋里暗中摸索,摸到一根挑水扁担,便拉开门闩,骤然冲了出去。强盗一时乱如蓬麻。小妾舞动扁担,风声呼呼,铁钩“叮当”作响,把四五个人都打倒在地,强盗斗志全消,惊愕地四处乱逃。他们仓促间爬不上墙去,掉下来摔得嗷嗷乱叫,像丢了魂没了命似的。小妾把扁担拄在地上,看了看他们,笑着说:“这种东西,不值我亲自下手打,居然也来学当强盗!我不杀你们,杀了你们还嫌玷辱了我。”便一律放他们逃走。某某大吃一惊地问:“你怎么有这等本事?”原来小妾的父亲是枪棒教师,小妾完全继承了父亲的本领,大抵上百人还不是她的对手。大老婆尤其怕得要命,后悔自己一向为外表的形貌所迷惑,从此用良好的态度对待小妾,而小妾始终没有丝毫失礼的地方。有些邻家妇女对小妾说:“大嫂打强盗像打猪狗一样,为什么反而俯首帖耳地挨鞭抽棍打?”小妾说:“这是我的名分所在,哪敢说别的。”人们听了这话,更加称赞她的贤德。


异史氏说:小妾身怀绝技,住了几年却没人知道,终于在抵御了祸难之后,使大老婆化凶悍为善良。唉唉!贾大夫射中了野鸡,终使妻子开颜欢笑;薛万彻赌胜了佩刀,丹阳公主便与之同车回家。可见技艺就是这样不可弃置不用!


★147、驱怪


[白话]长山县的徐远公,是明朝的秀才。改朝换代后,他放弃读书应举之业,改为访求道法,逐渐学会了画符驱鬼的法术,远近各地的人多闻其名。某县有一位大员,备下礼物,送来真诚恳切的书信,派仆人牵着马请他前去。徐远公问:“叫我干什么?”仆人推说不知道,“只嘱咐小人务必请你屈驾光临”。徐远公便上了路。


来到主人家,只见厅堂正中摆着宴席,主人以礼相待,非常恭敬,却始终没讲之所以接他前来的意图。徐远公忍耐不住,便问:“究竟想让我干什么?请解除我的疑问。”主人却说并无他意,只是频频劝酒,说话闪烁其词,令人费解。言谈之间,不觉天色向晚,主人又邀徐远公到花园中喝酒。花园建造得很优美,但是竹丛掩映错乱,高树蔽日,景物阴森,各种一丛一丛的野花,大半隐没在杂草中了。他们来到一座小楼面前,小楼的楼顶盖板上布满错综交织的蜘蛛网,大大小小,上上下下,不可胜数。酒过数巡,天色黑了下来,主人命点上蜡烛,继续喝酒。徐远公推辞说酒已过量,主人便让撤掉酒席开始饮茶。众仆人慌慌张张地撤去酒菜器皿,都放到小楼左侧一个房间的小几上。茶没喝到一半,主人竟借故离去,仆人便拿着蜡烛,领徐远公到小楼左侧的房间过夜。他们把蜡烛放到案上,连忙转身离去,礼数很不周到。徐远公猜测他们也许是去拿被褥来跟自己做伴,但过了许久,连人影都不见,便自己起身关门就寝。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射到屋里,散布在床上,夜间的小鸟与秋虫同时“唧唧啾啾”地在叫。徐远公心中恐惧,不能入睡。


一会儿,隔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就像踢踏的声音似的,那声音又重又响。接着声音下了护梯,走近房门。徐远公大为恐骇,毛发竖立,急忙用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这时房门“咣当”一声,顿时大敞四开。徐远公掀开被角,偷偷一看,只见有一个兽面人身的怪物,周身覆盖着马鬃般的深黑色的长毛,口中露出两排尖峭如峰的牙齿,眼睛闪着两道明亮如火炬的目光。不多时,怪物低头去舔盘中的剩菜,舌头舔过之处,一连几个盘子干净得如同洗过了一般。接着怪物又走近床前,去闻徐远公的被子。徐远公骤然起身,翻过被子来蒙住怪物的头,紧紧按住,大声喊叫起来。怪物出乎意料,惊慌地挣脱开来,打开大门,窜了出去。徐远公也披上衣服,起身逃跑,而花园的门从外面锁着,没法出去。他只得顺着墙根逃跑,找到一段矮墙翻了过去,那里原来是主人的马厩。马夫见状大惊,徐远公告知其中的缘由,便请求在此留宿。


天将亮时,主人派人去打探徐远公的情况,见徐远公不知所在,非常害怕。后来,在马厩找到了徐远公。徐远公走出马厩,极为恼怒地说:“我本来就不习惯于驱妖捉怪,你叫我驱怪,又秘而不宣,我包裹里放着一个如意钩,又不送到住处来,这是想害死我吗?”主人道歉说:“原打算告诉你,怕你为难。而当初也不知道你的包裹中放着如意钩。万望原谅我的大罪。”徐远公终究怏怏不乐,要来一匹马骑着回去了。从此怪物销声匿迹。主人在花园里设宴聚会时,总是笑着向客人说:“我不能忘记徐生的功劳。”


异史氏说:“不管黄猫黑猫,捉住耗子便是好猫”。这不是空话。假如徐远公在翻过被子蒙住怪物并放声大喊之后,隐瞒自己的恐惧,而公然说怪物的逃跑是自己施展本领的表现,天下人必将会说徐远公真是不可企及的神人了。


★148、姊妹易嫁


[白话]明朝的大学士掖县人毛纪,家境一向贫寒。他的父亲经常给人家放牛。当时本县的世家大族张某,在东山南麓有一座新坟。有人在旁边经过,听见墓中发出呵斥声说:“你们快点儿迁走,不要总是扰乱贵人的住宅!”张某听了也没深信。接着张某又多次在梦里受到警告说:“你家的墓地,本来是毛公家的坟场,你怎能长期占据此地!”此后家中接连发生不幸。客人劝张某改葬他处比较好,张某接受意见,把坟迁走了。有一天,毛纪的父亲放牧时,经过张家原先的坟墓,突然赶上天降大雨,就躲到废弃的墓穴里。不久,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向墓穴奔涌,“哗哗”响着灌到墓穴里,毛父于是被水淹死。当时毛纪还是小孩。他母亲亲自去找张某,希望求得一点地方掩埋孩子的父亲。张某问知死者的姓氏,非常惊异。他去看毛父淹死的地方,俨然正是应当安放棺材的地方,便越发惊骇。于是就让毛父在原有的墓穴里下葬,并让毛母把孩子带来看看。毛父安葬完毕,毛母和儿子去向张某道谢。张某一见毛纪就很喜欢,便留在家中,教他读书,把他当成自家的子弟看待。张某又提出把大女儿嫁给毛纪为妻的要求,毛母吓得不敢应承。张妻说:“既然话已出口,怎能中途反悔?”毛母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然而这个大女儿很看不起毛家,怨恨之心,惭愧之意,流露在神色上,体现在言谈中。只要有人偶然谈及毛家,就捂住耳朵不听。她每每对别人说:“我死也不嫁放牛汉的儿子!”到了迎亲那天,新郎入了宴席,花轿停在门口,而大女儿却用衣袖遮住面孔,对着墙角哭泣。催她梳妆,她不梳妆,劝解也不奏效。一会儿,新郎告辞请行,鼓乐大声奏起,而大女儿还是泪下如雨,头发像乱草。张某止住女婿,亲自进屋去劝大女儿,大女儿只是流泪,置若罔闻。张某生气地强迫她上轿,她更是痛哭失声,弄得张某也无可奈何。这时又有家人传话说:“新郎要走了。”张父急忙出来说:“穿衣打扮还没完,请你停下稍等。”立刻又跑进去看大女儿。就这样脚不停步地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虽然拖延了一点儿时间,而外面催得更紧,可大女儿却始终没有回心转意。张父束手无策,焦躁急迫,简直就想自杀。小女儿在一旁看了,认为姐姐做得很不对,便苦苦相劝。大女儿怒气冲冲地说:“小妮子也学别人多嘴多舌!你怎么不嫁给他去!”小女儿说:“阿爸原先没把我许配给毛郎,如果把我许配给毛郎,哪里还需要姐姐劝我上轿?”父亲听这话说得干脆爽快,便与她母亲暗中商议,打算让小女儿顶替大女儿出嫁。母亲随即对小女儿说:“不孝顺的丫头不听父母的话,我们想让你顶替你姐姐,你肯不肯?”小女儿毫不踟蹰地说:“父母让我出嫁,就是嫁给乞丐也不敢不去,再说怎见得毛家郎君最终就一定饿死?”父母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立即把大女儿的婚装给小女儿穿上,急匆匆地送小女儿登车上了路。过门后,夫妻感情非常融洽。但是小女儿从小就头发稀疏,毛纪稍感不足。时间长了,他逐渐得知代姊出嫁的说法,因此更把小女儿视为知己,对她心怀感激之情。


没过多久,毛纪考中秀才,去参加乡试,途经王舍人庄的客店。店主人前一天夜里梦见一位神人说:“明天会有一位姓毛的解元前来,日后将由他帮你摆脱苦难。”因此早晨起床后,就专门察看东方来的客人。等见到毛纪,店主人非常喜悦,提供的酒食特别丰盛,却不收钱,又把自己梦中预示的事情郑重地拜托毛纪帮忙。毛纪也很自负。他暗自想起妻子头发稀少,担心会招致显贵的讥笑,打算在富贵后就另娶一个。后来正榜揭晓,毛纪竟然名落孙山。他唉声叹气,步履蹒跚,懊恼怅恨,沮丧失望。由于心中羞愧,不好意思去见原来那位店主人,不敢再取道王舍人庄,只好改道回家。


三年后,毛纪再去赴试,店主人仍然像当初那样迎候毛纪。毛纪说:“你先前的话没有应验,受你的照顾很感惭愧。”店主人说:“你暗中想另娶妻子,所以被阴间的长官除名,怎能认为那个不寻常的梦不能实现?”毛纪惊愕地问此话怎讲,原来店主人在别后又做了梦,所以才这样说。毛纪闻言,警觉醒悟,悔恨戒惧交集,站在那里像木偶一般。店主人告诉毛纪说:“秀才你应该自爱,终究会当解元的。”不久,毛纪果然考中举人第一名。夫人的头发不久也长了出来,如云的发髻乌黑闪亮,更增加了几分妩媚。


再说大女儿嫁给乡里一位富户的儿子,颇为洋洋得意。丈夫放荡不羁,好吃懒做,家境逐渐破败,屋中空空,锅都揭不开。她听说妹妹成了举人的妻子,更加惭愧,姐妹俩走路时都互相避开。又过了不久,她丈夫死了,家道败落。而不久毛纪又考中了进士。大女儿听说后,刻骨铭心地痛恨自己,于是愤然舍身出家,当了尼姑。等毛纪当了大学士重归故乡时,大女儿勉强打发一名尚未剃发的女弟子到毛府来问候,希望毛府能赠送些钱财。及至来到毛府,毛夫人赠给绫罗绸缎若干匹,把银子夹在中间,而女弟子并不知道。她把赠品带回去见师父,师父大失所望,怨恨地说:“给我金钱还可以去买柴米;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哪里需要!”便命人送回。毛纪和毛夫人不明其意,等打开一看,银两都在,才领会了退还礼物的意思。于是他们拿出银子,笑着说:“你师父连一百多两银子都承受不起,哪有跟着我老尚书享受的福分!”便把五十两银子交给女弟子带回,说:“拿去给你师父花销吧,给多了,恐怕她福薄难以消受。”女弟子回去一一告诉师父。师父沉默无语,感叹万分,想起一生的作为,自己总是颠倒错乱,有美事就躲开,有恶事就上前,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后来,店主人因命案逮捕入狱,毛纪为他极力开脱,终于赦免其罪。


异史氏说:张家的旧墓,成了毛家的新坟,这已经够新奇了。我听说时人有“大姨夫变成小姨夫,前解元成了后解元”的玩笑话,这岂是聪明伶俐的人所能计较算计的?唉!那苍天早就问而难应了,为什么对毛公却做出了如影回声的反应呢?


★149、续黄粱


[白话]福建有一位曾举人,在会试中进士高中,与两三个同榜的新进士到城郊游玩。他们偶然听说毘卢禅院寄住着一个算命的,便一起骑马前去问卜。进门施礼入座后,算命的见他们扬扬得意的样子,便略加巧言奉承。曾某手摇折扇,微微一笑,开口便问:“有蟒袍玉带加身的缘分吗?”星象术士面色严肃地断言他可以当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喜悦异常,更加意气飞扬。这时正值下起了小雨,曾某便与游伴在僧房避雨。僧房中有一位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态度很高傲,跟他们不怎么打招呼。曾某等人向他举手作礼后,也便坐在榻上各自闲谈起来,同游者纷纷祝贺曾某是未来的宰相。曾某心高气傲,指着同游者说:“我当宰相的时候,推举年丈张老先生担任应天府的巡抚,我家的中表兄弟们担任参将、游击,我家的老仆人也当个千总、把总什么的,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不久,只听见门外的雨越下越大,曾某困倦地伏在榻上,忽然看见两名宫中派出的宦官,带来天子的手诏,召曾太师去决断国家大计。曾某心中得意,连忙赶快前往朝廷。天子听他说话时,不觉移身向前凑近,与他温和地谈了许久,命令三品以下官员的贬黜与提升均由曾某决定,当即赐给蟒袍、玉带和骏马。曾某穿好蟒袍,佩好玉带,伏地叩头后出宫。回家一看,已经不是原来住的宅第,彩绘的屋梁,雕饰的屋椽,那宅第极其壮丽。曾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骤然达到这般地步。不过只要他捻着胡须轻声招呼一下,众多侍从回答的声音就会震动如雷。一会儿,公卿大臣前来赠送海外珍宝,一些点头哈腰巴结奉承的人接连不断地到他家来。六卿来了,他急忙迎接;侍郎一类的人来了,他拱手施礼,说几句话;更小的官来了,他只是点点头而已。山西巡抚送来歌姬十人,都是漂亮女子,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这两人尤其受到宠爱。每当衣着随便地在家休假时,他总是整天观赏她们的歌舞。


有一天,曾某想起寒微时曾得到本县乡绅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官高爵显,而他仍然仕途失意,为什么不拉他一把?第二天一早,他上疏推荐王子良为给事中,当即得到圣旨的批准,立刻加以擢拔任用。他又想起郭太仆曾与自己有些小怨恨,便叫来给事中吕某和侍御陈昌等人,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他们。第二天,弹劾郭氏的奏章纷纷上呈,郭氏于是遵旨削职离去。曾某报恩报怨,一一实现,心中颇感快意。曾某偶尔在郊外的大街上经过,一个醉汉正巧冲撞了他的仪仗,他便派人把醉汉绑送京兆尹,立即打死在刑杖之下。与他宅第相接、田地相连的人,都畏惧他的权势,向他进献肥美的田产。从此,他的富有简直可与国家相比。不久,袅袅、仙仙相继亡故,曾某朝思暮想。他忽然想起早年看见东邻的女儿美丽绝伦,多次想买来做姬妾,总是由于财微力薄而不能如愿,幸好今天可以称心如意了。于是他指使几名干练的仆人把钱财强行送到东邻家。不一会儿,便把那女子用藤轿抬来,却见那女子比往日见到的时候还要艳美动人。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可以心满意足了。


又过了一年,朝廷官员窃窃私议,似乎有人对曾某心怀不满。但这些人像“立仗马”不敢说话,曾某也心高气盛,没放在心里。这时,有一位龙图阁包学士给皇帝上了弹劾的奏疏,奏疏大略说:“我个人认为,曾某原来是一个嗜酒好赌的无赖之徒,是一个市井小人,只因一句话合于圣意,便有幸深得圣上的眷顾,父亲、儿子都做了高官,所受的恩宠可谓登峰造极。但是他不想摩顶放踵,为国捐躯,以报答圣恩于万一,反而肆意而为,擅自作威作福。若要数清他所犯的死罪,比数清他的头发还难!朝廷的官位,他居为奇货,根据官缺的肥瘦,定出或高或低的价码。所以自公卿以至将士都在他门下奔走,盘算得失,寻找时机,俨然就像市场上担货贩卖一般;对他仰承鼻息、望尘而拜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有些杰出的人士,贤良的大臣不肯曲意附和曾某,轻的被置于闲散之地,重的被削职为民。甚至一事不肯顺从,就触怒这指鹿为马的权奸;片言有所冒犯,就被贬放到遥远的野兽出没之地。百官为此寒心,皇上因此孤立。还有平民的良田,他肆意蚕食;良家的妇女,他强行聘为姬妾。邪气充斥,冤气弥漫,简直暗无天日!曾家的奴仆每到一地,太守县令都看其脸色行事;曾某的私信一经发出,布政使、按察使和总督、巡抚就会徇情枉法。有些厮养的干儿子,辗转相攀的远房亲戚,出门乘坐驿车,快如疾风吹过,声如雷声滚滚,地方供给稍有延迟,立刻就被鞭打责罚。他们残害人民,奴役官府,其扈从人员所经之处,田野里连草都剩不下来。而曾某气焰正盛,自恃得宠,毫不悔改。每当在宫中召见问事之时,他便在陛下面前巧语谗言;才从朝廷从容自得地回到家中,后花园里便响起娱乐的歌声。他沉湎于声色犬马,夜以继日,荒淫无度,却从不把国计民生放在心上。难道世上有这样的宰相吗?当前,内外惊扰不安,人情骚乱不宁。如不赶快将他置于利斧之下处死,势必酿成曹操、王莽篡夺帝位的祸患。我日夜心怀戒惧,不敢安居,冒死罗列曾某罪行的款项,上报陛下知道。我请求砍下这奸佞之辈的人头,抄没他贪污得来的财产,上息天帝之怒,下快众人之心。如果我所说的虚假荒谬,可将刀劈油烹的刑罚加在为臣身上。”


奏疏进呈,曾某听说后,吓得失魂落魄,像喝了冰水似的,心中透凉。幸亏皇上宽大为怀,将奏疏扣压在宫中,没有下达。然而各科官员、各道谏官和九卿等各主要行政长官纷纷进呈奏章弹劾曾某,就是往日投靠门下的门生、称他为干爹的干儿子们,也跟他翻了脸。于是圣旨下达,抄没曾某家产,将其发配到云南充军。曾某的儿子担任平阳太守,也已经派人前去传讯审问。曾某听了圣旨,正在惊恐之际,旋即有数十名武士,手持宝剑、长矛,一直到了内室,剥下他的朝服朝冠,将他与妻子绑在一起。不久,只见几名役夫把财物搬运到院子里,金银钱钞有数百万,珠宝、翡翠、玛瑙、玉器有几百斛,帐幕、帘子、床榻之类又有数千件,及至婴儿的襁褓、女子的绣鞋,都遗落在堂前的台阶上。曾某逐一看过,感到件件心酸,样样刺目。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人把曾某的美妾拽出,只见她披头散发,娇声哭泣,神色无主。曾某心中燃烧着悲郁的烈火,满腔愤怒,不敢说出。


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贴完了封条,曾某立即被呵斥出门。押送者牵着绳头,把他拽出,夫妻二人悲泣着上了路,乞求给一辆破马车代步也办不到。走了十多里,曾妻足下无力,总要跌倒,曾某只得不时用一只手搀扶着她走。又走了十多里,曾某本人也疲惫不堪了。忽然又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曾某担心自己无法翻越,手挽着妻子相对流泪。而押送者以凶恶的目光瞪着他们,一步也不许停。曾某又见斜阳西沉,无处投宿,不得已只得一前一后、一瘸一拐艰难前行。等来到山腰时,曾妻力气已经用完,坐在路边哭泣,曾某也停歇下来,任凭押送者破口责骂。忽然听见许多人齐声鼓噪,有一群强盗个个手持锋利的兵器,腾跃向前。押送者大为惊骇,一逃而光。曾某直身跪下,说:“我孤身发配远方,行李中没有值钱的东西。”哀求他们饶恕。这群强盗怒目圆睁,声称:“我们都是受你迫害的冤民,只要索取你这奸贼的人头,别无所求。”曾某怒斥说:“我虽然有罪等待处置,却也是朝廷的命官,你们这些强盗怎敢如此!”强盗也为之恼怒,挥动大斧,向曾某的脖子砍去。曾某只觉自己的头落地有声,正当惊魂未定之际,便有两名小鬼走来,反绑他的双手,驱赶他上路。


走了一段时间,走进一座都市。顷刻便看见一座宫殿,殿上有一位形貌丑陋的大王,正在凭案判决鬼魂应当何罪,应有何福。曾某上前,趴在地上,请求饶命。大王审阅案卷,才看了几行,就怒气冲冲地说:“这种欺君误国的罪行,应该扔到油鼎里去!”众鬼齐声附和,声如雷霆。随即有一个巨鬼把曾某一把抓到殿阶之下。只见油鼎七尺来高,四周炭火熊熊,连鼎足都已烧红。曾某吓得浑身发抖,伤心哀泣,欲逃无路。鬼用左手抓着头发,右手握着双脚,把曾某扔进油锅。曾某顿觉整个身体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焦烂,疼得钻心,沸腾的油灌进口中,连肺腑也受到烹煎。这时,他只想死得快些,但想尽办法都死不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鬼才用巨叉把曾某挑出,又扔到堂前趴着。大王又翻检记事的簿册,生气地说:“仗势欺人,应该受上刀山的刑!”鬼又把曾某抓走。只看见一座不甚广阔的山,陡峭高峻,山上尖刀纵横,就像丛生的竹笋。此前已有数人被刀山刺破肚子,挂住肠子,呼号的声音惨不忍听。鬼催曾某上山,曾某放声大哭,退缩不前。鬼用毒锥扎曾某的后脑,曾某忍痛乞求可怜。鬼恼怒发火,抓起曾某,向空中用力抛去。曾某顿觉身体钻入云霄,接着晕乎乎地向下一落,交错的尖刀刺进胸口,痛苦无法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曾某的身躯沉重下坠,刀扎的孔洞逐渐变大,忽然掉下刀山,四肢像毛毛虫一样蜷曲着。于是鬼又赶他去见大王。大王命令统计曾某一生卖官鬻爵、枉法霸占财产所得的钱财有多少。立即有一个胡须蓬乱的人手拿算筹说:“三百二十一万。”大王说:“那玩意儿既存下来,还是让他喝下去吧!”不一会儿,拿来的金钱堆在殿阶上,像丘陵一般,渐渐被陆续放进铁锅,用烈火加以熔化。几名鬼使轮流用勺子往曾某口中灌铜汁,铜汁流到面颊上,皮肤便会焦烂发臭,流进喉咙里,五脏六腑便会沸腾起来。活着的时候总嫌这玩意太少,这时就嫌这玩意太多了!用了半天时间,铜汁才算灌完。大王命令将曾某押解到甘州去当女人。


曾某刚走了几步,只见架上有一个周长可达数尺的铁梁,上面套着一个不知有几百里大的火轮,火焰发出五色光彩,光芒直冲云霄。鬼用鞭子抽打着,让曾某登上火轮。曾某刚闭上眼睛,跃上火轮,火轮便随着双脚转动,似乎觉得自己在向下跌落,浑身发凉。当曾某睁眼看自己的时候,发现已经变成了婴儿的身体,而且还是个女孩。一看自己的父母,身穿破衣烂衫,土屋子里还放着要饭的瓢和打狗棍,于是心里明白自己成了乞丐的女儿。她每天跟着乞丐托钵要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经常吃不上一顿饱饭。她身穿破烂的衣服,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十四岁时,她被卖给顾秀才做妾,吃穿基本可以自给。但大老婆非常凶悍,每天用鞭棒抽打对付她,甚至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胸部和乳房。幸好顾秀才对她颇为疼爱,她才自觉稍有宽慰。一次,东邻的一个无赖少年,突然翻墙过来逼她与自己私通。她想自己前身罪孽深重,已经遭受阴间的惩罚,现在哪能再干这事?于是放声大喊,顾秀才和大老婆都被喊了起来,那无赖少年这才逃走。没过多久,顾秀才在她房里过夜,她正在枕上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冤屈和苦楚,忽然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持刀闯进屋里,竟然砍下顾秀才的头,把衣物抢个精光。她缩成一团,躲在被里,再也不敢作声。强盗离去,她才喊叫着跑到大老婆的房间。大老婆大吃一惊,与她一起哭哭啼啼地去验看尸首。于是怀疑她和奸夫一齐杀害了顾秀才,因而呈状上告知州。知州严加审讯,竟然施以酷刑,使罪案成立,依照刑律,以剐刑处死。她被绑赴刑场,胸中冤气郁塞,跺脚喊冤,觉得连阴间的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么黑暗。


正在伤心哭号时,曾某听见游伴叫他说:“老兄做噩梦了吗?”曾某一下睁眼醒来,只见老和尚还在蒲团上结跏趺坐。同伴争着对他说:“天色已晚,肚子已饿,你怎么熟睡了这么久?”曾某于是面色凄惨地站起身来。老和尚微微一笑,说:“当宰相的卦灵验吗?”曾某越发惊异,施礼请教。老和尚说:“只要修德行仁,火炕中也有青莲护持。我这么个山僧懂得什么?”曾某来时趾高气扬,走时不觉垂头丧气,当宰相的念头也从此淡薄。后来曾某进了山,不知下落。


异史氏说: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永恒的天道。听说自己能当宰相就心中沾沾自喜的人,必然不是因为此职所需要鞠躬尽瘁而欢喜,这是可想而知的。这时曾某的心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但梦境本来就虚妄,幻想也不现实。他作凭空想象,神便用幻想回答。黄粱快煮熟时,这样的梦是必然要做的,所以本文应作为《邯郸记》的续篇。


★150、龙取水


[白话]民间传说龙取江河的水行雨,这是令人将信将疑的说法。徐东痴游历南方,船在长江岸边停泊,只见有一条苍龙从云中垂下身体,用尾巴搅动江水,使波浪涌起,水顺着龙的身体运上天去。远远望去,水光闪闪,比十二丈白绢还宽。过了一段时间,龙尾收回,水也顿时平息。不久大雨倾盆而下,沟渠道路都被淹没。


★151、小猎犬


[白话]山西人卫周祚大学士还是秀才的时候,厌倦事务繁杂,便搬进寺院去吃住。可是屋里臭虫、蚊子、跳蚤非常之多,卫周祚往往彻夜难以入睡。


一天吃完饭后,卫周祚躺在床上休息。忽然有一个身高两寸左右的小武士,头插雉尾,骑一匹蚂蚱那么大的马,胳膊上套着青色的皮臂衣,上面有一只苍蝇那么大的猎鹰。他从外面进来,在屋里盘旋着,时走时跑。正当卫周祚凝神注视时,忽然又有一个小人进屋,装束与前一人相同,腰间带着小小的弓箭,手牵大蚂蚁那么大的一只猎犬。又过了一会儿,步行的、骑马的小武士,乱纷纷地来了数百人,猎鹰也有数百只,猎犬也有数百条。只要蚊子、苍蝇一飞起来,小武士便放鹰腾空出击,扑杀一光。猎犬登上卧床,爬上墙壁,找臭虫、跳蚤吃,就是躲藏在缝隙中的,只要闻一闻,没有捉不到的,顷刻之间,捉吃殆尽。卫周祚假装睡着,却在斜着眼睛偷看,只见猎鹰飞落在他的身上,猎犬在他身上窜来窜去。接着来了一个身穿黄衣,头戴平天冠,像是国王的人,登上另一张榻,把车系在席子上。随从的骑士都跳下马来,进献蚊子苍蝇和臭虫跳蚤,纷纷在国王身边围满,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没多久,国王登上小车,卫士匆忙骑到马上,万马飞奔,乱如撒豆,烟尘飞腾,霎时不见。


卫周祚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深感惊异,也不知他们来自哪里。他穿上鞋子向外察看,既不见踪迹,又不闻声响。转身环顾四周,也是一无所见,只是壁砖上落下一条小猎犬。他连忙把小猎犬捉住,而小猎犬还挺驯服。卫周祚把小猎犬放在盛砚台的匣子里反复观赏,只见小猎犬身上的茸毛很细,脖子上戴着一个小环。拿饭粒喂它,它闻一闻就丢下走开。它跳上床,在衣缝间搜寻,把虮子、虱子全都咬死,随即又到匣里趴着。过了一宿,卫周祚猜想小猎犬已经走了,一看,仍然趴在那里。卫周祚一躺下,它就跳上床席,见到虫子就咬死,蚊子、苍蝇都不敢落下来。卫周祚喜爱小猎犬,胜过珍贵的大璧玉。一天,卫周祚在午睡,小猎犬无声地趴在他的身边。他醒来一翻身,把小猎犬压在腰下。他觉得身下有东西,想到可能是小猎犬,急忙起身一看,小猎犬已经被压扁死去,扁得就像用纸剪的似的。不过自此以后,屋里再没有虫子了。


★152、棋鬼


[白话]扬州副总兵梁公辞官回乡居住,每天带着棋和酒,在林木丘石间游乐。这一天适值九月九日重阳节登高游玩,与朋友下棋。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棋局旁走来走去,专心玩赏,不肯走开。梁公一看,这人面貌寒酸,破衣烂衫,但是态度温文尔雅,有文士的风度。梁公以礼相邀,他才坐下,仍然非常谦逊。梁公指着棋说:“先生一定精于此道,何不与这位朋友下一盘?”书生谦逊地推辞了许久,才开始对局。第一局下完,书生输了,神情烦躁,好像难以控制。再开局着子又输了,书生越发惭愧气恼。给他斟酒,他也不喝,只是拉着那位朋友下棋。从早晨到天黑,连小解都顾不上。


正当为了一子争路,两人言语相争时,书生忽然离开座位害怕地站着,神色凄惨而又沮丧。稍停,他向梁公屈膝跪下,叩头出血,乞求相救。梁公惊骇疑惑,起身去扶书生说:“下棋本是游戏,何至于如此?”书生说:“请嘱咐您的马夫,不要绑我脖子。”梁公又莫名其妙,问他说:“马夫是谁?”书生说:“马成。”此前,梁公的马夫马成能走无常,往往每隔十几天到阴间去一次,充当勾魂使者。梁公因书生说得离奇,便让人去看马成,这时马成僵卧在床已经两天了。梁公于是呵斥马成不得无礼。转眼间,书生便在原地消失。梁公感叹良久,才明白书生是鬼。


过了一天,马成醒了,梁公叫他来盘问情由。马成说:“书生是湖北襄阳人,嗜棋成癖,家产荡尽。父亲为此发愁,把他关在书斋里,而他总是翻墙而去,把棋友领到清静无人的地方,一块儿玩棋。父亲闻讯破口大骂,但始终不能制止他下棋。父亲愤怒忧郁,含恨而死。阎王因书生无德,缩短他的寿命,罚他进了饿鬼地狱,至今已达七年之久。适值东岳凤楼建成,文书下达各府,征集文人撰写碑记。阎王把书生从地狱提出,让他应召撰文,为自己赎罪。不料他中途迤延时间,严重地误了限期。东岳大帝派值日官员向阎王问罪,阎王大怒,让我们这些人去搜捕他。前不久得到您的命令,所以我没敢用绳子绑他。”梁公问:“书生今天情况如何?”马成说:“仍然交付地狱官吏,永无再生的时候了。”梁公说:“癖好竟然如此误人啊!”


异史氏说:见到棋就忘了死,等死后见到棋又忘了生,莫非他喜欢的东西比生还重要吗?然而癖好达到这种程度,却还没有一步高着,徒然使九泉之下有一个长死不生的棋鬼,真是令人悲哀啊!


★153、辛十四娘


[白话]广平县冯生,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行为轻佻,纵酒无度。一天拂晓,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穿着红披肩,容貌娟秀,带着一个小丫环,踩着露水辛苦赶路,鞋袜都已湿透。冯生暗自爱上了这位少女。


薄暮时分,冯生醉酒回家,路旁原来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寺院,有一位女子从中走出,却是先前遇到的那位丽人。她忽然看见冯生前来,立即转身进了寺院。冯生暗想,这位丽人怎么住在寺院里?便把驴拴在门口,前去察看个究竟。进门后,只见断壁残垣,零落不堪,台阶上细草茸茸,宛如地毯。正当冯生徘徊不前之际,走出一位头发斑白、衣帽整洁的老汉,问:“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寺,打算瞻仰一回。老先生为什么到这里来?”老汉说:“老夫漂泊在外,没有住所,暂时借此处安顿家小。既然蒙你光临,请喝一杯山茶,权当喝酒。”便把客人迎进寺院。冯生看见大殿后面有个院子,石板路又光又平,再没有丛生的杂草。进到屋里,却是帘幕床帐香气袭人。入座后,老汉陈述姓名说:“老汉姓辛。”冯生借着醉意突然问辛老汉说:“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没遇到合适的配偶。敝人不揣冒昧,愿意自媒求婚。”辛老汉面带笑容地说:“容我与老妻商量。”冯生当即要来笔,写了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辛老汉笑着交给身边的人。不一会儿,有一个丫环在辛老汉耳边说了些什么,辛老汉站起身来请冯生耐心地坐一会儿,自己掀开帐幕进了里屋。只听得隐隐约约说了几句话,便快步走了出来。冯生心想一定会有佳音,辛老汉却坐下来跟他说说笑笑,不再说别的。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知您意思如何,希望能消除我的疑虑。”辛老汉说:“您是卓尔不群的人物,我久已仰慕您的风采。但是我有些心里话,不便说出。”冯生再三请他快说,辛老汉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嫁出去十二个,嫁女的事都由老妻管,老夫不参与。”冯生说:“小生只要今天早晨领着小丫环踩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汉不答腔,两个相对沉默无语。这时冯生听见屋里传来亲昵交谈的细语,借着醉意掀开帘子说:“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也应看看容貌,以解除我的遗憾。”里屋的人听到帘钩响动,都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冯生。其中果然有一位红衣女子,抖着衣袖低着头,体态轻盈拈着衣带地站在那里。看见冯生进来,满屋的人都惊惶失措。辛老汉大怒,让几个人把冯生拽了出去。冯生愈发醉意上涌,一头倒在杂草丛中。瓦片石块雨点般打来,幸好没有打在身上。


躺了一些时候,冯生听见驴还在路边吃草,就起身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蒙,错误地走进一条溪涧山谷中,在那里狼在跑,猫头鹰在叫,吓得他毛发直竖,浑身发抖。他踟蹰不前,茫然四顾,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远远望见苍茫的树林里灯火掩映,估计一定有一个村落,便赶快前去投宿。冯生抬头看见一户人家高高的大门,便用鞭子敲门。里面有人问冯生说:“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半夜到这里来?”冯生以迷路相告。问话的人说:“等我告知主人。”冯生小心站在那里,翘首等待回音。忽然听见开锁开门的声音,一个健壮的仆人走出来,替客人牵驴。冯生进门后,看见房屋非常华美,堂上点着灯火。刚坐了一会儿,有一位妇女出来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当即相告。过了一段时间,几名丫环把一位老太太扶出来说:“郡君到。”冯生起身站立,端正容仪就要行礼。老太太连忙阻止,让他坐下,对他说:“你莫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你应是我的远房外孙。我一生将过,残年将尽,骨肉之间很少见面。”冯生说:“我从小失去父亲,与我祖父相处的人,十人中不认识一人。平常从未能够拜望,请您指示我。”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


冯生不敢再问,坐在对面猜来想去。老太太问:“外孙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一向夸耀自己有胆量,便把自己遇到的情景一一讲述出来。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何况你是名士,一点儿也不玷污姻亲,野狐狸精怎能硬要自高自大?你别担心,我能为你成就这段姻缘。”冯生连声称是感谢。老太太看着身边的人说:“我没想到辛家的女儿竟长得这么漂亮。”丫环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风流潇洒,饶有风韵。不知公子要娶的是第几个?”冯生说:“年纪大约十五岁多些的那个。”丫环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间她曾跟母亲来给郡君祝寿,怎么忘了?”老太太笑着说:“莫不是鞋的木底镂刻着莲瓣花纹,里面装了香粉,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丫环说:“对。”老太太说:“这丫头特别会别出心裁,耍娇媚,弄乖巧。不过的确窕窈多姿,外孙的眼光不差。”便对丫环说:“可以打发小狸奴把她叫来。”丫环答应了一声,便前去叫人。过了一段时间,丫环进来禀告:“辛家十四娘已经叫来了。”旋即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向老太太俯身下拜。老太太把她拽起来说:“以后你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不必行丫环的礼。”辛十四娘站起身来,体态轻盈优雅地站在那里,红袖低垂。老太太理一理她的鬓发,捻一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家做什么活?”辛十四娘低着头回答说:“闲时只是刺绣。”回头看见冯生,羞涩不安。老太太说:“这是我外孙。他满心要跟你结婚,为什么让他迷路,一整夜都在溪谷里乱窜?”十四娘低头无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我想为我外孙做媒。”辛十四娘仍然保持沉默。老太太吩咐扫卧榻,铺被褥,当即成亲。辛十四娘腼腆地说:“我要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为你做媒,错得了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命令,父母当然不敢违抗。但是如此草率,即使我死了,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了笑说:“小女孩志气不可屈,真是我的外孙媳妇!”便在辛十四娘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藏,命冯生回家查阅历书,找一个吉日良辰作为婚期。随即打发丫环把辛十四娘送回。


这时,只听见远处的雄鸡已在报晓,老太太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出门几步以外,冯生猛然回头一看,村庄房舍已经消失,只见松树楸树黑鸦鸦的,刺蓬草满满地覆盖着一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默想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已故的祖母的弟弟,所以薛老太太叫他外孙。冯生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鬼,但仍不知道辛十四娘是什么人。他唉声叹声地回到家里,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个吉日,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心里唯恐与鬼的婚约靠不住。他再去寺院,只见那里殿宇荒凉。向居民打听,说是寺中往往出现狐狸。他暗中想:“如能得到丽人,即使是狐狸也挺好。”


到了结婚那一天,冯生把房屋道路打扫干净,派仆人轮流等候丽人的到来,但直至半夜,仍然声迹杳然,冯生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不一会儿,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着鞋出屋一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里,丫环已把辛十四娘搀扶到青庐里坐下。嫁妆也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两个大胡子奴仆扛了一个瓮般大小的存钱罐子,卸下来放在堂屋的角落里。冯生为得到一个漂亮的媳妇而高兴,并没有疑忌辛十四娘不是人类。他问辛十四娘说:“一个死鬼,你家为什么对她那么百般顺从?”辛十四娘说:“薛尚书如今当了五都巡环使,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是他的侍从护卫,所以通常回墓的时间很少。”冯生没忘记自己的媒人,第二天便前去祭奠薛尚书的坟墓。回家后看见两个丫环拿着贝锦前来祝贺,把贝锦放在几案上便走了。冯生告知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一看贝锦,说:“这是郡君家的东西。”


本县有一位通政使楚某的儿子,小时与冯生是同学,关系亲近。楚公子听说冯生娶的是狐妻,婚后三天送来酒食,随即到冯家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送便条叫冯生去喝酒。辛十四娘闻讯对冯生说:“前几天楚公子前来时,我从墙缝中偷看,此人猴眼睛,鹰钩鼻,跟他不能过多往来。最好别去。”冯生同意不去。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责问失约之罪,并送来新作。冯生评论中含有嘲笑,楚公子大为惭愧,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后笑着叙述其事。辛十四娘面色凄惨地说:“楚公子狠如豺狼,不可亲近。你不听我的话,将会祸难临头!”冯生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后来,冯生见到楚公子总是恭维地说笑,以前的嫌隙渐渐消除了。


适值提督学政主持考试,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人来邀冯生喝酒。冯生表示推辞,经多次相邀才去。到场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宴席非常丰盛。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朋好友肩叠肩地一起凑上来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音乐,吹吹打打,音调粗野,宾主都很高兴。忽然,楚公子对冯生说:“谚语说:‘考场中莫论文。’现在知道这话大错特错。我所以名次忝居于你的前面,是因为起首处的几句话略高一筹。”楚公子说罢,满座宾客啧啧称赞。冯生醉中不能隐忍,放声大笑说:“到现在你还以为是自己的文章让你得了第一吗?”冯生说完,满座宾客都变了脸色,楚公子羞惭愤恨,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也逃之夭夭。


冯生酒醒后深悔失言,把事情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乡下没见识的轻薄子弟!用轻薄的态度对待君子,会使自己丧失德行;用来对待小人,就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你离祸事已经不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衰落破败,请让我现在就和你告别。”冯生心中害怕,脸上流泪,并把自己的悔意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说:“如果想让我留下,我与你约定,从今天起你必须闭门不出,杜绝交游,不许随意喝酒。”冯生全听她的。辛十四娘持家勤俭,办事利落,每天纺纱织布度日。也时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过夜。她又时常拿出钱帛来维持生活,当天有盈馀的钱,就投到大存钱罐子里去。她整天关门闭户,有来访的,就吩咐仆人加以谢绝。


一天,楚公子派人送信来,辛十四娘把信烧了,没告诉冯生。第二天,冯生出门进城吊丧,在死者家里遇到了楚公子,楚公子抓住他的胳膊苦苦相邀。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给冯生牵马,簇拥着他走。来到楚家,楚公子立即吩咐摆上丰盛的酒食。冯生又说要早点儿回家。楚公子不断地拦阻,又叫家姬出来弹筝作乐。冯生一向放纵不羁,近来被关在家中,觉得非常烦闷,现在忽然遇上痛饮的机会,豪兴顿起,不再把辛十四娘的嘱咐放在心上。于是他喝得大醉,在席间颓然倒下。楚公子的妻子阮氏最为凶悍妒忌,家中的丫环姬妾都不敢修饰打扮。前一天,有一个丫环进了书斋,被阮氏抓住,用木杖打她的头,打得脑浆迸裂,立即毙命。楚公子因受冯生的讥嘲挖苦,怀恨在心,天天都想有所报复,于是图谋用酒把冯生灌醉而加以诬陷。这时,楚公子乘冯生醉倒酣睡,便把丫环的尸体扛到床上,关上屋门,径自离去。五更时分,冯生醒过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几案上。他起身去找卧榻和枕头,却觉得有个腻软的东西绊住自己的脚,用手一摸,是一个人,他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睡觉的小僮。又用脚去踢此人,此人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他大为恐骇,跑出门就怪声喊叫。奴仆全部出动,点上火一看,看见了尸首,便抓住冯生,愤怒地叫闹。楚公子出来验尸,诬蔑冯生强奸杀了丫环,把他押送到广平县。


过了一天,辛十四娘才听到消息。她流着泪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便按日给冯生送些钱去。冯生见了府尹,无理可讲,早晚遭受拷打,被打得皮开肉绽。辛十四娘亲自前去看望,冯生见面后,悲郁的冤气堵在心上,说不出话来。辛十四娘知道设下的陷阱已经很深,劝冯生无辜认罪,以免受刑。冯生流着眼泪表示听命。辛十四娘往来于自家与监牢之间,人们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她。她回到家中,叹惜不止,急忙把丫环打发出去。独自住了几天,她又托媒婆买了一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已到结发插簪的年龄,容貌颇为漂亮。她与禄儿同寝共食,对禄儿的关怀爱护超过所有的仆从。冯生承认了酒后误杀丫环的罪名,被判为绞刑,仆人把得到的消息带回,边说边哭,泣不成声。辛十四娘听后神色坦然,好像并不介意。不久秋天处决犯人的日子临近,辛十四娘开始惶恐不安,焦急奔走,昼去夜来,脚不停步,每当寂静无人时,就呜呜咽咽,悲切哀痛,以致睡眠与饮食大减。有一天午后申时,原先派出的狐女丫环忽然赶了回来。辛十四娘立即站起身来,领她到没人的屋里交谈,出屋后笑容满面,像平时一样料理家务去了。第二天,仆人前往监牢,冯生捎话要辛十四娘前去作最后的告别。仆人回来复命,辛十四娘随便应了一声,也不悲痛,很冷淡地放在一边。家人都暗中议论她心太狠。忽然,街头沸沸扬扬地传言,通政使楚某革职,平阳观察使奉特旨来办冯生的案件。仆人闻讯大喜,告知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也很高兴,立即差人到府衙去探望冯生,而冯生已经出狱,主仆悲喜交集。不久,官府将楚公子捉拿到案,一经审讯尽得实情。冯生立刻被释放回家。


冯生回家见到辛十四娘,哭得泪水涟涟,辛十四娘面对冯生也露出悲苦之色,难过完了,又高兴起来。但冯生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案子是怎么让皇上知道的。辛十四娘笑指丫环说:“这就是你的功臣。”冯生惊愕地问其中的缘由。在此之前,辛十四娘打发丫环赶赴燕京,想直达皇宫,为冯生申冤。丫环赶到后,发现宫中有神守护,只好在御沟间徘徊,好几个月也进不去。丫环害怕误事,正想回来再作计议,忽然听说当今的皇上将要巡幸大同,于是丫环预先赶到大同,扮作流落至此的妓女。皇上来到妓院,丫环极受宠爱眷顾。皇上觉得丫环不像风尘女子,丫环于是低头流泪。皇上问:“你有什么冤枉苦楚?”丫环回答:“我原籍隶属广平县,是生员冯某的女儿。父亲因冤狱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进妓院。”皇上面色凄惨,赐给黄金百两。临行前,皇上详细询问了案件的始末,拿纸笔记下姓名,并说想与丫环共享富贵。丫环说:“我只求父女团聚,不愿华衣美食。”皇上点头首肯,丫环于是离去。丫环把这些情况告诉冯生,冯生急忙下拜,两眼泪光闪闪。


没过多久,辛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若不是为情缘所牵,哪里会招致烦恼?你被逮捕时,我奔走在亲戚间,并没有一个人替我想办法。当时那种酸楚的心情,真是没处去讲。现在我看到尘世越发感到厌烦悲苦。我已为你备好如意的配偶,我们可以从此分别了。”冯生闻言,哭泣不止,伏地不起,辛十四娘这才没走。夜里,辛十四娘打发禄儿陪冯生去睡,冯生拒不接受。第二天清早,冯生见辛十四娘容貌顿时减色。又过了一个多月,她逐渐显得衰老,半年后面色发黑,像一个乡村老太太,但冯生敬重她,始终没有变心。这时她忽然又要告别,并说:“你自有称心的伴侣,为什么还要我这丑老婆?”冯生伤心哭泣,依旧像以前一样对她。又过了一个月,辛十四娘突然生病,不进饮食,虚弱地躺在房中。冯生侍候汤药,像对待父母一般。但是巫术医药全都无效,辛十四娘最终还是溘然长逝,冯生悲痛欲绝,便将皇上赐给丫环的钱,为辛十四娘料理斋祭下葬诸事。过了几天,狐狸丫环也走了,冯生于是以禄儿为妻。


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然而,连年歉收,家境日益破败,夫妻二人没有办法,形影相对,整天发愁。他们忽然想起厅堂角落的大存钱罐子,过去经常看见辛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是否还在。走近一看,那里摆满了酱缸盐罈。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移开后,用筷子往大存钱罐子里插,里面硬得插不进去。他们把它砸碎,金钱撒了一地,从此顿时大为富裕起来。后来老仆人到了太华山,看见辛十四娘骑着青骡,丫环骑驴跟随其后,辛十四娘问:“冯郎安好吗?”并说:“请告诉你的主人,我已名列仙籍啦。”说罢消失不见。


异史氏说:轻薄的言词,多出于读书人,这是君子所痛心惋惜的。我也曾经落得个说轻薄话的罪名,讲自己冤枉已太迂腐,然而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励自己跻身于君子的行列,至于说那是祸是福就不管了。像冯生这样的人,一言不慎,几乎招致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家有仙妻,又怎能从监牢中脱身,在当世重新生存下去?真可怕啊!


★154、白莲教


[白话]白莲教某人,山西人,已忘了他的姓名,大约是徐鸿儒一类的人。他以左道迷惑群众,仰慕他法术的人多拜他为师。有一天,他准备外出,在堂屋放一个盆,再用一个盆盖上,吩咐徒弟坐在旁边看守,告诫徒弟不能掀开偷看。他离去后,徒弟掀开盆,看见盆里盛着清水,水上有草编的小船,船帆桅杆一应俱全。徒弟好奇,用手指拨船,船被随手碰翻,急忙把船扶成原样,又盖上盆。不久他回来了,生气地责备说:“为什么违背我的命令?”徒弟立刻分辩说没有违背命令。他说:“刚才海中船翻了,怎能骗得了我?”又有一天晚上,他在堂屋点了根大蜡烛,告诫徒弟小心看守蜡烛,不要让风吹灭。二更时分,他仍没回来。徒弟困乏得厉害,就上床暂时睡一会儿,到醒来时,大蜡烛竟然已经熄灭,急忙起来点着。不久,他回来了,又责备徒弟。徒弟说:“我的确没睡,蜡烛怎会熄灭?”他生气地说:“刚才让我在黑暗中走了十多里,还敢这么说?”徒弟大为恐骇。像这样的奇异行为,一桩又一桩,写不过来。


后来,这个白莲教徒的爱妾与徒弟私通,他发觉了,却佯装不知,也不说破。他打发徒弟去喂猪,徒弟一进猪圈,立刻变成了猪。他当即叫屠夫来杀猪,卖了猪肉。没人知道此事。徒弟的父亲因儿子没回家,就来问儿子的下落,他说这个徒弟很久没来了。徒弟家到各处寻找打听,仍然毫无消息。有位同门暗中知道此事,把实情透露给徒弟的父亲。徒弟的父亲向县令控告。县令怕白莲教徒逃走,不敢逮捕究办,而是报告上司,请来甲士一千名,包围了他的住宅,妻子儿女都被捉获。他们被关在木笼子槛车里,准备押解到京城。途中经过太行山时,山中出来一个巨人,像大树那么高,眼大如碗口,口大如瓦盆,牙长一尺左右。士兵吓得站在那,不敢前进。白莲教徒说:“这是妖怪,我妻子可以打败它。”于是兵士如言而行,给他妻子松绑。他妻子荷戈前往,巨人大怒,只一吸气就把她吞了。大家更加害怕。白莲教徒说:“既然杀了我的妻子,现在需要我儿子才行。”于是又放出他的儿子,又像刚才一样被吞掉。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白莲教徒边哭边生气地说:“既杀我妻子,又杀我儿子,我怎甘心!现在非我亲自上阵不可了。”大家果真将他从槛车中放出,给他一件兵器,派他出阵。巨人气势汹汹地迎上前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格斗,巨人把他抓住放进口中,一伸脖子,咽了下去,然后从容离去。


★155、双灯


[白话]魏运旺,益都盆泉人,世族大家出身。后来家道衰落,不能供他读书,二十多岁时便中止学业,跟随岳父卖酒。一天晚上,魏运旺独自睡在酒楼上,忽然听见楼下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吃惊地坐起身来,恐惧地倾听着。声音越来越近,沿着楼梯上行,一步比一步响。不一会,两个丫环提着灯,已经来到他的床前。后面有一个年轻的书生领着一个女郎,面带微笑地走近床前。魏运旺大为惊异,转念想到他们是狐狸,毛发森然耸立,低下头来,不敢斜视。书生笑着说:“你不用猜疑。我妹妹与你有前世的姻缘,正该侍候你。”魏运旺看看书生,锦衣貂裘,光彩眩目,于是自惭形秽,满脸羞愧之色,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书生留下灯领着丫环离去。


魏运旺仔细打量那位女郎,楚楚动人,仙女一般,心中非常喜爱,却自觉惭愧,说不出戏谑的话来。女郎看着魏运旺笑着说:“你不是啃书本的呆子,为什么也冒穷酸气呢?”便凑到床前,把手放在魏运旺的怀里取暖。魏运旺这才露出笑容,捋裤调情,跟她亲近。早晨的钟声还没敲响,两个丫环便把女郎接走。他们又相约夜间相会。夜晚降临,女郎果然前来,面带笑容地说:“傻小子哪来的福分啊?不花一文钱,就得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天天夜里主动送上门来。”魏运旺见没有外人,心中高兴,便摆上酒来,与她相对喝酒,玩猜枚游戏,结果十次有九次都是女郎取胜。于是女郎笑着说:“不如让我来握枚子,由你来猜,猜中了就获胜,猜不中就认输。要让我猜,你就不会有取胜的时候。”便照女郎说的来玩,高兴地玩了一个通宵。后来要睡觉时,女郎说:“昨天夜里被褥冷涩,让人受不了。”便叫丫环把带来的铺盖卷拿来,在床上铺开,绫罗被褥,又香又软。一会儿,两人宽衣解带,依偎在一起,女郎口红芬芳四射,真是汉成帝的温柔乡也比不上。从此,他们每天都是这样。


半年后,魏运旺回到家里。适值月夜,正与妻子在窗下说话,忽然看见女郎穿着华美的服装,坐在墙头,向他招手。他走近前去,女郎拉他一把,翻墙出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说:“今天要与你分别啦。请送我几步,以表半年来缠绵恩爱的情义。”魏运旺吃惊地问其中的缘故,女郎说:“姻缘自然都有定数,还用说吗?”谈话间,两人来到村外,先前的丫环提着两盏灯在那里等候,他们一直前往南山,登上高处,才与魏运旺告辞分别。魏运旺留不住她们,她们就这么离开了。魏运旺站在那里,心神不宁,远远望见双灯时隐时现,渐渐远去,消失不见,便郁郁不乐地回到家里。这天夜里山头的灯火,村人全都看见了。


★156、捉鬼射狐


[白话]李著明是睢宁县令李襟卓先生的公子,为人豪爽,从不气馁胆怯。他是新城王季良先生的内弟。王季良先生家颇多楼阁,往往可以见到怪异现象。李著明夏天曾经来这里寄宿,喜欢楼阁上晚间的凉爽。有人告诉他那里有怪异,他只是为之一笑,并不听从劝告,执意命人在那里摆上床。主人依言而行,嘱咐仆人陪他睡觉,他推辞说:“我喜欢独自睡觉,一生不知道什么是恐怖。”主人便吩咐在香炉中点上一炷安息香,问明睡觉时脚朝哪方,便熄了蜡烛,关上门后离去。


李著明在枕上躺了一段时间,在月光下看到几案上的茶杯倾斜着旋转,既不倒,也不停。李著明一声呵叱,茶杯响了一声,立刻停转。随即好像有人拔起香,在空中纵横摇动,使香头画出如花的线条。李著明起身喝斥说:“什么鬼怪竟敢如此!”赤身露体地下了床,想将它抓住。他把脚伸到床下找鞋,只找到一只,顾不得细找,光着脚去打香摇动的空间,香顿时插到香炉里,竟然静悄悄的,毫无踪迹。李著明俯身摸遍黑暗的角落,忽然有一个东西飞来打在面颊上,觉得像是只鞋,找鞋又没找到。于是他开门下楼,招呼仆人,点着蜡烛到处照着查找,结果什么都没有,便重新去睡。天亮后,李著明让几个人去找鞋,掀开席,移开床,仍没找到。主人只好为他换了一双鞋。第二天,他偶然抬头,看见一只鞋塞在椽子间,挑下来一看,正是他的鞋。


李著明是益都人,曾寄居在淄川县孙氏的住宅里。住宅很大,都空着没人使用,李著明也只住了一半。南院面对一座高阁,中间只隔一堵墙,时常可以看见阁门自开自关,李著明也没放在心上。一次,李著明偶然在院子里和家人谈话,忽然阁门打开,出现一个小人,面朝北坐着,身高不满三尺,绿袍白袜。大家对他手指目视,他仍然不动。李著明说:“这是狐狸精!”急忙拿来弓箭,对准阁门就要射。小人一见,发出“呀呀”的嘲笑声,于是不再出现。李著明拿着刀登上楼阁,边骂边搜索,终究一无所见,只好返回。怪异也从此绝迹。李著明在这里住了数年,始终平安无事。李著明的长子李友三是我的亲家,此事便是他的亲眼所见。


异史氏说:我生得太晚,未能侍奉李公。但听老年人讲,他大约是一位慷慨而又刚毅的大丈夫。从这两件事看,他的风范大致可见。心中有浩然之气,鬼狐有何能为!


★157、蹇偿债


[白话]李著明性情慷慨,乐于施舍。同乡某人住在他家当雇工。该人从小到处游荡,生性懒惰,不肯以农为业,家境穷困。不过,他有些手艺,经常干些杂活,李著明往往多给他赏钱。有时早晨没米做饭,向李著明哀求借点儿粮食,李著明总是给他一升半斗的。有一天,这人对李著明说:“小人天天受您丰厚的周济,一家三四口人才幸免饿死,不过这哪能长久维持下去?求您借给我一石绿豆做本钱吧。”李著明欣然同意,立即命人给他绿豆。同乡背走绿豆,一年多以后仍然一点儿也没偿还。等问起此事时才知道,一石绿豆的本钱已经荡然无存。李著明可怜他穷,也就放在一边,没去索债。


李著明在寺院里读书。过了三年多时间,忽然梦见那个同乡前来,说:“小人欠主人绿豆钱,现来偿还。”李著明安慰他说:“我如果要你偿还,那你平时所欠的,怎么算得清?”同乡愁容满面地说:“话是可以这样说。但大凡一个人做过些什么而接受别人上千两的银子,可以不再回报;如果无故接受别人的资助,连一升半斗的都不容含糊不清,何况欠了那么多!”说罢直接走了。李著明醒来愈觉疑惑不解。不久家人禀告李著明说:“夜里母驴生了一头小驴驹子,挺高大的。”李著明忽然明白过来,说:“莫非小驴驹子便是那个人吗!”过了几天,李著明回到家中,看见小驴驹子,开玩笑叫那人的名字,小驴驹子便跑到他跟前,像听懂他的话似的。从此,李著明便以那个同乡的名字称呼小驴驹子。


李著明骑着小驴前往青州时,衡王府内监见到小驴非常喜欢,愿意用高价买它。价钱还没谈妥,适值李著明家中有急事不能再等,便回家了。又过了一年,小驴与一匹雄马同拴在一个槽里,被雄马咬断胫骨,无法治好。有一位兽医前往李著明家,见到小驴,对李著明说:“请把小驴交给我,我早晚加以治疗调养,等上一阵子,万一能够治好,卖了钱与您平分。”李著明同意了他的请求。几个月后,兽医卖驴得到一千八百钱,把一半送给李著明。李著明接过钱来,顿时明白过来,这个数目正好与绿豆的价钱相符。唉!阳间的债务到阴间也要偿还,这是对世人的最好的劝导。


★158、头滚


[白话]举人苏贞下的父亲睡午觉时,看见一颗人头从地里冒出,像斛那么大,在床下面不停地旋转。他受到惊吓,因而生病,终致去世。后来他的二公子与荡妇过夜,遭到了杀身之祸,征兆是否就出在这儿?


★159、鬼作筵


[白话]秀才杜九畹的妻子得了病。适值重阳节,杜九畹被朋友邀去登山饮菊花酒。清晨起来,他洗漱完毕,跟妻子说一声自己到哪里去,戴上帽子,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忽然发现妻子神智不清,絮絮叨叨地像跟人说话。杜九畹好生奇怪,就在床前问她在做什么,不料妻子却叫他“儿子”。家里人心想一定是出了问题。当时杜九畹母亲的灵柩还没下葬,所以怀疑是杜母的魂附在杜妻身上。杜九畹祷告说:“莫不是母亲吗?”妻子骂道:“畜生!怎么不认识你父亲!”杜九畹说:“既然是我父亲,为什么回家在儿媳身上作祟?”妻子叫着杜九畹的小名说:“我专为儿媳来的,怎么反而埋怨我?儿媳本该马上就死,有四个人前来勾魂,为首的叫张怀玉。我万般哀求他们,才得到允许。我应许送他们一点儿礼物,你这就应该送给他们。”杜九畹依言而行,在门外烧了纸钱。妻子又说:“那四个人走了。他们不愿拂我的情面,三天后,得办桌酒席答谢他们。你母亲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不能料理做饭的事。到时还得让儿媳走一遭。”杜九畹说:“阴阳两界的存在方式不同,怎能让她替母亲做饭?希望父亲原谅。”妻子说:“你别害怕,她去一下就回来。这是为她办事,她应该不怕辛劳。”说罢就昏迷不醒了。


妻子许久才苏醒过来。杜九畹问妻子刚才说了什么,妻子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只是说:“刚才看见来了四个人,要把我捉走。幸亏公公哀求别捉,还掏钱贿赂他们,他们这才离去。我见公公的钱袋里还剩下两锭银子,想偷一锭来,过日子用。公公发现,斥责说:‘你想干什么!难道这东西是你能用的吗?’我便缩回手去没敢动。”杜九畹认为妻子病情沉重,对这话将信将疑。


过了三天,正在谈笑时,妻子忽然把眼睛瞪了许久,对杜九畹说:“你媳妇太贪婪,前几天见到我的银子便生出非分之想。不过主要是由于太穷,也不怪她。我准备领你媳妇去,为我料理膳食,你不用挂虑。”话才说完,就突然死去。大约过了半日,妻子才苏醒过来。她告诉杜九畹说:“刚才公公把我叫去,告诉我说:‘不用你动手去做,我自有下手烹调的人,你只须老老实实坐在那指挥一下就可以了。我们阴间喜欢丰满,各种饭菜都要盛得漫出碗盘,一定记住。’我应承下来。来到厨房,只见两个女人在里面切菜,都穿着镶着绿边的天青色的坎肩,都叫我嫂子。每当把菜肴盛到盘碗里时,总是请我过目。上次勾魂的四个人都坐在宴席上。把食物送上去以后,酒具也已经在器皿中放好,公公就让我回来了。”杜九畹大为惊异,往往讲给朋友听。


★160、胡四相公


[白话]莱芜人张虚一,是山西学政张道一的二哥,性情豪放不羁。他听说县里某人的住宅有狐狸居住,便恭敬地带上名帖前去拜见,希望能见上一面。他把名帖投入门缝,过了一段时间,门便自动打开。仆人大为惊愕,吓得步步后退,而他整理一下衣服,恭敬地走进大门。张虚一看见厅堂中几案卧榻真真切切地摆在那里,只是静悄悄的没个人影,于是他作揖祷告说:“小生斋戒而来,既然仙人没把我排斥在门外,为什么不索性让我得见尊容?”忽然只听得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人说:“有劳你屈驾光临,可以说是空谷足音了。请坐下讲话。”就看见两个座位自动移成相对的位置。他刚坐下,就有一个镂花的红漆盘子,托着两个茶杯悬在眼前。他们各自拿一杯茶相对而饮,只听见喝得有声有响,却始终不见其人。喝完茶,接着喝酒。张虚一详细打听对方的门第,对方说:“小弟姓胡,排行第四,称为相公,是随着众人的称呼。”于是互相敬酒,互相交谈,志趣十分相投。他们吃的是鳖肉鹿肉制成的佳肴,吃时用香料和辣菜调味。似乎有许多小仆人递酒递菜。张虚一酒后很想喝茶,刚一动念,香茶就已放到桌上。凡是他想要什么,随着念头一起,立刻送到。张虚一大为高兴,尽情喝醉后才回家。从此,张虚一每隔三五天准去拜访一次胡四相公,胡四相公也时常到张家来,并且都遵循着主客往来的礼节。


有一天,张虚一问胡四相公:“南城有个巫婆,每天托狐神治病,赚病人的钱。不知她家的狐狸,您认识吗?”胡四相公说:“她是瞎说,其实她家没有狐狸。”稍停片刻,张虚一起身小解,听见有人小声说:“刚才说的城南的狐巫,不知是什么人。小人想跟先生前去看看,有劳您向主人说一声。”张虚一知道说话的是小狐狸,便答应说:“行。”就在席上向胡四相公请求说:“我想带着您手下的一两个仆从,前去打探狐巫的虚实,敬请你开口下令。”胡四相公坚持说没有必要。张虚一再三请求,胡四相公便答应了。不久,张虚一走出门来,马自动来到身边,像有人牵着似的。骑马上路后,小狐狸与张虚一一路交谈,对张虚一说:“以后先生在路上如果觉得有细沙落在衣襟上,就是我们在跟着您。”


说话间进了城,来到巫婆家。巫婆见张虚一前来,笑脸出迎说:“贵人怎么忽然来啦?”张虚一说:“听说你家的狐子很灵验,当真吗?”巫婆神色严肃地说:“这种轻薄话,贵人不该说出口!怎么能叫狐子?恐怕我家花姐听了不高兴!”话没说完,空中飞过半块砖来,打中巫婆的胳膊,巫婆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巫婆吃惊地对张虚一说:“官人怎可用砖打老身?”张虚一笑着说:“老太婆瞎眼啦!何时看见自己额头破了,却要冤枉袖手旁观者?”巫婆惊愕发愣,不知砖从何处投来。正惶惑时,又有一个石子落下,打中了巫婆,使她跌倒在地,接着污泥纷纷落下,把她的脸涂得像鬼一样,她只有哀号声声,乞求饶命。张虚一请饶了她,打击这才停止。巫婆急忙逃奔到屋里,关上屋门,不敢出来。张虚一高声对巫婆说:“你的狐狸比得上我的狐狸吗?”巫婆只是一味道歉认错。张虚一抬头望着空中,告诫自己的狐狸不要再伤害巫婆,巫婆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屋来。张虚一笑着把她开导一番,于是起身返回。


从此,每当张虚一在路上独自行走,觉得细沙“沙沙”落下时,便招呼狐狸交谈,就有狐狸答应,从来不错。对于虎狼或强盗,也有恃无恐。这样过了一年多,张虚一与胡四相公的交情更加深厚。他曾经问胡四相公的年龄,胡四相公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说:“我看见黄巢造反,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天晚上,张虚一与胡四相公正在谈话,忽然墙头“苏苏”作响,声音很大,张虚一感到诧异。胡四相公说:“这一定是我哥哥。”张虚一说:“为什么不请来一起坐坐?”胡四相公说:“他的道行很浅,能捉只鸡吃就满足了。”张虚一对胡四相公说:“交情好得像我们两人这样,可以说没有缺憾。但始终不能见你一面,实属遗憾。”胡四相公说:“只要交情很好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见面呢?”一天,胡四相公备好酒席请张虚一,同时与他告别。张虚一问:“准备到哪里去?”胡四相公说:“小弟生于陕中,现将回家。你每每为面对面却看不见人而遗憾,现在请你认识一下交往数年的朋友,将来才可相认。”张虚一四处张望,什么都没看见。胡四相公说:“你可以打开寝室的门,小弟在那里。”张虚一依言而行,推门一看,只见屋里有一位英俊少年在看着他笑,衣装整洁,眉清目秀,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张虚一转身走回,便有脚步声跟在身后,说:“今天总算解除了你的遗憾。”张虚一依依不舍,不愿分别,胡四相公说:“聚散离合是注定的,何必放在心上。”便拿大杯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拿纱灯送张虚一回家。等天亮后,张虚一前去探望,只有冷冷落落的一所空房而已。


后来,张道一先生担任四川学政,张虚一仍像往日那样清贫,因此前去看望弟弟,心中抱着得到丰厚馈赠的愿望。一个多月后回家时,当初的愿望远远没有达到,他骑在马上唉声叹气,灰心丧气,呆若木偶。忽然,有一位少年骑一匹青马,跟随其后。张虚一回头望去,只见少年轻裘肥马,甚为豪华,气度也很文雅,便跟他闲谈起来。少年发现张虚一很不高兴,便问何故如此,张虚一于是长吁短叹地把原由告知少年,少年也对他安慰一番。两人同行了一里多路,来到岔路口,少年便拱手告别说:“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人,送给你一样老朋友赠送的东西,请你笑纳。”张虚一还想再问,少年径自打马飞驰而去。张虚一莫明其妙。又走了二三里路,张虚一看见一个老仆,拿一个小竹箱,在马前献上来说:“胡四相公敬送先生。”张虚一顿时彻底明白过来。他接过竹箱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白银。再看老仆,已不知去向。


★161、念秧


[白话]异史氏说:人情险恶如同鬼魅,各地都是一样,特别是南北交通要道,祸害尤为厉害。像那些挽强弓、骑烈马,把人们阻挡到国门之外的人,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但有人割包刺袋偷东西,在街市上抢掠财物,往往过路人一回头之间,财产货物已空,这不是比鬼魅更厉害吗?还有的人萍水相逢,便甜言蜜语,慢慢接近你,逐步加深关系,往往被误认为是倾心相交的朋友,结果让你遭遇钱财损失的祸事。这些人随机设置陷阱,手段种种不一,民间认为这些人言词浸润温和,所以称为“念秧”。如今北方大道上多有这种人,受害的人也特别多。


我的同乡王子巽,是县里的秀才。他有位本家前辈在京城是位旗籍的翰林院官员,于是准备去探望。他打点好行装后北上,从济南出去,走了几里路,遇上一个人骑着黑色的驴子,追上来和他同行。这个人时常说些闲话引着王生说话,王生也不时答话。这个人自己说:“姓张,是栖霞县的差隶,被县令派遣到京城办事。”他称呼谦卑,侍奉殷勤。相随着走了几十里路,又提出要和王生同住一个旅店。王生在前面时,他就鞭打驴子追上来;王生在后面时,他又在道旁等候。王生的仆人对他起了疑心,便严词厉色地赶他走,不让他跟从。张某自己感到不好意思,便挥鞭走了。到了晚上,王生住旅店休息,偶然在门前散步,看见张某在外院吃喝。王生正惊讶怀疑,张某望见王生,立刻垂手站立,谦恭得像个仆人,彼此稍稍说了几句客套话。王生以为彼此只是寻常相遇,没有怀疑,然而王生的仆人整夜都对他戒备。清早,鸡打鸣时,张某过来招呼王生一起走,仆人呵斥着拒绝了他,他便走了。


太阳升起好高了,王生才上路。走了半天左右的路,发现前面有个人骑着白色驴子,年纪四十来岁,衣帽穿戴整齐干净,骑在驴子上低着头,打着盹几乎要掉下来。有时走到了王生前头,有时又落到王生后头,连续走了十多里路。王生以为这个人好生奇怪,便问道:“夜里做了什么,怎么弄得这般疲倦瞌睡?”那人听到有人问话,猛地伸了个懒腰,说:“我是清苑人,姓许。临淄县高檠是我的中表亲。家兄在他的衙门里教书,我到那里去探望,得到一些馈赠。昨天夜里住宿,误同念秧们住在一起,我警惕得一夜没敢合眼,结果弄得白天这样迷糊。”王生故意问道:“念秧是怎么回事?”许某说:“你出外做客时间短,不知道什么是险诈。如今有一类匪徒,专门用甜言蜜语诱骗行人旅客,与你纠缠在一起,一起走,一起住,寻找机会骗取钱财。昨天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因为遇到这事,把路费都丢光了。我们都要有所警惕防备。”王生点头称是。先前,临淄县县令与王生有些交往,王生曾经做过那里的幕僚,认识他的门客,其中确实有姓许的,就不再怀疑他了。于是与他说起家常话,并打听他哥哥的情况。许某便约会王生,天黑后住一个旅店,王生答应下来。王生的仆人始终怀疑这个人有诈,私下与主人商量,耽搁时间,不往前走,这样就彼此走失了,不见踪迹。


第二天,天到了正午的时候,又遇到一个少年,年约十六七岁,骑着一头健壮的骡子,衣服帽子秀丽整洁,容貌也很漂亮。他们一同走了很长时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太阳偏西,少年忽然说道:“前面离屈律店不远啦。”王生微微答应他一声。少年接着唉声叹气,好像不能控制。王生略微打听了一下,少年叹道:“我是江南人,姓金。三年的苦读,期望能够考上,没想到名落孙山!家兄在某部主持政务,于是带着家眷来,希望散散心。生来不习惯长途跋涉,扑面的尘沙,使人烦恼。”说着,取出红面巾擦脸,不断地叹息。听少年说话,操着南方口音,娇声婉转如同女孩子一般。王生心里喜欢他,便稍稍安慰了他几句。少年说:“刚才我是自己先跑出来的,家眷久等也不见到来,不知为什么仆人也没有来的?天快黑了,如何是好?”少年呆在原地望着远方,向前走得很慢。王生于是赶路,离少年越走越远了。


天黑时,王生投宿旅店,走进客房,靠墙边有一张床,已有行李放在上面。王生正问主人,有一个人进来,拿起行李就要走,说:“请在这里安歇,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王生一看,这人就是许某。王生止住他,让他留下同住一间房子,许某便留下来了,于是彼此坐下来说话。不大工夫,又有一个带行李的人进来,一见王生、许某在屋里,便返身就走,说:“已有客人啦。”王生审视,原来是途中遇到的少年。王生还没说话,许某急忙起身,拽他留下,少年便坐下来。许某就打听少年的家族及祖籍,少年便把途中说的又说了一遍。不一会儿,少年打开钱袋,掏出银两堆在一起,显得很重。他秤了一两多银子,交给店主,嘱咐准备酒菜,以供夜里聊天吃喝。王、许二人争着劝阻少年,少年不听。工夫不大,酒菜一齐摆上来了。饮酒之间,少年谈论文章之道,很是风流儒雅。王生询问江南考场中的试题,少年全都告诉了他,还把自己文章中承题破题的文字及得意的句子,背诵出来,说罢,流露出愤愤不平之意。大家也为他扼腕惋惜。少年又说起家眷丢失,身边没有仆人,不懂喂牲口。王生便叫自己的仆人帮助他照料,少年深表感谢。


不多一会儿,少年跺着脚说:“生平困顿不顺,出门也没有好事。昨天夜里住店,遇上一帮坏人,他们掷骰子大呼小叫的,吵得心烦睡不着觉。”南方话呼“骰”为“兜”,许某不明白,一再追问,少年便用手比划着形状。许某于是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骰子,说:“是不是这东西啊?”少年答应是。许某便以骰子为酒令,大家一起高兴地喝酒。酒喝到兴头时,许某请大家一起掷骰子玩,说是要赢个东道主做。王生推辞说不会玩,许某便与少年相对玩起来。许某还暗中嘱咐王生说:“你不要说出来。南蛮公子哥很有钱,年纪又小,未必深知赌道。我赢些钱,明天我请你吃饭。”说完,两个人便进了另一间屋。不久,便听到闹哄哄的赌博的声音,王生偷偷看了看,见栖霞县的差人也在其中玩。他非常疑惑,打开被褥,自己独自躺下睡觉。又过了一阵,众人都来拉王生去赌,王生坚决以不会玩为由拒绝。许某提出愿意代王生去赌,王生还不是肯,但最终他们还是强行代王生赌博。不久,他们跑到王生床前报告说:“你赢了几个赌码了。”王生在睡梦中应着。


忽然有几个人推门闯进来,说着听不懂的异族话。领头的说是姓佟,是旗下巡逻抓赌的。当时禁赌令很严,大家都显得非常惶恐。姓佟的大声吓唬王生,王生也以太史旗号对付他们。姓佟的怒气消失了,与王生叙起隶属于同一旗籍,笑着请大家继续玩。众人果然又赌起来,姓佟的也参加赌。王生对许某说:“胜负我不管,只想睡觉,不要打扰。”许某还是不听,仍然往来报信。赌局散了,各计赌码,王生负欠很多。姓佟的就来搜王生的行李,要取来顶债。王生生起气来,与他们相争。金姓少年拉着王生的手臂小声说:“他们都是些土匪,很难预料干出什么来。我们是文人相交,不能不互相关照。刚才我在赌局中赢了若干钱,可以抵你的债;我本来应当从许君那里取赌债的,现在换一下,便叫许君偿还给姓佟的,你偿还给我。这不过暂时掩人耳目,过后仍然还给你。不然的话,从朋友的道义讲,我能真的让你还债吗?”王生本来就厚道,听他这么一说,也就相信了。少年走出房去,把相换抵债的办法告诉姓佟的,于是当着大家面,打开王生的行李,按着赌债估算所值的东西装入少年的口袋里。姓佟的转而去找许某、张某讨债去了。


少年把自己的被褥抱过来,与王生连枕,他的被褥都很精美华丽。王生也叫仆人到床上来睡,各自安静地就枕睡觉。过了很长时间,少年故意做出辗转反侧的样子,用下体贴近仆人。仆人移开身子躲避他,少年又靠过去。仆人的皮肤接触到少年的大腿根,只感到滑润如油脂一般。仆人心里活动了,试着与少年亲昵,少年则殷勤备至。被子掀动与发出气息的声音,王生都听到了,虽然感到非常吃惊奇怪,却始终没有怀疑有不好的企图。天刚刚亮,少年就起床了,催促一起早走,还说:“您的驴很疲劳了,夜里所寄放的东西,我到前面再还给您。”王生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年已经装好行李骑上骡子。王生不得已,只好跟从。少年的骡子跑起来,越跑越远。王生料想少年会在前面等待,起初并不在意,他问起仆人有关夜间的事,仆人如实相告。王生这时才大惊说:“现在被念秧们骗了!哪有官宦子弟会毛遂自荐和仆人干出这种来事?”转念又一想,他的谈吐风雅,又不像念秧的人所能做到的。王生急追几十里,还是踪迹不见,这才醒悟这姓张的、姓许的、姓佟的,都是他们一伙的,一个骗局不成,又换一个骗局,一定要达到让人入圈套的目的。他们搞的还债换装,已经伏下企图耍赖的预谋;假使换装之计行不通,势必如前面所说的强抢而去。为了几十两银子,尾随了几百里路;又怕仆人揭发他们的阴谋,竟用自己的身子获取仆人的欢心,这个计谋也太用心良苦了。


过了几年,又发生了吴生的事。


城里有个吴生,字安仁,三十岁时死了妻子,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书斋里。有个秀才来聊天,于是彼此很投机。来客带着一个小仆人,名叫鬼头,他与吴生的书僮报儿也很友好。时间长了,吴生知道他们是狐狸。吴生出远门,他们必定也要跟着,虽然住在一间屋里,可是别人都看不见。吴生旅居在京城里,准备回家去,这时听说了王生遇到了念秧祸害,便告诫书僮做好戒备。狐狸笑着说:“不必,这次出门没有什么不顺利的。”


他们到了涿州,见一个人拴着马坐在烟铺里,穿着讲究整齐。这个人看见吴生经过,也站起来,跳上马尾随在后面。他渐渐地与吴生搭起话来。这个人自言:“山东人,姓黄,是到户部投递公文的提塘官。准备东行回家,很高兴大家同路,免得孤独寂寞。”于是,吴生停止不走,姓黄的也停止不走,每次一起吃饭,都是姓黄的主动掏钱付款。吴生表面感谢而内心怀疑他,私下问狐狸,狐狸只是说:“没关系。”于是,吴生的心也就放松了。到了晚上,大家一起找住的地方,先有个美少年已经坐在旅店里了。姓黄的一进门,便与少年拱手,高兴地问:“何时离开京城的?”少年回答说:“昨天。”姓黄的便拉着他一齐住宿,并向吴生介绍说:“这是史郎,我的表弟,也是个文人,可以陪伴先生谈论诗文,夜里聊天不会冷清了。”说完,拿出钱来置办酒菜一起吃喝。这位少年风流蕴藉,于是与吴生相互非常欣赏。饮酒间,史郎经常向吴生示意和自己一起在行酒令时作弊,共同罚姓黄的,强行让他喝酒,大家高兴地拍掌大笑。吴生更是喜欢这个少年了。


不久,史郎和姓黄的商量要赌钱,一起拉着吴生玩,于是大家从口袋里拿出钱来做赌本。狐狸嘱咐报儿暗地里把房门锁上,又嘱咐吴生说:“若听到喧哗声,只管躺着睡觉不动。”吴生答应了。吴生每次掷骰子,下小注时就输,下大注时就赢,到一更后,共计赢了二百多两银子。史郎和姓黄的掏干了钱袋,便商量用马做抵押。这时,忽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吴生急忙站起来,把骰子扔进火里,蒙上被子假装睡觉。过了许久,只听店主说找不到钥匙,只好橇坏门锁打开了门,有几个人气势汹汹闯进来,搜抓赌钱的人。史、黄二人都说没有赌博。有个人竟然掀起吴生的被子,说他是赌钱的。吴生驳斥他们。有几个人强行要搜查吴生的行装。正当吴生抗拒快顶不住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官员出行时大队车马经过的喝道声音。吴生急忙跑出来喊叫,众人这才害怕了,忙把吴生拉进屋,求他不要声张。吴生这才从容地把包袱交给店主。车马仪仗走远了,这群人才离开屋子。姓黄的与史郎都做出惊喜的样子,开始寻找床铺睡觉。姓黄的叫史郎跟吴生同睡一床。吴生把腰间缠的包袱枕在头下,然后才拉开被子睡觉。不一会儿,史郎掀开吴生的被子,裸着身子钻入吴生的怀里,小声说:“我喜欢兄长磊落,愿和你相好。”吴生心里明知这是欺诈,但考虑这也不错,于是和他偎抱起来。史郎极力奉承,不料吴生是个壮汉子,交接之时如同斧凿,史郎不断呻吟,难以承受,偷偷哀求吴生不要再干了。吴生原本想干完了再说,用手一摸,已经出了不少血了,于是放开史郎,让他回去睡觉。到了天明,史郎疲惫不堪,起不了床,假称得了暴病,请吴、黄二人先出发。吴生临走时,赠给史郎一些钱作为医疗费。吴生在路上和狐狸说话,这才知道夜里的车马仪仗,都是狐狸干的。


姓黄的在路上,更加向吴生献殷勤。到了晚上,他们还是同住一个旅店,房间狭小,仅放得下一张床,但很是暖和洁净。吴生觉得太窄了,姓黄的说:“这屋里住两个人是窄了些,若是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就够宽敞了,这有什么妨碍?”吃过饭后就走了。吴生也喜欢独自住一间屋,这样可以接待狐狸朋友。吴生坐了很久,狐狸还没有到。突然,他听见墙上小门发出了手指弹打的声音。吴生过去打开门栓探视,一个年轻女子妆扮得花枝招展突然进来,她自己插上了门,向吴生露出笑脸,漂亮得如同仙女。吴生很喜欢她,追问她是什么人,原来是店主人的儿媳妇。于是,他们亲昵一番,非常爱悦。忽然间女子伤心地掉下泪来,吴生惊问,女子说:“不敢隐瞒,我其实是店主人派来引诱你的。往常我一进屋,当即就会有人来当场捉奸,不知今晚上为什么这么久还不到。”又哭着说:“我是良家女子,不甘心做这种事情。如今我把心里话都讲了,乞求你救救我!”吴生听后,非常害怕,又想不出个办法,只好叫她快快回去,女子不走,只是低头哭泣。忽然间,听到姓黄的与店主人打起门来,急匆匆地像开了锅一样。又听见姓黄的大喊:“我一路上恭敬侍奉你,是看重你的为人,为何引诱我的兄弟媳妇!”吴生惧怕,逼着女子快走。又听到墙上小门外也出现打闹的声音,吴生急得汗如雨下,女子也是趴着哭泣。


又听到有人劝主人的声音,主人不听,更急促地推打门。那劝的人说:“请问店主你想怎么办?想杀了他们吗?有我们这几位客人在,必定不会坐视你们行凶。如果两人中有一人逃跑了,要让他们认罪又怎样措辞?想告到公堂吗?说明了你家管教不严,正是自取其辱。况且你是开旅店的,明明是陷害欺诈,怎能保证女子没有别的话?”店主人瞪着眼睛无话可说。吴生听了,暗暗感谢佩服解劝的人,但不知是谁。起初,旅店快要关门的时候,有个秀才带个仆人,来到店里外院住。他带着好酒,让遍所有的客人,尤其是对店主人和姓黄的更是热情。店主人和姓黄的想起身告辞,秀才扯着他们的衣服,苦苦挽留不让走。后来,他们找到机会溜走了,就抄起棍棒跑到吴生住的房间。秀才听到喧闹声,这才进去劝解。吴生趴在窗上窥视,原来是狐狸朋友,心里暗暗高兴。又见店主气势已被压下去,就说大话吓唬他们。又对女子说:“为什么不吭一声?”女子哭着说:“只恨自己不像人,被人驱使干这种贱事!”店主听了,吓得面如死灰。秀才叱骂道:“你们这伙所干的禽兽不如的行为,已经完全暴露了。这是我们客人所共同愤恨的事情!”这时,姓黄的和店主都放下了手中刀棍,跪在那里请求原谅。吴生也开门出来,怒气冲冲地把他们大骂了一顿。秀才又劝解吴生,双方这才和解。女子又哭了起来,宁死不回去。这时从内房里跑出几个丫环老妈子,揪住女人往屋里拉,女子趴在地上,哭得更加哀痛。秀才劝店主高价把这个女人卖给吴生,店主低着头说:“‘做了三十年的接生婆,今日竟然把婴儿倒裹在襁褓里!’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就依从了秀才的办法。吴生不肯多破费,秀才在主客之间调停,最后议定五十两银子。双方人钱交付后,晨钟已经敲响,于是一起赶紧收拾行李,载着女子离开。


女子没有骑过马,在马上精疲力竭。到了午间稍稍休息一会儿。休息后将要上路,叫报儿,报儿不知哪去了。太阳已经偏西了,还不见报儿的踪影,吴生很是纳闷,便问狐狸。狐狸说:“不要担忧,他快回来了。”星月已经出现了,报儿这才回来。吴生盘问他。报儿笑着说:“公子拿出五十两银子肥了这些奸贼,我心里不平。刚才与鬼头商议好,返身去把钱要回来了。”说着把银子放在桌子上。吴生惊奇地询问其中缘故,原来鬼头知道女子只有一个哥哥,出远门十几年没回来,于是幻化成她哥哥的形像,让报儿假冒她的弟弟,到店主家要找姐姐妹妹。店主一见就被唬住了,非常恐慌,假托她病亡了。这两个人说要报官,店主更害怕了,便拿银子贿赂他们,贿赂的价码渐渐增到四十两银子,这两个人才答应离开。报儿把过程说了一遍。吴生便把这些钱送给了报儿。吴生回家后,与这个女人情义很深厚,家里更富裕了。后来,细细询问女子,才知道路上遇到的美少年就是她的丈夫,史郎就是那个姓金的。她穿着一件槲绸披肩,说是从山东一个姓王的那里得到的。原来这帮骗子党羽很多,包括旅店主人,他们都是一伙的。哪里想到吴生所遇到的即是王子巽为之叫苦连天的那些人,这种巧合,不也叫人感到痛快吗!古人说得好:“会骑马的人往往容易摔下来。”


★162、蛙曲


[白话]王子巽说:在京城时,曾经看见一个人在街上表演杂耍。他随身带着一个木盒,木盒分成十二个格,每格趴着一只青蛙。他用细棍敲青蛙的脑门,青蛙就“呱呱”地叫个不停。如果有人给钱,就乱敲青蛙的脑门,像敲云锣一般,词曲和音乐的声调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163、鼠戏


[白话]王子巽又说:有一个人在长安街市上表演鼠戏赚钱。他背一个口袋,里面养着十多只小鼠。他经常在人多的地方拿出一个小木架,放在肩上,俨然就是戏楼的样子。于是他拍着鼓板,唱起古杂剧来。歌声刚起,便有小鼠从口袋里出来,蒙着假面具,穿着小戏服,从后背登楼,像人一样站立起来舞动。男女悲欢完全符合戏中的情节。


★164、泥书生


[白话]罗村有一个人叫陈代,从小又愚蠢又丑陋。他娶了个妻子某氏,却很漂亮。陈妻认为丈夫不如别人,心中抑郁,很不满意,但能贞洁自守,婆媳之间也相安无事。一天夜里,陈妻独自一人睡下,忽然听见一阵风把门吹开,走进一个书生,脱下衣服,摘去头巾,凑到陈妻身旁,一起睡觉。陈妻惊骇恐惧,苦苦抵抗,但是从肉到骨,顿时瘫软,只好听任书生玩弄一番离去。从此,书生没有一夜不来的。一个多月后,陈妻面容憔悴,婆婆深感奇怪,便问其中的原因。开始时,陈妻心中羞愧,不想说出,经一再追问,才说出实情。婆婆惊骇地说:“这是妖怪干的。”用尽各种办法加以禁制诅咒,都不能阻止书生前来。于是让陈代躲在屋里,手握木棍,暗中等候。半夜时分,书生果然再次前来,把头巾放在案上,又脱去袍子,搭在衣架上。他刚要上床,忽然吃惊地说:“哎呀,有生人的气味!”急忙又披上衣服。陈代在黑暗中突然一跃而起,打在书生的腰肋上,“砰砰”作声。再向四面查看,书生已经杳无踪影。拿一个火把点着一照,看见有一片泥衣落在地上,案头的泥头巾还放在那里。


★165、土地夫人


[白话]窎桥有一人叫王炳,出村时看见土地神庙里走出一个美女,非常殷勤地对他眉来眼去。他说些轻薄话加以挑逗,美女也欢欢喜喜地流露出乐意接受的意思。两人想亲近却没有地方,便约定夜里见面,王炳于是把住处告诉了美女。到了夜里,美女果然前来,极尽欢爱。王炳问她姓名,她执意不说。从此两人往来不断。有时王炳与妻子同床,美女也一定来与王炳交欢,妻子竟然不觉得身边有人。王炳惊讶地问其中的原因,美女说:“因为我是土地夫人。”王炳大为恐骇,想赶紧断绝关系,但是想尽办法,都不能阻止她前来。这样延续了半年,王炳病弱疲惫,卧床不起,而美女来得更加频繁,连家里人都能看得见她。不久,王炳果然死去,而美女仍然每天都来一次。王炳的妻子斥责美女说:“你这淫鬼真不知害臊!人已经死了,还来干什么?”于是美女离去,不再前来。


土地神虽是小神,也毕竟是神,哪有听任老婆私奔的?应该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不知是什么东西淫乱发昏,于是使千年以后的人认为这个村子里有一个肮脏下贱、行为不谨的神。实在冤枉啊!


★166、寒月芙蕖


[白话]济南府有一位道士,不知是哪里人,也不知姓名。无论冬夏,他只穿一件夹衣,腰系一根黄丝绦,不穿别的套裤与短袄。经常用半个梳子梳理头发,便把梳齿插在发髻上,像帽子一样。他每天光着脚行走在街市上,夜间便睡在街头,在身体四周数尺之内,冰雪无不消溶。道士刚来到济南时,往往给人表演幻术,市民都争先施舍钱财。有一个里巷间的无赖少年,送来些酒,请求把幻术传给自己,道士没有答应。一次遇上道士在河边洗澡,无赖突然抱走衣服要挟他。道士拱手作揖说:“请还我衣服,我会教给你的。”无赖怕道士骗人,坚决不还。道士说:“你真的不还吗?”无赖少年说:“对。”道士默不作声,不久便见黄丝绦变成一条蛇,身粗可达数握,在无赖少年身上绕了六七圈,昂起头来,怒目而视,朝他脸上吐着芯子。无赖少年惊愕异常,直身跪下,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一味只说“饶命”。道士于是终于拿回黄丝绦来,原来黄丝绦并不是蛇,另有一条蛇弯弯曲曲地爬进城去。由于此事,道士更加有名。


官僚士绅之家听说道士本领超常,就招揽他与他交往,他从此便在乡绅家中往来。司、道长官也都耳闻其名,每当宴饮聚会时,便让道士参加。一天,道士要在水面亭设宴回请诸位长官。到了约定的日期,诸位长官各自在案头见到道士的请帖,也不知道怎么送来的。诸位长官来到设宴的处所,道士躬身出迎。大家进去后,却见静悄悄的一座空亭,连坐榻几案也没摆放,所以都怀疑道士胡闹。道士看了看诸位长官说:“贫道没有仆人,请借用诸位的随从人员,替我稍微张罗一下。”诸位长官都答应下来。道士在墙壁上画出两扇门,并用手敲门,门内便有人答应,把锁打开。大家一齐近前去看,却见有一些人影影绰绰地在里面走动,屏风、帐幔、床榻、几案样样俱全。随即有人把这些东西传送到门外,道士让差役接过来,摆放在亭中,并嘱咐大家不要与门内的人交谈。所以门内门外传送东西时,只是相顾一笑而已。不久,亭中摆满了器具,极为奢侈豪华。接着,美酒飘香,酒菜热气腾腾,一样样都从墙壁中传递出来。在座的客人无不惊异。


水面亭本来背临湖水,每年六月时,数十顷荷花一望无际。但此时正当寒冬,窗外茫茫一片,只有含烟的绿波。一位长官偶然感叹道:“今天的盛会可惜没有莲花点缀!”大家都随声附和。不一会儿,一名青衣差役跑来禀告说:“荷叶满塘啦!”满座无不惊讶,推开窗子,放眼望去,果然满眼都是青葱的荷叶,间杂着一些荷花苞。转眼间万枝千朵,一齐绽放,北风吹来,荷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大家感到诧异。打发差役划船去采莲。远远望见差役驶进荷花深处,不一会儿划船返回,空手来见长官。长官问何至如此,差役说:“小人乘船前往,看见荷花开在远处。我们逐渐划到北岸,反而又远远看见荷花开在南面的水面上。”道士笑了笑说:“这是梦幻中的空花。”没多久,酒宴将尽,荷花也在凋谢,北风骤然吹起,把荷叶摧折得一点儿不剩了。


济东道道员非常高兴,把道士带回衙门,每天陪自己游玩。一天,道员与客人喝酒。道员本来有家传好酒,每次只请客人喝一斗酒,不肯让人随意多喝。这一天,客人喝完酒觉得味道甘美,一再要求把美酒都拿出来,道员却说酒已喝光。道士笑着对客人说:“如果你想喝个痛快,可以找我来要。”客人请道士兑现诺言。道士把酒壶放到袖子里,不一会儿又把酒壶拿出,给在座每人斟酒,那酒与道员的家藏美酒根本没有两样儿。于是大家喝了个痛快才散。道员心中疑惑,进屋去看酒坛,却见外面封缄虽然完好无缺,里面却没有了酒。道员心中暗自羞愧恼怒,把道士当妖人抓起来,加以拷打。不料棍子刚打下去,道员就觉屁股剧痛,再打下去,屁股上的肉疼得如同撕裂一般。虽然道士在堂下喊疼,道员却已血染坐椅。只好停止拷打,把道士赶走了。于是道士离开济南,不知去向。后来有人在金陵遇见过道士,穿着与从前一样。问他,则笑而不答。


★167、酒狂


[白话]缪永定是江西的拔贡生。他一向酗酒,族人大都不敢接近他。一次他偶然来到堂叔家。因为他为人诙谐善于说笑话,客人一跟他交谈,挺喜欢他,便在一起开怀痛饮。他喝醉了,便撒酒疯,骂在座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大为恼火,群情愤激,议论纷纷。堂叔用身体左拦右挡地为他排解,他却认为堂叔偏袒客人,又把更大的怒火转嫁到堂叔身上。堂叔无计可施,跑到他家,告知其事。家人前来,把他连扶带拽弄回家。刚把他放到床上,他的四肢已经变凉,一摸,已经断气。


缪永定死后,有个戴黑帽子的人把他绑走。过了一阵子,来到一座官署前,屋顶覆盖着淡青的琉璃瓦,世间没有这么壮丽的建筑。来到台阶下,黑帽人似乎要等候去见长官。缪永定心想,我有什么罪,恐怕是客人指控我打架斗殴吧。他回头看看黑帽人,只见他含怒的眼睛瞪得像牛眼睛似的,又不敢问。不过他估计自己作为一名贡生与人发生争吵,也许犯不了大罪。忽然,堂上有一名差役宣布,要打官司的明天早晨再来候审。于是堂下的人乱纷纷地一哄而散。缪永定也跟着黑帽人走出官署,根本没有个去处,便缩头缩脑地站在店铺的屋檐下。黑帽人怒冲冲地说:“你这撒酒疯的无赖!天快黑了,人们各自都去找吃饭过夜的地方,你上哪里去?”缪永定浑身发抖,说:“我连为什么抓我都不知道,也没有告诉家人,所以没带一点儿盘缠,能到哪里去?”黑帽人说:“撒酒疯的家伙!要是给自己买酒喝,你就有钱了!你再顶撞我,老拳打碎你的疯骨头!”缪永定低下头来,不敢作声。


忽然,有一个人走出门来,看见缪永定,诧异地说:“你怎么来啦?”缪永定一看,却是自己的舅舅。舅舅姓贾,已经死了数年。缪永定见到舅舅,才恍然明白自己已死,心中愈加悲伤恐惧。便向舅舅流着眼泪说:“阿舅救我!”贾某看着黑帽人说:“东灵使者不是外人,请屈驾光临寒舍。”缪永定与黑帽人二人便走进屋里。贾某向黑帽人深深作揖,并请他多加关照。不一会儿,端出酒菜,三人围桌而坐,一起喝酒。贾某问:“我外甥因什么事,以致劳你大驾,把他抓来?”黑帽人说:“大王去见浮罗君,碰见你外甥撒酒疯骂人,便让我把他抓来。”贾某问:“见过大王了吗?”黑帽人说:“大王在浮罗君那里会审花子案,还没回来。”贾某又问:“我外甥会定什么罪?”黑帽人回答说:“还不知道。不过大王很痛恨这种人。”缪永定在旁边听了二人的谈话,浑身发抖,汗水直流,连酒杯和筷子都拿不起来。不久,黑帽人起身表示谢意说:“叨扰你备办了这么丰盛的酒菜,我已经喝醉啦。我先把令甥托付给你。等大王回来,容我再登门拜访。”说完便起身离去。


贾某对缪永定说:“你没有兄弟,父母把你视为掌上明珠,从来舍不得斥责你。你十六七岁时,三杯酒过后,就醉话连篇,找别人的岔,稍不合意,就光着身子砸门叫骂。那时认为你年纪小。没想到分别十多年,你还是一点儿也不长进,现在可怎么办?”缪永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只是说自己悔之莫及。贾某把缪永定拉起来说:“我在这里卖酒,还有点儿小名气,我一定会尽力的。刚才喝酒的人是东灵大王的使者,我经常请他喝酒,他与我也很要好。大王日理万机,也未必就能记住你。我委曲婉转地跟他说说,央求他顾念私情,把你放走,也许他能答应。”随即又转念一想说:“这事风险很大,非有十万两银子不能了结。”缪永定表示感谢,痛快答应由自己承担费用,贾某承诺为外甥说情。这天缪永定便在舅舅家里过夜。第二天,黑帽人很早就来探望。贾某请求与黑帽人私下交谈,谈了好一阵子,前来告诉缪永定说:“谈妥啦。他再过一会儿就会再来。我先把所有的钱都给他,作为抵押,剩下的等你回去慢慢凑足了给他。”缪永定高兴地说:“一共要多少钱?”贾某说:“十万钱。”缪永定说:“我哪里弄得来这么多钱?”贾某说:“只要一百挂金裱纸钱就够了。”缪永定大喜,说:“这好办。”


一直等到快正午了,黑帽人还没来。缪永定想去逛街,稍微游览一番。贾某嘱咐别走远了,他一口答应,走出门来。只见街市里巷,交易贩卖,与人间完全一样。他来到一个地方,插着荆棘的墙垣非常高峻,似乎是一座监狱。监狱对门有一家酒店,乱哄哄地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酒店外有一条如带的小溪,溪中翻涌着黑水,深不见底。缪永定正停下脚步看那溪水,就听见酒店里有一人大喊:“缪君从哪里来?”缪永定忙看是谁,原来是邻村的翁生,十年前的文字之交。翁生快步走出店来,握着缪永定的手,像生前一样快活。他们随即在酒店里随便喝一些酒,各叙别后的情况。缪永定正庆幸自己能回人间,又遇见老友,于是开怀痛饮,喝得大醉,顿时忘了自己是死人,老毛病重新发作,逐渐絮絮叨叨地指责翁生。翁生说:“几年不见,你酒后还这样?”缪永定一向讨厌别人提自己酒后昏乱的行为,听了翁生说的,更加愤怒,便一拍桌子,顿足破口大骂。翁生瞥了他一眼,一甩袖子,走出酒店。缪永定追赶到溪头,扯下翁生的帽子,翁生生气地说:“你真是个胡作非为的人!”便把缪永定推落到溪水中。溪水并不太深,但水中立着繁密的尖刀,刺穿他的肋部和小腿,只要艰难地动上一动,就会痛彻骨髓,痛贯大脑。黑乎乎的溪水掺杂着屎尿,顺着呼吸进入喉咙,更难忍受。岸上的人挤成一堵墙,都在围观哄笑,并没有一人肯拉他上岸。正当危急时刻,贾某忽然赶到,见此情景大惊,把缪永定拉上岸,带回家,说:“你真是不可救药!至死仍不悔悟,不配再当人了!请你仍然到东灵那里去受刀劈斧剁!”缪永定非常恐惧,流着眼泪说:“我知罪啦!”贾某这才说:“刚才东灵使者前来,等你立字据,你却又去喝酒,游荡不归。他时间紧迫,不能再等,我已立字据,交了一千贯钱,让他先走,馀下应交的钱,以十天为限。你回去后,要赶紧筹措,夜里到村外的旷野荒地里,喊着我的名字,把纸钱烧了,你许下的这个愿就可以了结。”缪永定满口答应。于是贾某催他快走,送到郊外,又嘱咐说:“你千万不能食言连累我!”便指明道路,让他回家。


当时,缪永定已经僵卧了三天,家人认为他已醉死,但鼻孔间隐约还有一丝气息。这一天,缪永定苏醒过来,大吐一场,吐出数斗黑汁,臭不可闻。吐完以后,汗湿透了褥子,身体这才觉得凉爽起来。他把死后的奇遇告诉家人。不久觉得被尖刀刺到的地方肿痛,过了一夜变成了疮,幸好没有太溃烂。十天后,缪永定渐渐能拄着拐杖走路。家人都要他去偿还阴间的欠账,缪永定把费用算了一下,没有几两银子不能备办,于是吝啬起来,说:“以前那事也许是醉梦中的幻境。纵然不是幻梦,他以私情把我放走,怎敢让阎王知道?”家人劝他还愿,他不肯听。但心里也提心吊胆,不敢再去酗酒。邻里都为他德行有所长进而高兴,逐渐又与他一起喝酒了。过了一年多,缪永定把阴间报应的事渐渐忘却,心态逐渐放肆,故态也逐渐复发。一天,他在一位同族晚辈的家里喝酒,又在主人席上大骂。主人把他赶出屋去,关上大门,径自离开。他在门外叫嚷了一个多时辰,儿子才得到消息,把他扶回家去。一进屋,缪永定面对墙壁,直身跪下,磕头无数,说:“这就还你的债!这就还你的债!”说罢仆倒在地,已经断了气了。


★168、阳武侯


[白话]阳武侯薛禄,是胶州薛家岛人。父亲薛太公在岛上最为贫穷,在一位乡绅家放牛。乡绅有一块荒地,薛公在那里放牛,经常看见蛇兔在杂草中搏斗,认为此地不同寻常,因而请求主人给他做宅基地,在那里盖间茅屋住下。几年后,太夫人临产,正值大雨骤至。恰巧有两位指挥使奉命检察海防,经过这里,在门前避雨,看见屋顶落下成群的乌鸦,争着用翅膀覆盖漏雨的地方,甚感诧异。后来薛太公走出屋来,指挥使问:“刚才屋里在干什么?”薛太公告诉他们在生小孩。指挥使又问生的是男是女,薛太公说:“是男孩。”指挥使更加惊讶,说:“这孩子一定非常尊贵!不然怎会由我们两个指挥使守护大门?”两人叹息着起身离去。


薛禄长大后,面带污垢,鼻淌清涕,很不聪明。薛家岛上薛姓本来隶属军籍,这一年应该由薛太公家出一个男丁去戍守辽阳,这可愁坏了薛太公的长子。当时薛禄十八岁,人们认为他太傻,没人跟他结亲。这时薛禄忽然自动对哥哥说:“大哥唧唧咕咕的,莫非由于无人当兵吗?”大哥说:“对。”薛禄一笑,说:“如果大哥肯把丫环嫁给我,我会承担这个差事。”哥哥大喜,立即把丫环许配给薛禄,薛禄于是带着妻子奔赴戍守之地。刚走了几十里,忽然下起了暴雨。路边有块陡立的崖石,薛禄夫妻跑到崖石下避雨。不一会儿,雨停了,才又上路。刚走了几步,崖石崩落。当地居民远远望见有两只虎跃出崖石,近前附到两人身上便无影无踪了。薛禄从此变得非常骁勇矫健,顿时具有不同寻常的丰采。后来因军功被封为阳武侯世爵。


到了天启、崇祯年间,世袭的某位侯爵去世,没有儿子,只有遗腹子,于是暂时让旁支代袭了侯爵。当时的制度规定,凡是世袭封爵之家侍寝的妻妾,怀了身孕应立即奏报皇上知道,由官府指派老妇人与产妇做伴并加以守护,直到生完孩子为止。过了一年多时间,夫人生了一个女孩,产后腹部仍然震动不止,经过十五年,换了几位陪伴守护夫人的老妇人,又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应当以嫡系得赐封爵,旁支哗然反对,认为这男孩不是薛氏的后裔。官府将几位陪伴守护夫人的老妇人加以收捕,百般刑讯,还是全然没有不同的说法。于是这个男孩的爵位才得以确定。


★169、赵城虎


[白话]赵城有位老太太,七十多岁,只有一个儿子,一天,儿子进山被虎吃掉了。老太太非常悲痛,几乎不想活了,便连哭带号地向县官告状。县令笑着说:“老虎怎么能用官法制裁呢?”老太太越发号啕大哭,没人能把她止住。县令加以呵斥,她也不怕。县令又可怜她上了年纪,不忍心对她大发脾气,便答应为她捉虎。老太太伏地不起,一定要等捉虎的公文下达才肯离去。县令无可奈何,便问各个差役,谁能前去捉虎。一个名叫李能的差役,喝得大醉,这时走到县令座前说:“我能。”便领了公文退下,老太太这才离去。李能酒醒后就后悔了,但还以为县令只是摆摆样子,姑且摆脱老太太的纠缠,所以也没太在意,到期复命,把文书交回。县令怒气冲冲地说:“你本来说能捉虎,怎容翻悔?”李能非常为难,请求行文召聚猎户服役,县令依言而行。李能把众猎户召集起来,日夜潜伏在山谷里,希望捉到一只虎,或许便可交差。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也没捉到,挨了好几百板子,冤苦无处可诉。李能便前往东郊山神庙,跪下祷告,痛哭失声。一会儿,一只虎从外面走进来。李能惊愕万分,怕被吃掉。老虎走进庙来,根本不看别处,蹲在大门里面。李能祷告说:“如果是你吃了老太太的儿子,就低下头来让我绑上。”便拿出绳索系住虎颈,虎则俯首帖耳地让他绑。李能把虎牵到县衙,县令问虎说:“老太太的儿子是你吃的吗?”虎点点头。县令说:“杀人应该处死,是自古就有的法律。而且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却被你吃了,她残年将尽,怎么生活?假如你能当她的儿子,我就免你的罪。”虎又点点头。于是松了绑,让它走了。


老太太正怨县令不杀虎给儿子偿命,黎明开门时,门口却有一只死鹿。于是她卖掉鹿肉鹿皮,用来作为维持生活的费用。从此,这便成为惯例,有时虎还衔来钱财,丢到院子里。老太太从此富裕起来,虎对她的奉养超过自己的儿子,所以她心里暗中感激这只虎。虎来时,经常趴在屋檐下,整天不走,人畜相安,互不猜忌。几年后,老太太死了,虎来到堂前吼叫示哀。老太太平时的积蓄,用来料理丧葬之事绰绰有馀,族人便一起把她埋葬。坟刚堆好时,虎又骤然跑来,吓得宾客一逃而光。虎直接来到坟前,发出如雷的哀号,过了一阵子才离去。本地人在东郊建了一座“义虎祠”,至今还在。


★170、螳螂捕蛇


[白话]一个姓张的人偶然在溪谷间赶路,听见山崖上发出一种非常尖厉的声音。他找到通路,登上山崖探看,只见一条碗口粗的大蛇在树丛中扑棱,尾巴抽打到柳树上,柳枝顿时折断。他看那大蛇折腾来折腾去的样子,好像受到什么东西的辖制,但仔细察看仍然毫无所见,于是疑心大起。他逐渐走到蛇前,却见一只螳螂叮在大蛇的头顶上,在用尖利的前臂猛抓大蛇的脑袋,大蛇怎么折腾也甩不开它。过了许久,大蛇终于死去。一看大蛇的额头,皮肉已经破裂。


★171、武技


[白话]李超字魁吾,淄川西郊人,性情豪爽,乐于施舍。这天偶然有一个和尚前来托钵化缘,李超让他吃得饱饱的。和尚非常感激李超,便说:“我是少林寺的。会一些武艺,请让我传授给你。”李超心中喜欢,请他住进招待宾客的房子里,提供丰富的给养,早晚跟他学练武艺。三个月后,李超的武艺已经相当精湛,自己也很得意。和尚问:“你有进步吗?”李超说:“有进步。老师会的,我已经全会了。”和尚只是一笑,让李超展示自己的武艺。于是李超脱去衣服,向手心唾了一口唾沫,动作像猿猴跃起,似飞鸟降落,左腾右跃地演练了一阵子,然后骄傲自得地站在一边。和尚又是一笑,说:“行啦。既然你把我的武艺都学会了,就让我们一比高低吧。”李超欣然同意,两人便各自交叉双臂,摆开架势。接着你挡我架地格斗起来,李超不断寻找和尚的破绽,和尚忽然飞起一脚,李超早已仰面朝天地跌出一丈多远。和尚拍手说:“你还没有学透我的武艺!”李超用手掌撑地,惭愧沮丧地请求指教。又过了几天,和尚告别离去。


李超从此以武艺超群出了名,游历南北各地都没对手。一次,李超偶然前往历下,看见一位年轻的尼姑在场子里表演武艺,观众挤得水泄不通。尼姑对观众说:“总是一人表演,太冷落了。有喜欢武艺的,不妨到场子中来交手比试,玩上一场。”这样说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觑,始终没有应战的。李超在一旁不觉技痒,意气风发地走到场中。尼姑便笑着合掌施礼。刚一交手,尼姑便喊他住手,说:“你这武艺是少林一派的。”随即便问:“尊师是谁?”李超开始不说,尼姑再三追问,才告诉她是那位和尚。尼姑胸前拱手说:“憨和尚是你的老师吗?假若如此,就不必在拳脚上比高低,我甘拜下风。”李超多次请求比试,尼姑都不同意。后经大家一再怂恿,尼姑才说:“既然你是憨师的弟子,同是深谙此道的人,不妨玩上一回,不过只要对方心里明白就可以了。”李超答应下来。他见尼姑长得文弱,有轻视之心,又因少年好胜,想打败她,以博得一时的名声。两人正在较量间,尼姑突然住手不打了。李超问为什么,她只是笑,不说话。李超以为她怕了,坚持要求再作较量,于是她又起身动手。不一会儿,李超飞起一脚,朝她踢去,她并拢五指向下往李超腿上一削,李超觉得膝下像被刀斧砍中似的,跌倒在地,站不起来。尼姑笑着道歉说:“鲁莽冒犯你了,请别怪罪!”李超被抬回家去,一个多月才痊愈。


一年多以后,和尚又来到李超家,李超向他讲起这件往事。和尚吃惊地说:“你太鲁莽!为什么要惹她!幸亏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否则腿已断了!”


★172、小人


[白话]康熙年间,有个变戏法的人带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小人,高一尺左右。扔给他钱,他就打开盒子让小人出来,唱一首曲子再回盒子里去。那人来到掖县,掖县令把盒子要下来搬到县衙里,仔细审问小人的来历。起初小人不敢实说,经再三盘问,才讲出自己的家乡和宗族。原来小人是一个读书的小孩,从塾中回家时,被变戏法的人迷住,再给他服药,使四肢猛缩,那人便作为演出工具带着他走。县令大怒,杀死变戏法的人,把小孩留下,想给他医治,可是还没找到医治的办法。


★173、秦生


[白话]莱州人秦生,炮制药酒的时候,错下了有毒的配料,舍不得倒掉,封好存放起来。过了一年多,秦生夜里想喝酒,可哪里都找不到酒。他忽然想起存放的毒酒,启封后一闻,浓烈的酒香喷薄而出,馋得他肚子发痒,口水直流,无法控制。秦生拿过酒杯,准备喝点儿,妻子苦苦劝阻,秦生笑着说:“痛饮而死,比让酒馋死渴死强多了。”一杯喝完,再拿瓶子倒酒,妻子把酒瓶推倒,屋里满地淌酒,秦生便趴在地上像牛一样地大喝特喝。不多时,秦生肚子疼痛,不能说话,半夜里便一命呜呼了。妻子连哭带号,备好棺材,准备入殓。第二天夜里,忽然有一位身高不满三尺的美女走了进来,她直接走到停尸的厅堂里,用碗里的水给秦生灌下去,秦生顿时复活。夫妻叩头感谢,问美女是谁,美女说:“我是狐仙。刚才我丈夫到陈家偷酒喝,醉死在那里,我去救他回来。偶然路过你家,他怜悯你与他同病,所以让我用剩下的药把你救活。”说罢消失不见了。


我的朋友贡士丘行素,嗜好喝酒。一天夜里想喝酒却无处去买,急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便想以醋代酒。他跟妻子商量,妻子笑话他。他再三逼妻子把醋拿来,妻子只好把醋烫好端来。他喝完一壶醋,才脱了衣服,安然睡去。第二天,妻子拿出一壶酒的钱打发仆人去买酒,半路上遇到丘行素的叔伯弟弟丘襄宸,丘襄宸问清缘由,便怀疑嫂子不肯为哥哥买酒。仆人说:“夫人说:‘家中存的醋本来不多,昨天夜里已喝掉一半,如果再喝一壶,恐怕醋根就断了。’”听了这话的人都觉好笑。岂不知在酒兴正浓时连毒药都甘之如饴,何况是醋?这事也可以流传一时了。


★174、鸦头


[白话]秀才王文,东昌府人,从小真诚厚道。他去楚地游历,经过六河县,在旅馆里歇息。他在门外悠闲地散步,遇见乡亲赵东楼,赵东楼是一个大商人,经常几年不回家。赵东楼见了王文,握着他的手,感到非常高兴,便邀他到自己的住处看看。到了赵东楼的住处,有一位美女坐在屋里,王文大为惊奇,望而却步。赵东楼把王文一把拽住,又隔着窗户喊了一声“妮子走开”,王文这才进屋。赵东楼备好酒饭,两人寒暄起来。王文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里是小妓院。我因客居在外时间长了,暂时住在这里。”谈话间,妮子频频出入,王文局促不安,离开座位,要告别离去,赵东楼勉强拽他入座。


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望见王文时频送秋波,眉眼之间含情脉脉,容貌漂亮,风度文雅,实在就像神仙一般。王文一向人品端庄正直,到这时也惘然若失,便问:“那个漂亮的女子是什么人?”赵东楼说:“这是老太太的二女儿,小名鸦头,十四岁啦。嫖客多次用重金利诱老太太,鸦头执意不肯接客,以致遭到老太太的鞭打,鸦头以年幼为由,苦苦哀求,才幸免接客,现在还在等着出嫁哩。”王文听说后低头不语,坐着发呆,连说应酬话都乱套了。赵东楼逗王文说:“如果你有意,我就做媒人。”王文茫然若失地说:“我可不敢有这个念头。”但直到日色向晚,也绝口不说要走。赵东楼又开玩笑要替王文作媒,王文说:“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只是囊中羞涩,如何是好?”赵东楼知道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答应,便故意许诺拿十两银子帮助王文。王文拜谢后快步离去,把所有的钱都拿到妓院,只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交给老太太。老太太果然嫌少,鸦头对母亲说:“母亲天天责备我不当摇钱树,请让我今天就叫母亲如愿。我刚学做人,还有报答母亲的日子,不要因为钱少就放走财神。”老太太知道鸦头性情倔犟,只要同意接客就很高兴了,所以便应允下来,打发丫环去请王文。赵东楼不好意思中途翻悔,又加上十两银子,交给老太太。王文与鸦头欢爱之极。其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下贱的烟花女子,配不上你。既然蒙你相爱,情义就最珍贵。你倒光钱袋换来这一夜的快活,明天怎么办?”王文泪水涟涟,伤心哽咽。鸦头说:“别难过。我沦落风尘,实不情愿。只是没有找到像你这样忠厚老实的人让我可以依托。现在让我们连夜逃走吧。”


王文大喜,连忙起床,鸦头也起身下地。这时城楼上的更鼓已经敲了三声。鸦头急忙改换男装,两人仓促出了妓院,叫开旅店的门。王文原先带来两头毛驴,他托称要办急事,吩咐仆人立即出发。鸦头在仆人的腿和毛驴的耳朵上系了符,放开缰绳飞奔,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只听见风声“呼呼”直响。到天亮时,他们来到汉江口,租房住下。王文对鸦头异乎寻常的本领感到惊奇,鸦头说:“说出来,你不会害怕吧?其实,我不是人,而是狐狸。我母亲过于贪婪,我每天都受虐待,心中的愤懑郁积已久。幸亏今天脱离苦海。逃到一百里以外,母亲无法知道,就可以平安无事了。”王文毫无异心,从容地说:“在屋里面对美如芙蓉的妻子,却除了四周的墙壁一无所有,我实在难以自慰,恐怕终究要被你丢弃。”鸦头说:“为什么要担心这个?现在买点货物都可以存起来卖钱,一家三几口人,过清寒的日子还可以自给。你可以卖了毛驴做本钱。”王文依言而行,就在门前开了一个小商店,王文亲自与仆人一起干活,在商店里卖酒贩浆。鸦头则做披肩,绣荷包,他们每天都获得盈利,吃的喝的都很好。一年多以后,他们逐渐养了丫环和老妈子。王文从此不再亲自干活,只是负责督察考核而已。


有一天,鸦头忽然忧愁悲伤起来,说:“今天夜里会有祸难降临,如何是好!”王文问其中的缘由,鸦头说:“母亲已经得知我的消息,一定会威胁逼迫我回去。如果派姐姐来,我不发愁,就怕母亲亲自前来。”夜色已尽时,鸦头庆幸地说:“没关系,姐姐来了。”没过多久,妮子推门走进屋里,鸦头含笑迎接。妮子骂道:“你这丫头不害臊,跟人家逃出来隐匿在这里!母亲让我绑你回去。”马上拿出绳索,系在鸦头的脖子上。鸦头生气地说:“我只嫁一人有什么罪?”妮子更加愤怒,拽断了鸦头的衣襟。这时家中的丫环、老妈子都集合起来,妮子心中害怕,逃了出去。鸦头说:“姐姐一回去,母亲一定亲自前来。大祸已经临近,要赶紧想个主意。”便急忙打点行装,准备迁徙他乡。这时老太太忽然闯进门来,怒气满面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这丫头无礼,我得亲自前来!”鸦头跪下迎接母亲,伤心哭泣,老太太二话不说,揪住鸦头的头发,扯着就走。王文坐立不安,悲痛难抑,废寝忘食。他急忙赶往六河,希望把鸦头赎回。一到六河,只见门庭依然如故,住的人却已改变。他向居民打听情况,都不知道老太太搬到了哪里,只得悲伤沮丧地返回。于是他遣散佣工,带着钱返回山东。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来到燕都,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仆人觉得小孩酷似主人,就反复打量小孩。王文问:“为什么盯着这个小孩?”仆人笑着作了回答,王文也为之一笑。王文细看这个小孩,风度壮伟英俊。王文心想自己正没儿子,由于小孩很像自己,很喜欢,便将他赎了出来。王文问小孩的姓名,小孩说自己叫王孜。王文说:“你是在襁褓中被遗弃的,怎么知道自己的姓氏?”王孜说:“我的老师说过,捡到我时,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异常惊骇地说:“我就是王文,哪有儿子?”心想一定是与自己姓名相同的人的儿子,心里暗暗喜欢,对王孜疼爱备至。等回家后,人们见到王孜也不用问,就说是王文的儿子。王孜渐渐成长起来,他勇猛有力,喜欢打猎,不经营产业,喜欢打斗,嗜杀成性,连王文也管不了他。王孜又说自己能看见鬼狐,人们却不相信他的话。恰巧同里有个人家狐狸作祟,请王孜前去察看。王孜一到,就指出狐狸的隐身之处,叫几个人往他指的地方猛打,立即便听见狐狸的号叫,毛在落,血在流,那家从此平安无事。人们因此认为他不同寻常。


有一天,王文去逛市场,忽然遇见了赵东楼,穿戴很不整饬,身体枯瘦,面色黧黑。王文惊讶地问赵东楼从哪里来,赵东楼面色凄惨地请找个地方谈话,王文便将赵东楼领回家去,吩咐上酒招待。赵东楼说:“老太太找到鸦头,狠狠痛打一顿。把家北迁后,又想强迫鸦头改变初心。鸦头誓死不渝,便将鸦头囚禁起来。鸦头生下一个男孩,被扔在偏僻的小巷里,听说后来这孩子收养在育婴堂里,想来已经长大成人。这孩子便是你的亲生骨肉。”王文流着眼泪说:“托上天之福,孽子已回到我的身边。”便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接着他问赵东楼说:“你怎么这样景况凄凉?”赵东楼叹口气说:“今天我才知道,跟妓女相好,不能过于认真。还说什么!”原来,老太太全家北迁时,赵东楼一边担货贩卖,一边跟她家走,把过于沉重难于搬迁的货物全部贱价卖掉。途中的运输费用和生活供应,花费多得难以计算,因此亏损甚大,妮子索取的东西更多。几年时间,数不尽的钱财荡然无存。老太太见赵东楼钱财耗尽,早晚都给他白眼看。妮子渐渐到高门大族之家过夜,经常几夜不回。赵东楼愤激异常,难以忍耐,但也奈何不了她。这一天正值老太太外出,鸦头在窗下叫住赵东楼说:“妓院里本来没有爱情,她们对钱才最情意殷切。如果你还依恋不走,就会招来大祸。”赵东楼深感恐惧,如梦初醒。临走时,赵东楼偷偷去看鸦头,鸦头递给他一封信,让他转交给王文,于是他返回家乡。赵东楼向王文讲完这些情况,便拿出鸦头的信来。信上说:我知道孜儿已在你的膝下。我蒙受的祸难,东楼君自然能备述无遗。前世的孽缘,哪能说清!我被关在没有光亮的屋子里,暗无天日,鞭子抽裂了肌肤,饥饿如烈火煎心,挨过一个早晨和黄昏,就像挨过了整整一年。你如果还没忘记汉江口雪夜薄被里互相拥抱取暖的情景,就应与儿子商量,他定能使我摆脱苦难。母亲和姐姐虽然太狠心,毕竟是至亲骨肉,只须嘱咐儿子别伤害她们,这便是我的心愿。”王文读了信,不禁流下了眼泪。他送给赵东楼一些钱财,赵东楼告辞离去。


这时王孜十八岁了。王文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还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气得瞪圆双眼,当天便赶往京城,打听到吴老太太的住所,却见门前停满了车马。王孜直接闯进屋里,这时妮子正在和湖客喝酒,看见王孜,惊愕地站起身来,变了脸色,王孜骤然上前,杀死妮子。客人异常恐骇,以为来了强盗,等去看妮子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狐狸。王孜持刀径自往里闯,看见老太太正在督促丫环做吃的。王孜跑到门前时,老太太忽然消失不见了。王孜环顾四周,急忙抽出箭向屋梁射去,接着便有一只被射中心口的狐狸掉了下来,于是王孜砍下它的脑袋。王孜找到母亲被囚的处所,用石头砸开门锁,母子都失声痛哭。母亲问老太太现在哪里,王孜说:“已经杀了。”母亲埋怨说:“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命把狐狸带到郊外埋了。王孜假装答应,却剥下狐狸皮存放起来。他又检查了老太太的箱柜,拿走所有的钱财,扶着母亲回了家。王文夫妻重逢,悲喜交集。后来问到吴老太太,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夫妻两人吃惊地问这是什么意思,王孜拿出两张狐狸皮献上来。母亲大怒,骂道:“忤逆的东西,怎能这么干!”痛苦地号啕大哭,乱打自己,翻来覆去地总要寻死。王文极力加以安慰,喝斥王孜把狐狸皮埋掉。王孜气愤地说:“如今刚获得安乐,马上就忘了鞭打吗?”母亲更加气恨,哭个不停。王孜埋葬了狐狸皮回家禀告,母亲才稍稍消气。


自从鸦头回来,王文的家道日益兴盛。王文心里感激赵东楼,用很多钱财来加以报答,赵东楼这才知道老太太母女都是狐狸。王孜侍奉父母非常孝顺,但是一不小心触犯了他,就会恶声恶气地狂吼乱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有拗筋,如不除掉,早晚要出人命,倾家荡产的。”一夜,鸦头等王孜睡着后,偷偷捆住他的手脚。王孜醒过来说:“我没罪。”鸦头说:“我要治你的暴虐,你别怕苦。”王孜大声吼叫,左翻右转,不能挣脱。鸦头用大针在王孜的踝骨旁边刺进去三四分深,用刀“嘣”的一声挑断了拗筋,又在肘部脑部同样处置。全部挑断拗筋之后才给王孜松绑,拍着他安然入睡。天亮后,王孜跑去侍候父母,流着眼泪说:“我夜里想起过去的事情,都不是人干的!”父母大喜。王孜从此像姑娘那样温和,乡里乡亲对他都大加称赞。


异史氏说:妓女都是狐狸,没想到狐狸也当妓女。至于狐狸当鸨母,那就简直是兽禽,灭绝天理,毁坏人伦,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历尽挫折磨难,誓死不渝,连人类都难以做到这一点,怎么却让狐狸给做到了?唐太宗说魏徵由于刚直而更加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


★175、酒虫


[白话]长山县刘某,身体肥胖,嗜酒成性。他每次独自喝酒,总是能喝光一坛子酒。他有靠近城郊的良田三百亩,总是用一半去种黍子,由于家中非常富有,喝酒也并不成为拖累。有一位西域僧人看到刘某,说刘某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病。刘某回答说:“没有。”僧人说:“你是不是喝酒从来不醉?”刘某说:“有这回事。”僧人说:“这是因为你有酒虫。”刘某大为惊愕,便请僧人给予治疗。僧人说:“这好办。”刘某问:“需要什么药?”僧人说一概不需要,只是让刘某在中午的烈日下俯卧,绑好手足,在离头半尺左右处放一坛美酒。过了一段时间,刘某感到口干舌燥,极想喝酒。这时酒香扑面而来,馋火向上越烧越烈,却深受喝不到口的折磨。忽然,他觉得喉咙奇痒,“哇”的一声吐出一个东西,直接掉到酒里。松绑后,刘某一看,原来是一块三寸左右的红肉,像游鱼一样蠕动着,口眼俱全。刘某吃惊地向僧人表示感谢,给他钱,他不要,只要这个肉虫。刘某问:“这虫有什么用?”他说:“这是酒的精华。瓮中盛好水,把酒虫放进去再加以搅动,立即就成了美酒。”刘某让他演试,果然如此。刘某从此厌酒,视酒如仇,他的身体逐渐变瘦,家境日益贫困,后来到了吃饭不能自给的地步。


异史氏说:一天喝一石酒,不影响富有;一斗酒也不喝,反而更加贫困:难道饮食本来就有定数吗?有人说:“酒虫是刘某的福,不是刘某的病,僧人用方术愚弄了他。”是不是这样呢?


★176、木雕美人


[白话]商人白有功说:在泺河口,看见一个人背着竹箱,牵着两条大狗。他从竹箱中拿出一个一尺多高的木雕美人,手能活动,眼能转动,身着艳妆,像活人一样。他又把一个锦制的小鞍垫披在狗背上,便让木雕美人跨上去坐好。安排就绪后,他喝令大狗飞奔。美人自动站起身来,模仿马戏的各种表演动作,时而踩着脚镫子躺到狗腹下,时而从狗腰滑到狗尾,再从狗尾飞身跃上狗背,时而跪拜,时而站起,灵活变化,毫无差错。此人又表演昭君出塞。他另拿出一个木雕男童,帽上插着野鸡的翎子,身上披着羊皮衣,骑在狗上,跟在木雕美人后边。木雕美人频频回顾,木雕男童扬鞭追赶,真是活灵活现。


★177、封三娘


[白话]范十一娘是城祭酒的女儿,自小美貌,尤工诗文。父母对她特别喜爱,有求婚的就让她自己决定,而她很少中意。适值正月十五,水月寺的众尼姑举行盂兰盆会。这一天,出游的女子密集如云,范十一娘也来到了寺院。正在游览时,有一个女子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屡次察言观色,像要说些什么。范十一娘仔细打量那个女子,却是一位年方二八的绝代美人。范十一娘很喜欢她,便回身注目细看。那女子微微一笑说:“姐姐莫不是范十一娘吗?”范十一娘回答:“我是。”女子说:“久闻你的芳名,人们说的果然不错。”范十一娘也问她住在哪里,女子回答:“我姓封,排行第三,住在邻近的村里。”便拉着范十一娘的手臂欢笑,说话的语气温和而又委婉,于是两人互相都很爱慕,恋恋不舍。范十一娘问:“你怎么没人陪伴?”封三娘说:“我父母早就过世,家中只有一个老妈子,留下看家,所以来不了。”范十一娘准备回家,封三娘目不转睛地望着范十一娘,几乎要哭出来,范十一娘也惘然若失,便邀封三娘到家做客。封三娘说:“你家是高门富户,我一向与你不沾亲带故,怕受讥议,招嫌恶。”范十一娘再三邀请,封三娘回答说:“等将来再说吧。”范十一娘便从头上摘下一支金钗送给封三娘,封三娘也从发髻上摘下一枚绿簪作为回赠。范十一娘回家后,对封三娘异常思念。她拿出封三娘所赠的绿簪细看,既非金属,又非玉石,家里人都无法辨认,感到非常奇怪。范十一娘每天盼望封三娘前来,惆怅得想出了病。父母问清缘由,打发人到附近各村察访,根本没有知道封三娘的。


当时正值九月九日,范十一娘消瘦憔悴,百无聊赖,让丫环搀扶着,勉强到花园里看看,在菊圃下放好了褥垫。忽然,有一位女子攀上墙头偷看,范十一娘一瞧,原来却是封三娘。封三娘喊道:“用力接住我!”丫环依言而行,封三娘一下子跳了下来。范十一娘又惊又喜,顿时站起身来,拉封三娘在褥垫上坐下,责备她负约,并问她从哪里来。封三娘回答说:“我家离这里很远,但我常到舅舅家来玩。上次我说家在附近的村子里,说的是舅舅家。分别后想你想得好苦。不过贫贱人与富贵人交往,脚没登门,先觉惭愧,恐怕让丫环仆人看不起,所以终于没来。刚才我在墙外经过,听见女子说话,便攀上墙头张望,希望能看到你,现在果然如愿。”范十一娘于是讲了生病的根源,封三娘泪如雨下,便说:“我来的时候一定要为我保密。我担心造谣生事的人说长论短的,让人不堪忍受。”范十一娘答应照办。与她一起回屋,同床而卧,快活地向她倾吐心怀,不久病就好了。她们结为姊妹,连衣服和鞋都互相换着穿。看见有人前来,封三娘就躲到夹帐里。


这样一连过了五六个月,范公与夫人听到了一些消息。一天,两人正在下棋,夫人出其不意地走进屋来。她对封三娘仔细端详一番,惊讶地说:“做我女儿的朋友太合适了!”便对范十一娘说:“闺房来了好朋友,我们老两口都会喜欢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范十一娘便转述了封三娘的意思。夫人看着封三娘说:“给我女儿做伴,我极欣慰,为什么要隐瞒呢?”封三娘羞得红晕满脸,只是默默地拈弄衣带。夫人走后,封三娘便要告别,范十一娘苦苦挽留,她才没走。一天晚上,封三娘从门外慌张地跑进屋来,哭着说:“我本来说不能住下,现在果然遭受莫大的污辱!”范十一娘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封三娘说:“刚才我出去上厕所,有一个青年男子蛮横地侵犯于我,幸亏逃脱出来。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脸见人!”范十一娘仔细问清那人的形体相貌后道歉说:“请别见怪,这是我的傻哥哥。我一定告诉妈妈,用棍子打他。”封三娘执意要走,范十一娘说请等天亮再走。封三娘说:“舅舅家离这里很近,只需要用梯子把我送过墙去。”范十一娘知道无法挽留,便打发两名丫环翻墙去送封三娘。走了半里地左右,封三娘谢过丫环,独自离去。丫环回来后,范十一娘趴在床上伤心叹息,就像夫妇分离似的。


几个月以后,丫环有事前往东村,晚上回来时,遇见封三娘跟着一位老太太走了过来。丫环大喜,上前施礼问候。封三娘也忧伤地问起范十一娘的起居。丫环拉着封三娘的袖子说:“三姑娘请到我家去。我家姑娘盼你盼得要死!”封三娘说:“我也想你家姑娘,只是我不愿意让你家人知道我去。你回去打开花园的门,我自然会到。”丫环回去告知范十一娘,范十一娘高兴地依言而行,这时封三娘已经来到花园里了。两人相见,各自叙说久别之苦,情意绵绵,难以入睡。封三娘见丫环已经睡熟,便起身移到范十一娘旁边,与她共枕一个枕头,小声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没许配人。就凭你的才貌门第,不愁找不到一个地位尊贵的女婿,不过纨袴弟子傲慢无礼,不值得考虑。如果你想找个如意的配偶,请不要用贫富来衡量。”范十一娘认为言之有理。封三娘说:“去年我们相遇的地方现在又要做道场,明天烦你走一遭,我会让你见到一位如意郎君。我从小就读相面的书,看人一般不会出错。”


拂晓时分,封三娘便离开范家,约定在寺院等候范十一娘。范十一娘果然前往,而封三娘已经到了那里。四处观光了一遍,范十一娘便邀请封三娘一起乘车回家。两人手拉手走出大门,看见一位秀才,约有十七八岁,穿着布袍,不加修饰,容貌英俊,仪表出众。封三娘偷偷指着秀才说:“这人是可进翰林院的人才。范十一娘略微瞥了一眼。封三娘告别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暮色降临时,封三娘果然来到范家,说:“刚才我了解得很详细,这人就是同里的孟安仁。”范十一娘知道孟安仁很穷,认为不行。封三娘说:“你怎么也落入世俗的偏见!如果此人永远贫贱下去,我就挖掉眼珠子,不再给天下人相面。”范十一娘说:“那怎么办?”封三娘说:“我希望有你的一件东西,拿去与他订立婚约。”范十一娘说:“姐姐怎么这样草率!父母都在,不同意怎么办?”封三娘说:“我这么做,正是怕他们不同意。如果态度坚决,就是死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决心!”范十一娘坚决不同意。封三娘说:“你的姻缘已经萌动,劫难却没有消除。我之所以这么做,是要报答你以前的友谊。请让我马上就去,把你送给我的金凤钗,以你的名义送给孟安仁。”范十一娘正想再商量商量,封三娘已经出门走了。


当时,孟安仁家境贫寒而才华出众,又想选择称心的配偶,所以十八岁还没订婚。这一天,他忽然见到两位艳丽的女子,回家后仍然念念不忘。一更将尽时,封三娘敲门进屋。他用蜡烛一照,认出是白天见到的女子,便高兴地询问她。封三娘说:“我是封氏,是范氏十一娘的女伴。”孟安仁喜悦异常,来不及细问,便马上上前拥抱封三娘。封三娘拒绝了,说:“我不是自我推荐的毛遂,而是引荐别人的曹丘生。范十一娘愿意与你缔结百年之好,请你叫媒人提亲吧。”孟安仁非常惊讶,不肯相信。封三娘便把金凤钗拿给孟安仁看。孟安仁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发誓说:“承蒙如此看重,我如果不能娶十一娘为妻,就终身不娶。”封三娘随即离去。清晨,孟安仁央求邻居家的老太太去见范夫人,范夫人嫌孟安仁太穷,竟然不跟女儿商量,立即加以回绝。范十一娘得到消息后,心中大失所望,深深埋怨封三娘误了自己,但是金凤钗不能要回来,只得誓死守约。又过了几天,有位乡绅的儿子求婚,担心说合不成,就央求县令来当媒人。当时该乡绅正有权势,范公心怀畏惧,就此去问范十一娘的意见,范十一娘表示不愿意。范夫人问这是为什么,范十一娘沉默不语,只是流泪,又打发人暗中告诉范夫人,除了孟安仁,死也不嫁!范公听了更加生气,竟然许下该乡绅家的这桩婚事。而且范公还怀疑范十一娘与孟安仁有私情,于是选定吉日,让范十一娘赶紧完婚。范十一娘气得不吃饭,整天只是躺在床上昏睡。到了迎亲的前一天晚上,她忽然起身下床,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扮起来。范夫人暗自高兴。一会儿丫环跑来禀告说:“小姐上吊啦!”全家人惊讶痛哭,深切悔恨但也于事无补了。三天后,范家便安葬了范十一娘。


自从邻家老太太回来讲了范家的态度,孟安仁气得要死,但仍然在一边打听消息,没来由地希望事情还能挽回。当察知范十一娘已经许配给别人时,他怒火中烧,万念俱灰。不久,得知范十一娘玉殒香消,他悲恨交集,意气颓丧,恨不能与范十一娘一道去死。天色向晚,孟安仁走出家门,心中打算趁昏黑的夜晚到范十一娘墓前痛哭一场。这时忽然走过一个人来,近前一看,原来是封三娘。封三娘对孟安仁说:“恭喜你良缘可以实现了。”孟安仁泪水涟涟地说:“你不知道十一娘死了吗?”封三娘说:“我所说的良缘实现,正因为她死了。你可以赶紧叫家人来掘开坟墓,我有一种奇药,能让她复活。”孟安仁依言而行,掘开坟墓,启开棺材,取出尸体,再把墓穴埋好。孟安仁亲自背着尸体,与封三娘一起回到家里,把尸体放到床上,封三娘用过药,过了一个多时辰,范十一娘便复活了。范十一娘一看见封三娘,就问:“这是什么地方?”封三娘指了指孟安仁说:“这是孟安仁。”便向范十一娘讲了事情的经过,范十一娘这才如梦初醒。封三娘怕消息泄露,便把他们领到五十里外的山村里躲藏。封三娘要告辞离去,范十一娘哭着留她做伴,让她在另一个院子里住下。他们卖掉殉葬的首饰,作为度日的费用,也还算薄有资财。


每当封三娘见到孟安仁前来时,就回避走开。范十一娘从容地说:“我们姐妹,比亲骨肉还亲,但终究不能团聚一辈子。想来不如效法娥皇、女英,一起嫁给孟生。”封三娘说:“我从小得到异乎寻常的秘诀,通过吐纳的方法可以长生,所以不愿嫁人。”范十一娘笑着说:“世上流传的养生术汗牛充栋,哪个行之有效啦?”封三娘说:“我得到的秘诀,世人根本不知道。世上流传的并不是真诀,只有华佗的五禽图还算大体不虚。凡是修炼的人无非想使气血流通,如果气逆打嗝,炼虎形那一式,立刻就好,这不就是效验吗?”范十一娘暗中与孟安仁谋划一番,让孟安仁假装出远门。到了夜间,范十一娘硬劝封三娘喝酒,当她喝醉后,孟安仁偷偷进屋,与她同床。封三娘醒来说:“妹子把我害了!如色戒不破,得道后能升到第一重天,如今中了奸计,这是命啊!”便起身告辞。范十一娘把自己的诚意告诉了封三娘,并伤心地表示歉意。封三娘说:“说实话,我是狐狸。因为见你容貌美丽,忽然生出爱慕之心,如同作茧自缚,才会有今天。这是情魔造成的劫难,与人力无关。再留在这里,情魔还会产生,就没完没了了。你还有许多日子来享受福禄,请珍重自爱。”说罢消失不见了。夫妻二人久久惊叹不止。


过了一年,孟安仁乡试、会试果然考中,在翰林院任职。他递上名帖,去见范公,范公愧恨交加,不愿相见,他再三请求,范公才同意见面。他走进屋,按女婿身份行礼,伏地叩头,非常恭敬。范公恼羞成怒,怀疑他在玩弄轻佻浮薄的花样。他请范公单独谈话,一一讲出事情的经过。范公不肯深信,派人到他家调查属实,才大为惊喜地相信了。范公暗中告诫家人不要把事情讲出去,怕招致灾祸变故的发生。又过了两年,那位乡绅因暗中疏通关节的行为被发觉,父子都被发配到辽海卫充军,范十一娘这才回娘家看望父母。


★178、狐梦


[白话]我的朋友毕怡庵,卓尔不群,以豪放不羁的行为自得其乐。他长得很胖,胡须浓密,在文人中很有名。毕怡庵曾经因事来到担任刺史的叔叔的别墅,在楼上歇息。传说楼中原来有许多狐狸,毕怡庵每当读《青凤传》时,心中就向往见到那样的狐狸,为从未相见而遗憾,因此便在楼上聚精会神地沉思起来。后来毕怡庵回到书斋,天色已经逐渐向晚。当时正值夏月,天气闷热,他在门口睡下。睡着后有人摇晃他,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妇人,年过四十,却也风韵犹存。他吃惊地起来问她是谁,妇人笑着说:“我是狐狸。蒙你思念,深受感动,特来接受你的情意。”毕怡庵闻言很高兴,便对那妇人说些调笑戏谑的话。妇人笑着说:“我年龄大了,即使别人还不嫌弃,自己先已羞愧沮丧了。我有个小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可以侍候你梳洗。明天夜里,不要让屋里住别人,她就会来。”说罢起身离去。第二天夜里,毕怡庵点香坐候。妇人果然把女儿带来,女郎姿态娴雅温柔,举世无双。妇人对女郎说:“毕郎与你有前世的姻缘,你就住下吧。明天早上早点儿回家,不要贪睡。”毕怡庵握着女郎的手,一齐进了帐子,亲热至极。事后女郎笑吟吟地说:“胖郎君太笨重,叫人受不了!”天没亮就走了。


到了晚上,女郎独自前来,说:“姐妹们要为我祝贺新婚,请你明天屈驾与我同去。”毕怡庵问:“在哪里?”女郎说:“大姐作东道,离这里不远。”毕怡庵果然等候赴宴。等了许久,女郎仍没到来,他渐渐感到身体困倦。刚伏在案上,女郎忽然走进门来说:“有劳你久等啦。”便握着他的手出发。他们忽然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座大院落。他们直接走进中堂,只见灯烛荧荧闪光,灿若星辰。不久主人走了出来,这是一位年近二十的女子,装束淡雅,绝顶漂亮。主人恭敬地整理一下衣襟,施礼祝贺完毕,准备入席,这时丫环进来说:“二娘子到。”只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大约十八九岁,笑着对女郎说:“妹子已经尝过结婚的滋味了,新郎还算如意吧?”女郎用扇子打二姐的后背,用白眼瞪她。二姐说:“记得小时和妹子相互打闹玩耍,妹子怕人数肋骨,只要远远地向手指呵气,就笑得合不上口。妹子就生我的气,说我会嫁给矮人国的小王子。我说你这丫头将来嫁给一个大胡子的男人,那胡子刺破你的小嘴,今天果真如此。”大姐笑着说:“难怪三妹气得咒你,新郎就在身边,你竟这般胡闹!”一会儿,大家凑近喝酒,靠近坐下,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说说笑笑,都非常快活。


忽然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猫前来,她大约十一二岁,童发尚未脱尽,娇艳妩媚却深透骨髓。大姐说:“四妹妹也要来见姐夫吗?这里没地方坐了。”便拉过来抱在膝上,夹菜肴果品给她吃。过了一阵子,大姐把四妹放在二姐的怀里,说:“把我的腿压得酸疼!”二姐说:“丫头这么大了,身子好像有几百斤重,而我身子单薄不经压。既然是来见姐夫的,姐夫本来就高大健壮,膝头胖胖的,也经坐。”便把四妹抱起来放到毕怡庵的怀里。在毕怡庵的怀里,四妹又香又软,轻若无人,毕怡庵便抱着她同杯喝酒。大姐说:“小丫头别喝太多,喝醉了会有失仪态,恐怕姐夫会笑话的。”四妹不停地开颜欢笑,用手逗猫,猫“喵喵”直叫。大姐说:“还不把猫丢开,把跳蚤虱子都抱到身上啦!”二姐说:“请大家用猫来行酒令,大家往下传筷子,猫叫时传到谁手,谁就喝酒。”大家依言进行。筷子一传到毕怡庵手里猫就叫,毕怡庵本来酒量大,这时一连喝了好几杯,却发现是四妹故意把猫掐叫的,于是大家放声哄笑。二姐说:“小妹子回去吧!压坏了新郎,恐怕你三姐要埋怨人。”四妹便抱着猫离席而去。


大姐见毕怡庵能喝酒,便摘下髻子来盛上酒请他喝。他看髻子只能盛一升左右的酒,但喝起来觉得有数斗之多。等喝光一看,那髻子却是一张大荷叶。二姐也要敬酒,毕怡庵推辞说喝不了了。二姐拿出一个比弹丸稍大的口红盒子,斟上酒说:“既然酒量到了,就用它表示一下意思。”毕怡庵一看,认为可以一口喝完,而接连喝了上百口酒,仍然没有喝光。女郎在旁边用小莲花杯换了口红盒子,说:“别让奸人捉弄了。”把口红盒子放到案上,却是一只巨钵。二姐说:“关你何事!才当了你三天的郎君,就这样亲爱吗!”毕怡庵拿起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却觉得手里拿着的酒杯变得滑腻柔软,仔细一看,那不是酒杯,却是一只绣鞋,做工精巧绝伦。二姐夺过绣鞋骂道:“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偷走了人家的鞋子,怪不得脚冷冰冰的!”便起身进屋换鞋。


女郎拉着毕怡庵离开酒席,告别众人。把他送出村子,让他自己回家。这时他忽然醒来,知道刚才是在做梦,可是口鼻之间醉醺醺的,还在发出浓香的酒气,因此深感诧异。到暮色来临时,女郎到来说:“昨夜没醉死吗?”毕怡庵说:“我正怀疑那是做梦。”女郎说:“姐妹们怕你疯狂聒噪,所以假托做梦,其实不是梦。”


女郎每次与毕怡庵下棋,毕怡庵总是落败。女郎笑着说:“你整天嗜好此道,我以为一定会有出奇的高招,现在看来,只是平平。”毕怡庵求女郎指点,女郎说:“下棋作为一种技艺,靠人自己领悟,我哪能使你长进?经常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能有所提高。”过了几个月,毕怡庵觉得稍有进境。女郎试了试他的棋力,笑着说:“还不成,还不成。”毕怡庵出门与曾经一起对弈的朋友下棋,人们都觉得他很有长进,都感到莫名其妙。毕怡庵为人坦荡直率,心里存不住事,就稍微透露了一些情况。女郎得知后,责备毕怡庵说:“无怪乎同道之人不与狂生交往。我屡次嘱咐你要谨慎地保守秘密,你怎么还这个样子!”气得要马上离去。毕怡庵一味道歉认错,女郎才稍稍消气,但从此逐渐来得少了。


过了一年多,女郎有一天晚上到来后,面对毕怡庵直愣愣地坐着。跟她下棋,她不下,跟她去睡,她不睡。女郎惆怅了许久,才说:“你看我与青凤谁强?”毕怡庵说:“恐怕你比她强。”女郎说:“我却自愧不如。不过聊斋先生与你是诗文相交的朋友,请烦他为我作一篇小传,千年以后未必没有像你这样喜欢我想念我的人。”毕怡庵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过去遵守你原先的嘱咐,所以秘而不宣。”女郎说:“以往我是这样嘱咐的,现在就要分别了,还隐讳什么?”毕怡庵问女郎:“到哪里去?”女郎说:“我和四妹妹被西王母征召为花鸟使,不能再来。以前有个姐姐辈的与你家的叔伯哥哥相好,临别前已经生下两个女孩,现在还没出嫁。幸亏我与你没有什么拖累。”毕怡庵请女郎临别赠言,女郎说:“平息盛气,自然少错。”便站起身来,拉着毕怡庵的手说:“你送我走。”走了一里左右,女郎流着泪水分手告别说:“只要你我有意,未必没有相见的日子。”便一人走了。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与我在绰然堂脚对脚地同榻共寝,详细讲述了这个奇异的故事。我说:“有这样的狐狸可写,聊斋的笔墨也放射光芒了。”于是记述了这个故事。


★179、布客


[白话]长清县的某人,以卖布为业,客居于泰安。他听说有个术士精通星命之学,便去问祸福。术士推算一番说:“你的运数很糟糕,应快快回家。”卖布的为之恐惧,带着钱财北归。他在途中遇到一个身穿短衣的人,像是差役,渐渐在一起交谈,便互相熟悉亲热起来。卖布的多次买来餐饮,招呼短衣人一起吃喝,短衣人甚为感激。卖布的问短衣人去办什么事,短衣人回答说:“准备到长清县去捉人。”卖布的问捉什么人,短衣人拿出公文,让他自己细看,公文上第一个写的就是卖布人自己的姓名。卖布人惊骇地说:“为什么抓我?”短衣人说:“我不是活人,而是嵩里山东四司的差役。想必是你的寿命到头了。”卖布人流着泪水求救。鬼差说:“我没办法。不过公文上名字很多,捉到一起还需要一些时日。你快回家处理后事,我最后招你,这就是我对交情的报答了。”不久,来到河边,河上桥梁已断,行人艰难地趟水过河。鬼差说:“你要死啦,一文钱也带不走。请马上建一座桥来方便行人,虽然花费许多钱财,但对你未必没有一点儿好处。”卖布的深以为然。


卖布的回家后告诉妻子准备棺材衣物,又限期招集工匠修建新桥。过了多日,鬼差始终没来,卖布的心里暗生疑虑。一天,鬼差忽然前来说:“我已经把建桥的事上报城隍,城隍已经转达阴司,阴司说这一件事可以延长寿命。如今公文上的名字已经除掉,我特意告诉你一声。”卖布的高兴地表示感谢。后来,卖布的又来到泰山,他念念不忘鬼差的恩德,恭敬地烧化纸钱,喊着鬼差的名字加以祭奠。刚出庙门,只见鬼差匆忙走来说:“你几乎害了我!幸亏东四司的长官刚才正在办公,不知此事,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送了卖布的几步,说:“以后你别再来。如果我有事到北边去,自然会绕道前去拜访。”便告别离去。


★180、农人


[白话]有一个农民在山下除草,妻子用陶罐给他送饭。农民吃完饭,把陶罐放在田垄旁边。到傍晚一看,陶罐中的剩粥全都没了。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农民心怀疑虑,从一旁斜着眼睛注意察看。只见有一只狐狸前来,把头伸进陶罐里。农民拿着锄头悄悄上前,用力猛打,狐狸惊慌逃窜,可是陶罐套在头上,很难摆脱。狐狸跌了一跤,碰碎了陶罐,露出头来,看见农民,逃得更快,翻山跑了。


几年以后,山南有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深受狐狸纠缠作祟的困扰,画符驱邪都不灵验。狐狸对那女儿说:“纸上的符咒,能把我怎样!”女儿哄骗狐狸说:“你的道术很深,我愿跟你永远相好。但不知你一生也有什么害怕的没有?”狐狸说:“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十年前在北山时,我曾到田边偷吃东西,被一个戴大沿斗笠的人拿歪脖子武器差点儿没打死,至今心里还在害怕。”女儿告诉了父亲。父亲想用这个使狐狸害怕的人来治狐狸,但是不知姓名、住址,也没处打听。


恰巧仆人因事来到山村,向人偶然提起此事。旁边有一个人惊讶地说:“这与我往年的经历正好相同,莫非我从前追赶的那只狐狸,现在能作怪了?”仆人感到诧异,回去告诉了主人。主人非常高兴,立即吩咐仆人用马把农民接来,恭敬地讲了自己的请求。农民笑着说:“以前遇到狐狸实有其事,但未必就是现在这只。况且这只狐狸已能变化作怪,怎会还怕一个农民?”大户人家再三勉强农民去驱邪,让他穿戴成往日的样子,农民走进屋里,以锄头拄地,呵斥说:“我天天找你找不到,你原来逃避在这里吗!今天让我碰上,一定打死,决不饶恕!”说罢便听见狐狸在屋里哀叫。农民越发作出盛怒的样子,狐狸当即哀求饶命。农民呵斥说:“快走!这次放了你!”女儿看见狐狸抱头鼠窜而去,从此平安无事。


★181、章阿端


[白话]卫辉府的戚生,年纪轻轻,文质彬彬,而又任性使气,敢做敢当。当时,一家世家大族有一座颇具规模的宅第,白天闹鬼,接连死人,愿意低价出售。戚生认为价格便宜,便买来居住。然而宅第空阔,人口稀少,东院楼亭周围,荒蒿野艾繁密成林,也暂且搁置不住。在夜里,家人受到惊扰,总是大喊有鬼。经过两个多月,死了一个丫环。不久,戚生的妻子在傍晚前往楼亭,回来就得了病,没几天便一命呜呼。家人更加恐惧,劝戚生搬家,戚生不听。但他孤身独处,没有伴侣,心境凄凉,为自己伤感不已。众丫环仆人又不时向他絮叨种种怪异之事,惹得他大发脾气,一怒之下,抱着被褥,独自在罕有人迹的亭子中躺下,仍然点着蜡烛,来察看会有什么怪事出现。等了许久,并无异常现象,戚生也就这么睡着了。


忽然有人把手伸进被里,反复摸来摸去。戚生醒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丫环,耳朵蜷曲,头发蓬乱,极为肥胖。戚生知道她是鬼,捉住她的胳膊一推,笑嘻嘻地说:“这副尊容,难以领教!”丫环自惭形秽,缩回手去,迈着小步走开。不一会儿,一个女郎从西北角走出,神情美妙动人,不管不顾地来到灯下,生气地骂道:“哪里来的胆大妄为的书生,居然大模大样地睡在这里!”戚生起身笑着说:“我是这所宅第的主人,等着找你要房租的。”便站起身来,光着身子去捉女郎,女郎急忙逃跑。戚生抢先跑到西北角,拦住归路,女郎无路可走,便在床上坐下。戚生走近了女郎,在烛光下一看,简直美如天仙,便慢慢把她抱在怀里。女郎笑吟吟地说:“狂妄的家伙不怕鬼吗?会祸害死你!”戚生强行解开女郎的衣裙,女郎也不太抵抗。事后女郎介绍自己说:“我姓章,小名阿端。误嫁一个浪荡汉子,他自以为是,残暴不仁,对我横加折磨羞辱,使我悲愤抑郁,早年夭折,埋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这所宅第下面全是坟墓。”戚生问:“那个老丫环是谁?”章阿端说:“她也是一个死鬼,侍候我的。上面有活人居住,鬼在墓中就不安宁。刚才是我让她把你赶走。”戚生问:“她为什么摸来摸去的?”章阿端笑着说:“这丫环三十多岁了,没跟男人睡过,情形挺可怜的,不过她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总之,谁胆怯,鬼就加劲予以辱弄;谁刚强,鬼就不敢加以侵犯。”听到近处的晨钟已经响过,便穿衣下床,说:“如果你不猜疑,夜里我会再来。”


到了晚上,章阿端果然前来,两人缠缠绵绵,更加欢乐。戚生说:“我的妻子不幸去世,感伤哀悼难以从心中排除。你能为我把她招来吗?”章阿端听了更加伤心,说:“我死了二十年,谁想念过我一次?你真是多情,我会尽力帮忙。不过,听说她已有了投生的地方,不知是否还在阴间。”过了一晚,章阿端告诉戚生说:“你的妻子即将投生到贵人家。由于她前生丢了耳环,便打丫环,丫环上吊而死,这案子还没了结,所以滞留阴间。现在她还寄身于药王廊下,并有人看守。我打发丫环前去行贿,也许快来了。”戚生问:“你为什么能闲散自由?”章阿端说:“冤死鬼只要自己不去投案进见,阎王就没工夫过问。”二更将尽时,老丫环果然把戚生的妻子领来。戚生握着妻子的手万分悲恸,妻子眼含泪水,说不出话来。章阿端告别要走,说:“你们两人可以共话久别之情,让我们改天夜里再相见。”戚生关心地问起妻子前生的丫环上吊的案件,妻子说:“不碍事,快结案了。”两人上床依偎拥抱,像妻子活着时一样欢乐。从此便经常如此。


五天以后,妻子忽然哭哭啼啼地说:“明天我要到山东投生,离别的时间太长,如何是好?”戚生听了这话,哭得泪水淋漓,悲不自胜。章阿端劝解说:“我有一个主意,能使你们暂时团聚。”夫妻二人都止住哭泣,问有何高见。章阿端请戚生拿十挂纸钱在南堂的杏树下焚烧,拿去贿赂押送投生的差役,让他延缓一些日子。戚生依言而行。到了晚上,妻子前来说:“幸亏端姑娘的主意,现在我们还能相聚十天。”戚生大喜,留下章阿端不让她走,同床而卧,从日暮到破晓,唯恐欢乐到头。过了七八天,戚生因限期将满,夫妻整夜哭个不停,又向章阿端问计。章阿端说:“看情形很难再有办法。不过可以试试看,只是非有阴间的一百万钱不可。”戚生如数烧了纸钱。章阿端来了,高兴地说:“我让人跟押送投生的差役说情,起初很难说通,后来看到钱多,才动了心。现在已经让别的鬼代为投生去了。”从此,她们在白天也不再离开,让戚生关闭门窗,整天点着灯烛。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时间,章阿端忽然病了,头昏目眩,心情烦闷,神志恍惚不清,像看见鬼的样子。戚妻抚摸着章阿端说:“这是鬼病。”戚生说:“端姑娘已经是鬼,又有什么鬼能让她生病?”戚妻说:“并非如此。人死后变成鬼,鬼死后变成聻。鬼怕聻,犹如人怕鬼。”戚生想给章阿端请巫医,戚妻说:“鬼的病怎能用人来治?邻居老太太王氏如今在阴间当巫医,可以去叫她来。不过离这里有十里多地,我脚下软弱无力,不能走路,麻烦你烧一匹纸马。”戚生依言而行。纸马刚烧完,就见丫环牵着一匹红毛黑尾的快马,在院里把缰绳交给戚妻,戚妻转眼消失不见。没多久,戚妻和一个老太太同骑一马回来,把马拴在廊柱上。老太太进屋按住章阿端的十指进行诊断,接着端正地坐好,脑袋颤动作态,仆倒在地一阵子,跳起来说:“我是黑山大王。这姑娘病情非常严重,幸亏遇到小神,福分不浅哩!这是业报之鬼造的祸殃,没关系,没关系!只是病愈以后,必须给我丰厚的供养,一百锭银子、一百贯钱、一桌丰盛的酒席,一样不能少。”戚妻一项一项地高声答应下来。老太太又倒在地上苏醒过来,向病人吆喝一番,才算完事。之后老太太要走,戚妻送到门外,把纸马送给了她,她高兴地走了。进屋来看章阿端,似乎在逐渐清醒,夫妻二人非常高兴,加以好言抚慰。章阿端忽然说:“我恐怕不能再到人间了。一闭眼就看见冤鬼,这是命啊!”便流下眼泪。过了一夜,她的病情越发沉重,生命垂危,弯曲着身子发抖,好像看到了什么。她拉戚生与自己躺在一起,把头埋在戚生的怀里,似乎怕被捉住。戚生一起身,她就不安地惊叫。就这样过了六七天,夫妻二人束手无策。恰好这一天戚生外出,半天后回到家里,就听到妻子的哭声。戚生心中一惊,忙问出了何事,原来端姑娘已经死在床上,衣服还在。掀开一看,却是真真切切的一具白骨。戚生万分悲恸,按人类的葬礼把她埋在祖坟旁边。


一天夜里,妻子在梦中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戚生摇醒妻子,问哭什么,妻子回答说:“刚才梦见端姑娘前来,说她的丈夫变成聻鬼,恼恨她在阴间不守贞节,怀恨在心,要了她的命,请我给她做道场。”戚生很早起床,准备照办。妻子阻止说:“超度鬼不是你能使上劲的。”便起身出去。过了一阵儿,妻子回来说:“我已经让人去请僧侣,应该先烧纸钱作为费用。”戚生依言而行。太阳刚刚落下,僧众都已到齐,使用的铜铙法鼓与人间完全相同。妻子不时说声音震耳,而戚生根本听不见。做完道场后,妻子又梦见阿端前来表示感谢,说:“冤仇已经消除,我将生为城隍的女儿,请转告戚生。”


妻子在家住了三年,家人刚听说时有点儿害怕,天长日久就习惯了。戚生不在时,家人就隔着窗户禀告家事。一天夜里,妻子哭哭啼啼地对戚生说:“以前押送投生的差役,如今他受贿舞弊的情况泄露出来,追查得很紧,我们恐怕不能长久团聚了。”几天后,妻子果然生病,她说:“由于钟情于你,我本来只愿长死,不愿投生。现在即将永别,莫非是命运使然吗!”戚生惶恐问计,妻子说:“这是没法挽回的。”戚生问:“要受责罚吗?”妻子说:“会有轻微的惩罚。不过偷生罪大,偷死罪小。”说罢就不再动。仔细一看,面容和形体渐渐消失不见了。戚生时常独自住在荒亭里,希望能有其他的遇合,但始终平静无事,于是人们心理逐渐安定下来。


★182、馎饦媪


[白话]韩生在别墅住了半年,到年底才回家。一天夜里,妻子刚躺下,就听见人走路的声音。她睁眼一看,炉中的煤火熊熊燃烧,火苗明亮。只见一个老太太,大约八九十岁,满脸皱纹,驼着背,头发稀疏可数。老太太对韩妻说:“吃汤饼吗?”韩妻心中恐惧,不敢搭腔。于是老太太用火筷子拨火,放上锅,倒上水。一会儿就听水烧得沸腾起来,老太太撩开衣襟,打开腰间的口袋,拿出几十个汤饼,扔到锅里,每下一个汤饼都清晰有声。老太太自言自语说:“等我找双筷子来。”便走出屋门。韩妻乘老太太走开的当口,急忙起身,拿起锅来,把汤饼倒在箦床的后面,盖好被子躺下。不多时,老太太回到屋里,追问那锅汤饼哪里去了。韩妻吓得喊了起来,家人都被吵醒,老太太这才离去。家人掀开箦床,用灯一照,却见几十只土鳖虫堆积在那里。


★183、金永年


[白话]利津县的金永年,八十二岁还没有孩子,而老妻也已七十八岁,自己料想没有得子的希望了。忽然他梦见神来告诉说:“你本来应该绝后,念你做买卖公平,赐给你一个儿子。”醒后便告诉了老妻。老妻说:“这真是妄想。我们俩都快进棺材了,怎么能生孩子?”不久,老妻腹中震动,十个月后,竟生下一个男孩。


★184、花姑子


[白话]安幼舆是陕西的拔贡生。他为人轻财仗义,喜欢放生。他看见猎人捉到禽兽,总是不惜重金,买来放掉。一次,赶上舅舅家办丧事,安幼舆前去送葬。晚上回家时,途中经过华山,在山谷中迷了路,心中大为恐惧。忽然,他见一箭之地以外有灯光,便向那里赶去。刚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了一个老汉,弯腰驼背,拖着拐杖,在斜径上快步赶路。安幼舆停住脚步,正要发问,老汉却先问他是何人。安幼舆告诉老汉自己迷了路,并说有灯光的地方一定是一个山村,自己准备前去投宿。老汉说:“这地方可不是安乐乡。幸好老夫来了,你可以跟我走,我家的茅屋可以让你住下。”安幼舆非常高兴。


安幼舆跟老汉走了一里地左右,看见一个小村子。老汉敲敲柴门,便有一个老太太出来开门说:“郎君来了吗?”老汉说:“来了。”进屋后,只见房屋低矮狭小。老汉点上灯,靠近安幼舆坐下,便吩咐就家中现有的食物来准备吃的。还对老太太说:“他不是别人,是我的恩人。你行走不便,可以叫花姑子来斟酒。”一会儿,有个女郎把饭菜端进屋来,站在老汉的身边,斜着眼睛偷看安幼舆。安幼舆一看,只见她年轻美貌,宛如天仙。老汉回头吩咐花姑子温酒。房中西边一角的屋里生着煤炉,花姑子便进屋拨火。安幼舆问:“这位女郎是你的什么人?”老汉说:“老夫姓章,七十岁,只有这个女儿。农家没有丫环仆从,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敢叫妻子女儿出来相见,请别笑话。”安幼舆问:“女婿家在哪里?”老汉回答说:“还没有女婿。”安幼舆夸奖花姑子聪明漂亮,赞不绝口。老汉正在谦虚客套着,忽然听见花姑子惊叫起来。老汉跑进屋里,原来酒烫沸了,火苗腾起。老汉把火扑灭,呵斥说:“这么大的丫头啦,烫沸了也不知道吗!”回头一看,炉旁有个高粱秆心扎的紫姑尚未完成,又呵斥说:“头发都这么多了,还像个小孩!”把扎的紫姑拿给安幼舆看,说:“只顾玩这玩艺儿,酒都烫沸了。你还夸她呢,岂不把人羞死!”安幼舆仔细看她扎的紫姑,眉眼衣服俱全,制作精致,便称赞说:“虽然近乎儿戏,也能看出她心思聪慧。”


两人喝酒多时,花姑子频频前来斟酒,嫣然含笑,一点儿也不害羞。安幼舆注视着花姑子,爱情油然而生。忽然听见老太太的招呼,老汉便起身走开。安幼舆一看再没别人,对花姑子说:“看到你美如天仙的容貌,使我魂都丢了。本想叫媒人来说亲,怕说不成,如何是好?”花姑子拿着酒壶,面对炉火,始终沉默着,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问了几次,都没回答。安幼舆一点一点地捱进屋里,花姑子站起身来,正颜厉色地说:“狂郎进屋来要干什么?”安幼舆直身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花姑子想夺门出去,安幼舆猛然起身,拦住去路,去吻她的嘴唇。花姑子用发颤的声音大喊,老汉急忙跑进屋里,问喊什么。安幼舆松手放开花姑子,走出屋来,深感惭愧,也极恐惧。这时,花姑子从容不迫地对父亲说:“酒又沸涌出来了,要不是郎君过来帮忙,酒壶都烧化了。”安幼舆听了花姑子说的,心才安稳下来,对花姑子也更加感激。他神魂颠倒,打消了非礼的念头。于是佯醉离席,花姑子也随后走开。老汉来铺好被褥,关门离去。安幼舆一夜没睡,天没亮就把老汉喊出来告别。


回家后,安幼舆立即央求要好的朋友登门求婚,朋友去了一整天才返回来,竟然连花姑子家的住处都没找到。于是安幼舆吩咐备马,带着仆人,寻找旧路,亲自前往。到了原先去的地方,却见到处是陡峭的石壁、险峻的山岩,根本没有村落。到附近的村里打听,姓章的特別少。安幼舆失望而归,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从此落下神志昏乱的毛病,勉强喝点儿稀粥就恶心要吐,在昏迷中总是在喊花姑子。家人不解其意,只能通宵围在身边侍候,看样子已濒于死亡。一天夜里,看护人员困倦不堪,都已入睡,安幼舆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在晃动自己。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花姑子站在床前,不知不觉地神志清醒过来。他仔细端详着花姑子,泪水“扑簌扑簌”地直往下淌。花姑子低头一笑说:“傻小子怎么至于这样?”便上了床,坐在安幼舆的腿上,用两手按住安幼舆的太阳穴。安幼舆顿觉脑中有一股麝香的奇香,穿过鼻翼,沁透骨髓。按了多时,安幼舆忽然觉得满头是汗,渐渐地发展到全身是汗。花姑子低声说:“屋里人多,我不便住下。三天后我会再来看你。”又从绣花的衣袖里拿出几枚蒸饼,放在床头,便悄悄离去。到了半夜,安幼舆不再流汗,想吃东西,便拿蒸饼来吃。不知蒸饼包的什么馅儿,他吃着非常甘美,便一连吃了三枚。他还用衣服把剩下的蒸饼盖上,然后昏昏沉沉地酣然入睡,直到辰时才醒,身体如释重负。过了三天,蒸饼吃完,安幼舆精神备觉清爽。于是他让家人全部走开,又怕花姑子来时找不到进来的门,便暗自走出书斋,把门闩全部打开。


不久,花姑子果然到来,笑着说:“傻郎君,还不来感谢医生吗?”安幼舆欢喜至极,抱着花姑子缠绵一番,极为恩爱。之后,花姑子说:“我冒着危险,蒙受羞辱前来的原因,是要报答你的大恩。其实我们不能做永久的夫妻,所以你最好早点儿另作打算。”安幼舆沉默了许久,才问:“我们素不相识,在哪里与你家结下交情,我实在想不起来。”花姑子不作回答,只是说:“你自己去想。”安幼舆坚持要与花姑子做永久的夫妻,花姑子说:“一次又一次地夜间赶来私会固然不行,做永久的夫妻也不可能。”安幼舆听了这话,忧郁不乐,悲伤难过。花姑子说:“如果你想两相和谐,明晚请到我家去。”安幼舆这才转悲为乐,问道:“路途遥远,你这纤纤的小脚,怎么就能走到这里来?”花姑子说:“我本来没回家。东头的聋老太太是我姨妈,为了你的原故,我在姨妈家一直住到今天,恐怕家里都觉得奇怪了。”安幼舆与花姑子同被而寝,只觉得她的气息,她的肌肤,无处不香,就问:“你薰了什么香,能把皮肉骨髓都香透?”花姑子说:“我生来就这样,不是薰出来的。”安幼舆越发惊奇。花姑子早早起床与安幼舆告别。安幼舆担心自己会迷路,花姑子说她在路上等他。


安幼舆在日暮时分骑马赶往章家,花姑子果然在等他,两人一起来到原先的住处。老汉老太太高高兴兴地出门迎接安幼舆。酒肴没有名贵的东西,错杂摆上的都是一些山蔬野菜。饭后,请客人去睡,花姑子连看都不看安幼舆一眼,安幼舆疑虑重重,百思不解。直到深更半夜后,花姑子才前来,说:“父母絮絮叨叨,就是不睡,有劳你久等啦。”他们缠绵了一夜,花姑子对安幼舆说:“今夜的相会,就是终生的离别。”安幼舆惊问何出此言,花姑子回答说:“父亲认为住在这个小村里孤独寂寞,所以要把家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与你的恩爱,就这一夜了。”安幼舆不愿让她走,辗转反侧,伤心难过。正当依恋难舍之际,天色渐渐透出曙光。老汉忽然闯进屋来,骂道:“丫头玷污了我的清白家风,叫人惭愧死了!”花姑子大惊失色,匆匆跑了出去。老汉也走出屋来,一边走,一边骂。安幼舆惊惶窘迫,恐惧不安,无地自容,偷偷逃回家去。


安幼舆一连彷徨了好几天,心情上简直难以承受,就想在夜间前往章家,跳过墙去,再找相见的机会。他想:老汉本来说自己对他家有恩,即使被发现,应该也不会大加谴责。于是他乘夜向章家奔去,在山中艰难地行进,只觉四周迷茫难辨,感到非常恐惧。他正要寻找归路,就隐约看见山谷中有一些房屋,他高兴地奔向那里,却见住宅的大门高大雄伟,像是一个世代显贵的人家,院里的一道道大门还没有关闭。他向守门人打听章家的住处,有个丫环走出来问:“黑夜里是谁在打听章家?”安幼舆说:“章家是我的亲戚,我偶然迷失了去他家的方向。”丫环说:“你别问章家啦。这里是花姑子的舅母家,花姑子现在就在这里,等我去转告她。”丫环进去不久,便出来请安幼舆进门。刚登上廊舍,花姑子快步走出来迎接,对丫环说:“安郎奔波了半夜,想来已经累坏了,你快收拾床铺,让他歇息。”不多时,花姑子和安幼舆手拉手进了帏帐。安幼舆问:“舅母家怎么别无他人?”花姑子说:“舅母外出,留我替她看家。幸好与你相遇,岂不是前世的姻缘使然?”然而在依偎时,安幼舆觉得腥膻的气味甚浓,心中怀疑事情异常。花姑子抱住安幼舆的脖子,突然用舌头舔他的鼻孔,他顿觉像挨了针刺,疼痛直通大脑。他极为惊骇,想赶紧逃走,身体却像被粗绳捆住,没多久就懵懵懂懂地失去了知觉。


安幼舆没回家,家里人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有人说日暮时分在山路上遇见过安幼舆。家人来到山里,却见安幼舆赤条条地死在悬崖下边,大家惊异不已,不知原因何在,只好把他抬回家去。正当大家围在安幼舆身边痛哭的时候,一个女郎前来吊丧,从门外号啕大哭着走进屋来。她抚摸着尸体,按住死者的鼻子,眼泪都流进了鼻孔。她高呼说:“天啊!天啊!你怎么这么糊涂!”痛哭得声音嘶哑,过了许久才止住不哭。她告诉家人说:“停放七天,不要入殓。”大家不知她是谁,刚要开口去问,她却傲然不与大家见礼,含着眼泪径自走了出去。大家表示挽留,她掉头不顾,众人尾随其后,却转眼间消失不见了。大家怀疑她是神仙,便遵照她说的去办。到了夜间,她再次前来,像上一次一样大哭一场。


到了第七天的夜里,安幼舆忽然复活过来,翻了一下身子,发出呻吟的声音,家人无不惊骇。这时花姑子走进屋来,两人相对哭泣。安幼舆扬起手来挥了一挥,让大家走开。花姑子拿出一束青草,煮了一升左右的汤,就在床前让安幼舆喝了,安幼舆顷刻之间便能说话。安幼舆叹了一口气说:“把我杀了的是你,救我的也是你!”便讲了自己遇到的情形。花姑子说:“这是蛇精冒充我。之前你迷路时见到的灯光,就是这条蛇。”安幼舆问:“你怎么能起死回生呢?莫非是仙人吗?”花姑子说:“我早就想告诉你,又怕你大惊小怪。五年前,你是不是曾经在华山道上买下被猎获的獐子放生了?”安幼舆说:“对,有这事。”花姑子说:“这獐子就是我的父亲。上次说你对我家有大恩大德,就是这个缘故。你前天已经投生到西村的王主政家。我与父亲为你向阎王告状,阎王并不认为我们有理。父亲表示愿意毁坏道行,替你去死,哀求了七天,才得到判决。我们今天相见,直是侥幸啊。不过,你虽然活了,身体必将萎缩麻痹,丧失感觉,得把蛇血和到酒里喝,病才能好。”安幼舆恨得咬牙切齿,担心无法捉到蛇精。花姑子说:“这不难。只是会伤害许多生命,连累我百年之内不能飞升成仙。蛇洞就在老崖下,可以在下午三点到五点期间堆起草来焚烧,在洞外用弓箭加以戒备,这妖精便可捉获。”说完,告别说:“不能伴你一生,我实在难过。为了你的缘故,我的道行已损去七成,请你怜悯原谅。近一个月以来,我觉得腹中微动,恐怕已经怀孕。不论是男是女,会在一年后送给你的。”便流着泪水离去。


过了一夜,安幼舆觉得腰部以下全无知觉,挠上去感觉不到痛痒,于是把花姑子的话告诉了家人。家人依言前去照办,在蛇洞点起大火。有条巨大的白蛇从烈焰中冲出,几张弓弩同时发箭,将白蛇射死。人们在火熄后进洞一看,大小数百条蛇都被烧焦,发出难闻的气息。家人回去后送上蛇血,安幼舆服用了三天,两腿逐渐能够活动,半年后才能下地走路。后来,安幼舆在山谷中独自行走,遇见老太太把用小被包着的婴孩交给他,说:“我女儿向你致意。”他刚要问花姑子的消息,老太太忽然消失不见。他打开襁褓一看,是个男孩。他把孩子抱回家去,始终不再娶妻。


异史氏说:人与禽兽的区别几乎很少,这不是定论。蒙受别人的恩惠便结草衔环以期报恩,以致终生如此,比起禽兽来,人在这方面真是惭愧得很。至于花姑子,开始聪慧寓于憨厚,最终深情寓于淡漠。可见憨厚是聪慧的顶点,淡漠是深情的极至。这就是仙人的作为吧!这就是仙人的作为吧!


★185、武孝廉


[白话]武举人石某,带着钱财前往京城,准备谋求官职。来到德州时,他突然得病,口吐鲜血,不能起身,整天躺在船中。仆人夺走钱财,逃之夭夭,石某气愤异常,病情加重,钱粮也断绝了。船家打算把他丢下。这时恰巧有一位妇人乘船前来,夜里来这里停泊,听到石某之事,愿意让石某坐自己的船。船家大喜,把石某扶到妇人的船上。石某一看,妇人四十多岁,衣着亮丽,风韵犹存。他呻吟着表示感谢。妇人近前仔细看了看说:“你原先有痨病的根子,现在魂魄已经到墓地了。”石某一听,放声哀哭。妇人说:“我有一种丸药,能起死回生。如能病愈,可别忘了我。”石某挥泪起誓。妇人便用药喂他,过了半天,已觉稍微好了一些。妇人在床前给他吃好菜好饭,深厚的情意胜过夫妇,他对妇人也更加感激。过了一个多月,石某的病完全好了。他跪着爬到妇人面前,像对母亲一样地尊敬妇人。妇人说:“我孤单一人,无依无靠,你如果不嫌我年老色衰,我愿当你妻子。”当时石某三十多岁,丧妻一年多,听了这话,大喜过望,两人便成为恩爱夫妻。于是妇人拿出积蓄的钱来,让石某到京城疏通关节,相约等他返回时两人一同回家。


石某前往京城攀附权贵钻营,授任为本省的地方军事长官,剩下的钱买了鞍马,一时间冠服车马都显赫起来。这时他想妇人的年纪已大,终究不是理想的配偶,便用一百两银子骋娶王氏为继室。但他心中惶恐胆怯,怕妇人听说其事,便避开经过德州的道路,绕道赴任。历时一年多,与妇人不通音讯。有一位石某的表兄弟偶然来到德州,成为妇人的近邻。妇人得知后,去问石某的情况,表兄弟如实相告。妇人破口大骂,便把往事告诉了表兄弟,表兄弟也替妇人不平,安慰劝解说:“也许表哥官署里事物繁冗,还无暇顾及家事。请写一封信,我为嫂子送去。”妇人依言而行。表兄弟郑重地把信交给石某,石某却完全置之不顾。又过了一年多时间,妇人自己前来找石某,先住进旅馆,请官署里接待宾客的吏役通报姓名。石某命人拒绝。一天,石某正在聚会欢饮,就听见叫骂声传了进来,石某放下酒杯凝神静听时,妇人已经掀起门帘走了进来。石某大为惊骇,面如土色。妇人指着石某骂道:“薄情郎!快活吗?想想你的财产和地位是哪里来的?我对你情分不薄,即使想讨小老婆,跟我商量商量又有何妨?”石某吓得不敢迈步,不敢喘气,连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他直身跪下,以头叩地,花言巧语,请求宽恕,妇人这才逐渐消气。石某与王氏商量,让王氏以妹自称与妇人相见。王氏很不乐意,石某再三哀求,才去见妇人。王氏向妇人行礼,妇人也向王氏还礼。妇人说:“妹妹别怕,我不是蛮横妒忌的人。过去的事,实在是人情难以忍受的,妹妹也应该不愿意有这样的男人。”便向王氏备述事情的经过。王氏也很气愤,便与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大骂石某。石某无地自容,只求改过赎罪,于是大家平静无事。


起初,妇人没进门之前,石某嘱咐看门人别让妇人进来。到这时,石某对看门人非常恼火,暗暗地责备看门人。看门人坚持说自己没去开门,也没人进门,所以很不服气。石某疑惑不解,却不敢去问妇人,两人虽然有说有笑的,但终究不再亲热。幸好妇人娴静温顺,不去争床笫欢爱,晚饭后关门早早睡下,并不过问丈夫夜间在哪里过夜。王氏开始还比较担心,但看见妇人如此这般,对她便更加敬重。每天黎明时分便去请安,像事奉婆婆似的。妇人管理下人宽和得体而明察秋毫,如同神仙。有一天,石某丢了官印,整个官署乱作一团,惶急不安地走来走去,无计可施。妇人笑着说:“别发愁,把井淘干,就能找到。”石某照办,果然找到。问其中的缘由,妇人只是笑,不回答。隐隐约约地,似乎妇人知道偷印者的姓名,但始终不肯透露出来。住到年底,石某观察妇人有许多行为异于寻常,便怀疑她不是人类,时常在她睡后让人去偷看偷听,只听见床上整夜有抖动衣服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妇人与王氏互相极为同情怜惜。一天晚上,石某因前往按察使司没回家,妇人与王氏喝酒,不知不觉地喝得大醉,就躺倒在酒席旁边,变成一只狐狸。王氏怜惜妇人,给她盖上一床锦被。不久,石某进屋,王氏把这件不寻常的事情告知石某。石某要杀妇人,王氏说:“即使她是狐狸,哪里对不起你?”石某不听,急忙去找佩刀。这时妇人已经醒来,骂道:“毒蛇的行为,豺狼的心,绝对不能长远住在一起了!你以前吃的药,请还给我!”便唾石某的脸。石某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像浇了冰水似的,喉咙里丝丝拉拉地发痒,终于把丸药呕吐出来,而丸药依然如故。妇人拾起丸药,气愤地径自走出门去,去追她,已经踪迹杳然了。石某在半夜旧病复发,咳血不止,历时半年后死了。


异史氏说:石举人风度翩翩,像个书生。有人说他能屈己下人,与人说话时总怕伤害了对方。他死在壮年,士大夫之流都哀悼他。后来听到他辜负狐妇一事,这与李益背弃霍小玉还有什么不同呢?


★186、西湖主


[白话]书生陈弼教,字明允,燕地人。他家境贫寒,为副将军贾绾掌管文书。他们泊船在洞庭湖边时,恰巧有一条扬子鳄浮出水面,贾绾射中了扬子鳄的背部。有一条鱼衔着扬子鳄的尾巴不放,便一起被捉获。它们被锁放在桅杆旁,奄奄一息,扬子鳄的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是请求援救。陈弼教动了恻隐之心,请求贾绾放了它们。他身上带着治疗刀剑创伤的外敷药,便开玩笑似地敷在伤口上,然后把它们放到湖中,它们时起时伏地游了一阵子便隐没到水中。


过了一年多时间,陈弼教回北方去,又经过洞庭湖,大风掀翻了船。他幸好抓住一只竹箱,漂流了一整夜,因挂在树木上,才停止下来。他刚攀着岸沿爬上岸,有一具尸体随后在水中漂来,原来是他的仆人。他用力把仆人拖上岸来,仆人已经死去。他忧伤郁闷,无可奈何,面对仆人坐着稍事歇息。只见小山高耸,一片青翠,细柳摇曳,枝条青葱,没有行人,无法问路。从黎明到上午辰时,他心情怅惘,无处可去。忽然,仆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陈弼教高兴地抚摸着仆人,没过多久,仆人吐出几斗水来,顿时苏醒过来。他们一起在石头上晒衣服,将近中午才晒干可以穿着,这时他们肚中空空,“咕咕”直叫,饿得难以忍受。于是翻越小山快步急行,希望找到一个村落。才到半山腰,就听见发射响箭的声音。正要辨别发箭的方向,便有两位女郎骑着骏马前来,马蹄得得像撒豆一般疾驰。两位女郎都额前系着薄绸红巾,发髻上插着野鸡翎子,身穿紧袖紫衣,腰系绿色锦带,一人手拿弹弓,一人臂上套着青色皮套袖。翻过山顶,陈弼教看见数十位女郎在荒草野树间打猎,个个都很漂亮,装束完全一样。陈弼教不敢再往前走。这时有个汉子快步跑来,看样子似乎是马夫,陈弼教便上前去问这是什么场面。马夫回答说:“这是西湖公主在首山打猎。”陈弼教讲述了自己的来历,并告诉马夫说他们二人很饿。马夫拿出干粮,给了二人,又嘱咐说:“你们最好马上远远躲开,冒犯公主大驾便是死罪!”陈弼教心怀恐惧,急忙快步下山。


在茂密的树林里隐约显露出一片殿阁来,陈弼教以为是寺院。走近一看,粉墙环绕,溪水奔流,朱红大门半开半闭,石桥直通门口。他扒门一望,只见楼台亭榭环绕着流云,比得上皇家花园,又似乎是高门大族的园林庭院。陈弼教犹豫不决地走进大门,却见青藤爬满道路,香花扑面而来。他走过几折曲栏,又有另外一个院落,几十株垂柳在朱红的高高的屋檐下拂动。山鸟一叫,花瓣齐飞;微风吹过幽深的花园,榆钱便纷纷飘落。景色赏心悦目,简直不是人间所有。穿过小亭,有一架秋千高耸入云,秋千的绳索静静下垂,四周杳无人迹。于是他猜想这里靠近闺房,心中害怕,没敢再往里走。一会儿,只听见马在门外腾跃,似乎还有女子在说笑,陈弼教与仆人便在花丛中潜伏下来。没过多久,笑声渐近,就听见一个女子说:“今天打猎的兴致不高,猎物太少。”又有一个女子说:“要不是公主射落大雁,几乎白去了这些人马。”不久,几个身穿红装的女子拥簇着一位女郎到亭子上坐下,这女郎穿着短袖军装,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环形的发髻浓密宛如云雾,腰肢纤细,弱不禁风,用玉蕊琼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众女子有献茶的,有熏香的,就像云锦堆积,灿烂生辉。过了一阵子,女郎站起身来,走下台阶。一个女子说:“公主骑马很累,还能荡秋千吗?”公主笑着说能。随即便有架肩膀的,有搀胳膊的,有提裙子的,有拿鞋子的,把公主扶上秋千。公主伸出雪白的手腕,足登尖头薄底缀珠的花鞋,像飞燕一样轻盈,脚下一登,便直入云霄。荡完秋千,把公主扶了下来,众女子说:“公主真是仙人!”便嘻笑着离去。


陈弼教偷看了许久,不觉心驰神往。等人声归于沉寂后,他走出花丛,来到秋千下边,流连不去,沉思默想。他看见篱笆下有一条红色的手巾,知道是众美女丢的,便高兴地放到袖子里。他登上亭子,见案上摆放着文具,便在手巾上题诗云:


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应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题完诗,吟诵着这首诗走出亭子。再按来时的路走,一道道的大门都已上锁。陈弼教主仆徘徊不前,无计可施,便回过头来,把这里的楼阁亭台几乎都游观了一遍。一个女子突然进来,吃惊地问:“你怎能到这里来?”陈弼教拱手作揖,说:“我迷了路,希望你能给予帮助。”女子问:“你拾到一条红色的手巾吗?”陈弼教说:“有这事。但我已经写上字了,如何是好?”便拿出手巾。女子大吃一惊地说:“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公主常用这条手巾,你涂抹成这个样子,哪有帮忙的馀地?”陈弼教大惊失色,哀求女子帮助自己脱身。女子说:“偷看宫中的女子,已是不可赦免的罪过。念你是个文雅书生,我个人想保全你,可是现在你自己作孽,还有什么办法!”便拿着手巾慌张离去。陈弼教吓得心惊肉跳,只恨自己没长翅膀,只好伸着脖子等死。


过了许久,女子又回来,暗中祝贺说:“你有活命的希望了!公主把手巾看了三四遍,笑吟吟的,根本没生气,或许会把你放走。你最好暂且耐心等待,别去攀树爬墙,如被发现,就不饶恕你了。”这时天色已经向晚,陈弼教对于是凶是吉心里拿不定主意,而腹中燃着饥饿的烈火,忧愁快把人煎熬死了。没过多久,女子挑着灯笼来了。一名丫环提着酒壶食盒,拿出酒饭,给陈弼教吃。陈弼教急忙打听消息,女子说:“刚才我乘机说:‘花园中的秀才,如能饶恕,就放了他,否则快饿死了。’公主沉思着说:‘深夜里让他往哪里去呢?’便吩咐给你吃的。这当然不是坏消息啦。”陈弼教整夜徘徊彷徨,忧虑不安。在上午辰时将尽时,女子又送来吃的。陈弼教哀求女子为自己讲情,女子说:“公主不说杀,也不说放。我们当下人的怎敢絮絮叨叨地轻率多讲?”后来日头西斜,陈弼教正殷切地张望着,女子气喘吁吁地急忙跑进园来,说:“坏了!多嘴的人把这事泄露给王妃,王妃看过手巾就扔到地上,大骂狂妄粗鄙的家伙,祸事即将来临了!”陈弼教大为惊恐,面如土色,直身跪在地上,请女子出个主意。忽然听见人声嘈杂,女子摆摆手躲开了。只见几个人手拿绳索,气势汹汹地走进门来。其中有一个丫环仔细打量一番说:“我以为谁呢,你不是陈郎吗?”便让拿绳索的人住手,说:“且慢且慢,等我禀告王妃去。”便回身急忙离去。不久,女子回来说:“王妃请陈郎进去。”陈弼教战战兢兢地跟她前去。经过几十道门,来到一座宫殿前,门上银钩挂着碧帘。当即有一位美女掀开门帘,放声说:“陈郎到。”殿上有个漂亮的夫人,衣着妖冶绚丽。陈弼教伏地叩头,说:“远方的孤臣,万望饶命!”王妃急忙站起身来,亲自把陈弼教拽起来说:“没有你的帮助,我就没有今天。丫环们啥都不懂,以致冒犯了嘉宾,罪责岂可饶赎!”当即摆上丰盛的筵席,用雕镂精美的杯子斟酒款待。陈弼教心意茫然,不知其中的缘由。王妃说:“再生之恩,正愁没法报答。我女儿承蒙你红巾题诗,表示爱慕,应当是天赐姻缘,今夜就让她侍候你。”陈弼教感到事出意外,远远超出自己的期望,因而神情恍惚,没着没落。


天刚黑,一名丫环前来说:“公主已经打扮完毕。”便把陈弼教领去成亲。忽然笙管齐鸣,喧闹沸天,台阶全铺上花地毯,门口、堂前以至篱笆、厕所,处处都挂着灯笼。几十名艳丽的女子扶着公主与陈弼教互相对拜,麝香兰花的香气充满殿堂。接着,两人手拉手走进帏帐,尽情恩爱。陈弼教说:“我是一个客游异乡的人,生平不懂拜谒周旋。玷污了你的芳巾,能免除死刑,就万幸了。反而赐给我这段姻缘,实在不是我敢希望的。”公主说:“我母亲是洞庭湖君的妃子,是扬江王的女儿。去年我母亲回娘家,偶然游出湖面,被流箭射中。承蒙你放走,还给敷了药物,我们全家深为感恩铭记,心中念念不忘。你不用因我不属人类而心怀疑虑。我从龙君那里得到了长生的秘诀,愿意与你共享。”陈弼教这才领悟到公主是神人,于是问:“丫环为什么认识我?”公主说:“那天在洞庭湖的船上,曾经有一条小鱼衔住扬子鳄的尾巴,小鱼便是这个丫环。”陈弼教又问:“既然不杀我,为什么迟迟不肯放我?”公主笑着说:“实在是爱你有才,但不能自己做主。我辗转了一夜,别人都不知道呢!”陈弼教感叹地说:“你便是我知音。给我送饭的是谁?”公主说:“她叫阿念,是我的心腹。”陈弼教说:“让我怎样报答你的恩德?”公主笑吟吟地说:“我们还能生活一些日子,慢慢考虑如何敷衍塞责也不迟。”陈弼教问:“大王在哪里?”公主说:“跟随关公征伐蚩尤还没回来。”


住了几天,陈弼教想起家人不知自己的消息,非常想家,便写好平安家信,先让仆人送回。家中听说陈弼教所乘的船在洞庭湖覆没,妻子戴孝已经一年多了。仆人回到家里,家人才知陈弼教没死,但是音信难通,终究担心他漂泊在外,难以返回。又过了半年,陈弼教忽然回到家里,轻裘肥马,非常豪华,行李中放满了宝玉。从此,陈弼教拥有万贯家财,歌舞女色等享受都豪华奢侈,连世代官宦人家都赶不上。在七八年间,生了五个儿子。他天天宴请宾客,提供的住处和饮食都极为丰盛。有人问起他的遇合,他也毫不隐讳地去讲。


陈弼教有一个童年的好友叫梁子俊,在南方任官十多年。他回家时经过洞庭湖,看见一只华美的游船,雕花的栏杆,朱红的窗子,传出幽雅绵密的笙歌,在含烟的水波上缓缓飘荡,不时有美女推开窗子凭窗眺望。他往游船上注目一看,却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不戴帽子,跷着二郎腿,坐在船上,身旁有一个年方二八的美女,用双手给他按摩,他心想此人一定是楚地的显贵大官。但随从人员却很少。梁子俊目不转睛地仔细分辨,发现此人原来却是陈弼教,不由自主地凭栏高呼。陈弼教听到喊声,停下船来,走到船头,邀请他上船。梁子俊看到满桌吃剩的酒菜,酒的气味还很浓郁。陈弼教立即吩咐撤去残宴。一会儿,三五个漂亮的丫环斟上酒,端来茶,摆上山珍海味,都是梁子俊不曾见过的。梁子俊惊讶地说:“十年不见,你怎么竟然变得这么富贵!”陈弼教笑着说:“你小看了穷酸书生,认为穷酸书生就不能发迹吗?”梁子俊问:“刚才是谁与你一起喝酒?”陈弼教说:“拙妻。”梁子俊又觉奇怪,问:“你带着家眷到哪里去?”陈弼教回答说:“准备去西边。”梁子俊还想再问,陈弼教连忙吩咐唱歌助酒。话刚说完,乐声大作,如晴天响雷,歌声与乐器喧响嘈杂,再也不能听清说笑声。梁子俊见面前都是美女,借着醉意大声说:“明允公,能让我真的销魂吗?”陈弼教笑着说:“你喝醉了!不过这里有买一个美妾的钱,可以送给老朋友。”便让侍儿送上一颗明珠,说:“用它买绿珠似的美人也不难,以表明我并不吝啬。”便急忙告别说:“我还有桩小事急着要办,不能跟老朋友相聚太久了。”送梁子俊回到自己的船里,便解开缆绳径自开船离去。


梁子俊回家后,到陈弼教家探望,看见陈弼教正在跟客人喝酒,越发疑惑不解。便问:“不久前你还在洞庭湖上,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陈弼教回答说:“没这事。”梁子俊于是追述自己看到的情景,在座的客人无不惊骇。陈弼教笑着说:“你搞错了,难道敝人有分身术吗?”大家都觉奇怪,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后来,陈弼教活到八十一岁时寿终。到送殡时,人们诧异抬的棺材太轻,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异史氏说:竹箱不沉没,红手巾上题诗,这里面都有鬼神指使,而关键都是由恻隐之心所贯通。至于华屋美室、妻子姬妾,陈弼教一人在两处都得享受,便又无法解释了。过去有人希望娇妻美妾、贵子贤孙与长生不死兼得,也只得到陈弼教的一半。难道仙人中也有郭子仪、石崇那种大富大贵的人吗?


★187、孝子


[白话]青州城的东面香山的前面,有个叫周顺亭的,侍奉母亲极为孝顺。母亲的腿上生了一个大毒疮,疼痛难忍,日夜皱着眉头呻吟不止。周顺亭给母亲按摩上药,以致废寝忘食。然而母亲的病持续了好几个月仍不痊愈,周顺亭忧心如煎,无计可施。一天,周顺亭梦见父亲告诉自己说:“你妈的病幸而有你孝心服侍。不过这疮只有外敷人肉膏才能治好,着急难过都没用。”周顺亭醒来,认为此梦异乎寻常。他马上起床,用快刀去割肋上的肉,肉从肋上脱落下来,觉得也不太疼。他急忙用布把腰部缠好,也不怎么往外流血。于是周顺亭把肉煮成膏状,敷在母亲的毒疮上,疼痛顿时终止。母亲高兴地问:“这是什么药,这么灵验有效?”周顺亭编个说法搪塞过去。不久,母亲的毒疮好了。周顺亭经常遮掩着割肉的部位,就是妻子也不知其事。周顺亭的伤口愈合后,留下一个巴掌似的大伤疤。经妻子追问,才知实情。


异史氏说:割股疗亲是伤生的事,君子不加推崇。但是无知的男女怎知伤生也是不孝呢?他们也只是在做内心中无法不做的事情而已。有这种人,才知道孝子的真面目还存在于天地之间。掌管风俗教化的人,重要的事务很多,没工夫加以表彰,所以阐明隐微的道理,尚有赖于民间普通人去做。


★188、狮子


[白话]暹逻国来进贡狮子,每当半路停下时,前来围观的人多得像一堵墙。那狮子的形状与世间流传的绣的画的迥然不同,毛色黑黄,长达数寸。有人扔给它一只鸡,它先用爪子把鸡抓起来团成一坨,再用嘴去吹,只要一吹,鸡毛就落得一干二净,这也是一个奇特的事理。


★189、阎王


[白话]李久常是临朐人。有一次,他自带酒具在野外自斟自饮,看见旋风“呼呼”吹过,便恭敬地以酒洒地,加以祭奠。后来,李久常因事外出,看见路旁有所极具规模的宅第,殿阁宏伟壮丽。这时一个家丁从宅中走出,请他进宅,他一再推辞,家丁拦住去路,非让他进去不可。他说:“我们素不相识,莫非你认错人了?”家丁说:“我没认错人。”便说出李久常的姓名。他问:“这是谁家?”家丁回答说:“你进去后自然就会知道。”李久常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门,看见一个女子手脚都钉在门上,走近一看,是自己的嫂子,于是大为恐骇。李久常有个嫂子,胳膊生了一个恶性的毒疮,已有一年多时间不能起床。于是他想嫂子怎能到这里来?转念一想,又怀疑请他进宅恐怕是出于恶意,于是停住脚步,畏缩不前。在家丁的催促下,才走进门。来到大殿前,只见殿上有一个人,穿戴如同王者,气度威严,神志凶猛。李久常跪伏在地,不敢仰视。大王吩咐把他拉起来,安慰说:“你别害怕。因为过去我叨扰过你的酒喝,所以想与你相见,当面感谢,没有别的原由。”李久常这才安下心来,但终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大王又说:“你不记得在田野里洒酒祭奠的时候吗?”李久常顿时明白,知道这是阎王,于是伏地叩头说:“刚才看见我的嫂子遭受这么严酷的刑罚,出于骨肉之情,心里实在难过。请大王怜悯她,宽恕她!”阎王说:“这人极为蛮横妒忌,应受这种惩罚。三年前,你哥哥的妾生孩子时直肠脱出,她暗中把针扎在肠子上,使这个妾至今肚子经常作痛。这人哪里还有人性!”李久常再三哀求。阎王才说:“就看你的面子宽恕她。你回去要劝这悍妇改一改。”李久常谢过阎王,走出大殿,门上钉着的人已然不见了。


李久常回家后去看嫂子,嫂子躺在床上,疮口在流血,染红了炕席。当时由于妾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嫂子正在破口大骂。李久常连忙劝阻说:“嫂子别再这样!你今天的痛苦,都是平时的妒忌造成的。”嫂子发火说:“小叔子真是这样一个好男人啊,房中的媳妇又像孟光一样贤惠,任凭你东家眠,西家宿,不敢吱一声。你自然是有好大的夫权,却也不能替你哥哥来降伏老娘!”李久常微笑着说:“嫂子别生气。如果我讲出实情,恐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嫂子说:“我从来没有偷过王母娘娘针线笸箩中的线,又没有跟玉皇大帝的香案吏眉来眼去,心中坦然,有什么用得着哭的地方!”李久常压低声音说:“把针扎在别人的肠子上,该当何罪?”嫂子骤然变了脸色,问说这话的根据,李久常讲出原由。嫂子吓得浑身不停地发抖,哭得涕泪淋漓,哀号着说:“我再也不敢这么干啦!”眼泪没干,便觉得疼痛顿时消失,历时十天,疮口愈合。从此,嫂子痛改前非,于是以贤惠为人所称道。后来,妾又生孩子,肠子再次坠出,那根针真真切切地扎在上面。把针拔掉后,妾肚子疼的毛病才告痊愈。


异史氏说:有人认为天下像李久常的嫂子那样蛮横妒忌的人还真不少,可惜阴间的法网疏漏太多。我认为其实不然。阴间的惩罚未必没有比钉在门板上更重的,只是没人给阳间捎信而已。


★190、土偶


[白话]沂水县有个姓马的,娶妻王氏,夫妻感情很深。马某婚后死得很早,王氏的父母想让女儿改嫁,王氏发誓不嫁别人。婆婆可怜王氏年轻,也劝儿媳改嫁,王氏不肯依从。王氏的母亲说:“你的意愿很好,只是太年轻,又没有儿子。我往往看见有人当初勉强不嫁,后来却招致羞辱,还不如及早改嫁,这是人之常情。”王氏神色严肃,发誓死也不嫁,母亲这才由她去了。王氏让人雕塑了一尊丈夫的泥像,每当吃饭时,就像丈夫活着一样,也给他端上一份吃的。


一天夜里,王氏准备就寝,忽然看见泥塑的丈夫打个呵欠,伸伸懒腰,走了下来。王氏惊骇地看着,泥塑的丈夫已经迅速长得像活人一样高,一看还真是自己的丈夫。王氏心中害怕,便喊婆婆。鬼加以阻止说:“别这样。我感念你的深情,在地下也觉辛酸。我们家有个忠贞的媳妇,几代祖宗都有光彩。我父亲在世时做过损德的事,应该无后,以致使我盛年早亡。阴间念你矢志坚守节操,所以让我回来,和你生一个儿子来传宗接代。”王氏也泪湿衣襟,于是像当年那样夫妻恩爱。到鸡叫时,鬼便下床离去。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王氏觉得腹中微动。鬼于是哭着说:“限期已满,从此永别了!”便再也不来。


王氏起初没有声张,后来肚子渐大,无法隐瞒,便偷偷告诉了婆婆。婆婆怀疑媳妇胡说,但观察王氏没有越轨行为,也大惑不解。十个月后,王氏竟然生下一个男孩。向人说明其事,人们听了无不暗暗发笑,王氏也无法为自己申辩。恰好里正原先与马某有嫌隙,便告到县令那里。县令传讯邻居,邻居的说法也都一致。县令说:“听说鬼生的孩子没有影子,有影子就是假的。”把孩子抱到日头底下,影子就像淡淡的轻烟。又刺出小孩的指血来,涂到泥塑肖像上,立刻渗透到泥像里,把血涂到别的泥像上,却一擦就掉。因此,县令相信王氏所言属实。小孩长到几岁后,相貌言行没有一处不像马某,众人的怀疑这才解消。


★191、长治女子


[白话]陈欢乐是潞州长治县人,他有一个女儿,聪明伶俐,长得漂亮。一天,有一个道士在乞讨时瞥了陈女一眼,然后离去,从此每天都拿着钵在陈家附近转悠。恰巧有一个瞎子从陈家走出,道士便追上前去,与他同行,问他从哪里来。瞎子说:“刚才我到陈家算命去了。”道士说:“听说陈家有个姑娘,我的一个中表亲戚打算去求亲,但不知那姑娘的年岁生辰。”瞎子对道士说了出来,道士这才告别离去。


过了几天,陈女在屋里绣花,忽然觉得双脚麻木,逐渐扩展到大腿,又逐渐扩展到腰腹,不久便昏沉沉地跌倒在地。持续了好一阵子,陈女才能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打算去找母亲,告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等陈女走出门来,只见四周都是茫茫黑波,中间有一条如线的小路,她吓得直往后退,却见房间住所都被黑水淹没。再往路上一看,只见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道士迈着缓缓的脚步,走在前面。于是她远远地跟在道士后边,希望遇见一位同乡,诉说自己的境遇。大约走了数里,她忽然看见村舍,仔细一看,却是自己的家门。她大为惊骇地说:“奔走了这么久,原来仍在村中。刚才怎么这样糊涂!”她欣然走进家门,却见父母还没回家。于是她便又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没绣好的花鞋还放在床上。陈女觉得自己奔波得极为疲倦,便坐在床上歇息。这时道士忽然走了进来,陈女大惊,便想逃走,道士把她一把抓住,按在床上。她想喊,却哑然无声。道士急忙用快刀去剜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飘忽忽地离开躯壳,站在那里,向四周一看,自家的房屋全都没有了,只有悬崖压在头顶上。她见道士把自己的心血点在木人上,又并起剑指,念诵咒语,于是觉得木人便与自己合为一体。道士嘱咐说:“从此你要听候差遣,不得有误!”便把木人佩戴在身上。


陈家丢了女儿,全家疑惧不安。他们寻找到牛头岭,才听村民传说,岭下有一个女子被剜心而死。陈欢乐赶去验看,果然是自己的女儿,便哭着告知县令。县令拘捕了岭下的居民,几乎都拷打遍了,仍然没有头绪,只好暂时收押众嫌疑犯,等候复查。道士在离县城数里之外,坐在路旁的柳树下面,忽然对陈女说:“现在派你第一个差事,就是前往县城查看办案情况。到县里后你可以在暖阁上藏身,如果看见县令盖印章,要赶快躲避,一定记住别忘!限你辰时去,巳时回。晚回来一刻,就在你心上扎一针,让你剧烈疼痛;晚回来两刻,就扎两针;扎到第三针,就让你魂消魄散。”陈女听了,吓得毛骨悚然,于是飘然飞去。陈女一瞬间来到官署,依言伏在暖阁上。这时牛头岭下的居民排成一圈跪在堂上,还没进行审问。恰巧准备往公文上盖印,陈女来不及躲避,而官印已经拿出了印匣。陈女觉得身躯沉重发软,暖阁的纸格子好像承受不住,发出“咔咔”的声响,满堂的人都愕然四顾。县令让人第二次钤印,声响如前,到第三次钤印时,陈女坠落到地下。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于是县令起身祷告说:“如果是冤鬼,你就直说,我为你昭雪。”陈女哽哽咽咽地走上前去,一一讲出道士如何杀害自己和差遣自己的情况。县令打发差役骑马赶到柳树下,道士果然就在那里。捉回来后,一经审讯,立即招供。于是将在押人犯释放。县令问陈女说:“冤屈已经昭雪,你打算回哪里去?”陈女说:“打算跟随大人。”县令说:“我的官署中没有地方安置你,你不如权且回你家去。”陈女停了许久说:“官署就是我家,我要进去了。”县令再问话,已经毫无声响。县令回到内宅,这时夫人已生了一个女儿。


★192、义犬


[白话]潞安府的某人,父亲陷身牢狱,将被处死。他把积蓄都拿出来,得到一百两银子,准备到府里去疏通关节。这人跨上骡子走出门,他所养的黑狗也跟在身后。他把黑狗呵斥回去,刚一上路,黑狗又在身边跟随,用鞭子也没把它赶回去,随行了数十里。他跳下骡子,到路旁小解,之后用石子打黑狗,黑狗这才跑开。他上路后,黑狗忽然又跑来,去咬骡子的尾巴和蹄子。他生气地用鞭子抽打黑狗,黑狗叫个不停,忽然跳到骡子前面,愤怒地去咬骡子的头,似乎要拦住他的去路。这人认为这不是吉兆,更加生气,便调转方向,骑着骡子往回赶黑狗,见黑狗已经跑远,才回身骑着骡子飞跑起来。抵达潞安府时,天色已经向晚,等他去摸腰间的钱袋时,发现银子已经丢了一半。他汗水哗哗直淌,吓得魂飞魄散。他整个一夜辗转反侧,骤然想到狗叫事出有因。等城门一开,便出了城,在来路上仔细地寻找。他又想,这是一条南北向的交通要道,行人如蚁,哪有丢了钱还能找到的道理?他迟疑不决地来到自己跳下骡子的地方,只见黑狗死在草间,毛上都是汗,像被水洗过一般。他提着耳朵把黑狗拉起来一看,成包的银子俨然就在身下。某甲为黑狗的情义所感动,买来棺材,加以安葬,人们称之为义犬冢。


★193、鄱阳神


[白话]翟湛持出任饶州司理,途经鄱阳湖。湖上有一座神庙,翟湛持便下车前去游览。庙里陈列着丁普郎等死节忠臣的塑像,其中有个翟姓的神像居于最末位。翟湛持说:“与我同族的人,怎能居于下首!”便与上首一座的神像调换了位置。后来,翟湛持上船赶路,大风吹断船帆,桅杆倒向一边,全家人都在伤心哭号。一会儿,一只小船破浪而来,靠近官船后,急忙扶翟湛持上了小船,接着全家人也都上了小船。翟湛持细看那人,与翟姓神像没有任何一点儿不像。不久,风浪平息,再找那人,已没了踪影。


[白话]高邮县人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激昂,勇武有力,广交朋友。他十八岁那年,还没成亲,未婚妻就死去了。他每次外出远游,总是经年不归。哥哥王鼐是江北的名士,兄弟情谊非常深厚,劝王鼎别外出,准备给他找个对象。王鼎不听,乘船抵达镇江,去拜访朋友。正好朋友外出,他便在旅馆的阁楼上租下住处。只见江水翻着澄澈的波澜,金山历历在目,心中非常快活。第二天,朋友来请王鼎到家去住,王鼎推辞没去。


住了半个多月,王鼎在夜里梦见一位女郎,大约十四五岁,容貌端庄美妙,上床与他交合,醒来便有遗泄。他颇感奇怪,仍然认为出于偶然。再到夜里,他又梦见那位女郎。就这样过了三四夜。他心中大为诧异,不敢吹熄灯烛,身子虽然躺在床上,却时刻保持着警惕。可是刚一合眼,梦见女郎又一次前来,正亲热时,他忽然惊醒,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一位美如天仙的少女还真真切切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女郎见王鼎醒来,颇为羞怯。王鼎虽然知道女郎不是人类,却也很得意,顾不上问明情况,就真与她尽情欢爱起来。女郎好像不堪忍受,说:“你这样狂暴,难怪人家不敢当面告诉你。”王鼎这才问女郎的情况。女郎回答说:“我叫伍秋月。先父是一位名儒,深通《周易》象数占卜之学,对我非常疼爱,只是说我寿命不长,所以不许我嫁人。后来,我在十五岁时果然夭亡,父亲把我掩埋在阁楼东侧,让下葬处不高出地面,也不立墓志,只是在棺材旁边立了一片石,上面写着:‘女儿秋月,埋葬但没有立坟,三十年后,嫁给王鼎。’现在已经过了三十年,正好你来到。我心中高兴,很想自荐给你,可是心中羞怯,所以便借睡梦与你相会。”王鼎也很高兴,又要求做完那事。伍秋月说:“我需要一些阳气,想获得再生,实在经受不住这般风雨。将来的夫妻恩爱无穷尽,何必就在今宵?”便起身离去。第二天,伍秋月又来找王鼎,坐在王鼎对面谈笑戏谑,就像生人一样欢乐。吹灭灯烛上床,她跟活人没有区别。但是伍秋月起身时,遗泄淋漓,弄脏了被褥。


一天夜里,明月晶莹澄澈,两人在院中散步。王鼎问伍秋月:“阴间也有城市吗?”伍秋月回答:“和人间一样。阴间的城市不在这里,离这里大约还有三四里。但是那里把黑夜作为白天。”王鼎问:“活人能去看吗?”伍秋月回答说:“也可以。”王鼎要求前去参观,伍秋月答应下来。他们乘着月色前往,伍秋月飘飘忽忽的,走起路来快得像一阵风,王鼎极力追赶。忽然来到一个处所,伍秋月说:“不远啦。”王鼎四处张望,却毫无所见。伍秋月把唾液涂在王鼎的两眼角上,睁开眼睛一看,眼睛较平时加倍明亮,看夜色与白昼无异。他顿时就看见在迷蒙的云气中有一座城市,路上的行人像在赶集。一会儿,两名皂衣差役绑着三四个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最后一个人很像哥哥王鼐。王鼎走近一看,果然是哥哥,便惊骇地问:“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王鼐一见王鼎,潸然泪下,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何事,就被强行拘捕了。”王鼎气愤地说:“我哥哥是奉行礼义的君子,何至于这样大捆大绑的!”便请两名差役姑且给哥哥松绑。差役不肯答应,还非常傲慢地瞥着王鼎。王鼎气得要跟差役争论,王鼐制止说:“这是长官的命令,他们也应该依法办事。但是我缺乏费用,而他们索取贿赂,实在狠毒。弟弟回去后,要给筹措些钱来。”王鼎拉着王鼐的胳膊,痛哭失声。差役也发起火来,猛然去拽王鼐脖子上的绳索,王鼐顿时跌倒。王鼎见此情景,怒火填胸,无法遏制,便解下佩刀,立即砍下一个差役的头来。另一个差役大声嘶喊,王鼎又砍下他的头来。伍秋月大为惊恐地说:“杀死官差,罪不可恕!逃晚了就会大祸临头!请立刻找一条船北去,回家后别把哥哥的丧幡摘掉,关上大门,绝不外出,七天后保证没事。”王鼎便扶着哥哥连夜雇了一条小船,火速北上。王鼎回到家中,看见吊唁的人们还在门前,知道哥哥果真已死。他关上门,上了锁,刚一进门,见哥哥已经杳然不见。进屋后,却见哥哥已经复活过来还喊:“饿死我啦!赶快拿汤饼来!”当时王鼐已经死了两天,家人无不惊骇,王鼎一一讲出其中的缘由。七天后开了门,摘去丧幡,人们才知道王鼐已经复苏。亲友纷纷赶来打听内情,王鼎只得编一套假话作为回答。


王鼎又想起伍秋月来,想念得心烦意乱。他于是再度南下,来到原先住过的阁楼里,点上灯烛,等待了许久,但伍秋月始终没来。王鼎睡眼蒙胧地正要就寝,却见一位妇人前来,说:“秋月小娘子告诉您:前些日子因公差被杀,凶犯逃亡,便将秋月抓去,现在押在监牢里,看守犯人的差役虐待她。她天天盼望你去,好给她想个办法。”王鼎心中悲愤,便随妇人前往。他们来到一座城市,从西边的外城进城,妇人指着一个大门说:“秋月小娘子暂时就押在这里。”王鼎走进大门,看见许多房舍,关押的囚犯很多,却并没有伍秋月。又进了一个小门,看见一间小屋里透出灯光。他走近窗前一看,却见伍秋月坐在床上,用衣袖掩面,呜呜咽咽地哭泣。身旁有两名差役在捏脸蛋摸小脚,逗引调戏,伍秋月哭得更加厉害。一名差役搂着她的脖子说:“已经成了罪犯,还守贞节吗?”王鼎怒火中烧,也顾不上说话,持刀径直闯进屋里,一刀一个,像砍麻秆似地斩杀了两名差役,夺了伍秋月出门,幸好无人发觉。刚到旅店,王鼎突然醒来。他正奇怪梦境凶险,就见伍秋月站在那里眉目含情地望着自己。王鼎惊讶地站起身来,拉伍秋月坐下,把梦中的情景告诉了她。伍秋月说:“都是真的,不是梦。”王鼎吃惊地说:“这可怎么办?”伍秋月叹了一口气说:“这是命运的安排。等到月底才是我再生的日期,如今已到这个地步,事情急迫,怎能等待。你可赶紧挖开我的葬身之处,把我背回家去,每天频频呼唤我的名字,三天后我就可以复活。只是我在阴间的日期没满,骨头还软,足下无力,不能为你操持家务。”说罢,急匆匆就要走,又回过身来说:“我几乎忘了,阴间来追怎么办?我在世时,父亲传给我一道符书,说三十年后可把符佩戴在我们夫妇二人身上。”便要来笔,飞快地写了两道符,说:“一道你自己佩带,一道贴在我的背上。”王鼎把伍秋月送出门来,在伍秋月消失的地方作了标记,在那里往下挖了一尺左右,便露出了棺材,棺材已经腐烂。旁边立着一个小石片,上面写的果然是伍秋月说的那番话。打开棺材一看,伍秋月面色如生。王鼎把她抱进屋里,她的衣服随风全部化尽。王鼎给她贴完符,用被褥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背到江边,喊来一条停泊在那里的船,假说妹妹得了急病,打算送回家去。幸亏南风刮得很大,天刚破晓,已经抵达乡里。


他把伍秋月抱到家,安顿好了,这才告知兄嫂。全家人惊慌地张望着,却也不敢直言说出心中的疑惑。王鼎打开被子,连声呼唤伍秋月的名字,夜里便抱着尸体就寝。尸体一天天逐渐有了温暖的气息,三天后伍秋月终于复活过来,七天后能下地走路。她换好衣服去拜见嫂子,体态美妙与仙女没有区别。不过她走到十步以上,就需要有人搀扶,否则就会随风摇晃,像是要跌倒。人们见此情景,以为伍秋月身患这样的病,反而增加几分妩媚。伍秋月时常劝王鼎说:“你的罪孽太深,应该多积德,多诵经,以示忏悔,否则恐怕寿命不会太长。”王鼎一向不信佛,从此皈依佛法,态度非常虔诚,后来也就平安无事。


异史氏说:我想进言建议制定一条法律:“凡是杀死公差的,较杀死平民减罪三等。”因为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该杀的。所以,能铲除害人的差役,就是奉公守法。即使举措稍嫌苛刻,也不能谓之暴虐。何况阴间本来没有固定的法规,倘若遇到坏人,刀砍锯截,用锅烹煮,都不算残酷。做的事只要能大快人心,阎王便会认为做得好。难道犯了需要阴司追捕的罪还能侥幸逃脱吗?


★194、莲花公主


[白话]胶州人窦旭,字晓晖。正午睡时,窦旭看见一个穿粗布衣服的人站在床前,迟疑不决,惶恐不安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窦旭问有何事,来人回答说:“相公有请。”窦旭问:“相公是谁?”来人说:“他就在附近。”窦旭跟着他走出门来。转过一些房屋,被领到一个处所,楼阁层层叠叠,一间屋子挨着一间屋子。他们在这里曲曲折折地往前穿行,窦旭觉得这里万户千门,绝非人间。他又看见宫女和女官,来来往往人数众多,都向穿粗布衣服的人发问:“窦郎来了吗?”穿粗布衣服的人作了肯定的回答。一会儿,一位显贵官员走出迎接,非常恭敬地拜见窦旭。登上大堂后,窦旭开口相问,说:“我们一向没有交往,我也不曾前来拜访。错蒙盛情接待,使我疑惑不解。”显贵官员说:“我们大王因先生家族清白,世代有德,倾慕你的风采,很想见你一面。”窦旭更加惊骇地问:“大王是谁?”显贵官员回答说:“稍等一会儿,你自然知道。”不久,两名女官前来,用两面旌旗引导窦旭前行。走过一道道宫门后,只见大殿上有一位大王,见窦旭进殿,便走下台阶迎接,采用的是宾主相见之礼。施礼完毕,步入坐席,那里陈列的筵席非常丰盛。窦旭抬头看见殿上挂一块匾额,上面写着“桂府”二字。他感到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才好。大王说:“你我能够成为近邻,可见缘分很深。你应开怀痛饮,不用疑虑重重,心怀畏惧。”窦旭连连称是。


酒过数巡,下面奏起笙歌,不用钲鼓,音调幽雅纤细。稍作停顿,大王忽然看着左右两边的臣属说:“朕说一个上联,请你们对出下联:‘才人登桂府。’”在座的人正在思索,窦旭就对答说:“君子爱莲花。”大王大为高兴地说:“真是奇了!莲花是公主的小名,怎么如此合适?难道不是前世的缘分?向公主传我的话,她不能不出来见这位先生一面。”过了一段时间,佩环“叮咚”作响的声音渐近,传来兰草与麝香的浓郁的香气,原来是公主已经来到。公主十六七岁,长得美妙动人,无人可比。大王命公主向窦旭施礼,说:“这就是小女莲花。”公主行礼后离去。窦旭看了心旌摇荡,木然呆坐,想得出了神。大王举杯劝酒,他竟然都没看见。大王对窦旭的心思似乎微有觉察,便说:“小女与你也算般配,只是为自己与你不是同类而惭愧,如何是好?”窦旭心意惆怅,如醉如痴,又没听见。坐在旁边的人踩一下他脚说:“没看见大王请你喝酒,没听见大王跟你说话吗?”窦旭茫然若失,深感羞惭,离开坐席说:“臣承蒙款待,不觉喝得大醉,有失礼节,万望原谅。现在天色已晚,大王已经疲劳,我要告辞了。”大王站起身来说:“见到你后,心中实在惬意,为什么匆匆忙忙地就说要走?既然你不想留下,我也不敢勉强。如果你还惦念这里,自然会再请你来的。”便命宦官把他领出。在路上,宦官对窦旭说:“刚才大王说公主与你般配,似乎想跟你结亲,你怎么沉默不语?”窦旭后悔得直跺脚,每走一步,都追悔一番,就这样回到家里。窦旭忽然醒来,这时夕阳返照将要隐没。他坐在昏暗中反观回想,一切都历历在目。晚饭后熄灯睡觉,他希望还能重温旧梦,然而旧梦渺茫难寻,只有悔恨感叹而已。


一天晚上,窦旭和友人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忽然看见先前那个宦官前来,传达大王的命令,叫窦旭进宫。窦旭大喜,便随同前往。见大王后,窦旭叩头拜见,大王把窦旭拉起来,请他坐在旁边的座位上,说:“知道你分别后还思念眷恋着这里。现冒昧把小女许配给你,想来你不致过于嫌弃。”窦旭当即行礼感谢。大王吩咐学士大臣陪同窦旭参加宴会。酒筵将尽时,宫女前来禀告说:“公主打扮完毕。”一会儿便见数十名宫女拥簇着公主走了出来。公主头上罩着红锦,迈着轻盈步履,宛如行于水波之上,宫女把她扶到地毯上,与窦旭对拜成婚。接着将二人送回住处。洞房布置温馨有致,极为芬芳滑腻。窦旭说:“眼前有你,真使人只知快活,忘记生死。只怕今天的遇合,却是一梦。”公主掩口一笑说:“明明我和你在一起,怎能是梦?”第二天清晨,刚刚起床,窦旭给公主描眉搽粉玩,接着便用带子去量公主的腰,用手指去量公主的脚。公主笑着问:“你疯了吗?”窦旭说:“我多次为梦所误,所以要仔细记住。假如这次也是梦,也足以使我时时思念了。”


两人还在戏谑逗笑,一名宫女跑进来说:“妖怪进了宫门,大王躲进偏殿,祸事即将来临了!”窦旭大吃一惊,急忙去见大王。大王拉着窦旭的手哭着说:“你不嫌弃我们,我们也很想与你永远相好。不料祸从天降,国运即将终结,这可如何是好!”窦旭吃惊地询问为什么说这话。大王把案上的一本奏章递给窦旭看。奏章说:“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出现不同寻常的怪异现象,请求及早迁都,以维系国家命脉一事。据黄门官员禀报说:从五月初六日起,来了一条千丈巨蟒,盘踞在宫廷外面,吞食内外臣民一万三千八百馀人,所过之处,宫殿尽成废墟,等等。臣奋勇前去查看,确实看见了这条妖蟒:只见它头如山岳,目似江海,一昂首能把殿阁一齐吞没,一伸腰可将楼墙全部压塌。这真是千古未见的凶象,万年不遇的灾祸!国家命运危在旦夕!请皇上及早带领宫中眷属,火速迁往乐土。”窦旭看完奏章,面如死灰。紧接着有宫女跑进来报告说:“妖物来到了!”整个大殿上的人都在哀叫,惨无天日。大王仓促间不知所措,只是泪水涟涟地望着窦旭说:“我把小女托给先生啦!”窦旭气喘吁吁地跑回住处。公主正与身边的宫女抱头哀哭,一见窦旭进来,便扯着他的衣襟说:“郎君怎样安置我?”窦旭悲痛欲绝,拉着公主的手腕若有所思地说:“我贫穷寒微,可惜不能金屋藏娇。我有几间茅屋,暂时一起在那里躲避好吗?”公主眼含泪水说:“情况危急,哪能选择?请快带我去!”窦旭便搀扶着公主走出住处,不久,他们来到家里。公主说:“这是非常安全的住宅,比我家强多了!然而我跟你前来,我的父母依靠谁?请你另盖一所房舍,全国人都会跟来的。”窦旭感到为难。公主号啕大哭,说:“不能急人之难,要你还有何用?”窦旭略加安慰劝解。走进屋里,公主趴在床边伤心哭泣,无法劝住。窦旭正苦心思考,束手无策时,忽然醒来,才知道自己做了一梦。然而他耳边还响着公主“嘤嘤”不断的哭声。仔细一听,根本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而是两三只蜂子在枕头上飞鸣。窦旭大呼一声“怪事”。


朋友问这话怎讲,窦旭讲出梦中的情形,朋友也很诧异。他们一起起身去看蜂子,蜂子依恋在袍袖间,赶也不走。朋友劝窦旭给蜂子造巢,窦旭依言而行,督促工匠来建造蜂巢。刚竖起两面墙,群蜂便从墙外飞来,络绎不绝,前后相继。巢顶还没合拢,蜂子便落满蜂房比斗还大。窦旭追寻蜂子的来处,却是邻家老翁先前的菜园子。菜园子中有一房蜂子,三十多年,繁衍生息,甚为兴旺。有人把窦旭的故事告知老翁,老翁前去查看,蜂房寂静无声。掀开蜂房的一面墙,却见有一条长达一丈左右的蛇盘踞在里面,于是将这蛇捉住杀死。窦旭这才知道,所谓巨蟒指的就是这条蛇。蜂子到窦旭家后,繁殖得更加旺盛,也没发生其他异常之事。


★195、绿衣女


[白话]书生于璟字小宋,益都人,住在醴泉寺里读书。一天夜里,正在翻书诵读,忽然一位女子在窗外称赞说:“于相公读书真勤奋!”于璟于是心想,深山里哪里来的女人?正疑虑时,女子已经推门笑着走进屋来,说:“读书真勤奋!”于璟吃惊地站起身来一看,那女子穿着绿衣长裙,柔美动人,无可比拟。于璟知道这女子不是人类,再三问她住在哪里,女子说:“你看我该不是吃人的怪物啊,为什么一再追问?”于璟心中喜欢这个女子,便与她睡在一起。女子解开绸制的短衣,腰肢细得几乎不满一把。五更刚过,女子翩翩离去。从此她没有一夜不来。


一天晚上,女子和于璟一起喝酒,在谈话时显示出她精通音律。于璟说:“你声音娇柔纤细,如能唱一支歌,定能使人销魂。”女子笑着说:“我不敢唱歌,是怕销了你的魂。”于璟一再让女子唱歌,女子说:“不是我吝惜什么,是怕别人听见。你一定要我唱,我这就献丑来唱,但是只能小声唱,表达出意味来就行了。”便用纤足轻轻点着床腿,唱道:


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


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


声音纤细如蝇,刚刚能听出唱的是什么。但静心去听,歌声抑扬动听,圆润清亮,悦人耳,动人心。唱完歌,女子开门出去察看说:“要提防窗外有人。”围着屋子走了一圈,都看了一遍,才肯进屋。于璟说:“你为什么疑虑恐惧这么严重?”女子笑着说:“谚语说:‘偷生鬼子常畏人。’说的就是我。”接着,两人上床睡觉,女子提心吊胆,心中不乐,说:“我们一生的缘分,恐怕到此为止了吧?”于璟急忙问何出此言,女子说:“我突感心跳,大概福分已尽。”于璟安慰她说:“心跳眼跳都是常事,怎么突然说这个?”女子稍微高兴一些,又互相缠绵恩爱起来。


五更过后,女子披衣下床,刚要开门,又迟疑不决地走回来说:“不知为什么,就是心中害怕。请送我出门。”于璟果然起床,送到门外。女子说:“你站在这里看着我,等我翻墙走了,你再回去。”于璟说:“好吧。”于璟望着女子转过房廊,杳然不见。正要回屋睡觉,就听见女子急切的呼救声。于璟跑到那里,环顾四周,没有踪迹,声音发自屋檐间。他抬头仔细一看,有一只弹丸大小的蜘蛛,捉住一只昆虫抟弄,正是昆虫发出声嘶力竭的哀鸣。他划破蛛网,挑下昆虫,去掉缠缚在身的蛛丝,却是一只绿蜂,气息奄奄,快死了。于璟把绿蜂拿回到屋里,放在案头。静息多时,绿蜂才能爬行。绿蜂缓缓爬上砚台,把自己的身体投到墨汁里,出来后趴在案子上走着,足迹现出一个“谢”字。然后它频频震动双翅,从窗户飞走了。从此,绿衣女再没出现过。


★196、黎氏


[白话]龙门的谢中条,轻薄放荡,品行不端。他三十多岁丧妻,留下二男一女,早晚连哭带叫的,拖累得苦不堪言。他想娶继室,又高不成低不就,只得暂时雇个老妈子抚养子女。一天,谢中条在山路上缓缓行走,忽然有个妇人出现在他的身后。他略加等候,偷偷一瞧,是个漂亮女人,二十岁左右。他心生爱悦,调戏说:“娘子独自赶路,不害怕吗?”妇人只管走路,不作回答。他又说:“娘子这么纤弱的脚步,山路实在难走。”妇人仍然没看他一眼。谢中条见四周无人,走近妇人身旁,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拽进幽深的山谷,准备强行欢爱。妇人生气地大喊:“哪里来的强盗,竟来野蛮欺人!”谢中条连拉带拽,继续前行,仍不停步。妇人脚步跌跌撞撞,尴尬异常,无计可施,于是说:“要求恩爱,就这样吗?把我放开,我就依你。”谢中条按她说的去做。两人一起走进寂静的山谷,野合以后,便互相爱悦。妇人问谢中条的住处和姓名,谢中条如实相告。然后也问妇人同样的问题,妇人说:“我姓黎。不幸早年死了丈夫,又死了婆婆,孓然一身,无依无靠,所以常回娘家。”谢中条说:“我也死了老婆,你能跟我过日子吗?”妇人问:“你有没有子女?”谢中条说:“实不相瞒,若说枕席之事,相好的也挺不少。只是儿哭女号,让人受不了。”妇人犹豫地说:“这事最难办!看你衣服鞋袜的款式,也只是一般,我自以为都会做。但是继母难当,恐怕受不了人们的指责。”谢中条说:“请不用顾虑重重。我本人不说什么,别人怎么干预?”黎氏也有点儿同意,转而担心地说:“肌肤都让你碰了,有什么不依你的?但是我还有个蛮横的大伯子,总是把我视为奇货可居,恐怕不会让我们称心如意,又将怎么办?”谢中条也忧虑不安,打算让黎氏偷跑到自己家去。黎氏说:“我也想得烂熟了。只是担心家人一旦泄露出去,对你我两人都不利。”谢中条说:“这是小事一桩。家里只有一个孤老妈子,我立即就打发她走。”黎氏显得高兴起来,便与谢中条一齐回家。黎氏先躲在外边的房子里,谢中条立即进屋把老妈子打发走后,便扫净床铺,迎接黎氏,两人加倍亲热。黎氏马上操持家务,同时为儿女缝缝补补,极为辛勤。谢中条得到黎氏,宠爱异常,每天关起大门和黎氏厮守,再也不与外人交往。


一个多月后,谢中条恰巧因公事外出,便反锁门后离去。等他回到家里,却见里外屋之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去敲门也没人答应。他破门而入,里面没有一人。他正要到卧室去,一只大狼冲出门来,几乎把他吓死。他进屋一看,儿子女儿一个都没了,却见鲜血染红了屋地,只有三个人头还在。他回身去追大狼,大狼已不知去向。


异史氏说:读书人行为不端,所受报应也够惨的。凡再娶的都是引狼入室,何况企图在野合私奔中寻找贤惠的妻子呢!


★197、荷花三娘子


[白话]湖州的宗湘若是个读书人。秋天他到田地里巡视,看见在庄稼茂密的地方,摇摆晃动得厉害。他起了疑心,跨过田垄去看,却见一对男女在野合。他笑了笑就要往回走。当即看见男人羞惭地系上腰带,慌忙离去。这时女子也坐起身来,他仔细一瞧,长得还很漂亮。宗湘若心中喜欢这个女人,想马上缠绵一回,却又为这粗野行为感到惭愧,便稍微近前,轻轻抚摩,说:“你们的幽会快活吗?”女子只是笑,不说话。宗湘若走近女子身旁,解开衣服,只见肌肤细腻如脂,于是把女子浑身上下几乎都摸了一遍。女子笑着说:“迂腐的秀才!要怎样就怎样,乱摸什么?”宗湘若问女子姓什么,女子说:“恩爱一回,就各自东西,何必细问?难道还要留下姓名来立贞节牌坊吗?”宗湘若说:“在野地里荒草露水中恩爱,山村粗野的人才这么干,我不习惯。就凭你这么漂亮,即使私会也应该自重,怎至于这么草率?”女子听了这话,非常赞成。宗湘若说:“我家离这里不远,请你去家里待一会儿。”女子说:“我已出来很长时间,恐怕被人怀疑,半夜里是可以的。”详细问清宗湘若家门前的标志后,就走上一条小路,快步离去。一更时分,女子果然来到宗湘若家。两人沉浸于云雨欢会之中,极为亲爱。过了一个月,还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时恰巧有一位番僧住在村中的寺庙里,见到宗湘若,吃惊地说:“你身上有邪气,曾经遇到过什么?”宗湘若回答说:“什么也没遇到。”过了几天,宗湘若忽然无缘无故地病倒了。女子每夜都带上好的果品给他吃,殷勤地加以安慰,就像夫妻一般恩爱,只是躺下后一定勉强要宗湘若跟她欢合。宗湘若有病在身,有些不耐烦,心中怀疑她不是人类,但也无法暂时断绝,让她离开,于是说:“前些日子有个和尚说我被妖精迷惑,现在果然患病,他的话应验了。明天我邀请他前来,就向他要一道符咒。”女子一下子凄然变了脸色,宗湘若对她也更加怀疑。第二天,宗湘若派家人把情况告知番僧,番僧说:“这女子是狐狸。它本事还小,容易捉住。”便写了两道符,交给家人,嘱咐说:“回去拿个洁净的坛子放在床前,便用一道符贴在坛口上。等狐狸窜进坛子后,赶紧用盆盖住,再把另一道符贴在盆上,放到盛着热水的锅里用烈火加以烹煮,不一会儿就会毙命。”家人返回后,便一切都按番僧说的去做。夜深以后,女子才到,拿出袖中的金橘,正要到床前问候病情。忽然坛口发出“飕飗”一声,女子已被吸进坛里。家人猛然起身冲出,盖住坛口,贴上第二道符。刚要拿去烹煮,宗湘若看见金橘散了满地,回想起以往的恩爱,心中悲伤,触动了感情,连忙吩咐把她放了。家人揭去符,拿走盖住坛口的盆,女子从坛中出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伏地叩头说:“我大道即将修成,不料几乎化为灰土!你是一位仁人,我发誓一定要报答你。”随即离去。


过了几天,宗湘若病情更加沉重,好像快要死了。家中人到市上去给他买棺材。途中遇到一个女子,发问说:“你是宗湘若的仆人吗?”家人回答说:“是。”女子说:“宗郎是我的表哥。听说他病情严重,想去看望,正好因事无法前去。这里有一包灵药,麻烦你给他带去。”家人接过药来,返回家中。宗湘若心想表亲中根本没有姐妹,知道这是狐狸报恩。他服了药,果然病情大为减轻,十天后恢复健康。他感激狐女,便向空中祷告,希望与她再见一面。一天夜里,宗湘若闭门独自喝酒,忽然听到用手指敲窗户的声音。开了门闩,出门一看,却是狐女。宗湘若喜悦异常,握着她的手表示感谢,请她坐下一起喝酒。狐女说:“分别后心事萦回,不能释怀,心想无法来报答你的恩德。如今我为你找了一个如意的配偶,不知能勉强塞责吗?”宗湘若问:“她是什么人?”狐女说:“这不是你能知道的。明天早上辰时,你早些前往南湖,如果看见一位披着白绉纱披肩的采菱女郎,就赶快划船追赶。如果你把她追丢了,看见岸边有一枝短杆莲花隐藏在荷叶下面,你就把它采回家,用蜡烛的火烧花蒂,就会得到一位美丽的妻子,还能获得长寿。”宗湘若恭敬地接受指教。之后,狐女说要走,宗湘若再三挽留。狐女说:“自从遭受劫难,顿时领悟大道。怎能因男女枕席欢爱,招人仇视怨恨?”便神色严肃地告别离去。


宗湘若依言而行,来到南湖,见荷花荡中佳人很多。其中有一位少女,穿着雪白的绉纱披肩,容色绝代。他催船速行,逼近少女,忽然不见了少女的去向。他当即拨开荷丛,果然看见一枝红莲,莲杆不满一尺,便把红莲折下来回家。进门后,他把红莲放在桌上,在一旁削剪烛芯,准备点火。刚一回头,红莲就变成了美女,宗湘若又惊又喜,伏地跪拜。女郎说:“傻书生!我是妖狐,要给你作祟了!”宗湘若听也不听。女郎说:“是谁教你的?”宗湘若回答说:“我本来就能认出你来,还用教吗?”便抓住胳膊去拉女郎,女郎随手滑下,化为怪石,高一尺左右,面面玲珑剔透。于是宗湘若把怪石供在桌上,点上香,拜了两拜,祈祷一番。到夜间后,宗湘若关紧门窗,唯恐女郎逃走。天亮时一看,却又不是怪石,而是一件薄纱披肩,远远地就能闻到香气,打开领口衣襟一看,还有女性留下的柔腻。宗湘若盖上被子,抱着披肩躺下。傍晚起来点灯,回床上时,却见少女躺在枕头上。宗湘若高兴到了极点,他害怕女郎再变化,便先苦苦哀求,然后才凑上前去。女郎笑嘻嘻地说:“孽障啊!不知是谁饶舌,以致让这疯狂的家伙把我纠缠死了!”便不再拒绝。然而在亲热时,女郎好像承受不住,屡次要求停止,宗湘若置若罔闻。女郎说:“你再要这样,我就变化而去!”宗湘若怕她变,才停下来。从此,两人感情非常和谐,而钱财经常装满箱箱柜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女郎与人谈话只是“嗯嗯”地顺从应诺,好像不善于言谈辞令,宗湘若对女郎异乎寻常的来历也避而不谈。后来,女郎怀孕十多个月,按日子一算该临产了。她便走进屋里,嘱咐宗湘若关上门,不许敲门,自己用刀剖开肚子,取出孩子,让宗湘若撕块布把肚子裹好,过了一夜,伤口愈合。


又过了六七年,女郎对宗湘若说:“以前的业债已经还完,请让我们分别吧。”宗湘若闻言直流眼泪,说:“你嫁我时,我贫寒清苦,不能自立,因为有了你才稍稍富裕了一些,怎么忍心突然就说离去?而且你又没有家族,将来孩子不知道母亲是谁,也是一件遗憾的事。”女郎也惆怅抑郁地说:“有聚必有散,本是常理。儿子一脸福相,你也能长命百岁,还有什么可求?我本来姓何,如果承蒙思念,抱着我的旧物喊一声‘荷花三娘子’,就会见到我。”说完挣脱出去,说:“我走啦。”就在宗湘若惊讶地向她望去的瞬间,她已飞得高于头顶。宗湘若纵身跃起,急忙去拽女郎,却只抓到一只鞋。鞋脱手落在地上,变成石燕,颜色比朱砂还红,内外莹澈透明,像水晶似的。他便把石燕捡起,加以收藏。宗湘若查看箱子,女郎刚来时穿的白绉纱披肩还在。每当他想念女郎时,抱着披肩喊一声“三娘子”,于是抱的便是真真切切的女郎,欢乐的面容,含笑的眉眼,都与女郎平素一模一样,只是不能说话。


★198、骂鸭


[白话]城西白家庄的居民某人,偷邻居的鸭子煮吃了。到夜里,觉得皮肤发痒,天亮一看,长出毛茸茸的一身鸭毛,一碰就疼。他大为恐惧,可又无法医治。夜里,梦见有一个人告诉他:“你的病是天罚。必须挨失主的骂,鸭毛才能脱落。”然而邻居老汉一向气度宽宏,平时丢了东西,从来不露声色。某人假意告诉老汉说:“鸭子是某甲偷的。他最怕挨骂,你骂他一顿,也可以警告他以后别再来偷。”老汉笑了一笑,说:“谁有闲气去骂一个坏人。”结果始终不骂。某人更加尴尬,只好如实告知邻家老汉,老汉于是骂他一顿,他的病便好了。


异史氏说:偷东西的后果太可怕了:一偷鸭子就生出鸭毛来!骂人的后果也太应该注意了:一骂小偷就减轻了偷盗的罪过!然而行善也有不同的方法,那位邻家老汉是用骂人来体现了自己的慈悲的。


★199、柳氏子


[白话]胶州的柳西川是法若真内史的财务管家。他四十多岁时生了一个儿子,极为溺爱,总是放纵不管,唯恐拂逆其意。儿子长大后,奢侈放荡,不知检点,把柳西川积蓄的钱财挥霍一空。不久,儿子病了。柳西川原先养了一头上好的骡子,儿子说:“这骡子长得很肥,肉好吃。杀了骡子,给我吃肉,我的病就能好。”柳西川想杀一头劣等的骡子,儿子闻言,怒气冲冲,破口大骂,病情更加严重。柳西川心里害怕,便杀了上好的骡子,把肉端给儿子吃,儿子这才高兴起来。然而儿子只尝了一块肉,其他的肉就不要了。病情始终不减,不久死去。柳西川哀伤叹息,痛不欲生。


三四年后,村人结伙到泰山去烧香。来到半山腰时,看见一个人骑着骡子走来,形貌与柳西川的儿子十分相像。等来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他。柳家儿子下了骡子,向大家都拱手作揖,分别寒暄一番。村人都很惊骇,也不敢就他原先的死打听什么,只是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回答说:“也没什么事,只是东奔西跑而已。”便问旅店主人的姓名,大家一一告知。柳家儿子拱手行礼说:“凑巧有点儿小事,来不及叙谈别情,明天我会去看大家。”说着跨上骡子离去。大家回到旅店后,也都认为他未必就来。第二天早晨,大家正在等候,他果然到来,把骡子拴在马厩的柱子上,走上前来说笑。大家说:“你父亲天天都在苦苦想念你,你为什么不回家看望他?”柳家儿子惊讶地问:“你们说的是谁?”大家回答说的是柳西川。他神色大变,过了许久才说:“他既然想我,请你们回去传话:在四月七日,我在这里等他。”说罢告别离去。


大家回村后,把情况告知柳西川。柳西川大哭一场,按期前往,自然把来意告诉了旅店主人。主人阻止他说:“前些日子我见公子神情冷漠,似乎未必会有好意。据我估计,恐怕不能去见他。”柳西川直流眼泪,不肯相信。主人说:“不是我不让你去,是鬼神无常,恐怕会遭遇不幸。如果一定要去相见,请你藏在柜子里,等他到来后,看他的态度如何,如果可以相见,你再出来。”柳西川依言而行。后来,柳家儿子果然到来,问旅店主人说:“柳某来了吗?”主人回答说:“没来。”儿子满腔怒气地骂道:“老畜生怎么不来!”主人吃惊地说:“你怎么骂自己的父亲?”儿子回答说:“他是我什么父亲!起初我与他是合伙经商的关系,不料他包藏祸心,暗中吞没了我的血本,蛮不讲理,就是不还。现在我杀了他才觉痛快,哪来的什么父亲!”说完走出屋门,说:“便宜了他!”柳西川在柜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大汗一直淌到了后脚跟,连大气也不敢出。主人喊他,他才出来,狼狈而归。


异史氏说:突然得到许多钱财,多么快活!所难以承受的却是偿还。把冤家的家财几乎消耗一空,死后还不能忘怀,怨恨对于人来说真是太厉害了!


★200、上仙


[白话]癸亥年三月,我与高季文前往济南,同住一家旅店。高季文忽然病了。恰巧高振美也跟高念东先生来到府城,便一起商量如何医治。听袁鳞公说,南郊梁氏家有狐仙,擅长医术,便一起前去拜访。


梁氏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风致神秘很有狐狸的意味。走进梁氏的屋里,套间中挂着红色的帘幕。撩开帘幕一看,墙上悬挂着观音菩萨的肖像,还有两三幅画,画上的人物骑在马上,手握长矛,骑马的侍从人员纷乱繁杂。北墙下有个案子,案头放着一个小小的座位,高不满一尺,铺着小小的锦褥子,说是仙人到来,便坐这个座位。大家点上香,列队拱手作揖。梁氏敲磬三声,口中念念有词。祷告完毕,梁氏请大家到外屋的坐榻上就座。梁氏站在帘幕下,整理一下头发,用手支着下巴,跟大家谈话,说的都是大仙显灵的事迹。过了许久,天色渐黑,大家担心夜里难以回家,请梁氏再给祷告求仙。梁氏便又去敲磬,重新祷告,然后转身又站在帘幕下说:“大仙最喜欢夜间谈话,其他时间往往遇不上大仙。昨天夜里有一位等候考试的秀才带着酒菜前来与大仙喝酒,大仙也拿出美酒款待秀才,两人又是写诗,又是欢笑。等分手时,已经夜色将尽。”话没说完,便听见屋里有一种细细的繁密的声响,就像蝙蝠连飞带叫。


正当大家仔细倾听时,忽然案子上面像落下一块巨石,声音很大。梁氏转过身来说:“几乎吓死人了!”马上听见案子上传来叹息声,发出叹息的似乎是一个健壮的老汉。梁氏用芭蕉扇遮住小座位。只听见座位上有人大声说:“有缘啊!有缘啊!”便高声让座,又似乎在拱手行礼。接着便问大家:“你们有何见教?”高振美遵照高念东先生的意思问:“你见到菩萨了吗?”回答说:“去南海是我的熟路,怎能见不到?”高振美又问:“阎王也更换吗?”回答说:“与人间一样。”高振美问:“阎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问完后便为高季文求药。回答说:“回去后要在夜间用茶水祭祀,我在观音大士那里要来了药赠送给你们,什么病治不好?”大家也各有所问,大仙都一一作了决断,于是大家告辞返回。过了一夜,高季文的病稍好一些。我与高振美打点行装先回家乡,就没有时间去拜访梁氏了。


★201、侯静山


[白话]吏部侍郎高念东先生说,崇祯年间,有一位猴仙,号静山。他附着在一位河间的老汉身上,与人们谈论诗文,判断吉凶,娓娓道来,不知疲倦。把菜肴果品放在桌上,他连吃带喝,搞得杯盘狼藉,只是无法见到他。当时,高念东先生的祖父卧病在床,有人写信来说:“侯静山是年老有道之人,不能不与他相见。”高念东先生便派仆从车马去请老汉。老汉来了一整天,猴仙仍然没来,只好又烧香祭祀一番,忽然,人们听见屋顶上有人大声赞叹说:“好人家!”大家惊讶地去看屋顶。一会儿,屋檐上又有人说话。老汉起身说:“大仙到了。”大家潇洒随意地随老汉出来迎接大仙,于是又听见拱手致意的声音。进屋后,大仙放声大笑,开怀畅谈。当时高念东兄弟还是诸生,刚参加乡试回来。大仙说:“两位的试卷还不错,只是经书读得不熟,需要再勤奋些,青云之路也快临近了。”高念东兄弟二人恭敬地询问祖父的病情,大仙说:“生死大事,其中的道理难以讲清。”于是兄弟二人都知道祖父的病已经难以治愈了。没过多久,高先生的祖父便离开了人世。


从前有个养猴的人,在乡村耍猴。猴挣断锁链逃跑,没有追上,猴子逃到山中。数十年后,人们还可看见它。它行走飘忽,见人就逃。后来,它逐渐进村偷吃果品食物,人们都看不见它的踪影。一天,它被村民发现,在野地里追它,把它射死。然而猴的鬼魂竟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只觉得身体轻得像一片树叶,一口气能走百里之遥。于是它去依附在河间老汉的身上,说:“如果你能尊奉我,我就让你致富。”便自号静山。


长沙有一只猴,脖子上系着金链,经常出现在士大夫家,凡见到它的肯定会有喜庆之事。给他果子,它也吃。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往哪里去。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小时还看见它的金链上有一个牌,上面有前明藩王府邸的标志。”想来它也成仙了。


★202、钱流


[白话]沂水县的刘宗玉说:他的仆人杜和,偶然在园子里看见钱像水一样流,水的深度和宽度都是二三尺左右。杜和满心惊喜,用两手捧满了钱,又躺在钱流上。后来起身一看,钱已经流光,只有握在手里的钱还在。


★203、郭生


[白话]郭生是淄川东山人。他从小酷爱读书,但是山村里无处请教,已经二十多岁,写字的笔画还有许多错误。先前,郭生家里闹狐狸,吃的穿的用的东西总是多所遗失,郭生深感苦恼。一天夜里读书时,郭生把书放在案头,遭到狐狸的涂抹,严重的地方墨色狼藉,字的行距都难以分辨。郭生于是挑选字面稍微整洁一些的集中在一起来读,这样便只剩下了六七十首。郭生心里愤怒异常,却又毫无办法。郭生又积存了二十多篇习作的文章,等候请教名流。早晨起床后,郭生见文章翻开摊放在案头,被浓浓的墨汁涂抹殆尽。郭生愤恨极了。


正巧王生因事来到东山,因一向与郭生关系很好,便来登门拜访。王生见到被涂抹的书本,问其原故。郭生把心中的苦恼和盘托出,并拿出残缺不全的习作文章给王生看。王生仔细玩味,发现那些涂掉的和保留的文字,似乎都隐隐褒贬有度,又重看涂抹过的书本,大抵行文冗杂,可以删除。他因而惊讶地说:“狐狸似乎是有意为之。你不仅不必担心,还应以它为师。”过了几个月,郭生重新审视自己的旧作,顿时觉得涂改得非常正确。于是他改写了两篇旧作,放在案头,以观察有何异常。等天破晓时,文章又被涂改。经过一年多时间,文章不再被涂改,只是被洒上许多浓浓的大墨点子,淋漓满纸。郭生感到奇怪,拿着文章去告诉王生。王生看了一遍,说:“这狐狸真是你的老师。改过的文章堪称佳作,准能考取功名。”这一年,郭生果然考中了秀才。郭生因此而感激狐狸,经常摆上待客的饭菜,供狐狸吃喝。每当买来进士的范文名稿时,自己都不加选择,只凭狐狸决断。因此在以后的两次考试中,郭生都名列前茅,在乡试中被额外录取为副榜贡生。


当时,叶、缪诸公的文章风雅而又艳丽,家家户户都在传诵。郭生有一个他们时文的抄本,爱惜备至,忽然都被一碗左右的浓墨倒在上面,污染得几乎不剩一字;他又拟题写了一些文章,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挺高兴,却全部被任意涂抹了。于是,他渐渐地不再相信狐狸。不久,叶公因端正文风事而被收捕,他又稍稍佩服狐狸的先见之明。然而,郭生每作一篇文章,都是惨淡经营,却总是遭到涂抹。他自以为考试曾屡次名列前茅,心气颇为高傲,因此越发怀疑狐狸是在胡来。他便抄录以前倾洒墨点很多的文章来检验狐狸,狐狸又都给涂抹掉了。于是他笑着说:“这真是胡来了!怎么过去肯定的现在又否定了?”便不给狐狸备办食品,并把读本锁在箱柜里。第二天早晨,只见箱柜仍然锁得好好的,打开一看,只见封面画了四条线,每条线比手指还粗,第一章画了五条线,第二章也画了五条线,后面就不画了。从此,狐狸始终寂无声迹。在后来的岁考中,他一次考四等,两次考了五等,这才知道考试的预兆已经寄托在笔划中了。


异史氏说:满招损,谦受益,这是天下至道。小有名气,便自以为是,拘守叶、缪诸公残留的习气,拘泥因袭,不加变通,势必不一败涂地就不会终止。自满的危害就是如此啊!


★204、金生色


[白话]金生色是晋宁人。他娶本村木家的女儿为妻,生了一个儿子,刚满周岁。金生色忽然得了病,自以为必死,对妻子说:“我死后,你一定要改嫁,不要守节!”妻子听了,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保证一定守节至死。金生色又摇摇手,叫来母亲说:“我死后,有劳母亲照管孙子,别让他妈守节。”母亲哭着答应下来。不久,金生色果然死去。木母前来吊唁,哭完对金母说:“天降不幸,女婿突然死去。我女儿太年轻,将来怎么办?”金母在悲痛伤感中听了木母的话,不胜愤怒,也很激动,充满怒气地回答说:“一定要让她守节!”木母心中惭愧,不再说话。晚上,木母陪伴女儿过夜,私下对女儿说:“人人都可以做丈夫。就凭我女儿的好模样,何愁没有如意的配偶?年纪轻轻的女人不及早找个人家,只是眼巴巴地守着襁褓中的孩子,难道不是傻子吗?如果一定让你守节,你也别拿好脸色对她。”恰巧金母经过这里,听到一些未尽之语,更加气愤。第二天,金母对木母说:“我儿子有遗嘱,本来不让媳妇守节。既然如今她急不可待了,就一定要她守节!”木母怒冲冲地离去。夜里,金母梦见儿子前来,流着眼泪劝她不要让木女守节,心中感到诧异。她让人告诉木家,约定给儿子出殡后任凭木女嫁人。然而,向阴阳先生一打听,说是本年内墓向不利,出殡的事便拖下来了。木女想通过炫耀自己以求赶快嫁人,在戴孝期间,也不忘涂脂抹粉。她住在婆家还穿素色的衣服,一回娘家,就穿上崭新的艳装。金母得知后,心里觉得她很不好,但因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媳妇,也就隐忍下来。于是,木女愈加放肆。


村中有个无赖汉名叫董贵,见到木女后就看上了,便用钱买通金家邻居的老太太,求她向木女传达衷情。半夜时分,董贵从老太太家翻墙前去木女的住处,于是与木女私通。两人往来了十多天,丑闻四处流传,只有金母还不知道。木女屋里夜间只有一个小丫环,是木女的心腹。一天夜里,两人正缠绵时,就听见棺材震响,那声音像放爆竹似的。小丫环在外屋的床上看见死去的金生色从帷帐后面走出,手握宝剑,走进寝室。不久便听见董贵与木女惊异的呼声。没多久董贵赤身露体跑了出来。不多时金生色揪着木女的头发也走出来,木女放声号叫。金母被吵起来,看见木女光着身子跑出去,正要开门,问她也不回答。追出门去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而木女竟然不知去向。金母走进木女的居室,灯还亮着。她看见有一双男人的鞋,便招呼小丫环,小丫环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把发生的怪事一一讲出,两人相对惊讶不已。


董贵逃到邻居老太太的家里,缩成一团蹲在墙角。过了好一阵子,他渐渐再也听不见人声,这才站起身来。他身上一丝不挂,冻得直打哆嗦,想向老太太家去借衣服。他看见院里有一间房屋,两扇门虚掩着,便暂且走了进去。他在黑暗中摸到床上,碰到一只女人的脚,知道这是邻居老太太的儿媳妇。他顿时生出淫念,乘那妇人还在睡觉,偷偷上床奸污。妇人醒来问:“你回来啦?”他回答说:“回来啦。”妇人竟然一点儿都不怀疑,便与他尽情亲热。


原来,邻居的儿子因事前往北村,嘱咐妻子关上门等他回来。他回来后,听见屋里有声音,顿生疑心,仔细一听,话语情态都极为秽亵,他心中大怒,拿起兵器冲进屋里。董贵大为恐惧,钻到床下躲藏,邻居的儿子过去就把他杀了。他又想去杀妻子,妻子哭诉那是出于误会,这才放过了她。但是,邻居之子不知道趴在床下的是谁,便把自己的母亲叫过来,拿灯一照,还能认出他是董贵。再一细看,董贵已经奄奄一息,问他怎么来的,还能供认事情的原委。然而,他几处受伤,血流不止,不一会儿便断了气。邻居老太太惊慌失措,对儿子说:“捉奸应该捉双,现在却杀了其中一人,你将怎么处置?”儿子不得已,便又杀了妻子。


这天夜里,木父正在睡觉,便听见门外有着火的声音,出门一看,屋檐上着了火,而放火的人犹犹豫豫地还没走开。木父大声喊叫,家人全都赶来。幸好火刚烧着,还容易扑灭。木父命家人手拿兵器和弓箭去搜捕放火的人。家人看见有一个人像矫捷的猿猴一样逾墙而去。墙外是木家的桃园,桃园环绕的围墙高峻坚固。几个家人登在梯子上查看,根本不见放火人的踪迹,只见墙下有个东西还在微动,问话也不答应,便用箭去射,觉得这东西软绵绵的。家人开门前去查看,见一个女人赤条条地躺在那里,箭已射穿胸口和脑门。拿火把仔细一照,却原来是木家的女儿,金家的媳妇。家人惊骇地告知主人。木父木母吓得要死,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木女双眼紧闭,面如死灰,呼吸的气息细如游丝。木父让人去拔射中脑门的箭,就是拔不出来,用脚踩住头顶,才拔出来。木女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血水猛喷,于是断了气。木父大为恐惧,想不出什么主意来。


天亮后,木父把实情告知金母,直身跪在地上哀求饶恕。金母却根本就不怨恨恼怒,只是把事情的经过告知木父,让木家自己去安葬女儿。金生色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金生光,气愤地来到木家,数落责骂木女以往的丑事。木父羞愧沮丧,只得给点儿钱,让他回家。然而,人们始终不知是谁与木女私通。不久,邻居的儿子自首捉奸杀人之事,官府稍加斥责,放走了事。而他的妻兄马彪一向好打官司,于是递上状词,为妹妹申冤。官府拘捕了邻居老太太,邻居老太太吓坏了,将事情的始末全部供述出来。官府又传唤金母,金母托称有病,打发金生光代为作证,一一讲出事情的底细。这样,前案再发,木父木母都被牵扯进去,一切情况都调查清楚。木母因为教唆女儿改嫁,判为纵淫罪,应遭笞打,让她花钱赎罪,结果荡尽家产。邻居老太太因为替通奸者牵线,杖打毙命,于是案件了结。


异史氏说:金家的儿子真是神了!他谆谆嘱咐木女改嫁,是多么明智!他没杀一个人,而使各方面的怨恨都得到昭雪,能不说他神吗?邻居老太太诱使人家的媳妇与人通奸,反而使自己的儿媳妇遭到奸淫;木母疼爱女儿,却终于因此害了女儿。唉,“想知道将来的因缘,就要看当前的作为”,金氏子的报应太迅速,不用等到来生就了断了。


★205、彭海秋


[白话]莱州秀才彭好古,在别墅读书,离家很远。时至中秋,彭好古还没回家,又没人做伴,甚感寂寞。他想到村中没可以交谈的人,只有丘生是县里的名士,却有一向不为人知的恶行,自己总是瞧不起他。月亮升上天空后,他倍感无聊,迫不得已,写个便条,请丘生前来。两人正在喝酒,有人前来敲门。书童出去开门,却见一位书生,要见主人。彭好古离开酒席,恭敬地请客人进屋,互相拱手施礼,围坐在酒席旁边,便问书生的姓氏籍贯。书生说:“我是广陵人,与你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宵,待在旅馆里倍感凄苦。听说你格调高雅,所以不经介绍,就来拜见。”彭好古细看书生,身穿整洁的布衣,言谈欢笑,风流儒雅。彭好古非常高兴地说:“你我同族。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能遇到这样的嘉宾!”便吩咐给彭海秋斟酒,像老朋友一样款待他。彭好古观察彭海秋的用意,似乎非常鄙视丘生,丘生用仰慕的态度与彭海秋攀谈,彭海秋总是态度傲慢,不肯以礼相待。彭好古替丘生惭愧,便打断他们的谈话,提议先由自己唱首民间歌谣为喝酒助兴,于是仰望长天,咳嗽两声,唱了一首《扶风豪士之曲》,于是大家在一起又欢笑起来。


彭海秋说:“我不会唱歌,不能与你这高雅的曲子相和。请人替我唱行吗?”彭好古说:“就听你的。”彭海秋说:“莱州城里有没有名妓?”彭好古回答说:“没有。”彭海秋沉默许久,对书童说:“刚才我叫来一个人,就在门外,可以领她进来。”书童走出大门,果然看见一个女子在门外徘徊,便把她领进门来。这女子大约十六岁多些,漂亮得像仙女一般。彭好古为之惊叹叫绝,连忙扶她坐下。女子身着柳黄色的披肩,香气飘散四座。彭海秋马上慰问女子说:“麻烦你千里跋涉啦!”女子含笑应了一声。彭好古大为诧异,便要问个究竟。彭海秋说:“可惜贵乡没有佳人,我刚从西湖的船中把她叫来。”对女子说:“刚才你在船中唱的《薄倖郎曲》非常好,请再唱一遍。”女子唱道:“薄倖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彭海秋从膝袜中拿出玉笛,随着歌声吹奏,歌声结束,笛声中止。彭好古惊叹不已,说:“从西湖到这里,何止千里,你却能迅速把她叫来,莫非你是仙人吗?”彭海秋说:“哪敢说是仙人,只是我看万里之遥就像庭院之远。今晚西湖的清风明月比往常更美,不能不去观赏,你能跟我去吗?”彭好古有意看看彭海秋不同寻常的本领,便答应说:“太荣幸了。”彭海秋问:“坐船去还是骑马去?”彭好古心想乘船比较安逸,回答说:“我想乘船。”彭海秋说:“在这里叫船比较远,天河中应该有摆渡的船。”便向空中招手说:“船快过来,船快过来!我们要去西湖,多给酬金。”不久,便有一艘彩船从空中飘荡下来,周围缭绕着烟云。大家都登上彩船。只见船上有一人拿着短桨,短桨的末端扎着繁密的长翎子,形状类似一把羽毛扇,短桨一划,清风习习。彩船渐渐升入云霄,向南航行,快如箭发。


过了一段时间,船落到水上。只听见管弦四起,人声嘈杂。彭好古走出船舱一看,一轮明月倒映在烟波之上,游船多得像热闹的集市。船夫停止划桨,听任彩船顺水漂流。仔细一看,这里真是西湖。彭海秋从后舱拿出美酒佳肴,高兴地和大家一起饮酒。不多时,一艘楼船渐渐靠近彩船,与彩船并排航行。隔窗向楼船里望去,里面有两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下棋,大声喧闹欢笑。彭海秋递给女子一杯酒说:“用这杯酒给你送行。”女子喝酒时,彭好古依依不舍,走来走去,唯恐她离去,便用脚暗中踢她,她也斜着眼睛暗送秋波。彭好古更加动情,请求约定将来见面的日期,女子说:“如蒙相爱,只要打听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彭海秋便把彭好古的一条绫子手帕交给女子,说:“我替你订一个三年后相见的盟约。”随即站起身来,把女子托在手掌中,说:“仙人啊!仙人啊!”便扳开邻船的窗子,把女子往里送。窗眼如盘子大小,女子趴伏着像蛇行一般地往里钻,根本不觉得狭窄。不久便听见邻船有人说:“娟娘醒啦。”楼船立即划走。彭好古远远望见楼船已经靠岸停泊,船中的人纷纷离去,顿时没了游兴。他于是便对彭海秋说,自己想到岸上去,和他一起略作观光。


建议刚一提出,彩船已经靠岸。彭好古于是离开彩船,信步走去,觉得走了一里多地。彭海秋从后边赶来,牵来一匹马,让彭好古牵住,自己便再次离去,说:“等我再借两匹马来。”但是去了许久也没回来。这时行人已经非常稀少,彭好古抬头一看,月亮已经西斜,天色即将透出曙光。丘生也不知去向。彭好古牵着马徘徊不前,进退两难。他催马赶到泊船的地方,人和船却都不见踪影。他想到腰包里没钱,更加忧愁不安。天大亮后,彭好古见马背上有一个金线绣成的小口袋,往里伸手一摸,摸到三四两银子。便买了吃的,专心等候,不觉便将近中午。他心想不如暂时去寻访娟娘,可以慢慢打听丘生的消息。当他问到娟娘的名字时,并没人知道,自觉兴味索然。第二天他就骑马上路了。幸亏马很驯良,足力不弱,走了半个月,他才回到家里。


当彭好古等三人乘船上天时,书童回家禀告说:“主人已经成仙而去。”全家伤心流泪,认为他一去不回了。彭好古回家后,拴好马,走进门,家人又惊又喜,都聚拢来打听情况,他这才一一讲了自己不同寻常的遭遇。他想到自己独自返回家乡,恐怕丘家得知后会追问丘生的下落,所以告诫家人先不要把消息传扬出去。正说话间,讲到马的来历,大家认为这是仙人留下来的,便都到马厩去看。等大家来到马厩时,马已无影无踪,只有丘生被缰绳拴在马槽旁边。大家极为惊骇,便喊彭好古来看。只见丘生在马棚里低着头,面如死灰,问话也不回答,只是两眼张开闭上、闭上张开而已。彭好古很不忍心,解开缰绳,把丘生扶到床上,丘生就像丢了魂似的。给他灌些稀粥,他能稍稍喝下一点儿。半夜时分,他略微清醒了一些,急忙要上厕所,彭生扶他前去,他便屙出几个马粪蛋。又给他喝了少量的稀粥,他才能够说话。彭好古在床前细问究竟,丘生说:“下船以后,彭海秋找我闲谈。来到没人的地方,他开玩笑似地拍拍我的脖子,我便感到昏迷,跌倒在地。趴在地上过了片刻,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马。心里还明白,只是不能讲话。这是莫大的耻辱,实在不能让妻子儿女知道,请你不要泄露出去!”彭好古满口答应,派出仆从车马,送他回家。彭好古从此不能忘情于娟娘。


过了三年,因姐夫担任扬州通判,彭好古前去探望。扬州有一位梁公子,与彭好古是世交,设宴请彭好古喝酒。宴席上有几名歌姬都前来拜见。梁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家人禀告说娟娘病了。梁公子生气地说:“这丫头自以为声价很高,可以用绳子把她绑来!”彭好古听到娟娘的名字,吃惊地问娟娘是谁,梁公子说:“这人是个妓女,是扬州的第一美人。因为有点儿小名气,便傲慢无礼起来。”彭好古怀疑这是偶然同名,但心已“砰砰”直跳,非常想与这位娟娘见上一面。没过多久,娟娘到来,梁公子满脸怒气地斥责她一顿。彭好古仔细一看,她真是中秋节见到的娟娘,便对梁公子说:“这人与我过去有交情,万望给以宽恕。”娟娘向彭好古这边细看,似乎也很惊愕。梁公子来不及细问,便命娟娘依次敬酒。彭好古问:“你还记得《薄倖郎曲》吗?”娟娘更加惊骇,看了他多时,才唱起这支旧曲。听那声音,和当年中秋节时唱的一样。喝完酒,梁公子命娟娘陪彭好古去睡。彭好古握住娟娘的手说:“三年后相见的盟约,今天才实现吗?”娟娘说:“上次跟人去游西湖,没喝几杯酒,忽然就像醉了一般。正神志不清时,被一个人带走,放在一个村子里。一个书童领我进门,酒席上有三个人,你是其中之一。后来乘船来到西湖,从窗棂间把我送回,你情深意重地握住我的手。每当我沉思此情此景,便认为是在做梦,不过绫子手帕还在,现在还把它包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珍藏着。”彭好古把事情的经过告知娟娘,两人都感叹不已。娟娘把身子一下扑到彭好古的怀里,哽哽咽咽地说:“仙人已经给我们做了良媒,你不要以为风尘女子可以随意抛弃,就不再想到我这陷于苦海的人!”彭好古说:“船中的盟约,我一天也没忘记过。如果你有意相从,就是倾尽囊中所有,卖掉坐骑,我也在所不惜!”第二天早晨,彭好古把他们的经历告知梁公子,又向当通判的姐夫借钱,用一千两白银削去娟娘的娼籍,带娟娘回到家里。他们偶尔重返别墅,娟娘还能认出当年喝酒的地方来。


异史氏说:马是由人变成的,一定是这个人的为人像畜类,让他变成马,正是恨他不能称其为人。狮、象、鹤、鹏都受到鞭策,怎么可以说这不是神人对它们的仁爱呢?订下三年后相见的盟约,也是为了把人超度出苦海。


★206、堪舆


[白话]沂州宋君楚侍郎家,一向崇尚看风水,即便是闺阁中的妇女也能读这种书,懂得其中的道理。宋君楚去世时,两位公子各立门户,分别为父亲选择墓地。只要听说有谁擅长看风水,便不远千里,争先恐后地罗致门下。于是两家请来的风水先生多达百人,天天一个接一个地骑马走遍郊野,分为东西两路,出出入入,就像两支军队。历时一个多月,兄弟两家各自选定一块风水极好的墓地,一个说葬在这里后人可以封侯,一个说葬在那里后人可以拜相。兄弟两人争执不下,于是互相赌气,不再商量,同时营造墓地,彩棚、彩幡也是两边分别准备。当灵车行至岔路口时,兄弟两人各自率领家人去争灵车,从早晨到太阳偏西,都不能做出决断,宾客全部离去。抬灵柩的人换了十次肩,疲惫不堪,再也抬不动了,便一起把灵柩丢在路边。由于停止下葬,又聚集工匠盖灵棚,给灵柩遮风避雨。哥哥在灵棚旁边建起房舍,留仆役住下看守灵柩,弟弟也像哥哥那样建造房舍。哥哥再建房舍,弟弟也再建房舍,三年后这里成了一个村庄。


多年以后,兄弟两人相继去世,嫂子与弟媳这才共同商议,并力破除以前兄弟两人水火不相容的见解,并肩乘车前往野外去看择定的两块墓地,两人都说不好,于是共同备好聘礼,请风水先生另行相看墓地。每选定一个地点,一定要画出图来,交给妯娌二人过目,断定是否可取。每天送来好几张图,都被挑出种种毛病来。过了十多天,才选出一块墓地。嫂子看图后高兴地说:“这里行。”拿给弟媳看,弟媳说:“这地方能使我家先出一个武举人。”便将宋君楚安葬在这里。三年后,宋君楚的长孙果然在乡试中考中了武举人。


异史氏说:青乌先生的风水相看之术,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成为癖好,一味地相信,就流于痴迷了。何况赌起气来,互争高下,把灵柩丢在路旁,连孝悌之道都不讲,怎能指望通过墓地风水使儿孙得福呢!像这两个闺中的妯娌的做法,才是真正可传的。


★207、窦氏


[白话]南三复是晋阳的世家子弟。他有一所别墅,离住处十馀里,经常是每天都骑马去一次。这一天恰巧赶上下雨,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时,他见一个农民的家里院子很宽敞,便进去避雨。附近的村民都忌惮南三复的威势,主人很快便出来请他进屋,行动拘谨,态度恭敬。南三复走进屋里,却见那是一间斗室。他坐下后,主人才拿起笤帚,殷勤地四处洒扫,接着又冲了蜜水当茶献上。南三复让他坐下,他才敢坐下。问他的姓名,他自称:“姓窦,名廷章。”不久,端来酒和炖的小鸡,招待得很是周到。有个头已插簪的女孩在上菜,不时站在门外,稍稍露出上半身来,十五六岁的样子,端庄漂亮,无与伦比。南三复一看便动了心。雨停后回到家里,他还是热切想着窦廷章的女儿。过了一天,南三复带着粮米布帛前去表示答谢,借此加深关系。此后,他经常去拜访窦家,不时带着酒菜,和窦家的人度过一段时光。窦女跟南三复渐渐混熟了,也就不太回避,在他面前为他服务。南三复瞧她,她就低头微笑。南三复越发迷恋窦女,隔不了三天,准去一次。一天,正值窦廷章不在家,南三复坐了许久,窦女出来照应客人,南三复抓住窦女的胳臂,上前戏谑。窦女羞愧而又着急,严词拒绝说:“我虽穷,也要依礼才能嫁人的,你怎能仗着门第高贵就倨傲欺人!”当时南三复的妻子已死,便拱手作揖说:“如能得到你的爱怜,我一定不娶别人。”窦女要南三复起誓,南三复指着天日发了誓,表示坚决永不失约,窦女才应允了他。


从这一次开始,南三复一看窦廷章外出,就来与窦女缠绵。窦女催促南三复说:“男女私会不能长久。我家天天都在你的庇荫之下,如果你肯与我结成美好姻缘,父母一定会引以为荣,应该不会不同意的。你要快点儿安排!”南三复满口答应。但转念一想,农家女子怎么配得上自己?于是姑且找个借口把事情拖延下来。这时正巧媒人为一个大户人家前来提亲,南三复开始还犹豫不定,后来听说女方长得漂亮,又很有钱,便拿定了主意。窦女因怀了孕,越发急切地催促结婚,于是南三复再也不到窦家去了。不久,窦女临产,生了一个男孩。窦廷章怒打窦女,窦女讲出实情,并说:“南三复说要娶我的。”窦廷章这才把窦女放开,让人去问南三复,而南三复马上推脱,不肯承认。于是窦廷章抛弃了婴孩,更加凶狠地痛打窦女。窦女暗中哀求邻家妇女把自己的苦楚告知南三复,南三复还是搁置不理。窦女在夜里逃出家门,看见抛弃的孩子仍然活着,便抱起孩子,去投奔南三复,敲门后告诉看门人说:“只要得到你家主人的一句话,我就可以不死。即使他不为我着想,难道也不为他的孩子着想吗?”看门人一一转达给南三复,南三复告诫看门人不放窦女进门。窦女倚在门前伤心哭泣,直到五更时分才不再听到哭声。天亮后一看,窦女怀抱婴儿,坐在那里,人已僵死。


窦廷章心怀愤恨,告到官府,官府上下都认为南三复有亏道义,要惩治南三复。南三复为之恐惧,拿一千两白银行贿,才逃脱了惩处。那个大户人家梦见窦女披头散发,抱着孩子,告诉自己说:“你一定不要把女儿许配给那个负心人。如果许配给他,我一定把她杀死!”大户人家贪图南三复饶有家财,终于把女儿许配给了南三复。南三复结婚后,新娘嫁妆丰盛,人也长得清秀漂亮,但总是易于伤心难过,整天看不见欢乐的面容,在枕席之间也时常流泪,追问其中的缘由,也不说话。过了几天,新娘的父亲前来,进门后就落泪。南三复来不及细问哭的缘由,把他扶到屋里。他一见女儿,惊骇地说:“刚才在后园里,看见我女儿吊死在桃树上,现在屋里的是谁?”女儿听这么一说,脸色骤变,倒地而死。一看,却是窦女。他们急忙赶到后园,新娘果然上吊自杀身亡。南三复极为恐骇,前去告知窦廷章。窦廷章掘开女儿的坟墓,开棺一看,尸体不复存在。先前的愤怨还没消除,窦廷章倍加悲痛愤怒,又告到官府。官府因情节虚幻,难以定罪。南三复又用厚礼利诱窦廷章,哀求他停止起诉,同时官府也接受了他的贿赂请托,这才没有追究。然而,南三复家从此稍稍衰落,又因这件奇事传播开来,所以几年来都没人敢让女儿嫁他。


南三复迫不得已,和远在一百多里外的曹进士的女儿订婚。还没举行婚礼,适值民间讹传朝廷将要挑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所以有女儿的人家,都把女儿送归夫家。一天,有位老太太领着一乘轿子来到南家,自称是为曹家送女儿来的,把曹女扶进屋里,对南三复说:“选嫔妃的事情已很吃紧,仓促间不能按礼仪办事,我姑且先把小娘子送来。”南三复问:“怎么没有娘家的客人?”老太太说:“还有点儿微薄的嫁妆送来,客人跟送嫁妆的都在后面。”说罢匆忙离去。南三复见曹女也还风雅标致,便与曹女戏谑说笑。曹女低头摆弄衣带时,神情酷似窦女。南三复心中产生恶感,只是没敢说什么。曹女上床后,扯过被子来蒙头睡下,南三复认为这是新娘的常态,也没在意。天黑后,曹家的人仍然没来,南三复这才起了疑心。他掀起被来去问曹女,而曹女已经一命呜呼,身体冰凉。他深感惊异,不知其中的缘故,赶快派人告知曹进士,而曹进士根本没有来送女儿的事情,于是被一时传为奇闻。当时,有一位姚举人的女儿新近下葬,隔了一宿,被盗墓者掘开,棺材毁坏,尸身失踪。姚举人听到这个奇闻,前往南三复家去查验,果然是自己的女儿。打开被子一看,女儿浑身赤条条的。姚举人大怒,向官府提出诉讼,官府因南三复素来品行不端而厌恶他,便判他负有掘坟露尸之罪,处以死刑。


异史氏说: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发生关系而最终结婚,也被认为是不道德的,何况当初信誓旦旦而后来却加以抛弃呢?窦女在家里挨打,南三复听之任之;在家门前哀哭,仍然听之任之,这是多么残忍!而南三复因此受到的报应,也比《霍小玉传》中的李益更惨。


★208、梁彦


[白话]徐州人梁彦得了流鼻涕打喷嚏的病,许久不愈。一天,梁彦正在睡觉,觉得鼻子奇痒,骤然大打喷嚏,有个东西冲出鼻孔,落在地上,样子像装饰屋脊的瓦狗,约有指甲盖那么大。他又打喷嚏,又落下一枚。打了四个喷嚏,一共落下四枚。那东西缓缓蠕动,聚在一起,互相嗅着。一会儿,强的去吃弱的,每吃一枚,身体便立刻长大。瞬息强的吃光了弱的,只剩下其中一枚,这时它比鼫鼠还大。它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周,舔净自己的嘴唇。梁彦异常惊愕,要踩死它。它却顺着梁彦的袜子往上爬,逐渐爬到大腿上。梁彦扯起衣服来用力抖动,它紧贴在衣服上,抖不下去。顷刻之间,它钻进衣襟里去,在梁彦的腰上肋间抓挠。梁彦大为恐惧,急忙脱下衣服,丢在地上,用手一摸,那东西已经附着在腰间。推它不动,掐它就痛,竟然成了肉瘤,口和眼都已经闭上,就像一只老鼠趴在那里。


★209、龙肉


[白话]翰林姜玉璇说:在白龙堆沙漠下面,掘地数尺,下面堆满了龙肉。任凭人们随便割取,只是不能说出“龙”字来。如果有人说“这是龙肉”,就会霹雳大作,击死这个人。姜翰林曾经吃过这种肉,确实不虚假。


★210、潞令


[白话]宋国英是东平人,以县学教习被任命为潞城县令。他为官贪婪暴虐,催逼赋税尤其严酷,毙命于刑杖之下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县衙的庭院中。我乡的徐白山碰巧过访他,亲见了他的横暴,讽谏他说:“作为百姓的父母官,威风气焰竟到了这一步吗?”宋国英扬扬得意地说:“是!不敢当!官虽不大,但到任一百天,已经杀掉五十八人了。”半年后,他正坐在案前办公,忽然瞪大双眼站立起来,手脚乱抓乱动,好像与别人撑持抗拒的样子。口中自语说:“我罪该死!我罪该死!”手下人把他扶入官署,过了一会儿就死了。唉!幸亏有阴曹地府兼管人间政事,不然的话,杀人敛财很多,反而“政绩卓异”的名声会四处传扬,流毒怎能穷尽呢?


异史氏说:潞城县是春秋时潞子的封国故地,被害死者精魂刚毅,所以其鬼刚强雄杰。现今只要上面有一当官的执掌官印,下面必然有一两个卑鄙小人,望风逢迎,舐痈吮痔。当官的得势时,他们竭力攫取没被榨干的民脂民膏,供上司穷奢极欲;当官的要倒台的时候,他们就驱使未被杀绝的百姓,为其乞求留任。为官的无论贪官清官,每到一任,必定有这两样事。权势显赫的人一天不离任,老实憨厚的百姓就不敢不顺从。这种长期形成的相沿流传的坏习气,成为不成文的规矩,肯定会被潞城之鬼嘲笑。


★211、马介甫


[白话]杨万石是大名府的秀才,一向怕老婆。妻子尹氏,出奇的凶悍,稍微违逆了她,就要加以鞭打。杨父六十多岁失去老伴,尹氏就把他视同奴仆之辈。杨万石与弟弟杨万钟经常偷拿食物给老人吃,不敢让尹氏知晓。可是老人穿着破棉袄,怕让人笑话,不让他见客人。杨万石四十岁还没有儿子,纳王氏为妾,整天不敢与王氏说一句话。哥俩到郡城等候考试时,遇见一个少年,仪容服饰漂亮高雅,与他交谈,非常喜欢他。询问他姓名,自道:“姓马,名介甫。”从此交往日渐亲密,焚香立盟,结拜为兄弟。


别后约半年光景,马介甫忽然带着僮仆过访杨氏兄弟。正赶上杨父在门外,边晒太阳,边捉虱子。马介甫觉得他好像是仆人,说了姓名,要他报知主人。杨父披上破棉袄进去了。有人告诉马介甫:“这就是杨家兄弟的父亲。”马介甫正在惊讶,杨氏兄弟装束简易地出来相迎。来到厅堂,施礼之后,马介甫就请求拜见杨父,杨万石以父亲偶有小恙推辞。三人促膝而坐,谈笑风生,不觉天色将晚。杨万石多次说已备了晚餐,却一直不见端上来。兄弟俩你出我进地催促,才有个瘦弱的仆人拿来一壶酒。酒很快喝光了,坐着等了半天,杨万石频频起身催叫,满脸冒着热汗。一会儿那个瘦弱的仆人端饭出来,糙米饭,又半生不熟,很不好吃。吃罢,杨万石匆匆忙忙就走了。杨万钟抱着被子来陪客睡觉。马介甫责备他说:“先前我以为你们哥俩崇尚道义,就结为兄弟。现在老父亲实在连温饱都得不到,过路的人对这件事都感到羞耻!”杨万钟伤心落泪说:“内心的真情,仓促间实在难以说出口。家门不幸,遇上个凶悍的嫂子,一门老小,横遭摧残。你若不是至诚的兄弟,这种家丑不敢外扬。”马介甫惊骇叹息片刻,说:“我本打算一早就走,现在听说了这样的奇闻,不能不亲自见一见她。请借我一间闲房,顺便自己做饭吃。”杨万钟听从他的吩咐,立即打扫房间为马介甫安顿。深夜偷偷送来蔬菜米粮,唯恐尹氏得知。马介甫理会他的苦衷,极力推辞这些东西。他还请来杨父一同吃住,亲自到城里店铺买来衣料,为老人更换衣裤。杨家一门父子兄弟都被感动得落泪。杨万钟有个儿子喜儿,刚七岁,晚上跟爷爷睡,马介甫抚摸着孩子说:“这孩子的福寿,超过他父亲,只是少年孤苦。”


尹氏听说杨父安居温饱,大为恼怒,就骂说马介甫强行干预别人家私事。起初恶骂之声还不出闺房,渐渐地到马介甫居室近前骂,故意让马介甫听到。杨氏兄弟窘得出了一身的汗,急得转来转去,不能制止,而马介甫好像没听见一样。杨万石的妾王氏,怀孕五个月尹氏才知晓此事,就剥去王氏衣服,重重拷打。打完,就叫杨万石跪下,给他戴上女人的头巾,操起鞭子赶他出去。正好马介甫在外面,杨万石羞惭无法向前,尹氏又加追逼,才出了门。尹氏也跟出来,叉手跳脚地骂,看热闹的人都挤满了。马介甫手指尹氏呵斥说:“去!去!”尹氏立即转身奔跑,像被鬼追赶一般,裤子和鞋子都跑掉了,裹脚布缠缠绕绕地丢弃在路上,光着脚跑回家,面如死灰。稍微定了会儿神,丫环奉上鞋袜,她穿好之后号啕大哭,家里没一个敢问她的。马介甫把杨万石拽过来为他解头巾,杨万石直挺挺地站着,屏住呼吸,好像唯恐头巾脱落,马介甫强行解下头巾。杨万石坐立不安,好像害怕尹氏以私自摘去头巾加罪自己。探知尹氏哭闹已停,才敢进屋,畏畏缩缩不敢近前。尹氏一言不发,忽然起身,入卧房自己睡下。杨万石的心情才舒展开来,与弟弟暗自称奇。家里人都觉得奇怪,凑到一起偶有议论。尹氏隐约听到了,越发羞愧恼怒,把奴婢统统鞭打一顿。尹氏又叫王氏,王氏创伤严重不能起身。尹氏以为她装模作样,就在床上打她,直打得大出血流产。杨万石背着人在马介甫面前哀哭。马介甫加以宽慰劝解,叫僮仆备好酒食,到了二更天,还不放杨万石回家。


尹氏在闺房,恨丈夫不回来,正怒火中烧。听到撬门声,忙喊丫环,而房门已经洞开。有个巨人走进来,身影遮蔽了整个居室,面目狰狞,像鬼一样。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各自拿着锋利的尖刀。尹氏吓坏了,想喊叫,巨人用刀刺着她的颈项说:“喊就杀了你!”尹氏急忙用钱财来赎命。巨人说:“我是地狱的使者,不要钱,只取悍妇的心!”尹氏越发恐惧,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巨人用锋利的尖刀划着尹氏的心口并数落她说:“比如某一件事,你说该不该杀?”就划一刀。凡是尹氏干的凶悍之事,差不多数落完了,刀划皮肤,不下数十画。最后巨人才说:“王氏妾怀的孩子,也是你们杨家的后代,怎么忍心打得她堕胎?这件事决不能饶你!”就让几个人反绑尹氏的手,剖开悍妇的心肠看看。尹氏磕头乞求饶命,一个劲儿地声言知道悔过了。一会儿传来中门开关的声音,巨人说:“杨万石回来了。既然她已悔过,姑且留她性命。”就乱纷纷地消失了。不一会儿,杨万石进来,只见尹氏赤裸身体被捆绑着,胸口上的刀痕,纵横交错不可胜数。解开绳索询问尹氏,得知事情经过,大吃一惊,暗自怀疑是马介甫干的。第二天,杨万石向马介甫说及此事,马介甫也吃一惊。从此尹氏的威风渐渐收敛,一连几个月不敢说一句恶言恶语。马介甫十分高兴,告诉杨万石说:“实话告诉你,你不要泄露出去:前些天是我略施小术吓一吓她。既然你们夫妻已经和好,我暂时也该告别了。”就走了。


尹氏每到晚上,挽留杨万石做伴,欢笑着奉承迎合杨万石。杨万石平生从来不懂这种闺房之乐,忽然遇到,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天夜晚尹氏想起巨人的模样,吓得瑟瑟发抖。杨万石想讨好尹氏,略微透露口风说,那事是假的。尹氏一下子坐起来,刨根问底。杨万石自知失言,又无法反悔,就如实告诉了尹氏。尹氏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杨万石吓得直挺挺地跪在床下赔礼,尹氏也不理。一直哀求到三更天,尹氏说:“想要我饶了你,必须用刀在你心口也划那么多下,才能解恨。”就起身去拿菜刀。杨万石吓坏了奔逃而出,尹氏紧追不舍,闹得鸡飞狗叫,一家人都起来了。杨万钟不知嫂子为何要杀哥哥,只好用身体忽左忽右地护着哥哥。尹氏正在叫骂,忽然看见杨父走了过来,看见他一身新衣裤,更加暴跳如雷,就上前用刀在杨父身上乱划,把衣裤割成一条一条的,又打耳光,扯胡须。杨万钟见此大怒,用石头去砸尹氏,正击中头部,尹氏摔倒在地,昏死过去。杨万钟说:“我死,而父亲、哥哥能有活路,还有什么遗憾呢!”就投了井,救上来时已经断了气。过一会儿,尹氏苏醒过来,听说杨万钟已死,怒气也就消了。杨万钟下葬后,杨万钟的妻子顾念儿子喜儿,誓不改嫁。尹氏唾骂她,不给她饭吃,只好改嫁走了。剩下一个孤儿,天天挨鞭子抽打,等全家人吃完饭才给口冷饭吃。过了半年,孩子瘦弱得只剩一口气了。


一天,马介甫忽然来了,杨万石嘱咐家人,不要告诉尹氏。马介甫见杨父和从前一样衣衫褴褛,大惊,又听说杨万钟死了,悲哀得直跺脚。喜儿听说马介甫来了,就来亲近,上前叫马叔叔。马介甫都不认识他了,仔细端详之后才认出来,吃惊地说:“孩子怎么憔悴成这样!”杨万石的父亲这才吞吞吐吐把事情说了一遍。马介甫生气地对杨万石说:“我先前就说老兄你不是人,果然没说错。你们兄弟只这一脉单传,害死他,你怎么办?”杨万石无言以对,只有俯首帖耳地哭泣。


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尹氏已经知道马介甫来了,不敢自己出来逐客,只叫杨万石进去,搧他耳光,逼他和马介甫绝交。杨万石含泪出来,脸上的巴掌印还真真切切。马介甫愤怒地对他说:“老兄不能在老婆面前立起威风,难道还不能把她休了吗?她殴打你父亲,害死你弟弟,你都能安然忍受,还算是个人吗?”杨万石听后起身伸了伸胳膊,好像有所触动。马介甫又激他说:“如果她不走,理当用威力强迫她,就是杀了她,也不用害怕。我有两三个朋友,都官居要职,必然会竭力帮你,保你不吃亏。”杨万石答应了,仗着在气头上,快步走去,奔进房中。正与尹氏撞上,尹氏呵斥道:“干什么!”杨万石立刻张皇失色,用手扶着地趴在那里说:“马生教我休了你。”尹氏越发恼怒,四下里寻找刀杖,杨万石害怕逃了出来。马介甫唾了他一口,说道:“老兄真是不可救药!”就打开箱子,取出一小匙药,用水调好递给杨万石喝,说:“这是丈夫再造散,之所以不轻易用它,是因为它对人有伤害。现在万不得已,你只好先喝点儿试试。”药喝下去之后,一会儿,杨万石感到怒气填胸,犹如烈火中烧,一刻也不能忍受。他直奔内室,叫喊声像打雷一般。尹氏还没来得及发问,杨万石飞起一脚,把她踢到数尺之外。随即又握紧石头般的拳头,雨点般地揍了尹氏一顿。尹氏几乎被打得体无完肤,仍然叽哩哇啦地骂不绝口。杨万石从腰中拿出佩刀,尹氏骂道:“拿刀子,敢杀我吗!”杨万石不理她,上去就从她大腿上割下一块巴掌大的肉,扔在地上。正想再割,尹氏哀叫求饶,杨万石不听,又割。家里人见杨万石这么凶狂,就一起上前,拼死把杨万石拽出来。马介甫上前把杨万石拉过去,拽着他的手臂慰劳他。杨万石馀怒未息,屡次要跑进去找尹氏算账,马介甫制止了他。过一会儿,药力渐渐消退,杨万石又变成了失魂落魄的样子。马介甫嘱咐杨万石说:“老兄不要气馁。振作丈夫的威风,在此一举。人们怕某种事物,不是一朝一夕的缘故,而是日积月累渐渐形成的。这一次就好像你昨天死了今天新生,应该从此涤除旧习,更新面貌。再要气馁,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他打发杨万石进屋探看动静。尹氏腿直发抖,心里害怕,让丫环搀扶起来,想要跪着爬过来。杨万石阻止,这才作罢。出来告诉了马介甫,父子二人互相庆祝。


马介甫要走,杨氏父子一同挽留。马介甫说:“我正好是去东海,所以才顺路相访,回来时还可以再见面。”过了一个多月,尹氏伤好起床了,恭恭敬敬地侍奉丈夫。日子一长,觉得丈夫不过黔驴之技,渐渐地开始不敬重他,渐渐地开始嘲讽他,渐渐地开始骂他,不久,故态复萌。杨父无法忍受,连夜逃走,到河南做了道士,杨万石也不敢去寻找。


过了一年多,马介甫回来,知道了杨家的情况,勃然大怒,斥责数落完了杨万石,立刻把喜儿叫来,将他放在驴背上,赶着驴走了。从此,乡里人都瞧不起杨万石。学政巡察大名府学,以品行恶劣为由,取消了杨万石的生员资格。又过了四五年,杨家遭了一场大火,房屋财产全部化为灰烬,大火把邻近的房舍也烧着了。村里人拽着杨万石到郡府告状,处罚的罚金十分繁细苛刻,于是家产渐渐光了,以至于没了住处。附近村子的人互相告诫,不要把房子给杨万石住,尹氏的兄弟们对尹氏的所作所为十分气愤,也拒绝接纳他们。杨万石既已走投无路,就把妾王氏抵押给有钱人家得了点儿钱,带着尹氏渡河南行。到了河南,盘缠用光。尹氏不肯再跟杨万石,吵闹着要改嫁。正好有个屠户没了妻子,就用三百钱把她买了去。


杨万石只身一人在远近村庄城郭之间要饭,来到一个富贵人家,把门的呵斥他,不让他上前。一会儿,有个官人走出来,杨万石伏在地上抽泣。官人端详他好久,一问姓名,惊叫道:“是伯父啊!怎么贫穷到这地步啦?”杨万石仔细一看,才看出是喜儿,禁不住大哭起来。他跟着喜儿进了门,只见堂上金碧辉映。一会儿,杨万石的父扶着小童子出来,父子相对悲伤哽噎。杨万石这才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当初马介甫带着喜儿来到这里,没几天,就出去找来杨万石的父亲,让他们祖孙住在一块儿。又请老师教喜儿读书,喜儿十五岁考中了秀才,第二年中了举人,才给他办了婚事。马介甫就要告别离去,祖孙二人流泪挽留。马介甫说:“我不是人,实际是狐仙。道友们已经等我很久了。”就走了。喜儿说着这些往事,不禁悲痛伤心。又想到从前与庶伯母王氏同受残酷虐待的事情,更加哀伤,就派车马送去金钱把王氏赎了回来。过了一年多,王氏生了个儿子,杨万石就把她扶了正。


尹氏跟着屠户过了半年,还像从前一样蛮横无理。屠户大怒,用屠刀把她的大腿穿了个洞,穿上猪毛绳子,把她吊在房梁上,然后扛着肉就走了。尹氏拼命嚎叫,声音都嘶哑了,邻居才得以知道,给她解开捆绑,又抽去猪毛绳,每抽一下,尹氏的痛叫声就震动四邻。从此她一见屠户来,就毛骨竦然。后来腿上的创伤虽然痊愈了,可是绳子的毛刺还留在肉里,一直行走不便,就这样还起早贪黑地劳作,一点儿不敢懈怠。屠户对尹氏开了横暴无礼的头,每次喝醉酒回家,就又打又骂,毫不留情。直到这时,尹氏才开始省悟过去自己施加于他人的残暴也是这样的。一天,杨夫人和伯母王氏去普陀寺烧香,附近村庄的农妇都来拜见,尹氏在人群中失意地站着不敢上前。王氏故意问:“这女人是谁?”家仆上前禀报:“是张屠户的妻子。”便呵斥她上前给太夫人磕头。王氏笑着说:“这女人跟了屠户,该当不缺肉吃,为何瘦成这样?”尹氏又羞愧又气恨,回家想要上吊自尽,绳子不结实,没死成。屠户越发讨厌她。过了一年多,屠户死了。尹氏在道上遇见杨万石,远远地望着他,双膝跪地爬过来,泪水涟涟。杨万石碍着仆人的面,没跟她说一句话。回家告诉了侄子,想要把尹氏领回来,侄子坚决反对。尹氏被乡里人所唾弃,一直无以为家,就依靠乞丐们混饭吃,杨万石还时常到破庙中去看她。喜儿认为这样做有辱门风,暗地里叫乞丐们难堪羞辱杨万石,这才使杨万石断绝了和尹氏的往来。这件事以后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后面的几行是毕公权撰写的。


异史氏说:怕老婆,是天下男子的通病。然而没想到天地之间竟有杨万石这样的人,莫不是他变成了异类?我曾经写过《妙音经》的续言,谨附录于此,以博众位一笑:


我以为天道演化产生万物,主要依赖地来完成;男儿志在四方,尤其需要有贤良的妻子。夫妇同甘而妻子独苦,劳你十月怀胎呻吟痛苦;孩子尿床,你睡湿处,他睡干处,辛苦啊三年中的一颦一笑。这是考虑到传宗接代,所以君子有伉俪之求;体念妻子的家室之劳,所以古人说两情相得如鱼水。


只是妻子的威权在家中渐渐确立,就使丈夫的体统荡然无存。开始时出言不逊,大耍威风,丈夫还稍微反驳;接着丈夫敬重妻子如同上宾,妻子却来而不往。只因儿女情深,才使英雄气短。床上坐着母夜叉,任凭金刚一样的男儿也低眉顺眼;悍妇气焰嚣张,任你刚铁硬汉也只得低首顺从。秋夜砧板上的木杵不用它月下捣衣,却捶起了男人的脊梁;麻姑的纤指不去抓痒按摩,却偏去抓男人的脸面。当丈夫的,小的责打就忍受,大的责打就逃走,简直要代替孟母断织教子;妇唱夫随,想打着周婆制礼的旗号把持家政。张牙舞爪跳着脚,惹得满道行人驻足观看;吵吵闹闹,乌里哇啦,吓得年轻女子惊恐万分。太可恶啦!呼天抢地,忽然之间披头散发要去投井。太丑陋啦!装疯卖傻,伸长脖子要上吊。


每当这时,站在地上的丈夫早已吓破了胆,被天外的怒骂声惊掉了魂。即使勇猛如同北宫黝也未必不逃走,勇武如同孟施舍怎能不害怕?将军豪气如雷电,一进庭院,顿时锐气全消;官大人面若冰霜,等到进了卧房,就有赔小心之处。难道女人的脂粉之气,真能无依仗之势而自有威风?为何竟使堂堂男子七尺之躯不寒而栗?情有可原的是,妻子高耸发髻,美若天仙,不妨对她温顺依恋。最冤枉的是,妻子既老且丑,蓬头散发,却也像供佛一样用香与花来供养。为夫的一听到悍妇怒吼,就仰面承颜;一听到母鸡司晨,就五体投地。登徒子好色而不计老婆美丑,《回波词》成了对惧内者的嘲笑。假若是做了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能够立刻得到富贵尊荣,向老婆讨好还算有原故;假若入赘一平平富家,免不了被人役使,还要对人家一拜再拜,又图什么?穷汉子自觉无颜管束妻子,听凭她斫树摧花,滥施淫威,只得求妻子包容;如同财神一样的富贵人可谓有权有势,可如果逆鳞触犯了悍妇,也难请孔方兄帮忙。难道束缚游子之心的,仅仅是此鸟道?消磨英雄之气,就只靠这条鸿沟?


但是死则同穴,生则同衾,丈夫何曾让妻子有《白头》之叹?可是朝也行云,暮也行雨,妻子就是要独自占有巫山。妻子恨透了恋妓忘家的丈夫,徒然地拍击着红牙玉板;可怜薄命女子,独守空房直到深夜更寒。丈夫则像金蝉脱壳般解脱,似白鹭踏滩般无声,趁着骊龙般的悍妇酣睡之时,赶快去与姬妾幽会;可一旦被发觉,驾着牛车,挥动麈尾,尤恨老牛跑得太慢。妻子疑心丈夫与别的女人同榻共眠,厮打开去才知是阿舅;用绳子拴在床前的丈夫,醒来之时已化作白羊。需要妻子的殷勤温情,只是在片刻之间;而饱受妻子的刻毒,却无尽无休。如果丈夫追欢买笑,那是自己造下罪孽,《太甲》必然说难以逃避;可是已经俯首帖耳,却遭受无故的惩罚,李阳也说不应该。酸风凛冽,吹残了绣阁春情;醋海汪洋,断送了一段美妙姻缘。有时忽逢盛会,良朋就坐,妻子却把酒藏起来不肯端出,并且在闺房发出逐客之令;故交疏远而不敢上门,就等于自己和友人绝交。更有甚者,闹得兄弟分家,空流无奈之泪;妻死续娶,后妇便会干出以芦花代替棉絮虐待前妻子女之事。所以阳城终身不娶,只是与兄弟们饮酒;商子好牧猪吹竽,年逾七旬并无妻室。古人如此行事,是因为有难言之苦啊。


唉!本应终身厮守的贤妻,竟成了附骨的毒疮;娶妻纳彩礼,买来的却是切肤之痛。须眉硬如刀戟的男子是这样,胆大如斗的男人还有吗?固然不敢杀死老婆埋在马棚下,谁又能自向蚕室毅然自宫?娘子军大肆横行暴虐,苦于没有治疗妒嫉的药方;胭脂虎吃尽生灵,幸亏迷津尚有渡船。深夜烧香念佛,可以免受汤镬之刑;清晨礼拜诵经,可以免受刀山剑树之苦。只有在极乐境地,夫妻可彩翼双栖;昔日的长舌之妇,才能妻妾和美如同并蒂莲花。在佛国中去掉苦恼,在爱河边立起讲法诵经的道场。唉,但愿这几页经文,变作一滴化恶为善的杨枝水。


★212、魁星


[白话]山东郓城人张济宇,有天晚上躺下还未睡着,忽然看见满屋光明。他吃惊地望去,一个鬼拿着笔站着,好像是主司文运的魁星模样。他赶紧起身下拜磕头,光亮很快就消失了。从此,张济宇变得自负起来,以为这是自己将考中状元的吉兆。不过,后来竟然穷愁潦倒,一事无成,家境也败落下来,骨肉亲人相继死去,只剩下他一个。那个魁星神为何没给他带来福运反而带来灾祸呢?


★213、厍将军


[白话]厍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以武举人的身份在祖述舜手下做军官,祖述舜非常器重他,多次提拔,升为伪周的总兵。后来觉得伪周的大势已去,就暗中带着兵士袭击祖述舜。格斗中祖述舜伤了手,厍大有就把他捆绑起来,归顺了总督蔡毓荣。到了京城,厍大有梦见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对他卖主求荣的行为十分愤怒,命鬼往他脚上浇滚油。醒来之后,他脚痛难忍。后来两脚脓肿溃烂,脚趾都烂掉了。后来又得了疟疾。他总是大叫:“我真是忘恩负义呀!”就死了。


异史氏说:供事于伪朝本来不足以称忠,然而或者按国中杰出之士、或者按一般百姓的标准,对知遇之恩一定要有相应的报答,这也是贤豪之士自认为应该做的。这件事真可以让所有为人臣而怀有二心的人心生戒惧。


★214、绛妃


[白话]癸亥那年,我在毕刺史家的绰然堂设馆教书。毕公家花草树木最为繁茂,闲暇时我就随从毕公在园中漫步,得以尽情观赏。一天,游园归来,困倦极了,只想睡觉,就脱鞋上床。梦见两个衣着艳丽的女郎,近前对我说:“主人有事奉托,麻烦先生走一趟。”我吃惊地起身问道:“谁叫我去?”回答说:“是绛妃。”我恍恍惚惚,不知她们说的是谁,马上跟她们去了。


一会儿,看到了一处宫殿,高耸入云。下面有台阶,沿着石阶走上去,约走了一百多级,才来到最高处。只见朱门大开,又有两三个漂亮的女郎,快步进去通报。不久,来到一座大殿外面,黄金的帘钩,碧玉的门帘,光明耀眼。从殿内走出一个女子降阶而下,身上佩带的玉环、玉佩发出铿锵悦耳的声音,看那模样像个贵嫔。我刚想下拜,绛妃已经先开口了:“让先生屈尊到此,理应我先致谢。”她叫侍女把毡子铺在地上,像要行礼。我惶恐得手足无措,就启奏说:“我是草莽微贱之人,承蒙您恩宠召见,已不胜荣耀。若敢再分庭抗礼,这就加重了我的罪过,折损了我的福分!”绛妃听罢命人撤去毡子,摆设酒宴,我们面对面地宴饮。酒过数巡,我辞谢说:“我喝一点儿酒就醉,担心酒醉失礼。有何命令,请您吩咐,好去掉我的疑虑。”绛妃不答话,只是用大酒杯催我喝酒。我一再请求,她才说:“我是花神。全家老小,依托栖息于此地,屡次遭受封家丫头的横暴摧残。今天想和她背水一战,烦扰先生草拟一篇讨敌的檄文。”我惶惶然地起身奏道:“臣学识浅陋,不善文章,恐怕辜负您的重托。但是承蒙您宠信器重,敢不竭尽全力。”绛妃听罢大喜,就在殿上赐给纸笔。几个女郎忙着擦拭几案、坐椅,研好了墨,蘸好了笔。又有一个少女把纸折好格,放在我手腕下。我刚写了一两句,她们便三三两两在我背后挨挤着观看。我平素文思迟缓,此时却顿觉文思泉涌。片刻之间,文章草成,她们争着拿去,呈送绛妃。绛妃展读一遍,说我写得很不错,就又送我回来了。睡醒之后,回忆梦中之事,宛然如在目前。但是檄文的词句大半已经遗忘,于是补足成章:


谨查封氏:放纵恣肆成性,忌恨妒嫉为心。歪才助长了恶毒,妒忌之性浸于骨髓;暗中害人,奸邪好像含沙射影的鬼蜮。从前帝舜曾经受你的狐媚,女英、娥皇都不足以解忧,反而歌《南风》来解除民众的怨气;楚襄王受你的蛊惑,贤才的讽谏不能打动其心,只称道大王之风是雄风。汉高祖刘邦,见风起云涌而思得猛士;汉武帝刘彻,赋《秋风辞》而怀佳人。从此你倚仗着帝王之宠日益放纵,以至于肆虐无忌。


你怒吼嗥叫于天地间,把王宫中的风铎吹得叮当乱响;你夜半咆哮,摇撼得秋树发出瑟瑟寒声。忽然扑向山林草莽之间,假借老虎呈威风;时而来到滟灏堆中,掀起冲天的波浪。而且,你吹得帘钩频频摇动,在高阁上刮起秋风;风铃忽然敲响,惊破了离人情思绵绵的幽梦。你径直掀开床帐,竟同下榻入幕的宾客;你推门登堂,吹动书页,竟成了翻书之客。平生不曾相识,你就直闯进门户;若不是有人拽住裙子,你几乎卷掠妃子而去。你在天空吐出彩色的光环,竟敢借着月亮形成月晕来显示自己出现的征兆;你在初春的郊野翻起柳浪,胡说是为花寄信。归田隐居者,刚踏上归途,你就把他薜荔做的衣裳飘飘吹起;登高望远的人,兴致正浓,你就轻轻吹落那插着茱萸的帽子。蓬草随风起伏,三秋的羊角旋风却把它卷入高空;风筝带着哨音飞入云霄,你却吹断了它的百尺丝线。没有得到则天太后的诏令,你就让百花早早绽放;还未去掉楚庄王坐客的帽缨,你竟吹灭烛光。甚至你扬起烟尘播下泥土,要把李贺笔下的高山吹为平地;你呼云唤雨,卷破杜甫茅屋的屋顶。即使微风也会令水神冯夷鼓起波浪;而如笙一般的西风过后却是倾盆大雨。微风飘荡而来,草皆低伏;狂风奔吼而至,瓦片欲飞。未等你施展翻江作浪之威,江豚就时时浮出水面向你参拜;你陡然形成遮天蔽日之势,长空雁阵就散乱无行。马当山你助王勃一帆风顺,尚有可取;可是你牵动瑶台翠帐,是何居心?至于说有灵气的海鸟,尚且知道依傍鲁门以躲避大风;只要使行人安全,愿替石娘唤回尤郎以平息风患。古有贤豪之士,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今世不见高士,不慕荣利御风而行者能有几人?你暴风能驾驭狂云席卷飞沙走石,便以夜郎自居;倚仗着贪狠暴风的威势,河水亦泛滥成灾,更像河伯一样妄自尊大。


姐妹都受到你的摧残,合族皆为你所蹂躏。红花纷落绿叶惊颤,被你摇撼得没完没了;擘柳风、鸣条风,吹折花木之声无尽无休。风吹雨打金谷园,落红无数已成游人的坐垫;白露为霜华林苑,柳絮飘零变泥土。落英委地,残红凋败随风飘荡;朱榭雕栏旁边,飘落的杂英纷如玉片。旦夕之间春光顿减,飞红万点似春愁;四下里寻觅残红,只能怨恨五更风。翩翩江汉游女,踏着弓鞋轻盈枉游春园;寂寞玉楼美人,华丽的骏马却徒然嘶鸣对芳草而无缘。当此之时:伤春者怀着难以为情的哀怨,寻胜者发出无可奈何的歌吟。你却趾高气扬,无端地滥施淫威;摧残幼芽,摇落玉英,无休无止地刮着阑珊之风。哀伤啊,绿树犹存,花却扑簌簌绕墙而落;太久啦,对付风神的朱幡没有竖立,娇美的鲜花忧伤落泪有谁怜惜?堕入粪坑,挂在樊篱,一日之间芳魂消散;早晨盛开傍晚零落,何年才能免遭残害?抱怨罗裳易被春风吹开,咒骂之声只能空闻于《子夜歌》;控告风伯肆无忌惮,奏章却未能上达天庭。


广告众芳邻,学习结为鲜花的军阵行列;凡属同类,群兴草木之兵。不要说我们如蒲柳一般柔弱无能,只要有柳条编为篱笆的自卫之志。且看我们莺俦燕侣的众伙伴,共同报复风神的夺爱之恨;让我们结交蝴蝶蜜蜂,共同发出同仇敌忾的誓言。兰木之桨,桂木之楫,可在昆明池中演练水战;桑叶为车盖,柳条为旌旗,为的是在上林苑中大阅兵。高逸的菊花,也将出来参战;独立的大树,理应义愤填膺。灭掉封氏的嚣张气焰,洗雪千年花魂的冤屈;歼灭封氏豪强,销解万古风流的遗恨!


★215、河间生


[白话]河北河间府有个秀才,他家场院里堆积的麦秆像小山一样,家人每天取来作柴,时间长了,麦穰垛中出现了一个深洞。有只狐狸住在里面,狐狸常与秀才见面,见面时它就化作一个老汉。有一天,老汉请秀才饮酒,拱手请他入洞。秀才感到很为难,老汉强拉硬拽,这才勉强进去。然而进洞之后才发现屋舍华美,随即入座,茶香酒美。只是日色昏黄,分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酒宴完毕,走出洞口,先前的景物全都杳然不见。老汉每天夜出晨归,没人知晓他的踪迹。问他,就说是朋友请他饮酒。秀才请求和他一块前往,老汉不肯。再三请求,这才答应下来。老汉挽着秀才的胳膊,行走起来快如乘风,大约做一顿饭的光景,来到一座城市。他们走进一家酒馆,只见坐客很多,聚在一块饮酒,十分喧哗。老汉就领秀才来到楼上。俯视楼下的客人,几案菜肴,一目了然。老汉独自来到楼下,随意取来酒和果品,捧来供给秀才,酒席上的人没有谁阻止他。过了一会儿,秀才看到一个身着朱红衣服的客人面前摆放着金橘,就让老汉去拿金橘。老汉说:“这是个正人君子,我不敢靠近他。”秀才心中暗想:狐狸与我交游,一定是我不正派了。从今往后,我一定也要正派做人!刚一沉思,就觉得身不由己,头晕目眩,掉下楼去。楼下喝酒的人被吓了一跳,吵吵闹闹,都说他是妖怪。秀才仰头望去,刚才所待的地方并非楼上,竟然是房梁。他把实情告诉了众人,人们寻思他的话真实可信,就送些钱财,打发他回家。问此是何处,却是山东的鱼台县,离河间府有千里之遥。


★216、云翠仙


[白话]梁有才原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为生,没有妻儿田产。他随着村里人去登泰山。四月初,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还有一些男女居士,率领百十来个男女,纷纷跪在佛像下,以一炷香烧完为限度,叫做“跪香”。梁有才发现众人之中有一女郎,年纪在十七八岁,容貌俊美,不由心生爱意。他假装香客,在女郎近旁跪下,又装作膝盖酸软无力的样子,故意用手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回过头来,似有嗔怒之意,跪着移动了几步躲开了他。梁有才又跪着移过去靠近她,一会儿,又去握女郎的脚。女郎发觉后,立即站起身,不再跪香,出门而去。梁有才也站起来跟踪出去,但已不知去向。他心里很失望,怏怏不乐地走着。


半道上,梁有才看见那女郎跟着个老太太,好像是母女,便赶紧跟上去。母女俩边走边谈,老太太说:“你能参拜娘娘,太好了。你又没有弟妹,只求获得娘娘冥冥之中保佑你,保佑你嫁个称心如意的丈夫。只要能孝顺长辈,倒不必嫁公子王孙。”梁有才听了暗自高兴,慢慢凑上去搭话,向老太太问这问那。老太太自称云氏,女孩儿名翠仙,是她女儿。她家在山的西边,离这四十里地。梁有才说:“山路坎坷难走,老妈妈如此迈着碎步,妹妹又是纤纤小脚,怎么能很快到家呢?”老太太说:“天不早了,我们先到她舅舅家住一宿。”梁有才说:“刚才听您说相女婿,不嫌贫穷,不怕低贱,我又没成家,是不是很合您的心意?”老太太问女儿,女儿不回答。老太太问了几次,女儿说:“他福分薄,又放荡无行,心性轻薄,还好反复无常。我不能给浪荡子做媳妇。”梁有才听了,赶紧表白自己朴实诚恳,恳切地指着太阳发誓。老太太一见很高兴,竟答应了这桩亲事。女儿不高兴,只能显出很生气的样子。母亲半是勉强半是抚慰地拍着她的背。梁有才赶紧献殷勤,掏出自己口袋里的钱,雇来两驾山兜,抬着母女二人赶路,自己徒步跟在后面,像个仆人。经过险要的路段,梁有才就呵斥抬山兜的人,不许山兜颠簸摇荡,照顾得很周到。一会儿,来到一个村庄,老太太就邀请梁有才一同去女儿的舅舅家。舅舅出来,是个老汉,舅母是个老太太。云氏叫他们哥哥、嫂子,说:“有才是我女婿。今天正好是个好日子,不必另择吉日,今晚就让他们成亲吧。”舅舅听了很高兴,拿出酒菜款待梁有才。吃罢,把云翠仙盛装打扮了送出来,拂拭了床铺催他们早睡。云翠仙说:“我本来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迫于母命,胡乱跟了你。你若是个人,就不必为一起生活忧愁。”梁有才唯唯诺诺,点头答应。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云翠仙母亲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去吧,我带女儿随后就到。”


梁有才回到家,打扫门户。云母果然把云翠仙送来。进屋一瞧,家徒四壁,就说:“像这样怎么生活?我赶快回去,稍微给你们解一解难。”说完就走了。第二天,来了几个男女,各自携带着衣服、食物、家什器具,把房间摆得满满的。他们连饭也没有吃就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丫环。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只是每日招引乡里的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地发展到偷云翠仙的簪子耳环等首饰做赌资。云翠仙劝阻,他不听,云翠仙也不耐烦跟他多费唇舌,只是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箱子,像防范盗贼一样。一天,一个赌友登门拜访梁有才,偷偷看到了云翠仙,非常吃惊。他戏弄梁有才说:“你有大富大贵的本钱啊,为什么为贫穷发愁呢?”梁有才问他何出此言,回答说:“先前看到你家夫人,真是美如天仙。偏偏和你的家境不相称。把她卖给别人做妾,可得百金,卖为妓女,可得千金。家有千金,还怕饮酒赌博没钱吗?”梁有才没说话,心里很赞成。回家就向云翠仙叹息掉泪,还时不时地说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频频敲桌子,扔匙子筷子,骂丫环,做出各种丑态。


一天晚上,云翠仙买来酒与丈夫对饮,忽然说:“郎君因为家里贫穷,天天焦心。我又不能解除困境,心中岂能不惭愧呢?只是我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这个丫环,卖了她,可以稍微补贴家用。”梁有才摇摇头说:“她才值几个钱!”又喝了会儿酒,云翠仙说:“我对于郎君来说,有什么不能替你承担的呢?只是没有力量罢了。想到穷到这份上,就是到死跟着你,也不过两人在一块儿受一辈子苦,有何出头之日?不如把我卖到富贵人家,对你我都有好处,得到的钱财或许比卖丫环多。”梁有才故作惊愕地说:“怎么至于到这步!”云翠仙一再坚持,脸色十分庄重。梁有才高兴地说:“容我们再计议计议。”于是通过得宠的宦官把云翠仙卖给官府做乐妓。那个宦官亲自到梁有才家,见到云翠仙非常中意,唯恐不能立即买到手,就立了一张出价八百缗钱的契约,事情马上就要办成了。云翠仙说:“母亲每天因为女婿家穷,常常挂念,现在的情分要断了,我准备回家几天探望母亲。况且你我已经一刀两断,怎么能不告诉母亲?”梁有才顾虑岳母阻止这件事,云翠仙说:“是我自己乐意的事,保险没有差错。”梁有才依从了她。快半夜时,才到岳母家。敲开门进去一看,只见楼台屋舍都很华美,奴婢仆人往来不绝。梁有才平常与云翠仙一起过活,每当他要去拜见岳母时,云翠仙就阻止他,所以当了一年多的女婿,从未登过岳母的门。到这时,他大惊失色,担心云翠仙家家财万贯,家里恐怕不甘心让云翠仙做妾或乐妓。云翠仙领着他来到楼上。云母惊讶地问他们夫妻俩干什么来了,云翠仙埋怨说:“我本来就说他无情无义,现在果然如此!”于是从衣服里拿出两锭黄金,放在桌上,说:“幸好没有被这小人赚了去,现在仍然还给母亲。”母亲吃惊地询问原委,云翠仙说:“他要卖我,所以藏着金子也没用了。”就指着梁有才骂道:“你个畜生!过去你挑着担子,满脸灰尘像个鬼。刚接近我时,一身臭烘烘的汗气,皮肤上的积垢厚得都快塌了,手上脚上的皴有一寸厚,让人整夜恶心。自从我嫁给你,你四平八稳地吃上了饱饭,那层鬼皮才蜕掉。现在母亲在跟前,我难道诬蔑你了吗?”梁有才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云翠仙又说:“我自知没有倾城倾国的姿色,不能够侍奉贵人,但像你这样的男子,我敢说还配得上。我哪里亏待了你,你就一点儿不念夫妻之情?我难道不能造楼房、买良田?想起你这副轻薄骨、讨饭相,终究不是白头伴侣。”说话之间,丫环仆妇们手挽手,把梁有才团团围住。听到云翠仙的责骂数落,就跟着一起唾骂,齐声说:“不如杀了他,何必跟他废话!”梁有才十分恐惧,趴在地上磕头,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云翠仙又怒气冲冲地说:“卖妻子已经够坏的了,可还没有坏到极点,怎么忍心让同床共枕的妻子去做娼妓!”话音未落,众人气得眼眶都要瞪裂了,一齐用簪子、剪刀刺梁有才的胸肋。梁有才哀号着乞求饶命。云翠仙制止众人说:“先放了他。他即便无情无义,我还不忍心看他发抖的可怜相。”就领着众人下楼去了。


梁有才坐着听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人声响动都沉寂下来,就想偷偷逃走。忽然抬头望去,只见星光闪烁,东方已经发白,荒野一片苍莽,随即室内的灯光熄灭了,然后房屋也消失了,原来自己坐在峭壁上。下视山谷,深不见底,梁有才吓坏了,生怕掉下去。他刚一挪动身子,“轰”的一声,山石崩落。崖壁的半腰上横着一棵枯树,恰好把他挂住了,才没掉下去。枯树只托着他的肚子,手脚都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往下看茫茫一片,不知有多少丈深。他不敢转身,鬼哭狼嚎般的呼救声既恐怖又嘶哑,身上全都肿胀起来,眼耳鼻舌以及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才被打柴的发现,打柴的找来绳子,把绳子垂下去,把他拉到崖上,已经奄奄一息。打柴的把梁有才抬回家,只见屋门大开,家里破破烂烂如同破庙,床、箱子、家具等都不见了,只有破床、破桌子这些自己家的旧东西,零零落落的还在。梁有才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饥饿时,一天向邻居乞讨一回饭吃。不久,他身上肿胀的地方溃烂变成恶疮。乡里人瞧不起他的为人,都唾弃他。他没有办法,只好卖了房子住在山洞里,沿街乞讨,身边还带了把刀。有人劝他用刀换点儿饭吃,他不肯,说:“住在野外要防备虎狼,用刀可以自卫。”后来在道上遇到了那个先前让他卖妻子的人,梁有才就上前和他说着伤心话,突然抽出刀来把那人杀了,于是他被官府收押。当官的查清了他杀人的缘由,也不忍用酷刑虐待他,只把他关在狱中,不长时间,就在狱中死了。


异史氏说:娶一个眉若远山,面如芙蓉的妻子,与自己共同过贫苦的日子,难道肯用南面王的地位交换吗!自己为人不正,而怨恨迎合作恶的朋友,所以做别人朋友的人,不可不心存戒忌。但凡浪荡子引诱别人嫖赌,干下种种坏事,那些事没有败露时,虽然不会被人怨恨,也不会被人感谢。等到被拉下水的人身上没了衣服,妻子穿不上裤子,受到千人指责,没有病也要死去的时候,穷愁败落之念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心头,穷愁败落之恨无时无刻不令他咬牙切齿。清冷的夜里,躺在草编的牛衣之下,翻来覆去不能成眠。然后一一回想没有败落之时,一一回想即将败落之时,又一一回想导致败落的缘故,因而想到制造祸端、导致自己堕落的人。到这时,懦弱的人起身,围着破被子坐着咒骂,强横的人忍受着寒冷,赤身而行,点上火找出刀来,霍霍磨刀,复仇的念头会使他等不到天亮了。所以用善心规劝人,如同赠送橄榄;用邪念诱惑人,如同给人吃腐败变质的肉干。听的人固然应当省察,说的人难道不应该戒惧吗?


★217、跳神


[白话]济南府一带有这样的风俗:民间有人生病了,就在内宅求神问卜,请老巫敲击铁环单面鼓,婆娑起舞,叫做“跳神”。这种风俗京师尤其盛行。良家少妇,时常亲自跳神。在大堂之上,盘中盛肉,盆中盛酒,在供桌上摆设齐备。室内燃起巨大的蜡烛,亮如白昼。跳神的女子身系一条短幅裙,屈起一只脚,跳“商羊舞”。旁边还有两个人抓住女子的胳膊,一左一右地架着她。女子口中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像是唱歌,又像是祝祷,字句或多或少,参差不齐,不合音律,却拖着长腔。室内好几面鼓乱敲,声响如雷,“蓬蓬”的震耳欲聋。女子嘴一张一合,夹杂着鼓声,说的什么不甚清楚。然后,女子低下头,眼睛斜视,站立全靠人扶,不扶就会扑倒。忽然之间她伸长脖子,使劲往高跳,离地一尺有馀。室内的其他女子神情严肃而惊愕地互相看着说:“祖宗来吃饭啦!”于是,便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室内外一片漆黑。人们吓得不敢出气站在黑暗中,不敢交谈一句,说话也听不见,鼓声太乱了。约一顿饭的工夫,听见女子厉声呼叫公婆、丈夫、嫂嫂的小名,这才一块儿点燃蜡烛,躬身询问吉凶。


一看酒樽、盆、盘,都空了。再望一望跳神女子的脸色,观察她的喜怒。大家毕恭毕敬地一一问这问那,有问必答。其中有人暗自不信,神已知道了,跳神女子便指出,某人讪笑我,是大不敬,要剥掉你的裤子。那人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赤裸裸了,就到门外树梢上找到了裤子。


满族妇女对跳神尤其虔诚,稍有犹豫不决的小事,必定用跳神来决断。跳神时,她们打扮得严严整整,骑上假虎、假马,手执长兵器,在榻上起舞,名叫“跳虎神”。假马、假虎的样子凶猛,跳神的人声音粗重。请的神有的是关羽、有的是张飞、有的是赵玄坛,名号不一。威猛严厉,阴气森森,尤其令人害怕。如果有男子捅破窗纸偷看,就会被长兵器捅破窗户刺中帽子,挑进屋去。一家之中的婆婆、媳妇、姐姐及妹妹,一个挨一个紧靠着,一字排开,心无杂念,笔直地站着看跳神。


★218、铁布衫法


[白话]有个姓沙的回族人,学得了铁布衫大力法。他将两个手指并拢,使劲一砍,可砍断牛的脖颈,横着捅出去,可戳穿牛的肚皮。他曾在仇彭三公子家中表演:在空中悬着一根大木头,让两名体格强健的仆人用尽全力将木头推开去,然后猛地让木头返回来,姓沙的袒露腹部承受木头撞击,只听“砰”的一声,木头被他弹出去好远。又拿出他的生殖器官放在石头上,用木椎使劲击打,毫无损伤。只是怕动刀。


★219、大力将军


[白话]查伊璜是浙江人。清明那天他在野外的寺庙里饮酒,见大殿前有口古钟,比能装二石东西的瓮还大,钟的上下有带着土痕的手印,手印光滑像新的,感到奇怪。他俯身从钟的下边往里窥视,只见里面放着一只能盛八升左右东西的竹筐,不知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让几个人抠着钟耳,用力往上掀,钟纹丝不动。他越发感到惊奇,就坐下饮酒,等待那个往钟里藏东西的人。没过多久,有个乞丐进到庙中,他把讨到的干粮,堆放在钟下。就用一只手提起钟,一只手拿起干粮放入筐中,这样往返数次,才把食物装干净。装完东西,又把钟扣在地上,才离去。过了些时间,乞丐又回来,到钟下取食物吃。吃完又去取,掀钟的动作轻巧得就像在开一只木匣子似的。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查伊璜问他:“你这么一个汉子为什么要做乞丐?”回答说:“我吃得多,没人雇用我。”查伊璜看他很健壮,就劝他从军。乞丐忧愁地表示忧虑没有门路。查伊璜就把他带回来给他饭吃,估计他的饭量,大约顶五六个人。为他更换了衣服鞋子,又赠给他五十两银子做路费让他走了。


过了十多年,查伊璜的侄子在福建做县令,有一个叫吴六一的将军,忽然前来拜访。恳谈中,吴将军问:“伊璜是您什么人?”回答说:“是我叔伯辈。他与将军在何处有过交情?”回答说:“他是我的老师。分别十年,我很思念,烦请转告先生光临寒舍。”查伊璜的侄子随口答应下来。自己琢磨叔父是有名的贤人,哪里来的武弟子呢?


正好查伊璜来到福建,侄子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查伊璜,查伊璜茫然毫无记忆。因为吴将军问候得殷切,就命仆人备马前往,到了门前递上名帖。吴将军赶紧出来,到大门外迎接。查伊璜看看他,根本不认识。他暗自怀疑吴将军搞错了,而吴将军曲身弯背越发恭敬。他毕恭毕敬地请客人进门,经过三四道门,查伊璜忽然见到有女子往来,知道这是内宅,就停下脚步站住了。吴将军又拱手相让,一会儿来到了大堂之上,只见卷帘子的,摆放座位的,都是年轻的侍姬。落座以后,查伊璜正想询问,吴将军下巴颏微微一动,一个侍姬捧上朝服,吴将军立刻起身更衣。查伊璜不知他要干什么。众侍姬有的抻袖子,有的整理衣襟,侍候他穿戴好了,吴将军先命令几个人把查伊璜按在座位上,不让他动弹,然后向他下拜,就如同拜见君父一样。查伊璜大为惊讶,摸不着头脑。拜完了,吴将军换上便服在一旁陪坐,笑着说:“先生不记得那个举钟的乞丐了吗?”查伊璜这才恍然大悟。一会儿,吴将军摆下丰盛的筵席,家中乐队在堂下演奏助兴。酒快喝完时,众侍姬站成一排侍候客人。吴将军到卧室,亲自为客人安排好住宿后才离去。查伊璜因为醉酒,第二天起身很迟,而吴将军已在门外问候多次了。查伊璜心里很不安,就向吴将军告辞想回去。将军下了查伊璜车轴的键,锁上门,把他关在宅中。查伊璜见吴将军每日里别无他事,只是在清点侍姬、婢女、差丁,以及骡马服用器具,督促登记造册,告诫不要遗漏。查伊璜觉得这是吴将军的家务事,所以没有深问。一天,吴将军手拿册籍对查伊璜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赖您天高地厚的恩赐。一个婢女,一样器物,我都不敢独自据有,请把其中一半奉送先生。”查伊璜怔住了,不肯接受。吴将军不听他的,拿出所藏白银数万两,也分成两份。按照册籍查点对照,古玩、床、几,堂内外几乎摆放满了。查伊璜坚决制止他,吴将军置之不理。核对完婢女仆人的姓名,立即命令男仆为查伊璜整治行装,女仆为他收拾器物,并嘱咐他们要好好侍奉查先生,众人诚惶诚恐地答应了。吴将军又亲自看着侍姬婢女登上车,马夫牵上骡马,车子启动了,这才返身和查伊璜话别。后来查伊璜因修《明史》一案,受到牵连入狱,最终得以赦免,全靠吴将军的鼎力营救。


异史氏说:给人丰厚的施舍而不问人家的姓名,的确有古道侠肠的大丈夫襟怀!而吴将军的报恩,慷慨豪爽,尤其是千古之下所少见的。有这样的胸怀,自然不应老死于沟壑而默默无闻。由此可知,这两位贤人的相遇,并非偶然。


★220、白莲教


[白话]白莲教的首领徐鸿儒,得到一本旁门左道的书,能役使鬼神。略微试演一下,观看的人都感惊奇,投奔到他门下的人趋之若鹜。于是他心中暗生图谋不轨之念。他拿出一面镜子,声言能照见人的一生。把镜子悬挂在庭中,让人自照,有的戴幞头,有的戴纱帽,有的身穿绣衣、头戴貂蝉为饰的官帽,显现的形象各不一样。人们益发惊奇。由此消息迅速传播开来,登门求照镜子的人,挥汗成雨,络绎不绝。于是徐鸿儒宣布说:“凡在镜中显现出文武贵官相的,都是如来佛注定了的龙华会中的人。各位应该努力,不得退缩。”便当众自照,镜中就出现一个头戴冕旒、身穿衮龙袍的形象,俨然是个帝王。大家互相看看,都感到吃惊,众人一齐跪地伏拜。于是徐鸿儒树旗执钺,自称为王,人们无不欢腾跳跃着跟从他,希望能符合镜子所照的形象。不出几个月,他聚集党徒数以万计,滕县、峄县一带的人,对他的威势无不折服、倾倒。后来朝廷派大兵征剿,有一个姓彭的都司,是长山人,勇猛过人,武艺超群。白莲教派两个年轻女将出阵迎战。两个女将都手持双刀,锋利如霜,骑着大马,喷气嘶鸣,非常雄健。三人在马上飘忽往来周旋,从早晨战到晚上,两女将不能刺伤彭都司,彭都司也不能取胜。如此苦战三天,彭都司精疲力竭,哮喘而死。等到徐鸿儒被杀之后,捉住白莲教党徒拷问此事,才知道女将拿的刀竟是木刀,骑的马竟然是木凳。用假兵马战死真将军,也够稀奇的了。


★221、颜氏


[白话]顺天府有个书生,家境贫困,正赶上荒年,跟从父亲来到洛阳。书生生性愚钝,十七岁了,还不能写出一篇完整的八股文。然而他仪表俊秀,能开些雅而不俗的玩笑,尤其擅长写书信,见过他的人并不知他腹中空空没有才学。不久,父母相继谢世,他孑然一身,在洛汭靠教授孩童读书为生。当时,村中有个孤女颜氏,是名士的后代。自幼聪慧,父亲在世时,曾教她读书,读过一遍就过目不忘。十多岁时,学着父亲的样子吟哦诗篇。父亲说:“我们家有个女学士,可惜不是个男儿。”父亲非常钟爱她,希望给她挑选一个好人家。父亲死后,她母亲也抱着这样的心愿,三年不能如愿,后来也死了。有人劝颜氏嫁一个有才学的读书人,姑娘心中愿意,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正巧邻家女人过墙来找她攀谈。那女人拿的绣花线用一张写字的纸包着,颜氏打开一看,是书生写给那女人丈夫的亲笔信。反复看过,颜氏对写信人产生了好感。邻家女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就小声说:“这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父母双亡,和你一样,年纪也与你相当。你要是有意,我去和丈夫说,成全这件好事。”颜氏脉脉含情,没有答话。那女人回到家中,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丈夫。她丈夫原来就和书生要好,把这事对书生一说,书生非常高兴。他拿出母亲留下的饰有金乌的指环作为聘礼,委托女人的丈夫转交颜氏。双方订下日子举行了婚礼,婚后生活非常融洽欢乐。等到颜氏看到书生写的文章,笑道:“文章与你这个人好像是两个人,如此这般,何日才可功成名就?”她天天劝书生研读,要求严格如同良师益友。天黑下来,她先挑亮灯烛伏在案前独自吟哦,给丈夫做表率,直到三更天,才停下休息。


这样过了一年多,某生的八股文已经写得相当通达,然而两次应试,两次失败,在功名上困顿失意,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想起科场失意的情形,书生非常苦闷,不禁嗷嗷悲泣。颜氏呵斥他说:“你真不是个大丈夫,辜负了男人的冠服!假如让我换掉发髻而戴男冠,求取高官厚禄,在我来看就像拾取草芥一样容易!”书生正在懊恼沮丧,听到妻子一番话,瞪着眼睛发怒地说:“女人家,没进过考场,就以为求取功名像你在厨房打水煮白粥一样。要是给你戴上男冠,恐怕你也和我一样!”颜氏笑着说:“你别生气。等到下回考试,让我女扮男装替你考一次。倘若也像你一样落拓失意,就不敢再藐视天下的念书人了。”书生也笑着说:“你自然不知道黄檗的苦味,真该让你尝尝。只是怕露了馅,被乡邻笑话。”颜氏说:“我并不是开玩笑。你曾说顺天府的老家有老宅,让我女扮男装跟着你回去,假装你的弟弟。你从幼小的时候就出来,谁能辨别我们的真假呢?”书生依从了她。颜氏进到房中,换上男装出来,说:“你看我可做个男子吗?”书生看着她,俨然一个自命不凡的少年。书生大喜,一一辞别乡里。交情好的有所馈赠,他买了头瘦驴,就驮着妻子回老家了。


书生的堂兄还在,见两个弟弟美若冠玉,特别高兴,早晚照顾他们。又见二人起早贪黑地用功苦读,倍加喜爱敬重。就雇了一个尚未束发的小僮仆,供他们驱使。天黑以后,他们就把小僮仆打发走。乡中若有吊丧喜庆的事,哥哥出面周旋应酬,弟弟只管闭门苦读。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见过弟弟。有的客人想见见弟弟,哥哥就代为推辞。人们读到弟弟的文章,惊得目瞪口呆。有的人推门进来硬要和弟弟相见,他作个揖就避开了。客人见到他的风采,都心生倾慕。从此名声大噪,富贵大家争相要招弟弟做上门女婿。堂兄来和他商量,只是笑笑而已。堂兄再勉强他,就说:“我立志平步青云,不中进士,不结婚。”正好学使大人按临科考,兄弟俩一同去应试,哥哥又一次落第,弟弟以科考头名参加乡试,考中顺天府乡试第四名。第二年考中进士,授桐城县县令官职,政声雀起。不久升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同王侯。于是他以疾病为由请求辞官,皇帝赐他回归故里。来求见想做宾客的人挤满了家门,他始终谢绝不肯接纳。从他做秀才直到显贵,并没谈娶妻之事,人们无不对此感到奇怪。回归乡里后,渐渐地买了丫环。有人怀疑他同丫环有私情,嫂子察看他,没有发现不正当之处。


不久,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氏这才告诉嫂子说:“实话对你说:我是你小叔子的妻子。因为丈夫无能,不能建立功名,就赌气自己做了。深怕事情张扬开去,以致天子问罪,让天下人笑话。”嫂子不信,她就脱了靴子给嫂子看自己的脚,嫂子这才愣住了。再看那靴子里面,塞满了破棉絮。于是颜氏让书生接替了官衔,自己仍居深闺,闭门不出。颜氏生平没有生育,就出钱给丈夫买妾。她对丈夫说:“一般人身居达官显贵,就买姬妾供自己享用;我做官十年,还是一个人。你有什么福运,坐享漂亮的女子啊?”丈夫说:“‘面首三十人’,请你自己置办吧。”一时传为笑谈。这时书生的父母多次受到朝廷封赐。官宦乡绅们前来拜访,以拜见侍御史的礼数尊待书生。书生羞于承袭妻子的官衔,只是以秀才自居,一生未尝动用过侍御史的车驾。


异史氏说:公婆由于儿媳妇而受到册封,可以称得上稀奇了。然而身为侍御而怯弱如妇人的,什么时候没有?只是身为妇人而官居侍御的人少有罢了。天下戴儒冠、称作丈夫的人,都羞愧死了。


★222、杜翁


[白话]杜老头儿是山东沂水人。有一次他从集市出来,坐在墙下,等候同伴。觉得有些倦怠,忽然之间就像进入了梦乡,见一个人手持公文把他抓走。他们来到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官署,一个头戴瓦楞帽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正是青州人张某,杜老头儿的故交。他一见杜老头儿惊讶地问:“杜大哥为何到这里来了?”杜老头儿说:“不知什么事,只是有抓人的公文。”张某怀疑搞错了,要为杜老头儿查对,就嘱咐说:“就站在这里,别到其他地方去。恐怕你一旦迷失,就很难挽救了。”说完就走了。过了很长时间不见张某出来,只有那个手持公文的人前来,承认是抓错了,放他回家。杜老头儿告别离去。途中,杜老头儿遇到六七个女郎,容貌妩媚动人,杜老头儿心生喜爱,就尾随她们。走下大道,奔到一条小路上,走了十几步,听见张某在后面大叫说:“杜大哥,你要去哪儿?”杜老头儿迷恋,也不停步。一会儿,见几个女郎进了一个小门,他认出是卖酒的王氏的家,不由得把身子探进门内,刚看一眼,就发现自己已身在猪圈,和几头小公猪趴在一起。杜老头儿豁然醒悟,自己已经变成猪了,耳中仍然听到张某在叫自己。他吓坏了,急忙用头去撞墙壁。听见有人说:“小猪发羊角疯了。”回头一看,自己又变成了人。赶快出了门,张某正在路边等他,责怪他说:“本来就嘱咐你不要到别处去,怎么不听啊?险些坏事!”就拉着他的手把他送到集市门口,才离去。杜老头儿忽然醒来,身子仍然倚靠着墙壁。到王氏那里一问,果然有一头小猪撞死了。


★223、小谢


[白话]陕西渭南县姜部郎的住宅,鬼魅很多,经常迷惑人,因此就搬家离去。他只留下仆人看门,仆人却死了,又换了几个人看门,也都死了,于是就把宅院废弃了。乡里有个书生,名叫陶望三,素来倜傥风流,喜欢招妓陪酒,酒筵将结束就叫妓女离开。友人故意让妓女去他那里,他也笑着接纳不拒绝,而实际整夜与妓女无染。他曾经寄宿在姜部郎家,有个丫环夜里去找他,陶生坚决拒绝,不肯乱搞,姜部郎由此很器重他。


陶生家境极为贫穷,妻子又死了,几间茅屋,湿热的暑天热得人受不了,就向姜部郎求借废宅。姜部郎因为废宅多凶事,回绝了他。陶生就作了一篇《续无鬼论》献给姜部郎,并且说:“鬼能把我怎么样?”姜部郎因他坚决要借,就答应了。


陶生去打扫厅房。傍晚,他把书放在房中,回家去取东西,回来书已不见。他感到奇怪,就仰卧在床榻上,平心静气地等待着事情的变化。约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到了脚步声,斜眼一看,有两个女孩从房中走出,把丢失的书送还到桌案上。一个约二十岁,一个十七八岁,都很美丽,犹犹豫豫地来到床边,相视而笑。陶生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年长的那个女孩翘起一只脚踹陶生的肚子,年少的那个捂着嘴偷偷地笑。陶生顿觉心神摇荡,好像难以自持,赶紧严肃地正了正念头,到底没有理睬她们。年长的女孩又到近前用左手捋陶生的髭须,用右手轻轻地打他耳光,发出轻微的声响,年少的笑得益发厉害。陶生猛然起身,骂道:“鬼东西!怎敢无礼!”两个女孩吓得奔逃而散。陶生深恐夜里被两个女孩折磨,想搬回家去,又为自己随便说话有失检点而感到羞耻,就挑灯夜读。黑暗中鬼影晃来晃去,陶生连看也不看。将近半夜了,他点着蜡烛睡下。刚一合眼,就感觉有人用很细的东西刺进自己的鼻孔,痒得厉害,不禁打了个大喷嚏,只听黑暗处隐隐传来笑声。陶生不说话,假装睡着了等着她们。一会儿,见那个年少的女孩用纸条捻成细绳,像鹤和鹭鸶那样屈身轻步,悄悄来到跟前。陶生突然跳起来呵斥她,她轻飘飘地逃窜而去。陶生睡下后,女孩又来捅他耳朵。陶生整夜被她们搅扰得受不了。雄鸡报晓,才沉寂下来,陶生这才睡熟了,整个白天也一无所见。太阳偏西之后,两个女孩又恍恍惚惚地出现了。陶生就连夜做饭,想熬个通宵。年长的女孩渐渐地走过来,弯着胳臂伏在几案上,看着陶生读书,接着用手掩住陶生的书。陶生大怒去捉她,她马上飘然散去。一会儿,又过来捂住书。陶生用手按着书读。年少的女孩就悄悄跑到他身后,两手交叉蒙住他的眼睛,又迅速走开,远远地站在一旁微笑。陶生指着她们骂道:“小鬼头!让我捉住,就把你们都杀了!”女孩走到近前又不惧怕。于是陶生戏弄她们说:“各种房中术,我都不懂,纠缠我没用。”两个女孩微微一笑,转身奔向灶间,劈柴淘米,为陶生烧火做饭。陶生看着她们夸奖道:“你们干这个,不比瞎闹腾好吗?”一会儿,粥煮熟了,她俩争着把饭匙、筷子、饭碗摆放在几案上。陶生说:“你们为我劳累,令人感动,我怎么报答你们的好处呢?”女孩笑着说:“饭中掺进砒霜和毒酒了。”陶生说:“我和你们素来没有怨仇,何至于加害到这一步。”喝完粥,又盛上,两个女孩争相为他跑腿。陶生很高兴她们能这样,习以为常。


渐渐地混得越来越熟了,陶生和她们坐在一起说着心里话,问两个女孩的姓名。年长的女孩说:“我叫秋容,姓乔;她是阮家的小谢。”陶生又追问她们的来历。小谢笑着说:“傻郎君,还不敢露一露身子,谁要你问我们门第出身,想娶我们不成?”陶生一本正经地说:“面对两位佳丽,难道我不动情吗?只是人中了阴曹地府的阴气必死。你们不乐意与我在一块儿住,可以走开;乐意与我住在一块儿,安心住好了。如果你们不爱我,我何必玷污两个佳人?如果你们爱我,又何必让一个狂生去死呢?”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深受感动,自此以后不再过分戏谑捉弄陶生,然而时常把手伸到陶生怀里,把他的裤子褪到地上,陶生也不放在心上,不以为怪。


一天,陶生书没抄完就出去了,回来看到小谢伏在案头,执笔代抄。见到陶生,她扔下笔斜着眼笑。近前看那字,虽然写得极不像样,但横竖成行。陶生称赞说:“你是个雅人呀!如果乐意抄写,我教你来写。”就把小谢抱在怀里,把着手腕教她笔画。秋容从外面进来,见此马上变了脸色,好像很嫉妒。小谢笑着说:“儿时曾跟父亲学写字,很久不写了,就像做梦一样。”秋容没说话。陶生明白她的心思,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就抱起她,递给她一支笔说:“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写字?”秋容写了几个字站起来,陶生说:“秋娘真是好笔力!”秋容这才高兴起来。陶生于是将两张纸折成格写上范字,让两个女孩一起临摹。陶生在另一盏灯下读书,暗自高兴她们各自有事可做,不会再来搅扰。两个女孩临摹完毕,敬立几案前,听候陶生评判。秋容素来不识字,写的文字稚劣不可辨认。评判完毕,自觉不如小谢,感到惭愧。陶生对她夸奖劝慰一番,她脸色才变得开朗起来。


两个女孩从此拜陶生为师,坐着时给他搔背,躺下时为他捶腿,不但不敢侮慢,还争相讨他欢心。过了一个月,小谢的字居然能写得端正好看,陶生偶尔赞扬她,秋容听了大为惭愧,脸上的粉黛和着眼泪而下,泪痕如线。陶生百般宽慰劝解,这才好了。陶生就教她们读书,她们聪明异常,指点一遍,不会再问第二遍。她们和陶生比赛读书,时常读一个通宵。小谢又将她弟弟三郎引见来,拜在陶生门下。三郎年纪十五六岁,容貌秀美,以一钩金如意作为拜师之礼。陶生令他与秋容共同学习一种经书,满堂响起“咿咿呀呀”的读书声,陶生竟然在这里开办了一所鬼学。姜部郎听说很高兴,按时给陶生送来柴米。过了几个月,秋容与三郎都能作诗了,时常互相酬唱。小谢背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秋容,陶生答应了;秋容背地里嘱咐陶生不要教小谢,陶生也答应了。一天,陶生要去赶考,两个女孩流泪送他上路。三郎说:“这次应考可以推托生病不去。不然的话,恐怕遇到凶险。”陶生认为托病不去是耻辱,就上路了。


此前,陶生好写诗词讥讽时政,得罪了当地显贵,整天想着中伤陶生。他暗地里贿赂学政,诬蔑陶生品行不端,就把陶生关进了监狱。陶生的盘缠用光了,就向囚犯们讨吃的,料想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忽然有个人飘飘忽忽自外而入,原来是秋容。秋容带来酒食给陶生吃,两人相对悲伤呜咽,秋容说:“三郎忧虑你出行不吉利,如今果然不错。三郎和我一块儿前来,去巡抚衙门为你申冤去了。”秋容说了几句就出去了,人们谁也看不见她。过了一天,巡抚出行,三郎拦路喊冤,就被带走了。秋容入狱报告了陶生,返身前去探听消息,三天没有回来。陶生忧愁饥饿,百无聊赖,度日如年。忽然小谢来了,悲伤怨恨得要死,说:“秋容回家,经过城隍庙,被庙里西廊上的黑判官抢了去,逼她为妾。秋容不肯屈服,现在也被关了起来。我跑了百里多路,奔波得太疲乏了,走到城北,被老荆棘刺伤了脚心,痛彻骨髓,恐怕不能再来了。”于是抬起脚让陶生看,只见鲜血染红了鞋袜。小谢拿出三两银子给陶生,就一瘸一拐地走了。巡抚审问三郎,见他向来与陶生非亲非故,无缘无故代人告状,要打他的板子,三郎扑倒在地就消失了。巡抚感到奇怪。看他的状词,富有感情的言词悲伤感人。巡抚就提出陶生当面审问,问:“三郎是你什么人?”陶生假装不知。巡抚由此领悟到陶生是冤枉的,就把他放了。


陶生回到家里,整个晚上不见一人。直到深夜,小谢才到,她神色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管衙门的神给押到阴曹地府,阎王爷因为三郎仗义,令他托生富贵人家。秋容被关了很久,我写了状子想投给城隍老爷,又被压下,不能上达,该怎么办呢?”陶生愤恨地说:“老黑鬼怎敢如此!明天推倒他的塑像,践踏成泥土,列举罪状责问城隍老爷;他的下属如此横暴,他难道在醉梦中不成!”两人悲愤相对,不知不觉四更将尽。秋容飘飘然忽然来到,两人惊喜,急忙询问。秋容流着泪说:“这回我为你受尽了苦!判官每日里用刀杖逼迫我,今晚忽然放我回家,说:‘我没有他心,原本是因为爱你,既然你不愿意,本来也没有玷污你。麻烦你转告陶秋曹陶官人,不要谴责我。’”陶生听了心中略喜,想与她们同寝,说:“今天我愿意为你们而死。”两个女孩悲伤地说:“先前受到你的开导,才懂得一些道理,怎么忍心因为爱你而杀死你呢?”执意不允,然而低头贴脸,情同夫妻。两个女孩由于遭受磨难的缘故,嫉妒之心全没了。


正巧有个道士途中与陶生相遇,看着他说:“你身有鬼气。”陶生觉得他的话极不寻常,就全对道士说了。道士说:“这两个鬼非常好,你不要辜负了她们。”于是道士画了两道符交给陶生,说:“回去交给两个鬼,听凭她们各自的福分和命运:如果听到外面有哭女儿的,让她们吞下符赶快跑出去,先跑到的就可以复生。”陶生拜谢后收下符,回去把道士的话嘱咐了两个女孩。过了一个多月,果然听到有人哭女儿。两个女孩争相奔出,小谢太着急了,忘了吞符。见到灵车过来,秋容直奔而出,进了棺材就隐没不见。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了。陶生出门一看,是大户人家郝氏给女儿出殡。众人看见一个女子进入棺材,正在惊疑,一会儿,听见棺材中传出声音,放下棺材,打开验看,女儿已经复活了。于是把她暂时寄放在陶生的房子外面,家人围着看守她。忽然女孩睁开眼睛问陶生,郝氏追问她,回答说:“我不是你女儿。”就以实情相告。郝氏不太相信,想把她抬回家。女儿不肯,还直奔入陶生房中,躺在床上不起来,郝氏这才认了女婿走了。陶生到近前去看这女孩,面庞虽然不同,但光彩艳丽不在秋容之下,喜欢满意超过了自己的愿望。两人情意深厚地叙述往事。忽然听见“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角落里哭泣。陶生非常可怜她,就拿着蜡烛走过去,宽慰她哀伤的情怀。但小谢哭得衣襟袖子都湿了,痛苦不可排解,天快亮时才离去。天亮了,郝氏派丫环老妈子送来嫁妆,居然成了翁婿。日暮二人进入卧室,又听到小谢在哭。一连六七个夜晚如此,夫妻俩都被小谢惨切的哭声所动,不能成夫妻之礼。


陶生忧心忡忡,毫无办法。秋容说:“道士是个神仙。你再去求他,或许会得到怜悯援救。”陶生点头称是。他找到道士的住处,磕头伏首自道实情。道士极力说自己回生无术。陶生哀求不止。道士笑道:“这个书呆子真缠人!该当有缘,让我用尽我的法术。”就跟着陶生来了,要了一间安静的居室,掩门而坐,告诫陶生不得来询问。共有十多天,不吃不喝。悄悄过来瞧瞧他,只见他闭着眼睛像睡觉。一天早晨起来,有个少女掀帘进来,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微笑着说:“终夜奔走,疲惫极了。被你纠缠不过,奔驰到百里之外,才找到一副好躯壳,道人载着她一块儿来了。等我见了那个人,就交付给她。”天黑后,小谢来了,少女马上起身迎上前去抱住她,两人一下合为一体,仆倒在地,直僵僵地躺着。道士由室内出来,拱拱手径自而去。陶生拜谢送他,等到回来,女孩已经苏醒。把她扶到床上,气息渐渐匀畅,肢体也渐渐柔软,只是抱着脚呻吟说脚趾、大腿酸痛,几天之后才能起床。


后来陶生应试做了官。有个叫蔡子京的人与陶生是同榜,他有事过访陶生,在陶生家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回来,蔡子京望见她,急忙赶过来跟上她。小谢侧身躲避,心中暗自气恼他举止轻薄。蔡子京告诉陶生说:“有件事太让人吃惊,能告诉你吗?”陶生问是什么事,蔡子京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死了,死后两夜她的尸首失踪,至今我还在疑惑惦念。刚才见到尊夫人,她怎么那么酷似我小妹呢?”陶生笑着说:“我妻子很丑,怎么比得上令妹?不过既然我们同榜,情义就至为密切,不妨让你见见我的妻子。”陶生就到内室,让小谢穿上当日装殓的衣服出来。蔡子京一见大惊失色地说:“真是我妹妹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陶生就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蔡子京高兴地说:“妹妹没死,我要赶快回家,告慰二老!”随即离去。过了几天,蔡子京一家人全来了,后来两家往来同郝家一样。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求得一位已是难得,怎么会一下子得到两位?这种事千年才一见,只有不和私奔之女苟合的人才能遇得到。道士是神仙吗?为何他的法术那么神奇?如果真有这样的法术,丑鬼也可以结交了。


★224、缢鬼


[白话]范生住在旅店里,饭后点着蜡烛闭目休息。忽然来了一个丫环,把一包袱衣服放在椅子上,又把镜奁、梳妆盒一一摆放在桌案上,才离去。一会儿,有一少妇从房里走出,打开梳妆盒和镜匣,对镜梳妆,梳好了发髻,插好了簪子,对着镜子徘徊端详了很久。那个丫环又进来,端来水侍候少妇盥洗。洗完又送上手巾,之后,端着水走了。少妇打开包袱拿出裙子披肩,都是鲜亮的新装,就穿上了,然后掩好衣襟,正了正衣领,装束得非常周到。范生一语不发,心中好奇怪,认定这必是个私奔之妇,盛装打扮之后准备去幽会情人。少妇穿戴完毕,拿出一根长带子,垂挂在房梁上,打好了结。范生十分惊讶。少妇从容地踮起双脚,伸长脖子上了吊。刚一套进带结,就双目紧闭,眉毛倒竖,舌头伸出唇外两寸多,脸色变得阴惨惨的和鬼一样。范生吓坏了,奔逃出来,呼喊着告知店主人,进屋再看时,刚才的一幕已渺然不见。店主说:“先前我儿媳吊死在这里,莫不是她的阴魂吧?”唉!奇怪!既然死了还要再现临死的状态,这怎么解释呢?


异史氏说:冤屈至极而至于自尽,苦啊!然而从前做人时不知道什么,死后为鬼也不感觉什么,所感最难以忍受的一幕,就是打扮停当,结带上吊之时。所以死后顿时忘记其他,而偏偏对此时此境,还要历历在目地再现一遍,因为这是她最难忘的啊。


★225、吴门画工


[白话]苏州有个画师,忘了他的名字。他喜欢画吕洞宾,每每在想象中与吕洞宾神交,希望有幸一遇。这个虔诚的念头凝结在心中,无时无刻不存在希望。一天,画师遇到一群乞丐在城郊饮酒,其中一人衣衫破烂露着两肘,可是神气轩昂豁达。画师见此心中忽然一动,疑心此人即是吕洞宾。仔细端详,越发感觉确切无疑,就一下子抓住那人的胳膊说:“您是吕祖啊。”乞丐大笑。画师坚持认为他是吕洞宾,伏下身来跪拜不肯起来。乞丐说:“我就是吕祖,你要怎么样?”画师叩头,只请指教。乞丐说:“你能认出我来,可说是有缘。然而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夜间我们相见。”画师再要拦着问他,转眼间已不知踪迹。画师惊叹着回到家中。


到了夜里,果然梦见吕洞宾来了,说:“念及你志愿专一,特地前来相见。但是你本质贪婪吝啬,不能成仙。我可以让你见一个人。”当即向空中一招手,就有一个美人凌空而来,服饰打扮像贵嫔,她的容光服色映照一室。吕洞宾说:“这是董娘娘,你仔细记住她。”之后又问:“记得不?”回答:“已经记住了。”吕洞宾又说:“不要忘记。”一会儿,美人离去,吕洞宾也离开。画师醒来,觉得这梦不同寻常,就把梦中所见的美人画下来,保存好,但始终不明白吕洞宾讲的话是什么意思。


几年之后,画师偶然到京城游历。正赶上董妃死去,皇上思念她贤德,要为她画像。许多画师聚集在一起,有人口授董妃相貌,画师们又在心中想象,可始终都画不像。这位苏州画师忽然心有所动,想起梦中出现的美人,该不是董妃吧?就把那幅画像呈献朝廷。宫中人传看后,都说传神酷似。于是授给他中书舍人官职,画师辞官不受,又赐白银万两。于是名声大噪。皇亲国戚之家争相馈赠重金,请求为过世的先人画像。画师只是凭空摹画,无不委曲相似。十来天时间,就积累了上万的财富。


莱芜朱拱奎见过这个人。


★226、林氏


[白话]济南的戚安期,平常为人轻薄,喜好嫖妓。他的妻子林氏,长得漂亮而且贤惠,她委婉地劝诫丈夫,丈夫就是不听。正值北兵侵入县境,林氏被俘虏去。傍晚军队在途中住宿,有士兵想要奸污林氏。林氏假意答应。当士兵把佩刀拴在床头后,她急速地抽出刀子,自刎而死,士兵抬着她的尸体,扔到了野地里。第二天,军队拔营离开了。有人传说林氏死了,戚安期悲痛地前往寻找尸体。找到一看,微微还有一口气。背回家去,她眼睛渐渐会动了,眉头稍稍能皱,还有了微微的呻吟声,戚安期扶着她的脖子,用竹管滴灌一点儿食物和水,慢慢也能咽下。戚安期抚摸着她说:“你万一能够活下来,我如果对你负心,一定不得善终!”过了半年,林氏的伤口平复如初,只是脑袋由于被颈部伤痕所牵,常常像扭头左看的样子。戚安期不以为林氏变丑了,对她的爱恋比从前还要热烈。逛妓院的荒唐事,从此绝迹。林氏自己感觉形貌丑陋,就张罗着给丈夫娶妾,但戚安期坚决不同意。


生活了几年,林氏未能生育,于是劝丈夫把丫环收房。戚安期说:“我已经发誓要专一不二,鬼神难道没听见吗?即使香火无人承传,那也是我的命。如果命不该绝后,你岂能到老都不生育吗?”于是林氏假托有病,让戚安期一人独睡,同时派遣丫环海棠带着被褥,在他的床下睡觉。过了一段日子,她私下询问海棠夜里的情况,海棠说没有发生什么事。林氏不相信。到夜里,嘱咐海棠不要去了,她自己偷偷到海棠睡的地方去睡。不一会儿,听到床上发出鼾声,林氏就悄悄爬上戚安期睡的床去抚摸他。戚安期醒了便问是谁,林氏贴着他耳朵说:“我是海棠。”戚安期拒绝说:“我有盟誓,不敢违背。若是从前,还用你上床凑合我吗?”林氏就下床走出来。戚安期仍然独自睡觉。林氏又让海棠以自己的身份去戚安期那里。戚安期想到妻子从来都没有不请自来的,有些怀疑。于是,他摸海棠的脖子,发现没有伤痕,知道是丫环,便叱责她出去。海棠只好惭愧地出了屋。到了天明,戚安期把夜里情况告诉林氏,要求快把海棠嫁出门去。林氏笑着对戚安期说:“你也不要过于固执。倘若生下一个男孩,这也是很幸运的。”戚安期说:“如果背弃了盟誓,鬼神将要惩罚,还能指望传宗接代吗?”


第二天,林氏笑着对戚安期说:“种庄稼的人懂得,撒下种子后,地上长苗还是结穗,这无法预知,但播种的常例不能违背。晚上耕种的时期到了。”戚安期笑了笑,心领神会。到了晚上,林氏吹灭了灯,叫海棠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戚安期进了屋,走近床边,开玩笑地说:“种田的人来啦。深愧耕具不利,辜负了这块良田。”海棠不说话。接着行事,海棠小声说:“阴处有些肿了,颠荡太厉害受不了。”于是戚安期体贴她,温存起来。事毕,海棠假托小便,用林氏来替换。从此,只要月经一过,就用这个办法行事,而戚安期却不知底细。


不久,海棠肚子有了动静。林氏就常常叫她静坐休息,不让她在跟前服侍干活。有一天,林氏故意对戚安期说:“我劝你收了丫环,而你不听。假如有一天她冒充我,你又误信了,交合后怀孕,你准备怎么办?”戚安期回答说:“留下孩子,卖掉母亲。”林氏一听就再不言语了。不久,海棠生了一个男孩。林氏暗中买了一个奶妈,抱养在母亲家中。过了四五年。海棠又生了一男一女。长子叫长生,已经七岁,在外祖母家读书。林氏每半个月就假托是看望父母,回去看望一次。海棠年龄越来越大,戚安期时常催促快把她送走,林氏便答应下来。海棠日夜思念儿女,林氏就满足了她的愿望,偷偷地给她挽上发髻,送到母亲家。她对戚安期说:“你每天说我不嫁海棠,母亲家有个干儿子,现在已经许配给他了。”


又过了几年,子女都长大了。正值戚安期的生日就要到了,林氏头一天就置办好了宴席,准备招待来宾和亲友。这时,戚安期叹了口气,说道:“岁月过得真快,忽然间已经过了半辈子了。幸好大家都健康,家里也不至于有受冻挨饿之忧虑。所缺少的,就是膝下没有一个儿子。”林氏说:“你特别执拗,不听我的话,这怨谁?不过你想要个儿子,两个都不难,何况一个呢。”戚安期高兴地说:“既然说不难,明天就要两个儿子。”林氏说:“容易!容易!”第二天早起,林氏吩咐备好车马,驾车到了母亲家,把儿女们打扮得整整齐齐,然后坐车一同回到家里。进了门,叫儿女们站成一排,一起口呼父亲大人,一起磕头祝父亲长寿。大家拜过后起身,互相看着,嘻笑一片。戚安期又惊又怪,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林氏说:“你不是要两个儿子吗,我再添给你一个女儿。”于是,这才详细讲起事情的原始本末。戚安期高兴地说:“为什么不早说?”林氏说:“早说,恐怕你不要他们的母亲了。如今儿女长大了,你还能赶她走吗?”戚安期感动极了,不禁落下热泪。于是,他把海棠接了回来,相伴一直到白头。古代有许多贤良的妇女,而像林氏这样的,可以称得上是圣贤了啊!


★227、胡大姑


[白话]山东益都岳于九,家中有狐狸精作祟,布帛器具,往往被扔到邻家的墙下。他存了点儿细葛,取出来准备做衣服。只见捆卷得和从前一样,解开一看,四边是实的,中间已空,全被剪去了。诸如此类的事情,真是不堪其苦。家人胡乱骂那狐狸。岳于九警告制止说:“恐怕狐狸听到了。”狐狸在房梁上说:“我已经听到了。”由此作祟更厉害。


一天,夫妻俩躺着还未起身,狐狸把被子衣服拿了去。两人只好光着身子蹲在床上,望着天空哀求祷告。忽然看见一个漂亮女子从窗子进来,把衣服扔在床头。看那姑娘的模样,个头不太高,穿一件绛红色外衣,外套雪花马甲。岳于九穿好衣服,对她作揖说:“上仙既然有意光顾,就不要给我们捣乱了。请认你为女,怎么样?”狐狸说:“我岁数比你大,你怎么可以妄自尊大?”又请求做姐妹,就同意了。于是他命令家人都称狐狸为胡大姑。


当时,颜镇张八公子家有狐狸精住在楼上,常和人说话。岳于九问胡大姑:“认识张家的狐狸吗?”回答说:“她是我家喜姨,怎么不认识?”岳于九说:“那喜姨从不曾搅扰人,你为何不效法她?”狐狸不听,搅扰如故。狐狸还不太给其他人捣乱,而专给岳于九的儿媳妇捣乱。儿媳妇的鞋、袜、簪子、耳环,常常被丢弃在道上;每当吃饭时,就在她碗内埋上死老鼠或粪便污秽。而儿媳妇总是扔下饭碗骂骚狐狸,并不祈祷求饶。岳于九祷告说:“儿女们都叫你姑姑,为何你一点儿没有尊长的体统呢?”狐狸说:“教你儿子休了你儿媳妇,我来做你儿媳,便可相安无事。”儿媳妇骂道:“淫荡狐狸,不知羞耻,想和人争丈夫吗?”当时儿媳妇坐在装衣服的竹箱上,忽然看见屁股底下冒起浓烟,熏烤炽热如坐蒸笼。打开箱子一看,里面的衣物全部化为灰烬,剩下一两件,都是婆婆的。狐狸又指使岳于九的儿子休妻,儿子不答应。过了几天,又催促他,仍然不答应。狐狸大怒,用石头打岳于九的儿子,额头被砸得破裂淌血,几乎毙命。岳于九越发忧虑狐狸的胡作非为。


西山李成爻,善于画符,岳于九出钱请他来驱邪。李成爻用金粉在红绢上作符,三天才做好。又把镜子绑在棍子上,把棍子当作镜柄拿着,照遍了宅子。还让小童跟随察看,看到什么马上报告。来到一处,小童说墙上好像趴着一条狗,李成爻立即以食指和中指作戟状,在墙上画符。之后禹步庭中,念了一会儿咒语,就看见家中的狗和猪一齐走来,个个俯首帖耳,夹着尾巴,好像在听候教命。李成爻一挥手说:“去!”狗和猪立即乱纷纷地排着队离去。他又念咒,一群鸭子就来了,又挥手让它们离去。一会儿鸡来了。李成爻手指其中一只鸡,大声叱骂。其他鸡都离去,这只鸡单独伏在地上,交叉着翅膀高声鸣叫:“我不敢了!”李成爻说:“这东西是你家中做的紫姑。”家人一齐说没有做过。李成爻说:“紫姑至今尚在。”于是大家一起回忆三年前,曾经做过这个游戏,怪异的事就从那一天开始了。搜遍各处,只见草人在马棚的梁上。李成爻拿它下来投到火中烧掉。于是他拿出一只酒瓶,念了三遍咒,又叱骂三遍,那只鸡起来径自走了。只听瓶子口上有声音说:“岳四真狠哪!数年之后,我会再来的!”岳于九请求把酒瓶子扔到沸水或火中消灭掉,李成爻不同意,拎走了。有人看见李成爻家的墙壁上挂着数十个瓶子,塞着瓶子口的里面都有狐狸精。听说他依次放狐狸精出来,去人家里捣乱作祟,因此又可获得酬金把它们收服回来,真会囤积居奇呀!


★228、细侯


[白话]浙江昌化满生,在馀杭设馆教书。偶尔去逛街市,经过临街的阁楼下时,忽然有荔枝壳落在肩头。抬头看去,一个少女正倚在阁楼上,姿容艳丽美好,满生不由得痴痴地盯着她看,欣喜若狂。少女朝下微微一笑,就回屋去了。满生向人打听,才知这女孩是妓院贾氏的女儿,名叫细侯。细侯身价很高,满生自忖难以如愿,回到书斋冥思苦想,通宵未眠。第二天,满生去妓院递上名片,得与细侯相见,两人说说笑笑,十分开心,满生心里越发迷恋细侯。他找借口向同行借钱,凑足了若干银两,拿着来找细侯,两人如胶似漆。满生在枕上随口作了一首七绝赠给细侯:


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


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


细侯听罢忧伤地说:“我虽然肮脏低贱,可是每每愿意得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来侍奉他。你既然没有妻子,看我能否给你当家?”满生大喜,就再三约定一定娶她。细侯也高兴地说:“作诗吟咏这些事,我自认为不难,我常在没人时,想模仿作一首,恐怕未必一作就好,被看到听到的人讥笑。若是能跟了你,你可一定教我啊!”于是问满生家中有多少田产。满生回答说:“只有有半顷薄田,破屋数间。”细侯说:“我嫁给你之后,要和你长期厮守,你不要再教书了。四十亩田的收获大略足以自给,十亩地种桑,织五匹绢,太平年景纳税是有馀的。我们关门相守,你读书我织布,闲暇时可以作诗饮酒来消遣,这样的生活就是千户侯也不值得看重啊!”满生说:“你的身价大约多少钱?”细侯说:“依着妈妈的贪心,怎么能填得满啊?最多不过二百两银子就够了。只可恨我年纪小,不懂看重钱财,得到就交给妈妈,自己的积蓄少得可怜。你若能备办一百两银子,其馀的你就别操心了。”满生说:“我家境清贫,这是你知道的,一百两银子怎么能弄到?有个结拜兄弟,在湖南做县令,他屡次叫我去,我因为道远,所以不敢前往。如今为了你的缘故,要前去同他商量。估计三四个月,可以归来,希望你耐心等候。”细侯答应了。


满生立即辞去教书的差事南行,到了湖南,县令已被免职,因为过失受到处分,住在民宅里,官囊空空如也,不能赠送满生钱财。满生处境窘困,难以返回,就在当地教书。三年了,都不能回去。有一次他责打学生,学生自己投水淹死了。东家因为痛惜儿子,把满生告到官府,因此被捕入狱。幸亏有其他学生同情先生没有过失,时常送些东西给他,由此才没受多少苦。


细侯自从和满生分别,闭门不接任何客人。鸨母问知缘故,知她决心不可改变,也就姑且听之任之。有个富商爱慕细侯,托媒人向鸨母说亲,志在必得,不惜高价。细侯不肯。富商做买卖到湖南,暗地里打听满生的消息。当时满生的案子即将了结,富商用钱贿赂办案官吏,让他长期关押满生。他回来告诉鸨母说:“满生已病死在监狱里。”细侯怀疑消息不准确。鸨母说:“别说满生已死,就是不死,与其嫁给个穷书生吃苦受穷一辈子,怎么比得上穿着绫罗绸缎饱食美味佳肴呢?”细侯说:“满生虽然贫穷,可人品清高。守着龌龊商人,实在不是我的心愿。况且道听途说,怎么值得相信呢?”富商又转托其他商人伪造满生的绝命书寄给细侯,用来打消她的希望。细侯得到信,只有整日哀哭。鸨母说:“我自幼抚养你极为辛苦。你成人这二三年,得到回报的日子也不多。既不愿做妓女,现在又不肯嫁人,用什么生活呢?”细侯迫不得已,就嫁给了富商。富商给她做衣服,打簪子、耳环等首饰,供给十分奢侈。过了一年多,细侯生了个儿子。


不久,满生得到学生的帮助,昭雪出狱,才知道是富商使自己长期被监禁。然而自念素来无冤无仇,思来想去找不到缘由。学生仗义资助满生路费,这才回到馀杭。听到细侯已经嫁人,满生内心极为激愤酸楚,就把自己所受之苦,托市场上卖酒的老太太告诉了细侯。细侯非常悲痛,这才明白此前的种种事端,全是富商的阴谋诡计。她乘着富商外出,杀死了怀中的孩子,携带着自己的东西,逃到满生那里,凡是富商家的衣服首饰,丝毫未取。富商回来,怒气冲冲告到官府。官吏认为细侯情有可原,就把案子搁置下来,没有过问。唉!这和当年汉寿亭侯关羽从曹营逃出归汉有何区别?但她杀了儿子再逃走的事,也是天下心肠最硬的人了。


★229、狼三则


[白话]有个屠夫卖完肉回家,天色已晚。忽然跑来一只狼,看到担子里的肉,馋得好像口水流了很长。屠夫在前面走,狼在后面跟着,尾随了好几里。屠夫很害怕,拿出刀子吓唬狼,狼就稍微退却;屠夫转身再走,狼又跟着他。屠夫无计可施,心想狼所要吃的是肉,不如把肉姑且悬挂在树上,明天一早来取。就用钩子钩上肉,翘起脚挂到树上,把空担子给狼看了,狼这才停下来。屠夫就径直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屠夫去取肉,远远望去树上挂着一个很大的东西,好像是人吊死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他犹犹豫豫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只死狼。抬头仔细一看,只见狼嘴里叼着肉,肉钩子刺穿了狼的上腭,如同鱼吞食鱼饵。当时狼皮价格昂贵,卖了十多两银子,屠夫发了笔小财。缘木求鱼,这样的事让狼遇上了,也真可笑。


有一个屠夫晚上归来,担子中的肉都卖光了,只剩下骨头。途中遇到两只狼,尾随他走了很远。屠夫很害怕,扔出一块骨头。一只狼得到骨头停下了,另一只狼仍在跟随;屠夫又扔出一块骨头,这只狼停住了,而先前那只狼又到了跟前。骨头都扔完了,两只狼照样并排跟着他。屠夫十分窘迫,唯恐前后受到狼的攻击。他看到田野里有个麦场,场主在场上堆放着许多柴草,苫盖得像座小山。屠夫就奔过来倚靠在草垛下面,放下肉担子握着刀。狼不敢上前,瞪着眼睛盯着他。一会儿,一只狼径自离去;另一只像狗一样蹲在前面,时间长了,眼睛似乎闭上了,神态十分悠闲。屠夫猛然跃起,用刀砍狼头,又砍数刀,把狼杀死了。正要走,转脸看到草垛后面,一只狼正钻进草垛,想打洞进去,从后面攻击屠夫。狼的身子已经钻进去一半,只有屁股和尾巴还在外面。屠夫从后面砍断它的腿,把这只狼也杀死了。这时他才明白前面那只狼假装睡觉,是在迷惑自己。狼也狡猾呀!然而顷刻之间,两只狼都被杀死了,禽兽的狡诈伎俩能有多少呢,只给人增加笑料而已!


一个屠夫夜行,被狼追逼。道旁有一间夜耕者留下的窝棚,就奔进去藏了起来。狼从草苫中探进爪子,屠夫一下子抓住爪子,不让它缩回去。只是没有办法杀死狼,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长的小刀,就用刀割破狼爪下面的皮,用吹猪的办法往狼体内吹气。他拼命吹了一阵子,发觉狼不太动弹了,就用带子把狼的创口扎上。出来一看,狼的身体胀得像头牛,腿直得不能打弯,嘴张着合不上,就背着狼回来了。若不是屠夫,怎么会有这样的计谋?


这三件事都出在屠夫身上,那么屠夫的残忍,杀狼也可以派上用场。


★230、美人首


[白话]几个商人寓居在京城的旅店里。旅店和邻居的屋子相连,中间隔着一层板壁,松木板壁上有个树疖子掉了,形成一个杯子大小的洞。忽见一个女子从洞里探进头来,她头挽凤髻,绝顶美丽,不一会儿又伸进来一只胳膊,洁白如玉。众人吓了一跳,以为是妖怪,想去捉她,已经缩了回去。一会儿,又出现了,但是隔壁却没有她的身子。众人一齐扑向她,就又钻回去了。有个商人手执尖刀伏在板壁下面,一会儿女人的头露出来了,他猛地一砍,头颅应手而落,鲜血溅落下来。众人大吃一惊,告诉了店主。店主很害怕,带着美人头向官府告发。官府将众商人逮去审问,供词十分荒唐。在监狱里关押了半年,一直没有符合犯罪事实的供词,也没有人来报人命案,就把商人们放了,埋了美人头。


★231、刘亮采


[白话]听济南怀利仁说:刘亮采是狐狸投胎。起先,刘亮采的父亲刘太翁住在南山,有个老头到刘家造访,自称姓胡。问他住哪儿,说:“就在这山里。闲静处人少,只有你我两人可以朝夕相处在一起,所以前来拜访结识。”于是与刘太翁交谈,谈吐机敏伶俐,刘太翁很喜欢,就备酒欢饮,喝得醉醺醺的才离去。过了一天,老头又来了,两人越发投合融洽。刘太翁说:“自从蒙您结交,情分最深。只是不知您住在哪里,到哪里向您问候起居?”胡老头说:“不敢隐瞒,我实际是山里的一只老狐狸。因为与您有缘,所以才敢结交门下。我不能给你带来福运,也不敢给你带来灾祸,请相信我,不要害怕。”刘太翁听罢也不怀疑,更加默契珍重。当下又各叙年龄,胡老头为兄,两人往来如同兄弟,刘太翁若有小福小祸,胡老头也都告知。当时刘太翁还没儿子,胡老头忽然说:“你别担忧,我应该做你的后代。”刘太翁惊讶他出语奇怪。胡老头说:“我算计我的寿命已经到头,离转世投胎的日子不远了。与其投生到别人家,怎么比得上投生在老朋友家?”刘太翁说:“神仙的寿数在万年,哪里就到这一步呢?”胡老头摇摇头说:“这不是你所知道的。”就走了。夜里刘太翁果然梦见胡老头前来,说:“我现在来了。”醒了之后,夫人生下一个男孩子,这就是刘亮采。


刘亮采成人后,身体短小,言词敏捷诙谐,极像胡老头。少年时代他就以才气闻名,壬辰年间成了进士。他为人行侠仗义,急人之所急,所以秦、楚、燕、赵各地来拜见他的客人,踩破了他家的门槛;卖酒、卖饼的小贩在他家门前聚集,形成了一个集市。


★232、蕙芳


[白话]马二混家住青州东门里,以卖面为业。他家境贫穷,没有娶妻,与母亲一块儿劳苦度日。有一天,马母一人在家,忽然进来一个美人,年纪约十六七岁,椎髻布裙,非常朴素,却又光彩照人。马母惊奇地看着她,盘问她的来历,女子笑着说:“我因为你家儿子诚恳笃厚,愿意嫁到你家。”马母越发吃惊,说:“娘子是天仙,有你这句话,就要折损我们母子几年的寿命。”女子再三请求。马母猜测她必是从富贵人家逃出来的,拒绝得更坚决,女子这才离去。过了三天,女子又来了,留连不舍。问她姓什么,说:“妈妈肯收留我,我才讲,不然的话,自不必问。”马母说:“我们是贫贱人做雇工的骨相,得到你这样的媳妇,不般配也不吉祥。”女子笑着坐在床头,恋恋不舍,特别真挚。马母推辞说:“娘子应该赶快离去,别给我家带来灾祸。”女子这才出门,马母瞧着她向西走了。


又过了几天,住在西巷中的吕老太太来到马家,对马母说:“邻家女孩董蕙芳,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自愿做你儿子的媳妇,你怎么不收留她?”马母把自己的疑虑全都告诉了吕老太太。吕老太太说:“哪有这事?如果出了差错,罪过包在我身上。”马母大喜,答应了这门亲事。吕老太太走后,马母打扫房间、铺上席子,等着儿子回来前去娶亲。天色将晚,蕙芳自己飘然而至。进屋之后参拜马母,起身下拜尽合礼数。她对马母说:“我有两个丫环,没有得到妈妈的准许,不敢领进家门。”马母说:“我们母子俩守着破草房,不懂得使唤丫环仆人。每天得一点儿蝇头小利,只够自给。现在添了一个新媳妇,娇娇气气地坐着白吃,还怕吃不饱;加上两个丫环,难道喝西北风能活吗?”蕙芳笑着说:“丫环来了,也不花费妈妈的开销,她们都能自己有饭吃。”马母问:“丫环在哪?”蕙芳这才叫道:“秋月、秋松!”话音未落,忽如飞鸟落地,两个丫环已经站在眼前。蕙芳立刻命令她们伏在地上叩拜马母。一会儿,马二混回来,马母迎上前去告诉他有了媳妇,马二混大喜。进了屋,只见雕梁画栋,如同宫殿,房间中的几案、屏风、门帘、帷帐光耀夺目。他吃惊极了,不敢进去。蕙芳下床笑着迎接他,马二混一看蕙芳好像天仙般美丽,越发惊骇,直往后退。蕙芳拉住他,坐下来温柔地和他说话。马二混大喜过望,魂不守舍,马上站起身,要去买酒。蕙芳制止他说:“不必去。”就让两个丫环治备酒食。秋月拿出一只皮口袋,拿到门后,“格格”地摇撼起来。过了一会儿伸手进去拿,只见壶里盛着酒,盘里盛着肉,每样都是热气腾腾的。饮完酒就去睡觉,睡在花毯锦褥之上,非常温软细腻。天亮走出家门,茅草房依旧,母子俩都感到奇怪。


马母到吕老太太的住所,想要察访一下蕙芳的来历。进了门,先感谢吕老太太做媒撮合的恩德。吕老太太惊讶地说:“很久没去拜访你了,哪有邻女托我说媒的事啊?”马母越发疑虑,就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吕老太太大吃一惊,马上同马母一块儿来看新媳妇。蕙芳笑着迎接她,极口称道吕老太太做媒的恩义。吕老太太看她聪惠秀丽,惊愕地呆看了很久,就不再分辩,只有唯唯诺诺地随声应和。蕙芳送给吕老太太一把白木的痒痒挠,说:“无法报答您的恩德,姑且奉上这把痒痒挠为您搔背吧。”吕老太太接过来拿回家,仔细一看,痒痒挠化成了白金。马二混自从得了媳妇,就不再卖面了,门户焕然一新。衣箱里有无数的貂裘锦衣,任凭他拣着穿,而一旦走出家门,就变成素色布衣,只是又轻又暖。蕙芳自己的衣服也是这样。


过了四五年,蕙芳忽然说:“我被贬到人间已有十馀年了,因为和您有缘,就暂时留在您这儿。现在该告别了。”马二混苦苦挽留她,蕙芳说:“请您另外选个好伴侣,给马家传宗接代。我过些年会来看您一次的。”忽然之间就不见了。马二混就续娶了秦氏。过了三年,七夕那天,夫妻俩正在聊天,蕙芳忽然进来了,笑着说:“新夫妇真快活,不记得故人啦?”马二混吃惊地站起身,伤感地拉她坐下,就诉说着心里话。蕙芳说:“我正好送织女渡河,抽空来看看您。”两人依依不舍,说个没完。忽听空中有人喊“惠芳”,蕙芳急忙起身告别。马二混问是谁,蕙芳说:“我刚才是同双成姐姐一块儿来的,她不耐烦久等。”马二混送蕙芳。蕙芳说:“你的寿命是八十岁,到时,我来给您收尸骨。”说完,就消逝了。现在马二混六十多岁。他只是为人淳朴,少言寡语,并没有其他长处。


异史氏说:马生名为“混”,他的职业低贱,蕙芳看上他哪一点呢?由此可见神仙看重的是质朴少言、诚恳笃厚的人。我曾经对朋友说:像你我这样的人,鬼和狐狸都将弃而不顾。而略微无愧于仙人的,就只有这个“混”字了。


★233、山神


[白话]山东益都人李会斗,偶然上山,碰见几个人坐在地上饮酒。他们见李会斗来了,都高兴地站起来,拽他入座,争着向他敬酒。李会斗见盘子中的菜肴,罗列着山珍海味。喝了一会儿酒,大家酒兴甚浓,但酒的味道又薄又涩。忽见远处有个人走过来,脸部又窄又长,约长二三尺左右,头顶的帽子又高又细,和脸的长度差不多。众人吃惊地说:“山神到啦!”就纷纷四散而去。李会斗也伏下身藏在深坑里。过了一会儿起身看去,菜肴和酒一无所见,只有破陶器里积留的尿液,瓦片上放着的几条蜥蜴而已。


★234、萧七


[白话]徐继长是山东临淄人,住在城东的磨房庄。他读书没有成就,就当了一个小吏。有一天,他偶尔去岳父家,途中经过于氏的墓地。傍晚醉醺醺地回来,经过这个地方时,他只见楼阁雄伟壮丽,有一个老头儿坐在门前。徐继长口渴想喝水,便向老头儿作揖请求给点儿水喝。老头儿站起来,邀请客人进门,引到客厅,给他水喝。喝完后,老头儿说:“天黑了不好走路,暂且住一晚上,明早再走,怎么样?”徐继长也已经很疲乏了,愿意听从老头儿的邀请。于是老头儿叫家人准备酒饭待客,他对徐继长说:“老夫有一句话,不要嫌我鲁莽:府上是清白高洁的人家,可以通婚。我有一个幼女还没有订婚,打算嫁给你,希望不要推辞。”徐继长听了恭敬不安,不知如何回答。老头儿当时就派人遍告亲友,又传话叫女儿梳妆打扮。不久,先后来了四五位穿戴着儒生服装的人,后来女郎也打扮得光彩夺目地出来了,姿色容貌无人可比。于是宾主落座,喝酒交谈。徐继长见到女郎后神魂迷乱,只想快点儿睡觉。大家饮了几巡酒,徐继长借口实在顶不住了,坚决不再喝酒。这时,老头儿就让小丫环引着夫妇二人进入帏帐,共同安歇。徐继长问女郎的家族姓氏,女郎说:“姓萧,排行第七。”又详细询问她家的门第,女郎说:“我出身虽然卑贱,配个小吏不至于辱没你吧,何苦没完没了地追究!”徐继长沉溺她的美色,亲昵备至,不再怀疑什么。女郎说:“此地不可久住。我知道你家的姐姐特别平和善良,可能对咱们的事不会阻挠,你回去打扫出一间屋,不久我就自己找去。”徐继长答应着,便把手臂搭在她的身上,片刻间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后,怀抱中竟空无一物。这时天已大亮,松树枝叶遮盖着日光,身下边垫着一尺多厚的黍子秸。他又惊又怕,感叹着回到家里,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妻子。妻子跟他开玩笑,真的打扫出一间屋子,摆设好了床铺,关上门后走出来,说道:“今天夜里,新娘就会驾到。”说完夫妻俩一起大笑起来。天黑了,妻子又开玩笑地拽着徐继长到了这间屋外,让他开门,并说:“看看新娘子在不在屋里?”当他们进屋后,美人已经打扮得华丽整齐,坐在床上。见二人进来,忙起身迎接。夫妻二人感到非常惊奇。美女却用手掩着口笑弯了腰,参见拜礼很是恭敬。妻子便准备酒菜,庆贺他们欢好。第二天,新娘子早起干活,不用人吩咐。一天,萧七对徐继长说:“姐妹、姨妈她们都想要到咱们家看一看。”徐继长顾虑仓猝间没法子接待客人。萧七说:“都知道咱家不富裕,准备先把吃的用的带来,只是麻烦咱家姐姐做一下罢了。”徐继长告诉了妻子,妻子答应下来。早晨吃过早饭后,果然有人担着酒肉来,放下东西就走了。妻子就担任了厨师的工作。到了下午申时过后,有六七个女郎来到,岁数大的也就四十来岁,大家围坐在一起,边说边饮,喧声笑语充满整个屋子。徐继长的妻子趴在窗户缝上去看,只见丈夫和萧七面对面坐着,其他的客人都看不见。到了北斗星挂在屋角,诸人才欢乐地散去。萧七送客还没回来时,徐妻进屋看见桌子上杯盘都是空的,笑着说:“这些丫头想是都饿了,像狗舔砧板那样,吃得干干净净。”工夫不大,萧七回来了,殷勤地感谢徐妻受累了,忙夺过杯盘器具自己来洗,催促她快去安眠。徐妻说:“客人来到我们家,却让人家自备饮食,这太让人笑话了。改日应当再邀请她们来聚会。”


过了几天,徐继长顺从妻子的意思,让萧七再邀请客人来。客人来后,恣意吃喝,最后却留下四盘菜,谁也没有动过筷子。徐继长问这是什么缘故,大家笑着说:“夫人说我们贪吃得厉害,所以留下一些给厨师。”在座中有个女子,约摸十八九岁,穿着白衣白鞋,听说是刚刚死了丈夫,萧七称她为六姐,她情态娇艳,擅长说笑。她与徐继长渐渐熟悉了之后,便用诙谐的话来嘲笑他。饮酒行令时,徐继长管执法,禁止笑谑。结果六姐屡屡犯规,连罚十多盅酒,两腮酡红,首先醉了,身体娇懒,体弱难以支持。不久,她就逃席了。徐继长点亮蜡烛去寻找她,只见她躲在一个昏暗的帏帐中酣睡。徐继长靠近她接了个吻,她没有感觉。又把手伸进裤子里,只觉得隐处隆起。徐继长心旌摇动,正想亲昵,只听席中纷纷呼唤他,于是急忙整理好她的衣服,这时见袖里有条绫巾,便自己偷拿出来了。到了午夜时,大家准备离席,六姐还没有睡醒。萧七就进了屋去摇醒她,六姐打着呵欠起身,系好裙子,整理好头发随大家走了。徐继长对六姐拳拳怀念,心里一点儿都放不下。想在没人的地方玩赏一下绫巾,但怎么找也没有找到。他怀疑送客时可能遗落在路上了,于是打着灯笼在台阶上、院子里寻找,还是没有找到,他郁闷失落,不知如何是好。萧七问他,他漫不经心支唔着。萧七笑着说:“不要说谎了,绫巾让人家拿走了,徒劳费眼睛费心。”徐继长吃了一惊,忙把实话告诉萧七,并讲如何想念她。萧七说:“她与你没有缘分,关系也就到此了。”徐继长问其中的原因,萧七说:“她的前生是曲巷中的妓女,你是个书生,见面后对她很喜欢,但被双亲阻挠,你的心愿没有实现,忧虑成疾,病危之时,曾叫人告诉她说:‘我已经不行了。只要你能来,我能够抚摸一下你的肌肤,死而无憾!’她被这种痴情感动,答应了你的要求。正赶上有些事务缠身,没有马上就去,等第二天赶到,你已经死了。这就是她在前世与你有这一抚摸的缘分。超过这个程度,就不是她的希望了。”后来,又设宴招待各位女友,只有六姐没来。徐继长怀疑萧七妒嫉她,多有埋怨的心理。


萧七有一天对徐继长说:“你因为六姐的缘故,对我妄加怪罪。她确实不肯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如今相好了八年,就要分手了,请让我极力为你筹划,以解你从前的迷惑。她虽然不来,难道还能禁止我们前往吗?登门接近她,或许人定胜天,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徐继长很高兴,接受了这个意见。萧七握住徐继长的手,飘然凌空,顷刻之间便到了家。只见黄瓦高门楼,院落曲折,与初次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岳父岳母都出来迎接,说:“拙女长久承蒙体贴关照。老身因年迈体衰,有失于看望你们,你不会怪罪吧?”接着安排酒筵聚会。萧七顺便问几个姐妹情况,母亲说:“各自回家了,只有六姐在。”说完就叫丫环去请六姐出来,六姐许久不出来。萧七便进去把她拽了出来,只见六姐低着头话很少,不像上次那样诙谐。


不久,老头和老太太告辞离去。萧七对六姐说:“姐姐自尊自重,却让人怨我!”六姐微笑说:“轻薄郎不宜亲近!”萧七把两个人快喝尽酒的酒杯换了个儿,硬要他们喝干,说道:“吻都接了,还扭捏作态干什么?”过了一会儿,萧七也溜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徐继长猛地站起来就要亲近六姐,六姐婉转撑拒。徐继长牵着六姐的衣裙,双膝跪在地上哀求,六姐态度渐渐软下来,拉着他进入内室。刚要宽衣解带,突然听到人喊马叫,惊天动地,火光照进了屋里。六姐大惊,忙推开徐继长说:“大祸临头了,怎么办?”徐继长急迫之中不知如何是好,而六姐已经逃窜得无影无踪了。徐继长怅然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房屋楼台都消失了。只见十几个猎人,臂上架着鹰,手中持着刀,走到跟前,惊问:“什么人夜里躲在这里?”徐继长假托行人迷了路,并告诉了自己的姓名。一人说:“刚才正追一只狐狸,看见没有?”徐继长回答说:“没有看见。”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这里正是于氏的坟地。徐继长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他依然盼着萧七再回来,他早晨通过喜鹊叫来占验,晚上又盯着灯花看征兆,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个故事是董玉玹讲的。


★235、乱离二则


[白话]学师刘芳辉,是京城人。他有个妹妹许配给戴生,出嫁的日子都订下了。正赶上清兵入境,父兄恐怕战乱之时被女孩子拖累,就打算把她装扮好提早送到戴家。女孩妆饰未完,乱兵就纷纷闯入,刘氏父子分头逃窜。女孩被清军的一个当牛录的军官俘获。跟着那军官好几天,军官丝毫没有非礼之举。夜里让她睡在另外一张床上,吃的喝的供给得很丰盛。军官又抓来一个少年,年纪和女孩相仿,仪容风采,漂亮而闲雅。军官对少年说:“我没儿子,想让你传续我家香火,你肯吗?”少年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军官又指着女孩说:“如果你肯做我的儿子,就让这女孩做你媳妇。”少年很欢喜,愿意从命。军官就让他们同床共枕,两人非常融洽欢乐。之后,在枕上互道姓名,这少年就是戴生。


陕西某公,任盐政之职,因家室拖累,赴任时没带在身边。正赶上姜瓖作乱,家乡沦为贼穴,音信中断。战乱平息后,他派人回乡打听消息,方圆百里寥无人烟,根本无处探问家人讯息。正巧这时某公回京城述职,有个老差役死了妻子,穷得不能续娶,某公就赏他几两银子,让他买个老婆。这时官军凯旋,俘获的妇女不计其数,她们被插上草标在市场上像卖牛马一样被出售,老差役就带着银子来市场上挑人。他自己觉得银两不多,不敢问津少女的价钱。看到其中有一个老太太衣着非常整洁,就把她赎出来带回家。老太太坐在床上,仔细辨认之后说:“你不是某某差役吗?”差役问老太太如何认识自己,老太太说:“你跟着我儿子当差,怎么不认识!”老差役大惊失色,赶紧报告某公。某公看那老太太,果然是自己的母亲。他痛哭起来,并加倍偿还了赎金。老差役因为银子多了,不屑于再谋求老太太。他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风度超群,就把她赎出来。走在路上,妇女边走边看着他,说:“你不是某某差役吗?”老差役又一次吃惊地问她如何认识自己,她说:“你跟着我丈夫当差,怎么不认识!”老差役越发吃惊,领着她去见某公。某公一看她,真是自己的夫人。他又悲伤得失声而哭。一日之间与母亲、妻子重聚,真是喜不自禁。某公就拿出百两银子为老差役娶了个漂亮的媳妇。揣测某公必有大德,所以鬼神才为他的德行感应。可惜说故事的人忘记了他的姓名,陕西一带的人或许有能叫出他姓名的。


异史氏说:昆冈上的火灾,造成玉石俱焚的惨祸,确实如此啊!像某公一家,是因为乱后重聚而被人流传。董思白的后代,只剩一个孙子,现在也不能奉其祭祀,这也是朝官的责任呀!太可悲了!


★236、豢蛇


[白话]在山东泗水县的大山中,先前有座寺院,四下里没有村落,人迹罕至,有位和尚住在里面。有人说寺院里有很多大蛇,所以游人越发躲得远远的。有个少年进山捕鹰,进到大山深处,没有地方投宿,远远地望见了寺院,就奔过来投宿。和尚惊讶地说:“居士从哪里来?幸亏没有被孩子们看见!”就让少年坐下,送上稀饭。还没吃完,一条巨蛇进来了,有十馀围粗,昂头面对客人,愤怒的目光像闪电一般。少年非常恐惧。和尚用手掌拍打蛇的额头,呵斥说:“去!”蛇就低下头钻入东边的屋子。它蜿蜒爬了好一会儿,身子才看不见了,它盘伏在屋子里,整个屋子都被占满了。少年害怕极了,直打哆嗦。和尚说:“这是我平日里豢养的。有我在,不妨事,我所担心的是你单独遇上它。”少年才坐下,又有一条蛇爬进来,比前一条稍小一点儿,约五六围粗。见到客人它立即停下来,目光闪烁,吐着舌头,和前一条蛇的样子一样。和尚又叱骂它,它也进到屋子里。屋子里已经没有它的卧伏之地,就把一半身体缠绕在屋梁之上,墙壁上的土被它摇落下来,落地有声。少年见状越发恐惧,整个夜晚不能成眠。早晨起来,少年想回家,和尚送他。走出屋门,只见墙上、台阶下,到处是碗口粗的、杯口粗的蛇,它们或是爬行,或是盘卧,各各不一。一见生人,它们都做出了张口吞噬的样子。少年害怕,依靠在和尚肘腋之下走了出来,他让和尚一直送出谷口,才独自回家。


我的家乡有一个旅居河南的人,寄住在蛇佛寺。寺里的僧人备办晚餐,肉汤特别鲜美,而肉都是一段段圆形的,很像鸡脖子。他感到奇怪,问僧人:“杀了多少只鸡,才能有这么多鸡脖子?”僧人回答说:“这是蛇段。”客人大吃一惊,出了门呕吐了一通。夜里睡下之后,客人感觉胸口有东西在蠕蠕爬行,一摸,原来是蛇,顿时跳起来大声惊呼。僧人起来说:“这是常事,何足大惊小怪!”于是就用火照墙壁,只见大大小小的蛇爬满了墙,床塌上下也全是蛇。第二天,僧人领客人来到佛殿上。佛座下有口大井,井中有条蛇,粗的像大坛子,它把头伸到井边上却不爬出来。点上火往井里一看,蛇子蛇孙数以百万计,都聚族住在井中。僧人说先前蛇出来为害,佛坐在上面镇住它们,祸患才得以止息。


★237、雷公


[白话]安徽亳州人王从简的母亲坐在屋子里,正赶上下小雨,天色阴暗,见雷公手持大锤,鼓动着翅膀飞了进来。王母吓坏了,赶紧把便器中的便溺倾泼到雷公身上。雷公沾了一身污秽,好像中了刀斧,回身赶快逃跑。它极力展翅腾空,不能飞离,就摔倒在庭院里,嗥叫之声如同牛吼。天上的乌云渐渐低垂下来,渐渐地与屋檐平齐。只听云中传来“萧萧”之声,像马在嘶鸣,与雷公的嗥叫之声应和。一会儿,暴雨如注,雷公身上的污秽被冲洗干净了,它这才打着霹雳离去。


★238、菱角


[白话]胡大成是楚地人。他的母亲一向信佛。胡大成跟随私塾先生读书,上学必经由观音祠,母亲嘱咐他经过观音祠一定要进去叩拜观音。一天,胡大成来到观音祠,看见一个少女领着小孩在里面游逛玩耍,少女一头秀发刚刚披到颈部,容貌举止十分美好。当时胡大成十四岁,心里很喜欢她。于是就问她姓名,女孩笑着说:“我是祠堂西边焦画工的女儿菱角。你问这干什么?”胡大成又问:“有婆家吗?”女孩红着脸说:“没有。”胡大成说:“我做你丈夫,好不好?”女孩害羞地说:“我做不了主。”然而目光清澈,上下瞟了胡大成一眼,看那意思好像很乐意。胡大成于是走出了观音祠。女孩追出来远远地告诉胡大成说:“崔尔诚是我父亲的朋友,让他做媒,没有不成的。”胡大成说:“好。”一想到这女孩聪慧而多情,越发倾心爱慕她。回到家,胡大成向母亲如实道出心愿。胡母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常怕忤逆了他的心愿,立即请崔尔诚去说媒。焦家要的彩礼太多,亲事眼看没指望了。崔尔诚极力赞扬胡大成出身清白,又有才华,焦画工这才答应了亲事。


胡大成有个伯父,老迈而无子,在湖北做学官。他的妻子死在任所,胡母打发胡大成去湖北奔丧。胡大成去了几个月正准备返回时,伯父又病死了。胡大成滞留在湖北很久,正值乱兵占据了湖南,家里的音讯就断绝了。胡大成窜伏在民间,形影相吊,孤苦凄惶。一天,有位老太太年纪四十八九岁,在村中转来转去,太阳偏西了还没有离去。她自己说:“遭到战乱无家可归,要把自己卖了。”有人问她价钱,回答说:“不屑于做人家的奴仆,也不愿做人家的妻子,只要有把我当做母亲的人,就跟他过,不讲价钱。”听到这番话的人们都笑了。胡大成过来看那老太太,面目之间有一两处很像自己的母亲,不禁触动心事,非常悲伤。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缝缝补补的人也没有,就邀请老妇人一块儿回家,像儿子一样孝敬她。老妇很高兴,就为他做饭做鞋,像母亲一样操劳。不合她的心意就数落他,而胡大成稍微有点儿病苦,体贴关怀又胜过亲生儿子。忽然老太太说:“这里很太平,幸好没有什么可忧虑的。可是你已经长大成人,虽说漂泊在外,婚姻大事不可不办。三两天之间,我要为儿子娶媳妇。”胡大成哭着说:“儿子自有媳妇,只是我们被阻隔在南北两地了。”老妇说:“大乱时节,人事变化无常,怎么可以死心眼地等着她呢?”胡大成又哭着说:“不要说结发的盟约不可背弃,谁又舍得把娇女儿托付给一个流落他乡的人呢?”老妇不回答,只是为他治备窗帘帷帐被子枕头,十分齐备,也不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一天,天已经黑了,老太太告诫胡大成说:“点上蜡烛坐着,不要睡觉,我去看看新媳妇来没来。”就出门去了。三更天已过,老太太还没有回来,胡大成心中十分疑惑。一会儿,听到门外喧哗,出去一看,一个女子坐在庭院中,头发散乱犹如飞蓬,还不住地哭泣。胡大成吃惊地问:“什么人?”她也不说话。过了半天,才说:“把我娶来,也不是福气,我只有一死。”胡大成大惊,不知什么缘故。女子说:“我自小就和胡大成定了亲,没想到胡大成去了湖北,音信断绝。父母强迫把我嫁到你家。我人可以被你们弄来,心志不可改变!”胡大成听了哭着说:“我就是胡某。你是菱角吗?”女子听罢止住哭泣,十分吃惊,不敢相信。胡大成领她进了屋,就着烛光仔细打量,说:“这不是在做梦吗?”于是转悲为喜,互相诉说离别相思之苦。


原来战乱之后,湖南方圆百里的地区,被洗劫一空。焦画工带着全家逃窜到长沙的东面,又接受了周生订婚的聘礼。兵荒马乱中不能举行婚礼,约定当天晚上把菱角送到周家。菱角哭着不肯梳洗打扮,家人强行把她塞进车里。走到半道上,菱角从车上颠下来。就有四个人抬着轿来到跟前,说是周家迎新娘子的,就搀扶着菱角上了轿,轿子快得像飞一样,到这才停下来。一位大娘把菱角拉进院子,说:“这是你的夫家,只管进去,不要哭。你家婆婆,早晚就到。”这才离去。胡大成问明了事情原委,这才省悟老太太是位神仙。夫妻焚香一块儿祈祷,希望母子再次团聚。


胡母自从战乱戒严以来,和一块逃难的妇女跑到深山涧谷中躲藏起来。一天夜里,有人吵吵嚷嚷地说乱兵来了,大家就张皇失措地四处藏匿。有个小童子把一匹马牵给胡母。胡母情急之下来不及问,就扶着小童子的肩上了马。马轻捷神速,转眼来到洞庭湖上,马蹄踏着水面奔腾,蹄下微波不兴。不一会儿,小童子扶着胡母下了马,指着一户人家说:“这里可以居住。”胡母想要道谢,回头一看,那马化作菩萨的坐骑金毛犼,有一丈多高,小童子跳上坐骑,腾空而去。胡母用手敲门,门一下就开了。有人出来询问,胡母奇怪问话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一看,原来是儿子胡大成。母子抱头痛哭。菱角也被惊醒了,一家人又欢喜,又宽慰。他们猜测老太太是观音菩萨显灵,从此诵习观音经咒越发虔诚。一家人就在湖北安家,还买了田产,盖了房子。


★239、饿鬼


[白话]马永,山东人。为人贪婪,行为无赖,家境常常贫困,乡里人嘲笑他,给他取个绰号叫“饿鬼”。到了三十多岁,日子越发穷困,衣衫褴褛,两只手交叉着抱在肩头,在集市上白拿人家东西吃。人们都嫌弃他,不把他当人看。


县里有个姓朱的老头,年轻时带着妻子居住在繁华都市,干的职业很不正当。晚年回归乡里,大受士林非议,但是朱老头行为端正乐善好施,人们才稍稍以礼相待。一天,正遇上马永白拿人东西吃不给钱,受到店主人为难。朱老头可怜他,就替他付了钱。又领着他回到家,送给他几百钱,让他做本钱。马永走后,不肯谋求生计,坐吃山空。不久钱又用光了,依然重蹈覆辙。他常常担心被朱老头碰见,就去了邻近的县。他夜里住在县学,冬天寒冷,他就把圣贤塑像冠上的玉串摘下来,烧掉笏板来取暖。学官知道这件事,非常恼怒,想对他处以刑罚。马永哀求免去刑罚,愿意为学官做生财之事。学官大喜,把他放走了。马永探听到某生家境殷实富裕,就登门强行索要钱财,故意挑逗激怒对方,竟用刀子割伤了自己,诬陷是某生所为,到学官那里控告。学官勒索了某生许多钱财,才免予开除。这件事激起秀才们的公愤,大家一同到县令那里质讼。县令查明事实,打了马永四十大板,给他戴上枷,三天就死了。这天夜里,朱老头梦见马永穿戴整齐地来了,说:“我辜负了您的恩德,今天特来报答。”朱老头醒来,妾刚生下个儿子。朱老头知道是马永投胎,就给他取名“马儿”。马儿小时候并不聪慧,令人高兴的是还肯于读书。二十多岁时,经过竭力谋划,得以进入县学。后来他去应试,住在旅店里,白天躺在床上,见墙上糊的都是过去的八股文,就去看,其中有“犬之性”四句题,心里觉得这题目很难作,就反复去读,把它记住了。进了考场,恰好出的是这个题目,就把那篇文章默写下来,得了个优等,取得了由官府提供生活费的廪生资格。到了六十多岁,马儿补了个在邻县做教官的职位。做了几年官,没有一个道义之交。只有人家从袖子中拿出钱递给他才露出笑脸,否则就耷拉下眼皮,睫毛有一寸长,愣装不认识。偶尔秀才们有点儿小的过失,县官判令稍加处罚,马儿就残酷拷打他们,像惩治盗贼一样。假若有人告秀才的状,就是钱财送上门了。他诸如此类的恶行太多,秀才们早已忍无可忍。马儿年近七十的时候,体态臃肿,耳聋眼花,每每向人寻觅染黑须的药。有个狂生,把茜草根锉碎了去骗他。天亮后大家一看,染过胡子的马儿就像庙里泥塑的灵官的模样。马儿恼羞成怒,要抓狂生,那人早已在夜间就逃走了。由此他心中郁结愤懑,几个月就死掉了。


★240、考弊司


[白话]闻人生,河南人。他病了整整一天,见一个秀才走进来,在床下伏地拜见,谦卑恭敬,礼数周全。随后他请闻生出去走走,拉着闻生的手臂长谈,边走边说个没完没了,走出几里之外还不告别。闻生停住脚步,拱手告别。秀才说:“麻烦您再走几步,我有一事相求。”闻生问什么事,回答说:“我们这些人全归考弊司管辖,司主名叫虚肚鬼王。头一次见他,按惯例应割下大腿上的肉,请您在虚肚鬼王面前给求个情。”闻人生吃惊地问:“你们犯了什么罪到了这种地步?”秀才说:“不必有罪,这是惯例。如果贿赂丰厚的话,可以赎罪。可是我穷。”闻生说:“我素来与鬼王不熟,怎么能为你效力呢?”秀才说:“您前世是鬼王的祖父辈,他应该能听从您的意见。”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城。来到一所官府,房舍不太宽敞,只有一间大堂高大宽广。堂下一东一西立着两块石碑,绿色的字比笆斗还大,一边是“孝弟忠信”,一边是“礼义廉耻”。大步跨越台阶来到堂上,只见堂上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大书“考弊司”三字。堂前的柱子上,有一副在木板上雕刻的绿色大字对联,上写:“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闻人生还未游览完,当官的已经出来了。只见他卷发驼背,好像好几百岁了,而鼻孔朝天,嘴唇向外翻着,挨不上牙齿。他身后跟着一个主管文书簿籍的小吏,虎头人身。又有十馀人列队侍立,长相大半面目狰狞凶恶,好像山中怪兽。秀才说:“这就是鬼王。”闻人生害怕极了,想后退。鬼王已经瞧见,他走下台阶作揖请闻生上堂,就问候起居。闻人生只有唯唯诺诺。鬼王又问:“您有什么事光临这里?”闻人生就把秀才的意思和盘托出。鬼王脸色一变说道:“这事有成例,就是父亲下命令我也不敢应承!”态度十分严厉,好像听不进一句话。闻生不敢开口,马上起身告别。鬼王侧身送客,一直送到门外才返回。


闻人生没有回家,偷偷溜回去想看看动静。来到大堂之下,只见秀才和几个同辈人,已经反绑双臂,拶着手指,真真切切地绑缚在那里。一个面目凶恶的人持刀过来,将秀才的大腿裸露出来,从腿上割下一片肉,约有三指来宽。秀才疼得大声号叫,声音快要嘶哑了。闻人生年轻仗义,气愤得不能自持,大声喊道:“如此黑暗,成什么世界!”鬼王惊惶站起,命令暂时停止割肉,迈步上前迎接闻人生。闻人生已经气愤愤地出去了,把刚才见到的惨景告诉了所有街市上的人,并准备向上帝控告鬼王。有人讥笑他说:“你真迂腐啊!苍天茫茫无际,你上哪儿去找上帝而向他诉说冤屈呢?鬼王这等家伙只与阎罗离得近,你向阎罗喊冤或许还能回应。”说着就给他指明了路径。闻生奔往那里,果然看见宫殿台阶威严显赫,阎罗正在那儿端坐着,闻人生跪伏在台阶上喊冤叫屈。阎罗召他上殿审问已毕,立即命令几个鬼卒带着绳索提着锤走了。不一会儿,鬼王和秀才一同被押上殿来。经过审问,得知闻人生所说确属事实,阎罗非常生气地说:“可怜你先世攻读勤苦,暂时委派你任鬼王之职,等着投生富贵人家,如今你竟敢如此!应该抽去你的善筋,增加你的恶骨,罚你生生世世不得出人头地!”鬼卒就棰击鬼王,鬼王仆倒在地,磕掉一颗牙齿。鬼卒又用刀割开他的手指尖,抽出筋来,白亮亮的像丝一样。鬼王大声喊痛,嗥叫之声像杀猪一样。手脚的筋都抽完了,他才被两个鬼卒押走。


闻人生给阎罗叩了头出来。秀才跟在后面,感恩戴德,情意恳切。秀才挽着闻人生送他走过街市,见一户人家朱帘垂挂,帘内露出一个女子的半张脸,容貌打扮绝顶美丽。闻人生问:“这是谁家?”秀才说:“这里是妓院。”走过之后,闻人生对那女子有种流连不舍的感觉,就执意不要秀才送。秀才说:“您为我而来,而让您独自孤零零地回去,我于心何忍!”闻人生坚决不要他送,秀才这才走了。闻人生望着秀才走远了,急忙奔到帘子里面。女子迎上来相见,喜形于色。进到室内,两人亲密地坐在一块,互相道了姓名。女子自己说:“姓柳,小名秋华。”一个老太太出来,为他们备办了酒菜。喝完酒,进入帷帐,欢爱甚浓,恳切地订立婚嫁之约。天亮以后,老太太进来说:“柴水都已用完,要破费郎君的金钱,怎么办?”闻人生顿时想到自己腰包空虚,惶恐惭愧,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说:“我实在是没带一文钱,应该写个欠债的字据,回到家立即奉还。”老太太脸色一变,说道:“你听说过妓女要账的吗?”秋华在一旁皱眉蹙额,一言不发。闻人生只好暂时把衣服脱下来作为抵押,老太太拿着衣服笑着说:“这还不够还酒钱的呢!”唠唠叨叨很不满意,和秋华一道进去了。闻人生深感羞愧。过了片刻,闻人生仍希望秋华出来拜别,重申一下先前的婚约。可是久久没有动静,就偷偷进去窥视,只见老太太和秋华两个自肩以上已化为牛鬼,鬼眼闪闪发光,相对而立。闻人生吓坏了,急忙返身逃了出来,想回家,可是岔路极多,不知走哪条路好。询问街市上的人,并没有知道他的村名的。闻人生在街上徘徊了两天两夜,辛酸悲伤,加上饥肠辘辘,真是进退两难。忽然那个秀才从这里经过,看见闻人生,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回去,而且穿戴这样狼狈?”闻人生红着脸不好意思回答。秀才说:“我知道了,你莫不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吧?”说完,秀才便气冲冲地往那家妓院走去,说:“秋华母女怎么这样不给人留面子?”过了一会儿,秀才就把衣服抱来交给闻人生说:“那淫贱丫头太无礼,我已经叱骂过她了!”秀才把闻人生一直送到家后,才告辞走了。这时,闻人生已暴病死了三天,此刻才苏醒过来,说起阴间的经历,还历历分明。


★241、阎罗


[白话]沂州人徐星,自称夜里作了阎罗王。州里有个马生也是如此。徐星听说后,去登门拜访,问马生昨夜在阴曹地府处理了什么事。马生回答说:“没有别的事,只是送左萝石升天。天上落下莲花,花朵大得如同屋子那样。”


★242、大人


[白话]长山县举人李质君去青州,途中遇见六七个人,口音好像是河北人。仔细一看,他们的两颊,个个有瘢痕,大如铜钱。李质君感到奇怪,就问他们患过什么同样的病症。他们说:去年他们去云南,天黑迷路,进入大山之中,深涧绝壁,无法出去。山谷中有一棵大树,枝条有几尺长,绵绵垂下来,覆盖了一亩多地。考虑没有地方可去,就系好马匹,解下行装,依傍在大树下歇息。深夜,老虎、豹子、猫头鹰连接不断地嚎叫,他们抱着膝盖,面对面坐着,不敢睡觉。忽然看见一个巨人走了过来,有几丈高。他们缩成一团趴在地上,不敢出气。巨人来到跟前,用手抓起马就吃,一会儿六七匹马全都他给吃完了。然后他折下树上一支长树枝,把他们的脑袋捉住,像穿鱼一样用树枝穿透两腮。穿好后,便提着树枝走了几步,树枝发出清脆的折断的声音。巨人好像怕他们从树枝上脱落下来,就把树枝的两端弯过来,用巨石压上两端就走了。他们觉得他已经远去,就拿出佩刀,割断树枝,带着伤痛赶快逃走。没走几步,只见巨人又领着个巨人一块儿来了。他们很害怕,就伏下身躲在丛林草莽之中。一看后来的这个巨人个头更大,来到树下,来回巡视,好像要寻找什么,又寻不到。然后就发出“啁啾”之声,好似巨鸟在鸣叫,看那神态非常恼怒,大概恼怒先来的那个巨人欺骗了自己。于是他用手掌扇那巨人的嘴巴。那巨人弯着身子顺从地承受,不敢有一丝争辩。不一会儿,他们都走了。


他们这才仓皇逃出来。他们在荒山中奔窜了好久,远远地看见山头上有灯火,大伙就向灯火奔去。来到近前,看见是一个男子住在一座石头房子里。他们拥进石屋,围着圈向男子下拜,并且诉说了遭受的苦难。男子把他们拉起来,让他们坐下,说:“这东西特别可恨,然而我也治不了它们。等我妹妹回来,可以和她商量。”不久,一个女子扛着两只老虎从外面进来,问客人来干什么。他们给她跪下叩头,并说明了缘故。女子说:“早就知道这两个家伙造孽,没想到这么凶恶愚顽!应该立即除掉他们。”她从石屋中拿出铜锤,有三四百斤重,出了门就不见了。男子煮老虎肉款待他们,肉还没煮熟,女子已经回来了,说:“他们看到我就想逃跑,我追了数十里,打断他一个手指就回来了。”就把手指扔到地上,比小腿骨还粗。他们都吓坏了,问女子姓氏,她也不回答。一会儿,肉熟了,他们伤口疼痛,不能吃。女子就用药粉敷在伤口上,疼痛顿时止住了。天亮后,女子送他们来到树下,行李都在。他们各自背上行李走了十几里路,经过昨夜搏斗的地方,女子指给大家看,那石洼中的残存血迹约有一盆。出了山,女子才告别返回。


★243、向杲


[白话]向杲,字初旦,太原人,他和庶兄向晟感情最深厚。向晟与一个妓女很亲密,妓女名叫波斯,两人曾密订婚约,因为鸨母索价太高,婚约不能履行。正好鸨母打算从良,愿意先打发波斯。有个庄公子,一向很喜欢波斯,要赎波斯做妾。波斯对鸨母说:“既然我们愿意一同脱离苦海,就是想离开地狱去登天堂。如果让我去充当小妾,和当妓女就相差不多。您若肯依从我的心愿,我愿意嫁给向生。”鸨母答应了,把波斯的意思转告了向晟。当时向晟死了妻子尚未续娶,听后大喜,就用全部钱财聘波斯,把她娶回家。庄公子听说此事,恼怒向晟夺其所爱,在途中偶然相遇时,对向晟大加诟骂。向晟不服气,庄公子就唆使手下人用短棍毒打向晟,直到把向晟打得快断气了才离去。向杲听说赶去一看,哥哥已经死去。他不胜哀伤愤怒,就写好状纸到郡城告状。庄公子大肆贿赂,使得向杲有理不得伸张。向杲郁忿积压在心,无处控诉,一心想要拦路刺杀庄公子。他每天怀揣利刃,隐伏于山路旁的草丛之中。日子长了,他的机谋渐渐泄漏。庄公子知道他的图谋,一外出就戒备森严。他听说汾州有个叫焦桐的人,勇猛而善于射箭,就用重金聘为保镖。向杲无计可施,然而仍然每天候着庄公子。


一天,向杲刚刚埋伏下来,暴雨顿作,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寒战得厉害。之后狂风铺天盖地,接着下起了冰雹。忽然之间,向杲不再感到身上痛痒。山岭上原先有座山神庙,他挣扎起身奔赴过去。进庙之后,他认识的一个道士正在里面。先前,道士曾在村子里行乞,向杲总是给他饭吃,道士由此认识向杲。他见向杲衣服透湿,就把一件布袍递给他,说:“暂且换上这件吧。”向杲换上衣服,像狗一样忍受着寒冷蹲伏在地上,看了一下自己,顿时生出一身皮毛,身体已化为老虎。一看道士已经不在庙里。他心中又吃惊又气恨。转念一想:擒得仇人能够吃掉他的肉,这计策也很妙。就下山埋伏在老地方,只见自己的尸体倒卧在草丛之中,这才省悟自己的前身已经死了,可还是担心尸体被乌鸦、老鹰吃掉,就时时走来走去看守着。过了一天,庄公子才从这里经过,老虎猛然跳出来,从马上把庄公子扑落在地,咬下他的脑袋,吞了下去。焦桐回马放箭,射中老虎腹部,老虎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就死了。向杲躺在荆棘丛中,恍恍惚惚如梦初醒,又过了一夜,才能步行,便无精打采地回了家。家人因为他连着几个晚上不回家,正在惊疑,见他回来了,高兴地上前问长问短。向杲只是躺着,迟钝得难以言语。一会儿,听说庄公子的死信儿,家人争着到床头告诉他,庆祝这件事。向杲这才自己开口说:“老虎就是我呀!”于是诉说了他的奇异经历。这件事从此传播开来。庄公子的儿子痛心父亲死得太惨,听说之后非常痛恨向杲,就把向杲告到官府。官府认为事涉怪诞,又没有证据,便置之不理。


异史氏说:壮士实现了理想抱负,必然不能生还,这是千百年来令人痛悼遗憾的事。借焦桐之手杀死老虎而使向杲复活,这仙人的法术也真奇妙啊!然而天底下令人发指的事太多了。让那些衔冤负屈的人始终做人而不能报仇,恨不能让他们暂时变成老虎。


★244、董公子


[白话]山东青州董可威尚书家,家法森严,内宅和外边的男女不敢说一句话。一天,有个丫环和男仆在中门外调笑,董公子见了,便加怒叱,两人各自跑开了。这天夜晚,董公子和书僮睡在书斋中。当时正值盛暑,书斋的门大敞四开。深夜,书僮听到床上发出特别大的声响,被惊醒了。在月色下,他看见白天遭到董公子叱骂的男仆拎着一样东西走出门去。因为他是家仆的缘故,所以书僮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又入睡了。忽然书僮听见很响的靴子声,只见一个魁伟的男子红脸膛,长须髯,长得和寿亭侯关羽的像一样,手提一颗人头进了书斋。书僮吓坏了,像蛇一样爬到床底下。只听床上发出“吱吱格格”的声响,像是在抖动衣服,又像是按摩肚子,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消失。靴子声又一次响起,那个红脸大汉离开了书斋。书僮伸着脖子慢慢出来,见窗棂上已露出晓色。他用手往床上一摸,手上沾了又粘又湿的东西,一闻有股血腥气。书僮大声招呼公子,董公子这才醒来。书僮告诉了夜里所见,拿来火往床上一照,只见枕席之上到处是血。两人大惊失色,不知怎么回事。


忽听官府的衙役敲门。董公子出去见客,衙役见到他十分惊愕,只说怪事。询问他,告诉说:“刚才在衙门前有一个人神志迷惘,大声说:‘我杀主人啦!’众人见他衣服上有血迹,就把他捉了来报告官府。审问之后,知道是董公子的家人。他说已经杀了公子,把头埋在关帝庙旁边。我们去那里察验,坑土还是新挖的,可并没有人头。”董公子听了又吃惊又奇怪,赶快来到公堂,一看那人正是同丫环调情的仆人。董公子就讲述了夜里家中发生的怪事。当官的听了十分惶惑不解,就把那仆人重重责罚一顿释放了。董公子不想和小人结怨,就把那个丫环许配给男仆,让他们一块儿离开。过了几天,和这仆人一墙之隔的邻居,夜里听到仆人房中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急忙起身招呼他们,没有人应。推开门进去一看,夫妇俩和那张睡床,全都被齐刷刷地断为两半,木头和肉体上全都留下了削过的痕迹,好像是一刀砍断的。关公显灵的事迹最多,没有比这件事奇特的。


★245、周三


[白话]泰安人张太华,是个富有的官吏。他家有狐狸精搅扰,想驱遣制服它,都没有奏效。他把狐狸作祟的情况报告给知州,知州也无能为力。当时,州的东边也有一只狐狸精住在村民家里,人们都看见是一个白发老头。老头与村民有礼仪上的交往,礼数如同世人。他自称行二,人们都叫他胡二爷。正巧有秀才拜见知州,乘便讲出了这件怪异之事。知州为张太华出主意,让他前去请教胡二爷。当时,东村有人在府衙当差役,张太华就去问他,果然确有此事,就和差役一块前往东村。到了之后就在差役家摆下筵席邀请胡二爷,胡二爷到了,作揖应酬,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张太华向胡二爷说明了所求之事,胡二爷说:“我当然知道这件事,但不能为您效力。我的朋友周三,侨居在岳庙,他可以做降伏之事,我可以替您去求他。”张太华大喜,表示感谢。胡二爷临别与张太华相约,明天在岳庙东面大摆筵席,张太华听从了他的吩咐。胡二爷果然领着周三来了。周三两腮长着卷曲的胡须,铁黑的脸膛,穿着一套骑乘的服装。酒过数巡,他对张太华说:“刚才胡二弟转达了您的意思,事情我全知道了。但这类东西实在是有很多徒党,不可好言相劝,难免要动武。请让我马上住到你府上,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敢推辞。”张太华转念一想:赶走一只狐狸精,又来一只,这不是“以暴易暴”吗,犹犹豫豫,不敢马上答应。周三已经知道他的心思,说:“不要怕,我和它们不能相比,而且我与您有好缘份,请不要疑虑。”张太华这才答应他。周三又嘱咐明天一家人关门坐在屋里,不要喧哗。张太华回到家,完全按照周三的吩咐去做。一会儿,听到院子里有攻击格斗的声音,过了好长时间才安静下来。打开房门出来一看,台阶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台阶的空地上有几颗小狐狸脑袋,有碗口酒杯那么大。又见那间打扫出来由周三居住的房间,周三正端坐里面。他对张太华拱手笑着说:“蒙您重托,妖类已经荡平灭尽了。”从此周三就住在张家,相见时彼此就像主人宾客一般。


★246、鸽异


[白话]鸽子的种类甚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汉中有翻跳,浙江有诸尖,这些都是特异的品种。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品种多得数不过来,只有爱好养鸽的人才能辨别出来。邹平县张幼量公子,有养鸽的癖好,他按照《鸽经》寻求鸽子,力求拥有所有的鸽种。他饲养鸽子,如同照料婴儿,鸽子着凉了就用甘草治疗,伤热了就用盐粒治疗。鸽子爱睡觉,睡得太多,有的就会患麻痹症死掉。张公子在扬州花十两银子买得一只鸽子,这只鸽子体型最小,善于走路,把它放在地上,就不停地转着圈走,不到累死不会停止,所以常常得有人把它握在手里。夜晚把它放在鸽群当中,让他惊动其他鸽子,可以避免鸽子得腿脚麻木的毛病,这只鸽子名字叫“夜游”。山东一带养鸽的行家,谁也不如张公子养得好,张公子也以善于养鸽自诩。


一天夜晚,张公子坐在书斋中,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少年敲门进来,是个从来不认识的人。张公子问他,回答说:“我是漂泊之人,姓名不值一提。老远就听说您养的鸽子最兴盛,这也是我平生的爱好,请让我开开眼。”张公子就把所有的鸽子放出来,真是五色俱全,灿如云锦。少年笑着说:“人们说的果然不错,公子可称得上养鸽的大能家了。我也带着一两只,您愿意看看吗?”张公子大喜,跟着少年走了。月色昏暗,野地荒坟十分萧条,张公子内心感到疑虑恐惧。少年伸手一指说:“公子再走几步,我的住处不远了。”又走了几步,见到一个道观,只有两间。少年握着张公子的手进去,里面很黑,没有灯火。少年站在庭院中,口中学作鸽子鸣叫。忽然有两只鸽子飞出来,形状类似一般的鸽子,而毛色纯白,它们飞到屋檐那么高,一边鸣叫,一边格斗,每次扑斗到一块,必然要翻个跟斗。少年一挥手臂,它们并翼飞去。少年又撮起嘴唇发出奇怪的声音,又有两只鸽子飞来,大的有鸭子那么大,小的只有拳头大小,它们落在台阶上,学着仙鹤跳舞。大的那只伸长脖子站立,张开的两翼像屏风一样,转来转去,又叫又跳,像是在引逗那只小鸽子;小鸽子上下飞动鸣叫,有时落在大鸽子的头顶,扇动翅膀,就像燕子落在蒲叶上面,声音细碎,好像摇响的拨浪鼓;那大鸽子伸着脖子不敢动。叫声越发急切,变成了像磬发出的声音,它们的鸣叫两两应和,间歇错落都合乎节拍。不久,小鸽子飞起来,大的又反复招引它。张公子称赏不已,自觉望尘莫及。他就给少年作揖,请求割爱,少年不同意。张公子又执意恳求。少年就喝走两只鸽子,仍旧发出先前鸽鸣之声,招来了那两只白鸽,把它们拿在手里,说:“如果你不嫌弃,就用这两只鸽子充数吧。”张公子接过来赏玩,只见鸽子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琥珀的颜色,两眼清透明亮,像是毫无阻隔,中间的黑眼珠圆得像花椒粒,掀起鸽子的翅膀,胁下的肉晶莹透明,连脏腑都可看清。张公子特别惊奇,可还感到不满足,就转弯抹角地继续索求。少年说:“还有两种没献出来,现在也不敢再请你看了。”两人正争论的时候,家人点着火炬进来找张公子。回头看那少年,化作一只白鸽,有鸡那么大,冲上夜空飞走了。再看眼前的院落房舍都不见了,是一座小坟墓,墓前长着两棵柏树。张公子和家人抱着鸽子惊叹着回去了。张公子让两只鸽子试飞,它们驯服异常,犹如当初,虽然不是少年最好的鸽子,在人间也是极为罕见的了。于是张公子对它们爱惜到了极点。过了两年,繁育了雌雄各三只小鸽子,即使亲戚朋友索要,也不可得到。


张公子父亲的朋友某公,是个高官。一天,他见到张公子,问:“你养了多少鸽子?”公子支支吾吾地退了下来。他猜想某公的意思是喜好鸽子,想赠送鸽子报答他又觉得难以割爱。但想到:长辈的要求不可过分地违背。而且不敢拿一般的鸽子来应付,就选出两只白鸽,用笼子装上送给某公,自认为这不异于千金的馈赠。又一天,张公子见到某公,颜面上露出施惠于人的神色,可是某公却连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也没说。他心里忍不住,问道:“前些天送您的鸽子好不好?”回答说:“也很肥美。”张公子惊叫道:“您煮着吃了?”回答说:“是的。”张公子大惊失色地说:“这不是一般的鸽子,就是人们常说的‘鞑靼’那个品种啊!”某公回味道:“味道也没有一点儿特别之处啊!”张公子又叹息又悔恨地回家了。到了夜里,他梦见白衣少年来了,责备他说:“我以为您能爱护鸽子,所以就把子孙托付于您。为什么明珠暗投,招致被煮死的惨祸!现在,我带着孩子们走啦!”说完,少年就化作白鸽,张公子所养的白鸽全都跟随它,一边飞一边叫着径直离去。天亮后,张公子去看鸽子,果然全都不见了。他心里十分惆怅,就把平日里所养的鸽子,分别赠送朋友,几天工夫就送完了。


异史氏说:万物莫不聚集在喜欢它的人手中,所以叶公好龙,真龙就降临他家;何况学士渴望良友就能得到良友,贤君渴望良臣就能得到良臣呢!唯独钱财,喜好的人更多,而聚集到钱财的人特别少。由此可见鬼神恼恨贪婪的人,而不恼恨痴迷的人。


从前,有个朋友赠送孙禹年公子红鲫鱼,家中没有聪明伶俐的仆人,就派一个老仆送去。来到孙府门前,老仆倒掉了水,拿出鱼,索要一只盘子把鱼摆放好,送进去。等到达主人那里,鱼已经干死。孙公子见了笑笑没有说话,用酒犒赏老仆,并让烹了鱼给他佐酒。老仆回来之后,主人问:“公子得到鱼高兴不?”回答:“特别高兴。”问:“你怎么知道?”说:“公子见到鱼就高兴地露出笑容,当即命人赐我酒喝,并且还烹了几尾鱼犒赏小人。”主人吓了一跳,自忖所赠送的鱼并不粗劣,何至于烹了赏赐下人?就责备老仆说:“必然是你愚蠢无礼,所以公子迁怒于鱼!”老仆扬着手竭力辩解说:“我当然无知蠢笨,您就以为我是不懂事理的人?我登门给公子送鱼,小心到这种地步,犹恐鱼装在水桶里不雅观,恭敬地要了一只盘子,把鱼一条一条地排放整齐后进献给他,有哪一点儿不周详呢?”主人听罢大骂一顿,打发他走了。


此两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


灵隐寺有个和尚,以茶道得名,茶铛、茶臼都很精美。然而他所收藏的茶叶有好几等,常常根据客人身份的高低决定煮献茶叶的等级,最上品的茶叶,不是贵客和深谙茶道的人,一点儿不拿出来。一天,来了位贵官,和尚恭恭敬敬地拜谒,拿出上好茶叶,亲自煮好献上,希望得到称誉。贵官喝了一言不发。和尚非常困惑,又把最上等的茶叶煮好献给他。茶已经快喝光了,并没有赞赏的话。和尚急不可待,鞠躬问道:“茶的味道怎么样?”贵官端着茶杯,一拱手说:“太烫!”


这两件事,可与张公子赠鸽同样博人一笑。


★247、聂政


[白话]怀庆府的潞王昏庸荒淫。他时常到民间去,见到容貌美丽的女子,就抢来霸占。有个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见了,便派车马直接闯入王家。女子哭号着不肯顺从,被强行抬了出去。王生逃出来,隐藏在聂政墓旁,希望妻子由此经过时,远远地和她作最后的告别。不久,妻子过来了,望见丈夫,大哭着扑倒在地。王生悲从中来,不觉失声痛哭。仆人们知道他是王生,就把他抓住,准备痛打他一顿。忽然墓中走出一个男子,手握钢刀,气概威猛,厉声说:“我是聂政!良家妇女怎么可以强占!念你们身不由己,姑且饶恕你们。捎个话给无道的潞王:如不改掉他的恶行,不久就让他脑袋搬家!”众仆从吓坏了,扔下车逃跑,男子也进到墓中不见了。夫妻俩给聂政墓叩头谢恩之后才回家,还是害怕潞王的命令再次下达。过了十几天,始终没有消息,心这才安定下来。潞王从此淫威也稍有收敛。


异史氏说:我读《史记·刺客列传》,唯独佩服聂政。他奋不顾身报答知遇之恩,有豫让的仗义;光天化日之下敢于行刺韩相侠累,有专诸的勇猛;死前自行毁容,不牵累骨肉亲人,有曹沫的智慧。至于说荆轲,力量不足以谋杀无道的秦王,使他挣断衣襟逃走,自己却自取灭亡。他轻率地借来樊将军的头,何日才能偿还?这是千古的遗恨,也是为聂政所嗤笑的。我从野史上闻知:荆轲的坟墓被羊角哀、左伯桃的鬼魂掘开了。果然如此,那么荆轲活着没有成名,死后还丧失了义。再看聂政怀抱义愤而惩治荒淫的壮举,为人的贤良和不肖又作如何感想呢?唉!聂政的贤良,由此越发确信不疑。


★248、冷生


[白话]平城县有个冷生,年轻时最愚钝,二十多岁了,还不能掌握一部经典。忽然有只狐狸来和他亲密地住在一起。每每听到他们彻夜交谈,即使兄弟追问他,他也不肯泄露。这样过了好多天,他忽然精神失常,每当拿到一个题目写文章,他就关上门呆坐,不久又哈哈大笑。偷偷看去,他手不停笔,一篇八股文就写成了。写完一看,文思精妙。这年他入了县学,第二年成为廪生。他每进考场就大笑,笑声响彻考场,由此“笑生”的雅号,大噪一时。幸好学使大人离开考场在别处休息,没有听见。后来遇到一个规矩严格的学使,整日端坐在考场。忽然听到笑声,就非常生气地把冷生拽进来,要加以责罚。管事的官吏代为说明他患有精神失常症。学使的怒气稍微消了下去,就放了他,除了他的学籍。冷生从此装疯作狂,诗酒自娱。他写有《颠草》四卷,超拔脱俗,颇可诵读。


异史氏说:闭门一笑,与佛家所讲究的顿悟时的状态有什么差别。大笑之后就能写出好文章,也是一件快事,何至于由此被除名呢?这样的学使,不是太荒谬了吗!


学师孙景夏,去拜访朋友。来到友人的窗外,听不见说话声,只听见“嗤嗤”的笑声,顷刻之间笑了几次。他猜想友人正在与人嬉戏,进屋一看,只有他一人在屋里,感到奇怪。友人这才大笑着说:“正闲着没事,就在心里温习了温习笑话。”


此二则,可附冷生之笑并传矣。


城里有个宫生,家里养了一头驴,性情驽钝拙劣。每逢途中遇到徒步行走的人,他在驴背上刚拱手道歉说:“我正忙着,没工夫下驴,请别怪罪。”话没说完,驴已经卧倒伏在路上了,屡试不爽。宫生十分惭愧气恼,就和妻子商量,让妻子装作路人,自己跨上驴背在庭院里周旋,向妻子拱手,说路上遇到人的一番话。驴子果然又伏在地上,宫生就用尖利的锥子狠命刺它。正好有个朋友登门拜访,正要敲门,听见宫生在门内说:“没工夫下驴,请别怪罪。”一会儿,又听他这样说。朋友心中大感奇怪,敲开门问他缘故,宫生以实相告,两人捧腹大笑。


这两个故事,可以附在冷生的故事后面流传下去。


★249、狐惩淫


[白话]某生购得一所新宅院,经常受到狐狸精的搅扰,一切服装物品,多被毁坏,而且时常把尘土放到汤饼中。一天,有朋友造访,正好某生外出,到天黑了还未归来。某生的妻子就备办了饭食招待客人,客人用餐之后,妇人和丫环就吃剩下的饭菜。某生一向放荡不羁,喜好收藏媚药,不知什么时候,狐狸精把媚药放入了粥中,妇人吃了粥,感觉有股龙脑和麝香的气味。问丫环怎么回事,丫环回答不知道。吃完饭,就感觉欲火中烧,不能忍耐片刻,强制地压抑自己,越发焦躁渴望。思量家中没有可以接近的男人,只有客人在,就去敲书房的门。客人问是谁,妇人如实回答,又问她要干什么,妇人不答。客人拒绝说:“我与你丈夫是道义之交,不敢做这种禽兽才会干的事。”妇人还赖着不走,客人叱骂道:“某兄的文章品行,全被你败坏尽了!”还隔着窗子唾她。妇人非常羞愧,就退去了,于是自己想:“我为什么要这样?”忽然之间想起粥中的香气,不是吃了媚药吧?检查包中的药,果然狼藉满案,碗中杯中到处都是。她熟知冷水可以解药力,就去喝凉水。顷刻之间心中清醒,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翻来覆去很久不能合眼,天快亮了,越发害怕天亮后没脸见人,就解下衣带上了吊。丫环发觉后把她救下来,已经快没气了,辰时以后,才有了微弱的呼吸。客人夜间已经走掉了。某生黄昏时分才回来,见到妻子卧床不起,问她怎么了,妇人不回答,只是垂泪。丫环把妇人上吊的事说出来。某生大吃一惊,苦苦追问妻子。妻子打发丫环离去,这才以实相告。某生听罢叹气说:“这是对我荒淫的报应,对你有什么可责怪的?幸好有一个正人君子的朋友,不然的话,我怎么做人!”于是痛改前非,狐狸精也从此绝迹。


异史氏说:居家生活的人互相告诫不要存放砒霜、鸩酒,从来没有相互告诫不要存放媚药的,这犹如人们畏惧兵刃而亲近床笫之乐一样。哪里知道媚药的毒害比砒霜、鸩酒更厉害!而存放媚药不过为博取妻妾之欢心,也至于遭到鬼神的嫉恨,何况人们的放纵淫荡,有比存放媚药还要严重的呢!


某生去应试,从郡中归来,天色已晚。他携回莲实菱藕,进屋后,将这些东西一并放在几案上,又带回藤津伪器一件,将其浸泡在水盆之中。各位邻居因为某生刚刚回来,带着酒登门拜访,某生仓猝之中将盆放置床下就出去迎接,让妻子做下酒菜,与客人小酌。喝完酒,他进屋急忙用蜡烛照床下,盆里的水已经空了。问妻子,妻子说:“刚才和菱、藕一块拿出来款待客人了,为什么还找呢?”某生想起菜中夹杂着一些黑条,满座的人不知它是什么,就失声笑道:“傻婆娘!这是什么东西,可以款待客人吗?”妻子也疑惑地说:“我还怪你不告诉我做法,它的形状那么难看,又不知叫什么名,只得稀里糊涂地切碎便了。”某生就告诉了妻子,两人相对大笑。现在某生已经身份显贵了,爱开玩笑的朋友还是把这件事作为笑谈。


★250、山市


[白话]奂山山市,是淄川县八景之一,常常数年不得一见。孙禹年公子同朋友在楼上饮酒,忽然看见山头上孤零零有座高塔耸起,高插青天,大家互相看着又吃惊又疑惑,想到附近并没有这样的寺院。不久,又出现数十座宫殿,碧绿的屋瓦,飞耸的屋脊,这才省悟是山市。一会儿,出现了高大的城墙,上面还有带有射孔的矮墙,绵延六七里,居然是一座城郭。其中有像楼阁的,有像厅堂的,有像街坊的,历历在目,数以亿万计。忽然刮起大风,尘土迷漫,茫茫一片,城郭也变得迷迷蒙蒙。一会儿风停了,天空清朗,一切都化为乌有。只有一座高楼,连接霄汉,每层五扇门窗都敞开着,一层有五个透明之处,透出楼后的天空。一层一层地数上去,楼越高,透明之处越少;数到第八层,透明之处就成了星星点点;再往上,就昏暗缥缈,无法数清层数了。而楼上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不停,有的凭栏,有的伫立,形态不一。过了片刻,楼渐渐变得低矮下来,可以看到楼顶,又渐渐地变得像平常的楼阁,又渐渐地变得如同高大的屋舍,一下子它又变得像拳头、像豆粒大小,于是就看不见了。又听起早赶路的人说,看到奂山上有人烟和集市店铺,与人世间没有区别,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鬼市”。


★251、江城


[白话]临江高蕃,少年聪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县学。富户人家争相把女儿许配给他,高蕃选择十分苛刻,屡次违逆父命。父亲高仲鸿,六十岁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因此宠爱有加,不忍心稍微违背他的心意。起初,东村有个樊翁,在集市上教小孩子读书,带着家室租了高蕃家的房子住。樊翁有个女儿,小名江城,与高蕃同岁,当时都八九岁,两小无猜,每天在一起嬉戏。后来樊翁一家搬走了,四五年过去,没有往来。一天,高蕃在小胡同里见到一个女郎,美丽出众,身后跟个小丫环,只有六七岁。高蕃不敢正眼尽情打量,只是斜着眼偷看。那女子停下脚步看着高蕃,像要说什么。高蕃仔细看去,原来是江城,顿时分外惊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四目相对地呆立着,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分别,心中都感到互相的爱恋。高蕃故意把红巾丢在地上走了。小丫环拾起红巾,欢欢喜喜地把它交给江城。江城把红巾装在袖口中,换上自己的香巾,假装对小丫环说:“高秀才不是一般的人,不能留下他遗失的东西,你快追上去还给人家。”小丫环果然追上去把香巾交给高蕃,高蕃得到江城的香巾非常高兴。回家见到母亲,请求母亲去跟樊家提亲。母亲说:“樊家没有半间房屋,到处流浪,怎么配得上与我们家结亲!”高蕃说:“是我自己愿意的,自然不会后悔。”母亲拿不定主意,和高仲鸿商量,高仲鸿坚持不同意。


高蕃听说后闷闷不乐,一粒米也咽不下。母亲见了十分忧虑,对高仲鸿说:“樊家虽穷,也不是市侩无赖之流。我想到他们家看看,如果那女孩配得上,结亲也没什么害处。”高仲鸿说:“好吧。”母亲以去黑帝祠烧香为借口,来到樊家。一见江城明眸秀齿,竟然清秀美丽,心中非常喜爱高兴。于是,就拿出银子、绸缎,赠给樊家一份厚礼,并如实说明了来意。樊母先是谦辞家贫不配,后来答应了这门亲事。母亲回家诉说了事情经过,高蕃这才扫去一脸忧愁,高兴起来。过了一年,选个好日子把江城娶过来,夫妻融洽非常快乐。可是,江城好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絮絮叨叨在丈夫耳边说个没完没了。高蕃因为很爱江城,一概加以忍受。公婆听说后,心中不满,暗里地责怪儿子。这些话被江城听到了,大发其火,辱骂得更加起劲儿。高蕃对她的辱骂稍加顶撞,江城越发恼怒,把他打出门去,然后关上门。高蕃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不敢敲门,抱着双膝在屋檐下过夜。江城从此把丈夫视若仇敌。起初,丈夫长跪之后尚可和解,渐渐地发展到屈膝求饶也不灵了,当丈夫的越发痛苦了。公婆稍微责备儿媳几句,她顶撞得没法形容。公婆气坏了,逼着高蕃让他把媳妇休了。樊家惭愧害怕,就请托好友跟高仲鸿说情,高仲鸿不答应。


过了一年多,高蕃外出遇到了岳丈,岳丈把他请回自己家,一迭声地赔不是。然后让女儿打扮好出来相见,夫妻见面,不由得哀伤心酸。樊父就买酒款待女婿,劝酒非常殷勤。到了傍晚,樊家执意留高蕃住下,另外打扫安排了床铺,让小夫妻团聚。高蕃第二天一早告辞回家,不敢把实情告诉父母,只好掩饰编排蒙混过去。自此以后,每隔三五天就去岳丈家住一宿,父母一点儿不知道。一天,樊父找上门来求见高仲鸿,起初高仲鸿不肯见,后来迫于情面才出来相见。樊父双膝着地走过来给女儿求情,高仲鸿不肯应承,推脱到儿子身上。樊父说:“女婿昨夜住在我家,没听说他不愿意。”高仲鸿吃惊地问:“他什么时候寄宿你家的?”樊父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仲鸿。高仲鸿红着脸带着歉意说:“我实在不知道。他爱你女儿,我难道偏要和她过不去吗?”樊父走后,高仲鸿把儿子叫过来大骂一通。高蕃只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说话间,樊父已把女儿送来了。高仲鸿说:“我不能为儿女承担过失,不如各立门户,就烦你主持我们分家吧。”樊父劝阻他,不听。于是就让小夫妻住到另一所宅院去,派一个丫环供他们驱使。一个多月过去了,两下里相安无事,高仲鸿夫妇暗暗感到宽慰。可是过不多时,江城渐渐放肆,高蕃的脸上时常挂着指甲的抓痕,父母明知怎么回事,也忍着不去过问。一天,高蕃被打得实在受不了,就逃到父母的住处,慌慌张张就像被猛禽追逐的鸟雀一样。父母正在吃惊地询问,江城已经操着木棒追了进来,竟然就在公公身边把高蕃拽住捶打。公公婆婆哭着喊住手,江城连看也不看,打了数十下,才气恨恨地走了。高仲鸿往外撵儿子说:“我只为了避开吵闹,才分了家。你本来乐意这样,又逃什么呢?”高蕃被赶出家门,东游西荡,无处可去。母亲怕儿子被折磨死,就让他独居一处,供他吃饭。又把樊父叫来,让他教导女儿。樊父来到女儿房里,百般开导劝说,江城就是不听,反而用恶言恶语伤害父亲。樊父气得拂衣而去,发誓不再认女儿。不久,樊父气得生了病,和老伴相继死去。江城恨他们,也不回家吊丧,只是每天隔着墙壁叫骂,故意让公公婆婆听到。高仲鸿全都只当不知道。


高蕃自从独居以来,像是离了火坑,但是总觉得凄凉寂寞。他暗中买通媒婆李氏,招来妓女相伴,往来都在夜里。日子长了,江城听到点儿风声,就到高蕃住处谩骂。高蕃竭力辩白,指着天日发誓,江城这才回去。从此,江城天天监视着高蕃,等着抓他的把柄。一天,李媒婆从高蕃住处出来,正好遇上江城,江城急忙叫住李媒婆,李媒婆脸色一下子变了。江城越发怀疑,对李媒婆说:“把你干的勾当全都说出来,或许饶了你;如果敢隐瞒,把你头发拔光!”李媒婆战抖着说:“半个月来,只有妓院的李云娘来过两次。刚才公子说,曾经在玉笥山见到陶家媳妇,喜欢她那双小脚,嘱咐我把她招来。她虽然不贞洁,也未必愿做娼妓,所以成不成还不一定。”江城因为她说了实话,姑且宽恕了她。李媒婆要走,江城又强行阻止。天黑以后,江城呵叱李媒婆说:“你先去吹灭他的蜡烛,就说陶家媳妇到了。”李媒婆按她说的做了。江城马上进了高蕃的屋。高蕃高兴极了,挽着她的手臂,和她坐在一块,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的渴望相思,江城默不作声。高蕃在黑暗中摸到她的脚,说:“山上一见仙容,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双脚。”江城始终不说话。高蕃说:“先前的心愿,到今天才得以了结,怎么可以见了面不认识一下呢?”就亲自举着灯到近前来照,原来是江城。高蕃大惊失色,蜡烛掉到地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发抖,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一样。江城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回自己家,用针刺遍了他的两条大腿,才让他睡在下床,每天睡醒都要骂他一顿。高蕃从此怕她就像见了虎狼一样,即使偶尔江城赏脸,枕席之上,高蕃吓得也不像个丈夫的样子。江城打他耳光,骂着把他撵下床去,越发厌弃他,不拿他当人。高蕃日处闺房之中,如同监狱中的囚犯,要时时看着狱吏的脸色行事。


江城有两个姐姐,都嫁给了秀才。大姐性情平和善良,不善言谈,常常与江城不融洽。二姐嫁给葛家,为人狡黠,能言善辩,喜好顾影弄姿,自我欣赏。长相不如江城漂亮,而凶悍妒忌与江城不相上下。姐儿俩相见不说别的,只是以各自整治丈夫的威风自鸣得意,所以两个人最要好。高蕃去亲戚朋友家,江城就嗔怪恼怒;只有去葛家,知道了也不制止。一天,高蕃在葛家喝酒。酒醉之后,葛生嘲笑高蕃说:“你为什么怕老婆那么厉害啊?”高蕃笑着说:“天底下的事,回过头来看有好多不可理解。我的怕,是怕她的美,竟有美貌不如我老婆,而怕老婆比我还厉害的人,不是越发叫人困惑不解吗?”葛生听了非常惭愧,无言以对。丫环听到这番话,把它告诉了二姐。二姐大怒,操起棍子马上出来了。高蕃见她气势汹汹,来不及提鞋,就要逃走。二姐抡起棍子已经打中他的腰脊骨,三棍下去打得高蕃三次跌倒爬不起来。又误中头部,血流如注。二姐打完走了,高蕃踉踉跄跄地回了家。江城一见吃惊地询问他,起初他因为得罪了二姨的缘故,不敢立刻说出,江城再三盘问,这才把挨打的过程全部诉说一遍。江城用布包扎好高蕃的头,生气地说:“人家的丈夫,为何烦劳她打!”更换了件短袖衣裳,怀揣木杵,带着丫环径直而去。到了葛家,二姐笑语相迎。江城一言不发,抡起木杵就打,二姐被打倒在地,江城撕开她的裤子痛打一痛,直打得齿落唇豁,屎尿失禁。江城回来,二姐又羞又气,派丈夫找高蕃告状。高蕃赶出来,极力用好话体贴抚慰。葛生私下里说:“我这趟来,是不得不来。恶婆娘不仁不义,幸亏借他人之手整治她一顿,我们两人之间有什么仇呢。”这话已被江城听到,马上出来,指着葛生骂道:“卑鄙的东西!你妻子吃亏受苦,反而偷偷地和外人交好!这种男人,不该打死吗!”就大喊着找棍子。葛生窘迫极了,夺门逃窜而去。从此,高蕃没有一处可以和人往来了。


同窗王子雅来拜访高蕃,高蕃挽留客人饮酒。饮酒期间,两人以闺阁中的事互相开玩笑,玩笑开得很淫秽下流。正好江城在窥视客人,躲在一边全听到了,就暗中把巴豆放在汤中让丫环端进去。一会儿,王子雅上吐下泻不堪其苦,只剩下奄奄一息了。江城让丫环问他说:“还敢无礼吗?”王子雅这才明白病的来由,呻吟着哀求,这边绿豆汤早已备好待用,王子雅喝了吐泻才止住。从此,同窗之间告诫,不敢到高家饮酒。


王子雅有个酒店,店内开了好多红梅,就设宴招待同辈朋友。高蕃托辞要参加文人结社,禀报江城后来赴宴。傍晚,众人酒兴正浓,王子雅说:“正好有个南昌名妓,寄居在这里,可以叫她来一块儿饮酒。”众人十分高兴。只有高蕃起身离座告辞。众人拽住他说:“闺中夫人虽然耳目灵通,也听不到、看不到这里来。”于是众人互相发誓对此事缄口不言,高蕃这才再次落座。一会儿,妓女果然来了,年纪十七八岁,身上的玉佩等饰物叮当作响,如云的发髻梳得高高的。问她姓什么,回答说:“姓谢,小名芳兰。”谈吐极为风流文雅,满座的人欣喜若狂。而芳兰还是专意于高蕃,频频向他暗送秋波。被众人发觉后,故意将两人拽过来并肩坐下。芳兰偷偷拉着高蕃的手,在高蕃的掌心用手指书了个“宿”字。高蕃这时想走又不忍心,想留下又不敢,心乱如麻,不可言喻。两个人头挨头地耳语,醉态越发狂放,高蕃也把家里的胭脂虎忘到了脑后。不多久,听得头更已过,店中酒客越来越少,只有远处座位上有位美少年,对着烛光独自饮酒,有个小僮仆在一旁捧着手巾侍候。众人偷偷议论那少年高雅。不久,少年喝完酒,走出门去。小僮仆返身进来对高蕃说:“主人在外边相候,有话要说。”众人听了茫然不知,只有高蕃脸色惨变,来不及道别,匆匆就走了。那少年就是江城,僮仆就是家中的丫环。高蕃跟随江城回到家,趴着吃了顿鞭子。


从此以后,江城对他禁锢得更加厉害,连朋友亲戚之间的喜庆吊丧活动的往来都中断了。学政到县学来考试诸生,高蕃因为对试题内容讲解有误被革除功名。一天,高蕃与丫环说话,江城怀疑他与丫环有私情,就把酒坛子戴在丫环的头上打她。打完又把高蕃和丫环绑起来,用绣花剪刀在两人肚子上各剪下一块肉,又将这两块肉交换贴在各自的伤口上。松了绑之后让他们自己包扎伤口。过了一个多月,贴在伤口上的肉竟然长上了。江城还常常赤着脚把饼踩在尘土里,呵斥高蕃捡起来吃掉。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高母由于思念儿子,偶尔到儿子家,一见儿子骨瘦如柴,回去就痛哭,简直不想活了。夜里梦见一个老头告诉她说:“不用忧愁烦恼,这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江城原是静业和尚所养的长生鼠,公子前生是读书人,偶尔到静业和尚那里游玩,误杀了长生鼠。今世变成恶报,这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你每天早起,诚心诚意地念诵一百遍观音咒,一定会见效。”高母醒来把梦告诉丈夫,两人都感到奇怪。夫妻二人遵照指教,虔诚地诵经两个多月,江城蛮横如故,又加之越发张狂放纵。听到外面锣鼓响,不待梳妆完毕,攥着头发就跑出来,傻乎乎地眺望,千人对她指指点点,瞅着她,她心安理得,全当没事一样。公公婆婆都感到羞耻,又不能阻止她。


忽然有个老和尚在门外宣讲佛法因果,围观的人多得像一堵墙。和尚吹鼓上的皮革发出像牛叫一样的声音。江城听到奔了出来,见人多得没有空隙,就让丫环搬来木凳,高高地站在上面看。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江城好像全然不觉。过了片刻,老和尚讲经将要完毕,要了一盂清水,拿着水盂向江城宣讲道:“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讲完,吸了一口清水喷射到江城脸上,一下子眉黛脂粉湿漉漉地往下流,沾湿了衣襟衣袖。众人大吃一惊,以为江城会暴跳如雷,江城一句话没说,擦了擦脸就独自回家了。老和尚也走了。江城回到房中呆呆地坐着,茫然若失,整日没吃饭,扫了扫床铺就睡下了。半夜里她忽然把高蕃叫醒了,高蕃猜想她要解溲,就把尿盆捧上来,江城推开它,暗暗地拉着高蕃的胳臂,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高蕃禀承妻命,害怕得四肢发抖,像是得到了皇帝圣旨。江城感慨地说:“让郎君变成这副样子,还怎么做人!”就用手抚摸丈夫的身体,每摸到刀杖落下的疤痕,就嘤嘤地哭泣,用指甲掐自己,恨不得立刻死掉。高蕃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就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江城说:“我想那老和尚必是菩萨的化身。他用清水一洒,我就像更换了肺腑。现在回忆起从前我的所作所为,都像隔了一世。我那时莫非不是人吧?有夫妇不能欢聚,有公婆不能侍奉,这到底是什么心呢?明天我们就搬回家去,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也便于侍奉问安。”江城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如同诉说夫妻十年的阔别一样。


天刚亮江城就起床,叠衣服收敛器具,丫环提着箱子,她自己抱着被褥,催促高蕃前去敲父母的房门。母亲出来吃惊地询问,高蕃把江城的心意说给母亲。母亲还在犹豫,江城已经和丫环进来了,母亲跟着进来。江城伏在地上哀声痛哭,只求母亲免自己一死。母亲看出江城的心意真诚,也哭着说:“我儿怎么忽然变成这样?”高蕃给母亲详细叙述了江城听和尚讲经的情况,母亲这才省悟自己先前做的梦应验了。非常高兴,招呼仆人为儿子儿媳打扫旧居。


江城从此事事处处尊奉公婆的颜色,顺从公婆的意愿,比孝子还好。见到外人,腼腆得像个新娘子。有人拿她过去的事开玩笑,就害臊得满脸通红。而且她很勤俭,善于积攒家业,三年工夫,公婆不过问家政,而家产已富过巨万。高蕃也在这一年中了举人。江城常对高蕃说:“当日一见芳兰,至今还记着她。”高蕃因为不再受妻子虐待,已经心满意足,根本不敢再胡思乱想,对江城的话只报以唯唯诺诺而已。正好高蕃赴京城应试,几个月才回家。进屋一看,芳兰正与江城下棋。高蕃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原来江城用数百两银子为芳兰赎了身。这件事浙中的王子雅说得最详细。


异史氏说:人生所造的罪业,件件都有报应,而只有报应在夫妻之间的,如同长在骨头上的恶疮,毒害尤其惨痛。每每见到天下贤惠的妻子只占十分之一,悍妇占十分之九,也可以看出人世间能修善业的人少。观世音菩萨法力宏大,为何不将盂中净水洒满大千世界呢?


★252、孙生


[白话]孙生娶世代官宦人家的女儿辛氏为妻。刚过门,辛氏穿着裩裆裤,还加了许多带子,把浑身缠绕得密密实实,她拒绝丈夫,不肯与他同床,床头还常放着锥子、簪子之类器物用来自卫。孙生屡次被刺,就到另外的床上去睡。婚后一个多月,孙生不敢接触妻子。就是大白天见了面,妻子也没给他个好言笑脸。同窗某生得知此事之后,私下里对孙生说:“夫人能喝酒吗?”回答说:“能稍微喝一点儿。”某生开玩笑地说:“我有调解你们夫妻关系的办法,好,而且行得通。”孙生问:“什么办法?”说:“把迷魂药放在酒里,给她喝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孙生听了付之一笑,而内心却佩服他的主意妙。请教了医生,孙生谨慎地用酒煮了乌头,摆放在桌上。夜里,孙生斟上别的酒,独自喝了几杯就睡下了。如此三个晚上,妻子始终没喝酒。一天夜里,孙生躺下有一会儿了,看妻子仍然静静地坐着,孙生就故意发出了鼾声。妻子这才下了床,取过那酒煨在炉子上。孙生暗暗高兴。过了一会儿,妻子满饮了一杯,又斟了一杯,饮了半杯左右,剩下的酒仍然倒入酒壶,拂了拂床铺就睡下了。好半天没有动静,而油灯还明晃晃地亮着没有熄灭。孙生疑心妻子还醒着,故意喊道:“灯座烧化了!”妻子没有反应,又喊两声还是不搭腔。孙生就光着身子过来看,妻子已经醉睡如泥。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层层剪断妻子身上的带结。妻子当然觉察到了,只是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任凭丈夫轻薄一番而去。酒醒之后,妻子很厌恶发生的事,就结了个绳圈上吊了。孙生睡梦中听到喘息嘶吼的声音,起身奔过来一看,妻子的舌头已经伸出两寸来长。孙生大惊失色,割断绳索,把妻子扶到床上,过了好长时间才舒缓过来。孙生从此特别厌恶憎恨妻子,夫妻走路时总是避开,相遇了就低下头。一连四五年,相互间没说一句话。妻子有时在屋里和别人说笑,一见丈夫进来,立刻变了脸色,冷若冰霜。孙生曾搬到书斋中去住,成年不回房,即使强迫他回去,也是面壁多时,然后默默地就枕而卧。父母为此非常忧愁。


一天,有个老尼姑来到孙家,见到辛氏,一个劲儿地赞扬。孙母没有说什么,只有长叹。老尼姑问她什么缘故,孙母把详情和盘托出。老尼姑说:“这事容易。”孙母高兴地说:“如果能让儿媳妇回心转意,多少报酬我都不在乎。”老尼姑一见屋内没有旁人,就对孙母耳语说:“去买一幅春宫图,三天之后,我为你压邪。”尼姑走了,孙母马上买来东西等她。过了三天,尼姑果然来了,嘱咐孙母说:“这件事必须绝对保密,不能让他们夫妻知道。”就剪下春宫图上的人物,又把三根针、一撮艾,一块儿用白纸包严了,外面画了几划,形状像蚯蚓。她让孙母把儿媳妇哄出卧房,偷偷拿来她的枕头,挑开缝把东西放进去,然后再缝好,送回原处。老尼姑就走了。到了晚上,孙母强迫儿子回房去睡,让一个老妈子去听声。二更天将尽,听见辛氏叫孙生的小名,孙生不理。一会儿,辛氏又叫他,孙生用厌恶的口气回了她几句恶言恶语。天亮以后,孙母来到儿子房中,只见夫妻俩都背着脸坐着,知道尼姑的法术不灵。她把儿子叫到没人处,委婉地加以开导。孙生听到妻子的名字就生气,咬牙切齿。母亲也火了,骂了他一顿,孙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一天,尼姑又来了,孙母告诉她法术无效,尼姑非常疑惑。老妈子于是说了自己听到的情况。尼姑笑着说:“先前说儿媳妇憎恶丈夫,所以单给她压邪。现在儿媳已经回心转意,没有回心转意的是男方。请让我施行两制之法,必然灵验。”孙母听从尼姑的安排,找来儿子的枕头,像先前那样放入东西封好放回去,又叫孙生回房睡觉。头更以后,还听到两张床上都有翻身的声响,时而还有咳嗽声,两人好像都不能入睡。又过了许久,听到两个人在一张床上唧唧咕咕地说话,但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天快亮了,还听到他们的嬉笑声,吃吃不断。老妈子把听来的告诉了孙母,孙母很高兴。尼姑来,孙母馈送她好多钱。孙生从此夫妻和好,生了一男两女,十多年中夫妇间从未发生口角之事。朋友私下问他缘故,孙生笑着说:“先前看到她的影子就怒火中烧,后来听到她的声音就喜形于色,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一个心情。”


异史氏说:变憎恶为恩爱,法术也够神奇了。然而能让人欢喜,也能让人发怒,施法术的人的神通,正是他可畏惧之处。先哲说:“六婆不进门。”这是很有见识的。


★253、八大王


[白话]临洮县的冯生,是贵族后裔,家道已经衰败了。有个捉鳖的人欠了他的债,无力偿还,捕到鳖就献给他抵债。一天,献上一只巨鳖,鳖的额头上有白点。冯生认为它形态怪异,就把它放掉了。后来冯生从女婿家回来,走到恒河边上,天已黄昏,看见一个醉汉,身后跟着两三个僮仆,踉踉跄跄地走来。那人远远地望见冯生,就问:“你是什么人?”冯生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走路的。”醉汉生气地说:“难道你没有姓名?怎么说是走路的?”冯生赶路心切,置之不理,径直走过醉汉身边。醉汉越发恼怒,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酒气熏人。冯生更加不耐烦,然而极力摆脱也不能脱身,就问:“你叫什么名字?”醉汉像说梦话一样地回答说:“我是南都县昔日的令尹。你想干什么?”冯生说:“世间有你这等令尹,简直是辱没世界。幸亏是旧令尹,假如是新令尹,那不得把路上的人杀光吗?”醉汉恼火极了,摆出要动武的架势。冯生口出大话:“我冯某人不是挨打之辈!”醉汉听了这句话,转怒为喜,歪歪斜斜地跪地拜道:“您是我的恩主,刚才冲撞,万望恕罪!”起身唤过僮仆,吩咐他们先回去备办酒食。


冯生推辞不过。两人握着手走了几里路,见到一座小村庄,进去后,屋舍华丽,好像富贵人家。醉汉醉意稍解,冯生这才问他名字。他回答说:“说出来你不要吃惊,我是洮水八大王,刚才西山青童招呼我去喝酒,不觉喝醉了,冒犯了尊颜,实在惭愧不安。”冯生知道他是水妖,看他深厚的情意溢于言表,就不害怕了。一会儿,丰盛的筵席摆好了,两人促膝而坐,十分开心地喝酒。八大王最豪爽,连饮几杯酒。冯生担心他喝醉了,再来纠缠自己,就假装自己喝醉了想要睡觉。八大王已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您该不是怕我发酒疯吧?请不必担心。但凡酒醉的人做了无德之行,说隔一宿就不再记得了,那是骗人。酒徒的不道德,故意犯禁的占十分之九。我虽然被同类看不起,却不敢把无赖之举表现在长者面前,为什么就这样远着我呢?”冯生这才又坐下,一本正经地劝谏说:“既然自己知道醉酒不好,为什么不改掉这个恶习?”八大王说:“老夫当令尹时,沉湎于酒中比现在还严重。自从触怒玉帝,遭贬回到岛屿,力图改掉这个毛病有十馀年了。今天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年龄,穷愁潦倒不能飞黄腾达,所以故态复萌,我自己无法解脱。现在就恭敬地听您教导吧。”


倾谈之间,远处的钟声已经敲过。八大王起身,捉住冯生的手臂说:“相会时间太短。我存有一样东西,姑且用它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这东西不能长久佩带,您如愿后,要还给我。”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仅一寸来长。八大王就用指甲掐冯生手臂,冯生疼得皮肤如开裂一般,八大王赶紧把小人按在痛处,松开手小人已经进到皮肤里面,而指甲的印痕还在,慢慢地隆起一个小包,像痰核形状。冯生惊奇地问怎么回事,八大王笑而不答,只是说:“您该走了。”送冯生出来,他自己返回去了。冯生回头一看村庄房舍全都不见,只有一只大鳖,慢慢地爬进水里,不见了。冯生惊愕了许久,心想自己得到的,一定是鳖宝。从此以后冯生的眼力最好,凡是藏有珠宝的地方,即使深埋地下,全能看见,即使平素不了解的事物,也能随口说出它的名称。在卧室中,冯生挖出埋藏的银子数百两,家用花费十分充裕。后来有个人卖旧宅子,冯生看到其中藏有无数银子,就用重金购买居住下来,从此富有可以比拟王公。火齐、木难之类的稀世珍宝,他都有收藏。他得到一面宝镜,背面有凤钮,周围刻有水云湘妃的图案,光芒能够照射一里多远,镜中人物清楚得胡须眉毛历历可数。美人一照,倩影就留在镜子中,不可磨灭。若改换装扮重照,或者更换一个美人来照,镜子里先前的倩影就消失了。


当时肃庄王府的三公主美丽绝伦,冯生向来仰慕她的美名。正巧公主去崆峒山游玩,冯生就事先藏在崆峒山中,等公主下了轿,用镜子把她照下来,回家后把镜子摆放在案头之上。仔细端详镜中美人,正在拈着绣巾微笑,口好像要说话,眼神似乎要转动。冯生非常喜欢,就把它收藏起来。过了一年多,这件事被妻子泄漏出去,传到肃庄王府。肃庄王非常恼怒,把冯生抓来关进监牢,宝镜也被抄去,并准备杀掉冯生。冯生大肆贿赂宦官,让宦官对肃庄王说:“如果被大王赦免不死,天下的至宝,不难到手。不然的话,只有一死,对于大王实在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肃庄王想抄没他的家产,把他流放到外地去。三公主说:“他已经偷看了我,让他死十回也不足以消除对我的玷污,不如嫁给他。”肃庄王不同意,公主关门不出不吃饭。王妃十分忧虑,极力劝说肃庄王,肃庄王这才释放冯生,让宦官把公主要嫁他的事对他说了。冯生拒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宁可死也不敢从命。大王如果允许我自己赎罪,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肃庄王大怒,又把他抓起来。王妃召冯生的妻子入宫,想用毒酒毒死她。见面之后,冯生的妻子献给王妃一座珊瑚镜台,言辞温柔,情意恳切。王妃很喜欢她,让她参拜公主。公主也很喜欢她,两人结为姐妹,又让她转告冯生。冯生对妻子说:“王侯之女,是不能以过门的早晚论定妻妾身份的。”妻子不听,回家就备下聘礼送进王府,送礼的队伍近千人,珍石宝玉之类,王府的人也叫不上名字。肃庄王大喜,把冯生放回来,把公主嫁给了他,公主仍然怀揣着宝镜来到冯家。


一天夜晚,冯生一个人睡觉,梦见八大王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说:“我赠给你的东西,应当归还了。佩戴太久,消耗人的精血,折损人的寿命。”冯生答应了,就留他喝酒。八大王推辞说:“自从聆听了您的教导,戒掉杯中物已经三年了。”就用嘴咬冯生的胳臂,冯生痛极了,醒了过来。一看胳膊上的小包已经消失。此后,冯生就和一般人一样。


异史氏说:酒醒时还是个人,酒醉了就像个鳖,酒徒们大都是如此。不过,鳖虽然习惯于天天发酒疯,而不敢忘恩负义,不敢对长者无礼,鳖不是远远超过了人吗?至于有的人,醒着时不如人,而醉酒时更不如鳖了。古人有所谓龟鉴,为什么不可以有“鳖鉴”?于是作了一篇《酒人赋》。赋云:


有一样东西,又陶冶性情又很可口,喝了它,就醉醺醺,飘飘然,它的名字叫“酒”。它的名称最多,功用也由来已久:可以用来宴请嘉宾,可以用来宴请长辈,可以促膝交谈得到欢乐,可以行交杯酒结为夫妇,也可以作引发诗兴的“钓诗钩”,又可以做解除烦愁的“扫愁帚”。所以曲生频频不断地来,成为文人骚客的同心知己;醉乡深处,就成了断肠人逃避忧烦的避难所。酒糟之台已经构成,酒囊之功不朽。淳于髠就能饮酒一石,文人学士们也声称能饮五斗。酒固然因人而流传,而人或者以饮酒出丑。像孟嘉在酒宴上吹落了帽子而不知觉;刘伶携酒乘车,身后跟个扛锹人,说“死便埋我”;山简酒醉之后帽子反戴;陶渊明竟用头上的葛巾滤酒。阮籍酒醉后睡在美人身边,险些引起误会;张旭醉后以发浸墨汁,挥毫似有神助。贺知章醉酒眼花,落入井底而眠;毕卓虽为官吏部郎,却夜晚盗酒饮用被主人捉住。甚至有人效仿鳖饮、囚饮而玩世不恭,也不是害物而不仁德。至于雨夜雪夜,月夕花朝,风定尘消,旧客新妓,鞋履交错,兰麝香浓,丝竹声声,曼声歌唱,浅斟慢饮,忽然间清商乐曲奏起,满席静听,寂若无人。文雅的笑谈一出口,舌灿莲花,妙语连珠,高声吟诗,金声玉振,铿锵悦耳。纵使陶然大醉,魂亦清醒,梦亦真切。果然如此,就是一天一醉,也不会受到名教的嗔怪。


而这里竟乐声喧闹刺耳,粗鄙的曲词接连冒出,酒徒们时坐时起,喧闹之声连成一片。罚酒的人滴酒忿争,逼饮的架势像要拔刀相向;挨罚的伸着脖子皱着眉,举起的好似一杯毒酒;有的喝尽最后一滴就摔碎酒器,拂灭灯烛。碧绿的葡萄美酒狼藉一片,毫不珍惜;有的醉后昏睡,有的醉后发疯,酒席上的规矩全然不管。诸如此类的情形,不如不饮。还有的酒离咽喉,不到一寸,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讥笑主人吝啬;坐下就不肯走,饮酒又不胜酒力。酒客无德,于此为甚。更有甚者,酒一下肚,呼吸急促,皱眉瞪眼,须发散张,袒露双臂,两脚乱跳。满脸灰尘,吐得一身酒污;嘴里胡言乱语像狗叫,头发乱蓬蓬地像奴仆。那呼天抢地的丑态,像李贺吟诗要吐出心肝;那举手投足的丑相,像苏秦承受五牛车裂之刑。巧嘴如簧的人,不能形容尽他们的神态;丹青妙手,不能画出他们的形象。父母前来教训而受到顶撞,妻子儿女柔弱,难以搀扶那醉后的身躯。父辈的好友,无端受到借酒使气的辱骂。委婉地劝诫,却更加头昏眼花。这种人叫“酒凶”,不可拯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酒。那法子是什么?只须备有一根木棒,捆住醉汉的手脚,就像杀猪一样。只打他的屁股,不打他的头,打他百十多下,他就会豁然清醒。


★254、戏缢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同乡某人,轻薄放荡无赖。他偶尔在村外游玩,看见一个少妇骑马过来,就对同游的伙伴说:“我能让她一笑。”众人不信,约定和他赌一桌酒席。某人立即奔向前去,来到马前,连声叫道:“我要死!”于是从墙头抽出一根高粱秸,横着有一尺来长,解下腰带挂在上面,伸长脖子做出上吊的样子。少妇见了果然对他一笑而过,众人也笑了。少妇已经走远,某人还一动不动,众人越发笑得厉害了。到近前一看,某人舌头伸出,双目紧闭,真的断了气。在高粱秸上自缢,不也很稀奇吗?这件事可以作为轻薄之徒的戒鉴。


★255、罗祖


[白话]罗祖是即墨人,小时家庭贫穷。家族中应出一名壮丁戍守北部边塞,就派罗祖前去服役。罗祖在边疆戍守了数年,妻子生了一个儿子。驻防的守备大人对他十分器重。恰值守备升为陕西参将,想带罗祖和他一起去。于是罗祖把妻儿托付给一位李姓朋友照顾,就往陕西去了。此后过了三年,也没有机会回家。恰巧参将要派人送信到北部边塞,罗祖请求派他去,顺便看望一下妻子和儿子,参将同意了。


罗祖到家,看到妻儿平安无恙,感到很欣慰。然而在床下发现了一双男人的鞋子,心中产生了怀疑。接着他去拜访李姓朋友,表达他的谢意。李姓朋友买来酒殷勤地招待他,妻子也讲了不少李姓朋友的深恩厚义,罗祖不胜感激。第二天,他对妻子说:“我要替参将去送信,晚上回不来,不要等我。”说完,出门骑上马走了。罗祖在附近躲藏起来,天黑后返回家中。这时听到妻子和李姓朋友躺在床上说话,心中大怒,踹开门冲入屋内。那俩人吓得跪在地上,爬行叩头,请求饶命。罗祖愤怒地抽出刀来,接着又把刀插入鞘内,说:“最初我还把你当人看待,现在你这样,杀了你会弄脏我的刀!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的妻子和儿子就都是你的了,我的军役也由你来服,马匹武器都在这里。我走了。”说完扬长而去。乡邻们把此事报告了官府。官府把姓李的抓起来拷打,姓李的把全部实情都讲了出来。但事情没人看见,也没有凭据,派人远近四处搜查了一遍,也找不到罗祖的踪迹。官府怀疑罗祖已被奸夫杀死,就把姓李的和罗祖的妻子一起关押起来。过了一年,俩人都死在狱中,官府派人把罗祖的儿子送回了即墨。


后来,石匣营村有个打柴人上山打柴,看到一道人坐在山洞中,从没见他吃过东西。众人感到很奇怪,就带上粮食送到洞中。有人认出了这个道士,原来就是罗祖。人们送来的食品摆满了山洞,罗祖最终也没吃,还表现出厌烦喧嚣的情绪,因此来看他的人渐渐减少。过了数年,山洞外的蓬蒿长得如小树林一样茂盛。有人偷偷窥视,罗祖仍坐在原处一动没动。又过了好久,有人看到他出来在山上行走,近前去看,杳不见人;再往洞中窥视,罗祖仍坐在原处,衣服上的尘土也原封不动。人们更加感到奇怪。过了几天再去看,罗祖已玉柱下垂,坐化成仙很久了。当地人为他建了一座庙,每逢三月,前来烧香的人络绎不绝。他的儿子也来烧香,人们称他为小罗祖,把香火钱都送给了他。现在罗祖的后代每年仍到庙里来一次,收取香火钱。


沂水人刘宗玉向我详细地讲述了这件事。我笑着说:“现在那些信佛的人,不想成为圣人贤人,只希望成为神仙。请告诉这些人:若要立地成佛,必须放下手中的屠刀。”


★256、刘姓


[白话]淄川有个姓刘的人,简直如同老虎披上了人皮,为人十分凶恶。后来离开淄川搬到沂水县去居住,恶习仍然不改,乡里人对他既恨又怕。刘家有数亩地,与姓苗人家的土地连垄。苗家的人很勤俭,在田边种了不少桃树。桃子刚熟时,苗家的儿子上树摘桃。姓刘的看见大怒,恶狠狠地将苗家的儿子赶走,并说桃树是自己的。苗家的儿子哭着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姓苗的听后感到很惊诧,正在这时,姓刘的已经骂上门来,还声言要到衙门去告状。姓苗的赶快笑着抚慰他,但姓刘的仍怒气不消,忿恨而去。


当时,姓刘的一位老乡李翠石正在沂水县开当铺,姓刘的拿着状纸进城,恰巧碰上了李翠石。因为是同乡的缘故,二人很熟,李翠石便问:“干什么去啊?”姓刘的把要打官司的事告诉了他。李翠石笑着说:“你老先生的名声是人所共知的。我早就认识姓苗的那个人,他为人很和善,哪敢占骗你的桃树?恐怕你说的是反话吧?”于是,把姓刘的状纸撕碎,把他拉进铺子里,准备给他们调停调停。姓刘的仍忿恨不已,暗中拿铺子的笔又写了一张状纸,藏在怀里,非要去告状不可。不久,姓苗的来了,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李翠石,并央求李翠石给说合说合,别让姓刘的去告状,姓苗的说:“我是个庄稼人,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官长。只要不打官司,几棵桃树怎敢非得据为己有呢?”李翠石把姓刘的叫出来,告诉他姓苗的表示退让,要把桃树让给他。姓刘的又指天画地骂不绝口。姓苗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和颜悦色说好话,不敢辩驳一句。


事后,过了四五天,李翠石碰见村中人,说姓刘的已经死去,李翠石吃惊地叹息了一番。有一天,李翠石出门到别处去,看见道上走来一个拄拐杖的人,原来就是姓刘的。等走到跟前,姓刘的热情地向他问好,并请他到家中去坐。李翠石吞吞吐吐地问:“前些日子忽然听到你的凶信,怎么能这样瞎传啊?”姓刘的没有答话,只是拉着他进村,到家摆上酒宴招待他。才说:“前些日子的传言不是假的。前几天我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要把我抓到官府去。我问他们因为什么事,他们说不知道。我想自己出入衙门数十年,也不是怕见官的人,也没害怕。我跟他们去了衙门,见面朝南坐的官长面带怒容,说:‘你就是那个姓刘的吗?你恶贯满盈,不知悔改,又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像你这样蛮横凶暴,真该下油锅!’一个人查过簿子说:‘这个人曾干过一善事,还不该死。’那位官长看过簿子,脸色缓和了一些,就说:‘暂时送他回去吧。’数十人大声呵斥撵我走。我说:‘因为什么事把我抓来,又为什么事放我回去?还请明示。’一名小吏拿着簿子走下来,指着上面的一条给我看,簿子上写着:崇祯十三年,用三百钱,帮一对夫妇团聚。那小吏说:‘不是这件事,你今日就没命了,要转生为畜生的。’听到这话,我害怕极了,就赶快跟着抓我的那两个人出来了。那两人向我索要贿赂,我生气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刘某人在衙门出入了二十多年,是专门勒索别人钱财的,你们怎么敢向老虎讨肉吃!’二人这才不吱声了。送我到村里,朝我拱拱手说:‘这趟差事连一杯水也没有喝上。’二人走后,我进门就苏醒过来,原来我已气绝两天了。”


李翠石听了很奇怪,便问他干那件好事的始末。当初,是崇祯十三年,那年是大灾年,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事。那时,姓刘的还在淄川,在县衙当捕头。一次看见一男一女哭得特别伤心,就上前去问。对方回答说:“我们是一对夫妻,结婚才一年多,今年闹饥荒,夫妻不能两全,所以悲伤。”过了一会儿,在油坊门口又碰上了那两口子,好像在争论什么。姓刘的上前询问。油坊马掌柜说:“这对夫妇快要饿死了,日日向我讨麻酱度日。现在又要把老婆卖给我。我家里已经买了十几口人了。哪还急着买人?价钱便宜我就买,否则就不买。哪有这般可笑的,一个劲儿地来缠人。”男子听后就说:“眼下粮食贵如珍珠,算来没有三百文钱,不够我逃荒的费用。我卖掉妻子是想两个人都能活下来,如果卖了妻子我还是不免一死,我何必选择这条路呢?不是我敢于和您讨价还价,权当您做好事积阴德吧!”姓刘的很可怜那对夫妻,便问马掌柜愿出什么价钱。马掌柜说:“如今一名妇女,顶多值一百个钱吧。”姓刘的请他不要少于三百,自己愿意帮助出一半的钱。马掌柜坚决不同意。姓刘的当时年轻气盛,便对那男子说:“这个掌柜的太小气,不必和他讲了,我送给你们三百文钱。如果能一起逃荒,夫妻又不拆散,不是更好吗?”于是从兜里掏出三百文钱给了那夫妻。夫妻二人流着泪磕头拜谢,然后走了。姓刘的讲完了这件事,李翠石对他大加赞叹。


自此以后,姓刘的将以前的恶行都改了,现在他年已七十,身体仍很结实。去年,李翠石到周村去,正好碰上姓刘的与人争执,众人围着劝解也不行。李翠石笑着大声招呼说:“你又想为桃树的事告状吗?”姓刘的一听,恍然有所思,改变了态度,垂下手,连声答应着离开了。


异史氏说:李翠石兄弟,都是没有官位的富人。然而李翠石为人更为厚道谨慎,喜欢做善事,不以自己富有而称霸乡里,真是位诚实恭谨的君子。看他调解纠纷劝人行善,他一生的作为就可想而知了。古语说:“为富不仁。”我不知道李翠石是先有了仁义的品行而后致富的?还是先致富而后行仁义的?


★257、邵女


[白话]柴廷宾是太平府人。妻子金氏,不会生育,又特别嫉妒。柴廷宾用一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妾,金氏残忍地虐待她,过了一年,妾就死了。柴廷宾气愤地离开金氏,独自住了几个月,不进金氏的房门。


一天,正是柴廷宾的生日,金氏说着赔礼道歉的话,恭恭敬敬地行礼,给丈夫拜寿。柴廷宾不忍心拒绝,夫妻二人这才和好。金氏在卧房摆设酒席,请丈夫进来吃酒,柴廷宾说自己已喝醉了,推辞不去。金氏打扮得漂漂亮亮亲自到柴廷宾独宿的地方,说:“我诚心诚意地等了你一整天,即使你喝醉了,也请再喝一杯再走吧!”柴廷宾进入内室,与金氏聊天饮酒。金氏从容和缓地说:“前些日子误杀了那个丫头,如今特别后悔。你何必就因此记仇,连结发夫妻的情分都没有了呢?今后请多纳几个妾,我再也不说一句闲话了。”柴廷宾更高兴了,眼见蜡烛燃尽了,就留在内室睡了。从此以后,夫妻敬爱如初。金氏将媒婆喊来,嘱托她为丈夫物色美貌女子,但暗中又让媒婆拖延不办,她自己则假装督促催问。


这样过了一年多,柴廷宾等得不耐烦了,遍托亲朋好友帮助物色购买,终于得到了林家的养女。金氏见到林女,表现出非常喜欢的样子,两个人吃喝都在一起,金氏的脂粉首饰,让林女任意挑选使用。但林女是燕地人,不会做针线活,除了绣鞋以外,其他针线活都需别人给做。金氏说:“我们家向来勤俭,不像王侯之家,买来女人当画儿看。”于是拿来绸缎,让林女学做衣服,就如同严师教诲弟子一样。最初只是呵斥责骂,接着就开始鞭打。柴廷宾看到这种情形,痛彻于心,也想不出解救的办法。然而金氏对林女较前更加倍地疼爱,往往亲自给她梳妆打扮,搽胭脂扑粉。但鞋跟稍有一点儿皱折,就用铁棍打她的双脚;头发稍乱,就抽她耳光。林女受不了虐待,上吊而死。柴廷宾痛心惨目,对金氏很怨恨。金氏发怒说:“我替你调教娘子,有什么罪过?”这时柴廷宾才看透了金氏的奸计,因此二人又翻了脸,断绝了夫妻之间的来往。柴廷宾暗中让人在别墅里装修好房子,想买个漂亮女子单独居住。


不觉又过了半年,也没找到理想的佳人。一次偶然参加朋友的葬礼,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女郎,容貌光艳夺目,柴廷宾眼不错珠地盯着看,看得出了神。女郎见他这样傻呆呆地看着自己,感到很奇怪,就不由地斜转眼光瞟了他一下。柴廷宾向人询问,知道这女郎姓邵。女郎的父亲是个贫穷的读书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就很聪明,教她读书,过目不忘,尤其喜欢读医书和相术一类的书。父亲很溺爱她,有人来提婚,就让她自己做主选择,但是无论贫家富家,都没有她看中的,所以到十七岁还未许配。柴廷宾了解到这些情况,知道没办法得到女郎,但内心里却仍想着这件事。又想她家贫穷,也许可以用钱打动。找了几个媒婆去商议,没有人敢去做媒,柴廷宾也就灰了心,不敢再有奢望。


忽然有个贾婆,因为卖珠子来找柴廷宾。柴廷宾把想娶邵女的想法告诉了她,并送给贾婆很多钱,说:“只求你把我的诚意转达一下,事成不成,都不会怪你。万一有希望,花费千金,在所不惜。”贾婆图他有钱,就答应了。贾婆来到邵家,故意与邵妻絮絮叨叨拉家常。看到了邵女,装作吃惊的样子赞叹说:“好个漂亮姑娘!假如选到了昭阳院,那赵飞燕姊妹还能数得着吗!”又问:“婆家是谁啊?”邵妻回答说:“还没有婆家。”贾婆说:“这么美貌的娘子,何愁没有王侯做女婿啊!”邵妻叹息着说:“嫁给王侯家不敢奢望,只要是个读书种子,也就很好了。我家这个小冤家,翻来覆去挑选,十个也没一个能选上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贾婆说:“夫人不要烦恼。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前生修下什么福泽的男人,才能够娶到她啊!昨天碰到一个大为可笑的事,姓柴的那位先生说:在某家的坟地边上,曾看到你家小姐,愿意出千金为聘礼。这不是饿昏了的猫头鹰想吃天鹅肉吗?早被我老婆子训斥一顿不敢再说了!”邵妻听了微笑着没有答话。贾婆又说:“只是在咱们秀才家,此事难以核计。若是别的人家,丢一尺而得一丈,这事真可以考虑。”邵妻听了还是笑笑没有说话。贾婆又拍着手说:“这事如果真的成了,对我老婆子来说也是不合算的。我经常受到夫人的厚爱,一进屋就陪着说话,斟茶倒酒。如果得到千金聘礼,出门骑马坐车,回来楼房绣阁,我老婆子再登门时,看门人就会呵斥我了。”邵妻听了这些话,沉吟了好一会儿,就起身进里屋去,同她丈夫说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把女儿叫过去;又过了一阵子,三人一起出来了。邵妻笑着说:“这丫头真奇怪,多少不错的人都看不上,听说给人做妾倒愿意去。恐怕要被读书人耻笑啊!”贾婆说:“如果进门以后生个儿子,那大夫人便没奈何了!”说完,又告诉了柴廷宾打算与大老婆分开居住的打算。邵妻听了更加高兴,把女儿叫过来说:“你自己和贾姥姥说说。这事是你自己主张的,不要后悔,以致埋怨父母。”邵女不好意思地说:“父母安稳幸福地颐养天年,养个闺女就算有依靠了。何况我看自己命薄,如果找个高贵人家,必然要减寿,稍微受点儿折磨,未必不是福气。上次看见柴郎也是个福相,子孙必然有兴旺发达的。”贾婆听了这番话非常高兴,赶快连颠带跑地去报告柴廷宾。


柴廷宾听到这消息喜出望外,立即备足了千金,套上车马,把邵女娶到别墅来,仆人们人也不敢告诉金氏。邵女对柴廷宾说:“你的这个办法,就如同燕子把巢筑在布帘上,不考虑会朝不保夕啊。让别人都不说话,希望事情不泄漏出去,这可能吗?请你不如早点儿带我回家,事情早点儿挑明,祸还小一些。”柴廷宾担心邵女会受到摧残,邵女说:“天下没有不可教化的人。如果我没有过错,她又怎能发怒呢?”柴廷宾说:“不是你讲的这样。她这人非常凶悍,不是用情理所能打动的。”邵女说:“我本来就是地位卑贱的小妾,受折磨也是应该的。不然的话,花钱买日子过,怎么能够长久呢?”柴廷宾觉得她说得很对,但始终拿不定主意,不敢下决心回去。一天,柴廷宾有事外出。邵女换上丫环穿的青衣出门,让仆人赶着匹老马,一个老仆妇拿着行李跟随,一直来到金氏的住所,跪在地上讲了事情的经过。金氏开始很生气,继而觉得邵女主动上门自首可以原谅,又见她衣着朴素,态度谦卑,气也渐渐平息了一些。就让丫环拿绸缎衣服让邵女穿上,说:“那个无情无义的人在众人面前说我坏话,让我背上了恶名。其实全都是男人不义,那几个丫头没有德性,激我发怒。你想一想,背着妻子又另立家室的人,这还算个人吗?”邵女说:“我仔细观察,他好像也有些后悔,只是不肯低声下气认错罢了。俗话说:‘大者不伏小。’以礼来论:妻子对丈夫来说就如同儿子对父亲,妾对妻一样。夫人如果肯对他体贴宽容一些,积怨就可以完全消除了。”金氏说:“他自己不来,我怎么办呢?”就让丫环仆妇们为邵女布置房间。心里虽然不高兴,暂时没有发怒。


柴廷宾听说邵女回家了,既吃惊又忧惧,暗想这如同羊入虎群,可能邵女早就给摧残得不成样子了。急忙奔回家中,见家里安安静静,心才安定下来。邵女出门相迎,劝他到金氏屋中去,柴廷宾面有难色。邵女流下眼泪,他才稍微有些听进去。邵女又去见金氏,说:“郎君刚才回来了,自觉无脸面来见夫人,请夫人过去给他个笑脸吧。”金氏不肯去。邵女说:“我已经说过:丈夫对于妻子,就如同妻对于妾。孟光对丈夫举案齐眉,而人们不以为是谄媚,为什么呢?是因为按名分应该这样做。”金氏这才听从了。见到柴廷宾,金氏说:“你是狡兔三窟啊,还回来干什么?”柴廷宾低头不语。邵女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柴廷宾才勉强笑了一笑。金氏的脸色平和了,要回内室去。邵女推柴廷宾让他跟着一起去,又嘱咐厨子准备酒菜。从此夫妻又和好了。邵女每天早晨穿着丫环的服装向金氏夫妻问安,侍候他们梳洗,如同丫环一样,很是恭敬。柴廷宾进入邵女的房间,邵女苦苦地劝他走,十多天才肯留他住一晚。金氏也认为邵女很贤惠,但觉得自己比不上邵女,渐渐地从惭愧变成了忌恨。因邵女侍奉得非常周到,找不到她的毛病,有时训斥几句,邵女都逆来顺受。


一天夜里,金氏与柴廷宾有点儿小争吵,第二天早晨梳洗的时候仍然怒气不消。邵女为她捧着镜子,不小心镜子掉在地上,打碎了。金氏更加生气,握着头发,眼睛瞪得很大。邵女很害怕,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哀求金氏饶恕。金氏怒气不消,抽打邵女数十鞭。柴廷宾忍不下去,怒冲冲地奔进屋里,把邵女拉出来。金氏唠叨着在后面追赶。柴廷宾大怒,夺过鞭子抽打金氏,金氏脸上和身上都被抽破了,才退了回去。从此夫妻二人如仇人一般。柴廷宾让邵女不要再到金氏屋里去,邵女不听,早晨起来,跪地前行,等候在金氏的帐外。金氏搥着床怒骂,不让邵女前来。金氏日夜咬牙切齿,想等柴廷宾出去再拿邵女出气。柴廷宾知道金氏的想法,谢绝交往,闭门不出。金氏无可奈何,只好每天鞭打其他的丫环仆妇,来发泄愤怒,下人们都受不了她的虐待。自从夫妻反目,邵女也不敢和柴廷宾住在一起,柴廷宾只好孤眠。金氏知道了,心情稍为安定。


有一个年纪稍大颇狡黠的丫环,偶尔和柴廷宾说了句话,金氏怀疑她与柴廷宾有私情,打得格外凶。丫环经常在没人的地方,恶狠狠地咒骂。一天晚上,轮到这个丫环伺候金氏睡觉,邵女嘱咐柴廷宾不要让这个丫环去,说:“这个丫环面有杀气,居心难测。”柴廷宾听了邵女的话,把丫环叫来,诈问说:“你想干什么?”丫环惊吓得无言对答。柴廷宾更加怀疑,搜她衣服,发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丫环无话可说,只是伏在地上求死。柴廷宾要打她。邵女制止说:“恐怕夫人会听到,这样这个丫环就没命了。她的罪过固然不可饶恕,然而不如卖掉她,既保住了她的性命,我们还能得到身价钱。”柴廷宾同意了。正巧有人要买妾,急忙把她卖了。金氏因为这事没和她商量,怪罪柴廷宾,越加迁怒邵女,骂得更凶了。柴廷宾生气地看着邵女说:“都是你自己招来的。前些日子她要被人杀了,哪会弄到今天这个样子。”说完转身走了。金氏觉得这话很奇怪,问遍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问邵女,邵女也不说。金氏更加闷得发怒,扯着衣襟大骂。这时柴廷宾又返回来,把实情告诉了她。金氏大吃一惊,对邵女说话时也温和多了,然而内心又恨她不早点儿对自己说。柴廷宾以为二人前嫌已释,就不再提防。恰巧柴廷宾有事出远门,金氏就叫来邵女数落说:“杀主人的,罪不能赦,你把她放走了,是何居心?”邵女仓促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答。金氏烧红了烙铁烙邵女的脸,想毁坏她的容貌。家中丫环仆妇都为邵女感到不平。邵女每哀号一声,仆人们都哭起来,说愿意代她去死。这时金氏才不烙了,用针扎她的肋下二十多次,才挥手让她走了。柴廷宾回来,看到邵女脸上的烧伤,大怒,要去找金氏。邵女拉着他的衣襟说:“我明知这是个火坑,却故意往里跳的。我嫁你的时候,难道认为你家是天堂吗?我也是看自己命薄,因此来让上天发泄怒气罢了。安心忍受,还有尽头;如果再去触犯,是把填平的土坑又掘开啊。”于是将伤口涂上药,过了几天就好了。有一天照镜子,忽然高兴地说:“夫君今天应当向我道贺,她把我脸上那道晦气的纹路烙断了。”此后邵女仍一如既往,早晚侍奉金氏。


金氏见她烙邵女时,众人都哭,知道自己已成为孤家寡人,略有愧悔之意,经常叫着邵女和她一起做事,言辞和态度都比较和善。过了一个多月,金氏忽然得了胃气不顺的病,吃不下东西。柴廷宾恨不得她早点儿死,所以也不来看视照顾。过了几天,金氏腹胀如鼓,日夜难眠。邵女悉心侍候,顾不上吃饭睡觉,金氏更加感动。邵女讲了一些医治此病的办法,金氏内心觉得过去对待邵女太残忍刻薄,疑心邵女会报复,谢绝了她提的医治办法。金氏为人持家都很严厉有方,丫环仆人都听从她的管束,自从她病了以后,众人都懒懒散散不好好干活。柴廷宾亲自出来操持家务,十分辛苦,而家中的米盐,没吃就没有了。由此想到妻子原先管家的不易,于是请医生为金氏看病。金氏对人们说自己患的是“气蛊”病,因此医生诊脉时,都说是气郁造成的。换了几个医生,都没有效果,生命处于垂危之中。又熬药时,邵女对金氏说:“这样的药,吃一百剂也不顶用,只会增加病情。”金氏不信。邵女暗中换了别的方药。金氏吃下药,一顿饭工夫拉了三次肚子,病就好了。金氏更加笑话邵女的话不对,假作呻吟状喊邵女说:“女华佗,现在怎么样啊!”邵女和丫环们都笑起来。金氏问笑什么,邵女才如实说了。金氏流着泪说:“我今天受到你这样的大恩大德,却还不知道!从今以后,家中的事,全都由你做主吧。”


不久,金氏的病全好了,柴廷宾设宴为她贺喜。邵女捧着酒壶站在旁边侍候,金氏起来夺过酒壶,拉着她和自己坐在一起,异常地友爱。夜深了,邵女借故离席,金氏让两个丫环把她拉回来,非让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从此后,有事一起商量,吃饭在一个桌上,比亲姐妹还要亲密。不久,邵女生了一个男孩。邵女产后经常生病,金氏亲自调养护理,如同照顾自己的母亲一样。后来,金氏得了心口疼病,疼起来,脸色都变青了,简直不想再活下去。邵女急忙去买了几枚银针,买回来,金氏已近气绝,邵女赶快依穴位扎针,疼痛立刻止住了。过了十几天,金氏又犯病了,邵女又为她针灸,过了六七天病又复发。虽然手到病除,不至于有大的痛苦,但金氏心中常常惴惴不安,惟恐犯病。一天夜里,金氏在梦中来到一个地方,好像是庙宇,殿中的鬼神都会动。神问:“你就是金氏吗?你的罪过太多,寿数也到头了。念你能够悔改,所以只降点儿灾难,以示谴责。以前你杀的那两个妾,这是她们命中注定的报应。至于邵氏,她有什么罪过,而要受到如此惨毒的对待呢?你鞭打她的刑罚,已有柴廷宾替她报了,可以抵消了;你欠她的一烙铁和二十三针,至今才还报了三针,只是个零头,这样就指望消除病根吗?明天又该犯病了!”金氏梦醒之后非常害怕,但还侥幸地希望那噩梦不会成为现实。吃完饭后果然又发病了,而且加倍地疼痛。邵女来,用针一刺,病立即好了。邵女疑惑不解地说:“我的技能就这些了,病根怎么除不去呢?请让我再用艾灸灸。这个病非得烧烂了不成,只怕夫人不能忍受。”金氏回忆梦中神说的话,因此面无难色。然而在呻吟着忍受痛苦的时候,心中默想,还欠下的十九针,不知会变出什么病症来,不如这一次把痛苦受尽,以免将来再受。艾柱烧完了,金氏请求邵女再施针灸。邵女笑着说:“针灸怎可随便乱用呢?”金氏说:“不必按穴位,只麻烦你再扎十九针。”邵女笑着说不能这样做。金氏坚决请求,起床跪着哀求,邵女还是不忍心。金氏把梦中的事以实相告,邵女才按着穴位扎了十九针。从此以后,金氏的病就好了,果然不再复发。她更加深自忏悔,对仆人也不再恶声严气了。


邵女生的儿子名叫柴俊,聪明绝顶。邵女常说:“这个孩子有当翰林的相貌。”八岁时被人看作神童,十五岁考中进士,授予翰林的官职。这时,柴廷宾夫妇年纪四十岁,邵女只有三十二三岁。柴俊衣锦还乡,乡亲们都感到荣耀。邵女的父亲自从卖了闺女,家中暴富,但读书人都羞于和他为伍,到这时,才有人和他往来。


异史氏说:女子狡黠嫉妒,这是她们的天性。而那些做妾的,又要炫耀她们的美色和机智,来增加正妻的愤怒。唉!灾祸就是由此产生的啊。如果做妾的能够安于自己的命运,守住自己的本分,受到任何挫折也不改变态度,难道棒打刀割的刑罚还能加在身上吗?至于像金氏这样,妾挽救了她的生命,她才开始有悔悟的表现。唉!这种人还算个人嘛!上天只是按照她的罪行如数惩罚了,而没有增加利息多加责罚,这已经是上天对她的宽恕了。看看那些对别人的仁爱而报之以恶的人,不是太颠倒是非了吗!常常看到一些愚蠢的夫妇整天生病,就找那些无知的巫医来医治,任凭他针刺火烧也不敢呻吟,心中感到很奇怪,听了金氏的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个福建人娶了个妾,他晚上到妻子的房中去,不敢马上就离开,装作脱鞋上床的样子。妻子说:“快去吧!别装模作样了!”丈夫还装作犹豫的样子,妻子脸色庄重地说:“我不是那种爱嫉妒的人,你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呢。”这样丈夫才走了。妻子独卧房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就起床,到妾的房门外偷听。只隐约能听到妾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只有“郎罢”二字,约略可分辨出来。郎罢是福建人对父亲的称呼。妻子听了一刻多钟,一口痰涌上来,憋得昏倒在地,头撞到门上发出了响声。丈夫惊慌地起来,打开门,一个人僵尸般地倒进屋里。赶快喊妾拿灯,一照,原来是妻子。急忙扶起来给灌了几口水。妻子刚略微睁开眼,就呻吟着说:“谁家的郎罢让你叫啊!”其嫉妒之情真是好笑。


★258、巩仙


[白话]巩道人,没有名字,也不知是哪里人。有一次,他到鲁王府求见鲁王,门人不给通报。这时,一个太监从里面出来,巩道人向太监作揖,求他通报。太监见他粗俗浅薄,就把他赶走了。不一会儿,巩道人又来了,太监发了怒,叫人对他边赶边打。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巩道人笑着拿出二百两黄金,请追打他的人告诉那位太监:“对他说我也不是要见王爷,只是听说王府后花园的花木楼台,是人间少有的景物,如果能领着我去看一看,今生的愿望就满足了。”又拿出银子送给追打的人。这人很高兴,回去把这话就告诉了太监。太监也很高兴,就领着巩道人从王府后门进了花园,各种景物全都看到了。又领着他上了楼。太监刚走到窗前,巩道人一推,太监就觉得身子坠到了楼外,有一根细葛藤绷住了腰,身子悬在半空中,往下一看,离地很远,头晕目眩,葛藤还发出了要断的声音。太监害怕极了,大声喊叫起来。不一会儿,来了好几个太监,都吓得要命。见他离地太远,就赶快登上楼去看,只见葛藤的一端系在窗棂上,想解开葛藤把人救下来,但葛藤太细,不敢用力。到处寻找巩道人,已不知去向。众人束手无策,只好报告了鲁王。鲁王来到一看,也感到很奇怪。下令在楼下铺上茅草和棉絮,然后再把葛藤弄断。刚把茅草和棉絮铺好,葛藤“嘣”的一声自己断了,太监掉在地上,原来离地面不过一尺。人们相视大笑。


鲁王下令查访巩道人住在什么地方。听说住在尚秀才家中,派人询问,巩道人出游还没回来。随后,差人在回府的途中遇到了巩道人,就领着他来见鲁王。鲁王设下酒宴,请巩道人入座,并请他变戏法。巩道人说:“我本是草野之民,没有什么能耐。既然承蒙王爷优待宠爱,我就斗胆献上一台戏为大王祝寿吧。”于是从袖中掏出一个美女,放在地上,美女向鲁王磕头。巩道人命她演瑶池宴,祝福鲁王万寿无疆。美女念了几句开场白。巩道人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女子,女子自称“王母娘娘”。一小会儿,董双成、许飞琼……许多仙女,一个个地出来。最后织女出来了,献上一件天衣,金光灿烂,光辉照映全室。鲁王怀疑是假的,要拿过来看。巩道人急忙说:“不可以。”鲁王不听,最后还是要过来看了,果然是无缝的天衣,不是人工能够缝制出来的。巩道人不高兴地说:“我竭尽诚心侍奉大王,暂时从织女那儿借来天衣,现在被浊气污染了,怎么还给主人呀?”鲁王又以为那些唱歌演戏的女子必定是仙女,想留下一二人在身边,但仔细一看,原来都是自己宫中的乐妓。又怀疑她们演唱的曲子不是原来就会的,一问,果然茫然无知。巩道人把天衣放在火上烧了一烧,然后放在衣袖内,再一看他的袖内,天衣已经没有了。鲁王因此特别器重巩道人,让他住在府内。巩道人说:“我这山野人的性情,看这宫殿就如同笼子一样,不如住在秀才家自由。”每当半夜时分,必定回到秀才家中,有时鲁王坚决挽留他,也就住下来,总是在筵席上变出不当时令的花木作为游戏。鲁王问:“听说仙人也不能忘记男女之情,是吗?”巩道人回答说:“也许仙人是那样吧。臣不是仙人,所以心如枯木一样。”一天夜里,巩道人住在王府,鲁王派了一名年轻的歌妓去试探他。歌妓进入巩道人住的屋子,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点上灯一看,只见巩道人闭目坐在床上。用手摇一摇,巩道人睁一下眼又闭上了,再摇,则打起了鼾声。用手一推,随手而倒,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弹弹他的额头,发出像敲击铁锅一样的声音。歌妓回去报告了鲁王。鲁王让人用针去扎,针扎不进。用手去推,重得不可摇动,让十多个人把巩道人抬起来扔到床下,好像千斤巨石落地一般。天亮去看,巩道人仍睡在地上。醒后笑着说:“好一场恶睡,掉到床下都不知道啊!”后来一些女子每当巩道人坐着或躺着时,就按他来开玩笑,初按时他的身体还是软的,再按就如同铁石一样硬了。


巩道人住在尚秀才家,经常到半夜还不回来。尚秀才就锁上了门,到早晨打开门时,巩道人已经睡在卧室内了。当初,尚秀才与一名卖唱的女子惠哥相好,二人发誓要结为夫妇。惠哥歌唱得很好,乐器也弹奏得超群出众。鲁王听到她的名声,把她召入王府来侍奉自己,于是和尚秀才无缘相见了。尚秀才经常想念她,苦于没人通个消息。一天晚上,尚秀才问巩道人:“你见到惠哥没有?”巩道人说:“王府的歌姬我都见到了,只是不知道哪个是惠哥。”尚秀才描述了她的容貌,说了她的年龄,巩道人就想起来了。尚秀才求巩道人转告一句,巩道人笑着说:“我是世外之人,不能为你鸿雁传书。”尚秀才不停地哀求。巩道人把袖子展开说:“你一定要见惠哥,请进袖里来吧。”尚秀才往袖里一看,里面像屋子那样大,伏下身进去,里边明亮宽绰,像厅堂一样,桌椅床凳,样样俱全,住在里边,一点儿也不憋闷烦恼。巩道人进了王府,和鲁王下棋。看到惠哥来了,装作用袍袖拂尘,袖子一挥,惠哥已进入了袖中,周围的人什么也没有看到。尚秀才正独坐沉思时,忽然看到一位美人从房檐上掉下来,一看,原来是惠哥。两人万分惊喜,亲热备至。尚秀才说:“今日这段奇缘,不能不记下来。咱俩合作一首诗吧。”尚秀才提笔在墙上写道:“侯门似海久无踪。”惠哥续写:“谁识萧郎今又逢。”尚秀才又写:“袖里乾坤真个大。”惠哥续写:“离人思妇尽包容。”刚书写完毕,忽然进来五个人,戴着八角冠,穿着淡红衣,仔细一看,都不认识。五人一语不发,把惠哥抓走了。尚秀才又惊又怕,不知是怎么回事。巩道人回到尚秀才家后,叫尚秀才从袖中出来,问他会见惠哥的事情,尚秀才隐瞒了一些事,没有全部讲出来。巩道人微笑着,把道袍脱下来,翻过袖子让尚秀才看。尚秀才仔细一看,隐隐约约有字迹,像虮子般大小,原来是他们题写的诗句。


又过了十几天,尚秀才又请求进入袖中和惠哥相见。前后共见了三次。惠哥对尚秀才说:“我腹中的胎儿已经在动了,我很忧愁,经常用带子束住腰。王府中耳目众多,一旦临产,哪里容得下孩儿的哭声呢?快和巩仙人商量一下,见我的腰有三叉那么粗的时候,请他救一救我。”尚秀才答应了。回家见到巩道人,尚秀才跪地行礼不起。巩道人把他拉起来说:“你们所说的话,我已经知道了,请你们不要发愁。你家传宗接代就靠这个孩子了,我怎敢不竭尽全力呢?但从此以后你就不要进去了。我所以报答你的,原本不在儿女私情上。”过了几个月,巩道人从外边回来,笑着说:“我把公子给带来了。赶快把包孩子的小被子拿来!”尚秀才的妻子非常贤惠,年龄已近三十,生了几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儿子。这时刚生了一个女儿,出了满月就死了。听尚秀才说有个儿子,惊喜地从屋内出来。巩道人从袖中抱出婴儿,孩子还酣然而睡,脐带还没有断呢。尚妻把孩子接过来,孩子才“呱呱”地哭起来。巩道人把道袍解下来说:“产血溅在衣服上,是道家最忌讳的,今天我为了你,穿了二十年的道袍只好抛弃了。”尚秀才为他换了一件衣服。巩道人嘱咐说:“旧道袍不要扔,烧一钱灰吃了,可以治疗难产,堕下死胎。”尚秀才听从他的话把道袍收藏起来。


巩道人在尚秀才家又住了很久,忽然告诉尚秀才说:“你收藏的道袍,要留一点儿自己用,我死后也不要忘记这件事。”尚秀才认为巩道人的话不吉利。巩道人没再说什么就走了,去王府对鲁王说:“臣要死了!”鲁王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巩道人说:“这是有定数的,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鲁王不相信,坚留他,二人刚下了一盘棋,巩道人急忙站起来要走,鲁王又不让他走。巩道人请求到外面的屋子去,鲁王答应了。巩道人跑到屋里就躺下了,一看,已经死了。鲁王为他备下棺木,以礼安葬。尚秀才到坟前痛哭,十分哀伤,这时才醒悟巩道人原来的话是预先告诉他的。巩道人留下的道袍用来催生,十分灵验,来尚家求药的人一个接一个。开始时尚秀才把沾了血的袖子给人,后来剪下衣襟、领子,照样有效。尚秀才听了巩道人的嘱咐,怀疑妻子将来会有难产,就剪下手掌大的一块沾血的道袍,珍藏起来。


恰遇鲁王的爱妃生孩子,三天也没有生下来,医生也束手无策了。有人把尚秀才的事报告了鲁王,鲁王立即把尚秀才召来,爱妃只吃了一次袍灰,孩子就生下来了。鲁王大喜,赠给尚秀才许多白银和彩缎,尚秀才一概推辞不要。鲁王问他想要什么,尚秀才说:“臣不敢说。”鲁王一再催他讲出来,他才跪地磕头说:“如果王爷开恩,把以前的歌妓惠哥赐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鲁王把惠哥叫来,问她的年龄,惠哥说:“妾十八岁时入府,至今已十四年了。”鲁王觉得她年岁大了,就把所有的歌女都叫来,任凭尚秀才自己挑选,尚秀才一个都不喜欢。鲁王笑着说:“真是个呆头呆脑的书生啊!难道十年前你们订下婚约了吗?”尚秀才把实情告诉了鲁王。鲁王隆重地为他准备了车马,仍把他推辞不要的白银、彩缎送给他,作为惠哥的嫁妆,送他们回家。惠哥所生的儿子,名叫秀生,也就是袖生的意思,这时他已经十一岁了。尚秀才经常想起巩道人的恩情,清明就去上坟扫墓。


有一位长时间住在四川的客人,在道上遇到了巩道人,巩道人拿出一卷书来,说:“这是鲁王府内的东西,我来四川时比较仓猝,没有时间归还,就烦劳你捎回去吧。”客人回来,听说巩道人已死,不敢把此事报告鲁王,尚秀才替他禀奏上去。鲁王打开一看,果然是道人借去的书。他们对巩道人的死产生了怀疑,打开巩道人的坟墓,一看棺材是空的。后来,尚秀才的大儿子很年轻就死了,幸亏有秀生承继,因此更加佩服巩道人有未卜先知之明。


异史氏说:袖里乾坤,是古人的寓言罢了,难道真有这样的事吗?这是何等奇怪的事情呀!袖中有天地,有日月,还可以在里边娶妻生子,而且没有交税服役的苦恼,没有人事纠纷的烦恼,那么袖子里的虮子、虱子就如同桃花源中的鸡犬了!如果容许人在里边长住,在那里住到死也是可以的啊。


★259、二商


[白话]莒县有姓商的兄弟,哥哥家里富足,弟弟贫穷,两家隔墙而居。康熙年间,发生了大灾荒,弟弟家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一天,已快到中午了,商老二家还没有做饭,饿得走来晃去,也没有办法。妻子让他去向哥哥求告,商老二说:“没用。假如哥哥可怜咱们穷苦,早就给咱们想办法了。”妻子坚持让他去,他便让儿子去了。不一会儿,儿子空着手回来了。商老二说:“怎么样!”妻子又详细问儿子伯父都说了些什么话。儿子说:“伯父犹犹豫豫,眼睛直看着伯母,伯母对我说:‘兄弟已经分家,有饭各人吃各人的,谁还顾得了谁啊。’”商老二夫妻听了这话默默不语,暂时用家中的破烂家具换了点儿糠秕来吃。


村里有三四个恶棍,看到商老大有钱,夜里翻墙进了院子。商老大夫妻从梦中惊醒,赶快敲着盆子大声呼喊。邻居们都嫉妒他们,没有来救援的。不得已,他们只好赶忙去喊商老二。商老二听到嫂子呼救,就想去救他们。他的妻子拦住他不让他去,大声对嫂子说:“兄弟已经分家,有祸各人承受,谁还顾得了谁啊!”不一会儿,强盗打破了商老大的家门,把商老大和他妻子捆起来,用烧红的烙铁来烙他们,商老大两口子的叫声十分悲惨。商老二说:“他们固然无情,但也不能坐视哥哥死而不救啊!”于是领着儿子跳过墙去,大声疾呼。商老二父子本来就勇敢有力气,人们有所畏惧,盗贼又怕引来别人援救,就都跑了。商老二一看兄嫂,两条腿都被烙焦了,他把兄嫂扶到床上,把丫环仆人都叫回来,然后才回家。


商老大虽然受了伤,但财产没有什么损失,他对妻子说:“现在留下的这些财产,全靠弟弟才保留下来,应该分给他一些。”妻子说:“你要有个好兄弟,也不至于受这个苦了!”商老大也就不说话了。商老二家没粮食吃了,心想这次哥哥必定会有报答,过了好久,也没有动静。商老二的妻子等不得,叫儿子提着口袋去商老大家借粮,儿子拿回来一斗小米。商老二的妻子嫌少,气得要送回去,被商老二制止了。过了两个月,商老二一家饿得受不了了。商老二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谋生,不如把房子卖给哥哥。哥哥怕我离他远去,或许不要咱的房契而能帮助点儿也未可知。即使不这样,我们能得十几两银子,也可以活下去。”妻子觉得很有道理,就让儿子带着房契去见商老大。商老大把这事告诉了妻子,并且说:“弟弟即使不好,也是我的亲手足。他走了我们就孤立了,不如把房契还给他,周济他一些钱财。”他的妻子说:“你说得不对。他说要走,实际是威胁我们,如果按你说的办,恰恰中了他的计。世上没有兄弟的人,便都死了不成!我们把墙修得高高的,足以自卫。不如留下他的房契,任凭他到别处去,还可以扩大我们的住宅。”商量定了,让商老二在房契上画了押,给了房钱,就让他们走了。商老二于是搬到了邻村。


原来村中的那些不法之徒,听说商老二搬走了,又闯进商老大家。他们把商老大捆起来,又抽又打,用了各种刑罚,十分悲惨,家中所有的钱财都给了他们用来赎命。强盗临走时,打开粮仓,呼喊村中的穷人任意来拿,顷刻之间,粮食就被拿光了。第二天,商老二才听说了这件事,跑去一看,哥哥已神志不清,不能说话,睁开眼看了看弟弟,只是用手抓了抓床席。不一会儿就死了。商老二愤怒地到县衙告状。为首的强盗已经逃窜,无法捉拿。抢米的老百姓有百馀人,都是村里的贫民,官府也无可奈何。商老大留下的儿子才五岁,家里已经穷了,孩子常常自己跑到叔叔家,住上几天都不愿回去,要送他走,他就啼哭不止。商老二的妻子也没有好脸色。商老二说:“他父亲不义,儿子有什么罪?”就买了几个蒸饼,亲自把孩子送回去。过了几天,又避开妻子,暗中背了一斗米送给嫂子,让她抚养儿子。这样做,已成了常事。又过了几年,商老大家把田地房屋都卖了,商老大的妻子得了钱,足以自给,商老二才不到商老大家去。


后来有一年又闹灾荒,路上经常能看到饿死的人,商老二家人口也多了,顾不上照顾别人。商老大的儿子十五岁了,身体很弱,干不了营生,就让他提个篮子跟着叔叔家的哥哥卖芝麻烧饼。一天夜里,商老二梦见哥哥来了,面容凄惨地对他说:“我误听了你嫂子的话,以致失去了兄弟情义。弟弟你不计前嫌,真让我羞愧。卖掉的那座老房子,现在还空闲着,你赶快去租来住进去。屋后的草棵子下,藏有一些钱,挖出来,可以小富。让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跟随你吧,那个长舌妇我很恨她,就不要管她了。”商老二醒后,感到很奇怪。他出了高价向房主租房,才住进了老房子,果然挖出了五百两银子。从此以后,不再让儿子和侄儿卖烧饼,让他们兄弟在街上开了一间店铺。侄儿很聪明,记账算钱都不出差错,又诚实谨慎,凡是银钱出入,一文钱也向叔叔禀告。商老二更加喜欢这个侄儿。有一天,侄儿哭着请求叔叔给他母亲一点儿米。商老二的妻子不想给,商老二看侄儿孝顺,就按月给嫂嫂一些钱粮。过了几年,商老二家更加富裕。商老大的妻子病死了,商老二也老了,就和侄儿分家另过,把一半家产给了侄儿。


异史氏说:听说商老大一文钱也不轻易收取或送人,也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但他一味听从老婆的话,糊里糊涂不说话,对骨肉兄弟冷淡无情,最后因吝啬而死。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商老二开始贫穷,后来终于富贵。他为人有什么长处呢?只是不一味听从老婆的话罢了。唉!行为不同,而人品高低就不一样了。


★260、沂水秀才


[白话]沂水某秀才在山中读书。夜里来了两个美女,含笑不言,各自用长袖拂了拂床,一起坐下来,衣料柔软,没有一点儿声音。一会儿,一个美女站起来,把一块白绫子铺在桌子上,绫子上有三四行草书,秀才也没细看写的是什么字。另一个美女放在案上一块银子,大约有三四两重,秀才把银子收入袖中。美女把白绫子收起来,两人拉着手笑着出去了,临走说了句:“俗不可耐!”秀才摸摸袖中的银子,已经没有了。美女在座,送来美好的东西,秀才弃而不顾,见到银子立即收起,这是乞儿的行径啊,怎让人忍受呢!狐仙这可爱的人儿,文雅的神态可以想见。


友人说到这件事,我又想到一些让人不能忍受的事,附记下来:面对又穷酸又俗气的客人;大老粗硬说文绉绉的话;做出富贵的样子;秀才装扮成名士做派;旁观别人谄媚的样子;不知疲倦地信口说谎;在座次上苦苦地互相逊让;勉强别人观听他那半通不通的诗文;财主哭穷;醉汉歪缠;汉人作满人腔调;身有狐臭挨近人说话;市井人开恶意的玩笑;听任小孩子在筵席上抓东西吃;狐假虎威装模作样;无才倖进的陋劣文人评论诗文;一说话就声称自己有富贵的亲戚。


★261、梅女


[白话]封云亭是太行人。他偶然来到郡城,白天在寓所内休息。封云亭当时正年少丧妻,孤单寂寞,不觉情思绵绵,意有所思。他正对着墙壁出神,发现墙上有个女子身影,依稀好像一张画,他以为是自己思虑过度而产生的幻觉。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影子不动,也不灭,封云亭感到很奇怪。他站起来看,女子的形象更清楚了,再走近一看,俨然是个少女,愁眉苦脸,伸着舌头,秀美的脖颈上还套着一条绳索。封云亭吃惊地看着,那女子好像要从墙上走下来。他知道这是个吊死鬼,但因为大白天胆壮,不太害怕,就对女子说:“小娘子如果有奇冤,我可以尽力帮助你。”墙上的人影居然走下来,说:“我和您萍水相逢,怎敢冒然以大事麻烦您呢?但我九泉下的尸骸,舌头缩不回去,脖子上的绳索拿不下来,求您把这屋梁弄断烧掉,对我就恩重如山了。”封云亭答应了她,那女子立刻不见了。封云亭把房主叫来,告诉他见到的事,并问是怎么回事。主人说:“这座房子十年前是梅家的住宅,夜里有小偷入室,被梅家抓住了,送到县衙由典史处理。典史收受了小偷三百钱的贿赂,诬陷梅家的女儿和小偷通奸,还要传到公堂上审问。梅家姑娘听到后上吊而死。后来梅氏夫妇相继去世,这座宅子就归了我。客人往往能看到一些怪异的事情,但没法消除。”封云亭把鬼的话告诉了主人。他们商议拆房换梁,由于费用太多,有些为难,封云亭就出钱出力帮助改建。


改建后封云亭还住在这间屋里。梅女夜里又来了,道谢完毕,脸上充满了喜气,姿态妩媚。封云亭十分喜爱梅女,想与她同床共枕。梅女惭愧地说:“如果现在和你结合在一起,不仅我身上的阴惨之气对你不利,而且这种行为,会使我生前遭受的污辱,倾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你我结合有期,现在还不到时候。”封云亭问:“什么时候?”梅女笑而不答。封云亭又问:“喝酒吗?”梅女说:“不喝。”封云亭说:“面对佳人,闷眼相看,还有什么趣味呀?”梅女说:“我一生对于游戏,只会玩‘打马’。但两个人玩太没意思,夜深又难以找到棋盘。现在漫漫长夜无可消遣,我就和你玩翻线的游戏吧。”封云亭听从了梅女的话。二人促膝而坐,翘起手指翻起线来,翻了好久,翻出很多花样,封云亭迷惑了,不知如何翻,梅女一边讲一边用下巴颏指示,愈变愈奇,花样不断。封云亭笑着说:“这是闺房的绝技啊。”梅女说:“这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两根线,就可变出各种花样,人们只是没有仔细钻研罢了。”夜深了,二人都很疲倦,封云亭非要梅女一起就寝,梅女说:“我们阴间人不睡觉,请你自己睡吧。我稍会一点儿按摩术,愿尽我的本事,帮你进入梦乡。”封云亭同意了她的请求。梅女两手相叠,轻轻给他按摩,从头顶到脚跟都按摩遍了,手所经过的地方,舒服得骨头像酥了一样。接着梅女又握拳轻轻地捶,好像挨着棉花团一样,浑身舒畅得难以形容。捶到腰部时,封云亭眼也懒得睁,嘴也懒得张;捶到大腿时,就沉沉睡着了。封云亭一觉醒来,天已快到晌午,只觉得浑身骨节轻松,和往日大不相同。他心中对梅女更加爱慕,绕着屋子喊她,没有人答应。


太阳落山时,梅女才来。封云亭说:“你住在什么地方,让我到处呼喊?”梅女说:“鬼没有固定的住处,大多都在地下。”封云亭问:“难道地下有缝隙可以容身吗?”梅女说:“鬼看不到地,就和鱼儿看不到水一样。”封云亭握着梅女的手腕说:“假如你能复活,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娶来。”梅女笑着说:“不需要倾家荡产。”两人说笑到半夜,封云亭苦求梅女和他同寝。梅女说:“你不要缠我。有个浙江的妓女叫爱卿的,刚住到我的北边,很有风韵。明天晚上,让她和我一起来,让她替我陪你,怎么样?”封云亭答应了。第二天晚上,果然有一位少妇和梅女一同来,少妇约有三十岁左右,眉目流转,隐含着一种轻佻的神气。三人亲热地坐在一起,玩起了打马的游戏。一局终了,梅女站起来说:“美好的相会正在兴头上,我暂且先回去了。”封云亭想要挽留,梅女飘然已逝。封云亭和爱卿上床就寝,男欢女爱,竭尽欢乐。封云亭问爱卿的家世,她含含糊糊不肯说明,只是说:“郎君如果喜欢我,只要用手指弹弹北墙,小声呼唤‘壶卢子’,我立刻就到。喊三次我还没来,就是我没空暇,就不要再呼唤我了。”天亮时,爱卿由北墙的缝隙里走了。第二天,梅女来了。封云亭打听爱卿,梅女说:“被高公子叫去陪酒了,因此不能来。”两人就在灯下说话。梅女总好像要说什么话,嘴已经张开要讲,却又停止了。封云亭再三追问,梅女始终不肯说,只是低声地叹息不已。封云亭尽力与她玩笑嬉戏,四更过后,梅女才离去。从此以后,梅女和爱卿经常到封云亭的住处来,欢笑之声通宵达旦,因而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衙门中有位典史,也是浙江的名门望族,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被他休回了娘家。又娶了顾氏为妻,两人感情很好,不料刚过了一个月顾氏就死了,典史很怀念她。听说封云亭家中有灵鬼,想问问自己能否和顾氏再结冥世之缘,于是骑马来拜访封云亭。开始时封云亭不想管他的事,但典史不停地请求。封云亭就摆下酒席让他入座,答应把鬼妓召来。黄昏时,封云亭叩了叩北墙呼唤,还没呼到三声,爱卿就进来了。爱卿抬头看到典史,脸色立刻变了,转身要走,封云亭连忙用身体把她挡住。典史仔细一看,大怒,拿起一个大碗向爱卿砸去,爱卿一下子就不见了。封云亭大吃一惊,不知是什么缘故,就想要询问。这时从暗室中走出一个老太太,大骂典史说:“你这个贪婪卑鄙的贼!坏了我家的摇钱树!你要出三十贯钱赔偿我!”老太太用手中的拐杖向典史打去,正打在典史的头上。典史抱头痛苦地说:“这女人是顾氏,是我的妻子。年纪很轻就死了,我正悲痛得不得了,没想到她成了鬼而不贞节。这事和您老有什么关系呀?”老太太怒冲冲地说:“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贼,买了一个小官当,你就美得鼻孔朝天了!你当官分什么是非黑白?袖子里有三百文钱就是你老子!你弄得神怒人怨,死期眼看到了,你父母代你向阎王爷求情,愿意把他们心爱的媳妇送入青楼,替你偿还那些贪心债,你难道不知道吗?”说完又用拐杖打起来。典史痛得哀号。封云亭正惊诧万分而又无法解救之时,看到梅女从房中出来了,她瞪着眼,吐着舌头,脸色变得怕人,走近典史,用长簪子扎他的耳朵。封云亭十分吃惊,就用身子挡住了典史,梅女愤恨不已。封云亭劝她说:“他即使有罪,如果死在我的寓所内,就要归罪于我了。投鼠忌器,请为我想一想吧。”梅女这才拉开老太太说:“暂时留他一条命,为了我,不要连累封郎。”这时典史仓皇抱头鼠窜而去。跑回衙门,因头痛难忍,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夜里,梅女出来笑着说:“真痛快!这口恶气可出了!”封云亭问:“你和他有什么仇怨?”梅女说:“从前我和你说过,官府接受贿赂诬陷我有奸情,我含恨很久了。我常想求你,帮我洗冤昭雪,但又自愧对你无丝毫好处,所以欲言又止。正巧听到你屋中的吵闹声,暗中偷听窥视,不想正是我的仇人。”封云亭惊讶地说:“这就是诬陷你的那个人啊?”梅女说:“他在这里当典史,已经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已十六个寒暑了。”封云亭又问:“那老太太是谁?”梅女说:“是个老妓女。”封云亭又问爱卿怎么样了,梅女说:“生病了。”梅女嫣然一笑说:“我以前曾说咱俩会合有期,现在真的不远了。你曾说愿倾家荡产来娶我,还记得吗?”封云亭说:“今天我还是这个心思啊。”梅女说:“实话对你说吧:我死的那天,已投生到延安展孝廉家。只因怨仇未报,所以拖延到今天还在这里。请你用新绸子做个装鬼的口袋,使我能跟随你一起走,你到展家求婚,肯定一说就会答应。”封云亭担心自己和展孝廉家地位悬殊,恐怕不会成功。梅女说:“放心去吧,不要担忧。”封云亭听从了她的话。梅女嘱咐说:“在路上千万不要呼唤我。等到新婚之夜,你把这个装我鬼魂的袋子挂在新娘子的头上,急呼:‘勿忘勿忘!’”封云亭记下了。他刚打开袋子,梅女就跳了进去。


封云亭携带着口袋来到延安,一打听,果然有个展孝廉,他生有一个女儿,容貌非常美丽,但得了痴呆病,又常常把舌头伸在唇外,就像暑天狗热得喘气一样。已经十六岁了,没有人来提亲。父母愁得都得了病。封云亭到展家门口递上了名片,见面后介绍了自己的家世。回来后,就请媒人去提亲。展孝廉很高兴,就招赘封云亭为女婿。展女痴呆病很严重,不知礼节,展家就让两个丫环把她扶入新房。丫环走后,展女解衣露乳,对着封云亭傻笑。封云亭把装着梅女鬼魂的口袋蒙在展女头上,喊着“勿忘勿忘”,展女注目细看封云亭,好像在思索什么。封云亭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举起口袋让她看了看。展女于是明白过来,赶快掩上衣襟,两人高兴地谈笑起来。第二天早晨,封云亭去拜见岳父。展孝廉安慰他说:“我那个傻女儿什么也不懂,既然承蒙你看得上她,你如果有意,家中有不少聪慧的丫环,我会毫不吝惜地送给你。”封云亭极力辩白展女不痴呆,展孝廉感到很疑惑。不一会儿,展女来了,举止都很得体,展孝廉大为惊奇。展女只是掩着口微笑。展孝廉仔细盘问,展女犹犹豫豫,羞于开口,封云亭便把事情的大概叙述了一遍。展孝廉听了非常高兴,对女儿更加疼爱。他让儿子展大成与女婿一起读书,一切供给都很丰盛。过了一年多,展大成对封云亭渐渐有点儿厌烦,郎舅二人越来越不和,仆人们也对封云亭吹毛求疵说长道短。展孝廉听了别人的谗言,对封云亭也不如以前好了。展女觉察了,就对封云亭说:“岳父家不可久住,凡是长住在岳父家的,都会地位卑微让人瞧不起。趁现在还没撕破脸皮,应该赶快回家。”封云亭感到展女说得很对,就告诉展孝廉要带展女回家。展孝廉想把女儿留下来,女儿不同意。展氏父子大为恼怒,不给预备车马。展女拿出自己的嫁妆雇了车马回去。后来展孝廉又捎信让女儿回娘家,展女坚决不回去。后来封云亭中了举人,两家才又有了来往。


异史氏说:官位越低的人越贪婪,难道真是人之常情吗?那个典史为了三百钱而诬陷别人通奸,良心已丧尽了。上天夺去了他美丽的妻子,又让他美丽的妻子在阴间成了妓女,而典史自己也因祸暴死。唉!这样的报应也实在可怕呀!


康熙甲子年间,贝丘的典史最为贪婪狡诈,老百姓都非常怨恨他。忽然他的妻子被骗子拐骗走了。有人代他贴了一张寻人启事:“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只有红绫七尺,包裹着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缺损之处。”也算是对风流之人的小惩罚吧。


★262、郭秀才


[白话]广东有个姓郭的读书人,傍晚从朋友家归来,在山里迷了路,走进了树丛中。到一更天的时候,听到山头有笑声,急忙跑过去。看见有十几个人,坐在地上喝酒。他们看见郭秀才,吵吵嚷嚷地说:“我们这儿正缺少一个客人,太好了,太好了!”郭秀才坐下以后,见这些客人一半都戴着秀才帽子,便请他们给指指路。一个人笑着说:“你真酸腐!舍弃这样的明月不赏,还求人指什么路?”说着递过一杯酒来。郭秀才一喝,觉得芳香扑鼻,一口气就喝干了。另一个人拿来酒壶又给他斟满。郭秀才本来就喜欢饮酒,又因为在山中奔走,口干舌燥,一连喝了十大杯。众人大为称赞说:“好酒量啊!真是我们的朋友啊!”


郭秀才为人不拘礼法,又喜欢开玩笑,能学鸟叫,学得惟妙惟肖。他起身去小便,暗中学燕子叫。众人听到叫声疑惑地说:“半夜怎么会有燕子叫呢?”郭秀才又模仿杜鹃的声音,众人更加疑惑。郭秀才坐下以后,只是笑而不言。大家正纷纷议论时,郭秀才扭过头去学鹦鹉声说:“郭秀才醉了,送他回家吧!”众人听到吃了一惊,再听又没有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郭秀才又学了一次。这时大家才明白是郭秀才学的鸟叫,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撮着口跟郭秀才学鸟叫,没有一个学得像的。一个人说:“可惜青娘子没有来。”另一个人说:“中秋节我们还在这里聚会,郭先生不能不来。”郭秀才郑重地答应了。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说:“客人有这样的绝技,我们也献上一个叠罗汉,怎么样?”于是,人们连说带笑地站起来。便有一个人走上前挺身站立,立即有一个人飞快地登到他的肩上,也站直了,连续上了四个人,叠得很高,别人不能再一下子登上去了,后边的人攀着肩膀,踏着胳膊,好像登梯子一样:十多个人很快全都上去了,看上去高可接天。郭秀才正惊讶地观看着,这十几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道路。


郭秀才吃惊地站立了很长时间,才顺着这条道回了家。第二天,肚子疼得厉害,尿全是绿色,像铜锈似的,碰到的东西都染成了绿色,也没有尿臊气,三天才没有绿尿。到他们共同喝酒的地方去看,只见剩骨头剩菜扔了满地,四周围全是杂草树木,根本没有道路。中秋节到了,郭秀才想去赴约,朋友把他劝住了。假如他大着胆子再去,会一会青娘子,必然会有更稀奇的事情。可惜他的主意动摇了!


★263、死僧


[白话]有个道士,各处云游,一天傍晚在郊外一座寺庙借宿。只见僧房的门锁着,他就找来一个蒲团,在廊下打坐。夜深人静,道士听到开门的声音。旋即看到一个和尚走进来,浑身是血,好像没有看见道士,道士也装作没看见他。和尚一直走进殿内,登上佛座,抱着佛头而笑,过了好久才离去。天亮了,道士看看僧房,门照旧锁着。他感到很奇怪,到村里把见到的情况说了。村里人赶快到寺里来,打开锁一看,和尚被杀死在地上,屋里的箱子席子都被掀得乱七八糟,知道是被盗贼抢劫了。人们又怀疑鬼笑还有什么缘故,共同去查看佛像头,只见脑后有细微的痕迹,挖开一看,里边藏着三十多两银子。于是,就用这笔钱把和尚安葬了。


异史氏说:谚语说:“财和命相连。”这话真是不假啊!有人俭朴吝啬,拼命攒钱,却不知道留给什么样的人,也是太傻了,何况和尚连那个不知道的什么样的人也没有呀!活着的时候不肯享受,死后还看着那些钱笑,守财奴让人可叹到了这种地步。佛说:“死后一文钱带不走,只有罪孽随身带。”说的不就是这个僧人吗!


★264、阿英


[白话]甘玉,字璧人,是庐陵人。父母早丧。留下一个弟弟叫甘珏,字双璧,当时只有五岁,由哥哥抚养。甘玉对弟弟特别友爱,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后来甘珏渐渐长大成人,秀美出众,又聪明会写文章。甘玉更加喜爱弟弟,经常说:“我弟人才出众,不能不找个好媳妇。”然而挑选得太厉害了,一直也未能成婚。当甘玉在匡山僧寺读书时,有一天晚上刚刚躺下,就听到窗外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偷偷一看,看到三四个女子席地而坐,有几个丫环在端酒上菜,长得都非常漂亮。一个女子说:“秦娘子,阿英为何不来?”坐在下座的女子说:“昨天从函谷关来,被恶人伤了右臂,不能和大家一起游玩,正因此感到遗憾呢。”另一个女子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起来还吓得直流汗。”在下座的女子摇着手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今宵我们姊妹欢乐地会聚在一起,说那些可怕的事情叫人不愉快。”那个女子说:“这丫头怎么这样胆小!难道会有虎狼把你叼走?要想不让我们说,必须唱首歌,为姊妹们喝酒助兴。”女子低声唱道:


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


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


唱完,满座的人都大加赞叹。


正谈笑间,忽然一个高个子男人从外边伟岸傲慢地走进来,鹰隼一样的眼珠子还直冒光,那模样又丑又可怕。女子们哭喊着说:“妖怪来了!”仓猝间如鸟兽散。只有唱歌的女子行走摇曳不稳,没能跑走,被那怪人抓住,哀哭着,拼命挣扎。那怪人发怒吼叫,咬断了女子的手指,便嚼着吃了,女子倒地昏死过去。甘玉怜惜这个女子,心中怒不可忍,急忙抽出宝剑打开门出去,宝剑一挥,砍在怪人的大腿上,怪人的大腿掉了下来,忍痛逃走。甘玉将女子扶进屋内,只见她面如尘土,鲜血染红了衣袖,一看她的手,右手拇指已断。甘玉撕块布替她裹上。这时女子呻吟着说:“救命的大恩,将怎样报答呢?”甘玉刚看到这个女子时,心中已想替弟弟撮合,因此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子。女子说:“我一个肢体残缺之人,已经不能操持家务了。我会另替你弟弟物色一个。”甘玉问她的姓氏,她回答说:“姓秦。”甘玉替她铺好被子,让她暂时在这里休养,自己拿着被子到别处去了。天亮过来一看,床已空了,心想女子自己回家去了。但访察附近的村子,很少有姓秦的;广托亲戚朋友,也无确切消息。回家与弟弟谈起这事,十分懊悔,如同失去了什么一样。


有一天,甘珏偶然到郊外去游玩,遇到一位十五六的女子,十分美丽,看着甘珏微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接着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问道:“您是甘家的二郎吗?”甘珏说:“是的。”女子说:“您的父亲曾与我有约,聘我做您的妻子,为何今日想要背弃前约,另和秦家订婚?”甘珏说:“我从小失去了父母,旧时亲友从未听说过,请说说你家的姓氏,我回去问问哥哥。”女子说:“不须细说,只要您愿意,我就会来您家。”甘珏以还未禀告哥哥推辞。女子笑着说:“傻郎君!竟这样怕哥哥吗?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日内,等候您的佳音。”说完告别离去。


甘珏回到家中,把此事告诉了兄嫂。哥哥说:“她说的都是谎话!父亲去世时,我二十多岁了,如果有这样的事,我怎么没听说?”又因为这女子独自在旷野行走,又和男人随便交谈,更加鄙视她。又问女子的容貌。甘珏面红到脖颈,不说一句话。嫂嫂笑着说:“想必是个美貌女子。”甘玉说:“小孩子怎会辨别美丑?纵然美丽,也比不上秦氏,等秦氏的事不成,再考虑这个也不晚。”甘珏没说话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看到一位女子,边哭边向前走。他勒住缰绳瞄了一眼,看到女子美丽非凡,简直人世无双。甘玉让仆人过去询问。女子回答说:“我曾经许配给甘家二郎,后因家贫搬到远处,就断绝了音信。最近我回来,听到郎家三心二意,要背弃婚约。我要前去问问大哥甘璧人,将我怎么办呢?”甘玉听后惊喜地说:“我就是甘璧人啊。老人从前订下的婚约,我实在不知道。这儿离家不远,请回家商量吧。”说着下了马,让女子骑上,他赶着马一起回家。女子自我介绍说:“我的小名叫阿英。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只有表姐秦氏和我住在一起。”这时甘玉才明白,上次弟弟遇到的美丽女子就是她。甘玉想将婚姻之事告知阿英的家庭,阿英竭力阻止。甘玉心中暗喜弟弟得到这样一个好媳妇,但又担心阿英为人轻佻,招人议论。时间久了,发现阿英举止非常庄重,又有少女的娇媚,还善于言谈。对待嫂嫂如同对母亲一样尊敬,嫂嫂也特别喜欢她。


中秋节那天,甘珏夫妻亲密地在一起宴饮,嫂嫂派人请阿英过去。甘珏不愿让妻子离开。阿英让叫她的人先走,说自己随后就来,但仍坐着谈笑,好长时间也没有去的意思。甘珏恐怕嫂嫂等的时候太久,因此连连催促阿英快去。阿英只是笑笑,最终也没去。第二天早上,阿英刚梳洗完毕,嫂嫂走过来关心地问:“昨天夜里咱们在一起,为何显得闷闷不乐呢?”阿英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甘珏觉得有些异常,再三询问,发现双方讲的情况不一致。嫂嫂大为惊骇,说:“如果不是妖怪,怎么会有分身术呢?”甘玉也很害怕,隔着门帘对阿英说:“我家世世代代都行善积德,没有和人积下怨仇。如果你是妖怪,请赶快走吧,请不要害我的弟弟!”阿英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不是人,只因为公爹给订了婚约,故此秦家姐姐也劝我来成亲。自知不能生男育女,曾经想离开,所以恋恋不走,是因为兄嫂待我不薄。现在既然对我有了怀疑,请从此分手吧。”转眼变成一只鹦鹉,翩翩飞走了。当初,甘父在世时,家中养的一只鹦鹉很聪明,甘父经常亲自喂食。当时甘珏只有四五岁,问道:“养鸟干什么呀?”父亲逗他说:“给你做媳妇啊。”有时鹦鹉没有食了,就喊甘珏去喂,说:“再不去喂,饿死你的媳妇了!”家里人也用这些话和甘珏玩笑。后来锁链断了,鹦鹉飞走了。这时才知道阿英所说的婚约就是这件事。甘珏明知阿英不是人,但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嫂嫂对阿英更加想念,日夜哭泣。甘玉很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过了两年,甘玉为弟弟娶了一位姓姜的姑娘,然而甘珏还是感到郁郁不乐。甘玉有个表兄在广东做司理的官,甘玉去那里探望,去了很长时间没有回来。这时,正赶上闹土匪,附近的村庄大多成了废墟。甘珏十分害怕,也率领全家人逃到山谷里。山谷中避难的男男女女很多,互相都不认识。忽然听到女子小声说话,声音特别像阿英。嫂嫂催促甘珏到跟前看一看,果然是阿英。甘珏高兴极了,抓住阿英的胳膊不放。阿英对她的同伴说:“姐姐先去,我看看嫂嫂就来。”来到嫂嫂面前,嫂嫂看见便伤心地哽噎哭泣。阿英再三劝慰,又说:“这里也不是安全的地方。”劝他们回家去。众人害怕强盗再来,阿英肯定地说:“不会有事。”于是大家一起回去了。阿英撮了一些土挡住大门,嘱咐众人好好住着不要出去,又坐下嘱咐了几遍,转身要走。嫂嫂急忙握住她的手腕,又让两个丫环抓住她的两只脚,阿英不得已,只好留下。然而不常回到卧室中,甘珏约她三四次,她才去一次。


嫂嫂常同她说甘珏对新娶的姜氏感到不满意,于是阿英早晨起来就为姜氏梳妆打扮,梳好头,仔细为她涂脂抹粉,人们一看,姜氏比以前漂亮了好几倍。这样经阿英打扮了三天,居然变成了美人。嫂嫂感到很奇怪,就说:“我没有生儿子。想给你大哥买个妾,还没来得及。不知在丫环中能否选一个能打扮漂亮点儿的?”阿英说:“没有不能改变的人,但原本长相好的容易改变罢了。”于是把丫环们都看了一遍,只有一名长得又黑又丑的,有宜男相。就喊来让她洗了洗,接着用浓粉杂和各种药末给她涂在脸上。这样涂了三天,丫环的面孔逐渐由黑变黄;又从第四天涂到第七天,脂粉沁入肌肤里面,居然好看了。全家人每天只是关了门说笑,并不再想兵荒马乱的事。一天夜里,忽听外面骚乱声四起,全家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儿听到门外人喊马嘶,接着纷纷远去了。天亮以后,才知村里几乎被烧抢光,强盗又分成小股到处搜查,凡是躲藏在山谷中的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掳。于是全家人更加感激阿英,把她看成了神人。阿英忽然对嫂嫂说:“我这次来,只是因为难忘嫂嫂的情义,帮你分担一些离乱中的忧愁。大哥就要回来了,我在这里,就如同谚语所说,非李非桃,成了一个可笑的人。我姑且回去,以后有空就来看望嫂嫂。”嫂嫂问:“你大哥在路上不会有事吧?”阿英说:“在路上有大难。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秦家姐姐受过哥哥大恩,一定会报答的,所以不会有什么事。”嫂嫂挽留阿英再住一宿,天还没亮她就走了。


甘玉从广东回来时,听到家乡兵荒马乱,便日夜兼程往家赶。路上遇到土匪,主仆扔下马,把银子缠在腰上,躲藏在荆棘丛中。一只秦吉了飞落在荆棘上,展翅遮住他们主仆二人。甘玉一看鸟足,缺一个脚趾,心中很奇怪。接着强盗从四面围了上来,绕着荆棘丛搜查,好像在寻找他们。二人连气也不敢出。强盗散去后,秦吉了才飞走。甘玉回到家中,和家中人各自叙述了双方的遭遇,才知道秦吉了就是甘玉曾经救过的美丽少女。


以后凡遇到甘玉外出不回家时,阿英晚上必来,估计甘玉将要回来,就早早走了。甘珏有时在嫂嫂屋里遇到阿英,乘机请她到自己屋里去,阿英答应了却不去。一天夜里,甘玉又到别处去了,甘珏估计阿英一定会来,就躲藏起来等候。不一会儿,阿英果然来了,甘珏突然走出来,拦住阿英把她拉到自己的卧室。阿英说:“我和您的情缘已经尽了,勉强再结合在一起,恐怕上天会怪罪。如果稍留馀地,不时还能见上一面,怎么样?”甘珏不听,最终还是住在了一起。天亮时,去见嫂嫂。嫂嫂奇怪夜间怎么不来。阿英笑着说:“中途被强盗劫走了,让嫂嫂惦念了。”说了几句话就急忙走了。不多一会,有一只大猫叼着一只鹦鹉经过嫂嫂房门口。嫂嫂吓得要命,暗想肯定是阿英。当时正在洗发,急忙停止,大声呼叫,家里人一起连喊带打,才夺回了鹦鹉。只见鹦鹉的左翼沾着血,只存一点儿气息。嫂嫂把它放在膝上,抚摸了好久,鹦鹉才苏醒过来,用嘴梳理着翅膀。过了一会儿,在屋内飞了一圈,呼叫道:“嫂嫂,别了!我怨恨甘珏呀!”说完鼓起双翅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265、橘树


[白话]陕西的刘公,曾任兴化县令。有一位道士送来一棵盆栽的树,一看,是一棵细如手指的橘树,推辞不要。刘公有个小女儿,当时只有六七岁,正赶上过生日。道士说:“这个不配供大人欣赏,聊为女公子祝寿吧。”刘公这才收下。女孩子一见,非常喜欢,放在闺房内,早晚精心护理,唯恐小树受到伤害。刘公任职期满时,橘树已长到一把粗了。这年第一次结果。刘公将整理行装离任,因橘树沉重累赘,打算扔下。女孩儿抱着橘树哭了起来。家人骗她说:“我们只是暂时离开,不久还要回来。”女孩儿相信了,才停止了啼哭。又恐怕橘树被有力气的人给扛走,看着家里人把树栽在台阶下,全家才离开。


女孩儿回到家乡,后来聘为庄家的媳妇。庄家姑爷在丙戌年中了进士,被授予兴化县令,夫人大喜。心想已过去了十几年,橘树大概已不存在了,到了兴化,橘树已长成合抱的大树了,树上果实累累,大约有千数个。询问当年的衙役,他们都说:“刘公走后,树长得很茂盛但不结果,这是第一次结果。”大家更是感到奇怪。庄知县在兴化任职三年,橘树年年果实累累。到第四年,树木憔悴没有开花。庄夫人对庄知县说:“你在此当官的时间不会太长了。”到秋天,果然卸任了。


异史氏说:橘树难道和刘女有夙缘吗?事情为什么这么巧!橘树结果好像是在感恩,不开花好像在伤感离别。草木都如此,何况人呢?


★266、赤字


[白话]顺治十二年的一个冬夜,天上出现了几个火红的字。这几个字是:“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267、牛成章


[白话]牛成章是江西的布商。娶妻郑氏,生了一子一女。他在三十三岁时生病死了。他的儿子名叫牛忠,当时才十二岁,女儿只有八九岁。郑氏不能守寡,把财产都据为己有,改嫁走了。丢下两个孤儿,难以生存。牛成章有个叔伯嫂子,已经六十岁了,贫穷守寡,无依无靠,就与两个孩子一起生活。


过了几年,嫂嫂死了,家中更穷愁潦倒。这时牛忠渐渐长大,想继承父业而苦于没有本钱。妹妹嫁给了毛家,毛家是个富商。妹妹哀求丈夫借给哥哥数十两银子。牛忠和别人一起到南京去,路上遇到强盗,钱全部被抢走,漂泊异乡不能回家。一天,牛忠偶然来到一家当铺,见掌柜长得很像自己的父亲,出来后暗中打听,姓名也和父亲相同,他心中非常惊诧,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每天在当铺周围转悠,暗中观察掌柜对他有没有反应,而掌柜却不闻不问。这样过了三天,看掌柜的言谈举止,真的就是自己的父亲。牛忠不敢去相认,于是向当铺的佣人们自我介绍,求那掌柜看在同乡的分上,让他到当铺当个佣人。立完契约,掌柜看他的原籍、姓名,似乎有所触动,就问他从哪里来。牛忠哭着诉说了父亲的名字。那掌柜听后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问:“你的母亲好吗?”牛忠又不敢说父亲已死,婉转地回答说:“我父亲六年前外出经商没有回家,母亲改嫁走了。幸亏有伯母抚育,不然,早就葬身沟壑了。”那掌柜悲伤地说:“我就是你的父亲呀。”说着握着他的手很是悲哀。又带他进去拜见了后母。后母姬氏,三十多岁,没生儿女,见到牛忠很高兴,在内室摆酒宴招待他。牛成章一直郁郁寡欢,很想回一趟故乡。姬氏担心店里无人照看,阻止他回去。牛成章就领着儿子一起经营当铺,过了三个月,把当铺交给儿子经营,他收拾好行装回乡去了。


分别以后,牛忠把父亲已死的实情告诉了后母。姬氏听了大吃一惊,说:“你父亲到这里做买卖,从前和他交情很好的人,挽留他做当铺生意,他娶我已经六年了。怎么说他已经死了呢?”牛忠又把详情说了一遍。两个人都疑虑重重,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过了一天一夜,牛成章回来了。他带来了一个妇人,头发像乱草,牛忠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母亲。牛成章揪着女人的耳朵顿脚大骂:“为什么抛弃我儿子!”女人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牛成章用嘴咬她的脖子。女人喊叫牛忠:“儿子救救我!儿子救救我!”牛忠于心不忍,横身隔在父母之间。牛成章仍然愤恨不已,这时女人已不见了。众人大惊,大嚷见到鬼了。再看看牛成章,面色变得很难看,衣服落在地上,他化作一团黑气,很快也不见了。牛忠和后母又惊又叹,把牛成章的衣帽收拾起来埋了。牛忠继承了父亲的生意,赚了万贯家财。后来回故乡一问,改了嫁的母亲正是那天死的,全家人都看见了牛成章。


★268、青娥


[白话]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曾任县尉,早就去世了。霍桓是最小的儿子,聪明过人。十一岁时,就考中秀才进入县学读书,称为神童。母亲对他过分地爱怜,禁止他走出家门,十三岁了还分辨不清叔叔、伯伯、外甥、舅舅的关系。同乡有个武评事,喜欢道术,进山修炼不再回家。他有个女儿青娥,十四岁了,异常美丽。青娥小时偷偷地读父亲的道书,向往何仙姑的为人。父亲隐居深山后,青娥立志不出嫁,她母亲也无可奈何。一天,霍桓在门外偶然看见了青娥。尽管年少无知,还是觉得非常喜欢青娥,只是说不出来,回家后,把心思直接告诉了母亲,让她托媒人去提亲。霍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很为难,霍桓心中闷闷不乐。霍母怕拂了儿子的心意,便托和武家有往来的人试着提一提,果然不成。霍桓无论干什么,都在想着这件事,但也没想出好办法。


有一天,正巧有位道士来到门前,手里握着一把小铲子,才一尺多长。霍桓借过小铲子看了看,问:“这铲子做什么用?”道士回答说:“这是挖药用的工具,东西虽小,但可挖动坚硬的石头。”霍桓不相信。道士就用铲子挖砍墙上的石头,那石头如腐烂了一样,应手而落。霍桓感到很惊奇,玩弄着小铲子爱不释手。道士笑着说:“公子既然喜爱,那就送给你吧。”霍桓听了大喜,拿出钱来酬谢,道士不要,走了。霍桓把铲子拿回家,用它在砖头、石块上试了几次,都很容易就铲掉。他突然想,如果用铲子把墙铲个洞,就可以见到青娥了,却不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


打更以后,霍桓跳墙离了家,一直来到武家门外,打通了两道墙壁,才到达正院。见小厢房里还有灯光,便伏下身子窥视,只见青娥正在卸晚妆。一小会儿,灯灭了,静得没一点儿声音。霍桓穿墙进入屋内,青娥已经睡着了。霍桓轻轻地脱了鞋,悄悄地上了床,恐怕惊醒青娥,会遭到辱骂驱逐,于是蹑手蹑脚地躺在青娥的被子边,微微闻到青娥身上的香气,心愿也算满足了。但因忙碌了半夜,已十分疲倦,刚一合眼,不觉睡着了。青娥醒来,听到有呼吸的声音,睁眼一看,从墙洞透进了亮光。青娥大吃一惊,急忙起来,暗中拔开门栓,轻轻地出了屋门,敲窗户叫醒了仆妇,手执灯火、棍棒一起来到青娥屋内。只见一个梳着两只抓髻的少年在青娥的床上酣睡,仔细一看,认得是霍桓。推推他,他才醒来,一骨碌坐起来,两只眼灼灼有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不怎么害怕,但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说一句话。众人骂他是贼,大声地呵斥他。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喜爱小姐,愿意亲近亲近她。”众人又怀疑凿通了好几道墙,不是小孩子能干的。霍桓拿出小铲子说明它的神异。人们当场试验,惊奇万分,认为是神仙赐给的。众人想将此事报告夫人,青娥低头沉思,好像不同意。众人看出了青娥的心意,于是说:“这孩子的人品才学和门第,一点儿也不辱没我家。不如放他回去,让他请个媒人再来求婚。天亮后,向老夫人撒个谎,说有贼来了,怎么样?”青娥没有回答。众人催促霍桓快走。霍桓索要铲子。众人笑道:“傻小子!还不忘拿走凶器呀?”霍桓偷看枕边有一只凤钗,暗中收入袖中。这事已被一个小丫环看见,急忙告诉了青娥。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一个老仆妇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别说他是个傻小子,他心里可精透了。”就拽着他,仍从墙洞出去了。


霍桓回到家,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请求母亲再托媒人去武家提亲。霍母不忍心直接拒绝,只好遍托媒人,抓紧给霍桓另觅佳偶。青娥知道后,心中非常焦急,暗中派个心腹之人给霍母透话。霍母很高兴,立刻托媒人去提亲。这时武家的一个小丫环泄露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武夫人感到受了污辱,十分恼怒。媒人来到,更触发了武夫人的怒气,她用拐杖点着地,大骂霍桓并连及其母。媒人吓得赶快逃回来,叙述了当时的情况。霍母也生气了,说:“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干的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但为何要这样无礼谩骂!当他们睡在一起时,为何不将这荡儿淫女一齐杀掉?”从此以后,见到武家的亲戚,便把这事诉说一遍。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特别懊悔,可也无法禁止霍母不让她说。青娥暗中派人委婉地向霍母说明事情原委,并且发誓不嫁他人,言语甚为悲哀恳切。霍母感动了,再也不乱讲了,但提亲的事,也搁置不谈了。


这时正遇上陕西欧公来这里当县令,看到霍桓的文章,很器重霍桓,不时将他召进衙署,极其优待宠信。一天,欧公问霍桓:“成亲了吗?”霍桓回答说:“还没有。”欧公又仔细询问其中的缘由,霍桓回答说:“从前与前武评事的女儿订下婚约,后来由于有些小误会,所以耽搁了。”欧公又问:“还愿意吗?”霍桓不好意思回答。欧公笑着说:“我当为你们成全这件事。”就委派县尉、教谕,到武家送聘礼。武夫人很高兴,婚事就定了。过了一年,把青娥娶进了门。青娥进门后,就把小铲子扔在地上说:“这是做贼用的东西,你拿走吧!”霍桓笑着说:“不要忘了媒人。”一刻不离地珍藏在身上。


青娥为人温柔善良,沉默寡言,一天除了早中晚三次问候婆婆外,其馀时间闭门静坐,也不怎么留心家事。婆婆如果因婚丧之事到亲朋家去,青娥事事都管,每件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照料孩子的事全都交给乳母佣人,好像对孩子也不特别疼爱。又过了四五年,忽然对霍桓说:“我们恩爱的缘分,至今已经八载。现在离别的日子长,相见的日子短,可怎么办呢!”霍桓吃惊地询问怎么回事,青娥又沉默不言了,她仔细地打扮一番,拜见了婆婆,回到了自己房中。霍桓追进屋去盘问,只见她仰卧在床上已经气绝。霍氏母子万分悲痛,买了一口好棺材把青娥埋葬了。


霍母年迈体衰,每当抱起孙子就想起了儿媳,悲伤得肝胆俱碎,因此得了病,卧床不起。她不想吃东西,只想喝点儿鱼汤,可是附近没有鱼,非得到百里之外才能买到。而当时仆人和马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天性孝顺,急不可待,带着钱独自上路,昼夜不停地赶路。返回时,走到山中,日已西沉,他两脚一瘸一拐,一步也迈不出多远。后来过来一个老头,问道:“脚上大概打泡了吧?”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拉他坐在路边,敲石取火,用纸裹上药末,点着熏霍桓的两脚。熏完,让他试着走走,不但不疼了,步履更加矫健了。霍桓再三表示感谢。老头问:“什么事这样急不可待?”霍桓说因为母亲的病,并把始末缘由说了一遍。老头问:“为什么不再娶一个呢?”霍桓回答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头遥指着山村说:“这里有一个好姑娘,如果能跟我去,我当给你做媒。”霍桓说母亲生病等着吃鱼,暂时没有时间。老头向他拱拱手,约他以后来山村,只打听老王就行,说完告别而去。霍桓回到家中,做好鱼给母亲吃。母亲稍吃了一些,过了几天病就好了。霍桓于是带着仆人骑着马去寻找老头。


霍桓来到与老头分手的地方,找不到要去的村庄了。他徘徊寻找了好一会儿,夕阳渐渐西下了。山谷地势复杂,又看不到远处,于是与仆人分头上山,想找个村落,但山路崎岖,不能骑马,只好徒步行走,这时已是暮气笼罩。霍桓小步走着,四处张望,也找不到村落。刚要下山,又迷了路,心中烦躁得像火烧一样。正在荒草间找路,昏暗中从峭壁上掉了下来。幸好在峭壁数尺下面有一块突出的石台,就掉在了石台上,石台仅能容身,往下一看,深不见底,霍桓害怕极了,一点儿也不敢动。又庆幸的是崖边都长有小树,挡着身体,如同栏杆似的。过了一阵子,霍桓发现脚边有个小洞口,心中暗喜,用背靠着石壁,像蛴螬一样挪进了洞内。这时心里才稳定下来,盼望天亮可以呼救。不一会儿,发现洞的深处有点点亮光。霍桓一步步向亮处走去,约走了三四里,忽然看到房舍,没有灯烛,却亮堂堂地如同白天一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从房里走出来,霍桓一看,原来是青娥。青娥见了霍桓,吃惊地说:“郎君怎么能来到这里?”霍桓没顾上说话,一把抱住青娥的衣袖伤心呜咽。青娥劝他止住哭泣。问起婆婆和儿子,霍桓把家中艰难的情况说了,青娥心中也很难过。霍桓问:“你死了一年多了,这里大概是阴间吧?”青娥说:“这不是阴间,而是仙府。以前我没有死,所埋的只是一根竹杖罢了。郎君今天来了,也是有仙缘啊。”说完带着他去见父亲,只见一位长胡子老头坐在屋里,霍桓赶快上前拜见。青娥说:“霍郎来了。”老头吃惊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略加寒暄,说:“女婿来太好了,应当留在这里。”霍桓说母亲在家盼望,不能久留。老头说:“这我也知道。但晚回去三四天,有什么关系。”于是摆上酒菜招待霍桓,又让丫环在西屋铺床,放上锦缎被褥。霍桓吃完饭回到屋里,约青娥与他同床睡。青娥拒绝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容许这种轻慢的行为?”霍桓抓住青娥的手臂不放。窗外丫环们“嗤嗤”地笑,青娥更加羞愧。两人正推拉时,老头进来了,斥责说:“你这个凡夫俗子玷污了我的洞府!快走!”霍桓一向自尊心很强,羞愧难忍,也变了脸色说:“儿女之情,人所不免,当长辈的怎能偷窥监视?你让我离开也不难,但要让你的女儿同我一起走。”老头无辞可答,招呼女儿跟着,打开后门送他出去,等把霍桓骗出了门,父女俩把门一关就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只见巉岩峭壁,连个缝隙也没有,只有自己孤孤单单,不知该往何处去。看看天空,斜月高悬,星星也稀稀落落。霍桓惆怅了很久,由悲转恨,对着峭壁大声呼叫,也没人回答。他愤怒极了,从腰中掏出小铲子,砍凿着石壁向前推进,一边凿一边骂。不一会儿打进去三四尺,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孽障呀!”霍桓更加奋力地凿起来。忽然洞底开了两扇门,老头把青娥推出来说:“去吧!去吧!”峭壁又合上了。青娥抱怨说:“既然爱我娶我为妻,怎能这样对待老丈人呢?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了你这件凶器,把人缠得要死!”霍桓得到了青娥,已心满意足,也不再分辩,只是发愁路途险难无法回家。青娥折了两根树枝,每人骑上一枝,树枝立即变成了马,连走带跑,一会儿就到了家。这时霍桓已经走失七天了。


当初,霍桓与仆人失散后,仆人找不到霍桓,就回家告诉了霍母。霍母派人到山中四处搜寻,没有一点儿踪迹。正忧愁焦急的时候,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高兴地走出迎接。抬头看见了青娥,差点吓死。霍桓把经过情形略述了一遍,霍母听了更加高兴。青娥因自己形迹诡异,怕别人知道了奇怪,请求搬家,霍母同意了。正好在别郡还有一处住宅,选个日子就搬走了,人们也不知道。他们一起又共同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同县的李家。后来霍母去世了。青娥对霍桓说:“我们家的茅田里,有一只野鸡生了八个蛋,这块地可安葬母亲。你们父子可扶灵回去安葬。儿子已长大成人,应该留在那儿守墓,就不要回来了。”霍桓听从了妻子的话,安葬完母亲就独自返回了。过了一个多月,儿子孟仙回来探望父母,父母都没在家。问老仆人,则说:“去安葬老夫人还没有回来。”孟仙心知事情奇异,只能长叹罢了。


孟仙文章写得好,很有名气,但是科考却不顺利,到四十岁也没考中。后来以拔贡的身份参加顺天府的乡试,遇到同一号舍的考生,大约有十七八岁,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欢他。看他的试卷,注明顺天府廪生霍仲仙。孟仙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向他讲了自己的姓名。霍仲仙也感到很奇怪,就问孟仙是什么地方人,孟仙都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进京时,父亲嘱咐如果在考场遇到山西姓霍的,是一家子,应热情相待,现在果然如此。然而为什么我俩的名字这样相同呢?”孟仙就询问仲仙高祖父、曾祖父、父、母的姓名,听后吃惊地说:“这是我的父母啊!”仲仙怀疑年龄不符,孟仙说:“我们的父母都是仙人,怎能从他们的容貌来判断年龄呢?”于是叙述了以前的事情,仲仙才相信了。考完顾不上休息,兄弟二人一起坐车回家。刚到家门口,仆人迎上前禀告,说昨夜不知老爷和夫人到哪里去了。两人大吃一惊。仲仙进屋去询问妻子,妻子说:“昨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酒,母亲说:‘你们夫妇年纪轻没经历过什么事。明天大哥来了,我就放心了。’早晨进母亲屋里一看,已经没有人了。”兄弟二人听说,伤心得跺脚。仲仙还打算去追寻,孟仙认为那只是徒劳无益,才没去寻找。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先的坟墓都在山西,就跟着哥哥回山西了。他们还是希望父母仍在人间,所以随处探访,但始终打探不到踪迹。


异史氏说:钻墙入室,睡卧小姐身旁,这人也太痴情了;凿开墙壁骂老岳父,行为也太狂放了。仙人将他们撮合为夫妇,只为了让他们长生不老来表彰他们的孝行。既然已经混迹在人间,结婚生子,就永远住在那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但三十年当中几次抛弃自己的孩子,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太奇怪了!


★269、镜听


[白话]益都有郑氏兄弟俩,都是善写文章的读书人。老大早就出了名,父母特别喜欢他,因此对他的妻子也格外的好。弟弟没什么名气,父母不是特别喜欢他,因此连他的妻子也看不上眼,乃至非常轻视。两个媳妇因受到不同的对待,彼此也产生了矛盾。二媳妇每每对丈夫说:“都是男子汉,你为何不能为妻子争口气?”于是赌气不让丈夫与她睡在一起。老二受到刺激,开始奋发图强,努力钻研,也出了名。父母对他也逐渐喜爱了,但还不如哥哥。二媳妇望夫成名心切,这年正赶上科考,就偷偷地在除夕夜出门捧着镜子以听街人偶语来占卜。这时有两个人刚刚起床,互相推着开玩笑,说:“你也凉快凉快去吧!”二媳妇回去后,弄不清这句话象征着吉还是凶,也就不再想了。科考过后,兄弟二人都回来了。当时天气很热,两个媳妇在厨房做饭,准备送给在田里干活的人,两人热得要命。忽然有骑马报喜的人来到门口,报告老大考中了。郑母来到厨房喊大媳妇:“老大考中了!你可以凉快凉快去了。”二媳妇又气又难过,一边哭泣一边做饭。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告老二也考中了,二媳妇用力把擀面杖一扔,抬起身就走,口中说道:“我也凉快凉快去!”这时由于内心情绪激动,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后来一想,才知道用镜子占卜的事应验了。


异史氏说:人贫穷了,父母也不把儿子当儿子看待,是有原因的啊!家庭内部,固然不是闹意气的地方。然而郑老二的妻子激励自己的丈夫,与那些怨天尤人无理取闹的人大不相同。她投杖而起的情景,也真是千古以来的痛快事啊!


★270、牛癀


[白话]陈华封是蒙山人,因盛夏暑热难耐,在村外大树下躺着乘凉。忽然跑过来一个人,头上裹着围巾,快步跑到树阴下,倚靠石头坐下,不停地搧着扇子,汗如雨下。陈华封坐起来,笑着对来人说:“如果取下围巾,不搧扇子也可以凉快了。”客人说:“拿下来容易,再围上就难了。”陈华封与他聊天,客人谈吐温文尔雅。过了一会儿,客人说:“此时没有别的可想,只要有冰镇的美酒,一口饮下,又凉又香,从嗓子直流到肚里,暑气可消去一半。”陈华封笑着说:“这个愿望容易满足,我可以使您如愿以偿。”他握着客人的手说:“寒舍很近,就请劳驾前往吧。”客人笑着跟他去了。


到了家,陈华封拿出贮藏在石洞里的美酒,凉得冰牙。客人非常高兴,一气喝了十大杯。这时天已黑了,天上忽然下起雨来,于是在屋里点上灯,客人解下了围巾,两人不拘形迹地伸腿坐着。说话的时候,看到客人的脑后不时漏出灯光,陈华封感到很奇怪。不一会儿,客人酩酊大醉,在床上睡着了。陈华封端着灯到客人脑后偷看,只见耳朵后面有个大洞,有杯口那样大;里面有几道厚膜,间隔像窗棂;棂外一块软皮遮掩着,里面好像是空的。陈华封惊异极了,暗中拔下头髻上的簪子,拨开软膜往里看,有一个东西,形状像小牛,随着手飞了出来,穿破窗纸飞走了。陈华封更加诧异,不敢再拨了。他刚要转身,客人已经醒了,吃惊地说:“你看到我的秘密了!把牛癀放出去,这可怎么办啊?”陈华封连忙施礼,问是怎么回事。客人说:“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六畜的瘟神啊。刚才放出去的是牛癀,恐怕百里之内的牛都要死绝了。”陈华封本来就以养牛为业,听了以后非常害怕,赶忙下拜求客人想个解除灾害的办法。客人说:“我也免不掉被治罪,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呢?只有苦参散最有效,你能广传此方,不存私心就可以了。”说完,道谢出门。又捧了一捧土放在壁龛内,说:“每次用一点儿也有效。”拱拱手就不见了。


过了不久,牛果然生了病,瘟疫流行。陈华封只想个人得利,将药方的事保密,不肯外传。只传给了他弟弟,弟弟试试,果然灵验。而陈华封自己把苦参剉成末喂牛,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他有四十头牛,几乎死光,只剩下老母牛四五头,眼看也要死掉了。他心里懊恼,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壁龛上的土,心想也不见得有效,姑且试试。过了一夜,牛全好了。他这才明白药之所以不灵验,是神仙惩罚他自私自利。后来过了几年,母牛繁殖,牛群又逐渐恢复到原来的数量。


★271、金姑夫


[白话]会稽有个梅姑祠。祠里供奉的神女原来姓马,家住东莞,没过门未婚夫就死了,于是她立誓不再嫁人,三十岁时去世。同族的人修了祠庙纪念她,称她为梅姑。顺治十三年,上虞人金生赶考经过此地,进入庙中参观浏览,有些想入非非。到夜里,梦见来了一个丫环,告诉他梅姑请他去。他跟着丫环走了。进入祠庙,梅姑站着等候在屋檐下,笑着对他说:“承蒙先生眷顾,我确实依恋。如不嫌我拙陋,我愿以身相许,做您的侍姬。”金生连声答应。梅姑送他走时说:“先生暂时先离开。等座位建好了,就迎接您来。”金生梦醒后,心里很厌恶。当天夜里,当地人梦见梅姑说:“上虞的金生,现在是我的夫婿,你们应该给他塑个像。”第二天早晨,村里人说起来,都做了同样的梦。族长担心玷污了梅姑的贞洁,因此没有听从。不久,全家都生了病。族长很害怕,就在梅姑像的左边塑了一尊像。像塑好后,金生告诉妻子说:“梅姑来接我了。”穿好衣服便死了。金生的妻子痛恨梅姑,来到祠庙,指着梅姑像骂了好多不堪入耳的话,又登上神座打了梅姑好一顿嘴巴,这才离去。至今马家的人还称金生为金姑夫。


异史氏说:为未婚夫守节不嫁,不可谓不贞节。当了数百年的鬼,忽然又改变节操,这是何等的无耻呢?大体说来,贞魂烈魄,未必会依附于泥塑的偶像上,这座庙好像有些灵验,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都是鬼狐在作怪罢了。


★272、梓潼令


[白话]进士常大忠,是太原人,在京城等候任命官职。任命前天夜里,梦见梓潼帝君来拜访他。第二天,拿到任职令,果然是任梓潼县令,他感到很奇怪。后来为父守丧,离职回家,服孝期满后在京等候任命,又梦见梓潼帝君来访。他暗想,难道还是出任梓潼县令吗?不久任命下来,果然仍为梓潼县令。


★273、鬼津


[白话]李某白天睡觉,看见一个女人从墙里出来,头像个装着乱草的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她来到床前,才用手把头发分开,露出脸来,又肥又黑丑陋之极。李某非常害怕,想跑。女人突然上了床,用力抱着他的头,就与他接吻,并用舌头把津液度入他的口中,津液冷如冰块,一点儿一点儿进入喉咙内。想不咽下去,但喘不过气来,咽下去又稠又粘塞住喉咙。刚一呼吸,口中又满了,一喘气又咽了下去。这样过了好长时间,憋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这时听到门外有人走路的声音,女人才松开手走了。从此以后,李某腹胀得喘不过气来,数十天不能吃东西。有人告诉他喝点参芦汤试试看能否吐出来,结果吐出了像鸡蛋清一样的东西,病才好了。


★274、仙人岛


[白话]王勉,字黾斋,灵山人。他才思敏捷,考试时屡考第一,又心高气傲,善于说俏皮话,很多人都被他讽刺挖苦过。偶然遇到一位道士,道士看了看王勉,说:“您的相貌极为尊贵,然而被您挖苦别人造的孽折损尽了。以您的智慧,如果改变念头来修道,还可能成为仙人。”王勉嗤之以鼻说:“福泽诚然是不可知的,但是世上哪有仙人!”道士说:“您的见识为何这样短浅啊?不必到别处去找,我就是仙人。”王勉更笑话他在说假话了。道士说:“我有什么神异的。如果您能跟我去,可以立刻见数十位真正的仙人。”王勉问:“在什么地方?”道士说:“近在咫尺。”道士于是把手杖夹在两腿之间,另一头递给王勉,让他也像自己这样骑上,嘱咐他闭上眼,喊一声:“起!”王勉感到手杖粗得如同装着五斗米的袋子,凌空飞起来,偷偷一摸,上面鳞甲片片。王勉心中惊异害怕,不敢再动。过了一段时间,道士又喊了一声:“止!”把手杖抽出去,他们就落在一所大宅中,只见重楼延阁,像帝王的宫殿一样。有个台子有一丈多高,台上的大殿有十一根大柱子,弘丽无比。道士拽着王勉上了殿台,让童子准备筵席招待客人。殿上设置了数十桌筵席,铺张得让人眼花缭乱。道士换上华贵的衣服等待着。


一会儿,客人们从空中来了,有的骑着龙,有的骑着虎,有的骑着鸾凤,各不相同,每人还携带着乐器。有女的,有男的,还有光着脚的。客人中有一个漂亮女子,骑着五彩凤凰,作宫中打扮,有侍女帮她抱着乐器,这乐器有五尺多长,不是琴也不是瑟,不知叫什么名。开始饮酒了,各种山珍海味一样样摆上来,吃到嘴里异常香甜,同一般的菜肴大不一样。王勉默默地静坐着,只是不停地看着那漂亮的女子,心里很喜欢她,又想听她演奏乐器,暗中又怕她不演奏。酒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老头提议:“承蒙崔真人把我们召来,今天可以说是个盛会了,自然应当尽情欢乐。请拿着相同乐器的,共同演奏一曲。”于是各自组合相配,演奏起来。丝竹之声响彻云霄。只有骑凤凰的女子,没有人的乐器能和她的相配。大家演奏完毕,拿乐器的侍女解开装乐器的绣囊,把乐器横放在几上。女子轻舒玉腕开始演奏,手法像弹筝,乐音比琴音响亮数倍,响亮得足以使人心胸开旷,柔和得使人销魂荡魄。弹了半顿饭工夫,整个殿内寂静无声,连咳嗽声都没有。弹完一曲,铿锵一声,如同击磬。大家齐声称赞说:“真是云和夫人的绝技呀!”大家都起身告别,鹤鸣龙吟,一会儿都走了。


道士铺设床榻锦被,供王勉睡觉。王勉刚看到那美丽女子时,爱心已萌,听到她演奏后,思慕之情更加热烈。又想到凭自己的才能,获取高官如同拾取芥草,富贵后什么不可得到。顷刻之间,思绪万端,乱如蓬麻。道士好像已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对他说:“您前世与我是同学,后来因为意志不坚定,才坠入尘世。我不把您看作外人,实在是想从污泥中把您拔出来,不料您误入迷途太深,糊里糊涂不能醒悟。现在就送您走吧。我们未必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但是想做天仙得遭两次劫难。”于是指着台阶下的长石,让他闭目坐在石上,一再嘱咐他不要睁眼。说完,就用鞭子驱赶石头。石头飞了起来,风声灌耳,不知道飞行了多远。王勉忽然想到不知下面的景物是什么样的,暗中微微将眼睁开一条缝,只见大海茫茫,无边无际。他十分害怕,赶快闭上眼睛,这时身体已和石头一齐从空中掉下来,“噗通”一声,像海鸥潜入水中一样沉没了。多亏自小在海边长大,略会游泳。这时听到有人鼓掌说:“跌得美呀!”


正在危险之际,一位女子把他救到船上,并且说:“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了!”王勉一看,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容貌美丽。王勉出水以后冷得直打寒战,请求烤烤火。女子说:“跟我一起到家里去,我为你设法。如果满意了,可不要忘记我啊。”王勉说:“你这说的什么话啊!我是中原的才子,偶然碰到这样的狼狈处境,逃过此难我会以身相报,何止是不忘呢!”女子握桨划船,快如风雨,不一会儿已靠近岸边。女子从船舱中取出一把所采的莲花,领着王勉离船上岸。走了半里多地,进了一个村子,看见一户人家朱漆的大门朝南开着,进去以后走过了几道门,女子先进去了。一小会儿,一个男子走出来,大约四十多岁,向王勉作揖,请他走上台阶进入屋内,让侍者取来衣帽鞋袜,为他换上。换完以后,询问他的家族姓氏,王勉说:“实不相瞒,我的名气人们也是知道的。崔真人对我很是眷恋,招我到仙境去。我自认为取得功名易如反掌,所以不愿隐居。”男子站起来恭敬地说:“这里叫仙人岛,远离人世。我名叫文若,姓桓,世代居住在这幽僻的地方,今天有幸见到名流。”于是殷勤地摆上酒菜。又从容地说:“我有两个女儿,大的叫芳云,今年十六岁了,只是至今没有遇到佳偶。我想让她侍奉您这位高雅的人,怎么样啊?”王勉心想,一定是那美丽的采莲女子,连忙起身道谢。桓文若吩咐从邻居中请来了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又让人立即把女儿叫来。


一会儿,异香扑鼻,十几个美女簇拥着芳云出来了,光艳明媚,如盛开的荷花映着朝阳。行礼毕,就坐下来。那些美女站在她的旁边,那采莲的女子也在其中。几杯酒过后,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仅有十来岁,姿容神态秀丽可爱,笑着靠在芳云的身旁,双眼左顾右盼。桓文若看着说:“女孩子不呆在自己房内,出来做什么?”又对客人说:“这是绿云,是我的小女儿。挺聪明,能背诵各种古书。”就让她为客人朗诵诗。于是绿云朗诵了三首《竹枝词》,声音婉转动听。朗诵完毕,又让她挨着姐姐坐下。桓文若接着对王勉说:“王郎是个天才,作品一定很多,能让我领教领教吗?”王勉慨然答应,立即朗诵了一首近体诗,朗诵完,左顾右盼,洋洋得意。诗中有两句是:


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


邻居老头再三吟诵。芳云低声告诉他说:“上句说的是孙行者离开火云洞,下句说的是猪八戒渡过子母河。”在座的人听了都拍手大笑。桓文若又请王勉再朗诵一些别的作品。王勉又朗读《水鸟》诗:“潴头鸣格磔……”念完这句,忽然忘了下句。刚一沉吟,芳云向妹妹悄声耳语,说完掩口而笑。绿云对父亲说:“姐姐为姐夫续了下句。就是:‘狗腚响弸巴。’”满座的人听了哗然大笑,王勉有些惭愧。桓文若发怒地瞪了芳云一眼,王勉神色才镇定了一些。


桓文若又请教王勉的文章。王勉心想,这些隐居的人必然不知道八股文,就炫耀他考第一的那篇八股文,题目是“孝哉闵子骞”两句,破题是:“圣人赞大贤之孝……”绿云望着父亲说:“圣人不会用字来称呼弟子,‘孝哉……’一句,就是别人的话。”王勉听了,兴奋劲儿一下子没有了。桓文若笑着说:“小孩子懂个什么!文章好坏不在这里,只看文章本身如何。”王勉又接着往下背诵。每念几句,姐妹俩必定耳语一番,好像是评论之词,只是嘀嘀咕咕听不清楚。王勉背诵到得意之处,还把考官的评语也叙述一番,有的评语说:“字字痛切。”绿云告诉父亲说:“姐姐说:‘应删去“切”字。’”众人都不知是什么意思。桓文若怕这句话有轻视王勉的意思,不敢深问。王勉诵读完,又叙述考官的总评,有“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的话。芳云又掩口对妹妹耳语,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绿云又告诉父亲说:“姐姐说:‘羯鼓应当是四挝。’”众人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绿云开口要说,芳云忍住笑呵斥说:“鬼丫头敢说,打死你!”众人更加疑惑,互相猜测。绿云忍不住了,才说:“去掉‘切’字,说‘痛’就是‘不通’。鼓敲四挝,那声音就是‘不通又不通’呀。”众人听了大笑。桓文若生气地训斥了两姐妹,又亲自站起来敬酒,赶忙赔礼道歉。王勉开始时还自认为才高名声大,把古往今来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到这里,神气沮丧,只有汗颜而已。桓文若讨好地安慰说:“正好有一句话,请在座的对个对子:‘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众人还未想好,绿云应声说:“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芳云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连呵手胳肢绿云。绿云赶快逃开了,回头说道:“关你什么事!你骂个没完没了,就没事,怎么别人说一句,就不许了?”桓文若呵斥了几句,她们才笑着走了。邻居老头也告辞回去了。丫环们引导着王勉和芳云夫妻二人走进卧室,灯烛、屏风、床榻等,陈设精美完备。又看到洞房内,满架书籍,几乎无书不有。略微提个难题,芳云对答如流。


王勉到此时,才觉得自己见识鄙陋,有了望洋兴叹的羞愧。芳云喊“明珰”,那采莲的女子答应着快步走进来,这时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王勉屡次受人讥笑,担心芳云看不起自己,幸而芳云说话虽然刻薄,而在闺房之内,夫妻之间还是十分恩爱。王勉安居无事,经常还吟吟诗。芳云说:“我有句良言,不知你肯不肯听从?”王勉问:“什么话?”芳云说:“从此不再作诗,也是藏拙的一种方法。”王勉十分惭愧,再也不写诗了。时间长了,王勉和明珰渐渐好上了。王勉告诉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恩,望你对她能好一些。”芳云当即就答应了。每当夫妻二人在房中嬉戏时,都把明珰叫来一起玩,这样王勉和明珰的感情更加深了,不时地用眉目传情,用手势说话。芳云略有觉察,责备了他几次,王勉只是支支吾吾,极力为自己辩解。一天晚上,夫妻二人对坐饮酒,王勉觉得不热闹,劝把明珰叫来,芳云不许。王勉说:“你无书不读,怎不记得‘独乐乐’这几句话?”芳云说:“我说你不通,现在更证实我说对了。你连断句都不知道吗?应该这样断:‘独要,乃乐于人要;问乐,孰要乎?曰:不。’”说完一笑。


正巧芳云姐妹应邻居女伴的邀请去玩,王勉乘机找来明珰,二人亲热备至。当晚,感到小腹稍有点儿疼痛,疼痛过后,生殖器肿了。王勉很害怕,告诉了芳云,芳云笑着说:“这肯定是报答明珰之恩的结果吧!”王勉不敢隐瞒,把实情讲了出来。芳云说:“自己找来的祸殃,实在无法可治,既然不痛不痒,听之任之就行了。”好几天病也不好,王勉忧闷寡欢。芳云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询问,只是凝视着他,两只眼睛如秋水般明澈,如晨星般晶亮。王勉说:“你这个样子正像书中说的‘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芳云笑着说:“你这个样子,是‘胸中不正,则瞭子眸焉’。”原来“没有”的“没”,一般读为“眸”,她故意以此戏弄王勉。王勉听了也不由得失声笑了,哀求芳云想办法治一治。芳云说:“你不听良言,这以前未必不怀疑我嫉妒,却不知这个丫头本来是不可靠近的。我原本是因为相爱,而你却把我的话当做东风吹马耳一样,所以我才故意唾弃你,不可怜你。没办法,还是给你治治。但医生必须查看患处。”于是把手伸进王勉的衣服里面,口中念叨着:“黄鸟黄鸟,无止于楚!”王勉不觉大笑起来,笑完,病就好了。


过了几个月,王勉因为家中父母年老,孩子幼小,心中十分思念。他把心意告诉了芳云。芳云说:“你回去不难,只是我们再见可不知何日了。”王勉听了流下泪来,哀求芳云和他一起回家。芳云踌躇再三,才同意了。桓文若摆酒宴为王勉夫妇饯行,绿云提着篮子进来,说:“姐姐远别,没有什么可赠送的。恐怕到海南以后没有房屋居住,我日夜不停为你们营造了一座宫室,别嫌粗陋。”芳云施礼后接受了。王勉走近细看,则是用细草编制的楼阁,大的如香橼,小的像橘子,约有二十多座,每座都有大梁出檐,历历可数,里面的供具张设的床榻,像芝麻粒一样。王勉把这些只看作是小孩子的玩具,但心中却感叹做得精巧。芳云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们都是地仙。因为与你有前世的缘分,所以才陪你一起去。我本来不想到人世间去,只因为你有老父,所以不忍心违背你的心意。等父亲百年之后,还须回来。”王勉恭敬地答应了。桓文若问:“走陆路?还是乘船?”王勉因坐船风浪危险,愿走陆路。出了门车马已等候在门外了。王勉谢过了桓文若就上路了,车像飞一样奔驰。不一会儿就到了海边,王勉担心没有道路。芳云拿出一匹白绸子,向南抛去,变成了一道长堤,有一丈多宽。眨眼之间从堤上驶过,堤也渐渐没了。到了一个地方,潮水从这里经过,四望辽阔无际。芳云让停下来别走,下车取出篮子里草编的宫室,和明珰等丫环一一布置,转眼之间变为高大的宅第。大家一起进去,解下行装,跟岛上的房屋没有一点儿差别,洞房内的床榻几案等也和原来一样。这时天已黑了,就住在这里。第二天,让王勉去家中接老人、孩子。


王勉让车子直奔老家,到了一看,房子已换了主人。向村里人打听,才知道母亲和妻子都已去世,只有老父亲还在。儿子好赌博,把家产全输光了,祖孙二人无处可住,暂时借住在西村。王勉刚到家时,还有参加科考当官的念头,缠在心头总也放不下。等到家中看到这种情况,心中非常悲痛,心想富贵纵然能够得到,与虚幻的花朵有什么两样?赶着车马到了西村,见父亲衣服褴褛,衰老得让人可怜。父子相见,一齐失声痛哭。王勉问起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原来赌钱还没回来。王勉就把父亲接回来了。芳云拜见了公公,施礼之后,准备了热水请父亲沐浴,拿来了锦缎衣服,让老人睡在香喷喷的屋里。又请来一些年高有见识人与老父一起聊天宴饮,老人的享受超过了世家大族。一天,王勉的儿子也找到这里来了,王勉拒绝见他,不让他进门,只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让人传话说:“拿这些钱买个媳妇,找个过日子的办法。如果再来,就用鞭子打死你!”儿子哭泣着走了。


王勉回家以后,不大与人来往,但是有老朋友来了,必定热情接待,谦虚的态度超过了平日。特别有个叫黄子介的,早先与王勉同学,也是个名士而遭遇坎坷,王勉留他住的时间很长,不时还和他密谈,赠送的礼物也很丰厚。过了三四年,王勉的父亲死了,王勉花了许多钱选了块好坟地,依礼把父亲安葬了。这时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儿媳对儿子管束很严,儿子也很少赌博了。到父亲下葬这天,才让儿媳拜见了公公婆婆。芳云看到儿媳,称赞她能管好家,送给她三百两银子作为购买田产的费用。第二天,黄子介和儿子同来看望,可房舍全不见了,不知到哪儿去了。


异史氏说:凡有美丽女子的地方,即使是地狱中,也有人去追求,何况还能长寿呢?地仙如果允许将美人带去,恐怕帝都之下就空虚无人了。王勉因为为人轻薄而没有得到禄位,按理说是应该的,难道仙人就不在乎他的轻薄吗?他夫人的那张嘴,是何等的刻薄啊!


★275、阎罗薨


[白话]某巡抚的父亲,先前在南方当过总督,已经死去很久了。一天夜里巡抚梦见父亲来了,面容凄凄惨惨,告诉他说:“我一辈子没有太多的罪孽,只有镇守边防的一支军队,不应该调动而错误地调了,在行军途中遇到了海盗,结果全军覆没。现在兵士们告到阎王那里,那儿刑罚酷烈狠毒,实在让人害怕。阎王不是别人,明日有位经历押解粮食到此,姓魏的就是。你代我求求他,千万不要忘记!”巡抚醒后感到很奇怪,但还不太信这个梦。睡着后,又梦见父亲责备说:“父亲遭到危难,你不放在心上,还以为是怪梦而置之脑后吗?”巡抚更加感到奇怪。


第二天,巡抚留心审阅文件,果然有个魏经历,转运粮食刚到,巡抚立刻请他进来,让两个人拉他坐下,然后就向他行礼磕头,如同朝见皇帝一般。参拜完毕,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涕泪交加地诉说了梦中的事。魏经历不承认自己是阎王,巡抚趴在地上不起来。魏经历才说:“是的,大概有这么回事。但阴曹地府的事,不像阳世这样糊里糊涂,可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恐怕我无能为力。”巡抚哀求得更恳切了,魏经历不得已,只好答应。巡抚又请求赶快审理。魏经历担心没有清静的地方,巡抚请求把衙门接待客人的房子打扫干净以供使用,魏经历同意了,巡抚这才站起身来。巡抚又要求让他过去偷着听听看看,魏经历不许可。巡抚再三强求,魏经历嘱咐说:“去了不要出声。阴间的刑罚虽然残酷,但和人世不同,上刑时好像死了,其实并没死。如果看到什么,不要大惊小怪。”


到夜间,巡抚潜伏在官厅的旁边,看见阶下的犯人,断头折臂的,纷纷攘攘数不清。台阶上放着油锅,几个人在锅下烧柴禾。不一会儿看到魏经历穿着官服出来了,升堂入座,气象威猛,和原来看到的样子大不一样。群鬼一下子都跪在地上,齐声喊冤叫苦。魏经历说:“你们都死在海寇手里,冤有头债有主,为何妄告官长?”众鬼纷纷说道:“按规定我们这支队伍不应该调动,结果被错误的军令调去,才遭到杀害,这冤死是谁造成的呢?”魏经历又想出各种理由为巡抚的父亲开脱,众鬼大声喊冤,喊声喧杂纷扰。魏经历叫来鬼卒说:“可将那个官送到油锅里,略微进去炸一炸,按理也应当。”观察他的意思,是想借此来平息一下众鬼的怨愤。即时就有鬼卒走上来,抓来巡抚的父亲,用锋利的叉子挑着放入油锅。巡抚看到这个情景,心中难过害怕,痛苦难以忍受,不觉失声哀叫了一声,这时院中立刻静寂了,种种景象都不见了。巡抚惊叹而归。到天明,一看魏经历,已经死在官舍内。


这件事是松江张禹定讲的。因为这事名声不佳,所以就不写当事人的姓名了。


★276、颠道人


[白话]有个颠道人,不知他叫什么,住在蒙山寺中。他时歌时哭,很不正常,人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见他煮石头当饭吃。正值九月九日重阳节,城中一位有钱有势的人带着酒登高望远,坐车打伞气派烜赫地到蒙山来。宴饮完毕路过蒙山寺,刚到寺门,就看到道人赤着脚穿着破道袍,自己打着一把黄伞,口中念着戒严的号令从寺里走出来,意思好像在戏弄登山的人。这位有钱有势的人又羞又怒,命令仆人们赶逐谩骂道人。道人边笑边退,追急了就扔掉黄伞。仆人们上去撕坏了黄伞,碎片变成了老鹰,四散飞走了。众人看了很是诧异,发现伞柄又变成了巨蟒,红色的鳞片耀人眼目,众人乱叫着要逃跑。这时一起来游玩的一个人让大家止步说:“这不过是障眼法,怎能吃人呢!”说着拿起刀迎上前去。蟒张开大口发怒地迎上去,一口把那人吞下去咽了。众人大惊,急忙簇拥着贵人跑,跑出三里地之外才敢停下来。派几个人回去探访,他们犹犹豫豫地蹭到了寺内,那里人、蟒都没有了。刚要返回去报告,听到老槐树内有毛驴似的喘息声,惊异极了。开始时不敢上前,后来偷偷地挪近,看到槐树干中间是空的,有盘子大一个孔。试着攀上树一看,只见和蟒搏斗的那个人头朝下栽在里面,而树洞大小只容得下两只手,没办法把那人弄出来。急忙用刀劈树,等树劈开了,那人已经昏死过去。过了一会儿,那人才慢慢苏醒,人们把他抬了回去。道人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异史氏说:张着伞游山,俗气已深入骨髓。仙人对这贵人的戏弄,又多么可笑!我家乡的秀才殷文屏,是毕司农的妹夫,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个周秀才,出身寒贱,外出必坐轿。他与毕司农有些关系。有一次恰值毕司农母亲的生日,殷秀才估计周秀才必定会来,先在路上等候,他脚穿猪皮靴,身穿生员服,手持名帖。等周秀才的轿子一到,他就在道旁鞠躬,大声报告说:“淄川生员迎接章丘生员!”周秀才很惭愧,下轿后,和殷秀才寒暄了几句就告别了。一会儿,大家都在毕司农的客厅里聚会,满座客人都是华服高冠,一看殷秀才的装束,大家都偷偷发笑,但殷秀才傲然自若。到了席散出门的时候,客人们都招呼车轿。殷秀才也大声呼道:“殷老爷的独龙车何在?”马上有两名健壮的仆人,抬着一根扁担横放在殷秀才面前,殷秀才腾身跨上去。说了声拜谢,就飞驰而去。殷生也是仙人一类的人啊。


★277、胡四娘


[白话]程孝思是剑南人,从小就聪明,会写文章。父母早就去世了,家中十分贫穷,没有赖以谋生的办法,他请求做通政司胡公的文书。胡公让他写了篇文章,看后很高兴,说:“这个人不会永远受穷,可以把女儿嫁给他。”胡公有三子四女,都是在幼小时就与有权势的人家定了亲,只有小女儿四娘,是小老婆生的,母亲死得早,到十五六岁还没定亲,于是招程孝思为入赘女婿。有人讥笑胡公,认为他老糊涂了才作了这样的决定,但胡公对此不予理睬。他收拾了一间书房让程孝思住,还供给他丰盛的日用物品。胡家公子都看不起程孝思,不愿与他同桌吃饭,男女仆人们也都嘲弄他。程孝思默默不语,也不计较短长,只是刻苦读书。众人在旁边挖苦讥笑,他读书不停;众人又敲钲打鼓地扰乱他,他就拿着书本离开,到卧室中去读。


当初,四娘还没定亲时,有个神巫能预知人的贵贱,遍观胡家人,没有一句奉承话,只有看到四娘时,才说:“这是真正的贵人啊!”等程孝思入赘以后,四娘的姐姐都嘲笑地称呼她“贵人”,但四娘端重寡言,对这些嘲笑置若罔闻。渐渐地丫环仆妇们也都喊她“贵人”。四娘有个小丫环名叫桂儿,对此很感不平,大声说:“怎知我们姑老爷就不能做大官呢?”二姐听到这话,嗤之以鼻地说:“程姑爷如果当了大官,你把我的眼珠子挖去!”桂儿气呼呼地说:“到那时,恐怕您就舍不得眼珠子了!”二姐的丫环春香说:“如果二小姐食言,就用我的两个眼珠子代替。”桂儿听了更加生气,和春香击掌立誓说:“准叫你们变成瞎子!”二姐气她冒犯了自己,立刻打了桂儿两个嘴巴。桂儿大哭大嚎起来。胡夫人听到了,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微笑了一下。桂儿吵吵嚷嚷地将这事告诉了四娘,四娘正在纺线,没生气也没说话,照旧纺线。在胡公生日这天,几个女婿都来了,献上的寿礼摆满了庭院。大嫂嘲笑四娘说:“你家带的寿礼是什么啊?”二嫂说:“两个肩上扛个嘴!”四娘听了,坦然处之,没有一点儿惭愧的表现。人们看到四娘遇到任何事情都是这个态度,好像傻子,就更加戏弄她了。只有胡公的爱妾李氏,是三小姐的母亲,一直对四娘以礼相待,往往照顾体恤。她经常对三小姐说:“四娘内心聪慧,外表朴实,聪明浑然不露,这些人都在她的包罗之下,她们自己还不知道。何况程姑爷昼夜苦读,难道是久为人下的人吗?你不要跟她们学,要善待四娘,将来也好相见。”因此三小姐每次回娘家,都特意对四娘表示友好。


这年,程孝思凭借胡公帮助进入了县学。第二年,学使举行科考,这时胡公去世了,程孝思如儿子一样守孝,没有参加考试。孝满以后,四娘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参加录科考试,以便进入“遗才”的名册,四娘嘱咐说:“以前长久住在这里,所以没被撵出去,只是因为老父亲还健在,现在是万分不可能了!倘若你能考中,回来时大概还会有个家。”临别,李氏和三小姐赠给他很多银钱。程孝思进了考场,对考卷细心思考研究,以求考中。不久放榜,竟然榜上无名。程孝思愿望没能实现,心中郁闷,难以回家,好在钱还不少,就带着书箱子来到京城。当时妻子家的亲戚好多在京城当官,他怕被这些人讥笑,就改了名字,假说了一个籍贯,托人在大官家中找点儿事谋生。东海的李御史见到程孝思后对他很是器重,把他留在府中当幕僚,供给学习费用,还为他捐了个贡生,让他参加顺天府考试。程孝思连考连中,被授予庶吉士的官职。这时他才把自己的真实情况讲出来。李御史借给他一千两银子,派仆人到剑南去,给他购置宅第。当时胡家的大儿子因父亲死后家中经济困难,出卖一所很好的田宅,仆人就替程孝思买下了。房屋安排好后,就派车马去接四娘。


在此之前,程孝思科考登第以后,喜报到了家中,胡家的人都不愿听到这个消息,又发觉喜报上的名字不符合,把报喜的人呵斥走了。这时正赶上胡家三郎结婚,亲戚们都来吃喜酒,众姊妹都在,只有四娘没有受到兄嫂邀请。忽然一个人骑马跑来,送上程孝思写给四娘的一封信,兄弟们打开信一看,都傻了眼。这时酒筵上的女眷们才来请四娘相见。姊妹们都惴惴不安,惟恐四娘恼怒不来。不一会儿,四娘竟翩然而至。这些人有的向四娘道喜,有的拉着四娘入座,有的过来说客气话,满屋子闹闹嚷嚷。耳朵听着的是四娘,眼睛看着的是四娘,口中说的还是四娘。但四娘端庄凝重一如以往。众人见她并没有说短道长,这才安下心来,争着给四娘斟酒。正在谈笑饮酒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哭喊声。大家都奇怪地询问。不一会儿,只见春香跑了进来,满脸是血。大家一起追问,春香哭着说不出话来。二小姐大声呵斥她,她才哭着说:“桂儿逼着要挖我的眼珠子,不是我挣脱了,几乎被她抠去了!”二小姐特别羞愧,汗把脸上搽的粉都冲下来了。四娘若无其事,满座中静悄悄没一个人说话,客人也开始告别离去。四娘身着盛装,只与李氏夫人和三姐行礼告别,然后出门上车走了。这时人们才知道买宅院的人就是程孝思。四娘刚到新买的宅院,日常用的家什缺少,老夫人及哥哥各以丫环、仆人和各种器具相赠,四娘一概不接受,只有李夫人送来的一个小丫环她留下了。


过了不久,程孝思请假回家扫墓,车马随从如云。到了岳父家,先去拜岳父的灵柩,然后参拜李夫人。胡家弟兄们穿好礼服来见他,他已经坐上车走了。胡公死后,胡家的几个公子天天争家产,不管父亲的灵柩。过了几年,停放棺木的房屋就漏雨了,渐渐地变成了掩埋棺木的坟丘。程孝思看到这情景,心中很悲伤,他没有和胡家公子们商量,选个日子把棺木下葬了,事事依礼而行。下葬这天,很多有地位的人都来送葬,家乡的人都赞叹不已。


程孝思当了十多年清廉显要的官,凡是乡邻们遇到困难,没有不竭力帮助的。胡家老二这时因牵连人命的事被逮捕了,主管这个案件的官,是和程孝思同榜考中的,执法甚严。胡家老大央求其岳父王观察写信求情,没有回信,胡家更加害怕。想去求四妹,又自觉没脸开口,于是拿着李夫人的亲笔信去了。到了京城,不敢贸然进家,暗中看着程孝思上朝去了,才来求见妹妹。希望四娘看在手足情分上,忘记以前的睚眦小怨。门人通报以后,就有从前的老女仆出来,把他领到大厅内,准备了酒饭,也不过是简单的饭菜。吃完饭,四娘出来了,面色温和地问:“大哥那么多事情要忙,怎么有空万里来看我啊?”胡老大匍匐在地,哭着述说了来意。四娘将他扶起来笑着说:“大哥是个好男子,这是什么大事,值得这个样子?妹子只是个女流之辈,什么时候看见我呜呜对人哭过?”胡老大这才拿出李夫人的信。四娘说:“各位哥哥的夫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各个去找找她们的娘家,就可以了,何必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胡老大无言对答,只是一再哀求。四娘变了脸色,说道:“我以为你跋山涉水是来看望妹妹,原来是为了一场官司来求‘贵人’的啊!”说完一甩袖子进里屋去了。胡老大又羞又怒地走了。回家详细说了见到四娘的情况,一家大小无不骂四娘无情,李夫人也认为四娘心太硬了。过了几天,胡老二被释放回了家,大家都很高兴,讥笑四娘不会做人情白白遭人怨恨辱骂。不久四娘派仆人来问候李夫人。家里把仆人叫进来,仆人呈上了金币,说:“我家夫人为了二舅爷的事,让我尽快来,没来得及写信。只是带来少许银钱,聊表问候。”众人这才知道,胡老二平安归来,原来靠的是程孝思的努力。后来,三小姐家逐渐穷了,程孝思对她的报答超出了常规。又因为李夫人没有儿子,他们把她接到家中赡养,如同对待母亲一样。


★278、僧术


[白话]黄生原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很有才学,平素志向高远。村外有座寺庙,居住着一位和尚,一向与黄生交情很深。后来和尚外出云游,去了十多年才回来。看到黄生,感叹说:“我还以为你早就飞黄腾达了,你现在还是个普通百姓啊?想来你的福分太薄了。请让我替你去给阴间主管福禄的神送点儿礼。你能筹备一万钱吗?”黄生回答说:“不能。”和尚说:“请尽力预备五千钱,其馀的我帮你借借。三日内准备好。”黄生答应了,又当又借地尽力凑足了钱数。


第三天,和尚果然拿来五千钱交给黄生。黄家原有一口吃水的井,很深,井水从不枯竭,有人说这口井通着江海。和尚让黄生把钱捆好放在井沿上,告诫说:“估计我回到庙里,就把钱推到井里。过半顿饭工夫,有一个钱漂上来,你就磕头拜谢。”说完就走了。黄生不知这是什么法术,又想到有没有效验还不肯定,把一万钱扔到井里太可惜了,就藏起了九千,只把一千钱投入井内。不一会儿,井里冒起大泡,“嘣”的一声水泡破了,就有一个钱浮了上来,有车轮那样大。黄生大惊。拜完,又取出四千钱投下去。落下以后,发出碰撞的声音,被大钱挡住了,沉不下去。天黑了,和尚来了,责备他说:“为什么不全扔进去?”黄生说:“已经全都投进去了。”和尚说:“阴间的使者只拿到了一千钱,你怎么说谎?”黄生把实情告诉了和尚。和尚叹息着说:“吝啬鬼绝对成不了大器。你命中注定只能当个贡生了,不然的话,进士都能取得啊。”黄生特别后悔,请求和尚再次作法,和尚坚决拒绝,然后走了。黄生看到扔到井中的钱还浮着,用绳子把这些钱钓上来,大钱才沉下去。这年,黄生考了个副贡生,结果与和尚说的一样。


异史氏说:难道阴间也有捐纳之科吗?用一万钱可以得一个进士,也太便宜了。然而一千钱才给一个副贡生,又太昂贵了。可贡生如果考不中进士,一文钱也不值呀!


★279、禄数


[白话]某大官做了许多不法的事情,他的夫人经常用因果报应的道理来规劝他,可他就是不相信。恰巧有个算命先生,能知道人的官运,某大官就去见算命先生。算命先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大人再能吃米二十石,面四十石,寿禄就终结了。”大官回去告诉了夫人。算了一下,一人一年只能吃面二石,还有二十多年的寿禄,做坏事怎么会折人的寿禄呢?依旧横行不法。过了一年,忽然得了糖尿病,吃得很多,但一会儿又饿了,一昼夜要吃十几顿饭。不到一年就死了。


★280、柳生


[白话]周生是顺天府官宦人家的后裔,和柳生是好朋友。柳生得到异人的传授,精通相面之术。柳生曾对周生说:“你命中不能当官,要想发财致富,还可以想想办法。但你的夫人是个薄命相,恐怕不能帮你创立家业。”不久,周生的夫人果然死了。从此家中萧条冷落,无依无靠。周生于是去找柳生,想让他给算算婚姻的事。进了柳生住的地方,坐了好长时间,柳生进了里屋不出来。叫了很多次,他才出来,对周生说:“我每天都在替你物色好配偶,今天才找到。刚才在屋内作个小法术,请求月下老人给你们系上红绳。”周生高兴地问找了个什么的样人,柳生说:“刚才有个人拿着口袋出去,你遇见了吗?”周生说:“遇见了,穿得破破烂烂像个乞丐。”柳生说:“这是你未来的岳父,你应该礼貌地对待他。”周生说:“因为咱俩交情很好,才把婚姻这样隐秘的事和你商量,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我即使再倒霉,还是世家大族的后代,何至于和低贱的市井小民去联姻呢?”柳生说:“不是这样。杂毛牛也会生出纯毛仔,低贱的父亲也会有高贵的儿子,这有什么妨害?”周生又问:“你曾见过他的女儿吗?”柳生回答:“没有见过。我素来和他没有交往,姓名还是刚问过才知道。”周生笑着说:“你连杂毛牛都不知道,怎能知道牛仔?”柳生说:“我是依照命中的定数相信的。这个人凶恶又下贱,但命中注定要生个有福气的女儿。然而勉强结合必有大难,容我再作法求求。”周生回家以后,不肯把柳生的话当真,到各处请人说媒,一直没有成功。


一天,柳生忽然来了,说:“有一位客人,我已替你下请帖邀请来了。”周生问:“是谁?”柳生说:“暂且不要问,请快做饭。”周生不明白什么原因,按柳生的吩咐准备饭。不一会儿客人来了,原来是姓傅的兵卒。周生内心不高兴,表面虚与应付,但柳生对这名兵卒却十分恭敬。过了一会儿,摆上了酒菜,里面夹杂着一些粗劣的食物。柳生站起来对姓傅的说:“周公子仰慕您已经很久了,每每托我代为访求,几天前才得以见面。又听说您不久就要远征,所以立刻相邀,可以说是仓猝之间做了东道主。”饮酒中间,姓傅的担忧他的马生了病,不能再骑了,柳生也低着头替他想办法。不久客人走了,柳生责备周生说:“即使用千金也不能买来这样的朋友,你为什么这样轻视他?”说完借周生的马骑着回家,而且假托是周生的意思,到姓傅的家中把马送给了他。周生知道后,心中有点儿不痛快,但也无可奈何了。过了年,周生要到江西去,投奔按察使衙门去当幕僚。行前找柳生占卜吉凶,柳生说:“大吉!”周生笑着说:“我没有更多的打算,只想有点儿收入,能娶一个好媳妇,希望你以前说的话不应验,能吗?”柳生说:“都能如愿。”到了江西,正遇上强盗叛乱,三年回不了家。后来稍稍太平,就择日上路,中途又被土匪抓住,一起遭难的有七八个人,钱财都被抢走了,土匪把别人都放了,只把周生带回了匪巢。匪首盘问了周生的家世,于是说:“我有个亲生女儿,想许配给你当媳妇,不要推辞。”周生不说话。匪首发怒了,立即下令要将他砍头。周生害怕了,心想,不如暂时答应他,以后再慢慢想法把她丢弃。于是对匪首说:“小生所以犹豫,是因为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跟着队伍打仗,恐怕增加岳父大人的累赘。如果能让我们夫妇一块儿离开,那恩情就无比了。”匪首说:“我正担忧女孩子拖累人,这有什么不能答应呢。”把周生带到内室,让女儿打扮好了出来相见,只见女孩子有十七八岁,长得像天仙一样美丽。当天晚上二人成了亲,找到这样的女子超过了周生的愿望。仔细问了姓氏,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自己当年遇到的拿着口袋的人。于是周生又讲述了柳生的话,两人感叹了一番。


过了三四天,将要为他们送行,忽然官军围上来,全家都被抓住了。有三名军官监视,已将妻子的父亲砍头,接着轮到了周生。周生自料已无活命的可能,这时一名军官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说:“你不是周生吗?”原来姓傅的兵卒因立了军功已升为副将军了。他对同僚说:“这人是我们家乡出身世家的名士,怎么会当土匪。”替他松了绑,问他从什么地方来。周生撒谎说:“刚从江西按察使衙门娶亲回家,不想途中陷入盗窟。幸蒙搭救,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但是妻子离散了,请借助您的威望,使我们苟且偷生。”傅将军下令将俘虏带上来,让周生自己寻找,周生找到了妻子。傅将军请他们吃了饭,还资助了路费,说:“从前受过您赠马的恩惠,日夜不忘。但战乱期间不能讲究礼节,请让我用战马二匹、银子五十两,帮助您北上还乡。”又派了两个骑兵带着令箭护送。途中,妻子告诉周生说:“我那固执的父亲不听忠告,母亲为此死了。早就知道会有今日的下场,所以一天天苟且偷生,是因为小时候相面的人曾说我,有望他日能收葬父亲的尸骨。有个地窖里埋藏着很多金银,可以取出来赎父亲的尸骨,其馀的带回家去,还足以维持生计。”周生嘱咐护送他们的骑兵在路上等着,夫妻二人回到原来住的地方,房屋已被烧毁,在灰火下用刀挖掘了一尺多深,果然发现了金银,全部装入口袋,又沿原路返回。夫妻二人用一百两银子贿赂护送的骑兵,让他们帮助掩埋了其父的尸首,周妻又领着周生到母亲坟上行了礼,才开始走上返家的路。到了直隶地界,又重金谢了护送的骑兵,让他们返回去了。周生很久没有回家,家中仆人以为他已经死了,任意侵吞他的财物,粮食、布匹、器具,全都没有了。仆人听到主人回来,十分害怕,全都逃走了,只有一个老仆妇、一个丫环和一个老仆人还在。周生因为自己是死里逃生的人,就不再追究。去拜访柳生,也不知柳生到哪儿去了。妻子操持家事胜过男人,她挑选忠厚老实的人,交给他资本让他去做生意,挣来的钱对半分。每当周生和众商人在房檐下算账时,妻子都在帘子后听着,一个算盘珠子拨错了,她都能够指出来。里里外外,没有人敢欺骗。过了数年,与他家合伙经商的人超过了百人,他的家产达到了数十万。于是派人为父母迁坟,以厚礼安葬。


异史氏说:月下老人可以贿赂收买,那么人们把媒婆和市上的牙侩看成同样的人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盗贼也会有这样的女儿吗?小丘长不出松柏,这是无见识者的论调罢了。对妇人、女孩子都看不清她们的命运,何况来相天下的士人呢!


★281、冤狱


[白话]朱生是阳谷县人,年少轻浮,爱开玩笑。因妻子去世,去找媒婆提亲。路上遇到媒婆邻居的妻子,一看很美,他就对媒婆开玩笑说:“刚才看到你的贵邻居,实在是年轻貌美,你如果给我做媒,这个人就可以了。”媒婆也开玩笑说:“请杀了她的丈夫,我就给你想办法。”朱生笑着说:“好吧。”过了一个多月,媒婆的邻人出门去讨债,被人杀死在野外。县官把被害人的邻居都抓起来,打得皮开肉绽逼取口供,但始终没有头绪,只有媒婆说出了和朱生开玩笑的话,因此怀疑朱生是杀人凶手。把朱生抓到县衙,朱生百口不承认。县官又怀疑被害人的妻子与朱生私通,又对她用刑,各种刑罚都用遍了。被害人的妻子不堪忍受,只好违心招认。又审讯朱生,朱生说:“女人细皮嫩肉经受不住酷刑,她所招认的都是假的。她既受冤而死,又加上不贞节的罪名,纵然鬼神无知,我又于心何忍呢?我从实招来就是了:我想杀死她的丈夫娶她为妻子,这些都是我干的,这个女人实在不知真情。”县官问:“有什么凭证?”朱生说:“有血衣可证。”县官派人到他家搜查,竟找不到血衣。又拷打他,打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朱生才说:“这是我母亲不忍心拿出证据让我送死啊,可以让我自己去取。”于是押着朱生回家,朱生对母亲说:“给我血衣,是死;不给,我也是死。结果是一样的,迟一天不如早一天。”母亲哭了,进屋好一会儿,取出血衣,交了出来。县官审查确实是血衣,判决朱生斩刑。又再三覆审,朱生还是原来的那些供词。


过了一年多,离行刑的日子不远了。县令正准备审查核实囚犯的罪状,忽然有一个人径直走上公堂,瞪着县令大骂说:“像你这样的昏官,怎能治理百姓!”数十名衙役拥上来,想抓这个人。这人振臂一挥,衙役全都摔倒了。县官害怕了,要逃。那人大声说:“我是关老爷跟前的周将军!昏官敢动一动,我就马上把你杀掉!”县令战战兢兢地听着。那人说:“杀人的乃是宫标,与朱生有什么关系?”说完,倒在地上,好像没气了。过了一会儿醒了,面无人色。问他是什么人,原来正是宫标。一拷打,全部招认了他的罪行。原来宫标平素就是个不法之徒,知道媒婆的邻居讨债归来,心想他身上必然带着许多钱,等杀了人以后,竟然一无所得。听说朱生被屈打成招,暗自庆幸。这天他来到公堂上,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县令问朱生血衣是怎么来的,朱生也不知道。叫来朱母一问,才知道是朱母割伤自己的胳膊染上的血。看了看她的左胳膊,刀痕还没有长好。县令对此也很惊愕。后来县令因此事被参奏免了官,罚他交纳金钱赎罪,并在被羁留期间死了。过了一年多,媒婆邻居的母亲想叫媳妇改嫁,媳妇感激朱生的义气,就嫁给了朱生。


异史氏说:审理案件是当官的首要任务,积阴德,丧天良,都在这件事上,不可不慎重。性情急躁,贪污凶暴,固然与天理不符;拖拉敷衍,态度消极,也会伤害人命。一个人告状,就会连带几个农民耽误农时;一个案子审判,就会牵连十家荡产,难道是小事吗!我曾对当官的人说,不要胡乱接受诉状,这就是积了大德。如果不是重大的案情,不必将人拘禁起来等候判决;若是没有疑难的事情,何须犹豫不决?即使有邻里间无知小民,或山村中爱闹事的村民,偶尔因小事发生争论,以致引起诉讼,这不过是借官长的一句话,为他们评定一下而已,不必全部人员到庭,只需原告被告两方传到,板子、鞭子立刻加身,他们之间纠缠不清的矛盾立刻就能解决。所说的料事如神的长官不就是这样的吗?我经常看到现今的办案官员,传票一发出去,好像就忘记了。奉命捕拿犯人的人收的贿赂还不丰厚,就不撤销见官的传票;刀笔吏得到的好处不足,就不肯悬挂听审的牌子。如此蒙蔽拖拉,动不动就成年累月,不等登上审判庭,油水已被榨干了!但那些俨然高居于民上的父母官,却悠然高卧在床,漠然无事。怎知水深火热的牢狱中,有无数的冤魂,伸着脖子苟延残喘,等待搭救呢!当然对待那些凶顽的刁民,是没什么可怜惜的;但是善良的百姓受到牵连,他们怎能忍受呢?何况受到无辜牵连的,往往是奸民少而良民多,而良民受到的伤害,比奸民受到的伤害加倍酷烈。为什么呢?因为奸民难以凌虐,而良民则易于欺压。衙役们殴打辱骂,官差们伸手勒索,都看他们是良民而敢于对他们施以暴行。这些良民一进官府大门,如同进入火海。早一天结案,就早一天安生,有什么大事,能看着公堂上那些奄奄一息待审的人却不理不睬,好像惟恐深山沟样的贪欲不能很快填满,而故意拖延时日!这种做法虽然还说不上残酷暴烈,而所造的罪孽是一样的。我曾经看到一份案卷,其中急需审问的要犯,不过三四个人,其馀都是无辜的老百姓,都是被无辜陷害的。这些人也许是因往日一些细微的矛盾而产生仇怨,或因目前有些钱财被人嫉恨而获罪,所以告状的人用全力来谋求主案的解决,顺便歹毒地报小仇。如果名字被写在状纸的末尾,就如同患了深入骨髓的毒疽;在衙门受尽各种罪,竟成了切肤之痛。人家跪,自己跟着跪,就好像群乌集在一处;人家出来,自己也出来,如同拴在一起的猿猴。而审问官问不到他,小吏也问不到他,其实对断案一无所用,却足以让他倾家破产,让衙役中饱贪囊,典妻卖子,让小人泄泄私愤而已。我深愿那些为官的人,每当一个人犯投案时,略一审问,该放的就放,不该放的就处罚。这样做,只不过是用笔蘸蘸墨、动动手腕的事,却保全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培养了多少正气。执政官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其实哪里只有绳索刀锯能够杀人害人呢!


★282、鬼令


[白话]教官展先生为人洒脱,有名士风度。但一喝醉了酒,就不讲究礼节了,每当喝醉酒归来,就骑马在县学文庙殿前的台阶上奔驰。台阶上有很多古柏树。有一天,他纵马跑入树间,头撞在树上碰破了,自言自语地说:“子路怪我无礼,打破我的脑袋了!”当天半夜就死了。县里某人,做买卖来到展先生的家乡,夜间住在古庙中。更深人静时,忽然看到四五个人带着酒进庙里来喝,展先生也在其中。酒过数巡以后,有人用字行起酒令来,他说:“田字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钟。”另一个人说:“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钟。”还有一个人说:“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钟。”又有一个人说:“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钟。”最后轮到展先生,凝思许久也想不出来。众人笑着说:“既然说不出酒令,就该受罚。”送来一大杯酒。展先生说:“我想出来了:曰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众人又笑着说:“推上去是什么字?”展先生喝完最后一口酒说:“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钟!”大家都笑了起来,不久出门走了。某人不知展先生已死,还以为他是被罢官回到了家乡。等他回到县里一问,才知道展先生已经死去很久了,这才醒悟所看到的是鬼。


★283、甄后


[白话]洛阳人刘仲堪,从小愚钝,但特别喜爱读书,经常闭门苦读,不与人交往。一天,正在读书,忽然闻到满屋充满了奇异的香味,一会儿,又听到玉佩等首饰相碰的声音。刘仲堪吃惊地一看,有一个美人进来了,簪子、耳环发出闪闪的光彩,跟随她的人也都是宫中的装束。刘仲堪赶快匍匐在地上,那个美人上前扶他起来说:“你怎么从前那么倨傲而现在如此恭敬呢?”刘仲堪更加惶恐,说:“您是何处的天仙,一向未曾拜识。以前什么时候对您有过不恭啊?”美人笑着说:“相别才多少时间呀,你就这么糊里糊涂了!直挺挺坐着磨砖的,不就是你吗?”于是铺好了锦绣的被褥,摆上了美酒,拉着刘仲堪对饮,和他谈论古今的事情,知识异常广博。刘仲堪茫然不知如何对答。美人说:“我只到瑶池赴过一次宴,你经历了几世,聪明劲儿全都没有了!”就让侍者炖水晶膏给刘仲堪喝。刘仲堪喝完以后,忽然觉得心神清澈。不久天就黑了,跟随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熄了灯解衣睡觉,欢愉非常。天还没亮,宫女们又来了。美人起了床,装束打扮和昨天一样,头发一丝不乱,不用重新梳妆。刘仲堪依依不舍,苦苦追问她的姓名,美人回答说:“告诉郎君也不妨,只恐怕更增添你的怀疑罢了。我就是甄氏,你是刘公幹的后身。当年因为我使你获罪,我实在于心不忍,今天的相会,也是为了报答你的痴情。”刘仲堪问:“魏文帝在哪儿呢?”甄氏说:“曹丕,不过是他那贼父的庸子罢了。我不过偶然和这些富贵的人们游戏了几年,过后就不再挂怀了。曹丕前些时因曹操的缘故,长久滞留阴间,现在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反而是陈思王曹植给上帝管理文书,不时还能见到。”接着刘仲堪看到一辆龙车停在院中,甄氏赠给他一个玉脂盒就登车告别,驾云而去。


刘仲堪自此以后写文章的才能大为长进。然而成天想念美人,凝思沉想像傻了一样,几个月以后,身体渐渐瘦弱。他母亲不知道原因,很忧愁。家中有个老女仆,忽然对刘仲堪说:“少爷心中在想念什么人吗?”刘仲堪因为她说中了自己的心思,就把事情告诉了她。老女仆说:“少爷不妨试着写封信,我能给你送去。”刘仲堪又惊又喜,说:“你有神术,过去没有发现。果真能办到,我决不会忘记你。”于是写了封信折叠好,交给老女仆立即去送。到了半夜,老女仆回来了,说:“幸好没有误事。刚到门口时,守门的以为我是妖精,要把我捆绑起来。于是我拿出少爷的信,他就把信拿进去了。不一会儿喊我进去,夫人也不停地叹息,说不能再相会了,要写回信。我说:‘少爷瘦弱不堪,不是写封信就能治好的。’夫人沉思了好久,才放下笔说:‘麻烦你先回去告诉刘郎:马上给他送去一个好媳妇。’我临走时,夫人又嘱咐我说:‘刚才我说的话是为了以后长远打算,只要不泄露出去,就可以永久在一起了。’”刘仲堪高兴地等待着。


第二天,果然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位姑娘来到刘仲堪母亲的屋里,姑娘的容貌美丽无双。老太太自我介绍说,姓陈,姑娘是她的女儿,名叫司香,想许配给刘家做媳妇。刘母很喜爱这个姑娘,就商量聘礼,老太太什么也不要,一直坐等举行了婚礼才走。只有刘仲堪知道其中的奥秘,他暗中问司香:“你是夫人的什么人?”司香回答说:“我是铜雀台的歌妓。”刘仲堪怀疑她是鬼,司香说:“我不是鬼。我和夫人都名列仙籍,偶然因犯了过错贬谪到人间。夫人已恢复了仙位,我因期限未满,夫人请求过天神,暂时让我服侍夫人,我的去留都由夫人决定,所以能长期在您身边服侍您。”一天,有个瞎老太婆牵着一只黄狗到刘家乞讨,打着竹板,唱着市井俚曲。司香出来看,还未站稳,黄狗挣断了绳索来咬。司香受惊逃跑,衣襟被狗咬断。刘仲堪急忙用棍子打狗。狗还大怒,乱咬扯下的衣襟,衣襟顷刻间成了碎片。瞎老太婆抓住狗脖子上的毛,用绳子把狗拴住,牵上走了。刘仲堪进屋去看司香,司香仍惊魂未定,刘仲堪问:“你是仙人,怎么怕狗呢?”司香说:“你不知道,这只狗是曹操变的,他大概恨我没有遵守当年守节的遗令吧。”刘仲堪想把黄狗买来打死。司香不同意,说:“上帝惩罚他变成狗,怎么能擅自杀死呢?”过了二年,见到司香的人都惊叹她容貌美丽,打听她从何处来,说得又恍恍惚惚,于是都怀疑她是妖怪。刘母追问刘仲堪,刘仲堪也稍微透露了一些司香的来历。刘母非常害怕,告诫儿子要和司香断绝关系,刘仲堪不听。刘母暗中找来个术士,在院子里施展法术。刚在地上规划好神坛,司香面容凄惨地说:“本希望白头偕老,现在受到婆母怀疑,我们的缘分断绝了。要我走,也不是难事,但恐怕不是咒语就能打发走的!”于是拿起柴草点上火,扔到台阶下,瞬息之间,浓烟遮避了房屋,对面看不见人,有声音像震雷。接着烟灭了,只见术士七窍流血死了。刘仲堪进屋一看,司香已无踪影。招呼老女仆来问,老女仆也不知去向。刘仲堪告诉母亲说:“老女仆可能是狐精。”


异史氏说:最初嫁到袁家,最终嫁给曹家,而后来又留情于刘公幹,仙人不应该这样。但平心而论,奸雄曹操那篡夺汉朝江山的儿子,何必有贞节的夫人呢?曹操变成的黄狗看到铜雀台上的旧歌妓,应该使他对自己让夫人姬妾守节之痴有所醒悟,但他怎么还是妒意不消啊?唉!奸雄无暇哀怜自己,而后人却在哀怜他啊!


★284、宦娘


[白话]温如春出身于陕西的世家大族。他从小喜爱弹琴,即使外出住在旅馆中也不忘带琴。一次到山西去,经过一座古寺,他把马拴在门外,暂时到寺中休息。进入寺内,看到一位穿着粗布道袍的道人在廊下打坐,一根竹手杖靠在墙边,还有一个花布口袋装着一张琴。这触动了温如春的嗜好,因此问道:“你也善于弹琴吗?”道人说:“弹得不太好,想找个弹得好的学一学。”于是解开花布口袋把琴递给温如春,温如春一看,琴的纹理特别好,略微拨一下琴弦,发出的声音清越异常。温如春高兴地弹了一支短曲。道人微笑了一下,好像并不赞许。温如春于是把他的琴技全部使出来弹了一曲。道人笑着说:“还好,还好!但还不足以当贫道的老师。”温如春觉得他的话有些夸张,就送过琴请道人弹一曲。道人接过琴放在膝上,刚一拨动琴弦,就觉得和煦的风微微吹来,过了一会儿,百鸟成群飞来,院中的树上都落满了。温如春惊异万分,忙拜道人为师,向他请教琴技。道人教了他三遍,温如春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稍稍领会了琴曲的节奏。道人让他试着弹弹,指点纠正不合节奏之处,说:“你现在的琴技,在人世间已没有对手了。”温如春从此更加精心琢磨,练成了绝技。


后来在归途中,离家还有数十里,天黑下来,又下起了暴雨,无处投宿。温如春见路旁有个小村,赶快跑过去。顾不上仔细选择,看到一个门,就匆匆忙忙进去了。进屋后,静悄悄没有人。一会儿,一个姑娘走出来,大约有十七八岁,长得貌似天仙。姑娘抬头看见客人,吃了一惊,转身回去了。温如春当时尚未成亲,对姑娘一见钟情。过了一会儿,出来一位老太太,问客人来意,温如春说了自己的姓名,并请求借宿。老太太说:“借宿可以,但是缺少床铺,如不嫌委屈,可铺些草睡。”不一小会儿,老太太拿了蜡烛来,又把草铺在地上,态度很热情。温如春问她的姓氏,她回答说姓赵。温如春又问:“那姑娘是谁?”老太太说:“她是宦娘,是我的侄女。”温如春说:“我也不怕自己寒酸浅陋,想和您家结亲,怎么样啊?”老太太皱着眉说:“这件事不敢答应。”温如春追问是何缘故,老太太说难以说明,温如春怅然若失,只好作罢。老太太走后,温如春一看铺的草又湿又烂,不能垫着睡,只好端坐弹琴,来消磨这个长夜。雨停后,温如春就冒着淋雨的可能赶快回家了。


县城有位退职的部郎葛公,喜欢结交文人雅士。温如春偶然去拜访他,应主人之请弹琴。这时门帘内隐约有女眷在偷听,忽然风吹开了帘子,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美丽无比。原来葛公有个女儿,小名叫良工,善于填词作赋,长得美丽出了名。温如春心里产生了爱慕之情,回家告诉了母亲,请媒人去提亲,而葛公因温家家势衰微,没有答应。但是良工自从听到琴声以后,心中也暗暗爱上了温如春,每每盼望再听到他那优美的琴声,但温如春因求亲不成,心情沮丧,再也不登葛家门了。


一天,良工在花园里捡到一张旧信笺,上面写着一首《惜馀春》的词,词云: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刬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良工吟诵了好几遍,很喜欢这首词。她揣着信笺回到屋里,拿出印花信笺,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放在书桌上。过了一阵儿去找,没有找到,以为被风吹走了。正巧葛公经过女儿闺房门口,捡到了,还以为是良工作的词,嫌恶词句轻浮,烧掉了而不忍心责备女儿,急于给她找个婆家。临邑刘布政使的儿子正巧来求亲,葛公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还想看看刘公子本人。刘公子身着盛装来了,仪态面容端雅清秀。葛公十分高兴,盛情款待。刘公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座位下丢下一只女人鞋子。葛公顿时厌恶刘公子的轻薄,叫来媒人告诉了这件事。刘公子极力辩白这事和他无关,葛公不听,这件婚事就告吹了。


原先,葛家有一种绿色的菊花,秘不外传,良工把绿菊养在自己的闺房里。温如春院中的菊花忽然有一二株变为绿菊花,朋友们听说都到他家来观赏,温如春也很珍惜这种绿菊。凌晨时跑到院中去看,在花畦旁边捡到写着《惜馀春》词的信笺,他反复阅读,不知信笺从何处来的。因为“春”字是自己的名字,更加疑惑,放在书桌上逐字逐句细加评点,评语有些轻薄。正巧葛公听说温家的菊花变绿了,很惊讶,亲自来到温如春的书斋,看到了这首词,就拿过来看。温如春觉得评语太轻薄了,一把夺过来揉成一团。葛公仅看到一两句,原来就是在女儿房门口捡到的那首词,他十分疑惑,连绿菊的品种,也怀疑是良工赠送的。回去将此事告诉了夫人,让夫人逼问良工。良工听后哭着要寻死,而事情又没人看见,不能证实。夫人恐怕这事被外人知道,心想不如把女儿嫁给温如春。葛公也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就给温如春透了个信,温如春高兴极了。当天就请来客人举行绿菊之宴,在宴会上温如春焚香弹琴,直到深夜才结束。就寝后,书童听到琴自己发出声音来,最初还以为是其他仆人弹着玩儿的,后来发现无人弹奏,才告诉了温如春。温如春亲自来听,果然不假。琴声梗涩,好像在模仿自己的弹法但还没有学好。他点着灯猛地冲进屋中,什么也没有看到。温如春把琴带走,直到天亮也没发出声音。温如春因此猜想这是狐狸,是想拜他为师学艺的,于是每天晚上为它演奏一曲,并放着琴,任它去弹,像老师一样,夜夜都潜伏着偷听琴声。到第六七夜时,弹出的曲调,足以让人聆听。


温如春结婚后,夫妻二人都说起了往事,这才知道结成夫妻的缘由,但不知那首词是从哪里来的。良工听说琴不弹自鸣的怪事,就去听琴,说:“这不是狐狸,音调凄楚,有鬼声。”温如春不太相信。良工说她家有古镜,可以照出妖怪。第二天,派人去取,等到琴声响起,拿着古镜马上进屋,点灯一看,果然有个女子在屋里,慌慌张张躲到墙角,再不能隐藏。仔细一看,是赵家的宦娘。温如春大吃一惊,不停地追问。宦娘流着泪说:“为你们做媒,不能说对你们没有恩德吧,为什么这么苦苦地逼迫我呢?”温如春让把古镜拿开,与宦娘约好不要躲走,宦娘答应了。于是把古镜收了起来。宦娘远远地坐着说:“我是知府的女儿,死了已经一百年了。从小喜欢弹奏琴和筝,筝已经比较熟练了,只有弹琴没有得到真传,在九泉之下也深感遗憾。您光临我家时,得以聆听您美好的琴声,对您倾心向往。又很遗憾身为鬼魂,不能侍奉在您身旁,暗中为您撮合理想的配偶,来报答您对我的眷恋之情,刘公子座下的女鞋,《惜馀春》那首俗词,都是我干的呀。我对老师的报答不可谓不辛苦。”温如春夫妻听了这番话,一齐向宦娘拜谢。宦娘说:“您的琴技,我已经学到一多半了,但是没有学透神理。请再为我弹弹。”温如春按她的请求弹奏起来,还详细地讲解弹奏的方法。宦娘非常高兴地说:“我已经完全学到了!”于是起身要走。良工本来善于弹筝,听说宦娘也善于弹筝,想叫宦娘弹奏一曲。宦娘也不推辞,她弹的曲调和乐谱,都是人世间没有的。良工打着节拍欣赏,又转而要求向宦娘学习。宦娘让人拿笔来为良工写了十八章乐谱,又要起身告别。温如春夫妇苦苦挽留,宦娘凄然地说:“你们夫妻感情那么好,彼此又是知音,我这个薄命人哪有这个福气。如果有缘分,来世再相聚吧。”说着拿出一个卷轴交给温如春说:“这是我的小像。如果不忘媒人,请把它挂在卧室,高兴时点上一炷香,对着像弹上一曲,就如同我亲身领受了。”说罢,出门就不见了。


★285、阿绣


[白话]海州人刘子固,十五岁时,到盖县去探望舅舅。见一个杂货店里有一位姑娘,娇艳无比,心里很爱慕。他悄悄来到店里,假装要买扇子。姑娘便喊她的父亲。其父出来了,刘子固很扫兴,故意压低价钱,没买就走了。远远看着姑娘的父亲到别处去了,就又来到店中。姑娘要去找父亲,刘子固拦住说:“不必去找,你只管说个价钱,我不会计较价钱的。”姑娘依他说的,故意抬高价钱。刘子固不忍心与姑娘讨价还价,当即付了钱就走了。第二天刘子固又去了,又像昨天那样。他刚离开店几步,姑娘追着喊道:“回来!刚才我说的不是真话,价钱要得太高了。”于是把钱退还了一半。刘子固被姑娘的诚实所感动,乘她父亲不在就到杂货店去,因此二人一天天熟悉了。姑娘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啊?”刘子固以实相告。又反问姑娘的姓氏,姑娘说姓姚。刘子固离开店时,他买的东西,姑娘都用纸替他包好,然后用舌头舐舐黏好。刘子固把纸包拿回家后不敢打开,惟恐弄乱了姑娘的舌痕。过了半个多月,刘子固的行踪被仆人发现了,暗中告诉了刘子固的舅舅,逼着刘子固回家。刘子固对姑娘眷念不忘。他把买来的手帕脂粉等东西秘密地放在一个小竹箱里,没人时,就关起门来翻看一遍,触物凝想。


第二年,他又来到盖县,刚放下行李,就急忙奔向姑娘的杂货店,到了一看,店门紧闭,只好失望而回。心想可能姚家的人偶尔出门还未回来,第二天又早早去了,门仍然紧紧关着。向邻居一问,才知姚家原来是广宁县人,因做这买卖赚钱不多,所以暂时回去了,何时回来就不清楚了。刘子固听了这些,情绪低落,魂不守舍。住了几天,就怏怏不乐地回家了。母亲让人给他提亲,每次他都反对,母亲又奇怪又生气。仆人私下里把盖县的事告诉了刘母,母亲对他看管得更严了,盖县也去不成了。刘子固每天闷闷不乐,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刘母愁得没有办法,心想不如满足儿子的心愿。于是选好日子,整理行装,让他到盖县去,转告舅舅,让舅舅请媒人去提亲。舅舅按照刘母的嘱托请媒人到姚家去了。过了一些时候回来了,对刘子固说:“事情不成了!阿绣已许给广宁人了。”刘子固听了低头丧气,心灰望绝。回到家以后,捧着装东西的小箱子啜泣,且思且想,希望天下能有一个长得像阿绣的姑娘。


正好有媒人来,极力夸赞复州黄家的女儿长得漂亮。刘子固怕媒人的话不真实,自己坐车到复州去看。进了县城西门,见向北的一户人家,两扇门半开着,院内有个姑娘,特别像阿绣,再定睛细看,那姑娘也边走边回头看,进屋去了,真的是阿绣。刘子固心中激动不已,便在这家的东邻租了屋子住下来,仔细打听,知道这家姓李。刘子固翻来覆去地想:天下难道有长得这样相似的人吗?住了几天,找不到亲近的机会,只好每天盯着她家的大门张望,希望那姑娘会走出门来。一天,太阳刚偏西,姑娘果然出来了。忽然看到刘子固,马上返身往回走,用手指指后面,又把手掌放在额上,就进去了。刘子固高兴极了,但不明白姑娘动作的意思。沉思了好半天,信步来到屋后,见一个长满荒草的空阔园子,西边有道短墙,约有肩高。他心中豁然明白了,就蹲伏在草丛中。过了好一会儿,有人从墙上露出头来,小声问:“来了吗?”刘子固答应着站起来。仔细一看,真是阿绣。他痛苦万分,泪落如雨。姑娘隔墙探过身来,用手帕给他擦泪,不停地安慰他。刘子固说:“想尽了办法也不能如愿,还以为今生见不到了,怎想到还有今天啊?但是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姑娘说:“李家是我的表叔。”刘子固请她跳过墙来。姑娘说:“你先回去,让仆人们到别处去睡,我会去找你。”刘子固按照她说的,回去坐着等候。一小会儿,姑娘悄悄进来了,穿着打扮不太华丽,仍然穿着昔日的裤褂。刘子固拉着她的手坐下,仔细说了寻找她的艰辛,接着问道:“你已许配人家了,为何还没过门?”姑娘说:“说我受聘那是假话。我父亲因两家距离远,不愿意答应你的亲事,这或许是托你舅舅说个假话,来打消你的念头罢了。”说着两人上床休息,情意绵绵,极尽欢娱,非言语能够形容。到四更天,姑娘马上起床,翻墙回去。刘子固从此不再留意黄家的女儿。他住在这里忘了回家,一个月也没有回去。


一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见刘子固屋中灯亮着,偷偷一看,看到了阿绣,大吃一惊。他没敢和主人讲,早晨起来,到街上查问了一番,才回来问刘子固:“夜里和您在一起的是什么人呀?”刘子固最初还不愿说。仆人说:“这座房子很冷清,正是鬼狐藏身的地方,公子要自己珍重。那姚家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刘子固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西边的这家是她的表叔,有什么可怀疑的?”仆人说:“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婆子,西边这家有个儿子还小,再没有亲近的亲戚。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魅,不然的话,为什么数年前穿的衣裳,至今还未更换?况且她的面色太白,两颊有点儿瘦,笑时也没有酒窝,不如阿绣漂亮。”刘子固思来想去,十分害怕,说:“那该怎么办啊?”仆人出主意,看到女子再来时,拿着武器一起进来打她。到了晚上,那姑娘来了,对刘子固说:“知道你产生了怀疑,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了却以前的缘分罢了。”话未说完,仆人推开门闯进来。女子呵斥说:“把武器扔掉!快拿酒来,这就与你家主人告别。”仆人立即扔下武器,好像有人从他手中夺去一样。刘子固更加害怕,勉强摆好酒菜。姑娘谈笑如平常一样,举手指着刘子固说:“我知道了你的心事,正想着如何尽力帮助你,为何设下伏兵?我虽然不是阿绣,自认为不比她差,你看看是不是往日的阿绣?”刘子固吓得头发都竖立起来,说不出一句话。姑娘听见打三更了,把杯中的酒喝了一口,站起来说:“我暂时离开,等你洞房花烛夜时,再同新媳妇比比谁美。”一转身就不见了。


刘子固相信狐怪的话,径直来到盖县。他怨恨舅舅欺骗自己,没住舅舅家,住在姚家附近,自己托媒人去提亲,给了丰厚的礼金。阿绣的母亲说:“我家小叔在广宁给找了个女婿,她爹因此到广宁去了,亲事能不能成还不知道。须等些日子,才可商量。”刘子固听后,惶惶不安,六神无主,只好耐心等待他们归来。过了十多天,忽然听说发生了战事,开始还以为是谣传,时间久了,消息更紧急了,于是赶紧收拾行装回家。在途中遇到战乱,主仆失散了,刘子固被巡逻的抓住了。因为他长得文弱,看守得不严,他乘机偷了匹马逃走了。到了海州地界,看见一个姑娘,蓬头垢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已经走不动了。刘子固骑马从姑娘身边驰过,姑娘突然喊道:“马上的人莫非是刘郎吗?”刘子固勒住马仔细一看,原来是阿绣。心里仍然怀疑这是狐魅,说:“你真的是阿绣吗?”姑娘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啊?”刘子固叙述了自己遇到的事情。姑娘说:“我是真的阿绣啊。父亲带我从广宁回来,遇到兵被抓住了,给我一匹马骑,我总是从马上掉下来。忽然有一个姑娘,拉着我的手催我逃跑,我们在军队里东跑西窜,也没有人盘问。那姑娘健步如飞,我苦于跟不上她,跑了百十来步鞋子掉了好几次。过了好长时间,人喊马叫声渐渐远了,姑娘才放开手说:‘我们在此分别吧!前面都是平坦大道,可以慢点走了,爱你的人就要来了,你可以和他一起回去。’”刘子固知道那姑娘就是狐魅,心中很感激。他又把自己在盖县逗留的原因说了说。阿绣说她叔叔给她找了个女婿姓方,还没下聘礼就遇到了战乱。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并没有欺骗他。他把阿绣抱上马,两人骑着马一起回去了。进门看到母亲身体很好,非常高兴。他们把马拴好,进屋,把事情的经过都讲了。母亲也很高兴,给阿绣洗漱梳妆,打扮完了,容光焕发。母亲拍着手说:“难怪这个傻小子梦魂里也放不下哩!”于是铺好被褥,让阿绣跟自己一起睡。又派人到盖县去,送信给姚家。不几天,姚氏夫妇都来了,选了个吉日举行了婚礼才回去。


刘子固拿出他藏东西的小箱子,纸包还原封没动。有一包粉,打开一看,变成了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捂着嘴笑着说:“几年前的赃物,现在才发现。那时我见你任凭我包裹,也不看东西真假,所以包上红土开个玩笑。”夫妻二人正在说笑时,一个人掀开帘子进来说:“这样快活,不应当谢谢媒人吗?”刘子固一看,又是一个阿绣。急忙喊母亲,母亲及家里人都来了;没有人能分清谁是真的阿绣。刘子固一转眼也迷惑了,专心看了半天,才向假阿绣作揖道谢。假阿绣要过镜子一照,羞愧地跑了出去,再寻找也杳无踪影。刘子固夫妇感激她的恩义,在屋内设下牌位祭祀。


一天夜里,刘子固喝醉回屋,屋内黑暗无人,自己刚要点灯,阿绣就来了。刘子固挽着她的手问:“到哪儿去了?”阿绣笑着说:“酒气熏人,真叫人受不了!如此盘问,难道我跟别人幽会去了吗?”刘子固笑着捧着阿绣的脸颊。阿绣说:“你看我和狐狸姐姐比谁更漂亮?”刘子固说:“你比她漂亮,但只看外表也分辨不出。”说完关上门亲热起来。不一会儿有人敲门,阿绣起来笑着说:“你也是个只看外表的人啊。”刘子固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赶快去开门,阿绣进来了,刘子固大为惊讶,这时才明白刚才和他说话的是狐狸。在黑暗中又听到笑声。夫妻二人望空行礼祷告,请求现现形。狐狸说:“我不愿见阿绣。”刘子固说:“为什么不另外变一个模样?”狐狸说:“我不能。”又问:“为什么不能?”狐狸说:“阿绣是我的妹妹,前世不幸夭亡。活着时,我们跟着母亲到天宫,看到西王母,心中暗自倾慕,回来后就刻意效仿。妹妹比我聪明,学了一个月就神似了,我学三个月才学成,但还是不如妹妹。如今已经隔世,我满以为已超过妹妹,没想到还和从前一样。我被你们二人的诚意所感动,因此有时前来,现在我走了。”于是不再说话。


从此以后,她过三五天就来,凡遇到疑难的事都能帮助解决。遇到阿绣回娘家的时候,她就常常住几天都不走,家里人都害怕躲开。每逢家中丢了东西,狐狸就身着盛装端坐,头上插着数寸长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中仆人丫环严肃地说:“你们所偷的东西,夜里要送到某处,不然要头痛难忍,后悔也来不及。”天亮时,果然在某处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三年之后,狐狸再不来了。偶然丢了贵重东西,阿绣仿效狐狸的装束,吓唬仆人丫环,也屡屡有效。


★286、杨疤眼


[白话]一位猎人,夜里埋伏在山中,看见一个小矮人,有二尺多高,在山涧底孤独地行走。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高矮和他差不多。两人相遇了,互相问讯到哪里去。前一个小矮人说:“我要去看望杨疤眼,前些天见他气色不好,多半要碰到不吉利的事。”后来的那个人说:“我也为了这事,你说得不错。”猎人知道他们不是人类,厉声大喊,两个小矮人就不见了。当天夜里猎人捕获一只狐狸,狐狸的左眼上有块儿疤痕,像铜钱那么大。


★287、小翠


[白话]太常寺的王侍御史是越地人。他小的时候,有一天白天躺在床上,忽然天气阴沉,天空雷声大作,一个比猫大一些的动物,跑来趴在他的身下,总不离开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天晴了,这个动物才出来。他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隔着墙叫他哥哥。哥哥听了此事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能当大官,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难啊。”后来果然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当了县令又调入朝廷当了御史。王御史生了个儿子,取名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不分男女,因而没有人家愿意和他家结亲。王御史很发愁。碰巧有个妇人领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主动请求和他家结亲。王御史看了看少女,少女嫣然一笑,真像仙女一样。他高兴地问这妇人姓什么,妇人自言姓虞,女儿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和她商量要多少聘金,虞氏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吃不饱,一旦来到您家,住上高楼大厦,使唤丫环仆人,饱食细粮肥肉,她满意了,我就放心了,难道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吗!”王御史的夫人也很高兴,热情地招待她们。虞氏就让小翠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行礼,嘱咐说:“这是你的公公、婆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了,先回去,过三五天再来。”王御史命仆人备马送她,虞氏说:“家离这里不远,不必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小翠见妈妈走了一点儿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取绣花样子。王夫人也挺喜欢她。


过了几天,小翠妈妈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她也傻乎乎地说不清道路。于是收拾了另外一所房子,为小两口举行婚礼。亲戚们听说他家拣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都笑话他们。等他们见到小翠,都惊叹她的美貌,不再说闲话了。小翠很聪明,会看公婆脸色行事。王御史夫妇宠爱儿媳超过了常情,然而心中还是惴惴不安,恐怕小翠嫌弃傻儿子,但是小翠每天都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嫌弃。但是小翠喜欢逗元丰玩,她用布缝了一个球,踢球逗元丰笑。她穿着小皮靴,把球踢出去几十步远,让元丰跑过去捡,累得元丰和丫环们大汗淋漓。一天,王御史偶然经过儿子房前,球突然飞过来,正打在他的脸上。小翠和丫环们都吓得躲走了,只有元丰还奔跳着去追这个布球。王御史大怒,捡起石块向儿子投去,这时元丰才趴在地上哭起来。王御史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去责备小翠,小翠只是低着头微笑,用手指抠着床。夫人走后,小翠依然憨态可掬地蹦蹦跳跳,把脂粉涂在元丰的脸上,涂成了花鬼脸。夫人看见了,更加生气,把小翠喊来大骂。小翠靠在几案边玩弄着衣服上的带子,不害怕也不说话。夫人无可奈何,就只好拿起棍子打元丰。元丰大哭,小翠这才吓得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怒气顿消,扔下棍子走了。小翠笑着拉着元丰进屋,给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擦干眼泪,按揉棍子打痛的地方,拿枣和栗子给他吃,元丰才不再涕哭而露出了笑容。小翠关上院门,一会把元丰打扮成霸王,一会又打扮成沙漠人,而自己穿上艳丽的服装,把腰束得细细的,在帐下翩翩起舞,扮虞姬;又在发髻上插上野鸡尾,扮王昭君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引起满屋欢声笑语,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王御史因为儿子呆痴不忍过分责备儿媳,即使听说了这些事,也不再过问。


和王御史同巷住着一位王给谏,与他家相隔着十几户人家,但两家人向来不和。这时正当朝廷三年一次考核官吏,王给谏忌妒王御史掌管河南道的监察大权,想中伤他。王御史得知王给谏的阴谋,心中很发愁,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一天晚上,王御史睡得很早,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样子,剪了一些白丝粘在下巴上当成胡须,又让两个丫环穿上黑色衣服打扮成随从,偷偷骑上马厩里的马出去了,开玩笑说:“我要去拜访王大人。”骑马跑到王给谏门口,就用鞭子抽打两个随从,大声说:“我要去拜访侍御史王大人,哪里是拜访王给谏大人呀!”调转马头就回来了。到了家门口,守门人还误以为真的宰相来了,赶快跑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起来,出门迎接,一看原来是儿媳妇在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人家正在找我的毛病,反而把家中的丑事登门去告诉人家,我的祸事不远了。”夫人也特别生气,跑到儿媳屋里,把小翠大骂一通。小翠只是憨笑,一句话也不分辩。夫人想打她吧,又不忍心;休了吧,她又没有家。王御史夫妇二人懊恼抱怨,一夜也没有睡着。当时,那位宰相正是显赫的时候,他的仪容、服饰、随从,和小翠伪装的没什么分别,王给谏也误以为真是宰相来了。他多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前探听,直到半夜也没见客人出来,怀疑宰相和王御史在暗中商量什么事情。第二天早晨上朝,见到王御史就问:“昨夜宰相到您府上来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不好意思地应答了两声,声音也不大。王给谏愈发怀疑,就打消了中伤王御史的念头,从此还主动和王御史往来结交。王御史知道了真情,暗暗高兴,私下嘱咐夫人,劝儿媳改一改以往的行为,小翠笑着答应了。


过了一年,宰相被免了官,他有一封私人信件要交给王御史,但被误送给了王给谏。王给谏高兴万分,先托一位和王御史关系好的人到王御史家中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拒绝了。王给谏便亲自来到王御史家。王御史找礼服,好穿着去迎接,可是找不着,王给谏等候时间长了,生气王御史的怠慢,就要转身回去。忽然看到元丰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子从门内推了出来,他吓了一跳。接着便笑着抚摸,脱下他的龙袍、皇冠拿走了。王御史急忙出来,但客人已经走远了。他听到刚才发生的事,吓得面如土色,大哭着说:“这是祸水啊!我们全家被杀头为期不远了啊!”王御史和夫人一起拿棍子到儿子这边来,小翠已知他们要来,关上屋门任凭他们大骂。王御史气极了,拿来斧头砍他们的屋门。小翠在屋里含笑对公婆说:“公公不要发怒!有儿媳在,刀锯斧砍,由儿媳来承当,决不会连累双亲。公公这样做,是想杀死儿媳来灭口吗?”王御史这才住了手。王给谏回家后,果然向皇帝上了奏章,揭发王御史图谋不轨,并说有龙袍、皇冠为证。皇帝吃了一惊,一查罪证,皇冠原来是高粱秆做的,龙袍是一个破黄布包袱皮。皇帝对王给谏的诬告非常生气。又宣元丰上殿,一看他傻乎乎的样子,笑着说:“这个样子还能当天子吗?”就把王给谏交给法司去审问。王给谏又告发王御史家中有妖人,法司严厉讯问王御史家的仆人丫环,都说没有其事,只有一个疯媳妇和一个傻儿子,成天嬉笑玩耍,邻居也没说出其他情况。案子审定了,王给谏被判充军云南。王御史从此感到小翠不是一般的女子。又因她的母亲一直没来,猜想她不是人类,让夫人去盘问小翠,小翠只是笑,不说一句话。再一追问,小翠则捂着嘴说:“孩儿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婆不知道吗?”


不久,王御史升为太常寺卿。五十多岁了,时常为没有孙子发愁。小翠来王家三年了,夜夜和元丰分开睡,好像没有发生过关系。夫人让人抬走了元丰的床,嘱咐元丰和小翠同睡。过了几天,元丰告诉母亲说:“借走床,怎么还不还!小翠夜夜把腿放在我的肚子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还老掐我的大腿。”丫环仆妇听了无不大笑。夫人呵斥拍打着他,让他走了。一天,小翠在屋里洗澡,元丰见了,要和她一起洗,小翠笑着制止他,让他先等一会儿。小翠洗完以后,又在洗澡的盆里添了热水,把元丰的衣服裤子脱掉,同丫环一起把元丰扶入盆里。元丰觉得又闷又热,大声叫着要出来。小翠不让,用被子把盆蒙上。不一会儿,没声音了,打开一看,元丰已经没气了。小翠坦然地笑着,一点儿也不惊慌,把元丰拖到床上,擦干身上的水,又用被子盖上。夫人听说这事,哭着来了,骂道:“疯丫头为什么杀我的儿子!”小翠微微笑着说:“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更生气了,用头去撞小翠,丫环们又劝又拉。正在吵闹时,一个丫环来报告说:“公子哼哼了。”夫人停止哭泣,抚摸儿子,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沾湿了被褥。过了一顿饭工夫,元丰汗止了,忽然睁开眼环顾四周,把家中人都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似的,说:“我现在回忆以往的事,好像做梦,这是怎么回事呀?”夫人看他说的不像傻话,特别惊异。领着他去见父亲,多次试验,果然不傻了。全家大喜,如获至宝一般。到了晚上,把床又放回原来的地方,还放好被褥枕头,来观察他。元丰进了内室以后,把丫环们都打发走了。早晨一看,那张床空在那儿,如同虚设。从此以后,儿子媳妇的疯病傻病全没有了,小两口感情特别好,形影不离。


过了一年多,王御史因受到王给谏同党的弹劾被免了官,还受到了小处分。家中原有广西中丞赠送的一只玉瓶,价值千金,准备送给当权的大官。小翠很喜爱这只玉瓶,捧在手中欣赏,失手掉在地上摔碎了,心中很愧疚,赶快告诉了公婆。公婆正因为丢了官心中不快,听到此事大怒,二人交口大骂。小翠气得跑出来了,回去对元丰说:“我在你家,保全你家不止一个玉瓶,为什么就不给我多少留点儿面子?实话对你说吧:我不是人类,因为我母亲遭到雷击的劫难,得到你父亲的庇护,又因为我们两人有五年的缘分,所以我来你家报答以前的恩情,完成我们的夙愿。我受到的斥骂,比头发还要多,我所以不离你而去,是因为五年的恩爱还未期满,现在我怎能再呆下去呢!”小翠赌气出门,元丰去追,已不见踪影。王御史心中若有所失,后悔也来不及了。元丰回到屋内,看到小翠用过的粉,穿过的鞋,痛哭欲死,寝不能眠,食不甘味,一天比一天消瘦。王御史非常忧虑,急着想为儿子续娶一房妻室,以解除元丰的烦恼,但元丰不愿意。他只请技艺高超的画家画了一幅小翠的像,日夜在像前祭祀祷告,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近二年。


一天,元丰偶然从别处回来。这时天空明月皎洁,村外有王御史家的一座亭园,元丰骑马从墙外路过,听到里面有笑语声,他勒住马,让马夫拉住缰绳,站在马鞍上向里张望,只见两位女子在里边游戏,因月亮被云彩遮住,看不太清楚。只听穿绿衣服的女子说:“应该把你这丫头赶出门去!”一个红衣女子说:“你在我家的亭园里,反而撵谁啊?”绿衣女子说:“丫头不知害羞!没有当好媳妇,被人赶了出来,还要冒认是自家的产业吗?”红衣女子又说:“那也比你老大个丫头还没有婆家的强!”元丰听说话的声音酷似小翠,急忙呼叫。绿衣女子一边离去一边说:“先不和你争了,你的汉子来了。”不一会儿,红衣女子来了,果然是小翠。元丰高兴极了。小翠让他登上墙头,然后把他接下来,说:“两年不见,你瘦成一把骨头了。”元丰拉着小翠的手不由流下泪来,详述了相思之情。小翠说:“我也知道,但我无颜见家中的人。今天与大姐游戏,又和你相遇,足见我们的缘分是天定的。”元丰请求小翠一起回家,小翠不答应;请求在园中住下,小翠同意了。元丰让仆人赶快跑回去报告夫人。夫人吃惊地站起来,坐上轿子就到花园来,开锁进入园中,小翠赶快跑过来迎接,下拜行礼。夫人抓住她的胳膊,流着泪说以前都是自己的过错,几乎无地自容,夫人说:“如果你能稍微不再记恨前嫌,请和我一起回去,对我的晚年也是个安慰。”小翠坚决不回去。夫人考虑村外的园子荒凉冷清,想多派几个人来服侍。小翠说:“别的人我都不愿见,只有以前在我身边的两个丫环朝夕服侍我,我忘不了她们,另外再来一个老仆人看看门,其他的都不需要了。”夫人全照小翠的话做了。对别人只说元丰在园中养病,每天供给一些吃用的东西。


小翠经常劝元丰另娶一个媳妇,元丰不同意。过了一年多,小翠的声音容貌渐渐变得和原来不一样了,拿出原来的画像一对比,简直判若两人。元丰很奇怪。小翠说:“看看现在的我,比以前漂亮吗?”元丰说:“现在还是很漂亮,然而比以前好像不如。”小翠说:“我想我是老了!”元丰说:“二十多岁,怎么就老得那么快。”小翠笑着烧毁了画像,元丰来抢救,已经晚了。一天,小翠对元丰说:“从前在家的时候,老爸说我至死也不能生儿育女。现在公婆已经年老,只你一个儿子,我确实不能生育,恐怕耽误你家传宗接代。请你在家娶个媳妇,早晚侍奉公婆,你可以在我和她那里两边往来,也没什么不便。”元丰觉得小翠讲得也有道理,就和锺太史的女儿定了亲。婚期将近,小翠为新媳妇做新衣新鞋,让人送到婆婆那里。等新娘子过了门,相貌言谈举止,都和小翠分毫不差,元丰大为惊奇。到亭园去看,小翠已不知去向。问丫环,丫环拿出一块红手帕说:“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留下这个给公子。”展开手帕一看,里面有玉玦一块,元丰知道小翠不会回来了,于是带着丫环回到家中。元丰虽然一刻也不能忘记小翠,幸而看着新媳妇就如同看到小翠一样。元丰这时才明白和锺家结亲,小翠预先就知道,所以才先变成锺家姑娘的容貌,以此来慰藉以后的相思之情。


异氏史说:一个狐狸,对于王家无意之中施于的恩德,还想着报答;而王家受到小翠再生之福,却因为打破一个花瓶而失声痛骂,品格是何等低下啊!和元丰分手而又破镜重圆,找好替身又从容离去,以此可知仙人的情义,比世俗之人更加深厚啊!


★288、金和尚


[白话]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父亲是个无赖,几百个大钱把他卖到五莲山寺。金和尚小时顽皮愚钝,不会诵经念佛,只干些放猪和上街买东西的杂活,就如同雇工佣人一样。后来他的师傅死了,留下了一点儿钱,他就带着这些钱离开了五莲山寺,去做买卖。这人弄虚作假,投机倒把,最有心计。几年就发了大财,在水坡里买了房屋土地,有很多徒弟,每天吃饭的有百十多人,围绕水坡里的良田有上千亩。在里中盖起了数十处宅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普通百姓,即使有也是贫苦无业之民,带着妻子儿女,租屋种田的。每一座门内,四周屋子相连,都住着这些人。金和尚的房屋在中间,前有厅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耀人眼目,堂上的桌案屏风,锃光明亮,可以照人。后面是卧室,绣花的门帘和帐子,气味芳香扑鼻,檀木雕花的大床上镶着用螺壳玳瑁磨刻的花鸟人物,床上铺着锦缎褥子,有一尺多厚,墙上挂着名家画的美人山水画,几乎挂满了墙壁。一声招呼,门外有数十人,应答的声音犹如打雷。戴着小帽穿着皮靴的人都排成队恭敬地站立着,伺候时都掩着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有客人突然而至,不大工夫就可摆出十几桌筵席,各种做法的佳肴,纷纷端上桌来,热气腾腾的。但是不敢公开留养歌妓,而是有十几个漂亮少年,都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用黑纱缠头,唱着色情的歌曲,听着看着都还不错。金和尚一出来,前呼后拥跟着数十个骑马的人,他们腰上挂的弓箭相碰叮当作响。这些奴仆们都管金和尚叫爷,县里的百姓,有的呼他为祖,有的呼他为伯、叔,不叫师父和上人,不叫和尚的法名。他的徒弟出行,威风劲儿比金和尚稍差些,但也是扈从拥促,也和贵族公子差不多。


金和尚又广为结纳各方人士,即使千里之外,也联络有亲,仗着这些挟制官府,有人偶尔冒犯了他,都恐惧万分。但金和尚的为人,粗鄙不通文字,从头顶到脚跟没有一点儿文雅的地方。一辈子没念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从不到寺院中去,屋里也不摆设金铙皮鼓这些佛家法器,他的徒弟更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凡是租住他的房屋的,妇女打扮得漂漂亮亮如同京城妇女一样,擦脸的脂粉,都由金和尚出钱供给,他也毫不吝啬,因此村中不种田的农民有一百多人。有时有些佃户中的恶人把僧人杀了,将脑袋埋在床下,金和尚也不太追究,只是把这人赶走而已,他们历来的习俗就是这样。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下当做自己的儿子,为他请了老师,教他学习八股文。这孩子很聪明会写文章,因此又让他考上秀才进了县学,很快又按照惯例捐纳当上了监生。不久应试,中了举。从此金和尚又被称为“金太公”,名声更大了。以前称他为“爷”的改称“太爷”,过去向他行平辈礼的现在都恭恭敬敬地行儿孙礼。


不久,金太公和尚死了。金举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口称孤儿;众门人的哭丧棒摆满了床榻;在灵幛后面小声哭泣的,只有举人夫人一个人而已。士大夫的夫人们都穿着盛装前来吊唁,车马轿子把道路都堵塞了。出殡那天,高大的灵棚一个接着一个,招魂灵幡遮住了日光。殉葬的纸人纸马等都用金帛装饰,车马仪仗有数十件,纸马千匹,纸人百个,全都像活的一样。方弼、方相开道巨人,外面是纸制的壳,再戴上黑帽子,穿上金铠甲,里边是空的,横架一个木架,活人钻到里面扛着架子行走。纸人内部还设有转动机关,连着脸上的胡子眉毛都在动,目光一闪一闪的,如要喊叫一样。围观的人都很惊奇,有的小孩子远远看到,就吓得哭着跑了。阴宅也修建得很壮丽,像宫殿一样,楼阁房廊连接着,占地数十亩,里面千门万户,进去就会迷路,连出来都很困难。祭品供品很多,都难以叫出名称。送葬的人摩肩接踵,上自官长,都低头弯腰进来,叩头下拜,如上朝一样,下至衙门的小吏,都趴在地上叩头前行,不敢有劳金公子和各位师叔。那时候,全城的人都来瞻仰,男男女女汗流浃背往来于道上,有的领着老婆背着孩子,有的呼兄喊妹,人声鼎沸。再加上鼓乐喧天,上演各种戏剧的敲锣打鼓,人们的说话声都听不到了。看热闹的人从肩膀以下都看不见,只见万头攒动而已。还有个孕妇肚子疼了要生产,女伴们只好围成一圈张开裙子来遮挡,守候着,只听见婴儿啼哭,没工夫问是男是女,扯下一块裙子把孩子包上抱在怀中,有的扶着产妇,有的拽着,一扭一拐地回家去了。真是奇观啊!下葬以后,把金和尚留下的资产分为两份,他的儿子得一份,众门人得一份。金举人分得了一半,居住在住宅的南面,而北、东、西面,全是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仍然痛痒相关,互相照应。


异史氏说:这是单独的一派,禅宗的南北两宗都没有这派,六祖也没有传授给他们衣钵,可以说是独辟法门。我听说过,五蕴皆空,六尘不染,称作“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作“和样”;脚踏楚地,头顶吴天,四处云游,称作“和撞”;锣鼓喧天,笙管喧闹,称作“和唱”;狗苟蝇营,厚颜无耻,吃喝嫖赌,称作“和幛”。金和尚这个人,是“尚”呢?“样”呢?“撞”呢?“唱”呢?或者是地狱中的“幛”呢?


★289、龙戏蛛


[白话]徐公任齐东县令,他的衙门里有座楼,用来贮藏佳肴美食,往往被偷吃,洒得满地都是。仆人因此屡次受到责罚,于是埋伏起来察看,看到一个蜘蛛,有斗那么大,仆人吓得赶快跑去报告徐公。徐公觉得这事很奇异,每天派丫环给蜘蛛送吃的。蜘蛛更加温驯了,饿了就出来找人要吃的,吃饱了就回去。过了一年多,徐公偶然批阅文件,蜘蛛忽然来了,趴在桌子上。徐公以为它饿了,正要叫仆人给它拿食物,只见两条蛇卧在蜘蛛的两边,粗细像筷子,蜘蛛把爪子蜷起来缩在肚子下,好像非常害怕。转眼间,蛇暴长,有鸡蛋那么粗。徐公惊异极了,要跑开。这时雷声大作,全家都被震死了。过了一段时间,徐公又苏醒了,夫人和丫环仆人被雷击死的共有七人。徐公病了一个多月,不久也死了。徐公为人廉正爱民,下葬那天,百姓们出钱给他送葬,哭声满野。


异史氏说:龙戏蛛,每以为是里巷流传的谣言,还真有这样的事吗?听说雷要打人,必打那些坏人,怎么这样廉正爱民的好官却遭到这样的惨祸呢?天公昏聩的地方,也太多了吧?


★290、商妇


[白话]天津卫有个商人,要出远门做买卖,从一个富人那里借了几百两银子作本钱。被小偷看见了,到了晚上,小偷预先藏在他屋里等他回来。但商人因为那天是个好日子,拿到钱就出发了。小偷藏了很长时间,只听商人的妻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像是难以入睡。一会儿,墙上忽然开了个小门,整个屋里通亮。门里出来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手拉一条带子,走近床边递给商人妻子,商人妻用手推开。年轻女子固执地再递给她,她就接过去,起了床,将带子拴在梁上,伸进脖子,上吊了。年轻女子也就走了,墙上小门也关上了。小偷大惊,推开门逃了。天亮后,家里仆人见主妇吊死,报了案。官府捉商人邻居去,严刑拷打,邻居忍受不了折磨,只得承认杀了人,几天后就要被处决了。小偷为邻居的冤枉不平,到官府自首,说了那夜亲眼见到的事实。经过审讯确认他说的是真的,邻居便免了罪。官府向其他邻人调查,都说那宅子的旧主人家里曾经有年轻媳妇吊死过,年龄、相貌跟小偷说的完全符合,因而知道那是年轻媳妇的鬼魂。俗话说暴死的人必然找人做替身,真是这样吗?


★291、阎罗宴


[白话]静海有一个姓邵的书生,家里很穷。在母亲生日那天,他在庭院里准备了供品做寿,磕了头起来,桌上的供品却全没有了。邵生大惊,就去告诉母亲。母亲怀疑他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供品,故意诓她。邵生无法为自己辩白,只好默默不语。不久,学使来到静海考核,邵生苦于没有路费,借了一点点钱去应试。在路上遇到一个人,恭敬地等候在道路边,殷勤地邀请邵生去。邵生跟着他去了。只见殿阁楼台相连,占满了街的两边。进去以后,一个君王模样的人坐在殿上,邵生跪下叩头。君王和颜悦色地让他坐下,立即摆下酒宴,并说:“前不久经过贵府,仆人们路途饥渴,打扰你吃了一顿美餐。”邵生愕然,不解其故。君王说:“我是十殿阎王啊。你不记得为你母亲过生日备酒肉祭祀的事了吗?”酒宴过后,阎王拿出一包银子,说:“吃了你的供品,就以此相报吧。”邵生接过银子走出门来,则宫殿、人物全都不见了,只有几棵大树,稀稀落落地挺立在路边。看看所赠的银子,则是真的,称了称有五两重。考试完毕,只花掉了一半银子,还能够把其馀的带回家去孝敬母亲。


★292、役鬼


[白话]山西的杨医生,擅长针灸,又能使唤鬼。一出门,拉骡子赶牲口的全都是鬼。一天夜里,他从外地回来,与朋友同行。途中看见两个人走过来,长得非常高大,朋友大惊。杨医生便问:“什么人?”那两个人回答:“长脚王、大头李,敬迎主人。”杨医生说:“给我在前边开路。”二人转身就在前边走,杨医生他们走得慢了,他们就停下来等候,就像奴仆一样。


★293、细柳


[白话]细柳姑娘是中都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有的人因为她的腰很细,身材窈窕可爱,开玩笑似地喊她细柳。细柳从小就很聪明,识文断字,爱读相面的书。但为人沉默寡言,从不说人长短,但是凡有登门求婚的,一定要亲自偷看一下求婚的人。看过的人很多,都没有看中,年龄已经十九了。父母生气地说:“天下至今也没有配得上你的,你准备当一个老姑娘吗?”细柳说:“我实在想由自己做主而不信天由命,但是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这也是我的命。从今以后,听凭父母做主吧。”


当时有位姓高的书生,也是世家大族子弟,听到细柳的名声后,就送来了聘礼求亲。成亲以后,夫妻十分恩爱。高生的前妻死后留下一个儿子,小名叫长福,当时五岁,细柳抚养照顾得很周到。细柳有时回娘家,长福就大哭着要一起去,呵叱他也不行。过了一年多,细柳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长怙。高生问长怙的含义,细柳说:“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他永远在咱们身边罢了。”细柳不擅长针线活,也不留心去学,但对于田地的位置,租税的多少,都按账本查问,惟恐知道得不详细。时间长了,她对高生说:“家中的事情请你别管了,就交给我管吧,不知我能不能当好这个家?”高生按她说的办了,半年之中,家里的事没有一样耽误,高生认为细柳很能干。


有一天,高生到邻村去吃酒,恰巧有催讨租税的人来了,一边敲门一边骂。细柳让仆人好言劝慰,他们也不走,只好赶快派书童把高生叫回来。催租的人走后,高生笑着说:“细柳,今天才知道聪明的女人也不如傻男人吧?”细柳听后,就低着头哭了。高生吓得连忙拉着手劝她,细柳仍是闷闷不乐。高生不忍心让家务事劳累细柳,仍想自己主持,细柳不肯。细柳仍每天早起晚睡,勤勉经营。每每在头一年就把第二年的租税准备好,因此一年到头没见催租的人登过门,又用这个办法来计划衣食花费,因此用度更宽松了。于是高生特别高兴,曾经和细柳开玩笑说:“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细柳回答说:“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村里有人卖一口很好的棺材,细柳不惜用高价来买,钱不够,又多方向亲戚邻居借钱。高生认为这不是急需的东西,一再不让她买,细柳始终也不听。棺材存了一年多,有一家富户家中死了人,要拿比原价高出一倍的价钱来买这口棺材。高生因有利可图就和细柳商量,细柳不卖。问为什么,细柳也不说;再追问,细柳眼泪汪汪就要哭了。高生感到很奇怪,但也不忍心太违背细柳的意思,就没卖。


又过了一年,高生二十五岁了,细柳不让他出远门,他回家稍晚一些,仆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去找他。于是朋友们都取笑他。一天,高生到朋友家去吃酒,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中途从马上跌下来,就死了。当时正是大热天,幸亏衣服被褥棺材等东西都早有准备。邻居们这才佩服细柳聪明。


长福十岁时,开始学习做文章。父亲死了以后,他既娇又懒,不肯读书,经常跑出去和放牛羊的孩子玩耍。骂他他也不改,后来打他,他依然顽皮不听话。细柳无可奈何,把他叫来告诉他说:“既然你不愿读书,又怎能强迫你呢?但贫困的人家不能养闲人,你可以把衣服换下来,和仆人们一块儿去干活,不然的话,用鞭子抽你,你可不要后悔!”于是给长福穿上破衣服,让他去放猪,回来之后让他自己拿个粗碗,和仆人们一块儿吃饭喝粥。过了几天,长福觉得这样很苦,就哭着跪在院里,说仍愿意读书。细柳转身面向墙壁,不听他说话。长福没办法,只好拿着放猪的鞭子哭着走了。秋天快过去了,长福身上没有衣服,脚上没有鞋子,冷雨打在他身上,他缩着头如同乞丐一般。邻里们看见后都很可怜他,娶后老婆的,都指着细柳,说要引以为戒,说了很多闲话。细柳也稍稍听到了一些,但毫不在意。长福受不了苦,扔下猪逃走了,细柳也听之任之,不去追问。


过了几个月,长福无处去讨饭,憔悴地自己回来了。他不敢立刻回家,哀求邻居老太太告诉细柳。细柳说:“他如果能挨一百棍子,可以来见我,不然的话,就早点儿离开。”长福一听这话,立即跑回家,痛哭着说,愿意挨棍子。细柳问:“今天知道后悔了吗?”长福说:“后悔了。”细柳说:“既然后悔了,就不需要打了,你要安分守己地在家放猪,再犯就不饶了!”长福大哭着说:“甘愿挨一百棍子,请让我还去读书吧。”细柳不答应,邻居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劝说,才答应了。细柳让长福洗了澡,给他换了衣服,让他与弟弟长怙一起跟老师读书。长福从此勤奋读书,与以往大不相同,三年后考中了秀才。杨中丞看到他的文章很赏识,每月发给他廪银,资助他读书。长怙很笨,读了几年书还不会写姓名,细柳让他弃学务农。他却游手好闲,害怕劳苦,细柳发怒说:“士农工商各有本身的职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田,哪有不饿死在道旁沟壑的呢?”立刻打了一顿。从此,让他领着奴仆们种地,只要有一天起得晚了,细柳立刻就将他痛骂一顿,而衣服饮食,母亲把好的都给了哥哥。长怙虽然不敢说,但心中暗暗不平。农活干完了,母亲出钱让长怙学做买卖。长怙又嫖又赌,钱到手就光,还撒谎说被强盗偷了,或怨运气不好,来欺骗母亲。细柳发觉了,几乎把他打死。长福直直地跪着哀求,愿替弟弟挨打,细柳的怒气才消。从此以后,只要他一出门,细柳就派人去探察。长怙的行为稍微有些收敛,但这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


一天,长怙向母亲请求,想跟商人们到洛阳去。实际是想借此出门远游,以便随心所欲地欢乐,但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母亲不答应。细柳听后,一点儿没有怀疑,立即拿出三十两零碎银子,并为他准备行装,最后又交给他一整锭银子,说:“这是你爷爷当官时留下的,不要花掉,可压在箱底,以备急需。况且你初次出门学做买卖,也不敢希望获得厚利,只要这三十两银子不赔进去就行了。”临行前又一再嘱咐。长怙连声答应,离家上路,心满意足,洋洋自得。到了洛阳,长怙没有与同去的商人来往,而是住到了有名的妓女李姬家中。住了十几个晚上,零碎银子渐渐花光了。他自以为还有一大锭银子在行李内,开始并不忧虑会没钱花,到取来凿开一看,原来是假的。长怙大惊失色。李家老鸨看到这种情况,冷言冷语地讽刺他。长怙心里很不安,但是囊内空空无处可去,还希望李姬能念旧情,不立即撵他出去。不久,有两个人拿着绳子闯了进来,立即把他捆绑起来。长怙又惊又惧不知因为什么,低声下气地问是什么缘故,原来是李姬已将假银偷走并去报告了官府。到了官府,长怙无法辩白,几乎被拷打致死。后来收入牢内,没有银子打点,深受狱卒虐待,只好向其他囚犯乞食,苟延残喘。


当初,长怙要出行时,细柳对长福说:“记住二十天以后,要打发你到洛阳去。我事情多,恐怕忘了。”长福问母亲说这话是为了什么,细柳黯然神伤,长福不敢再问,就退了出来。过了二十天,长福去问母亲,细柳叹着气说:“你弟弟现在这样轻浮放荡,就和你当年逃学是一个样。我如果不冒恶名,你哪能有今天?人们都说我狠心,但是我每天泪湿枕席,人们是不知道的啊!”说着掉下泪来。长福侍立敬听,不敢追问。细柳哭完了,才说:“你弟弟游荡之心不死,所以给了他假银子叫他遭受挫折,想来现在他已经关在监狱里了。杨中丞对你很好,你去求求他,可以把你弟弟从死难中救出来,使他愧悔。”长福立刻出发,到了洛阳,弟弟已被捕三天了。他马上到狱中去探望,长怙气息微弱面目如鬼,见了哥哥哭得抬不起头来,长福也哭了。当时长福受到杨中丞的宠信,所以远近都知道他的名字。县令知道他是长怙的哥哥后,急忙释放了长怙。长怙到了家,怕母亲发怒,跪着来到母亲面前。母亲看了他一眼说:“你的愿望达到了吧?”长怙流着泪不敢出声,长福也一同跪下,母亲这才呵叱一声叫他们起来。从此以后,长怙痛改前非,家中的各种事情,都勤勤恳恳地去做,即使偶尔有些怠惰,细柳也不再斥责追问。过了几个月,细柳也不和他谈做买卖的事,他想向母亲请求仍去做买卖,但是不敢,只好把这想法告诉哥哥。细柳听说后很高兴,并尽力借款交给他,半年获利一倍。


这一年,长福中了举,又过了三年,考中了进士;长怙经商也赚了数万。县里有到洛阳去的人,说见到长福家老太太,年纪四十了,还像三十多岁的人,而衣着朴素,和普通人一样。


异史氏说:专记继母恶行的《黑心符》这本书一出来,后娘用芦花给前房儿子做棉衣的事就流传开了,继母的可恶,古今相同,真让人伤心啊!有的继母为了避免别人诽谤,往往又做出矫枉过正的事,以致坐视儿女放纵也不去管教,这种人和虐待儿女的继母又有什么区别呢?每日打自己亲生的孩子,人们不认为凶暴;而要打前妻生的孩子,指责的话就有了。那细柳并非只对前妻的儿子狠心,然而如果她所生的儿子贤能的话,又怎能使自己的好心被天下人了解呢?但是她不怕嫌疑,不辞诽谤,最终让两个儿子一个当了官,一个发了财,特立于世。这不只在女子中,在男人当中也是位佼佼者啊!


★294、画马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临清人崔生,家境贫寒,院子围墙坏了也没能力修。每天早晨起来,就看见一匹马卧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间,这马黑底白花,只是尾毛不整齐,好像被火烧断的。崔生把马赶走,它夜里又回来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崔生有位好朋友,在山西当官,崔生要去找这个朋友,苦于没有车马,就抓住马加上鞍子缰绳要骑它到山西去。临走前嘱咐家人说:“如果有人来找马,你们就到山西告诉我。”


上路以后,马就奔驰起来,瞬息之间就走了一百多里。夜里马也不怎么吃草料,崔生以为马生病了。第二天他拉紧了缰绳不让马快跑,而马奋蹄喷沫,嘶叫不已,和昨天一样健壮。崔生放开缰绳,中午就到了山西。当时他骑着马上了大街,看到马的人无不称赞。晋王听说了这匹马,就要出高价购买。崔生恐怕失主来寻找,不敢出售。过了半年,家中也没有失主找马的消息,于是崔生就以八百两银子的价钱把马卖给了晋王府,他又买了一匹健壮的骡子骑着回去了。


后来晋王因为紧急事务,派一名校尉骑着马赶赴临清。马跑了,校尉追到崔生东边的邻居家,进了门,马就不见了,于是向这家主人索要。主人姓曾,说实在没有看见有马。进到屋里,看到他家墙上挂着一幅赵子昂画的马,其中一匹马的毛色和丢失的马很相似,马尾处被香火烧了,这才知道,这马原来是画妖。校尉难以向晋王交待,就告发了曾家。这时崔生得到卖马的钱以后,以此为资本发了财,积聚了上万两银子,自愿借给曾家钱,赔偿了马钱,校尉才回去了。曾家十分感谢崔生,不知崔生就是当年的卖马人。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295、局诈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某御史的一个仆人,偶然在街市上闲站,有个衣帽华美的人走近与他攀谈。聊一会儿就问他主人的姓名、官职,仆人都告诉了这个人。这个人自我介绍说:“我姓王,是某公主家的内监。”两人越谈越亲密,姓王的说:“官场上风险很多,当大官的都要依附于皇亲国戚门下,不知您的主人依附的是哪位贵戚?”仆人说:“没有。”姓王的说:“这就是所说的爱惜小钱而忘掉大祸。”仆人问:“可以托附谁呢?”姓王的说:“我家公主以礼待人,又能庇护人。某位侍郎就是通过我走公主的门路升官的。如果不惜用千金作为见面礼,见见公主也不是难事。”仆人很高兴,问姓王的住在哪里。姓王的指着一个门说:“成天住在一个巷内还不知道吗?”仆人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御史。御史很高兴,准备了丰盛的筵席,让仆人去邀请姓王的,姓王的欣然赴席。筵席间谈起公主的性情和起居琐事,说得很详细,并且说:“若不是看在同巷邻居的情分上,就是给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帮这个忙。”御史对他更加感谢佩服。临别订约,姓王的说:“你只管准备好礼物,我找个机会替你进言,早晚会给你送信儿。”


过了好几天,姓王的才来,骑着高头大马很是漂亮,对御史说:“赶快准备好行装跟我走。公主的事情太多,求见的人一个接一个,从早到晚,没有间断。这会儿稍有空闲,应赶快去,这次耽误了,再想见就不知什么时候了。”御史带着大量金银,跟着姓王的去了。曲曲折折走了十多里,才到了公主的府邸,便下马等候。姓王的拿着礼物先进去了,过了好久,才出来高声喊道:“公主召见某某御史。”接着有几个人传递着呼喊。御史弯着腰恭敬地进去,看见高堂上坐着一位美丽的女人,貌如仙女,服装首饰光彩照人,两旁的侍女都穿着锦绣服装,排列成行。御史跪拜行礼。公主传下旨意,让御史坐在檐下,用金碗送上香茶。公主略微说了几句劝勉的话,御史就恭敬地退了出来。又从堂内传出公主赏赐的缎靴、貂帽。


御史回家后,非常感谢姓王的,就带着名片去拜访他,可是大门关着没人答应,御史以为他到公主府中还没回来。三天去了三次,都没有见到。派人到公主府去询问,只见大门紧锁。问了问邻里,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什么公主。前几天有几个人租这所房子住过,如今已走了三天了。”这人回去报告了情况,主仆二人只有垂头丧气而已。


某位副将军,带着不少钱来到京城,想升任正职,苦于没有门路。一天,有个穿皮袍骑大马的人来拜访他,自己介绍说:“我的内兄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喝完茶,让副将军身边的人退出去,对副将军说:“眼下某处的将军位空缺,如果你不惜重金,我可以嘱咐内兄在皇上面前替你说说话,这个职位就可到手,有势力的人也夺不走。”副将军怀疑他说的不是实话,这个人说:“对这事你不要拿不定主意。我不过想从内兄那里抽取几个小钱,在你这里我是分文不取的。咱们说好数目,立下文书作为凭证,待皇上召见以后,再把钱交来。如果不成,那你的钱还在,谁能从你怀中把钱抢走呢?”副将军很高兴,答应下来。第二天,这人又来了,带着副将军去见其内兄,内兄说是姓田,家里富丽堂皇像王侯家一样。副将军参见时,姓田的非常傲慢,不予回礼。这人拿着文书对副将军说:“刚才我和内兄商议,算起来非一万两银子不可,请在文书上签名画押吧。”副将军听从了。姓田的说:“人心叵测,事后怕他反悔。”这人笑着说:“兄长的疑虑也太多了。既然能给他这个官,难道不能夺去吗?况且朝中的将相,有愿交钱来换取这个官职的还得不到呢,将军这个官前程远大,按说他不应丧失良心到这个程度。”副将军也发誓说一定守信用,就回去了。这人出来送他,说:“三天就给你回信儿。”


过了两天,太阳西落时,几个人呼喊着跑进副将军的住处,说:“皇上正等着见你呢!”副将军非常吃惊,赶快连跑带颠地上朝。见皇上坐在殿上,四周侍卫林立。副将军跪拜完毕,皇上下令赐坐,殷勤地勉励他。环顾左右的人说:“听说这位将军勇武异常,今天见了,真是将军之才啊!”接着说:“某处地势险要,现在就交给你去守卫,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封侯之日不会远的。”副将军向皇上谢了恩就出来了。前几天那个穿皮袍骑大马的人当即跟他一起到了旅馆,依照文书给了那人一万两银子,那人就走了。副将军高枕无忧,等待朝廷的任命,每天以此向亲朋夸耀。过了几天,他一打听,原先许给他的将军空缺已经有人补上了。副将军大怒,气愤地到兵部大堂去质问,说:“我已得到皇帝的任命,为什么又将这个官职授给了别人?”兵部尚书感到很奇怪。听副将军叙述皇上对他的恩宠,如同说梦话。尚书大怒,立即把副将军抓起来交付廷尉审讯。这时他才供出引见他的那个人的姓名,可是朝中并没有这么个人。结果副将军又多耗费了万两白银,最后被革职释放。奇怪啊!武夫虽然呆傻,朝廷宫殿还能做假吗?也许这里有幻术作怪,正所谓“大盗用不着刀枪弓箭”啊。


嘉祥县的李生,善于弹琴。有一天偶然到县城东郊去,看见工人挖土时挖出了一架古琴,他就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回来。擦去琴上的尘土,琴身放出了奇异的光彩,装好弦一弹,琴声清烈异常。李生高兴极了,如获至宝,用锦囊把琴装起来,藏到密室,即使是至亲好友也不让看见。


本县的县丞程氏,新上任,拿着名片来拜访李生。李生本来很少与人交往,因对方先来拜访自己,所以也作了回访。过了几天,程氏又邀请李生到他家饮酒,再三邀请,李生才去了。程氏为人高雅脱俗,议论潇洒,李生很喜欢他。过了一天,李生又下请柬酬答程氏,二人谈笑欢聚,感情更为融洽。从此以后,月夜花辰,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过了一年多,李生偶尔在县丞官舍中看见一个绣囊装着琴放在桌子上,于是打开玩赏。程氏问:“你也精通琴技吗?”李生回答:“这是我平生最喜欢的。”程氏惊讶地说:“我们相交也不是一天了,你的绝技怎么不让我听一听啊?”于是把香炉拨旺,点上沉香,请李生弹奏一曲。李生郑重地按程氏的要求弹奏。程氏说:“真是高手啊!我也愿献上薄技,请不要笑我小巫见大巫。”于是弹了一首《御风曲》,琴声清越,有超世出尘的雅趣。李生对程氏更加佩服,愿意拜他为师。


从此,二人又成了琴友,感情更加深厚。过了一年多,程氏把自己的琴技都传给了李生。但是程氏每次到李家去,李生都拿出平常的琴让他弹奏,不肯泄露他藏有古琴的事。一天夜里,二人吃酒都有点儿微醉,程氏说:“我新学会了一首曲子,不知你是否愿意听听?”于是演奏了一首《湘妃怨》,此曲哀怨深沉,如泣如诉。李生大为赞赏。程氏说:“只可惜没有好琴,如果有一架好琴,音调会更优美。”李生欣然说:“我收藏一架琴,和普通的琴不一样。今天遇到了知音,怎敢始终密藏着?”于是打开柜子,抱着琴囊出来。程氏用衣袖拂去琴上的灰尘,放在桌上再奏一曲《湘妃怨》,只听得琴声刚柔应节,美妙出神。李生不停地打着节拍。程氏说:“我这区区拙技,辜负了这架好琴。如果让我内人弹奏一下,可能会有一两声可听。”李生吃惊地说:“你夫人也精通琴艺吗?”程氏笑着说:“刚才我弹的那首曲子就是她教给我的。”李生说:“只可惜夫人在闺阁之中,小生我听不到她的琴声。”程氏说:“我们这样的良朋密友,本来也不用受这些礼节的限制。明天请你带着琴去,让她隔帘为你弹奏一曲。”李生听了很高兴。


第二天,李生抱着琴到程家去。程家马上准备了酒菜,一起欢饮。过了一小会儿,程氏把琴拿进去了,马上又出来坐下。这时隐隐看见帘内有穿着艳装的女子,一会儿,一股幽香飘出帘外。又过了一小会儿,轻柔的琴声响起,李生听了不知是什么曲子,只觉得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扬。曲终,李生向帘内偷偷一看,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绝代佳人。程氏用大杯向李生劝酒,帘内佳人又改弦弹了一首《闲情赋》,李生形神更加迷乱。他饮酒过量而大醉,离席告别,向程氏要琴。程氏说:“你喝醉了,恐怕会跌倒把琴弄坏。明天你再来,让我内人把她的绝技都献出来。”李生就回去了。


第二天,李生又到程氏家去,但公馆已经寂静无人,只有一个老仆人看门。问他,他说:“五更时分带着家眷走了,不知去干什么,只说来回需要大约三天。”三天后李生又去看,这时天色已晚,还是没有一点儿音信。官府中的小吏衙役也怀疑发生了什么事,报告县令砸开门锁进屋看看,只见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下桌椅床榻。报告了上司,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李生丢失了古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不远数千里到程氏的家乡去寻访。程氏是湖北人,三年前,出钱买了个官,当上了嘉祥县丞。李生按他的姓名,到他的家乡打听,湖北没有这么个人。有人说:“有个程道士,善于弹琴,又传说他会点金术。三年前,忽然走了,再也没有看见。”李生怀疑就是这个道士。又仔细问了道士的年龄、容貌,和程氏一一吻合。这才知道道士出钱买官,原来就是为了这张古琴。相交一年多,并不谈及音乐的事,渐渐地拿出自己的一张琴,接着又表演琴技,又让美人来诱惑,用了三年工夫,终于得到琴离去。道士对于古琴的癖好,比李生还要强烈啊。天下的骗术五花八门,像道士这样,还是骗子中的一位风雅之士啊。


★296、放蝶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长山县的王生进士担任县令的时候,每逢判案,依照犯罪的轻重,罚犯人交纳蝴蝶赎罪。于是公堂上千百只蝴蝶上下飞舞,如同风吹剪碎的锦缎,王生看了拍案大笑。一天夜里,王生梦见一位女子,穿着华丽的衣服,从容地走进屋来,对他说:“因为遭到你的虐政,很多姊妹都死了。我要让你先受点儿风流的小惩罚。”说完,化作一只蝴蝶,回旋飞翔着走了。第二天,王生正在衙门中自斟自饮,忽然衙役报告,说直指使大人来了,王生慌忙出去迎接,官帽上还插着妻子开玩笑时放上去的一朵白花,忘了摘下来。直指使看见了,认为他对自己不恭敬,把他大骂了一顿,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从此以后,罚交蝴蝶的命令就停止了。


青城人于重寅,性格狂放不羁。他当司理时,元宵节这天晚上,把烟花爆竹绑在驴子的身上,头上尾巴上都绑满了,牵着驴来到太守门前,敲着梆子请太守开门,说:“我来敬献火驴,请太守出来观看。”当时太守的爱子正出水痘,太守心绪很乱,就推辞了。于重寅不停地请求,太守不得已,就让守门人打开了门锁。门刚打开,于重寅就点燃了驴身上的烟花爆竹,把驴推进门内。爆竹炸响,驴受到惊吓,拼命狂奔,烟花爆竹又向人身上飞射,人不敢靠近。驴子穿堂入室,打破了瓶瓶罐罐,火到哪儿哪里就燃烧起来,窗纱都烧成了灰烬,太守家中乱成一片。出水痘的儿子受到惊吓,折腾了一夜死了。太守十分痛恨于重寅,要弹劾他。于重寅请了许多位司道官员说情,他自己又亲自登门负荆请罪,太守才不予追究。


★297、男生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福建总兵杨辅,有个供他淫乐的男孩,忽然觉得腹内震动。满十个月,梦见神人在他的两边肋下开了两个口子就走了。醒来以后,有两个男孩在他的左右啼哭。起身看看肋下,剖开的痕迹很清楚。给两个孩子取名叫天舍、地舍。


异史氏说:这是吴三桂未叛乱之前的事。吴三桂叛乱之后,福建巡抚蔡公怀疑杨辅要加害自己,怕他作乱,以别的理由召见他。杨辅的妻子向来智勇双全,怀疑蔡公别有用心,不让杨辅前去,杨辅不听。妻子哭着送他去了。妻子回家以后,就把全体将领召集起来,披甲执戈,等待杨辅的消息。没多久,听到丈夫被杀,于是起兵攻打蔡公,蔡公仓皇之间不知所措。幸而手下士兵固守,杨妻攻城不克撤走了。杨妻撤走很远了,蔡公才穿上战袍从城中出来,率领士兵鼓噪呐喊。此事被人传为笑谈。过了好几年,反叛的士兵被招安。不久,蔡公暴死。临死前,看见杨辅带着兵器进来,他身边的人也看见了。唉!杨辅的鬼魂虽然雄强,但他的脑袋再也接不上了!生儿子这样的怪事,也许就是他遇害的先兆吧?


★298、锺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锺庆余是辽东的名士,到济南去参加乡试。听说藩王府中有一位道士,能预知人的祸福,他很想见见道士。考完两场以后,锺生来到趵突泉,正巧遇到道士。道士有六十多岁,长髯过胸,须发斑白。聚集起来向他问吉凶的人围得像一道墙,道士都用含糊的隐语回答他们。他在众人中发现了锺生,高兴地和锺生握手,说:“您的心地和德行,都让人钦佩啊!”挽着他的手登上楼阁,屏退了其他人,问道:“您想知道将来的事吗?”锺生说:“是的。”道士说:“您的福命很薄,但这次乡试可望中举。中举回家后,恐怕见不到令堂大人了。”锺生是个大孝子,听到这话就流下泪来,想不参加考试就回去。道士说:“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一榜也考不上了。”锺生说:“母亲临死,我不去和她老人家再见一面,我还如何做人,就是富贵如公卿宰相,有什么用呢?”道士说:“我前世与您有缘,今天一定尽力帮助。”于是给了他一个药丸,说:“可派个人连夜给您母亲送去,吃了可延寿七天,您考完了再回家,母子还来得及相见。”锺生把药丸收藏好,急匆匆地出来了,简直像失魂落魄一样。他又想母亲归天的日子已定,早回去一天,就能多侍奉母亲一天,于是带着仆人,雇了头驴子,即刻东行。走了一里多路,毛驴忽然返回头猛跑,锺生下驴吆喝,驴子不听,想拉住它,它却尥蹶子。锺生无法可施,急得汗下如雨。仆人劝他留下,他也不听。又雇了一头毛驴,这头驴子也像头先的驴子一样不肯走。太阳已经下山了,不知如何才好。仆人又劝道:“明天就考最后一场了,何必在乎这一天呢?请让我先回去送药,这也是个好办法。”不得已,锺生只好同意。


第二天,锺生匆忙考完试,立刻出发,来不及喝口水歇口气,快速往家里赶。当时母亲已卧床不起,吃药以后,渐渐好转。锺生到家进屋探问,伏在床前哭泣。母亲摇头让他别哭,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刚才我做梦到了阴司,看到阎王爷和颜悦色。说考查你平生的作为,没有什么大罪恶,如今念你儿子至孝,再赐你12年阳寿。”锺生听了也很高兴。过了几天,果然康复如初。


不久,又听到中举的捷报,锺生辞别了母亲回到济南。他给藩王府的太监送了点儿礼,让太监代他向道士致意。道士高兴地出来见他,他便向道士下拜致谢。道士说:“您已经高中举人,太夫人又增阳寿,这都是您德行高尚所致,我这个道士出了什么力啊!”锺生对道士已经知道这些事十分惊讶,因而又拜问自己的终生结果。道士说:“您不会大富大贵,只要能健康长寿就足够了。您前生和我一起当和尚,因用石头打狗,误打死一只青蛙,青蛙已投生为驴。论您命中的定数,您应当横死夭亡。现在您的孝行感动了神明,已经有解难救灾的星宿来帮助,不会有什么灾难。但您的夫人前世做女人时不守贞节,命定应当年少守寡。现在您因德高而延长了寿命,她就不会和您白头到老了,恐怕年后会有生命之忧。”锺生难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他将来续娶的妻子在什么地方。道士说:“在中州,今年十四岁了。”临别时嘱咐他说:“如果遇到危急,应当往东南方向走。”


过了一年多,锺生的妻子果然病死了。锺生的舅舅在西江当县令,母亲让他去看望舅舅,以便途中路过中州,去应道士说继室在中州的预言。他路过一个村庄,正好赶上有人在河边演戏,男女混杂观看。锺生刚想拉紧缰绳赶快过去,忽然一头挣脱缰绳的公驴跟在他后边跑,锺生骑的骡子扬起后蹄踢驴。锺生回过头,用鞭子抽驴耳,驴受了惊,猛跑。这时有位王府的小世子,才六七岁,正由奶妈抱着坐在堤上,驴冲过来,卫士仆人们来不及防备,小世子被挤落河中。众人大喊大叫,要抓锺生。锺生打着骡子拼命跑。他这时忽然想起道士的话,极力向东南方奔去。大约走了二十多里,来到一个山村,有一位老人站在门口,锺生下骡向老人作揖行礼。老人请他进家,说自己姓方,又问锺生从哪里来。锺生跪地叩头,把实情全告诉了老人。老人说:“不要紧。请你就寄住在我家,我有办法让追你的人离去。”到了晚上,才知掉到河里的小孩是位世子。老人大惊失色地说:“要是别的人家,我还可以想法帮帮忙,现在我真是爱莫能助了!”锺生哀求不已。老人寻思了半天说:“没办法了。请等一夜,听听风声缓急,或许还有办法。”锺生又愁又怕,一夜没睡。第二天老人一打听,官府已下令稽查肇事者,掩藏者也要被杀头。老人面有难色,一声不吭地进了屋子。锺生疑惧万分,难以安心。半夜,老人来到锺生屋里坐下,问道:“你夫人今年多大了?”锺生说妻子已去世。老人高兴地说:“我想的办法能行了。”锺生问有什么办法,老人回答说:“我的姐夫信奉佛教,在南山出家修行,姐姐已故去了。他们留下一个孤女,由我抚养,也挺聪明,你娶她当继室如何?”锺生听了心中高兴,这正符合道士的预言,又希望和老人结为亲戚,关系近了,可以得到他更多的帮助,就说:“小生实在太幸运了。但只怕我这远方来的罪人,会连累老丈人。”老人说:“我这是为你着想。我姐夫的道术很神奇,但好久都不过问人世间的事了。成婚后,你自己与我外甥女商量,必然会有办法。”锺生高兴极了,就当了入赘女婿。


新娘十六岁,长得美貌无双。锺生常对着她长吁短叹,新娘说:“我就是丑陋,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嫌恶吧?”锺生赔礼说:“娘子仙人一般,和你结亲感到三生有幸。但我身遭祸患,恐怕要被迫分离。”于是把实情告诉了她。新娘抱怨说:“舅舅真不是人!这是弥天大祸,自己想不出办法,又不明说,而把我推到火坑里!”锺生长跪在地说:“是小生死命哀求舅舅,舅舅心地慈悲但又没有办法解救,知道你能让死人复活,白骨生肉,一定能救我。我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丈夫,然而家世门第还不至于辱没你。倘若能脱此大难获得再生,我会日日把你当佛一样敬着。”新娘叹息着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是父亲自从削发出家,对儿女的恩爱已经断绝。没别的办法,我们一起去哀求他,恐怕要受到不少挫折和羞辱。”于是新娘子一夜没睡,用毡子和棉花缝了两副厚厚的护膝,衬在裤腿里。然后叫来轿子上南山,走了十多里,山路曲折盘旋,十分危险,不能再坐轿了。下轿步行后,新娘子步履艰难,锺生挽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跌跌撞撞地向上爬。走了不远,就看到了山门,二人坐下休息。新娘子汗水淋淋,把脸上的脂粉都冲下来了。锺生看见,心中难过,说:“都是为了我,让你受这样的苦!”新娘子忧愁地说:“恐怕这还算不上苦!”稍稍恢复了一些体力,二人就相互搀扶着进了寺庙,向佛像施了礼,走进去。他们曲曲折折地进入禅堂,只见一个老和尚在打坐,双目好像都闭着,一个小僮拿着拂尘一旁侍立。禅堂内,打扫得很干净,而在和尚的座位前铺满了沙砾,密如天上的繁星。新娘子不敢挑地方,进去就跪在沙砾上,锺生也跟着跪在她后面。老和尚睁眼看了一下,立即又闭上了眼睛。新娘子参拜和尚说:“很久没来问候您老人家了,如今女儿已经出嫁,所以和女婿一起来了。”老和尚沉默好久,才睁开眼说:“小妮子太累人!”就不再说话。夫妻二人跪了好长时间,筋疲力尽,沙石被压在膝下都快嵌入骨头了,痛不可忍。又过了一会儿,老和尚才说:“骡子牵来了吗?”新娘子回答:“没有。”老和尚说:“你们夫妻二人快回去,速把骡子牵来。”二人叩拜后起来,狼狈不堪地回家。


到家以后,夫妻按照吩咐把骡子送到庙里,但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只好藏在家等着消息。过了几天,听人传说罪人已经抓住,已被处死了。夫妻俩庆幸躲过了灾祸。不久,山中派来了小僮,把一根断了的竹杖交给锺生说:“代替你死的,就是这位竹君。”便嘱咐他将竹杖埋葬,举行祭奠,以解除竹木的冤枉。锺生看看竹杖,断处还有血痕呢,于是祷告后埋葬了竹杖。夫妻不敢在此久留,星夜起程回到了锺生的故乡辽阳。


★299、鬼妻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泰安人聂鹏云与妻子感情很好,如同鱼水般和谐。后来妻子得病死了,聂鹏云坐卧不宁,沉浸在悲痛之中,以致神情恍惚,怅然若失。一天夜里,聂鹏云独自在家中坐着,妻子忽然推开门进来。聂鹏云吃惊地问:“从哪里来?”妻子笑着说:“我已变成鬼了。感激你对我的悼念,哀求阴间的阎王,暂来和你幽会。”聂鹏云很高兴,拉着她上床睡觉,一切和以前一样。从此晚上来,天不亮就走,有一年多时间,聂鹏云也不再谈续娶的事。聂鹏云的叔伯兄弟怕他绝了后,私下里劝他续娶,聂鹏云听从了,聘定了一位出身很好的姑娘。但他怕鬼妻不高兴,就没有告诉她。不久,结婚的日子临近了。鬼妻知道了实情,责备聂鹏云说:“我因为你对我有情义,所以冒着受阎王爷责罚的危险来和你相会。如今你不守我们的盟誓,钟于情感的人难道是这样的吗?”聂鹏云说这是叔伯兄弟们的意思。鬼妻始终不高兴,告别走了。聂鹏云虽然也很爱怜她,可再娶的计划也算是达成了。在新婚之夜,夫妻二人都睡了,鬼妻忽然来了,在床上猛打新妇,大骂道:“为什么占我的床铺!”新妇爬起来,和鬼妻扭打在一起。聂鹏云很害怕,赤裸着身子蹲在一边,不敢偏袒哪一方。过了一会儿,鸡叫了,鬼妻才走。新妇疑心聂鹏云的妻子并没有死,认为他骗了自己,就要上吊寻死。聂鹏云告诉了她往日的事情,新妇才知是鬼。第二天晚上鬼妻又来了,新妇吓得躲开了。鬼妻也不和聂鹏云一起睡,只是用手掐他的皮肉,接着在灯下怒目瞪着他,默默不语。这样过了好几夜,聂鹏云很害怕。附近村子有位精通法术的人,削了几个桃木楔子,钉在鬼妻墓的四周,鬼妻才不见了。


★300、黄将军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靖南将军黄得功还没有取得功名的时候,曾和两位举人一起去京城,路上遇到强盗。两位举人很害怕,跪在地上献出钱财。黄得功非常愤怒,当时手无寸铁,就用两手抓住骡子的两条腿,举起来投向强盗。强盗来不及防备,骑的马倒了,人也从马上掉下来。黄得功上去挥拳猛打,把强盗的手臂也打断了,把强盗抢走的东西搜回来还给了两个举人。两个举人很欣赏他的勇力,便拿出钱财来资助劝说他参军,后来黄得功在军队里屡建奇功,遂成为身穿蟒衣腰缠玉带的高官。


有一个山西人,勇敢有力量,一生不屑于讲究武术技击战法,可是武术家们和他比试没有不败的。有一次他路过河南,有一个少林弟子受到他的羞辱,很气愤地告诉了自己的师傅。少林寺的和尚们一起商量设了酒席邀请他,准备让他吃点亏。等他到了,先摆上茶水和果品。果品中的核桃是带着壳的,坚硬得不可能徒手而食。那个山西人把核桃放在桌边,伸出食指敲击核桃,核桃随手就打开了。少林寺的众人大吃一惊,对那个山西人恭敬有加,很礼貌地分手了。


★301、三朝元老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附则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补


[白话]某中堂是前明朝的宰相。曾经投降过流寇,世人都议论贬斥他。他告老还乡后,建筑的祠堂落成时,派几个人在里面值宿。天亮时,看见堂上悬挂着一个匾额,写着“三朝元老”。对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礼义廉。”不知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人们很奇怪,不知是什么意思。有人推测说:“首句隐含着亡八之意,次句隐含着无耻之意。”


洪承畴经略南征后凯旋。到了金陵,祭奠阵亡的将士。这时有原来的部下前来谒见,拜见以后,呈上文章。洪承畴很久以来就讨厌文章之事,推辞说老眼昏花,不愿阅读。门人说:“请您坐下听就行,容我诵读给您听。”于是从袖中取出文章,大声朗读,原来是明崇祯皇帝听到洪承畴与清兵大战松山以死殉国的消息后所写的祭文。读完以后,大哭而去。


★302、医术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白话]张氏是沂县的贫民。在路上遇到一位道士,善于相面,为张氏相面后说:“你能以某种技艺致富。”张氏问:“从事什么技艺呢?”道士又看了看他的面相,说:“可以当医生。”张氏说:“我连字都认识不了几个,怎能当医生呢?”道士笑着说:“你太迂了啊!名医何必要多识字呢?只要去干就行了。”


张氏回家后,贫穷无以为生,就收集了一些民间偏方,在街市上摆个地摊,摆上像鱼牙、蜂房之类的药格子,靠一张嘴挣钱糊口,人们也看不上他的医术。这时正巧青州太守得了咳嗽病,发出文告在属下的县里征召医生。沂县是偏僻山区,医生很少,而县令害怕无法交差,就命令各乡村自报。于是人们共同推举张氏。县令立即召他前去。这时张氏自己正犯痰喘病,自己的病都不能治疗,听到这道命令十分害怕,一再推辞。县令不听,派吏卒送他去。路过深山,张氏渴极了,咳得更加厉害。到村里讨水喝,但山里的水和琼浆玉液一样贵,走遍了全村,没人给他水喝。这时看见一个妇女正在洗野菜,菜多水少,盆里的水混浊得如粘涎一样。张氏焦渴难忍,便乞求把洗菜剩下的脏水给他喝。刚喝下一会儿,渴就解了,咳喘也止住了。他暗想:这大概是个好药方。


他到了青州,各县的医生都为太守医治过了,但毫不见效。张氏进去以后,要求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假装开出一个药方,传给外面的人看,又派人到民间去采集野菜,按山中妇人的方法淘洗完,把剩下的脏水汁送给太守喝。只喝了一次,病就好了。太守十分高兴,赏赐非常丰厚,并送了一块金匾。张氏从此名声大振,门庭若市,用这个方子,手到病除。有个患伤寒病的人,讲了病症请求治疗。这时张氏正喝醉了,误把治疟疾的药给了他。酒醒之后知道了,不敢告诉别人。三天以后,有人带着丰盛的礼品登门道谢,一问,原来是得伤寒病的人,大吐大泻以后病就痊愈了。这样的事情很多。张氏因此发家致富,身价越来越高,请他去治病没有重金好车是不去的。


益都的韩翁,是一位名医。他未出名的时候,到各处去卖药。一天夜里没处住宿,就到一户人家去投宿,这家人的儿子得了伤寒病快要死了,请他医治。韩翁想,不治的话,离开这里没处住宿,治又没有良方。他就在屋里踱来踱去,不由地用手搓着身体,这时身上的脏东西很多,搓搓成了泥丸。韩翁忽然想,把这泥丸给病人吃,也不会有害,即使到天亮病还不好,已经能赚个饱吃安睡了。于是把泥丸给了病人。半夜时分,主人很急地来敲门。韩翁以为他的儿子死了,恐怕受到打骂,慌慌张张爬起来,翻过墙急逃。主人追了好几里,韩翁无处逃了,才停了下来。这时才知病人出汗后已痊愈了。主人把他请回来,盛情款待,临走,又赠给他丰厚的酬金。


★303、藏虱


据《聊斋志异》山东省博物馆本


[白话]有个乡下人,偶然坐在树下,从身上摸到一个虱子,就用一个纸片包上,塞在树洞中走了。过了二三年,他又经过这里,忽然想起了这件事,看了看树洞发现纸包还在。打开一看,虱子还在,薄得像一层麦麸,乡人就把虱子放在掌心细看。不一会儿,乡人觉得手掌心奇痒难忍,而虱子的肚子渐渐大了。乡人把虱子扔了就回家了,到家以后,手掌发痒的地方肿起了核桃大的一个包,肿了几天,这人就死了。


★304、梦狼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白翁是直隶人。他的大儿子白甲,到南方去当官,三年没有音信。正巧有位和他家有点儿亲戚关系的丁某来拜访,白翁热情地招待他。丁某向来能当阴差。谈话当中,白翁问他一些阴曹地府的事,丁某的回答荒诞虚幻。白翁不太相信,只微微笑了笑。


分别后几天,白翁正躺在床上,见丁某又来了,邀请他一起去游玩。白翁跟着去了,进了一座城。过了一会儿,丁某指着一个门说:“这是您外甥的家。”当时白翁姐姐的儿子在山西当县令,他惊讶地说:“怎么会在这里?”丁某说:“如果不信,进去便知道了。”白翁进去,果然看到了外甥,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堂上,执戟打旗的仪仗排列在两旁,没人上去给他通报。丁某把白翁拉出来,说:“您公子的衙门离此不远,也愿去看看吗?”白翁同意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府第,丁某说:“进去吧。”往门里一看,有一只大狼挡在道上,白翁非常害怕,不敢进去。丁某又说:“进去吧。”又进了一道门,见堂上、堂下,坐着的、躺着的,都是狼。又看到台阶上白骨如山,更加恐惧。丁某用身子护着白翁向前走。这时白翁的儿子白甲正从里边出来,看见父亲和丁某很高兴。坐了一会儿,喊手下人去置办酒席。忽然一只大狼,叼了一个死人进来。白翁吓得站起来说:“这是要干什么?”白甲说:“用来做点儿菜。”白翁急忙制止。他心中惶惶不安,想告辞出来,但群狼挡住了道路。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忽然看见群狼嗥叫着四散奔逃,有的窜到床下,有的伏在桌下。白翁十分惊愕,不知什么缘故,一会儿就看见有两个穿着金铠甲的猛士横眉怒目地闯进来,拿出一条黑绳把白甲捆起来。白甲扑在地上变成了一只虎,牙齿尖利。一个猛士拿出剑来要砍虎头。另一个猛士说:“且慢,且慢,宰它是明年四月间的事,不如先敲掉它的牙齿。”于是拿出大锤敲虎的牙齿,牙齿落在地上。老虎疼得大声吼叫,声震山岳。白翁非常害怕,忽然醒了,才知是一场梦,心里感到很奇怪。他派人去叫丁某,丁某推辞不来。


白翁把这个梦写在信中,派二儿子去送给白甲,信中对他百般劝诫。二儿子到了白甲那里,看见哥哥门牙都掉了,惊骇地询问,原来是喝醉酒从马上掉下来跌的。推算时间,正是父亲做梦的那天,老二更加惊骇。他拿出父亲的信,白甲读后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说:“这是梦境恰与实事巧合,不必大惊小怪。”当时白甲正因贿赂当权人物,被优先举荐升官,所以不把怪梦放在心上。弟弟住了几天,看到满衙门都是害民的吏役,行贿走后门的人,到半夜还往来不断,就流着泪劝诫哥哥改正。白甲说:“弟弟每天住在草屋中,所以不了解仕途的诀窍。决定升降的大权,在上司不在百姓。上司喜欢你,你就是好官;你光爱护百姓,有什么办法让上司喜欢你呢?”弟弟知道劝也没有用,就回家了,把哥哥的情况告诉了父亲。白翁听后大哭,但也无可奈何,只有用自己的家产来救济贫民,每天向神明祷告,只求上天对逆子的报应,不要牵连到老婆孩子身上。第二年,有人来报告白甲由于别人的举荐当了吏部官员,来贺喜的人盈门,白翁只是不停地叹息,趴在枕头上假托有病不出来见客。不久,听说白甲在回家途中遇到强盗,主仆都死了。白翁才起身,对家里人说:“鬼神的愤怒,只报应在他一个人身上,对我家的护祐不可谓不厚。”于是焚香表示感谢。前来安慰白翁的人,都说这消息是讹传,只有白翁深信不疑,定下日子为白甲准备墓葬。可是白甲确实没死。


原先,在四月间,白甲解任赴京,刚离开县境,就遇到强盗,白甲把随身财物都献了出来。群盗说:“我们来,是为一县的百姓报仇雪恨的,难道是专为了钱财而来吗!”于是砍下他的头。又问跟随白甲的仆人:“有个叫司大成的,是哪一个?”原来司大成是白甲的心腹,是个助桀为虐的人。仆人们一起指出来,强盗把司大成也杀了。还有四个坑害百姓的吏役,是帮白甲搜刮钱财的帮手,白甲准备把他们带进京去。强盗把他们都搜出来杀了,这时才把白甲献出的财物分装在袋中,飞驰而去。白甲的魂魄伏在道旁,看见一个县官模样的人过来,问道:“被杀的是什么人?”在前面开路的人说:“这是某县的白知县。”县官说:“他是白翁的儿子,不应让老人看到这凶惨的模样,应该把他的头接上。”这时就有一个人拾起白甲的头放在脖子上,说:“邪人不要让他的脑袋长正,让头歪在肩上就行了。”接完头就走了。过了些时,白甲复活了。他妻子来收尸,看看他还有一口气就把他运了回去。慢慢灌点儿水,也能喝下去,但只能寄居在旅店,穷得回不了家。过了半年多,白翁才得到确切消息,派二儿子把他带回来。白甲虽然死而复生,但是头歪在肩上,眼睛能看见自己的后背,人们已不把他当人看待。白翁姐姐的儿子为官清廉,这年被任命为御史,这些都和白翁的梦境相符。


异史氏说:我私下感叹,天下官如虎而吏如狼的情况,比比皆是。即使官不像虎,那些小吏也如同豺狼,何况有些还猛于虎呢!怕只怕人不考虑自己以后的情形,像白甲那样苏醒后能够看自己的后背,鬼神对人的训诫也够微妙的了!


邹平县的进士李匡九,做官很是廉正清明。曾经有一位富民被人诬陷,守门的衙役吓唬他说:“县太爷让你交二百两银子,你要赶快准备好,不然的话,官司就输定了。”富民害怕了,答应给一半钱,衙役摇摇手说不行。富民苦苦哀求,衙役说:“我不是不尽力,只怕县官不答应。等审问的时候,你可亲眼看到我为你说情,看县官是否允许,就可以知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一会儿,县官审问此案。衙役知道李县令戒了烟,走近问道:“您抽烟吗?”李县令摇了摇头。衙役就走下去对富民说:“我刚才说了你想交的银两数,县官摇头说不行,你看见了吗?”富民相信了,很害怕,同意如数交纳。衙役又知道李县令喜欢喝茶,走近问道:“您喝茶吗?”县令点了点头。衙役假借去煮茶,快步走下来说:“行了!刚才他点头,你看到了吧?”不久案子审完了,富民被无罪释放,衙役就收取富民的钱,并且还索要谢钱。唉!官员自以为廉洁,但骂他是贪官的人满街都是,这又是纵容如狼的衙役而自己还不知道的。世上像这样的官员更多,可以作为当官者的一个借鉴。


还有,县令杨大人,性情刚烈鲠直,触怒他的人必死无疑;他尤其痛恨那些行为不端的差役,即便有小过失也不宽恕。只要他威风凛凛地在大堂上一坐,下面的小官没有敢咳嗽的。这类小官中如果有人出主意,他就偏反着办。正好有一个城里人犯了重罪,怕被判处死刑。一名小官就向他索要一大笔贿赂金,以便为他去说情。城里人不信,而且说:“如果能行,我为什么要吝惜酬金呢!”于是就与小官订立盟约。不久,杨大人审理此事。城里人不服。小官就在一旁大声呵斥说:“还不赶快如实招来,大人就要用大刑整死你啦!”杨大人愤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要对他用大刑呢?想必是他给你的贿赂还没到手吧。”于是就处罚小官,释放了城里人。城里人事后就以百金酬报小官。要知道豺狼狡诈多端,稍微失去觉察,就为其所用,中了他的奸计。这种人正不止是凭借其爪牙在乡下吃人就算了。这种人会败坏我们的阴德,甚至会使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不知当官的用心何在,偏偏要用小孩子去喂这些残暴的恶人!


★305、夜明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有个商人乘船行驶在南海上。三更时分,船里很亮,如白昼一样。起来一看,看到一个巨大的物体,半身露出水面,好像一座山,眼睛如两颗太阳刚升出来,光芒四射,把大地也照得一片通明。商人惊骇地问船上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大家都伏在船边观看。过一会儿,巨物渐渐缩进水中,天又暗了下来。后来商人到了福建,这里的人也都说某夜突然很亮,后来又昏暗了,传来传去,成了一件异闻。商人计算一下时间,正是他在船上看到奇怪物体的那夜。


★306、夏雪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丁亥年七月初六这天,苏州下了大雪。百姓十分惊恐,一齐到大王庙祷告。大王忽然附在人体上说了话:“如今称老爷的人,都增加了一个大字。你们以为我这个神小,当不起一个大字吗?”众人都很害怕,齐呼“大老爷”,雪立刻停了。以此来看,神也喜欢别人奉承,难怪越会谄媚的人得到的好处越多。


异史氏说:世上风俗的变化,在下位的人越来越谄媚,在上位的人越来越骄奢。就在康熙皇帝当政的四十多年中,称谓不符合古制,很是可笑。举人称“爷”,从康熙二十年开始;进士称“老爷”,从康熙三十年开始;司、院官员称“大老爷”,从康熙二十五年开始。从前县令拜见中丞,也不过称呼“老大人”而已,现在这个称呼早就废止了。即使是君子,也见惯了谄媚,自己也开始谄媚,不敢有不同意见。如官员士绅的妻子被称为“太太”,才是几年的事。从前只有官员士绅的母亲,才有这个称谓,妻子被称为“太太”的,只有《金瓶梅》中的林、乔家的夫人才这么称呼,其他没有见过。在唐朝,皇帝要封张说为大学士,张说辞谢说:“学士从来没有加大字的,臣不敢要这个称号。”今天这个大,是谁加上的?最初由于小人的谄媚,而得到达官贵人的欢喜,他们以大自居毫无愧疚,于是纷纷加上“大”字,遍天下都如此了。我私下猜想,几年之后,称“爷”的人必定会进一步加上“老”字,称“老”的必定进一步加上“大”字,只是不知道在“大”上还有什么尊称?真是根据常理难以想象!


丁亥年六月初三,河南归德府下了一尺多厚的大雪,庄稼都冻死了,可惜当地百姓不知道谄媚大王的方法,才遭此祸殃。真让人悲伤啊!


★307、化男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苏州木渎镇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夜间坐在院子里,忽然一颗陨星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倒在地上死了。她的父母年老没有儿子,只有这个女儿,哀哭呼叫着抢救。过了一会儿,女孩子复活了,笑着说:“我现在变成男子了!”一检验,果然如此。他的父母不认为这事不正常,反而暗自高兴忽然得了个儿子。真是奇怪啊。这也是丁亥年间的事。


★308、禽侠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天津的一座寺庙,有鹳鸟在大殿屋脊的鸱吻上筑巢。大殿的天花板上,藏着一条盆那样粗的大蛇,每当鹳雏羽毛初长成时,就出来把它们全吃掉。鹳悲鸣好几天才飞走。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年,人们预料鹳鸟不会再来了,但过了一年仍旧到此筑巢。等雏鸟长成,大鸟就飞走了,三天才飞回来。回巢后“哑哑”地叫,仍旧哺育幼鸟。大蛇又蜿蜒爬了上来。刚接近鸟巢,两只鹳鸟被惊起,飞鸣哀叫,直上青天。一会儿,听到“呜呜”的风声,一瞬间,天地就暗了。众人感到很惊异,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鸟,羽翼遮天蔽日,从空中急速飞下,快如风雨,用爪子击蛇,蛇头立刻掉下来,连带着还打坏了几尺宽的殿角,然后振翅飞走了。鹳鸟跟在它后面飞,好像在送它。鹳鸟的巢被打翻,两只小鸟都掉在地上,一只死了,一只还活着。和尚把活着的小鸟放到钟楼上。一会儿,鹳鸟返回来了,仍然哺育小鸟,直到小鸟长大才离开。


异史氏说:鹳鸟过了一年又回来,是因为没料到祸事还会发生;三年鸟巢仍不移走,那就是报仇的办法已经确定;三日不返,则是做秦庭之哭寻求帮助,这是可以判断的。那只大鸟必定是鸟类中的剑侠,飘然而来,一击而去,就是剑侠中的妙手空空儿又何以能如此?


济南有个士兵,见鹳鸟飞过,用箭去射,鹳鸟应声落地。嘴里还叼着一条鱼,是要去喂养幼鸟的。有人劝士兵拔掉箭头放走鹳鸟,士兵不听。一会儿,鹳鸟带着箭飞走了。后来这鸟在城内外飞来飞去,有两年多,都带着这支箭。一天,士兵坐在辕门下,鹳鸟从天上飞过,箭掉在地上。士兵捡起来看了看说:“这箭还在呀?”这时正巧耳朵发痒,就用箭头去挠耳朵。忽然大风吹动大门,门猛然合上,门碰到箭,箭穿透脑袋,士兵当时就死了。


★309、鸿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天津有位用绳系箭捕鸟的人,捕住了一只雌雁,那只雄雁也跟着飞到他家,哀鸣翱翔,到傍晚才离去。第二天,捕鸟人早晨出屋,雄雁已经来了,飞叫着跟随着他,后来落在他的脚下。捕鸟人想把这只雁也抓住,只见它伸着脖子一俯一仰的,吐出了半锭黄金。捕鸟人明白了它的意思,就说:“是用它来赎你的媳妇吧。”就把雌雁放了。两只雁徘徊飞旋,好像又喜又悲,然后双双飞走了。捕鸟人称了称金子,有二两六钱多。唉!禽鸟知道什么,但钟情到如此地步!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有情人活活分离,动物也是这样的吗?


★310、象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广东有位猎人,带着箭往山里走去。他偶然躺下休息,不觉沉沉睡去,被大象用鼻子捲走了,他心想必然会遭到大象残害。不久,大象把他放在树下,然后低头一叫,一群象纷纷来了,都围绕着他,好像有事求他。那只捲他来的象伏在树下,抬头看看树又低头看看猎人,好像要让他瓟上去。猎人明白了象的意思,就脚踏象背,爬到了树上。到了树顶,也不知象的目的是什么。不一会儿,有一只狻猊来了,众象都伏在地上。狻猊挑了一只肥象,想要吃掉。群象吓得哆嗦,没有敢逃走的,只是一起仰望树上,似乎请求猎人垂怜搭救。猎人会意,向狻猊射了一箭,狻猊立刻死了。众象望着空中,好像在拜谢舞蹈。猎人就从树上下来了。象又趴下,用鼻子拉了拉猎人的衣裳,好像让他骑上。猎人于是跨在它身上,象这才往前行。走到一处,象用蹄子在地上扒开一个洞,得到了很多象牙。猎人从象背上下来,把象牙捆好放在象背上。象驮着猎人和这些象牙出了山,才返回去。


★311、负尸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有位打柴人到市上卖柴,卖完后扛着扁担回家,忽然觉得扁担头上像有个重物。他回头一看,见一个无头人悬挂在扁担上。打柴人大吃一惊,甩脱死尸用扁担乱打,死尸就不见了。打柴人吓得飞奔,来到一个村子。天已昏黑,有几个人点着火把照地,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走近一问,原来这几个人正一起坐着,忽然从空中掉下一个人头,须发乱蓬蓬的,一下子又不见了。打柴人也把他看到的说了,看来头和身子合起来正好是一个人,但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后来有个人提个篮子行走,忽然看见篮子里有个人头,别人惊奇地问是怎么回事,这人才大吃一惊,把人头倒在地上,转了几下就没有了。


★312、紫花和尚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诸城县丁生,是丁野鹤先生的孙子。这位少年名士得重病死了,隔了一夜又复活过来,说:“我悟道了。”当时有位和尚善于讲解玄妙的佛理,就派人把他请来,让他在丁生床前讲解《楞严经》。丁生每听一节,都说讲得不对,还说:“如果把我的病治好,讲经论道有什么难的。只有某生可治好我的病,请虔诚地请他来。”原来县里有位某生,精通医术但不出来行医,请了几次才来,开了药方给了药,丁生病就好了。某生回到家里,一女子从外面进来说:“我是董尚书府中的侍女。紫花和尚和我有宿仇,如今得以报仇,你为什么又救活他?再去给他治病,你也要遭到灾祸。”说完就不见了。某生害怕了,就不再为丁生治病。丁生的病复发了,一再来请他,某生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丁生叹息着说:“罪孽是前生结下的,死也是命中注定的。”不久就死了。后来向不少人询问,果然曾有位紫花和尚,是位高僧,青州董尚书的夫人曾把他请到家中供养,没有人知道他和这侍女是怎样结下怨仇的。


★313、周克昌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淮上的贡士周天仪,五十岁了,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克昌,周天仪非常溺爱他。周克昌长到十三四岁,少年英俊,但生性不喜读书,经常逃学,和其他孩子去玩,终日不愿回家。周天仪也听之任之。有一天,克昌天黑了还没有回来,周家这时才开始寻找,竟没了踪影。周天仪夫妻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过了一年多,克昌忽然自己回来了,说:“被一个道士骗去,幸而没有伤害。这次趁道士外出,得以逃回。”周天仪高兴极了,也没有进一步追问。等教他读书,发现比以前加倍聪明。过了一年,写文章的能力大为提高,就入县学考试,有了名气。当地的世族大姓争着要和他家结亲,克昌不愿意。赵进士有个女儿,长得不错,周天仪不管克昌是否同意,硬把她娶了过来。过门以后,小夫妻有说有笑,十分融洽,但克昌一直独自睡,没有和妻子同床。又过了一年,克昌中了举。周天仪更加欣慰。但是因逐渐接近晚年,天天盼着能抱上孙子,所以曾经向克昌暗示此事,克昌很冷漠,好像不懂男女之间的事。母亲忍不住了,整天在他耳旁絮絮叨叨。克昌变了脸,走出家门,说:“我早想离开家,所以没有马上离开,是念父母养育的恩情。我实在不能使妻子怀上孩子,以满足父母的愿望。请还是让我走吧,能顺从你们意愿的人就要来了。”母亲追出去拽着他的衣服,克昌跌倒了,一看地下,只留下了衣帽。母亲大惊失色,怀疑克昌已经死了,这必定是他的鬼魂。也只有悲叹而已。


第二天,克昌忽然骑着马带着仆人回到家里,全家人惊惶万分。走近他一问,他也说:被坏人骗去卖给了一富商家,商人没有儿子,就把他当做儿子。有了克昌这个儿子以后,商人忽然生了一个儿子,克昌想家,商人就送他回来了。问他学问的事,同从前一样愚钝,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克昌,那个当秀才中举人的,是鬼假冒的。但暗喜这事没有泄露出去,就让真克昌承袭了举人的身份。进入内屋,妻子和他十分亲热熟悉,而克昌非常腼腆羞涩,好像个新郎官。刚到一周年,就生了个儿子。


异史氏说:古人说傻人有福,必须是鼻口眉目之间有一点儿傻相的人,福才会随之而来;那种精灵鬼似的人,鬼也不愿和他在一起。看似有点儿傻的人,功名可以不经考试就可获取,美貌的媳妇不用迎娶就可得到,何况那种本来就有点依靠,再加上钻营奔走的人呢!


★314、嫦娥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太原人宗子美,跟随父亲去求学,辗转到扬州住了下来。父亲和红桥下居住的林老太太素有交往。一天,父子二人经过红桥,在路上遇到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再三邀请他们到家中一起饮茶聊天。这时有一个女孩子在旁边,长得十分美丽,宗子美的父亲极力夸赞。林老太太看着宗父说:“你家大儿子温和厚道,真像个大姑娘,是个福相。如不嫌弃,把这个女孩儿许配给他,你看怎样?”宗父笑着让儿子离开座位拜谢林老太太,并说:“一言千金啊!”原先,林老太太独自一人居住,这女孩儿忽然来到她家,诉说自己孤苦无依。问她的小名,她说叫嫦娥。林老太太很喜欢她,就留她住下,其实是觉得奇货可居,想在她身上发一笔财。这年宗子美十四岁,看到嫦娥,内心很喜欢,心想父亲一定会让媒人去提亲,但宗父回来后好像忘记了这件事。宗子美急得火烧火燎,偷偷告诉了母亲。宗父听说后笑着说:“前几天只不过与那贪心婆子说句笑话。你不知她要将那姑娘卖多少黄金呢,这件事谈何容易!”


过了一年,宗子美父母都去世了。宗子美不能忘情于嫦娥,服丧之期将满时,托人向林老太太提了提她曾许婚的事。林老太太起初不承认。宗子美气愤地说:“我平生不轻易向人折腰,为什么林老太太把我看得不值一文?如果背弃以前的诺言,必须把我给她下拜的礼还我!”林老太太听了这话才说:“从前和令尊大人说笑话许婚的事,也许是有的。但没有正式定约,于是就都忘了。今天既然这样说,我难道要把姑娘留着嫁给天王吗?我每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实指望能换得千两白银,现在只请你出一半,可以吗?”宗子美自料难以筹划这笔钱,也就作罢了。


当时正有个寡妇,租了房子住在宗子美家的西边,她有个女儿,刚十六七岁,小名叫颠当。宗子美偶然看见,美貌不亚于嫦娥。宗子美十分倾慕,经常送给她家一些东西作为接近的理由,久而久之,渐渐熟了,往往眉目传情,但找不到谈话的机会。一天晚上,颠当爬过墙头来借火。宗子美高兴地拉住她的手,于是二人成了好事。宗子美要颠当嫁给他,颠当说等哥哥从外面经商回来再说。从此以后二人有机会就相会,非常秘密,不露形迹。有一天,宗子美偶然路过红桥,见嫦娥正好在门内,就快走几步,想快点走过去。嫦娥看见了宗子美,向他招手,宗子美停住了脚步,嫦娥又招手,他就进了她家。嫦娥责备宗子美背弃了约言,宗子美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嫦娥听了便进内屋去,取出一锭黄金交给他。宗子美不接受,推辞说:“我料想和你的缘分永远断绝了,于是又和别人定了婚约。如果接受黄金与你定亲,就辜负了别人;接受黄金而不与你定亲,又辜负了你。因此实在不敢有负于任何人。”嫦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定的婚约,我也知道。这桩亲事肯定不能成功,如果成了,我也不会埋怨你负心。你快走吧,林老太太快回来了。”宗子美仓猝之间难以自主,就把嫦娥给的金子拿了回来。第二天,把这事告诉了颠当。颠当认为嫦娥说得很对,劝宗子美专心迎娶嫦娥,宗子美沉默不语,颠当表示愿居嫦娥之下,宗子美才高兴起来。他立即派媒人把那锭金子交给林老太太,林老太太没理由推辞,就把嫦娥嫁给了宗子美。嫦娥过门以后,宗子美向她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微一笑,当面怂恿宗子美纳颠当为妾。宗子美很高兴,急着想告诉颠当,可是颠当已很久不见踪影了。嫦娥知道这是为了躲避自己,就暂时回到娘家,故意给颠当制造机会,嘱咐宗子美偷来颠当佩带的香囊。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宗子美和她商量纳她为妾的事,颠当说不要着急。等解开衣服和宗子美调笑亲昵时,腰间果然有个紫色的香囊,宗子美就要摘取。颠当发觉了,变了脸色起来说:“你和别人一条心,而和我两条心!负心汉!从此和你绝交了。”宗子美想方设法解释挽留,颠当不听,竟然走了。有一天,宗子美路过颠当家门,进去一打听,已另有苏州的客人租住在这里,颠当母女离去已很久了,踪影全无,无处探寻。


宗子美自从娶了嫦娥以后,家中暴富,楼阁长廊,连接街巷。嫦娥善于嬉戏玩笑,有一次看到一幅美人画卷,宗子美说:“我暗想,像你这样美丽的女人,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但不曾见过古代的赵飞燕和杨贵妃。”嫦娥说:“你如想见见,这又有何难。”于是拿着画卷仔细看了一遍就进了内室,对着镜子修饰打扮,仿效弱不禁风的赵飞燕的舞姿,又学丰腴的杨贵妃醉酒的神态,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神态,和画卷上的形象一模一样。正在表演时,有个丫环从外面进来,一时认不出是嫦娥,惊问别的丫环,然后又仔细观看,才恍然大悟,不觉笑了起来。宗子美高兴地说:“我得到一个美人,但千古的美人都在我的闺房之内了。”


一天夜里,正在熟睡,有几个人撬门而入,火把照亮了四壁。嫦娥急忙起来,惊慌地说:“强盗来了!”宗子美刚醒,想要大喊。一个人把刀子放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气也不敢喘。又有一个人把嫦娥背在背上,哄然而去。这时宗子美才开始哭喊,仆人们都来了,一看家中的珍宝细软,一件也没丢。宗子美极其悲伤,惊慌得失去主张,都活不下去了。告到官府追捕,又没有消息。渐渐过了三四年,宗子美郁闷无聊,因而借应试之机到京城去散散心。在京城住了半年,算卦问卜,想尽办法,打听嫦娥的下落。有一天,偶然经过一条叫姚巷的小巷,遇到一个女子,满面灰土,衣衫褴褛,急急前行,好像个乞丐。宗子美停步细看,原来是颠当。宗子美吃惊地说:“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颠当回答说:“分别后迁居到南方,母亲去世了,我被坏人抢去卖到旗人家中,挨打挨骂,受冻挨饿,我都不忍心说。”宗子美听了流下泪来,问道:“可以把你赎出来吗?”颠当说:“那就难了。要花很多钱,恐怕你无能为力。”宗子美说:“实话对你讲吧,这几年我家境还比较富足。只可惜现在出门在外,带的钱有限,但卖掉所有的衣物车马,也在所不辞。如果需要的钱太多,我就回家去筹办。”颠当约他明天出西城,在柳树林相会,嘱咐他独自一人来,不要带随从。宗子美说:“好。”


第二天,宗子美很早就来了,颠当已经先到,衣服鲜艳华美,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宗子美吃惊地询问,颠当笑着说:“昨天只是试试你的心罢了,幸而你不忘旧情。请到寒舍坐坐,我一定要报答你。”向北走了不远,就到了颠当家,颠当摆上美酒佳肴,和宗子美饮酒聊天。宗子美邀她一起回家,颠当说:“我还有很多俗事在身,不能和你一起去。嫦娥的消息,我却听到一些。”宗子美急忙询问嫦娥在何处,颠当说:“她的行踪缥缈,我也知道得不确切。西山有位老尼姑,一只眼睛瞎了,你去问她,她应该知道。”当晚宗子美就住在颠当家。天亮后,颠当为宗子美指明了去西山的道路。宗子美顺此路到了西山,山上有座古寺,围墙已坍塌,在竹林中有半间茅屋,一位老尼姑正在里面缝补僧衣。看到客人来到,也不打招呼。宗子美向她作揖行礼,尼姑抬起头询问。宗子美告诉了她自己的姓名,并说出自己的请求。尼姑说:“我这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从何处得知嫦娥的消息?”宗子美再三恳求,尼姑才说:“我实在不知道。有几位亲戚,明天晚上要来看我,或许其中的小姑娘们有认识嫦娥的,也说不定。你可以明天晚上再来。”宗子美这才告辞出来。


第二天再去,尼姑有事到别处去了,破门也锁上了。宗子美等候了好长时间,一直等到深更半夜,明月高悬,他焦急徘徊,无法可想。这时远远看到几位姑娘从外边进来,嫦娥就在其中。宗子美高兴极了,突然走过去,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说:“莽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颠当这个饶舌鬼,又让儿女之情来缠人。”宗子美拽着嫦娥坐下,拉着她的手叙述相思之情,讲到遭受的艰难,不觉凄然泪下。嫦娥说:“实话对你说吧:我本是月宫里的嫦娥,被贬谪到人间,在尘世漂泊,期限已满,所以假托强盗劫持,是为了断绝你的希望。老尼姑也是王母娘娘府上的看门人,我刚被贬谪到人间时,承蒙她收留,因此有空时常到她那儿去。你如果放我走,我会让颠当嫁给你。”宗子美不听,低着头流泪。嫦娥看着远处说:“姊妹们来了。”宗子美向四周观看,嫦娥已不见了。宗子美大哭失声,痛不欲生,就解下腰带上吊。恍恍惚惚觉得灵魂已离开身体,怅然无主,不知到何处去为好。一会儿见嫦娥走来,抓住他提起来,脚离开地面,进入寺内,取下树上的尸体推挤他,呼唤说:“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宗子美忽如梦醒。定了定神,嫦娥愤恨地说:“颠当这个贱婢!害了我又杀郎君,我决不能饶恕她!”下山雇了轿子便回去了。


宗子美让仆人准备行装,自己返身出西城,要向颠当道谢,到了颠当家门口,看到房舍面貌全都变了样,宗子美惊愕异常,叹息着返回旅舍。暗自庆幸嫦娥不知此事。进门以后,嫦娥笑着迎了出来,说:“你看到颠当了吗?”宗子美愕然,无言对答。嫦娥说:“你背着嫦娥做事,怎能得到颠当呢?请坐下等待,颠当自己就会来到。”不一会儿,颠当果然来了,进屋后慌忙跪伏在床前。嫦娥用手指弹她的额头,说:“小鬼头害人不浅!”颠当连连叩头,只求让她缓死。嫦娥说:“把人推到坑里,还想脱身天外吗?广寒宫十一姑最近要下嫁人间,必须绣一百对枕头、一百双鞋,你可跟我去,一起制作。”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求分我一部分活计,我按时交来。”嫦娥不答应,对宗子美说:“你如果给讲情,我就放过她。”颠当看着宗子美,宗子美笑着不说话。颠当怒目看着宗子美。颠当于是请求回家和家人讲一声,嫦娥允许了,颠当才走。宗子美向嫦娥问颠当的生平,才得知她是西山的一个狐仙。宗子美买好车马等待她。第二天,颠当果然来了,就与她们一起回家了。


然而嫦娥这次重新回家,态度持重,不轻易谈笑。宗子美硬要和她亲热,嫦娥只是悄悄叫颠当代替她。颠当极其聪明,善于迷惑男人。嫦娥愿意独宿,经常推辞,不让宗子美和她一起睡。有一夜,已三更时分,还听到颠当房里“吃吃”的笑声。嫦娥让丫环去偷听。丫环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是请夫人亲自去看一看。嫦娥从窗户偷偷往里一看,只见颠当打扮成自己的模样,宗子美抱着她,口喊嫦娥。嫦娥笑着退回来。不一会,颠当突然心头暴痛,她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宗子美来到嫦娥屋里,进门便跪伏在地上。嫦娥说:“我难道是会施法术的巫士吗?是你自己想效仿那捧心的西施罢了。”颠当不停地磕头,一个劲儿地说知罪。嫦娥说:“好了。”颠当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了。


颠当私下里对宗子美说:“我能让娘子学观音。”宗子美不信,因而二人打赌。嫦娥每当盘腿坐着时,双眼紧闭。颠当拿只玉瓶插上柳枝,放在嫦娥身边的桌案上,自己则把头发垂下来,合掌侍立在嫦娥身旁,樱唇半开,玉齿微露,眼光不动。宗子美看到这情景就笑了。嫦娥睁开眼问怎么回事,颠当说:“我在学龙女侍奉观音。”嫦娥笑着骂她,罚她学童子下拜。颠当把头发束成童子模样,朝四面跪拜,一会儿又伏地翻转,变出各种姿态,向左右弯曲身体,脚尖能挨到耳朵。嫦娥高兴地笑了,坐着用脚一踢。颠当仰起头来,口衔嫦娥的小脚,微微用牙齿一咬。嫦娥正在嬉笑时,忽然觉得一缕春情,从脚尖往上涌,直达心窝,神迷意荡,欲火难忍。这时她急忙收敛心神,呵斥颠当说:“狐奴该死!不看看是谁,就来媚惑吗?”颠当害怕了,赶快松开口匍匍在地上。嫦娥又严厉地责骂她,众人不知为什么。嫦娥对宗子美说:“颠当狐性不改,刚才差点儿被她作弄。若不是我夙根深厚,堕落是很容易的!”从此以后,嫦娥见到颠当,就严加管教。颠当既惭愧又害怕,对宗子美说:“我对娘子的一肢一体,无不觉得可亲可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如果认为我有异心就冤枉我了,我不只是不敢,也不忍心啊。”宗子美把这话告诉了嫦娥,嫦娥对待她和当初一样。但因为颠当和宗子美狎昵嬉戏没有节制,屡次劝诫宗子美,宗子美不听。因而大小丫环仆妇,竞相嬉戏玩笑。


有一天,两个人扶着一个丫环,扮作杨贵妃。那两个人传递了一下眼色,骗那个扮贵妃的丫环装作酣醉的样子,然后两人突然松手,扮贵妃的丫环猛然摔到台阶下,发出很大的声音,如同墙倒了一样。众人齐声惊叫,走近一摸,那个丫环已经死了。众人都很害怕,急忙报告主人。嫦娥惊慌地说:“大祸临头了!我说的怎么样!”过去又看了看,已经没救了,于是派人告诉了死去丫环的父亲。其父某甲,素来品行不好,听到这事,号叫着来了,背着女儿的尸体来到厅堂,大骂不止。宗子美吓得关上房门,不知所措。嫦娥自己走出去责备某甲:“主子虐待丫环至死,按法律也不偿命。况且你女儿是偶然暴死,怎知她不会复活?”某甲大喊:“四肢都冰冷了,哪有复活之理!”嫦娥说:“你不要乱嚷,纵然活不了,还有官府呢。”于是进到厅堂摸了摸尸体,这时丫环已经苏醒了,随即站了起来。嫦娥返身怒斥某甲说:“这丫环幸好没死,你这贱奴何以如此猖狂!可用草绳捆起来送到官府!”某甲无话可说,长跪着哀求饶恕。嫦娥说:“你既然已知罪,姑且免予追究。但是小人无赖,反复无常,留下你的女儿最终也是祸胎,你可以把她带回去。原来身价若干数,快去筹措送来。”派人把某甲押出去,让他请来几位村上的老人,在文书上画押担保。接着把那丫环喊到面前,让某甲亲自问她:“没什么伤吧?”丫环说:“没有。”就让她随其父走了。之后,又把其他丫环叫来,严加斥责,挨个打了一顿。又把颠当叫来,严厉禁止她再搞这套游戏。又对宗子美说:“今天你应该知道,处于人上之人,一笑一皱眉也不可轻易表示。戏谑之事是由我开头的,上行下效,流弊不可收拾。凡哀伤的事属阴,欢乐事属阳,阳极阴生,乐极悲生,阴阳循环是有定数的。这次这个丫环的祸殃,是鬼神给的一个警告。如果执迷不悟,家破人亡的事就会临头了。”宗子美恭敬地倾听嫦娥的教诲。颠当哭泣着请求嫦娥解救她,嫦娥用手掐着她的耳朵,过了一刻时间才放手,颠当茫然不知,过了一会儿忽如梦醒,伏地拜倒,高兴地要跳起舞来。从此闺阁里清静整肃,没有人再敢喧闹嬉笑。那个丫环回到她家,没病没灾地突然死了。某甲拿不出赎金,请村老代求嫦娥开恩免除,嫦娥答应了。又念丫环服侍主人的情义,赏了她一口棺材。


宗子美常为没有儿子发愁。嫦娥腹中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于是用刀划破左肋,取出婴儿,果然是个男孩。不久又有了身孕,又划破右肋,取出一个女孩。男孩酷似父亲,女孩酷似母亲,长大后都和世家大族结了亲。


异史氏说:阳极阴生,真是至理名言啊!然而屋内有位仙人,幸而能够使我欢乐,消我灾祸,延长我的生命,而使我不死。这温柔乡里如此快乐,就是老死在这里也行,但是仙人为什么还忧虑呢?天道循环往复是有一定之数的,道理本应如此,可是世上那些处于长久困顿境地而不顺的人,又怎样解释呢?从前宋代有个人,想成为仙人没有成功,总是说:“做一天神仙,死了也无憾了。”我听了这话笑也笑不出来了。


★315、鞠药如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鞠药如是青州人。他的妻子死了,他也抛家而走。过了几年,他穿着道袍带着一个蒲团回来了。过了一宿又要走,亲戚和族人为了留下他,硬把他的道袍禅杖留了下来。鞠药如借口散步来到村外,留在家中的衣杖都飘然飞出,随他而去。


★316、褚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顺天的陈孝廉,十六七岁时,曾在一座寺庙中跟随老师读书,当时学生很多。其中有一位姓褚的学生,自己说是山东人,读书十分刻苦,几乎都不休息,寄宿在寺庙中,没有见他回过家。陈生和褚生关系最好,因而问褚生为何这样刻苦,褚生回答说:“我家很穷,筹措学费不容易,即使不能爱惜每一寸光阴,但每天多读半夜书,那么我的两天就相当于别人的三天。”陈生听了他的话很受感动,想把床搬来和他一起住。褚生阻止说:“且不要来,且不要来!我看这位先生,够不上当我们的老师。阜成门有位吕先生,年纪虽老些,但可以做我们的老师,让我们一起搬到他那儿去吧。”原来京城中设馆招收学生大多按月收学费,到月底学费用完,任学生去留。于是褚生和陈生一起到吕先生那儿去读书。吕先生是越地有名气的大儒,因穷困潦倒回不了家乡,就在此设馆教书,这实在不是他的志向。得到陈生、褚生这两个学生,吕先生很高兴,褚生又特别聪明,过目不忘,所以吕先生对他尤为器重。褚、陈二生感情很好,亲密无间,白天同桌读书,夜晚同榻而眠。


到月末,褚生忽然请假回家,十几天还没回来。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一天,陈生因事到天宁寺去,在寺内廊下遇到褚生,褚生正在劈檾麻涂硫黄,制作引火用的火具。他看到陈生,忸怩不安。陈生问:“为何突然放弃读书?”褚生握住陈生的手请他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悲戚地说:“贫穷不能向先生交学费,必须做半个月生意,才能读一个月书。”陈生感叹了好一会儿,说:“你去读书吧,我会尽力帮助你。”陈生让跟随他的人收起褚生的东西,一同回到吕先生那里。褚生嘱咐陈生不要把他的事泄露出去,先找个理由来告诉先生。陈生的父亲本来是个商人,后来靠囤积居奇发了财,陈生常常偷拿父亲的钱,代褚生交纳学费。陈父因丢了钱责问陈生,陈生把实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以为他是傻子,就不让他读书了。褚生因此很惭愧,告别老师要离开。吕先生知道了缘由,责备他说:“你既然没钱,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于是把他交来的学费都还给了陈父,让褚生依旧在此读书,和老师一起吃饭,如同儿子一样。陈生虽然不再到学堂读书,但经常邀请褚生到酒店饮酒。褚生为避嫌一再推辞不去,而陈生邀请得更加殷勤,往往流下泪来,褚生不忍心过于拒绝,因此二人仍不断往来。


过了两年,陈父去世了,陈生又来吕先生门下读书。吕先生被他的诚意感动,就收下了他,但因辍学时间太长,比起褚生的学业就相差太远了。过了半年,吕先生的大儿子从越地来,是一路行乞来寻找父亲的。吕先生的学生都出资帮助先生准备行装,褚生只能洒泪表示依依不舍之情而已。吕先生临别时,嘱咐陈生要以褚生为师。陈生听从了,请褚生到家中教他。不久,陈生入了县学,又以“遗才”身份应乡试。陈生恐怕自己写不好文章,褚生请求代他去考。到了考期,褚生带一个人同来,说这人是他表兄刘天若,嘱咐陈生暂时跟他去。陈生刚出门,褚生忽然从后边拉了他一下,陈生差点儿跌倒,刘天若急忙拉着他走了。二人向四周看了一番,然后拉着手回到刘天若家住宿。刘天若家没有女眷,陈生就住在内舍。住了几天,就到了中秋节。刘天若说:“今天李皇亲的花园内游人很多,我们去逛一逛散散心中的闷气,顺便送你回家。”他们让人带着茶具、酒具前去。只见园中水阁梅亭,人声喧闹,不能进去。过了水关,在一棵老柳树下横着一条画船,二人携手登船。喝了几杯酒,觉得寂寞无聊。刘天若对侍者说:“梅花馆新近来了名歌妓,不知在家没有?”侍者去了一会儿,与歌妓一起来了,就是妓院的李遏云。李遏云是京城的名妓,能诗善歌,陈生曾和朋友在她家喝过酒,因此认识。相见后,略致问候。李遏云脸上有忧戚的神色。刘天若让她唱歌,她唱了一首挽歌《蒿里》。陈生很不高兴,说:“我们主客即使不合您的心意,何至于对着活人唱死人的曲子呢?”李遏云起身致歉,强颜欢笑,唱了一首艳曲。陈生很高兴,抓住李遏云的手腕说:“你以前写的《浣溪纱》我读过好多遍,现在都忘了。”李遏云吟诵道:


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


陈生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接着船靠了岸,下船走过长廊,见壁上题写了很多诗词,陈生让人拿来笔把李遏云的词题在壁上。这时已近黄昏,刘天若说:“考场中的人快出来了。”于是送陈生回家。进门以后,刘天若就走了。陈生见室内黑暗无人,正疑惑间,褚生已进了门,再仔细一看,却不是褚生。正惊疑时,来客遽然走到他面前仆倒在地。家中的仆人说:“公子疲倦了!”一起把他搀扶起来。这时又觉得仆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起来以后,看见褚生在旁边,陈生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样。于是屏退他人,想探讨个究竟,褚生说:“告诉你实情,你不要害怕:我其实是鬼。久该投生转世,所以留在此地没走,是不能忘怀你对我的深情厚谊,所以附在你的身体上,代你考试。现在三场考完,这个心愿已经了结了。”陈生请求他再代替去参加一场春闱考试,褚生说:“你上一辈子福薄,福薄人的骨血,承受不了诰封。”陈生问:“你将要到哪里去?”褚生说:“吕先生和我有父子情分,我常常想念他,不能忘怀。我的表兄在阴间管理典册文书,我求他告诉地府的主事者,或者有所关照。”说完告别走了。


陈生觉得很奇怪。天亮以后,陈生去看李遏云,想问问一同乘船游玩的事,可是李遏云已经死了好几天了。陈生又来到皇亲园,见题诗还在壁上,但墨色很淡,好像快磨灭的样子。这时才醒悟题写者是鬼魂,写诗的是鬼。到了晚上,褚生高兴地来了,说:“我谋求的事有幸成功,现在郑重地与你告别。”于是伸出两只手掌,让陈生写上“褚”字以作纪念。陈生想置办酒席为褚生饯行,褚生摇着头说:“不必。你如果不忘旧友,放榜以后,不要怕路途遥远,去看看我。”陈生挥泪送别。见一个人等候在门口,褚生正在依依不舍时,此人用手按住他的脖子,褚生的身体随手就变成扁的,被放入袋内,背走了。过了几天,陈生果然中了举。于是整理行装到越地去。吕先生的妻子已有几十年不生育了,年纪已五十多,忽然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两手紧握着不能张开。陈生到了,请见见这个孩子,并说孩子的手掌中有一个“褚”字。吕先生不太相信。孩子看见陈生,十个手指自己张开了,一看果然有个“褚”字。吕先生惊问其中的缘故,陈生把实情都告诉了他,大家既欢乐又惊异。陈生送给吕先生丰厚的礼品,就回家了。后来吕先生以岁贡的身份到京城参加廷试,住在陈生家中,这时吕先生的儿子已十三岁,进入县学读书了。


异史氏说:吕先生设馆教授学生,并不知道正在教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唉!为别人做善事,而给自己带来了福气,这二者是相连的啊!褚生还没有以身报答老师时,先以魂魄报答了朋友,他的志向品行,可与日月同辉,怎么能因为他是鬼魂而感到奇异呢!


★317、盗户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附则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补


[白话]顺治年间,滕县、峄县地区,十个人中就有七个人是盗贼,官府不敢拘捕。后来这些盗贼受了招安,县衙门专门称他们为“盗户”。凡盗户与良民发生争执,官府多方袒护这些盗户,这是害怕他们再次叛乱。后来凡是来打官司的就冒充盗户,而仇家则竭力说明对方不是盗户,每当打官司的双方递上状子,是非曲直且放下不说,而要弄清谁是盗户,就要不停地争执,还要让有关部门去核对文书档案。正巧官府中多狐精,县令的女儿被狐精迷惑,请术士来施法术,用符咒捉住了狐精,把它放入瓶内,将要用火烧。狐精在瓶内大声呼叫:“我是盗户!”听到的人无不暗自发笑。


异史氏说:如今有明火执仗抢人钱财的,官府不判他是盗贼而判为奸淫;有跳墙奸淫的,自己往往不承认奸淫而自认是盗贼。这是世道的又一变化啊。假若今日官署中有狐狸,也必然大声呼叫“我是盗贼”,这一点儿是无疑的。


章丘运送公粮摊派的劳役,以及征收银两的火耗,普通百姓往往比豪绅大户要多好几倍,因此有田产的小民争着托靠在大户名下。这样做虽然对国家的税收没有影响,但对地方官的收入却有损害。县令锺某,向上写了文书,请求革除这个弊病,得到朝廷许可。最初,允许托靠大户的百姓自首,接着,有些奸民以此当做讹诈要挟的手段,数十年内已卖出去的田产,都胡说成挂名托靠,和原来的买主打官司。锺县令袒护这些奸民,因此一些善良懦弱的人大多丧失了田产。有一位李生被某甲告到官府,一同上堂对质。某甲称呼李生为“秀才”,李生厉声争辩,声称自己不是秀才。公堂上喧闹不已。县令问左右的人,大家都说李生是真正的秀才。锺县令问:“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秀才?”李生说:“把这秀才的名号且置之高阁,等争地的事弄清以后,再当秀才也不晚。”唉!盗贼之名,大家都争着冒充;秀才之名,都争着推辞,世界变得真怪异啊!有人投了一张匿名状子说:“告状人原壤,因有人违抗法律侵吞田产的事向官府申诉:我因年老不能当差服役,有城边的良田五十亩,于春秋时代鲁隐公元年,暂时挂在可恶的书生颜渊名下。现在国家法令很严,依律应当自首。岂料颜渊这个恶棍,长期霸占我的田产不归还。我前去与他说理,被他的老师率领着七十二个恶徒用棍棒将我毒打,把胳膊腿打残了,又把我锁在陋巷之中,每天只给箪食瓢饮,连关押带挨饿,我几乎丧命。互乡这个地方可以作证,请求革去颜渊的功名严加追究,使我的血汗产业物归原主,以此上告。”这张奇特的状文可称是继承了有人写的盗跖控告伯夷、叔齐的状子了。


★318、某乙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城西的某乙,是个小偷。他的妻子很为他担忧害怕,常常劝阻他,某乙于是翻然改过自新。过了二三年,穷得实在受不了,想去再偷一次然后洗手不干。他于是以做生意为名,向善于占卜的人问到什么方向去为好。占卜的人算了一卦说:“往东南方吉利,利于小人,不利于君子。”这卦和他的心思相合,心中暗喜。于是向南行,到达了苏州、吴淞一带,每天在各村游荡,达数月之久。有一天,某乙偶然进入一座寺庙,见墙角堆放着几枚石子,心里知道这其中有奥秘,也往里投了一枚石子。他直趋佛龛后面躺下。天黑以后,有人在寺中相聚说话,好像有十多个人。忽然一个人数了数石子,惊讶地发现多了一个,一起到佛龛后搜查,发现了某乙,众人问:“投石子的是你吗?”某乙承认了。众人又问他的籍贯、姓名,某乙编了个假话回答。众人于是给了他一件武器,带领他一起去。来到一座高门大院前,盗贼们拿出软梯,争先跳墙进入院内。因为某乙是外地人,不熟悉道路,就让他隐蔽在墙外,负责传递和守护物品的事。一小会儿,从墙上扔下一个包裹;又一会儿,缒下一个箱子。某乙举着箱子,知道里面有东西,于是弄破箱子,用手掏取,凡是沉重的东西,都装到一个口袋里,背上赶快走,找到回家的路回了家。从此,某乙建楼阁,买良田,为儿子捐了个监生。县令在他家门口挂上了“善士”的牌匾。后来这个大盗窃案被破获,众盗贼都被抓住了,只有某乙没有真实的籍贯、姓名,无法查找,免于被捕。这件事是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某乙醉后自己讲出来的。


曹州有个大盗,搞到很多钱回到家中,放心大睡。有几个小偷,跳墙进入他家,抓住大盗,向他索要金钱,大盗不给。小偷们就对他施以鞭打火烧的酷刑,大盗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小偷们才走了。大盗说:“我不知炮烙的刑罚是这么痛苦!”于是深深地痛恨盗贼,报名去当了缉捕盗贼的马捕,把全县的盗贼差不多都捕获了。后来抓住了那几个进入他家的小偷,也把他们用在自己身上的刑罚施用在他们身上。


★319、霍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朱大兴是彰德人。家境富有但非常吝啬,不是遇到儿女结婚出嫁的事,家中没有客人,饭桌上没有肉。但是他为人轻佻好色,为了女人,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每天夜晚,他都翻墙头过村寨,和一些荡妇睡觉。一天夜里,他遇到一位独行的少妇,知道这少妇是逃跑出来的,就强迫她跟自己走,领着一起回了家。到家用灯光一照,这少妇非常美丽。少妇自己说姓霍。朱大兴又仔细盘问,霍女不高兴地说:“既然已经收留了我,何必还要一再盘查呢?如果怕连累了你,不如让我早点儿离开。”朱大兴不敢再问,留她和自己一起住。霍女不愿吃粗茶淡饭,又讨厌肉食,吃的必须是燕窝,或者用鸡心螺、鱼肚做成羹汤,才能吃饱。朱大兴无可奈何,只好竭力供给。霍女又爱生病,每日须喝一碗人参汤。朱大兴最初不肯给。霍女不停地呻吟,眼看要死了,不得已,给她喝了人参汤,病立刻就好。以后喝参汤就成了常例。霍女穿衣必须得绸缎锦绣,穿几天就嫌衣服旧了,要换新的。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花费了很多钱财,朱大兴渐渐难以供给。霍女哭着不吃饭,要求离开。朱大兴害怕了,又想方设法供她吃用。霍女每当苦闷时,就让朱大兴隔十几天招来戏子演戏,演戏时,朱大兴放个凳子在帘外,抱着儿子坐着观看。霍女也没一点儿笑容,多次谩骂朱大兴,朱大兴也不分辩。这样过了两年,朱大兴家渐渐败落。他向霍女婉言说明,请求减少一点儿花销,霍女允许了,用费减少了一半。时间长了,仍然负担不起,霍女吃点儿肉粥也行了,又渐渐地没有珍馐美味也吃了。朱大兴心中暗暗高兴。忽然有一夜,霍女打开后门逃走了。朱大兴怅然若失,到处寻访,才知道她跑到邻村何家去了。


何家也是大姓,世代为官,性情豪放好客,经常通宵达旦地宴饮玩乐。一天,忽然有一位美女,半夜来到何家的卧室。一问,原来是朱家的逃妾。对朱大兴的为人,何氏向来看不起,又看上了这个美女,就把霍女留下了。两人亲热了几天,何氏更加迷恋霍女,竭尽家中的一切让霍女享用,供给和朱家一样。朱大兴得到消息后,去向何家要人,何家根本不理。朱大兴向官府告状。官府因霍女的姓名来历不明,也搁置不问。朱大兴卖了家产行贿,才允许拘传被告到大堂对质。霍女对何氏说:“我在朱家,原本不是明媒正娶的,有什么可害怕的?”何氏大喜,准备打赢这场官司。何家的一位客人顾生劝告说:“你收纳了逃跑的人,已经犯了国法,何况此女进门以后,每天耗费无度,即使有万贯家财,能长久支持吗?”何氏醒悟了,不打官司,把霍女送还了朱家。


过了一二天,霍女又逃走了。有一位黄生,是个贫穷书生,没有妻子。霍女敲门进了他家,并说明从何处来的。黄生见一个美人忽然来投奔他,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黄生向来遵纪守法,因而拒不收留,霍女不走。在和黄生说话时,显得十分娇媚动人。黄生动了心,把她留下了,但恐怕她不能安于贫穷的生活。霍女每天早早起来,亲自操持家务,比黄生的前妻还要勤劳。黄生为人风流潇洒,很会疼爱妻子,因而二人相见恨晚。他们只怕走漏了风声,欢爱不能长久。而朱大兴自从告状以后,家境更加贫困,又考虑霍女不能安于贫困的生活,也就不再寻找了。


霍女和黄生过了好几年,二人感情很是亲密深厚。有一天,霍女忽然提出要回娘家,让黄生驾车送她。黄生说:“你一直说没有家,为何前后说的不一样啊?”霍女说:“从前是随便说的。我是镇江人,从前嫁了个荡子,流落到江湖上,就到了这里。我娘家很富裕,你花尽家产送我去,必然不会亏待你。”黄生听从了她的话,雇了车和她一起回去。到了扬州地界,把船停在江边。霍女正在窗口眺望,有个大商人的儿子从此经过,对霍女的美丽惊叹不已,把船又划回来,尾随着霍女的船,而黄生对此一无所知。霍女忽然对黄生说:“你家境实在太贫寒了,现在我有一个救治的办法,不知你是否能听从?”黄生问什么办法,霍女说:“我跟随你多年,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这也是一件没有结果的事。我虽丑陋,幸而还不太老,如果有人肯出一千两银子,你就把我卖掉,这样,妻室、田产就都会有了。这个办法如何?”黄生听了大惊失色,不知她为何说出这些话。霍女笑着说:“你不要着急,天下美丽的女子多的是,谁肯出千金来买我啊。我只是对外说说笑话,看看有没有人买我。卖不卖自由你做主。”黄生不肯这么做。霍女就把这些话说给船夫的妻子听,船夫妻子看了看黄生,黄生随便答应了。船夫妻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邻舟有个商人的儿子,愿意出八百两。”黄生故意摇头来为难他。不久,船夫妻子又来了,说对方同意按他的要求出一千两,请立即到对方船上取钱交人。黄生微微一笑。霍女对船夫妻子说:“叫他等一会儿,我嘱咐一下黄郎,就让他去。”霍女对黄生说:“我每日以千金之躯侍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黄生问:“用什么话来打发他呢?”霍女说:“请你这就去签署文书,去不去在我自己了。”黄生不去。霍女逼迫催促他快去,黄生不得已,就过船去见富商的儿子。富商的儿子立刻将银子点好交付。黄生让人将银子包好封上,作好记号,对商人的儿子说:“因为我太贫穷,所以才到了这一步,遽然割舍了夫妻情义。如果我妻子坚决不愿跟你去,银子仍如数奉还。”黄生刚把银子运回自己船上,霍女已跟着船夫妻子从船尾登上了商人儿子的船,远远看着黄生并向他告别,并没有留恋难舍的意思。黄生惊慌得魂飞天外,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不久,商人的船解开了缆绳,船像箭一般飞驶而去。黄生放声大哭,想追上商人的船。船夫不同意,开船向南行驶。瞬息之间到达了镇江,把行李运上岸,船夫就把船划走了。黄生守着行李闷坐,不知该到哪儿去,望着滔滔的江水,如同万箭穿心般痛苦。黄生正掩面哭泣,忽听有人娇声呼唤“黄郎”。黄生惊愕地四下张望,见霍女已经在前面的路上了。黄生高兴极了,背着行李就追上了她,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呀?”霍女笑着说:“再迟一会儿,你就会起疑心了。”黄生怀疑霍女不是普通的人,一再问她的底细。霍女笑着说:“我平生对吝啬的人就叫他破家,对有邪念的人就想法骗他。如果把真实打算告诉你,你必然不肯这么做,从哪儿能得到一千两银子啊?如今钱袋装得满满的,失去的人也回来了,你应该感到满足了,还穷问个什么?”于是雇人背上行李,一起向霍家走去。


到了水门内,有一座向南的宅子,霍女就带着黄生径直进去了。一会儿,男女老少纷纷出来迎接,都说:“黄郎来了。”黄生进去拜见了岳父岳母。有两位少年,向黄生作揖问候,坐下交谈,这是霍女的兄弟,大郎和三郎。在欢迎他们的宴席上没有太多的菜肴,只摆了四个大玉盘,方桌就满了。鸡蟹鹅鱼,都是切开又拼为整个的。大郎、三郎用大碗喝酒,谈吐豪放。饭后领他们进入另一个院落,让他们夫妇二人住在一起。卧床的被子枕头柔软光滑,床则是用皮革代替棕藤条制成的。每天有丫环仆妇送来三餐,霍女有时整天不出房门。黄生住在单独的小院中有些苦闷,多次说想回家,霍女总是劝他别走。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现在替你着想,想给你买一个女人,好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可是买个婢妾价钱太高,你假装是我的哥哥,让我父亲出面为你提亲,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是不难的。”黄生不同意这样做,霍女不听从。有位张贡士,他的女儿刚刚死了丈夫,商量好出一百两聘银,霍女强迫黄生娶了她。新媳妇小名叫阿美,长得不错。霍女喊她为嫂嫂,黄生局促不安,但霍女却很坦然。有一天,霍女对黄生说:“我将和大姐一起到南海去看望姨妈,一个多月可以返回,请你们夫妇安心在这里住着吧。”说完就走了。


黄生和阿美单独住在一个小院内,女仆们按时送来饮食,也很丰盛。但自从阿美进门后,没有看见一个人到他们屋里来。每天早晨,阿美去问候婆婆,说一两句话就退了出来,妯娌们在旁边,见面时只是笑笑而已。即使阿美在那边待的时间长一些,也不怎么有亲热的表示。黄生见岳父时,也是这种情况。偶尔遇到霍女的兄弟正在一起谈话,黄生一去,就都不说话了。黄生很纳闷,但不知该向谁诉说。阿美发觉后,问道:“你既然和他们是弟兄,为什么这一个多月都像生客一样?”黄生仓促间无以对答,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外边住了十年,如今刚刚归来。”阿美又细问公公婆婆的家世,以及妯娌的家乡等情况,黄生答不出来,十分窘迫,看来不能再隐瞒下去,就把实情都告诉了阿美。阿美哭泣着说:“我家虽然贫穷,但从没有给人做贱妾的,难怪妯娌们这样看不起我啊!”黄生恐惧不安,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好跪在地上听凭阿美发落。阿美止住哭泣把黄生拉起来,问他有什么别的打算,黄生说:“我还敢有什么打算,只有一个办法,你一个人回到娘家去吧。”阿美说:“既然已经嫁给了你,再离开你,于情何忍?她虽然先跟了你,是私奔;我虽然是后来的,却是明媒正娶。不如暂且等她回来,问她既然出了这个主意,打算怎么安排我啊?”


又过了好几个月,霍女仍然没有回来。一天夜里,听到客房中有客人饮酒说笑声。黄生偷偷去看,见两位穿着戎装的人坐在上座,一人裹着豹子皮,威风凛凛,像一位天神,东边的一位,用虎头毛皮做头盔,额头衔在虎口中,虎的鼻子耳朵都有。黄生看完吃惊地回了屋,把这些告诉了阿美,竟猜不透霍氏父子到底是什么人。夫妻二人既怀疑又害怕,商量租个房子搬到别处去住,但又怕霍家人生疑心。黄生对阿美说:“实话告诉你吧,即使去南海的人回来,这些事实已定,我也不能在此安家了。现在想带你一起走,又恐怕令尊大人有不同意见。不如暂时分别,两年内我会再来。你能等我就等着,如果想另嫁他人,也由你决定。”阿美想告诉父母和黄生一起走,黄生不同意。阿美泪流满面,要黄生立下誓言,就告别黄生回娘家去了。黄生进去向霍女父母辞行,这时霍家兄弟都出门去了,霍父挽留黄生等他们回来再走,黄生不听,立即上路。黄生上船以后,心情很悲伤,失魂落魄似的。到了瓜洲,回头忽然看见一只帆船飞快驶来,船渐渐近了,船头按剑坐着的竟是霍大郎。大郎远远地对黄生说:“你想赶快回家,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商量?你把夫人留在这里,让等二三年,谁能等待啊?”说着,船已靠近,阿美从船中出来,大郎搀扶她上了黄家的船,然后跳回到自己的船上就返回去了。原来,阿美回到娘家,正在向父母哭诉,忽然霍大郎带着车马来到家里,用剑逼着阿美上车,风风火火地赶着车走了。阿美一家吓得不敢喘气,没有人敢问敢拦。阿美说完这些情况,黄生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得到阿美非常高兴,就开船回家了。


到家以后,黄生拿出银子经商,生活颇为富足。阿美常常挂念父母,想让黄生去看看他们,但又怕霍女跟来,产生妻妾名分上的纠纷。过了不久,阿美的父亲张翁找来了,见黄生家房舍整齐洁净,颇为欣慰,对阿美说:“你出门后,我就去霍家探问,见门已锁上,房主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半年竟没有一点儿消息。你母亲日夜哭泣,说你被坏人骗走了,不知流落到何处。现在幸亏一切都好吧?”黄生把实情告诉了张翁,大家都猜测霍家是神人。后来阿美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仙赐。仙赐长到十几岁,阿美让他到镇江去,来到扬州地界,住在旅馆中,跟随他的人都外出了。这时有个女子进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另一间屋子,放下门帘,把他抱在膝上,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仙赐告诉了她。女子说:“取这个名是什么意思?”仙赐说:“不知道。”女子说:“回去后问问你的父亲自然会知道。”还给仙赐梳理好发髻,从自己头上摘下花给仙赐戴上,拿出金手镯戴在仙赐手腕上,又把黄金放在仙赐袖筒里,说:“拿去买书读。”仙赐问她是谁,女子说:“你不知道还有一位母亲吗?回去告诉你父亲,朱大兴死了没有棺木,应帮助他,千万别忘了。”老仆人回到旅店,见小主人不在,就到别的房间去找,听到他和别人的说话声,偷偷一看,原来是主人以前的妻子。仆人在帘外轻轻咳嗽了一声,想进去说几句话,这时霍女把仙赐推到床上,恍惚之间就不见了。问旅店主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仙赐从镇江归来,把这事告诉了黄生,并拿出霍女所赠的东西,黄生感叹不已。黄生去打听朱大兴的消息,朱大兴死了刚三天,尸体暴露还没有下葬,黄生厚葬了他。


异史氏说:这个女子难道是个仙人吗?换了三个男人,不能算是贞洁,然而对那些吝啬鬼让他破财,对那些好色者让他荡产,这女子不是个没有心计的人。但是既然让他们破财荡产就不必再怜惜他们了,那些贪淫吝啬鬼的尸骨,扔到沟壑中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320、司文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平阳人王平子,到京城参加乡试,租住在报国寺内。寺中已经住着一位馀杭来的书生,王生因与这位馀杭生是邻居,就递了张名片去拜访,馀杭生也不回访。早晚相遇时,也很不礼貌。王生对他的狂悖无礼十分生气,就不再与他来往。有一天,有位青年到寺中游览,身着白衣白帽,看去身材高大,器宇轩昂。走近和他交谈,言语诙谐巧妙,王生内心很敬重他。问他姓氏家乡,他说:“家在登州,姓宋。”王生让仆人设座,二人相对谈笑。这时馀杭生正巧走过来,王、宋二人起身让座。馀杭生竟然坐在上位,没有一点儿谦让的表示。馀杭生突然问宋生:“你也是来应考的吗?”宋生回答说:“不是。我这种平庸之人,早就不思飞黄腾达了。”馀杭生又问:“你是哪省的?”宋生告诉了他。馀杭生说:“你不打算进取,足见你还是很高明的。北方没有通晓文墨的人。”宋生说:“北方人通的固然不多,但不通的人未必是我;南方人通的固然不少,但通的也未必是您。”说完就鼓掌,王生也一起鼓起掌来,因此二人哄堂大笑。馀杭生又羞又恼,横眉怒目,伸胳膊挽袖子,大声说道:“你敢和我当面命题,比比谁的文章写得好吗?”宋生眼望别处,笑一笑说:“有何不敢!”说完就跑回住所取来四书五经交给王生。王生随手一翻,指着一句说:“就这句‘阙党童子将命’。”馀杭生站起来,要找纸笔。宋生拉住他说:“咱们就口述罢了。我文章的破题已想好了:‘于宾客往来之地,而见一无所知之人焉(在宾客往来的地方,看到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王生听了捧腹大笑。馀杭生大怒说:“你根本不会作文,只是谩骂,算个什么人!”王生竭力为他们调解,说再选一个好题。又翻了一页书,说:“‘殷有三仁焉。’”宋生立刻应声朗诵自己的文章:“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三位贤人走的道路不同,目标却是一样的。什么目标呢?就是仁。君子达到仁就行了,何必要走相同的道路)?”馀杭生听了宋生的文章自己就不作了,站起来说:“你这个人还有点儿小才。”说完走了。


王生因此更加敬佩宋生,请他到自己的住室,亲切交谈了很长时间,拿出自己的全部文章请宋生指教。宋生浏览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近百篇,说:“你在文章方面还是刻苦钻研过的,但在下笔的时候,虽然没有一定要考中的念头,但还有希望侥幸考中的心理,因为这个,文章已经落入了下等。”于是拿着已看过的文章一篇篇为王生指点讲解。王生非常高兴,像对待老师那样对待宋生。王生让厨子做了糖馅的水饺给宋生吃,宋生觉得很好吃,说:“平生没吃过这种味道的东西,请你过几天再给我做一次。”从此二人相处得特别亲密融洽。宋生隔三五天就来看望王生,王生必定用糖馅水饺招待他。馀杭生有时也会遇见宋生,虽然不怎么深谈,但他的傲气还是消了不少。有一天,馀杭生把自己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见文章已被他的朋友们圈点、批赞得满篇都是,目光一扫,把文章推到桌边,一句话不说。馀杭生怀疑他根本没看,就再次请他看一看,宋生说已看完了。馀杭生又怀疑他没有读懂,宋生说:“有什么难懂的?只不过写得不好罢了!”馀杭生说:“只浏览了一下圈点,怎么就知道文章不好?”宋生就背诵馀杭生的文章,好像早就读过一样,一边背诵,一边批评。馀杭生难堪得浑身流汗,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宋生走了,馀杭生又进屋来,非要看王生的文章,王生不让他看。馀杭生硬给搜出来,看到文章有很多圈点,讥笑说:“这圈圈点点真像糖馅饺子!”王生本来不善言谈,这时只觉得尴尬羞惭而已。第二天,宋生来了,王生把这事都告诉了他。宋生气愤地说:“我还以为他心悦诚服了呢,没想到这个南蛮子竟敢如此!我一定要报复他一下!”王生极力说为人要厚道,以此来劝诫宋生,宋生对王生的忠厚深为敬佩。


考完以后,王生把应试时的文章给宋生看,宋生很是称赞。二人偶然在寺内殿阁间散步,看见一位盲僧坐在廊檐下卖药。宋生惊讶地说:“这是位奇人呀!最善于评定文章,不能不向他请教。”就让王生回屋去取文章。正巧遇到馀杭生,也就一起来了。王生喊了声禅师,行了参见礼,盲僧还以为他是求医的,便问他有什么症候,王生就说了请教文章的事。盲僧笑着说:“是谁多嘴多舌?我看不见怎么能评论文章?”王生请以耳代目,盲僧说:“三篇文章二千多字,谁有耐性来听!不如把文章烧成灰,我用鼻子来嗅一下就知道了。”王生听从了。每烧一篇文章,盲僧嗅一嗅点头说:“你初学大家手笔,虽然还不够逼真,也近似了。我正好用脾脏来接受它。”问他:“能考中吗?”盲僧说:“也能中。”馀杭生不太相信盲僧的话,先用古文大家的文章烧来试验,盲僧嗅了又嗅说:“妙哉!这篇文章我用心接受了,这样的文章不是归有光、胡友信这样的大手笔,谁能写得出来!”馀杭生大为惊讶,这才烧自己的文章,盲僧说:“刚才只领教了一篇文章,还没欣赏他别的妙文,为何忽然又换了另一个人的文章?”馀杭生撒谎说:“那篇是朋友的文章,只有这一篇,这个才是我的文章。”盲僧嗅了嗅馀杭生文章的灰,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说:“不要再烧了!呛得我闻不进去,强吸进去,只能到达横膈膜那里,再烧,就要呕吐了。”馀杭生惭愧地走了。


过了几天发了榜,馀杭生竟然考中,而王生却落榜了。宋生和王生去告诉盲僧,盲僧叹息着说:“我虽然眼睛盲了,但鼻子并不盲,主考大人连眼睛带鼻子都盲了啊。”一会儿馀杭生来了,得意洋洋地说:“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馅饺子了吧?你看现在怎么样?”盲僧说:“我所评论的是文章,不是和你讨论命运。你去把各位主考官的文章拿来,各取一篇焚烧,我就能知道录取你的老师是哪一位。”馀杭生和王生一起去搜集,只找到八九个人的。馀杭生说:“你要是找错了,如何处罚?”盲僧气愤地说:“把我的瞎眼珠剜去!”馀杭生开始焚烧,每烧一篇,盲僧都说不是,烧到第六篇,盲僧忽然对着墙大声呕吐,屁响如雷,众人都笑了。盲僧擦了擦眼睛对馀杭生说:“这真是你的恩师了!开始不知道而骤然去嗅,先是刺鼻子,后是刺胃肠,膀胱也容纳不了,直接从下部出来了!”馀杭生大怒而去,边走边说:“明天自然见分晓,你可别后悔!你可别后悔!”过了两三天,竟没有来,一看,已搬走了。因此知道写那篇呛鼻子文章的人就是馀杭生的恩师。


宋生安慰王生说:“我们这些读书人,不应当抱怨别人,而应严格要求自己。不抱怨别人道德会更高尚,能严格要求自己学业会更进步。眼前的挫折,故然是命运不好,但平心而论,你的文章也不算尽善尽美,从此以后更加努力钻研,天下自有不盲的人。”王生听了肃然起敬。又听说明年还要举行乡试,于是不回家去,留在京城继续跟着宋生学习。宋生说:“京城的柴米价钱昂贵,你不要发愁没有钱用。你住的房后有一窖银子,可以挖出来用。”当即告诉了王生埋银子的地方。王生辞谢说:“从前窦仪、范仲淹虽然贫穷,但很廉洁,现在我还能自给,怎敢做这种玷污自己的事呢?”有一天王生喝醉酒睡着了,他的仆人和厨子偷偷把银子挖了出来。王生忽然醒来,听房后有声音,悄悄出去一看,银子堆在地上。仆人厨子见事情败露,害怕地跪伏在那里。王生正在斥责他们时,看到金酒杯上似乎刻着字,拿来仔细一看,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字。原来他的祖父曾在南京六部任职,进京时住在报国寺,得暴病死了,这些金银就是他留下来的。王生因而大喜,称了称有八百多两。第二天告诉了宋生,并把金酒杯拿给宋生看,要和他平分,宋生坚决不要。想赠给盲僧一百两银子,盲僧已经走了。此后的几个月里,王生学习更加刻苦。去考试时,宋生说:“这次再考不中,那真是命定的了!”


不久,王生因为违犯考场规定被取消了考试资格。王生自己还没说什么,宋生却伤心地大哭不止,王生反而来安慰他。宋生说:“我遭到造物主的嫌弃,一辈子没有出息,现在又连累了朋友。这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王生说:“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有定数。先生您是无意于进取,和命运无关。”宋生擦了擦泪说:“很久以前就想对你说,恐怕你受到惊吓:我不是活人,乃是一个漂泊不定的游魂。年轻时颇具才名,但在科场上很不得志。因而放荡不羁,来到京城,希望能找到理解我的人,把我的生平写出来流传后世。不料甲申年竟死于战乱,游魂年年飘荡不定。幸亏得到你的理解和友情,所以极力帮助你提高学业,使我平生没有实现的愿望,能在好友身上实现,成为人生的快慰啊。没想到文运如此不好,怎么能无动于衷呢!”王生听了也感动地流下泪来,问道:“为什么还滞留在这里不走呢?”宋生说:“去年天帝下令,委任宣圣王孔子和阎罗王一起核查阴间遭遇劫难而死的鬼魂,上等的留下被阴间的衙门任用,其馀的让他们转世投生。我的名字已在阴间衙门任用的名册中,我所以没去报到,是想看到你金榜题名时的快乐啊,现在请让我和你告别吧。”王生问:“您考的是什么职务?”宋生说:“梓潼府中缺一名司文郎,暂时让一个耳聋的仆役代理,所以搞得文运颠倒。万一我有幸得到这个职务,我一定要将圣人的教诲发扬光大。”


第二天,宋生高兴地来了,说:“我的愿望达成了!宣圣王让我作一道《性道论》,他看后,面有喜色,说可以当司文郎。阎王查了查案卷,想以我说话不慎重的理由不让我当,宣圣王为我力争,才使我得到这个职位。我拜谢完毕,宣圣王又把我喊到桌前,嘱咐说:‘今天因为爱惜你的才干,才选拔你担任这个清高显要的职务,你一定要改过自新克尽职守,不要再犯以前的过失。’以此可知,在阴间重德行更甚于重文才啊。你没有考中,必定是德行的修养还不够,只要努力不懈地积德向善就可达成目标。”王生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馀杭生的德行在哪儿呀?”宋生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但阴间的赏罚,绝不会出错。就说前些时见到的盲僧,也是个鬼,是前朝的文章名家。因为前生抛弃的字纸太多,罚他做个瞎子。他愿用医术解救人们的痛苦,以赎生前的罪孽,所以才借故在街市上游逛。”王生让人备酒,宋生说:“不必了,一年以来都打扰你,现在只剩这最后一点儿时间,再为我做点儿糖水饺就心满意足了。”做好后,王生悲伤地吃不下,坐下让宋生自己吃,顷刻之间,吃了三碗。宋生捧着肚子说:“这一顿饭可以饱三天了,我是以此来纪念你的友情的。以前吃的那些,都在屋后面,已经变成蘑菇了。收藏起来作药用,可以让小孩更聪明。”王生问什么时候还能见面,宋生说:“既然我官职在身,就要避嫌了。”王生又问:“我到梓潼庙里去祭祷,您能够听到吗?”宋生说:“这样做没有用处。九天之上离你很远,你只要洁身自好,一心修德,阴曹自有牒报,那样我必然会知道。”说完,告别后就不见了。


王生到房后一看,果然有紫色的蘑菇,就采下收藏起来。旁边还有新的土堆,挖开一看,刚才为宋生包的糖水饺都在里面。王生回去以后,更加刻苦地修德学习。一天夜里,王生梦见宋生坐着官轿来了,说:“你过去因为一件小事生气,误杀了一个丫环,所以被削去官禄,如今你一心向善,已将功折罪了。但因为命薄,还是不能进入仕途。”这一年,王生在乡试中告捷,中了举。第二年春天又考中了进士。王生就听从宋生的指点,没有去做官。王生有两个儿子,有一个很笨,给他吃了宋生留下的蘑菇,立即变得十分聪慧。后来王生因事到南京去,在旅途中遇到馀杭生,馀杭生热情地向他问候,十分谦逊,但是两鬓已有了白发了。


异史氏说:馀杭生公然自我吹嘘,猜想他的文章,也未必没有可观之处,但他那骄横傲慢的神态表情,让人一刻也容忍不了。天人厌弃他已经很久了,所以鬼神也敢耍弄他。假如他能进一步修养加强他的德行,那么遇到那些写“刺鼻棘心”类文章的考官,就太容易了,为什么只遇到一次呢。


★321、丑狐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穆生是长沙人,家中清贫,冬天没有棉衣。一天晚上独自在家呆坐,有位女子进屋来,穿的衣服很华丽,面容却又黑又丑,女子笑着说:“你不冷吗?”穆生吃惊地问她是谁,女子说:“我是狐仙。怜惜你一人太寂寞,想和你同床共枕,为你暖暖被窝罢了。”穆生既怕她是个狐狸精,又嫌她长得丑,因此大叫起来。女子拿出元宝放在桌上,说:“你若和我相好,把这个元宝送给你。”穆生很高兴,就同意了。床上没有被褥,女子用袍子代替。天快亮时,女子起床后嘱咐说:“送给你的元宝,快去买些软绸做被褥,剩下的银子买棉花做衣服,再买些粮菜,就够了。如果能永远和我相好,就不必担心受穷了。”说完就走了。穆生将此事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很高兴,就买了软绸做被褥。女子夜里来了,见被褥一新,高兴地说:“让你家娘子受累了!”留下一些银子酬谢她。从此以后每夜都来,每次离去,必然留一些银子。


过了一年多,穆生家中房屋整齐洁净,一家人都穿上了漂亮的新装,居然成了个财主。女子留下的银子渐渐少了,穆生因此对她产生了厌恶之情,请来术士,在门口画上符咒。女子来了,把符咒咬下来扔了,进去指着穆生说:“你背德负心,已到了极点!这样做能把我怎么样!你若嫌弃我,我会自己离开。但现在情义已绝,你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必须还给我!”说完愤恨地走了。穆生害怕了,告诉了术士。术士设坛,准备施展法术,法坛还没设好,术士忽然倒在地上,血流满面,一看,被割去了一只耳朵。众人大为惊慌,四散逃走,术士也捂着耳朵逃窜了。屋内盆大的石头乱飞,门窗锅盆没有不砸坏的。穆生爬在床底下,吓得缩成一团,直流冷汗。一会儿,看到女子抱着一个动物进来了,长着猫头狗尾,女子把这动物放在床前,嗾使它说:“嘻嘻!去咬那坏人的脚。”那动物就咬穆生的鞋,牙齿比刀还锋利。穆生非常害怕,想赶快把脚缩回来,但四肢不能动。那动物嚼着他的脚趾,咬得“嘎嘣嘎嘣”直响。穆生疼极了,哀叫着求饶。女子说:“把所有的金银珠宝都拿出来,不要隐藏。”穆生答应了。女子说:“呵呵!”那动物才停止咬他。穆生爬不起来,只好告诉女子藏财物的地方。女子自己去搜寻,除了珠宝衣服,只有二百多两银子。女子嫌银子少,又唆使那动物说:“嘻嘻!”那动物又去咬穆生。穆生哀叫请求饶恕。女子给了十天期限,到时拿出六百两银子赔偿。穆生答应了,女子才抱着那动物走了。过了好久,家里人才渐渐来到穆生屋里,从床下把穆生拽出来,只见他脚上鲜血淋漓,少了两个脚趾。看看屋里,财物都没了,只有当初的破被子还在。就让穆生盖上被子,躺在床上养伤。又怕十天后女子再来,只好卖掉丫环及衣物等,凑足六百两之数。到期女子果然来了,急忙把银子给了她,她才什么也没说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来。


穆生的脚伤,治疗了半年才好,而家庭清贫如故。那丑女子又嫁给附近村中的于氏。于氏是农民,家中也不富裕。三年之间,照成例捐钱取得功名,家中房舍连片,所穿的华丽衣服,多半都是穆生家的东西。穆生看见也不敢问。有一天,穆生在野外偶尔遇到那女子,他吓得跪在道边。女子没说话,只是用一条白手巾裹了五六两银子,远远扔给穆生,然后就返身走了。后来于氏早早死了,女子还不时到他家去,她一去,于家的金银财物就减少。于氏的儿子看到她来,就给她磕头作揖,远远向她恳求说:“我父亲虽然去世,儿辈也都如同你的孩子,纵然不怜惜我们,怎忍心看着我们受穷呢?”女子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来。


异史氏说:邪物来到家中,杀了它也理直气壮,但是既然接受了它的恩惠,即使是鬼怪也不可辜负它。富贵以后杀掉恩人,比如晋灵公杀赵盾,贤士豪杰一定会斥责他。如果那人不是自己心中爱慕的人,即使给万贯家财又怎么能动心呢。看那穆生见到银子就面有喜色,也是为了钱财就不惜丧身败德的人吧?可怜啊,贪心的人,最终弄得身败名裂!


★322、吕无病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洛阳有位名叫孙麒的公子,娶了蒋太守的女儿为妻,夫妻感情很好。但只过了二十天妻子就死了,孙麒悲伤得难以自制。他于是就离开家,居住到山里的别墅中。在一个阴雨天,孙麒大白天躺着,屋中没有别人。忽然看到套间的门帘下露出一双女人的脚,孙麒感到奇怪,就问是谁。有个女子掀开门帘进来了,大约有十八九岁,衣服朴素整洁,面孔微黑有麻子,好像是个贫家女。孙麒心想,大概是村子里租房的人,他呵斥说:“有什么事应和仆人说一声,怎么能随便进来!”女子微笑着说:“我不是村里的人,我祖籍山东,姓吕。父亲是个读书人。我小名叫无病。跟父亲来到异乡,很早就失去父母了。因敬慕公子是世家名士,愿意成为侍奉您读书的丫环。”孙麒笑着说:“你的用意很好。但我这里和仆人一起居住,实在不方便,等我回家以后,再正式礼聘你。”吕无病犹豫地说:“我自知才疏貌丑,怎敢奢望成为您的妻子?只要做个书案前的使女就行了,大概还不至于倒拿书册。”孙麒说:“收纳丫环也需要选个吉日。”说完指着书架,让她把《通书》第四卷拿来,以此来试验她。吕无病翻了一下就找到了,先自己浏览了一遍,然后递给孙麒,笑着说:“今天河魁星不在房内。”孙麒听到这句挑逗意味的话,也有点儿动心,就把吕无病偷偷留在屋中。吕无病闲着没事,就为孙麒拂拭书案整理书籍,焚香擦炉,整个房间打扫得整齐明亮,孙麒很高兴。


到了晚上,打发仆人到别处去住。吕无病低眉顺眼地照顾孙麒,殷勤备至。孙麒让她去睡觉,她才端着蜡烛走了。孙麒半夜醒来,觉得床头睡了一个人。用手一摸,知道是吕无病,就抓住她把她摇醒,吕无病惊醒了,站起来立在床边。孙麒说:“为何不到别的屋去睡,床头哪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呢?”吕无病说:“我胆小害怕。”孙麒很怜惜她,就在床的里边放了个枕头,让她睡下。忽然从吕无病呼吸的气息中闻到一阵香气,如莲花蕊的清香,感到很奇怪,便呼吕无病和他同枕而睡,不觉心神荡漾,和她睡到一起,非常喜爱她。但想想把她藏在屋里不是办法,带她回家又恐招来议论。孙麒有位姨母,住的和他家隔十几个门,于是想了个办法,让吕无病先偷偷地住在姨母家中,然后再设法把她娶来。吕无病称赞这个办法很好,便说:“你的姨妈,我很熟悉,不用你先去告诉,让我现在就去吧。”孙麒送她,她越过墙走了。


孙麒的姨母是个寡妇。早晨刚一开门,吕无病一闪身就进来了。姨母问她是谁,吕无病回答说:“您的外甥让我来看望姨妈。公子要回家乡去,路远又缺少车马,让我暂时住在您这儿。”姨母相信了,就让她住下。孙麒回到家中,谎说姨妈家有个丫环,要送给他,派人把吕无病接回家来,从此以后,孙麒起居坐卧吕无病都跟在身边。时间长了,孙麒更加爱她,收她为妾。后来有大户人家想和他结亲,他都不答应,内心有和吕无病白头偕老的想法。吕无病知道了,苦苦劝他娶妻,于是娶了许氏为妻,但始终宠爱吕无病。孙麒的妻子许氏很贤惠,不在乎孙麒在谁的屋里过夜,吕无病因此对许氏更加恭敬,妻妾相处十分融洽。许氏生了个儿子取名阿坚,吕无病非常喜欢他,经常抱着他玩,如同亲生的一样。儿子刚三岁时,就离开了奶妈,和吕无病一起睡,许氏喊他,他也不去。不久,许氏得病死了。临死前嘱咐孙麒:“无病最喜爱我们的儿子,让阿坚当她的儿子也可以,把无病扶为正妻也可以。”把许氏安葬以后,孙麒想照许氏的嘱咐办,把这个打算告诉了本家同族,他们都说不能这样做,吕无病也竭力推辞,这事就作罢了。


同县有位王天官,他的女儿刚死了丈夫,想把她改嫁给孙麒。孙麒实在不想娶妻,王天官家再三请人来提亲。媒人也说王家女儿如何美丽,孙家仰慕王家的权势,一起怂恿孙麒答应这门婚事。孙麒也迷惑了,又娶了王氏。王氏果然很美,但十分骄横,对衣服用品非常挑剔,不喜欢就毁坏丢掉。孙麒因为喜欢她,不忍心不顺着。进门后几个月,孙麒天天在她房中过夜,吕无病在她面前,做什么都不对。不时还迁怒到丈夫身上,几次大吵大闹。孙麒很苦恼,因此经常独宿。这样王氏又生气。孙麒实在忍受不了,找了个借口到京城去,逃避这个悍妇的折磨。王氏把丈夫离家归罪于吕无病。吕无病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侍奉王氏,王氏还是不高兴。有一天夜间王氏让吕无病睡在自己的床下当值,阿坚跑去和吕无病睡在一起。每当吕无病被喊起来伺候时,阿坚就啼哭。王氏很厌烦,不停地骂。吕无病急忙叫奶妈来抱阿坚,阿坚不跟奶妈走,奶妈硬要抱他,阿坚哭得更厉害了。王氏大怒,把阿坚毒打了一顿,阿坚才同奶妈走了。


阿坚因此得了惊悸的病症,吃不下饭。王氏不让吕无病去看阿坚。阿坚终日啼哭,王氏呵斥奶妈,让她把阿坚扔在地上。阿坚哭得气竭声嘶,喊叫着要喝水,王氏不让给。到了傍晚,吕无病趁王氏不在,偷偷去给阿坚送水。阿坚看到吕无病,丢下水不要,拉住吕无病的衣襟,大哭不止。王氏听到了,气势汹汹地出来了。阿坚一听到王氏的声音就不哭了,身子一挺,倒地气绝。吕无病大哭。王氏怒骂道:“你这个贱婢作出这样的丑态!难道要用孩子的死来威胁我!不要说是孙家的小孩子,就是杀了王府里的世子,王天官的女儿也担当得起。”吕无病抽泣着忍住眼泪,请求给孩子买口棺材。王氏不许,下令马上把尸首扔到野外去。王氏走后,吕无病偷偷摸摸阿坚的身体,觉得四肢还温热。她就悄悄对奶妈说:“你快点儿把孩子抱走,在野外等着,我马上就到。阿坚如果死了,咱们一起把他埋了;如果还活着,咱们共同抚养。”奶妈说:“好吧。”吕无病进屋,拿了些首饰,就追上了奶妈。她们一起看阿坚,阿坚已经苏醒了。二人非常高兴,商量到山中的别墅去,投靠姨妈。奶妈担心吕无病脚小走不动路,吕无病就先走等着她,走起来像一阵风,奶妈拼命奔跑才能赶上。到了二更时分,阿坚病危,不能再往前走了。她们只好抄小路进了一个村子,来到一户农家门前,靠在门上等待天亮。实在不行,只好敲门借宿,拿出首饰换成银子,请来巫婆、医生诊治,最终没有治好。吕无病掩面哭泣说:“奶妈你好好看着孩子,我去寻找他父亲。”奶妈听了,觉得吕无病的话很荒唐,正惊诧时,吕无病已不见了。奶妈惊骇不已。


这天,孙麒在京城,正躺在床上休息,吕无病忽然悄悄走了进来。孙麒吃惊地坐了起来,说:“刚躺下就做梦了吗!”吕无病握着他的手哽咽,伤心地顿脚流泪,就是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放声大哭着说:“我历尽千辛万苦,与阿坚逃到杨……”话没说完,放声大哭,倒在地上就不见了。孙麒大惊失色,还以为是梦。把仆人叫来一看,吕无病的衣服鞋子都很真切地留在地上,大家对这件怪事都难以理解。孙麒立刻准备行装,星夜往家里赶。


孙麒到家听说儿子死了吕无病逃了,捶胸痛哭。说话中冒犯了王氏,王氏反唇相讥。孙麒一发怒,拿出了刀子,丫环仆妇急忙来拉,孙麒无法靠近王氏,就把刀从远处向王氏掷去,刀背打中了王氏额头,王氏头破血流,披着头发嗥叫着跑出去,要去告诉娘家。孙麒把她拉回来,用棍子抽打了无数下,衣服打得一条一缕,遍体鳞伤,疼得不能翻身。孙麒让人把她抬到房中护理,等伤好以后休她出门。王氏的兄弟听到此事,大怒,率领不少人马登门问罪,孙麒也招集一些健壮的仆人手持器械抵御。双方不停地叫骂,闹了一天才散。王家还觉得没出这口气,就将孙麒告到了官府。孙麒在仆人的保护下进了城,亲自到大堂上去申辩,讲述了王氏的种种恶行。县令不能使孙麒屈服,就把他送到县学教官那里去教诲来取悦王家。教官朱先生也是世家子弟,刚正不阿。问清案情以后,恼怒地说:“县官老爷还以为我是那种卑鄙无耻的教官,会勒索那些伤天害理的钱,来舔权势者屁股上的痈痔呀!这种乞丐相,我做不出来!”竟然不接受这个案子,孙麒堂堂正正地回了家。王家无可奈何,就示意亲戚朋友,让他们出面调停,想让孙麒到王家来谢罪。孙麒不肯,有十几拨人来调停也没有成功。王氏的伤势渐渐好了,孙麒想休了她,又怕她娘家不接受,只好像原来那样过下去。


妾亡子死,孙麒日夜伤心,很想找到阿坚的奶妈问问详情。因而回忆起吕无病说的“逃于杨”的话,附近有个村子叫杨家疃,怀疑他们就在那里,到那里一问,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人说五十里外有个地方叫杨谷,孙麒派人骑马去探听,果然找到了。原来阿坚的病渐渐好了,和找他的人相见以后很高兴,一起回家了。阿坚看到父亲,放声大哭,孙麒也流下泪来。王氏听说阿坚还活着,气哼哼地奔出来,又想大骂。阿坚正哭着,看到王氏,吓得赶快投到父亲怀中,好像要让父亲把他藏起来。孙麒抱起来一看,气已绝了。急忙呼唤,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孙麒愤怒地说:“不知她是怎么残酷地虐待孩子,才使我儿子吓成这个样子!”于是立下休书,把王氏送回娘家。王家果然不接受,又把王氏抬了回来。孙麒不得已,只好和儿子另外居住在一个院子,不和王氏往来。奶妈详细讲了吕无病的一些奇异情况,孙麒才明白吕无病是鬼。感激她的情义,把她的衣服和鞋子埋葬了,题了一块墓碑,写着:“鬼妻吕无病之墓。”不久,王氏生了一个男孩,她竟然把孩子掐死了。孙麒更加愤怒,又将她休回娘家,王家又把她送了回来。孙麒就写了状子把她告到上一级官府,但都因为王天官的缘故,不受理此案。后来王天官死了,孙麒又不停地告状,官府才判决将王氏休回娘家。孙麒从此不再娶妻,只收了一个丫环为妾。


王氏回娘家以后,凶悍的名声传得很远,过了三四年,没有人来提亲。王氏突然悔悟了,但事情已不可挽回。有一位孙家昔日的老女仆,来到王家,王氏殷勤接待她,在她面前流出了眼泪,女仆猜测王氏可能在想念故夫孙麒。女仆回来后告诉了孙麒,孙麒笑了笑没放在心上。又过了一年多,王氏的母亲也去世了,她孤独无依靠,兄嫂弟媳又都嫌弃她,王氏更增加了流离失所的感觉,常常终日啼哭。有一位穷书生死了老婆,王氏的哥哥打算多给一些陪嫁把她嫁给这位书生,王氏不肯。她常偷偷托来往的人向孙麒致意,哭着让人家转告她悔恨的心情,孙麒不理。


有一天,王氏带着一个丫环,偷偷骑上驴,竟然奔向孙家。孙麒刚从家中出来,王氏迎上去跪在台阶下,哭泣不止。孙麒要赶她走,王氏拉着他的衣服又跪下来。孙麒坚决拒绝说:“如果再生活在一起,平时没什么闲话还可以。一旦有事,你那兄弟如狼似虎,再想离婚,哪里能办得到!”王氏说:“我是偷着跑到你这儿来的,万万没有返回的道理。你留我我就留下,否则我就死在这里!况且我从二十一岁嫁给你,二十三岁被休回娘家,即使有十分恶,难道没有一分情吗?”说完摘下一只手镯来,两脚并在一起套上手镯,把衣袖盖在上面,说:“当日成亲时焚香立誓的情义,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孙麒听了此话也热泪盈眶,让仆人把王氏搀扶进屋,但这时仍怀疑王氏在耍什么手腕,便想得到其兄弟的字据为凭证。王氏说:“我是私自跑出来的,有何脸面再去求兄弟?你如果不相信,我藏有自尽的工具在这里,请让我砍断手指来表明心迹。”于是从腰间拔出一把快刀,就在床边伸出左手砍断一个指头,血如泉涌。孙麒大为惊骇,急忙为她裹伤。王氏疼得脸色都变了,但一声没有呻吟,还笑着说:“我今日黄粱之梦已醒,只想在你这里借一间斗室修行,何必还猜疑呢?”孙麒就让儿子和妾另住在一处,自己早晚来往于妻妾两处房子之间。又每天寻找良医好药为王氏治疗指伤,过了一个多月就痊愈了。王氏从此不吃荤腥不饮酒,每天只是闭门念佛而已。


过了一段时间,王氏见家中的事务无人主持,就对孙麒说:“我这次回来,本想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问,现在看家中这样花费,恐怕子孙将来会有饿死的。没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再来管一管吧。”于是把丫环仆妇叫到一起,让她们每天纺线织布。仆人们因她是自己恳求回来的,瞧不起她,背后议论讥笑,王氏好像没听到。接着检查他们的工作成效,对懒惰的就鞭打责罚,毫不客气,众人这才害怕了。又隔着帘子亲自教管账的人如何算账,对账目管理得非常细致。孙麒非常高兴,让儿子和妾都来拜见王氏。阿坚这时已九岁,王氏尽力关心照顾,儿子早晨去上学,王氏常把好吃的东西留下来等他放学再吃,阿坚渐渐地喜欢她了。有一天,阿坚用石块打麻雀,王氏正好走过来,石头打在她的头上,立时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还昏迷不醒。孙麒大怒,就打阿坚。王氏苏醒过来,竭力劝阻,并且高兴地说:“我从前虐待孩子,心里常常不能原谅自己,今天幸好抵消了这一罪案。”孙麒因此更加喜爱她,但王氏常常拒绝他留宿,让他到妾的屋里去住。过了几年,王氏生了好几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她说:“这是我昔日杀死儿子的报应。”阿坚娶了媳妇以后,王氏就把家外的事交给阿坚去办,家内的事交给儿媳管理。有一天她对孙麒说:“我某日要死。”孙麒不信。王氏自己准备好棺木衣服,到那天,换上寿衣躺在棺木里死了,死时面容和活着时一样,满屋还飘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收殓之后,香气才慢慢散去。


异史氏说:心中爱一个人,原本不在于容貌的美丑。毛嫱、西施,怎知不是爱慕她们的人主观认为她们美呢?然像吕无病这种人,如果不遭到悍妇的嫉妒,她的贤德就不会显现出来,差点儿让人把她当作有怪癖的人加以讥笑。至于像王氏这个正妻,她的根业原很深厚,所以豁然醒悟,立刻就走上正道。进入地狱道的人,都是些富贵而没有经过艰难的人。


★323、钱卜巫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夏商是河间人。他的父亲夏东陵,是个奢侈成性的富翁,每当吃包子时,只把馅吃掉,把包子角扔掉,扔得满地都是。人们因他肥胖,称他为丢角太尉。到了晚年,家境极贫,每天饭都吃不饱,两臂干瘦,皮肉松弛如袋,人们又称他为募庄僧,意思是说他像个身挂袋子的化缘和尚。临死前,他对夏商说:“我平生暴殄天物,惹怒了老天爷,以致冻饿而死。你要珍惜上天赐予的福分,好好干活,来弥补我的过失。”夏商严格遵守父亲的遗教,为人诚恳朴实,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念头,耕田种地,自食其力。村里人都喜爱和尊敬他。


有位富人某翁可怜他贫穷,借给他本钱,让他学做贩运生意,可夏商往往连本钱都赔了进去。他因无力归还本金,心中很不安,就请求在某翁家当佣工,某翁不肯。夏商心中更惴惴不安,卖掉了自家的田宅,拿得来的钱去还某翁。某翁问清了钱的来历,更加可怜他,强行为他赎回了卖出的产业,又借给更多的本钱,让他做买卖。夏商推辞说:“以前借的十几两银子尚且没还上,怎能背上来世当驴做马才能偿还的债务呢?”某翁就请了一位商人和他一起去做生意。过了几个月回来了,仅仅没有亏本。某翁不收他的利息,让他拿着本钱再去做一次生意。过了一年多,夏商赚回了满车的货和钱,归途中在江上遇到飓风,船差点儿被掀翻,货物丧失了一半。回来后清点一下剩下的钱物,大约可偿还本钱。于是他对同行的商人说:“老天爷让我贫穷,谁能救我呢?这都是我连累了你啊!”于是清点账本交给那位商人,恭敬地退出了。某翁再次恳切地让他仍去做买卖,他坚决不肯,依然耕田度日。他经常感叹说:“人生世上,都有几年享福的日子,为什么我就落魄到这个地步呢?”


这时正好从外地来了一位会巫术的人,用钱币占卜,能预先知道人的命运。夏商恭敬地去见她。这个会巫术的人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寓所精致整洁,中间设立神位,香气缭绕。夏商进去朝拜以后,巫婆便向他要占卜费。夏商给了她一百枚钱,巫婆都放入木筒中,然后拿着木筒跪在神座前,用手摇木筒,如同求签那样。一会儿站了起来,把钱倒在手上,然后在桌上依次摆开。方法是有字的一面是凶,背面就是吉。数到五十八枚时都是字,以后则都是背面了。巫婆问:“今年多大岁数了?”夏商回答:“二十八岁。”巫婆摇着头说:“早着呢!官人你现在行的是先人运,并不是你本身运。到五十八岁,才交本身运,才不会有坎坷。”夏商问:“什么叫先人运?”巫婆说:“先辈人有善行,他的福没有享尽,后辈人可以享用;先人有恶行,他的祸没有遭尽,后辈人也得承受。”夏商屈指一算说:“再过三十年,我已老了,行将就木了。”巫婆说:“五十八岁以前,便有五年运气回转,略可干点儿事情,但只能免于饥寒罢了。到五十八岁这年,会有巨额的金钱送上门来,不需要费力去寻找。官人这一生没有过失,你的福气下辈子也享不尽。”


夏商告别巫婆回了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他仍安于贫穷,坚持操守,不敢妄求非分之财。到了五十三那年,就留心验证女巫的话是否灵验。当时正在春耕,夏商得了疟疾不能耕田。病好以后天又大旱,禾苗都枯死了。快到秋天才下雨,家里没有别的种子,把所有的地都种上了谷子。接着天又旱了,荞麦豆类等作物大半都枯死了,只有谷子没事,后来得到雨才滋润,茁壮生长,产量比往年增加一倍。第二年开春闹饥荒,夏商却没有挨饿。夏商因此相信了巫婆的话,向某翁借来本钱,做一些小生意,得到了些小的利润。有人劝他做大买卖,他不肯做。


到五十七岁那年,偶然修理院墙,挖地发现一个铁锅,打开以后,有缕缕白气冒出,他吓得不敢伸手。过了一会儿,气散尽了,看到满锅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夏商夫妻把银子取出来,一称,共一千三百二十五两。二人私下议论,巫婆的占卜也有点儿小错。邻人的妻子到商家串门,看见了银子,回家告诉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十分嫉妒,偷偷告诉了县官。县官是个贪官,把夏商抓来索要银子。夏商的妻子想隐藏一半,夏商说:“如果不是我们应得的,留下来也要招祸。”于是把银子全部交了出来。县官得到银子,恐怕夏商还隐藏了一部分,又追要原来装银子的器具,把银子装进去正好装满,才释放了夏商。过了不久,县官升任南昌同知。过了一年,夏商因做生意到了南昌,这时县官已死。他的妻子将要还乡,卖掉了一些粗重的东西,有若干篓桐油,夏商看到价钱便宜,便买了带回家。到家以后,有个油篓漏油,就把油倒到别的容器中,这时发现篓内有两锭白银,再看看其他的油篓,每篓都有。秤了秤,正好和原来挖出来的银数相同。夏商从此突然富了起来,更加愿意帮助穷人,慷慨解囊,毫不吝啬。妻子劝他给子孙留一些遗产,夏商说:“这就是给子孙留遗产。”那位告发他的邻居,这时穷得当了乞丐,想来求他帮助,可心中有愧不好开口。夏商知道以后告诉他说:“过去的事,是我时运不到,所以鬼神借你的手把好事打破,你有什么错呢?”于是周济他。邻人感动得直掉眼泪。后来夏商活到了八十岁,子孙继承了他的产业,好几代都兴盛不衰。


异史氏说:奢侈得太过分,王侯也不免遭殃,何况是普通百姓呢!活着时暴殄天物,死时就穷得口中没有饭含,也真可悲啊!幸亏临终前给儿子留下了“惜福力行”的遗言,儿子能听从父亲的遗言,勤俭持家,使穷困了七十年的家庭得以中兴。不然的话,父亲的罪孽连累儿子,儿子又连累孙子,不成为乞丐世代相传不会停止。什么样的老巫婆,终于泄露了上天的秘密?唉!真奇怪啊!


★324、姚安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姚安是临洮人,人长得俊美,风度潇洒。同村有个姓宫的人,他有个女儿叫绿娥,容貌美丽,识文断字,一直在挑选女婿没有出嫁。她母亲对别人说:“门第和长相,必须像姚安那样,我才会把女儿嫁给他。”姚安听到这话,骗妻子看井中有什么东西,把妻子推入井中淹死了,于是娶了绿娥为妻。二人相亲相爱。但因绿娥长得太美,姚安不放心,就关着家门守着她,寸步不离;绿娥要回娘家,姚安用两手支撑着袍子,覆盖在绿娥身上出去,上了轿子拉上轿帘作好记号,然后他跟在轿后一起回去,在娘家住一宿,就催促绿娥一起回去。绿娥心中很不高兴,生气地说:“如果我和别的男人约会,你这点儿小动作岂能限制我!”姚安有事外出,就把绿娥锁在屋内。绿娥更厌烦他,等他走后,故意找把钥匙放在门外,让他生疑。姚安看见钥匙大怒,问是从哪里来的。绿娥气愤地说:“不知道!”姚安更加怀疑,看守得更严了。


有一天,姚安从外面回来,在门外偷听了很久,才打开锁推开屋门,又恐怕弄出响声,悄悄地进了屋。看到一名男子戴着貂皮帽子躺在床上,他气极了,取了把刀跑到床前,把他砍死了。走近一看,原来是绿娥白天睡觉怕冷,把貂皮盖在脸上。姚安惊慌万分,跺着脚后悔不已。绿娥的父亲气得把姚安告到官府。官府把姚安抓去,扒了衣服施以重刑。姚家倾家荡产用重金贿赂了官府上下官吏,才免于一死。从此以后他精神恍惚,若有所失。有一天,他正一人独坐,见绿娥和一个大胡子男人在床上亲热,心中厌恶,拿着刀奔过去,床上的人就不见了。他又回来坐下,又看见二人在亲热,他愤怒极了,用刀砍床,席子和褥子都砍断了。他又气愤地拿着刀走到床前等待,看到绿娥站在面前,看着他笑,他马上一砍,立刻把头砍了下来。他坐下以后,绿娥还站在床前,依然看着他笑。夜间灭灯以后,就听到绿娥与男人淫戏的声音,污秽得难以出口。天天如此,姚安忍无可忍,于是卖掉田宅,将要搬到别处去住。这天夜里,小偷打洞钻进屋内,把姚安的钱全都偷走了。从此姚安穷得无立锥之地,气愤而死。村里人把他草草埋葬了。


异史氏说:喜爱新人而杀掉旧人,太残忍了!人们只知新鬼在作祟,而不知是旧鬼夺去了他的魂魄。唉!削短脚趾来适应鞋子,不死还等什么呢!


★325、采薇翁


据《聊斋志异》二十四卷抄本


[白话]明朝灭亡的时候,到处都在打仗。於陵人刘芝生,聚集了数万人,将渡江投奔南明的福王。忽然有一名肥胖的男子来到兵营的栅门外,破衣露腹,请求见主帅。刘芝生请他进来与他交谈,大为高兴。问他姓名,他自己说叫采薇翁。刘芝生把他留在军中当参谋,赠给他一把刀。采薇翁说:“我自己有兵器,不需要矛戟之类的东西。”问他兵器在哪里,采薇翁撩起衣服露出肚子,肚脐眼大得可以容纳鸡蛋,他憋住气鼓起肚子,忽然肚脐眼鼓了起来,“刺啦”一声冒出一把剑柄,握住一抽,白刃如霜。刘芝生大惊,问:“只有这把剑吗?”采薇翁笑着指指肚子说:“这就是武器库,什么都有。”让他取弓箭,他又像刚才那样,取出一把雕花的弓,略微屏气,又有一支箭飞坠地上,接着不停地往外飞箭。然后他把剑插入肚脐中,所有的武器都不见了。刘芝生觉得采薇翁很神奇,和他同吃同住,十分尊敬,招待备至。


当时兵营的军令虽严,但部下都是乌合之众,不时有人出去抢掠。采薇翁说:“兵贵纪律。现在统率着数万人马,而不能震慑人心的话,这是自取灭亡的道路。”刘芝生听了很高兴,于是认真纠察队伍,有抢掠妇女或财物的,要斩首示众。这样军中的纪律稍好一些,但抢掠的事还不能断绝。采薇翁不时骑马出去,巡行各队伍之间,军队中那些不守法纪的凶悍将领和骄横士卒,时不时就会人头自己落地,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因此都怀疑是采薇翁干的。本来,对采薇翁此前严厉整顿军纪的建议,兵士们已经又怕又恨,现在出现这些事情,大家怨恨之情更强烈了。各部首领在刘芝生面前诋毁采薇翁,他们说:“采薇翁这一套都是妖术。自古以来的名将,都是以智谋取胜的,没听说用法术取胜的。那些剑侠一类的人物最终都灭亡了。现在那些无辜的将士,往往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群情激愤。将军您和他相处,也是很危险的,不如设法将他杀掉。”刘芝生听从了他们的建议,准备等采薇翁睡熟时将他杀掉。派人去察看采薇翁的动静,采薇翁正露着肚皮沉睡,鼾声如雷。众人大喜,包围了他的住处,派两个人拿着刀进去,砍掉他的脑袋。砍完后刚抽出刀来,采薇翁的头又和身子合在一起了,鼾声如故,众人大惊。又砍他的肚子,肚子裂了,但没有血,肚里刀箭密密麻麻,锋刃都露在外面。众人更加惊骇,不敢靠近,远远用长矛拨弄一下他肚子里的刀箭,这时他肚子里那些铁弓连连发射,射中了好几个人。众人惊慌逃散,跑去告诉刘芝生。刘芝生急忙前去,采薇翁已经不见了。


★326、崔猛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崔猛,字勿猛,是建昌一个世代官宦人家的儿子。他性情刚毅,小时在学校读书时,别的儿童对他稍有侵犯,他就会拳脚相加,老师屡次惩戒,他也不改。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师给起的。长到十六七岁时,武艺高强,又能撑着一根长竿登高上房,喜欢打抱不平,因而乡亲们都很敬佩他,向他诉说冤枉的人往往满屋满院。崔猛扶弱抑强,不避怨仇,稍有顶撞他的,就会棒石交加,被打得肢体伤残。当他盛怒时,没有人敢于劝阻。只是对待母亲特别孝顺,母亲一到,就能将他说服。母亲往往对他痛加责骂,崔猛老老实实听从母命,可是走出家门就忘了。崔猛的邻居家有个刁妇,成天虐待婆婆。婆婆快要饿死了,儿子偷偷给母亲弄了点儿吃的,刁妇知道了,万般辱骂,骂声传到四邻。崔猛听到大怒,跳过墙去,把刁妇的鼻耳唇舌都割掉了,刁妇立时毙命。崔猛母亲听说后非常吃惊,喊来邻居的儿子,竭力劝慰安抚,又把一个年轻的丫环许配给他,事情才作罢。母亲气得直哭,不思饮食,崔猛害怕了,跪着请求母亲责打,并说自己后悔了,母亲仍哭着不理睬他。崔猛的妻子周氏,也和丈夫一同跪下。崔母这才用棍子打了他一顿,又用针在他手臂上刺上十字花纹,涂上红色,让它永不褪色。崔猛都甘心受罚。母亲这才吃饭。


崔猛的母亲喜欢对僧人道士施舍斋饭,往往让他们吃得又饱又好。正巧有一个道士来到他家,崔猛从他身边走过。道士看了看崔猛说:“公子身上有不少凶横之气,恐怕难保善终。积善的人家,不应该有这样的事。”崔猛刚接受过母亲的惩戒,听到道士的话,恭敬地说:“我自己也知道,但一见不平的事,就情不自禁地要发怒。我努力改正,或许能避免灾祸吧?”道士笑着说:“暂且先别问能不能免灾,请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改过。但你应当努力自我抑制,万一惹下杀身之祸,我会告诉你避免灾祸的办法。”崔猛平生不信巫术,笑了笑没说话。道士说:“我本来就知道你不相信。但我所说的,不同于巫术,你按我说的去做,也是积德行善,即使没有效验,也没什么妨碍。”崔猛请教如何去做,道士说:“刚才门外有位后生,要和他结为深交,即使你犯了死罪,他也能使你活下来。”说完把崔猛叫出来,指给他看应交往的后生,原来是赵某的儿子,名叫僧哥。赵某是南昌人,因为遇到灾荒,搬到建昌居住。崔猛从此和赵家经常交往,请赵某到他家来教书,给予优厚的待遇。僧哥当时十二岁,让他到崔家来拜见崔母,并和崔猛结拜为兄弟。第二年春天,赵某带着家眷回家乡去了,音讯就断绝了。


自从崔猛打死邻家的刁妇以后,崔母对儿子的劝诫更严了,再有到他家诉冤的,常常不让他们进门。有一天,崔母的弟弟死了,崔猛跟随母亲去吊唁。路上遇到了几个人,捆着一个男人,骂着催这个人快走,还不停地打他。观看的人堵满了道路,崔家的车子走不过去。崔猛问是怎么回事,认识他的人竞相拥上前来诉说始末。原来有位大乡绅的儿子某甲,在乡里横行霸道,他看到李申的妻子有些姿色,就想夺过来,只是没找到借口。因此某甲就指使仆人引诱李申赌博,借给李申高息赌资,让他以妻子做抵押,钱输光了再借给他。李申赌了一夜就负债数千钱。过了半年,连本带利就欠了某甲三十万钱。李申无力偿还,某甲派了很多人把李申的妻子抢走。李申到某甲家门口哭诉。某甲大怒,把李申吊在树上,棒打刀割,逼他立下“无悔状”。崔猛听到这些,气如山涌,打马向前,要去动武。崔母打开车帘喊道:“哎呀!又要去闯祸吗!”崔猛才没去。吊唁归来,崔猛既不说话也不吃饭,只是一个人坐着,两眼发呆,好像在生谁的气。妻子问他,他也不回答。到了晚上,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天亮,第二天夜里仍是这样。他忽然打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躺下。如此三四次,妻子不敢问,只是屏息听他的动静。后来出去的时间较长,回来后关上门就睡着了。


就在这夜,有人把某甲杀死在床上,剖开肚子,肠子也流了出来,李申的妻子也光着身子死在床下。官府怀疑是李申干的,把他抓了起来。用了种种酷刑,打得脚踝骨都露出来了,李申也没招认。过了一年多,李申忍受不了酷刑,衔冤认罪,被判处死刑。这时崔猛的母亲去世了,安葬完毕,崔猛对妻子说:“杀某甲的人,实际是我。只因老母在世,不敢泄露。现在大事已经完毕,怎能因我犯的罪而累及他人呢?我要到官府去自首!”妻子惊慌地拉住他,他扯断衣襟走了,到官府去自首。县官很惊讶,给他带上刑具送进监狱,释放了李申。李申不走,坚持说某甲是自己杀的。县官无法判定谁是凶手,把二人同时收监。李申的亲属都责备李申自寻死路。李申说:“公子所做的,是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他替我做了,我能忍心看着他去送死吗?今日就算崔公子没有出来自首好了。”一口咬定某甲是自己杀的,和崔猛争着抵罪。时间长了,衙门都知道了真实情况,强令李申出狱,让崔猛抵罪,不久就要行刑。正在这时,恤刑官赵部郎来巡视,在查阅案卷时,看到崔猛的名字,就屏退手下人,唤崔猛进来。崔猛进来,抬头向堂上一看,那赵部郎原来是僧哥,心中悲喜交加,如实叙述了案情。赵部郎犹豫了好久,仍下令让崔猛回到牢狱,嘱咐狱卒好好照顾他。不久,因崔猛是自首的,从轻判处,免除死罪,充军云南;李申为照顾崔猛,也跟着去了,不到一年,得到赦令,回到家乡:这些都是赵部郎出力的结果。


回家以后,李申一直跟随着他,替他经营产业。崔猛给他钱,他不要。对于飞檐走壁、耍枪弄棒的武艺很感兴趣。崔猛对他很好,花钱为他娶了妻子,置了田产。崔猛从此以后痛改以前的鲁莽行为,每当抚摸臂上刺的花纹,就不由地流泪。因此遇到乡邻有什么事,李申就假托受命出面排解,不告诉崔猛。有位王监生,家中非常富有,四方的无赖之徒,经常在他家进进出出。县里一些殷实的人家,大多遭受抢劫,有人得罪了他,他就派强盗把这人杀死在路上。他的儿子也残暴荒淫。王监生有位寡婶,他们父子都跟她有奸情。王监生的妻子仇氏,经常劝他不要胡作非为,王监生把她勒死了。仇氏的兄弟告到官府,王监生又贿赂官府,反而将仇氏的兄弟判为诬告罪。仇氏兄弟无处申冤,就向崔猛求助,李申拒绝了他们,让他们走了。过了几天,来了一位客人,正巧身旁没有仆人,就让李申为客人沏茶。李申一句话没说走了出去,对人说:“我和崔猛只不过是朋友罢了,我跟他充军万里,对他的照顾关心不可谓不周到。但他一点儿报酬不给,还把我当作仆人一般对待,真是不甘心!”于是气愤地离开了崔家。有人将李申的话告诉了崔猛,崔猛对李申突然改变态度很是惊讶,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李申忽然又向官府告状,说崔猛三年没给他工钱。崔猛感到非常奇怪,亲自和李申对质,李申愤怒地与他争辩。县官认为李申无理,把他斥责一番,撵出了公堂。又过了几天,李申深夜进入王监生家,将王监生父子、婶娘、妻子全都杀了,在墙上贴了张条子,写上自己的姓名。等官府来追捕时,李申已逃得无影无踪。王监生家怀疑是崔猛指使的,官府不相信。崔猛这才醒悟李申状告自己,是怕杀人后连累了他。官府向附近州县发出通缉令,紧急追捕李申。这时正遇上李自成造反,追捕李申的事也就作罢了。


明朝灭亡之后,李申带着家眷回到家乡,仍然和崔猛亲密交往。当时土匪聚集,王监生有个侄子叫王得仁,召集了王监生当年纠集的无赖之徒,占山为盗,经常到附近村中烧杀抢掠。一天夜里,倾巢而来,以报仇为名,来到崔、李二家。崔猛碰巧有事外出,李申在土匪打开门后才发觉,跳墙出去,伏在暗处。土匪找不到崔猛、李申,就劫走了崔猛的妻子,掠夺了财物走了。李申回到家中,家里只剩下一个仆人,李申愤怒极了,把一根绳子剁成数十段,把短的交给仆人,长的自己带着。他嘱咐仆人越过土匪窝爬到半山腰,用火点着绳子,分散挂在荆棘上,就马上回来,不要回头看。仆人答应着走了。李申看到土匪都束着红腰带,帽上系块红绸子,也打扮成这种样子。有匹老母马刚生下马驹,土匪把它们丢弃在门外。李申把马驹拴在桩上,骑上老马,让马口衔根木棍不让它发出声音,直奔贼巢而去。土匪集聚在一个大村里,李申把马拴在村外,跳墙进了村。看见匪徒们乱哄哄的,武器还未放下。李申偷偷地向他们打听,知道崔猛的妻子在王得仁的住处。一会儿听到传令,让他们各自休息,匪徒们喊叫着响应。忽然一个人跑来报告,说东山有火,众贼一起向东张望,那火开始只有一二点,接着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李申喘着粗气大喊东山有警,王得仁大吃一惊,带上武器率领众匪出去了。李申乘机从王得仁身边闪出去,反身进入屋内。只见有两个土匪守在床边,李申骗他们说:“王将军忘了带佩刀。”两个土匪争着去寻找,李申从后边挥刀砍去,一个被砍倒,另一个回头来看,也被李申砍死了。李申赶快背着崔猛的妻子跳墙出来。他把拴在村口的马解开,将缰绳交给崔妻,说:“娘子不知道回家的路,放松缰绳让它跑就行了。”母马惦念着马驹,快速往家奔驰,李申跟在后面。出了一个山口,李申把带的绳子点着,都挂起来,然后回到家中。


第二天,崔猛回家,知道了这件事,认为是奇耻大辱,暴跳如雷,想单身匹马去踏平贼巢。李申劝阻了他。招集村人共同商议,众人胆小不敢响应。再三讲解利害,才有二十多人敢去,但又没有兵器。正巧在王得仁同族家中抓到两名奸细,崔猛想杀掉他们,李申说不要杀,下令让那二十人都手持白木棍,排队站好,当着这些人的面割掉两个奸细的耳朵,把他们放了。众人抱怨说:“我们这点儿队伍,本来怕土匪知道底细,现在反而把实情亮给他们。假如土匪倾巢出动,我们整个村子就保不住了!”李申说:“我正想让他们来。”接着把窝藏奸细的那家人杀死。李申派了四个人出去,每人都去借弓箭火枪,又到县城借来两门大炮。天黑后,率领众壮士来到隘口,把大炮安置在要道上,让两个人藏着火种埋伏着,嘱咐他们看见土匪再点火放炮。李申又带人来到山谷东口,砍下大树放在山崖上。接着和崔猛各率领十几个人,分头埋伏在山谷两旁。一更天过去了,听到远处有马叫声,大批的土匪果然来了,一个挨一个连绵不断。等他们全部进入山谷,就把砍下的大树推下去,截断土匪的归路。接着炮火轰鸣,喊杀声震动山谷。土匪急忙撤退,人马自相践踏。来到山谷东口,出不去,挤在一起没有空隙。设在两边山上的火枪弓箭一起夹攻,势如暴风骤雨,土匪被打掉脑袋打折腿的,横躺竖卧在山沟中。剩下来的二十多个土匪,下跪求饶,李申就派人把他们捆起来押送回去。他们乘胜直捣匪巢。守巢的土匪闻风而逃,李申等人缴获了贼巢中的武器物资就返回去了。崔猛非常高兴,问李申布火绳阵的道理。李申说:“在东面点火,恐怕他们往西追;火绳短,是让火赶快熄灭,恐怕敌人侦察到山上没人;在山谷口设长火绳,因谷口狭窄,一人就可以守住,土匪即使追来,看到火光必然害怕:这些都是一时冒险而想出来的下策。”后来审问被俘的土匪,果然说追到山谷口,看见火光就退走了。后来这二十几个被俘的土匪,都被他们割了鼻子耳朵放走了。从此李申、崔猛等人的威名大震,远近避难的人都来依附他们,编成了三百多人的地方武装。各处的土匪强盗都不敢来进犯,使这一带得到了安宁。


异史氏说:快牛必然要弄坏车,但一定也会有出息,这说的就是崔猛啊!他意气慷慨激烈,大概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然而他希望天下没有不公平的事,不是比那些所谓通达事理的人更有理想吗?李申本是一个小民百姓,最后却成就了美名。攀援进入敌巢,翦除禽兽于深闺之内;切断道路夹攻,扫荡妖魔于狭谷之中。假使他能参军持有五丈之旗,为国家效力,谁能说他没有可能不南面称王呢!


★327、诗谳


[白话]青州居民范小山,以贩卖毛笔为业,在外经商未归。四月间,他的妻子贺氏独居,夜间被强盗杀死。这夜曾下小雨,在泥水中遗留了一柄题着诗的扇子,是王晟赠给吴蜚卿的。王晟,不知是什么人;吴蜚卿则是青州的一个富户,和范小山同村,平日有轻佻放达的行为,因此同村的人都认为是他杀的人。官府把吴蜚卿抓来审问,他坚决不承认,被严刑拷打,才屈打成招定了案。后来又在县里、府里反复审理,经过十几位官员的手,再没有异议。吴蜚卿自料必死无疑,就嘱咐妻子用尽家中的一切财物,去救济那些穷困孤寡之人。有到他家门口念一千遍“阿弥陀佛”的人,赠给棉裤一条,念一万遍的,赠给棉袄一件。于是上门的乞丐成群结队,念佛的声音十几里外都能听到。因而吴家骤然变穷,只有靠一点点儿出卖田产,维持日常生活。吴蜚卿暗中贿赂狱卒,让他们买毒药准备自杀。夜间忽然梦见神人对他说:“你不要死,往日‘外边凶’,


眼下是‘里边吉’了。”再睡,又梦见神人来说这句话,因此他就没自杀。


不久,周元亮先生出任青州海防道,审阅囚犯案卷看到吴蜚卿的名字时,若有所思。他因而问道:“吴某杀人,有何确凿证据?”范小山说有扇子为证。周先生仔细审视扇子,问道:“王晟是什么人?”都说不知道。周先生又把案卷仔细看了一遍,立即下令解除吴蜚卿的死囚枷锁,从死囚监转到普通牢房。范小山竭力和周先生争辩,周先生生气地说:“你是想胡乱杀一个人就了事呢?还是找到真正的仇人才甘心呢?”众人都怀疑周先生在袒护吴蜚卿,没有人敢说话。周先生发出红签,立时命令拘押南门外开店的店主。店主很害怕,不知是为什么。店主来了以后,周先生问道:“你店内的墙上有东莞李秀的诗,是什么时候题写的?”店主回答说:“去年提学来视察,有日照的几位秀才,喝醉酒题写的,不知他们住在什么村。”于是派遣差役到日照,去拘捕李秀。过了几天,李秀到堂。周先生愤怒地问:“既然身为秀才,为什么要杀人?”李秀十分惊愕,叩头说:“我没有杀人啊!”周先生把扇子扔到李秀面前,让他自己看,并说:“明明是你写的诗,为什么假托王晟?”李秀仔细看了看说:“诗确实是我作的,字却不是我写的。”周先生说:“既然知道你的诗,应当就是你的朋友。看看是谁的字?”李秀说:“从笔迹看,好像是沂州王佐写的。”于是派衙役去发公函拘捕王佐。王佐到堂,周先生像呵斥李秀那样训斥他。王佐供认说:“这是益都铁商张成求我写的,说王晟是他的表兄。”周先生说:“杀人凶手就在这里。”把张成抓来,一审问他就招认了。


此前,张成看到贺氏长得漂亮,想勾搭她,又恐怕不能成功。他就心想假如假装成吴蜚卿,人们一定会相信,所以伪造了一把吴蜚卿的扇子,拿着去了。事情成功就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不成就嫁祸于吴蜚卿,但没有想到会杀人。张成先跳墙进了范家,要逼迫贺氏成奸。贺氏因独居,经常在身边放一把刀用来自卫。她发觉有坏人,立即抓住张成的衣服,拿着刀跳起来。张成害怕了,就去夺刀。贺氏用力抓住张成不放,并且大声喊叫。张成更加慌乱,就杀死贺氏,丢下扇子逃走了。三年的冤狱,一朝得到昭雪,没有人不称颂周先生神明。这时吴蜚卿才醒悟神人梦中说的“里边吉”就是“周”字。但他始终不明白周先生是如何破案的。


后来县城的一位士绅找了一个机会向周先生请教,周先生笑着说:“这容易极了。我仔细看那些案件文书,贺氏被杀在四月上旬,当夜是阴雨天,天气还很寒冷,扇子还用不着,岂有在慌乱急迫之时,反而带着它增添累赘呢,以此看来必想嫁祸他人。前些时我在南门外避雨,见到那店铺墙上的题诗和扇子上的诗口气相似,所以大胆怀疑是李秀,果然一步步得到了真凶。”听的人都感叹佩服。


异史氏说:天下的事,深入钻研的人,看似无用的东西就成了有用的东西。词赋文章,本是用来歌舞升平的,先生却用来考察天下的读书人,可称为相士的伯乐。难道这不是钻研得很深吗?而没想到先生又把相士的方法用于断案。《易经》曰:“知几其神。”先生就达到这种程度了。


★328、鹿衔草


[白话]关外山中有很多鹿。当地人头上顶个鹿头,伏在草丛中,捲起树叶吹出声音,鹿就纷纷来了。然而鹿群中公鹿少母鹿多,公鹿和母鹿交配,母鹿有千百头,公鹿也要交配遍,这样公鹿就会累死。众母鹿闻一闻公鹿,知它已死,就分头跑到山谷中,衔回一种异草放在公鹿嘴边熏它,顷刻间公鹿就会复活。这时当地人急忙敲锣放枪,群鹿惊走。于是取回这种草,可以起死回生。


★329、小棺


[白话]天津有一位船夫,夜里梦见一个人对他说:“明天有个带着竹筐来租船的人,向他要一千两银子,不然就不渡他过河。”船夫醒了,不相信这事。睡着以后,又做了这个梦,还梦见这人在墙上写了“、、”三个字,嘱咐说:“要是那人吝啬,不愿出一千两银子,就把这三个字写出来给他看。”船夫觉得很奇怪。但不认识那三个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他留心查看来往的旅客。太阳偏西时,果然有一个人赶着骡子载着竹筐来了,要租船过河。船夫按梦中人说的钱数要价,那人讥笑他。两人讨价还价好久,船夫拉着他的手,用手指写了那三个字。那人大惊失色,立刻消失不见了。搜查他装的东西,里面有数万个小棺材,每个棺材仅一指多长,里面都装有一滴血。船夫把那三个字给远近的人看,都不认识。不久,吴三桂叛变的阴谋败露,党羽全部被杀头,陈列的尸体正好和小棺材的数目相同。这事是徐白山讲的。


★330、邢子仪


[白话]滕县的杨某,加入了白莲教,学了些左道旁门的妖术。白莲教首领徐鸿儒被杀以后,杨某侥幸逃脱,依仗这点儿妖术四处游荡。家中有田园楼阁,颇为富足。杨某曾到泗上某士绅家,表演魔术戏法,这家的妇女也出来观看。杨某看到士绅的女儿长得很美,回家以后就想用妖术把她弄来。杨某的继室朱氏,也有些风韵,杨某就让她穿上华丽的衣服,装成仙女,又给了她一只木鸟,教她操作的技巧,然后把朱氏从楼顶推了下去。朱氏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扬扬驾着云彩飞行。不久来到一个地方,云彩停住不再前进,朱氏知道已到了要去的地方。这天夜里,月光明亮,四处清爽,向下一看,什么都能看清。朱氏把木鸟向下一投,木鸟振翅飞走,一直飞到士绅女儿的闺房中。那小姐看到一只彩禽飞了进来,就喊丫环捕捉,这时鸟已冲开门帘飞了出去。小姐去追,鸟落在地上鼓动着翅膀,近前去看,鸟扑到小姐的裙子底下,辗转间,这鸟背着小姐飞了起来,直冲云霄。丫环大叫,朱氏在云中说道:“下界人不要害怕,我是月宫的嫦娥。你家小姐是王母娘娘第九个女儿,偶然贬谪到尘世。王母娘娘日夜思念她,现在暂时招她回去相聚,不久就会送还。”说完,就和小姐并肩飞行。二人刚到泗水地界,碰巧有人燃放爆竹,从斜下方冲上来碰到鸟的翅膀,鸟一惊坠落下来,朱氏也被牵着掉了下来,落到一位秀才家中。


秀才邢子仪,家境赤贫但为人鲠直。曾有邻妇夜间私奔到他家,他拒不接纳。邻妇怀恨而去,回家在丈夫面前说邢子仪坏话,诬蔑他挑逗自己。邻妇的丈夫本来就是无赖,便早晨晚上到邢子仪家中辱骂。邢子仪没办法,就卖掉田产搬到了别的村子居住。有位算命先生顾某善于判断人的祸福寿夭,邢子仪登门拜访。顾某看到他笑着说:“你家产万贯,为何穿着破棉袄来见人?难道认为我有眼无珠吗?”邢子仪说他简直是胡说八道。顾某又仔细看了看他,说:“对呀。目前你虽然还穷困,但离发财不远了。”邢子仪还是认为他胡说。顾某说:“你不只要发大财,还能得到美人。”邢子仪始终不相信。顾某将他推了出去,说:“快走快走,应验后再向你要谢钱。”这天夜里,邢子仪独坐月下,忽然有两个女子自天而降,一看,都是美人。邢子仪疑心她们是妖怪,就盘问她们,开始她们不肯说。邢子仪说要告诉乡里所有人,朱氏害怕了,才讲了实情,并且嘱咐他不要泄露出去,愿意跟着他生活。邢子仪想,那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妖人的妻子不同,于是派人告诉了小姐家。小姐的父母自从女儿飞走以后,日夜啼哭惶惑,忽然得到报告女儿消息的书信,惊喜过望,立刻命人驾车星夜去接。酬谢邢子仪百两银子,把女儿带回家。


邢子仪得到美貌的妻子,正在忧虑家境贫穷,得到百两银子,心中感到很欣慰。他去向顾某道谢,顾某又仔细看了看他,说:“你的好运尚未完全来到。好运已交上了,百两银子何足挂齿!”因而没接受酬金。在此之前,那位士绅回到家,已经向官府告发,请求逮捕杨某。杨某早已逃走,不知逃到哪里了,于是抄了他的家,发通缉令追捕朱氏。朱氏害怕了,拉着邢子仪哭泣。邢子仪也想不出好办法,就暂且贿赂持缉捕令的官差,然后雇了车马带着朱氏去见那位士绅,哀求他帮助解脱困境。士绅被邢子仪的义气感动,为他竭力奔走谋划,最后得以用钱赎罪。士绅又留邢子仪夫妻二人住在别馆中,两家如亲戚般友好。士绅的女儿小时受聘于刘家,刘家是大官,听说那小姐在邢家住过两宿,以为耻辱,返回了原来的婚书,与小姐断绝了婚姻关系。士绅准备给女儿另找婆家,小姐告诉父母,立誓要嫁给邢子仪。邢子仪听说非常高兴,朱氏也很高兴,自愿当妾。士绅发愁邢子仪没有家,当时杨某的房子正由官府拍卖,就出钱替他买了下来。邢子仪和朱氏一起回到买来的新家,拿出以前得到的银子,草草置办了日用品,又买了丫环仆人,十几天钱就用光了。只希望小姐来时,再得到士绅的资助。一天晚上,朱氏对邢子仪说:“我那孽夫杨某,曾将千金埋在楼下,只有我知道。刚才我看看埋银子的地方,砖石一点儿没动,也许埋的银子还在。”两人一起去挖,果然得到了银子。邢子仪这才相信顾某算命术的神奇,给了他丰厚的酬金。后来士绅的女儿也嫁了过来,嫁妆丰厚,没过几年,邢子仪成了这城里的首富。


异史氏说:白莲教被剿灭而独有杨某得以不死,又继续干坏事,几乎让人认为天网恢恢疏而有漏了。谁知上天留下他,是为了邢子仪啊。不然的话,邢子仪即使是否极泰来,交了好运,又怎能在短时间内盖起楼阁,积累起巨资呢?他因为拒绝了一个美女,上天就报答他两个美女。哎!造物主虽然不说话,可他的意思是可以知道的。


★331、李生


[白话]商河有位李生,酷爱佛道。村外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座寺庙,李生在那里修建了三间精舍,在里面打坐修行。有些游方化缘的和尚道士来了,常在此住宿,李生经常和他们交谈,供给他们饭食,从不厌烦。有一天,大雪纷飞,天气严寒,有个老和尚挑着行李借宿,言谈玄妙。过了两夜要走,李生一再挽留,和尚又住了几天。正巧李生因有事要离开寺庙回家,和尚嘱咐他早点儿回来,意思想要和李生告别。鸡叫时李生回到庙中,敲门没人答应。他就跳墙进去了,只见屋内有一点儿灯光,李生怀疑老和尚在作法,偷偷观看。和尚在很快地收拾行装,把一头瘦驴拴在灯台上。仔细一看,不像真驴,好像殉葬物品,但驴的耳朵尾巴不时在动,还气喘吁吁。不一会儿整理好行装,打开门牵着驴走出来。李生偷偷跟在后面。门外有个大水池,和尚把驴拴在池边的树上,脱光衣服跳入池中,把全身都洗了一遍。穿好衣服又把驴拉到池内,也洗了一番。接着给驴驮上行李,老和尚跳上驴,飞奔而去。李生这才呼喊他。和尚只是在远处拱手致谢,听不清讲了些什么,就走远了。


王梅屋说:李生是他的朋友。他曾到过李生家,见堂上的匾额写着“待死堂”三字,看来也是一位豁达的人。


★332、陆押官


[白话]赵公是湖广武陵人,曾任太子詹事,后来退休回家。有位少年在门外等候,请求为他管理往来书信。赵公将少年叫到家中,只见他长得清秀文雅。问他姓名,他自己说叫陆押官,不要报酬。赵公将他留下,陆押官的聪明超过一般仆人。往来的信件奏折,他随意写来,文词无不精美巧妙。赵公与客人下棋,陆押官用眼光一扫,一指点就会获胜。因此赵公对他更加优待和宠爱。


赵公的仆人们看到陆押官受到主人的青睐,开玩笑让陆押官请客。陆押官答应了,他问:“有多少人参加呀?”正巧赵公别墅的管事人都来了,大约有三十多人,众人把所有的人数都算在一起,想为难一下陆押官。陆押官说:“这事很容易。但客人多,仓猝之间不能立即办好,就到饭馆去好啦。”于是邀请所有的客人都来到临街的一家饭馆,大家落了座。刚要喝酒,一个人按着酒壶站起来说:“诸位先不要饮。请问今日是谁做东道主?应先把钱拿出来放在桌上,这样我们再开始纵情吃喝。不然的话,一下子花几千文钱,吃完一哄而散,向谁去要钱呢?”众人都看着陆押官。陆押官笑着说:“是不是认为我没钱啊?我是有钱的。”于是起身从盆中拿来拳头大一块面团,掐碎了扔在桌上,随扔随变为小老鼠,满桌子乱窜。陆押官任意抓住一只,用手一撕,“吱”一声腹部裂了,得到一小块银子,再捉一只,也有银子。顷刻之间,老鼠没了,碎银子满桌。陆押官对众人说:“这些钱还不够喝酒的吗?”众人觉得很神奇,一起纵情吃喝起来。吃完饭后,店家要收三两多银子。众人一称桌上的银子,正好是这个数。众人又向店家要了一小块碎银,带回了家,把这件怪事报告了赵公。赵公让拿出银子看看,一掏已经不见了。回去又问店主,那些银子全都变成了蒺藜。仆人回去告诉了赵公,赵公问陆押官是怎么回事。陆押官说:“朋友们逼着我请客,无奈口袋里没钱。小时我学过变戏法,所以试了试。”众人又责成他偿还店家酒钱,陆押官说:“我不是白赚人家酒食的人,某村的麦秸中,再簸扬一遍,可以得到二石麦子,足以偿还酒钱,还会有馀。”因此便央求一个人和他同去。正好某一村的主管仆人要回去,两个人一起去了。到那一看,簸得干干净净的几斗麦子已堆在场中央了。众人因此更觉得陆押官神奇。


有一天,赵公到朋友家赴宴,见朋友家的厅堂里有盆兰花很茂盛,非常喜爱,回家后犹赞叹不已。陆押官说:“您确实爱这盆兰花,得到它不难。”赵公不相信。第二天凌晨到了书房,忽然闻到浓郁的花香,一看,则有兰花一盆,花枝和叶子的多少,和在朋友家见到的那盆一样。因此怀疑是偷来的,就审问他。陆押官说:“我家所养的兰花,不下千百盆,何须去偷呢?”赵公不相信。正巧赵公的朋友来了,见到兰花吃惊地说:“怎么酷像我家那盆兰花呀?”赵公说:“我刚买来的,也不知花的来历。但是你出门的时候,看到兰花还在不在?”朋友说:“我实在不曾到客厅去,有没有还不知道。但它怎么到这里来了?”赵公看了看陆押官。陆押官说:“这不难分辨。您家的花盆是破的,有补缀的地方,这盆没有。”仔细一查看,果然如此。夜间,陆押官对赵公说:“我曾对您说我家花卉颇多,今晚有劳大驾,乘月去观赏一番。但别人都不能跟随,只有阿鸭没有关系。”阿鸭是赵公在詹事府的一个小僮。赵公应邀前去。出门后,已有四人抬着轿子,恭候在路旁。赵公上了轿,轿夫走起来快如奔马。一小会儿就进了山,只闻到奇香沁骨。到了一座洞府,只见楼舍华丽,与人间大不相同。随处都有奇花异石,精致的盆景,珍贵的花卉,光彩耀眼,香气四溢,仅仅兰花一种,约有数十盆之多,花开得都很茂盛。观看完毕,和来时一样乘轿回家。


陆押官跟随赵公十馀年。后来赵公无疾而终,陆押官和阿鸭都离开赵家,不知到何处去了。


★333、蒋太史


[白话]翰林修撰蒋超,记得自己前世是峨嵋山的和尚,多次梦见到故居的庵前潭边洗脚。蒋超特别爱读佛经,一意归附天台宗,虽然早就进入翰林院为官,还常常有出家的念头。请假回江南,到达秦邮,不想再回家了。儿子哭着挽留他,他也不听。于是到了四川,住在成都金沙寺。住了很久,又来到峨嵋山,住在伏虎寺,就在那里病逝了。去世前曾写过一篇偈语:


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


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


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


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334、邵士梅


[白话]邵进士,名叫士梅,济宁人。他最初被任命为登州教授时,有两位老秀才送来名片,邵士梅看他们的名字,好像很熟悉,凝思了很久,忽然醒悟这是前生的事。他便问学宫的杂役:“某生还住在某村吗?”又讲了某生的长相、特征,和某生的情况一一吻合。一会儿那两个老秀才进来了,与邵士梅拉着手倾谈,像老朋友一样高兴。谈话当中,邵士梅问到高东海的情况。老秀才说:“死于狱中已经二十多年了,现在有一个儿子还活着。他是这个村中的一个普通百姓,你怎么认识他呢?”邵士梅笑了笑说:“是我以前的亲戚。”早先,高东海本是一个无赖,但性情豪爽,轻财好义。有人因欠下租税而卖女还债,高东海尽自己所有代为赎回。他和一个女人有私情,那女人因窝藏盗贼,官府追捕甚急,她藏到了高家。官府知道了,把高东海抓起来,百般拷打,他最终也不承认,不久死在狱中。他死的那天,正是邵士梅的生日。后来邵士梅到某村,周济高东海的妻子,远近的人都知道这件怪事。


这是高少宰讲的,邵士梅是高少宰的公子高冀良的同年。


★335、顾生


[白话]江南顾生,客居稷下,眼突然肿得很厉害,昼夜呻吟,用什么药都不见效。十几天以后,疼痛渐渐轻了。但合眼时就看到一座大宅院,共有四五进院落,门都大开着,最深处的院落中有人往来,只是远远地看不清楚。有一天,正在凝神注视时,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宅院中,经过了三道门,都没有人迹。看到一个坐南朝北的大厅,里面用红毡铺地。粗略一看,见满屋都是婴儿,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爬着的,不可数计。他正惊愕时,有一个人从屋后出来,看到他说:“小王子说有远客来到门口,果然不错。”便邀请他进去。顾生不敢进,那人非让他进,他才进去。顾生问:“这是什么地方?”那人说:“是九王世子住的地方。世子患疟疾刚好,今天亲朋来庆贺,先生你有缘分啊。”话未说完,有一个人跑来,催促他们快走。


一会儿来到一处住所,有雕花的亭台,朱红的栏杆,一座北向的大殿堂,堂前有九根大柱子。顾生登阶而上,厅堂里已坐满了客人。见一少年北面而坐,他知道这就是王子,便跪伏在堂下。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王子拉着顾生的手让他面向东坐下。饮酒之时,鼓乐之声大作,歌妓们都来到殿堂,演出《华封祝》的戏文。刚演了三折,旅店的店主和仆人来喊顾生吃午饭,在他的床头不停地叫他。他听得很清楚,怕王子知道,假托要换衣服就出来了。抬头一看太阳,正是中午,又看到仆人站在床前,才醒悟自己并没离开旅店。


顾生急着想返回殿堂,就让仆人关上门出去。刚闭上眼睛,见还是刚才看到的宫舍,他急忙按原道进去。路过之前看到婴儿的大厅,里面没有了婴儿,有数十个老太太,蓬首驼背,有的坐着有的躺着。看见顾生,恶声恶气地说:“谁家的坏小子,到这里来偷看!”顾生既吃惊又害怕,不敢分辩,急忙向后院走,上台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这时一看王子的下巴颌上已长出一尺多长的胡须了。王子看见顾生,笑着问:“到哪儿去了?剧本已经演到第七折了。”因而拿出大酒杯罚顾生饮酒。过了一会儿,这出戏演完了,又呈上剧目,顾生点了一出《彭祖娶妇》。歌妓就用椰瓢斟酒,里面大约可容五斗左右。顾生离开座位辞让说:“臣有目疾,不敢喝醉。”王子说:“你得了眼病,这里有太医,让他给你看一看。”这时东边座位上的一位客人,就离开位子走过来,用两指分开眼皮,又用一根玉簪给点上一种如同凝脂的白膏,嘱咐他闭眼少睡一会儿。王子命侍儿领他进了一个套间,让他躺下,刚躺下一小会儿,觉得床褥又香又软,因而就睡着了。


过了不久,忽然听到好像打击乐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响,立刻惊醒了。以为戏还没有唱完,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旅店的狗舔油锅发出的声音。然而眼病好了。再闭上眼睛,什么景象也不见了。


★336、陈锡九


[白话]陈锡九,邳州人。父亲陈子言,是县里的名士。有个富户周某,敬慕陈子言的名声,将女儿许配给陈锡九,两家结为亲家。陈子言多次参加科考都没有考中,家业逐渐衰败,他就到陕西去游学,多年没有音信。周某私下有悔婚的想法。他把小女儿嫁给了王孝廉当继室,王孝廉的聘礼特别丰厚,仆人车马非常隆盛。因此他更加嫌弃陈锡九贫穷,下定决心悔婚。他又问女儿的意思,女儿坚决不同意退婚,周某很生气,让女儿穿上粗布衣服嫁给了陈锡九。陈锡九家穷得常常断了烟火,周某一点儿也不帮忙。有一天,他派了个老女仆给女儿送去饭菜,老女仆进门对陈锡九母亲说:“我家主人让我来看看我家姑娘饿死没有。”周女怕婆婆难堪,勉强装出笑脸用别的话岔开。接着把送来的饭菜拿出来,摆到婆婆面前。老女仆制止说:“不要这样!自从姑娘到她家,我家何曾换到过她家一杯温凉水?我家的东西,料想姥姥你也无脸吃。”陈母很气愤,脸色声音都变了。老女仆还不依不饶,恶言恶语地说个不停。正在吵闹时,陈锡九从外面回来,听说这事勃然大怒,扯着老女仆的头发打了她几个耳光,赶出门外。第二天,周某来接女儿回去,女儿不肯。第三天又来接,还增加了来接的人数,乱喊乱叫,像要寻衅打架的样子。陈母一再地劝儿媳回娘家去,周女潸然泪下,拜别了婆母,上车走了。过了几天周家又派人来,逼迫陈锡九写离婚书,陈母强迫儿子写了交给周家。陈母一心盼望丈夫陈子言回来,再想别的办法。周家有人从西安来,得知陈子言已死,陈母悲哀再加上愤怒,得病死了。


陈锡九在悲伤焦急中,还盼望妻子能够回来,时间长了,希望渺茫,更加悲愤。他把几亩薄田卖掉,买棺木安葬了母亲。安葬完毕,沿路乞讨到陕西去,希望能找到父亲的尸骨。到了西安,遍访当地居民,有人说几年前有位书生死在旅店里,埋葬在城东郊,现在坟堆已找不到了。陈锡九没有办法,只有白天到街市上要饭,晚上到破庙住宿,希望能找到知道父亲遗骨的人。有一天晚上经过一座乱坟岗子,有几个人拦住他的去路,索要饭钱。陈锡九说:“我是异乡人,在这城里城外以要饭为生,在什么地方欠过别人的饭钱?”这几个人发怒了,揪着他把他打倒在地,把埋死孩子用的破棉絮塞在他的嘴里。陈锡九力尽声嘶,渐渐快要死了。这些人忽然吃惊地说:“这是何处官府里的人来了!”放开手就不见了。不一会儿有车马来到,车上的人问:“躺在那儿的是什么人?”就有几个人过来把陈锡九扶到车旁。车上的人说:“这是我儿子。孽鬼怎敢如此!可把他们都绑来,不许漏掉一个。”陈锡九觉得有人取掉了他嘴里的破棉絮,他定了定神,仔细辨认,真是自己的父亲。他大哭着说:“儿为了寻找父亲的遗骨历尽千辛万苦。您现在还在人间啊!”父亲说:“我不是人,我是太行总管。这次来是为了儿子你啊。”陈锡九哭得更伤心了,父亲再三劝慰他。陈锡九哭着述说了岳父逼迫离婚的事,父亲说:“不要发愁,现在你的媳妇也在你母亲那里。你母亲非常想你,你可去看看她。”于是陈锡九和父亲一同坐车,飞奔而去。


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官署前,下车过了几道门,就看见母亲在那里。陈锡九悲痛欲绝,父亲劝止他,陈锡九抽泣着听从了。看到妻子在母亲身旁,就问母亲:“儿的媳妇在这里,是不是也已是泉下之人了?”母亲说:“不是,她是你父亲接来的,等你回家时,便一起送回去。”陈锡九说:“儿想在这里侍奉父母,不想回去了。”母亲说:“你千辛万苦跋涉而来,是为了父亲的遗骨。你不回去,那当初立志是为了什么?况且你的孝行上天已经知道了,赐给你万斤金子,夫妻二人享受的日子正长,怎能说不回去呢?”陈锡九只是垂着头哭泣。陈父多次催促他快走,陈锡九痛哭失声。父亲生气地说:“你不走吗!”陈锡九害怕了,止住哭声,才询问父亲葬在什么地方。父亲挽着他的手说:“你走,我告诉你,离那乱坟岗子百馀步,有一大一小两棵白榆树,那地方就是。”拉着他走得很急,竟来不及向母亲告别。门外有个健壮仆人正牵着马等待。陈锡九骑上马以后,父亲嘱咐他说:“你今天住宿的地方,有少量盘缠,可以快点儿整理行装回家,向你岳父索要你媳妇,得不到媳妇,不要和他罢休。”陈锡九答应后走了。马跑得飞快,鸡叫时到了西安。仆人扶陈锡九下马,陈锡久刚想让仆人代向父母致意,仆人和马都不见了。陈锡九找到原来住的地方,靠着墙壁打盹,等待天亮。坐的地方有拳头大的石头硌屁股,早晨一看,是块银子。他用这块银子买了棺木租了车马,来到双榆树下,找到父亲的尸骨,运回了家乡。将父亲与母亲合葬完毕,银子也用光了,家中四壁空空。幸而村里人可怜他是个孝子,都送给他饭吃。陈锡九准备要到岳父家去索要妻子,自己思量不能动武,就和本家哥哥陈十九一同去。到了岳父家门口,守门人不让进。陈十九向来是个无赖之人,就用污言秽语大骂。周某让人劝陈锡九回去,说愿意立即送回女儿,陈锡九就回来了。


当初,周女回到娘家,周某当她的面大骂女婿及亲家母,周女不吭声,只是对着墙壁哭泣。陈锡九母亲去世,也不让周女知道。得到休书以后,周某扔给女儿说:“陈家把你休了!”周女说:“我不是泼妇也没违背妇德,为什么休我?”想回去问个究竟,周家又把她禁闭起来。后来陈锡九去了西安,周某于是造谣说陈锡九已死,来断绝女儿回陈家的想法。陈锡九已死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杜中翰来提亲,周某竟然答应了。迎娶的日子已定下来,周女才知道此事,于是只是哭,不吃饭,用被子捂住脸,气如游丝。周某正无法可想时,忽听陈锡九来了,而且出言不逊,周某预料女儿必死,就让人把女儿抬回陈锡九家,想等女儿死后再报复泄愤。陈锡九回到家中,给他送妻子的人已到,恐怕他见周女病重而不收留,刚进门,扔下病人就走了。邻居也替陈锡九担忧,大家商议再将周女送回娘家。陈锡九不听,把妻子扶到床上,这时妻子已没气了,他大为惊恐。正在惶恐不安时,周某的儿子带了几个人拿着武器来了,把门窗全部打坏。陈锡九急忙藏起来,周家这帮人苦苦搜寻。邻居们都为陈锡九鸣不平,陈十九纠集了十多个人挺身来救助,周某的儿子们都被打伤,这才抱头鼠窜。周某更加恼怒,告到官府,官府逮捕了陈锡九、陈十九等人。陈锡九临走前,将妻子的尸体托付给邻家婆婆看守。老婆婆忽然听到床上有呼吸声,走近一看,周女的眼珠已能微微转动,过了一会儿,已能翻身。邻居们大喜,赶快向官府报告。县官对周某诬告陈锡九很生气,周某害怕了,花了很多钱贿赂县官,才不再追究。


锡九回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在这以前,周女奄奄一息地躺着,自己发誓一定要死。忽然有人把她拉起来说:“我是陈家的人,赶快跟着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就来不及了!”周女不知不觉地身子已经出了门,有两个人把她扶上轿子,顷刻之间来到了一座官署之中,看见公公婆婆都在这里。周女问:“这是什么地方?”婆母说:“不必问,不久就会送你回去。”又一天,看见陈锡九也来了,她十分高兴。可是见面不久就匆匆分别了,周女心里觉得很奇怪。公公不知为了什么事,常常好几天不回来。昨天晚上忽然回来说:“我在武夷山,迟回来了两天,难为锡九这孩子了。可要赶快送媳妇回去了。”于是用车马送周女回去。周女忽然看见了陈家的大门,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过来了。周女与锡九共同回述往事,都感到又惊又喜。从此夫妻团聚,但每日生活都无法自给。


陈锡九在村中设馆教授学童,另外自己也努力攻读。往往自言自语说:“父亲说上天会赐给我黄金,如今四壁空空,难道靠教几个学童就能发财吗?”有一天,他从私塾归家,在路上遇到两个人,问他说:“你是陈锡九吗?”陈锡九说:“是。”这两个人就拿出铁索把他绑了起来,陈锡九不知怎么回事。不一会儿,村里人都来了,质问为什么要抓陈锡九,才知道他是受到州内一伙盗贼的牵连。众人可怜陈锡九被冤枉,凑了点儿钱贿赂两个衙役,路上陈锡九才没有受苦。到郡中见了太守,陈锡九陈述了自己的家世。太守惊讶地说:“这是名士的儿子,温文尔雅,怎会做贼!”下令给他解除锁链,又提来盗贼严刑审讯,才供出是接受了周某的贿赂才诬陷陈锡九的。陈锡九又叙述了与岳父不和的原因,太守更加气愤,立刻拘捕周某。太守把陈锡九请到官署,谈起了两家的交情,原来太守是原邳州官员韩公的儿子,也是陈锡九父亲陈子言的学生。韩太守赠给陈锡九一百两银子作为帮助他读书的费用,又送给他两头骡子,以便不时骑着到郡府来,指导其八股文学习。韩太守又向州府内的高官们传扬陈锡九的孝行,因此,从总制以下的官员,对陈锡九都有馈赠。陈锡九骑着骡子回到家,夫妻二人甚感欣慰。有一天,周女的母亲哭着来了,看到女儿就伏在地上不起来。周女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其母一讲,才知周某已被抓进监狱。周女痛哭自责,想要寻死。陈锡九不得已,又到州府为周某说情。太守让周某自己花钱来赎身,罚他出一百石米,并将此米赏给了孝子陈锡九。周某被释放后,从仓里拿出米来,又掺上糠秕,用车运到陈锡九家。陈锡九对妻子说:“你父亲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知道我一定会接受这米呢?还要卑劣地掺上糠秕?”笑着拒绝接受这些粮食。


陈锡九家虽有点儿家产,但院墙已残破不堪。一天夜里,一群强盗进了院子。仆人发觉了,大声喊叫,强盗只偷走了两头骡子。过了半年多,陈锡九正在夜读,听到叩门声,问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叫仆人起来看看,刚一开门,两头骡子跳了进来,原来就是被偷走的那两头。骡子直奔槽头,气喘吁吁。拿灯一照,每头背上驮着一个皮口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银。全家人都感到很奇怪,不知从哪里来的。后来听说这天夜里强盗抢劫了周某家,刚把财物捆装到骡子背上走出门,就有巡夜的兵丁追来,急忙丢下财物跑了。骡子认识原来的家,就驮着财物回来了。周某从监狱回到家,受刑的创伤仍很重,又遭到强盗抢劫,气得得病死了。周女夜间梦见父亲戴着枷锁来了,对她说:“对我平生所做的事,后悔也来不及了。如今在阴间受到惩罚,非你公公不能帮我解脱,请你替我求求女婿,给你公公写一封信。”周女醒后伤心哭泣。陈锡九问她怎么回事,周女把梦中的事告诉了他。陈锡九早就想去太行山一趟,当日就出发了。到了以后,备好祭品设酒祈祷,就露宿在父母的坟旁,希望能见到什么,但一整夜也没有奇异的情况,只好回家去了。周某死后,周妻及其子更加贫穷,都依仗小女婿王孝廉接济。王孝廉后来经过考试补授了知县的官职,因贪污受到处罚,全家迁到沈阳,周家母子更无依无靠。陈锡九便时常照顾他们。


异史氏说:善行中没有比孝行更大的,能感通鬼神,就是当然之理了。那些具有高尚道德的通达之士,即使终生贫困,也要终生尽孝,哪里会考虑子孙后代将来会不会兴旺发达呢?有的人把自己心爱的女儿,许配给满头白发的老头,还洋洋得意地说:“某位高官,是我的女婿。”唉!那年轻貌美的女儿容颜未改,可那位做高官的女婿已命归黄泉,那种惨痛景象太可悲了,何况有的少妇还要和犯罪的丈夫一起去服刑呢?


★337、邵临淄


[白话]临淄某位老先生的女儿,是太学生李某的妻子。未出嫁时,有个算命的推算她的生辰八字,断定她一定会受到官府的刑罚。老先生听了很生气,转而又笑着说:“你竟然这样胡说八道!不要说大家世族的女儿不会到公堂上去,难道一个监生还不能保护一个女人吗?”此女出嫁后,性情十分凶悍,打骂丈夫是家常事。李某受不了她的虐待,一气之下告到了官府。县令邵公批准了他的控告,发下捕人的签牌,打发公差立即去捉拿她。老先生听说了非常吃惊,便带着家人到衙门,哀求邵公撤销这个案子。邵公不同意。李某也感到后悔,请求撤诉。邵公生气地说:“官府的公事怎么能由着你们想告就告,想撤就撤?一定要捉来审讯!”她被带到公堂后,邵公略略地审问了一两句,便说:“真是个泼妇!”判定杖打三十下,臀部的肉都打掉了。


异史氏说:邵公难道是在女人方面受到过什么伤害吗?怎么如此气愤!然而县里有贤明的长官,乡里就没有泼妇了。记下这件事,用来补史书循吏传的不足吧!


★338、于去恶


[白话]北平人陶圣俞,是个有名的读书人。顺治年间,他去参加乡试,寄居在城郊。一天,他偶然出门,看见一个人背着书箱,慌慌张张地,好像在找住处没找到。陶生略略问了几句,他就把书箱放在道边,与陶生聊了起来,言谈之间很有名士风度。陶生大喜,邀请他和自己一起住。客人很高兴,拿了行李走进来,于是两人住到了一起。客人自我介绍说:“我是顺天人,姓于,字去恶。”因为陶生年纪略长,因此待以兄长之礼。


于生不喜欢游览,常常独自坐在屋里,但书桌上却没放书本。陶生如果不和他说话,他就自己默默地躺在那里。陶生对他的举动心存疑虑,就查看他的包袱和箱子,除了笔墨砚台之外,没有什么多馀的东西。陶生感到奇怪,就问他,于生笑着说:“我们读书,难道是临渴了才去挖井吗?”一天,他从陶生那里借了书,关上房门便飞快地抄起来,从早到晚抄了五十馀张纸,却不见他折叠装订成册。陶生偷偷地去看,只见他每抄完一篇,就把它烧成灰吞到肚子里去。陶生更加惊奇,就问他怎么回事,于生说:“我用这个方法代替读书。”于是背诵所抄的书,一会儿就背了好几篇,一字不错。陶生很高兴,想要让他传授这种法术,于生不同意。陶生猜想他是不舍得传授,话语中流露出责备之意。于生说:“兄长真是太不体谅我了。如果我不说,这个心意就无法表明;如果一下子说出来,又怕你受惊,以为我是妖怪。怎么办呢?”陶生坚持说:“没关系。”于是,于生说:“我不是人,是鬼。现在阴间要以科举考试授官,七月十四日奉命选考帘官,十五日参加考试的人进入考场,月底发榜。”陶生问:“什么是考帘官?”答道:“这是天帝谨慎对待科考的意思,不管大官小官,都得考试。能写文章的用作内帘官,文墨不通的不能当帘官。阴间有各种各样的神,就像阳间有郡守、县令一样。现在那些考中做了官的人,就不再读书了,书籍不过是他们少年时期猎取功名的敲门砖,门一打开,它就被扔到一边去了,如果再掌管十几年的公文簿籍,即使原来是文学士,胸中还能剩下多少墨水呢!阳世之所以不学无术的人得以侥幸进升,而英才不得志,就是因为缺少这种先考帘官的办法。”陶生深以为然,于是对他更加敬畏。


一天,于生从外面回来,一脸愁容,感叹道:“我从生下来就贫穷卑贱,自以为死后可以摆脱,不料倒霉的命运一直跟着我到阴间。”陶生问他怎么回事,回答说:“文昌帝奉命到都罗国封王去了,帘官考试取消了。这样,那些在阴间游荡数十年的游食之神和耗乱不明之鬼就来主持科举考试,我们这些人怎么会有考中的希望啊!”陶生问:“这些鬼神都是谁?”答道:“我就是说了,你也不认识。我只举一两个,你大概可以知道:乐正师旷、司库和峤。我想自己的命运不能凭依,文章也不能仗恃,不如算了吧。”说完闷闷不乐,于是便打算收拾行李离开这里。陶生拉住他劝慰,他才留了下来。


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晚上,于生对陶生说:“我要进考场了,麻烦你在天刚亮时,拿着点着的香在东郊,呼唤三声‘去恶’,我就会来。”说完就出门走了。陶生准备了酒菜等着他。东方刚刚放亮,他便恭敬地按着于生的嘱咐做了。不一会儿,于生便和一个少年一同来了,陶生问他的姓名,于生说:“这是方子晋,我的好朋友,刚才恰好在考场里遇上了。他听到兄长的大名,就很想来拜访你。”三人一同回到住所,点上香烛以礼相见。少年亭亭玉立,仪态谦恭可爱,陶生很喜欢他。便问:“子晋的佳作,一定是大快人意吧?”于生说:“说来可笑!考场中七道题,他已经做了一半多了,但仔细看了主考官的姓名,便立刻收拾笔墨退出考场。真是个奇人!”陶生扇着炉火,送上酒,接着问道:“考场中出了些什么题目?去恶高中了吧?”于生答道:“书艺、经论各一道,这些是人人都会的。策问是:‘自古以来奸邪之气本来就多,而社会风气败坏到今天,奸邪丑态多得甚至叫不出名堂来,不仅十八层地狱不能囊括这些名目,而且也不是十八层地狱所能容纳得下的。这个问题有什么办法可解决呢?有人说可以增加一两层地狱,但是这样太违背天帝的好生之心。那么是应该增加呢,还是不应该增加,或者有别的办法可以正本清源,你们大家都来说说,不要有所保留。’小弟这篇策问虽然写得不好,却说了个痛快。表的题目是:‘拟一道天魔殄灭,群臣按功劳赐龙马天衣。’再就是‘瑶台应制诗’‘西池桃花赋’。这三种,我自认为是场中无人可比。”说完后,高兴得直鼓掌。方子晋笑着说:“这时痛快高兴,任你超群领先。几个时辰后,不痛哭流涕才算真正男子汉。”


天亮时,方生准备告辞回去。陶生留他同住,他不答应,只是约定晚上再来。三天过去了,方生竟然没有再来。陶生让于生去找他,于生说:“不用找。子晋为人诚恳,不是没有信用的人。”太阳偏西时,方生果然来了,他拿出一本册子交给陶生,说:“三天失约,是因为我在认真抄录过去做的百馀篇文章,请你一一给予品评。”陶生很高兴地拿着读起来,读一句赞一句,大致看过一两篇之后,就把它收藏在书箱里。两人畅谈到深夜,方生就留下来和于生同床而睡。自此以后,常常如此,方生没有一个晚上不来,陶生也是没有方生就不愉快。


一天晚上,方生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向陶生说:“阴间已经发榜,于五兄落榜了。”于生正躺在床上,听到这话,吃惊地坐起来,伤心地流下泪来。两人尽力劝解,于生才不哭了。可是,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无话可说,很是难过。方生说:“刚才听说大巡环张桓侯要来了,恐怕这话是落第的人编造出来的,如果是真的话,这场考试的结果还会有反复。”于生听了,脸上露出喜色。陶生问这是怎么回事,答道:“桓侯张翼德,三十年一巡视阴间,三十五年一巡视阳世,阴阳两界的不平事,都等着这位老先生来解决。”于生于是起身,拉着方生一齐走了。过了两天才回来,方生高兴地对陶生说:“你不向五兄祝贺吗?桓侯前天晚上到了阴间,撕碎了地榜,榜上的名字只剩了三分之一。又审阅了一遍落选者的卷子,看到五兄的卷子非常高兴,已经推荐五兄做交南巡海使了,很快就会有车马来了。”陶生大喜,置办了酒宴来庆贺。酒喝过了几遍之后,于生问陶生:“你家里有闲房子吗?”陶生问:“你问这做什么?”于生说:“子晋孤孤单单的,没有归宿,又不忍心忘怀于兄长,小弟想借间房子给他住,也好和你相互依靠。”陶生高兴地说:“如果这样,我太荣幸了。即使没有多馀的房子,和我同床住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我有父母在,得先禀报他们。”于生说:“我知道你父母慈爱厚道,可以依靠。兄长离考试还有些日子,子晋如果不能等,先回家去怎么样?”陶生要留下他做伴,等待考完再一同回去。


第二天,天刚黑下来,就有车马来到门前,接于生去上任。于生起身握住陶生的手说:“从此我们分别了。有句话想告诉你,又恐怕影响你的上进之心。”陶生问:“是什么话?”于生答道:“你命中注定困顿,生不逢时。这次科考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科桓侯到阳世来,公道开始伸张,有十分之三的希望;第三次科考,你才有希望考中。”陶生听了,就不想参加考试了。于生说:“不要这样,这都是天命,即使明知道不行,而注定的艰难困苦,也都是要经历的。”又回头对方生说:“不要滞留了,今天的年、月、日、时辰都好,立刻用迎我的车马送你回去吧。我骑马自己去上任。”方生愉快地与他们告别。陶生心中迷乱,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挥泪送他们走了。眼看着车马各奔各的路,转眼间都散了。这时,他才后悔子晋回家,也没给家中父母捎封信去,可是此时已经晚了。


三场考过,不太满意,陶生就急忙赶回家去。进了家门就打听子晋,家里没人知道这个人。陶生于是向父亲讲了这件事。父亲一听高兴地问:“要是这样的话,那么客人已经到了很久啦。”原来,陶父白天躺在床上睡觉,梦见车马伞盖停在自家门前,一位英俊少年从车中出来,进了堂屋来拜见陶父。陶父惊讶地问他从哪里来,回答说:“大哥答应借我一间房子,他因为要考试不能和我一道回来。我就先来了。”说完,就请求进去拜见母亲。陶父正在谦让谢绝,这时,家中老女仆进来说:“夫人生了一位公子。”陶父恍然梦醒,觉得非常奇怪。今天陶生所说的,正好与梦相符,才知道这孩子是子晋托生的。父子俩都非常高兴,给孩子起名叫小晋。这孩子刚生下时,爱在晚上哭闹,陶母为此很烦恼。陶生说:“如果真的是子晋,我看看他,哭闹就该止住。”当地的风俗忌讳刚生的孩子见生人,怕受惊吓,所以不让陶生去看。母亲忍受不了孩子的哭闹,于是叫陶生进去。陶生抚慰他说:“子晋不要这样!我来了!”孩子哭得正厉害,听到陶生的声音,马上不哭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生,好像是在仔细地端详。陶生抚摸一下孩子的头顶就出去了。从此以后,孩子竟然不再哭闹了。


几个月后,陶生已经不敢见他了,一见,孩子就要他弯腰来抱,离开了,他就啼哭不止。陶生也非常喜爱他。四岁时,小晋就离开母亲,和陶生睡在一起,陶生出门去,他就假装睡觉,等着他回来。陶生在枕席上教他读《毛诗》,他也能“咿咿呀呀”地读出来,一晚上能读四十多行。陶生用子晋留下的文章教他,他非常爱读,念一遍就能背诵下来,拿别的文章试验,就背不下来。八九岁的时候,已经长得眉清目秀,简直是又一个子晋。陶生两次参加乡试都没考中。丁酉年间,考场作弊的事被揭发出来,许多考官被杀或被流放,科举途径得以肃清,这是桓侯张翼德的功劳。陶生在下科考试时考中副榜,不久成了贡生。这时陶生已对科举之志渐渐失去兴趣,就隐居在家教弟弟读书。他曾对人说:“我有这样的乐趣,就是给我个翰林官职,我也不换。”


异史氏说:我每次到张夫子的庙堂,看到他的须眉,凛然而有生气。他这一生叱咤如霹雳,枪马所到之处,无不大快人心,出人意料。世人因为将军好武,于是把他和汉代的绛侯周勃、灌婴放在同列,哪里知道文昌帝事务繁忙,需要张侯的时候本来就多啊!唉!三十五年一次,来得太晚了。


★339、狂生


[白话]刘学师讲:济宁有个狂放的书生,非常喜欢喝酒,即使家中生活很紧巴,得了钱也马上买酒喝,一点儿也不把贫困放在心上。恰好当时有位新刺史到任,也能喝酒,却没有陪酒的对手。刺史听说狂生很能喝酒,就把他叫来一起喝,很喜欢他,时常和他一起谈话宴饮。狂生仗着跟刺史关系好,凡有小纠纷打官司求他帮助的,就收些小贿赂,替人向刺史求情,刺史每次都答应他的请求。狂生渐渐习以为常,刺史心中就有些讨厌他。一天,上早衙时,狂生拿着求情的名片走上公堂,刺史看过之后微微一笑。狂生一见便厉声说:“您如果答应我的请求,就答应;不答应,就算了。笑什么!我听说:士可杀不可辱。别的事情没法报复,难道一笑还不能报复吗!”说完,放声大笑,声震四壁。刺史生气地说:“你怎么敢这么无礼!难道没听说有灭门令尹吗?”狂生大摇大摆地走下公堂,还大声说:“我无门可灭!”刺史一听更生气,把他抓了起来。查访他的住处,发现他并没有田地房屋,只是带着妻子在城墙上住。刺史听到这种情况,就把他放了,但下令不许他居住在城墙上。朋友怜惜他的狂傲,给他买了一小块地,买了一小间房。狂生住进这间小房,感叹道:“从今以后,我怕令尹了!”


异史氏说:有教养的读书人遵国法守礼节,不敢在集市上公然抢劫,官员们对他也没有办法!然而,跟他有仇的人还能够对他实施报复,只是因为他还有家门在罢了,到了无门可灭的地步,那么被他触怒的人也就不能对他实施报复了。嘻嘻!这就是所谓的“贫贱骄人”吧!只是有教养的人即使贫困,也不轻易求人,这个人却因为生活上的拖累,而在公堂上吵闹,品质可谓低下。即使如此,他的狂傲也不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


★340、澂俗


[白话]澂江人多能变化成其他动物,出外求食。有一位客人住在旅店时,看见一群老鼠钻进米缸里,赶一下它们就都逃了。这位客人等着老鼠再钻进米缸时,突然把缸盖上,用瓢向缸里灌水,不一会儿,老鼠全都死了。同时,店主人全家暴死,只有一个儿子还活着。告到官府,长官问明这位客人不懂当地习俗而造成过错,赦免了他。


★341、凤仙


[白话]刘赤水是平乐人,从小聪颖俊秀,十五岁入郡学读书。后来因父母早亡,他就游逛起来,因而荒废了学业。他的家产并不丰厚,却生性喜爱修饰,被褥床铺都十分精美。一天晚上,刘赤水被人邀请去喝酒,走时忘了吹灭蜡烛。酒过几巡之后,才想起来,急忙返回家。刘赤水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伏上去偷偷一看,只见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美丽的姑娘躺在床上。刘赤水的房子靠近名家大族荒弃的住宅,常常闹神闹鬼,他心里知道他们是狐狸,也不害怕。刘赤水进屋呵斥道:“我的床铺,怎能容许别人睡大觉!”那两人惊慌失措,抱起衣服,光着身子就跑了。丢下一条紫色的丝绸裤子,带子上还系着针线包。刘赤水很高兴,怕被他们偷回去,就藏在被中抱着。不一会儿,一个蓬头散发的丫环从门缝里挤进来,向刘赤水讨要丢下的裤子。刘赤水笑着要报酬。丫环答应给他送酒喝,刘赤水不答应;又说给他钱,他也不同意。丫环笑着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说:“我家大姑娘说:如果能赐还,一定送你个好媳妇作为报答。”刘赤水问:“你家大姑娘是谁?”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娘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娘水仙,嫁给了富川的丁官人;三姑娘凤仙,比两位姑娘更美,从没有人看见不中意的。”刘赤水怕她不守信用,要坐等好消息。丫环去了又回来说:“大姑娘让我传话给官人:好事哪能一下子就做成呢?刚才把这事与三姑娘说,反遭到一顿痛骂。请你宽缓几天,稍微等一下,我们家不是那种轻易许诺,不守信用的人家。”刘赤水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过了好几天,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一天天刚黑,刘赤水从外面回来,关上门刚刚坐下,忽然两扇门自动开了,两个人用被子抬着一位姑娘,手拉着被子的四个角走进来,说:“送新娘子来了!”笑着放在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走近床前一看,凤仙正沉睡未醒,浑身还散发着醇香的酒气,红红的脸带着醉态,美艳绝伦。刘赤水高兴极了,握着她的脚替她脱袜子,抱着她替她脱衣服。这时凤仙已经微微醒过来了,睁开眼睛看见刘赤水,四肢却不听使唤,只是恨恨地说:“八仙这个坏丫头把我卖了!”刘赤水抱着她亲热。凤仙嫌刘赤水身上冰凉,微笑着说:“今晚是什么日子啊,遇上这么冰凉的人!”刘赤水说:“你啊,你啊,把我这个凉人又能怎么样!”于是两人便相亲相爱起来。随后,凤仙说:“八仙这丫头真无耻,玷污了人家的床铺,却拿我来换裤子!一定要小小报复她一下!”从此以后,凤仙没有一天晚上不来,两人爱得很深。有一天,凤仙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金钏,说:“这是八仙的。”又过了几天,从怀里又拿出一双镶珠绣金、做工精巧的绣鞋来,并且让刘赤水张扬出去。刘赤水便拿着这些东西向亲戚、朋友夸耀。想要看的人以钱酒作为礼物,由此,这些东西就成了稀罕物。一天夜里凤仙来,说起了告别的话。刘赤水诧异地问她缘故,凤仙答道:“姐姐因为绣鞋的事恨我,想带着全家去很远的地方,以此隔绝我俩相好。”刘赤水一听很害怕,愿意把东西还给八仙。凤仙说:“不必,她正要用这个来要挟我,如果还了她,正中了她的计。”刘赤水问:“你为什么不单独留下来呢?”凤仙说:“父母远去,一家十馀口,都托胡郎照应,若不跟着去,恐怕这个长舌女会造谣惹是非。”从此凤仙没再来过。


过了两年,刘赤水非常思念凤仙。一天,他偶然在路上遇见一位女郎骑着一匹马,缓缓地向前走,一个老仆人拉着马缰绳,正和他擦肩而过,女郎回头掀起面纱偷偷看他,露出漂亮的面容。不一会儿,一位年轻人从后面走来,问:“那女郎是什么人?好像很美。”刘赤水极力称赞她。年轻人向他行礼,笑着说:“太过奖了!那就是我妻子。”刘赤水不好意思地道歉。年轻人说:“没关系。不过南阳诸葛三兄弟,您已经得到了其中的龙,剩下的就不足道了!”刘赤水不明白他的话。年轻人说:“您不认识偷着睡在您床上的人了吗?”刘赤水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于是他们互认了连襟,亲热地说笑起来。年轻人说:“岳父母刚回去,我们要去探望一下,您能一起去吗?”刘赤水很高兴,跟他们一起进了萦山。山上有座城里人过去避乱用的宅子,八仙下马进了屋。不一会儿,有好几个人出来看,嚷着:“刘官人也来了。”刘赤水进门拜见了岳父母。还有一位年轻人已经先在了,衣饰华美,光彩耀眼。岳父介绍说:“这是富川的丁姑爷。”两人互相拜过就坐下了。不一会儿,酒菜纷纷摆上来,一家人说说笑笑,很融洽。


岳父说:“今天三位姑爷都来了,可称得上是难得的聚会。又没有外人,可以叫女儿们出来,大家团聚团聚。”过了一会儿,三姐妹都出来了。岳父命人摆上座位,让她们各挨着自己的女婿坐下。八仙见到刘赤水,只是掩口而笑;凤仙则与他互相戏闹;水仙容貌稍逊,但沉静温存,满屋都在谈笑,只有她只是握着酒杯微笑不语。于是宾客纷杂,屋内香气袭人,大家都喝得很高兴。刘赤水看见床头各种乐器都有,就拿了一枝玉笛,请求吹奏一曲为岳父祝寿。岳父很高兴,让会吹奏的都去拿一件,于是全都争先恐后去拿,只有丁姑爷和凤仙不拿。八仙说:“丁郎不会,可以不取,你怎么也不伸手?”于是把拍板扔到凤仙怀里,各种乐器演奏起来。岳父欢喜地说:“家人之间的欢乐也就是这样了!你们都能歌善舞,何不各尽所长呢?”八仙站起来,拉着水仙说:“凤仙从来珍惜嗓音如珍惜金玉,不敢劳动人家,咱俩可以唱一曲《洛妃》。”二人歌舞刚完,正好丫环用金盘献水果,大家都不知道这水果叫什么名字。岳父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叫‘田婆罗’。”于是双手捧了几枚送到丁姑爷面前。凤仙不高兴地说:“难道对女婿的爱也要以贫富论定吗?”岳父笑笑不说话。八仙说:“爹爹因为丁郎是外县人,是客人。如果论长幼,难道只有凤妹妹有个拳头大的穷酸女婿吗?”凤仙始终不高兴,脱下鲜艳的衣饰,把鼓拍扔给丫环,唱了一折《破窑》,声泪俱下。唱完拂袖而去,弄得满屋人都很不愉快。八仙说:“这丫头和从前一样任性。”就去追她,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刘赤水觉得很没面子,便告辞回去,走到半路,看见凤仙坐在路旁,叫他一起坐下。凤仙说:“你也是个男子汉,不能为床头人出口气吗?黄金屋自在书中,希望你好自为之!”又举起脚说:“出门时太急,荆棘刺破了鞋。我给你的东西在身边吗?”刘赤水拿出绣鞋,凤仙拿过来穿在脚上。刘赤水想要她那双旧鞋,凤仙笑笑说:“你真是个大无赖!谁见过自己的被子枕头之类,也要藏在身上的?如果你真爱我,有一件东西可以送给你。”便拿出一面镜子给刘赤水,说:“如果想见我,应当到书卷中去找,不然,我们就没有相见的时候了。”说完,就不见了。刘赤水只好惆怅地回去了。


一看镜子,凤仙正背对着他站在镜子里,看上去人好像是在百步之外。因为记得凤仙的嘱咐,便谢绝会客,关起门来专心读书。一天,刘赤水看见镜中人忽然现出正面,美美地想要笑的样子,于是对她更加珍爱。没有人的时候,就与镜中人相对而视。一个多月后,刘赤水发愤读书的志向逐渐消减了,到外面游玩,常常忘了回家。回来看见镜中人,满面愁容好像要哭起来,过了一天再看,就又像最初那样背对他站在那里:刘赤水这才明白,凤仙如此,都是因为自己荒废学业的缘故。于是,他开始闭门研读,昼夜不停,一个多月后,镜中人又面向外了。从此得到验证,每当有事荒废学业,镜中人就满面悲伤,连日苦苦攻读,镜中人就满面笑容。于是,他早晚都把镜子挂起来,如同对待老师一样。这样刻苦坚持了两年,一举考中。刘赤水高兴地说:“今天我可以面对我的凤仙了!”拿过镜子一看,只见凤仙弯着两道乌黑的长眉,微微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满脸喜色,好像就在眼前。刘赤水喜爱已极,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镜中人笑着说:“‘影里的情郎,画中的爱宠’,说的就是今天这样吧。”刘赤水惊喜地四下张望,凤仙已经站在他右边了。刘赤水拉着她的手,问岳父母生活起居,凤仙说:“我和你分别后,就不曾回家,自己住在山洞里,以此来与你共同分担清苦。”刘赤水去郡中赴宴,凤仙要求一起去,两个人同乘一辆车,人们对面都看不见她。后来要回家时,凤仙暗中与他商量,假装她是刘赤水在郡中娶的妻子。凤仙回到家中,才开始出来见客人,经营家务。人们都惊异于她的美丽,而不知道她是狐狸。


刘赤水是富川县令的学生,他去拜见县令。途中遇到了丁郎,丁郎热情地邀请他到家里去,款待得很周到。丁郎告诉他:“岳父母最近又迁到别处去了。我妻子回娘家,也快回来了。我一定寄信去,并把你高中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来祝贺。”刘赤水起先怀疑丁郎也是狐狸,后来详细打听他的家族,才知道他是富川县大商人的儿子。当初,丁郎有一次晚上从别墅回家,遇到水仙一个人在路上,丁郎见她美丽,就偷偷斜眼看她。水仙请求跟他一起走,丁郎非常高兴,把她带到书房,便与她同居了。水仙能从窗格子中进出,丁郎才知道她是狐狸。水仙说:“请您不要起疑心。我是因为您的诚实厚道,才愿意托身于您的。”丁郎非常爱她,竟然不再娶妻。刘赤水回到家中,借富人家的大院子为客人准备食宿,院子打扫得非常干净,却苦于没有帐幔可用。转天去看,只见陈设焕然一新。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人,带着礼品来到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挤满了街巷。刘赤水向岳父及丁郎、胡郎施礼,把他们请进屋内,凤仙迎母亲及两位姐姐进了内室。八仙说:“丫头今天富贵了,不怨我这媒人了吧。金钏、绣鞋还在吗?”凤仙找了出来还她,说:“鞋倒还是这双鞋,只是被上千人看破了。”八仙用鞋打她的背,说:“打你,把这记在刘官人身上。”于是,把鞋扔到火里,祝愿说:“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也代为祝愿说:“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拨火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于是,凤仙把灰捻在盘中,堆成十馀份,看见刘赤水过来,便托起来送给他,只见满盘绣鞋,都和原来的一样。八仙急忙走出来,把盘子推到地上,地上还有一两只绣鞋,她又伏下身去吹,绣鞋才没了。第二天,丁郎家因为路远,夫妇俩先回去了。八仙贪图和妹妹玩耍,父亲和胡郎多次催促,过午,她才从房里出来,和众人一起走了。


这些客人最初来时,气派很大,围观的人多得如同赶集。其中有两个强盗看见这样漂亮的女人,魂都飞了,于是商量要在途中劫持她们。察看他们离开村子了,就尾随在后面。相距不到一箭地,打马极力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到了一个地方,两边山崖夹道,车马行进稍慢,强盗乘机追上来,举刀大喊,人们都给吓跑了。强盗下马打开车帘一看,却是一个老太太坐在里面。强盗刚怀疑是误抢了美人的母亲,才抬头四顾,就被兵器砍伤了右臂,立刻被绑了起来。强盗定睛一看,两边并不是山崖,而是平乐城门,车中是李进士的母亲,从乡下回来。另一个强盗从后赶来,也被砍断了马腿,绑了起来。守城的士兵抓了他们去见太守,一审便招认了。当时正好有名大盗没抓着,一问,正好是他。第二年春天,刘赤水中了进士。凤仙怕招惹祸事,一概推辞了亲戚的祝贺。刘赤水也不再娶别人。他后来做了郎官,纳了一个妾,生了两个儿子。


异史氏说:唉!人情的冷暖,仙界和人间原来并无区别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只可惜没有要强的佳人,做出镜中的悲欢罢了。我愿有许许多多仙人,都把他们可爱的女儿嫁到人间,那么,贫穷的苦海中,就会少了许多痛苦的人了。


★342、佟客


[白话]有位姓董的书生,是徐州人,喜欢剑术,常常自以为很了不起。一次,他在路上偶然遇到一位客人,骑着驴和他同行。他与客人交谈,觉得对方谈吐很有豪气。问他姓名,回答说:“辽阳人,姓佟。”又问:“到哪里去?”佟客答:“我出门二十年,刚从海外回来。”董生说:“您遨游四海,见的人一定很多,曾见到过不寻常的人吗?”佟客问:“不寻常的人什么样?”董生于是说出自己爱好剑术,只恨没有不寻常的人传授。佟客说:“不寻常的人什么地方没有?但必须是忠臣孝子,才能够把法术传给他。”董生便坚称自己是忠臣孝子,马上拿出佩剑,弹剑作歌,又斩断路边小树,以炫耀佩剑的锋利。佟客捋着胡子微笑,又借剑来观看,董生把剑交给他。佟客接过来瞧了几眼说:“这是铠甲铁铸成的,被汗臭熏染,最为下品。我虽然不知晓剑术,但有一柄剑,很好用。”于是从衣襟下拿出一柄长一尺左右的短剑,用它来削董生的剑,脆如瓜瓠,顺手斜削,像削马蹄一样。董生非常吃惊,便请借剑一看,摸来摸去好久才还给佟客。董生邀佟客到他家做客,强留他住了两宿。请教剑术,佟客说他不懂。董生扶膝侃侃而谈,佟客只是恭敬地听着罢了。


夜已深了,忽然听见邻院里人声嘈杂。邻院是董生父亲居住之处,董生心中惊疑。靠墙细听,只听有人怒声喝道:“叫你的儿子快快出来受刑,就饶了你!”不一会儿,好像又加上了拷打,呻吟声不断传来,听声音真是他的父亲。董生拿起兵器想要过去,佟客阻止他说:“你这样去恐怕就活不成了,还是想个万全的办法吧。”董生惶然请教,佟客说:“强盗指名道姓叫你出去,必定要抓到你他们才甘心。你没有其他至亲骨肉,应该向妻子嘱咐后事,我去打开门,替你防备他们。”董生答应着,进去告诉妻子。妻子拉着他的衣襟哭泣。董生的勇气顿时没了,于是两个人上了楼,寻找弓箭,以防备强盗进攻。慌里慌张还没找到,就听佟客在楼檐上笑着说:“幸好强盗走啦。”用灯一照,佟客已经不见了。董生犹犹豫豫地走出来,就见到父亲到邻居家赴酒宴,打着灯笼才回来,只有院子里有些茅苫灰烬。这才知道佟客就是不同寻常之人。


异史氏说:忠孝是人的血性。自古以来,臣子不能为国君死难的,起初难道就没有提着兵刃慷慨前往的时刻吗?说起来都是因为一念之差而做错了事啊!过去,明代解缙和方孝孺相约为君王而死,而解缙后来自食其言,怎么能知道他们约誓之后,回到家里,不听妻子的哭泣声呢?


县里有一位捕快,往往几天不回家,妻子便与乡里的无赖通奸。一天,捕快回家,恰好碰见这年轻人从房中出来,他非常怀疑,苦苦盘问妻子。妻子不承认此事。后来,他从床头找到了年轻人丢下的东西,妻子一见羞得无话可说,只好长跪在地哀求他原谅。捕快非常生气,扔给她一条绳子,逼她上吊。妻子请求化妆打扮再死,捕快同意了。妻子于是进房梳理,捕快自己在外面喝着酒等着,一面不停地催骂。不一会儿,妻子身着漂亮衣服出来了,含着泪对他行礼说:“您真的忍心叫我死吗?”捕快气势逼人,斥责她去死。妻子返回房中,刚要把绳子打结,捕快扔掉酒杯喊道:“咳,回来吧!一顶绿帽子,也许压不死人。”于是,夫妇和好如初。这也是解缙一类的人物,一笑。


★343、辽阳军


[白话]沂水有个人,明朝末年被充军到辽阳。正赶上辽阳城被攻陷,他被乱兵所杀,头虽然砍断了,但还没死。到了晚上,有一个人拿着簿册来,按册上的名字清点群鬼。点到这个人时,说他不应该死,便叫左右随从把他的头接上,再把他送走。于是他们一起拿着头安在他的脖子上,一块儿扶着,只听风声簌簌,走了一段时间,就把他放下离开了。那人看看周围,认出是自己的故乡。沂水县令听说这件事,怀疑他是私自逃回来的。把他抓起来审讯,听到他讲了这件事,很不相信,又察看他的脖子上也没有断痕,就准备处死他。这人说:“我说的话没什么证据,但请大人暂且把我关在牢里。断头的事可能是假的,但辽阳城陷落不可能是假的。如果辽阳城完好无损,我再受刑也不晚。”县令接受了他的请求。过了数天,辽阳城陷落的消息传来,时间与这人所说的一样,于是县令把他释放了。


★344、张贡士


[白话]安丘人张贡士,患病在床,仰卧在床头。他忽然看见胸口有一个小人走出来,只有半尺高,身穿儒士的衣服,头戴儒士的帽子,做演员演戏的动作。唱的是昆山腔,音调清澈,说白自道姓名籍贯,和自己一模一样,所唱的内容,都是平生的遭遇。四出戏唱完,吟着诗就无影无踪了。张贡士还能记住戏的梗概,便向人讲述。


★345、爱奴


[白话]河间人徐生,在恩县教书。腊月初放假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老头,仔细地端详他说:“徐先生停课了。明年到哪里教书啊?”徐生说:“还在老地方。”老头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要聘请一位好老师,正托我到东疃去请吕子廉先生,但他已经接受了稷门某人的聘金。先生您如果肯屈就,酬金会比恩县多一倍。”徐生以已接受恩县聘请来推辞。老头说:“您真是守信用的人。然而,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我诚心地以一两黄金作为聘金,请您暂时留下教他,明年再另行商议,怎么样?”徐生同意了。老头下马呈上礼盒,并说:“我们村子距此不远。只是宅院狭小,喂养牲口有困难,请让仆人和马先回家去,我们慢慢走回去也行。”徐生依他所说,把行李放在了老头的马上。


徐生走了约三四里路,天已经黑了,才到了他家,门上嵌着门钉,安着兽环,俨然大族世家的模样。老头叫外甥出来拜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老头说:“我妹夫蒋南川,做过指挥使。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不是很笨,只是娇生惯养罢了。能够得到先生一个月的精心教导,一定会胜过十年。”不久,摆上酒宴,饭菜十分丰盛精美,而斟酒送菜,都是丫环仆妇来做。有一个丫环拿着壶站在旁边,年纪约十五六,风流标致,徐生暗自心动。酒宴结束,老头命人给徐生安排床铺,然后才告辞离开。第二天天还没亮,孩子就出来跟老师学习。徐生刚起床,就有丫环捧着毛巾来侍候梳洗,还是那个端壶的丫环。一日三餐,都是这个丫环送来。到了晚上,丫环又来打扫床铺。徐生问:“怎么没有男仆?”丫环笑着不答,铺好了被褥就走了。


丫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徐生与她调笑,她微笑没有拒绝,徐生便与她亲热起来。丫环告诉他:“我们家没有男子,外面的事都托付给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敬重先生,恐怕别的丫环不干净,所以让我来侍候。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恐怕被人发觉了,我俩都没面子。”一个晚上,他们睡过了头,被公子看见了,徐生非常惭愧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好夫人敬重先生,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告状,夫人急忙掩住了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只是告诫我不要在书房久留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感激夫人。然而公子不用心读书,徐生呵斥责备他,夫人就为他求情。最初还派丫环来传话,渐渐地就亲自出来,隔着门和先生说话,往往说着说着就流泪。并且每晚必问公子白天的功课。徐生很难忍受,变脸道:“既然放纵孩子懒惰,又要求孩子精于所学,这样的老师我当不了!请让我走吧。”夫人派丫环来认错,徐生才没走。自从来此教书,徐生每次想出去登高望远,都因为宅门紧锁不能出去。一天,他喝醉后心中烦闷,叫来爱奴询问。爱奴说:“没什么,是怕公子荒废学业。如果您一定要出去,只好请您晚上出去。”徐生生气地说:“我受人家几个钱,就应当在这里憋死?叫我晚上溜出去,上哪儿?我早就以白吃不做事为耻,酬金还在包袱里。”于是拿出黄金放在桌上,收拾行李要走。夫人从屋里出来,默不作声,只是用袖子捂着脸哭泣,让丫环送回黄金,打开门送他走。徐生觉得房门很窄,走了几步,阳光射进来,才发现自己身陷坟墓中,四面望去,一片荒凉,原来这里是一座古墓。徐生非常吃惊。然而心中感激夫人的情谊,于是卖了所赠的黄金,给坟培了土、植了树,才离开。


过了一年,徐生又经过那个地方,祭拜了坟墓才走。远远地看见施老头,笑着向他问候,并热情地邀请他。徐生心知他是鬼,但很想问一问夫人的近况,就和他一起进了村,买酒一起喝起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老头起身付了酒钱,便说:“我家离这不远,我妹妹正好回娘家来了,希望您能光临,为我祓除不祥之气。”出村走了几步,又有一处村落,叩门而入,为客人点上蜡烛。不久,蒋夫人从里面出来,徐生这才贴近看她,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美貌女子。夫人拜谢道:“我们是衰落的家族,门户萧条,先生施恩于泉下之人,真是无法报答。”说完,哭了起来。随后又叫来爱奴,对徐生说:“这个丫环,是我所喜爱的,今天把她送给你,姑且给你在客居中做个伴,一解寂寞。你有什么需要,她大致也会知道的。”徐生连连答应。过了一阵,兄妹一块离开了,留下爱奴侍候徐生休息。第二天,鸡叫头遍,老头就来催促整理行装上路。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好好服侍先生,又对徐生说:“从此以后你要更谨慎,我们的交往在人们看来很诡异,恐怕好事的人会造谣生事。”徐生答应着告别了他们,与爱奴同骑一匹马走了。到了教书的地方,两人单独住一间屋子,一同生活。有时客人来,爱奴也不躲避,别人也看不见她。徐生偶有什么愿望,念头刚滋生,爱奴就替他办好了。爱奴又会巫术,一按摩,疾病就能痊愈。清明时节,徐生回家,到了墓地,爱奴告辞下马。徐生嘱咐她代为感谢夫人,爱奴说:“好。”就隐入地下了。几天以后,徐生回来,刚准备展谒坟墓,只见爱奴打扮得很漂亮坐在树下,于是一起出发。这样一年到头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徐生想带爱奴一同回家,爱奴执意不肯。年底,徐生辞了课馆回家,相约以后再见。爱奴送他到以前坐过的地方,指着石堆说:“这是我的墓。夫人没出嫁时,我就服侍她,死后葬在这里。如果你再经过这里,烧炷香悼念我,咱们就能相见。”


辞别爱奴回到家后,徐生十分想念她,就诚心诚意地到坟上去祝告,却毫无反应。于是,徐生买了棺材,挖开坟墓,想把爱奴的尸骨带回家去安葬,以寄托自己的眷恋之情。坟墓打开后,徐生进去,见爱奴面容与活着一般,肌肤虽然没有腐烂,衣服却化成了灰,头上的玉饰金钏,都像新制的一样。又看她腰间,缠着几锭黄金,便都卷了放在怀中。这才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尸体上,抱着放在棺材里,租了车载回家去。徐生把棺材停放在别的房子里,盖上绣花的衣裳,自己睡在旁边,希望能有灵验。一天,爱奴忽然从外面进来,笑着说:“盗墓贼在这里!”徐生惊喜地慰问她,爱奴说:“近来随夫人去东昌,三天后回来一看,房舍已空。过去承蒙您多次邀请我,之所以不肯相从,是因为从小受夫人大恩,不忍远离她。现在你既然把我劫来了,就赶快安葬吧,这就是你的恩德了。”徐生问:“古人有百年之后又复生的,如今你的身体还和生前一样,为什么不效仿别人再生呢?”爱奴叹道:“这都是有定数的。世间传说的灵迹,多半是人幻想出来的。想要再起来走动,又有什么难?只是不能像活人一样,所以也不必那样做了。”于是打开棺材进去,尸体马上自己起来了,亭亭玉立,十分可爱。伸手向她怀中探摸,则冷若冰霜。爱奴还要入棺再躺下,徐生竭力阻止。爱奴说:“我从前蒙夫人宠爱,主人从西域回来,得黄金数万,我偷偷拿了,她也不怎么追问。后来临死时,没有什么亲属,就藏在身上殉葬。夫人痛惜我早死,又拿了些宝物入殓。我的身体之所以不腐烂,不过是得了黄金珠宝的馀气而已。如果在人世,哪能保持长久呢?如果你一定要我这样,那么切记不要强迫我吃喝,倘若灵气一散,游魂也就消失了。”徐生于是建了一所好房子,与爱奴一同居住。爱奴言谈笑语跟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喝不休息,不见生人。过了一年多,徐生饮酒微有些醉,拿起剩酒强行灌她,爱奴立刻倒在地上,口中流出血水,过了一天,尸体已经腐变。徐生悲悔不及,厚葬了爱奴。


异史氏说:夫人教育儿子,与人世无异,而她对待老师却多么周到啊!真是个贤明的人啊!我觉得美艳的尸首不如风雅的鬼,却因为穷酸秀才的庸俗莽撞,致使灵物不能享受她的天年,真是可惜!


章丘朱生,一向刚毅耿直,在某贡士家开馆授课。每责备弟子,内眷就派丫环替孩子开脱,朱生不听。一天,贡士内眷亲自到窗外,与朱生说情。朱生十分生气,拿起界方大骂着出来。妇人害怕便跑,朱生追她,从后面横击臀部,打在肉上发出“叭叭”的声音。太可笑了!


长山县有一个人,每请老师,一定要以一年酬金,核实一年之中实上的课时,计算出每一天该得多少钱,又把老师离开书房、回到书房的日子详细记录下来,到了年末,则一块按日子计算酬金。马生在他家教书,开始见这人拿着算盘来,知道了缘故很是惊异。转而暗生一计,反怒为喜,听任他反复计算而不和他计较。东家很高兴,坚持请马生订第二年的契约。马生托辞拒绝后,有意推荐了一位脾气古怪的人来代替自己。等到这位先生来教书时,动辄破口大骂,东家没办法,只好忍受着。年底,东家拿着算盘来了。先生勃然大怒,姑且听他计算。东家又把路上花去的时间全算给先生,先生不接受,拨过算珠算给东家。两人争执不清,动手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脸肿,只好对簿公堂了。


★346、单父宰


[白话]青州有个人五十多岁了,续娶了一个年轻妻子。他的两个儿子怕他再生儿子,乘他酒醉,偷偷地把他的睾丸割了去,再用药粉敷上。父亲酒醒后发觉,借口有病没有提此事。过了很久,伤口渐渐愈合了。有一天,他与妻子同寝,刀口裂开,血流不止,不久就死了。妻子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告到官府。官府捉拿了他的两个儿子,一用刑果然招认了。长官惊异地说:“我今天变成了‘单父宰’了!”随后,把两个儿子处死了。


淄川县有个王生,娶妻一个多月就休妻。妻子的父亲告到官府。当时淄川县令是辛公,审问王生为什么要休妻。王生答道:“原因不好说。”辛公再三催问,王生回答:“因为她不能生育。”辛公说:“真荒唐!过门刚一个多月的新媳妇,怎么知道她不能生育?”王生忸怩了很久,才告诉辛公:“她的阴户长得很偏。”辛公听后笑道:“这就是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啊。”此则可与单父宰并传,付之一笑。


★347、孙必振


[白话]孙必振渡江,正赶上大风暴雨,渡船摇荡不停,同船人万分恐惧。忽然看见一位身穿金甲的神人立在云中,手持金字牌,给下面的众人看。大家都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孙必振”三字,非常真切。众人对孙必振说:“一定是你有罪要遭到上天的惩罚,请你自己上一条船去,别连累了大家。”孙必振没说话,众人不等他回答,看见旁边有一条小船,就一齐把他推到小船上去。孙必振登上小船,回首一看,前面那条船已经翻沉在江中了。


★348、邑人


[白话]县里有个乡下人,一向不守规矩。一天,早晨起来,有两个人把他捉了去。来到集市前,看见一个屠夫把半头猪悬挂在架子上,那两个人便极力推挤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猪肉合在了一起,那两人就径直离开了。不久,屠夫开始卖肉,操起刀来切割,他便感觉切一刀痛一下,直痛到骨头里。后来有位邻居老人来买肉,与屠夫苦苦争讲价钱高低,一会添油,一会搭肉,一片片碎着割,更是苦不堪言。肉卖完了,他才找到路回家,到家时,已经快上午七八点了。家人认为他起床晚了,他就详细地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叫了邻居来问,老人买肉刚回来,说到买肉的片数、斤数,丝毫不差。仅仅一个早晨,这人已经受了一次凌迟的处罚,这事真是奇异呀!


★349、元宝


[白话]广东临江山崖险峻的岩石上,常有元宝嵌在上边。崖下波涛汹涌,舟船无法停靠。有人划着桨靠过去摘元宝,元宝却牢牢嵌着,拿不下来,如果有人命中该得到元宝,则一摘就能摘下,回头再看,那个地方又会生出一个元宝。


★350、研石


[白话]王仲超讲:洞庭君山中有座石洞,洞高可以容船进出,洞里黑暗,深不可测,湖水从这里流进流出。我曾经带着灯烛乘舟入洞,看到两壁都是黑色的石头,颜色如漆一般,按上去很柔软。用刀割下去,像切豆腐干,可以随意制成砚。出了洞,石头见了风就凝固得比其他石头都硬。试着用它来研墨,效果非常好。商船游船从这里往来的很多,洞中有上好的石头,却不知拿来用,也是要依赖探胜好奇的人欣赏并称扬才行啊。


★351、武夷


[白话]武夷山有一处千尺高的峭壁,人们常在那下面拾到沉香木、玉块。太守听说了这件事,率领数百人制作云梯,准备登上山顶去看看这个奇异的事情,经过三年云梯才制成。太守登上去,快要到顶时,只见一只大脚伸下来,脚上的拇指比捣衣棒还粗,听到上面大声说:“不下去,就要堕下去了!”太守大吃一惊,急忙下去。才到地上,云梯的架子像朽了一样折断了,从上到下全部坠落下来。


★352、大鼠


[白话]明朝万历年间,宫中发现一只大老鼠,长得和猫一般大,祸害得很厉害。宫中遍求民间好猫捕捉制服它,却反被老鼠吃了。恰好这时外国进贡来一只狮猫,周身毛白如雪。宫人抱着猫放进有大老鼠的房间里,关上门,暗暗地观察它。狮猫蹲了很久,大老鼠警觉地从洞穴中出来,见到狮猫,怒气冲冲地向狮猫奔来。狮猫避开它跳到桌子上,老鼠也跳到桌子上,狮猫又跳下去。如此跳上跳下,不下百次。大家都认为狮猫胆小,没有什么能耐。不久,大老鼠的跳动渐渐慢下来,大肚子一鼓一鼓地好像在喘息,就蹲在地上稍稍休息。狮猫立刻飞快地跳下来,爪子抓住大老鼠的顶毛,一口咬在它的脖子上,它们翻来覆去地争斗,狮猫“呜呜”地吼着,老鼠“啾啾”地叫着。宫人赶快开门去看,只见大老鼠的头已经被狮猫咬碎了。至此,人们才明白,狮猫避开老鼠,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等待大老鼠疲惫。你出来我就回去,你回去我就出来,狮猫用的是这种计谋啊。啊!勇而无谋逞能的人,和这只大老鼠有什么区别!


★353、张不量


[白话]有一个商人,一天来到直隶地界时,忽然下起了大雨冰雹,他便趴在庄稼地里避雨。听到空中有人说:“这是张不量的田,不要伤了他的庄稼。”商人心想,张氏既然“不良”,为什么反倒要佑护他呢?雹子停了,商人进了村子,查访那个姓张的人,并问他取名的含义。原来,张不量一向富裕,积存了很多粮食。每年春天贫民都来借贷,秋天还粮时,张家不计较还回多少,都照样收进,从来不用斗斛来量,因此,人们称他为“不量”,不是“不良”。大家赶到田里察看,只见别人田里的庄稼被雹子打得如乱麻一般,只有张家的田里庄稼完好无损。


★354、牧竖


[白话]有两个放牧的孩子走进一座山里,到了一个狼洞前面,发现洞里有两只小狼崽,他们一合计,就一人抓了一只。然后两人各爬上一棵树,两树相距约有几十步远。不久,大狼回来了,进洞一看,小狼不见了,立即显出焦急的样子。这时,一个小孩在树上扭小狼的爪子、耳朵,故意让它嗥叫,大狼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就发疯地直奔到树下,一边嗥叫一边抓树想爬上去。另外一个小孩又在另一棵树上弄得小狼叫得厉害,大狼停下嗥叫,四下观望,才发现了那棵树上的小狼,于是丢下这里,奔到那棵树下,像刚才一样奔跑嗥叫。这时先头那棵树上的小狼又叫,大狼又转身奔回来。口中不停地嗥叫,脚下不停地奔跑,往返几十次以后,奔跑速度渐渐慢下来,叫声也渐渐小了,最后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久久不动。小孩下树一看,大狼已经断气了。


现今有种强横的汉子,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按着剑,好像要与人搏斗,把人吞掉,触怒他的人,却关上门自己走开了。汉子声嘶力竭,却没有对手,岂不心中畅快而自以为英雄?却不知这只是一种禽兽的威风,人们故意戏弄他,为了好玩而已。


★355、富翁


[白话]有位富翁,生意人多向他借钱。一天,他外出,有一个年轻人跟在他的马后面,问他有什么事,原来也是来借本钱的。富翁答应了。到了富翁家里,正好桌上有几十枚铜钱,年轻人就用手摞钱玩,把钱堆垛成高高低低的好几摞。富翁于是谢绝了年轻人的请求,没有借钱给他。有人问富翁是什么缘故,富翁说:“这个人一定好赌博,不是正经人。他熟悉的技能,不知不觉地就从手脚上表现出来了。”查访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果然爱赌博。


★356、王司马


[白话]新城王霁宇大司马镇守北部边关时,曾经让匠人铸造了一把大刀,刀宽超过一尺,重三百斤。王司马每次巡察边防,就派四个人扛着这把大刀。仪仗扈从走到哪里,就放在地上,故意让北方人来拿刀,但他们用尽力气也移动不了这把刀。王司马又暗地里让人用桐木照大刀样子做了一把,宽窄大小没有不同,刀上贴上银箔,他拿着,时常在马上挥舞。北方各部落看见,没有不震惊、害怕的。王司马又在防区边界移栽芦苇作为界墙,横向延伸十多里,如同屏障,扬言说:“这是我的长城。”北方兵马一到,就全拔了烧掉。过后王司马又重新栽上。这样烧了三次,就把炮石火药埋在芦苇下面,北方兵一烧芦苇,火药炮石立刻爆炸,北兵死伤很多。北兵逃走以后,王司马又像从前一样设置苇墙。北方兵远远望见苇墙就马上退走,因此,北方兵对王司马折服得犹如对待神灵一般。后来,王司马因年老辞职回家,边塞又传来敌人侵犯的警报。朝廷又召他去镇守,这时王司马已经八十三岁,便到皇帝面前极力推辞。皇帝安慰他说:“只是麻烦你躺在那里治理就行了。”于是,王司马又到了边塞。每到一处防地,他就卧在军帐中。北方兵听说王司马来了,都不相信,于是假装来讲和,以验证消息真伪。北方兵打开军帐的帘子,见王司马坦然躺在床上,都望着床榻跪拜,畏惧地退兵而去。


★357、岳神


[白话]扬州一位姓提的同知,晚上梦见岳神召见他,言辞神色都十分愤怒。他抬头见一个人侍候在神的旁边,为他说了点好话。醒来之后,他对这个梦很厌恶。他一早就来到东岳庙,在神像前默默祈祷,希望消灾。出了庙门,看到药店里有个人,很像梦里见到的那个人。一问,知道他是医生。提同知回到家里,突然得了病,特地派人去请那个医生。医生到了之后就开方抓药,晚上吃了药,半夜就死了。有人说:阎罗王和东岳天子,每天派男女侍者十万八千人,分散到天下做巫士、医生,叫做勾魂使者。用药的人不能不考察一下啊!


★358、小梅


[白话]蒙阴的王慕贞,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有一次,他偶然到江浙一带游历,遇见一个老太太在路上哭,就上前问她怎么回事。老太太说:“先夫只留下一个儿子,如今他犯了死罪,谁能把他救出来呢?”王慕贞一向大方讲义气,就记下老太太儿子的姓名,拿出口袋中的钱替他活动,最终为他开脱了罪责。这个人出狱后,听说是王慕贞救的自己,茫然不解其中的缘故,他打听到王慕贞住的旅馆,就过去感激涕零地向他道谢,并问为什么救他。王慕贞说:“没什么,是可怜你母亲年老罢了。”那人一听大惊,说:“我母亲去世很久了。”王慕贞也觉得奇怪。到了晚上,老太太来道谢,王慕贞责怪她说谎。老太太说:“实不相瞒,我是东山的老狐狸。二十年前曾与这个孩子的父亲有过一夜之情,因此不忍他绝后,以致在阴间挨饿。”王慕贞听了肃然起敬,再想问她几句话,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先前,王慕贞的妻子贤淑好佛,不食荤酒,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悬挂观音像,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天天在里面焚香祷告。那观音很灵验,托梦告诉她,教她趋利避害,因此家中大小事都由她决定。后来,王妻生病,病重时,让人把床铺移到那间屋中,又另外铺设了绣花被褥在内室,关上门,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王慕贞因此很疑惑,又见她病得迷迷糊糊,不忍违背她的意思,伤她的心。王妻卧病两年,厌恶嘈杂的声音,常把人赶走,独自睡觉。王慕贞暗中去听,好像她在和人说话,打开门看时,又没声音了。王妻在病中没有别的顾虑,只是有个十四岁的女儿,她天天催人准备嫁妆,要把女儿嫁出去。女儿出嫁后,王妻把王慕贞叫到床边,拉着他的手说:“今天要永别了!我刚病的时候,菩萨告诉我,我本来命中注定是要快死的,放不下的是,女儿还没出嫁,因此,菩萨赐给我一些药,让我拖些时日等着。去年,菩萨要回南海,让案前侍女小梅留下来侍候我。现在我快死了,我这薄命人又没生儿子。保儿是我疼爱的,恐怕你再娶了妒悍的女人,使他们母子无所依靠。小梅姿容秀美,性情温和,就把她娶过来做填房吧。”原来,王慕贞有一个妾,生了一个儿子,名叫保儿。王慕贞因妻子言谈荒唐,就说:“你一向敬重菩萨,现在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是亵渎了菩萨吗?”王妻说:“小梅服侍我一年多,我们已经不分彼此,我已经央求她答应这件事了。”王慕贞问:“小梅在哪儿?”答:“屋里的不是吗?”王慕贞刚想再问,妻子已经闭上眼睛死去了。


王慕贞夜里守灵,听见屋里隐隐约约有哭泣声,大为惊骇,怀疑是鬼。叫来几个丫环侍妾打开锁一看,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漂亮女郎,穿着孝服坐在屋里。众人以为她是神,一齐围着叩拜,小梅止住泪水,扶起大家。王慕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只是低着头而已。王慕贞说:“如果亡妻的话是真的,就请你走上厅堂,受儿女的叩拜。如果不行,我也不敢妄想,使自身招来罪过。”小梅羞羞答答地走出房门,登上北面的厅堂。王慕贞叫丫环摆了一个朝南的座位让她坐下,王慕贞先拜,小梅也回拜了他;下面就按长幼尊卑的次序伏下叩拜,小梅神色端庄地接受拜见;只有小妾出来拜见时,她才起来扶起她。自从王妻患病在床,丫环仆人们懈怠苟且,家政废弃已久。众人参拜完了,都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小梅说:“我感激夫人的盛情,决定留在人间,夫人又把大事托付给我,你们各人应当洗心革面,为主人效力,从前的过错,就一概不再追究,否则,不要以为家中没人管事!”大家一起望着座上的小梅,真如悬挂的观音像一样,时时被微风吹动。听到她的话,心里更害怕,便齐声答应。于是,小梅吩咐安排丧事,一切都井井有条,因此,家中大小奴仆没有敢偷懒的。小梅整日忙着照管家里家外各种事务,王慕贞做什么,也先问过她然后再去办,他们虽然一天见几次面,却并不谈一句私房话。


妻子殡葬以后,王慕贞想履行以前的约定,却不敢直接和小梅说,就嘱咐小妾去稍稍示意一下。小梅说:“我答应了夫人的恳切嘱托,从情理上讲,是不能推辞的,但是婚姻大礼不能草率。年伯黄先生,位尊德重,能求他来主持婚礼,那我一定唯命是从。”当时,沂水的黄太仆正辞官闲居在家,他是王慕贞父亲的朋友,两家交往密切。王慕贞马上亲自去见黄老先生,把实情告诉了他。黄老先生觉得很奇怪,当即与王慕贞一同来到王家。小梅知道后,立刻出来拜见。黄老先生一见,惊为天人,谦逊地不敢答应主持婚礼,随即送来一份厚厚的贺礼,婚礼完毕才回家去。小梅送给他枕头、鞋,如同孝敬公婆一样,从此,两家交往更加亲密。结婚以后,王慕贞总因为小梅是神女,亲热中也带着拘束,还时常打听菩萨的起居。小梅笑着说:“你也太愚迂了,哪有真正的神仙下嫁到尘世的呢?”王慕贞再三追问她的来历,小梅说:“不必问那么多,既然认为我是神仙,那就早晚供奉,自然会没有灾祸。”


小梅对待下人很宽宏大量,不笑不说话。但是下人们戏耍时,远远见到她,便马上不出声了。小梅笑着告诉他们:“难道你们大家还以为我是神吗?我是什么神仙!我其实是夫人的姨表妹,从小相好,姐姐病中想念我,暗中叫南村王姥姥接我来。但因天天接近姐夫,有男女之嫌,所以假托为菩萨的侍女,关在屋里,其实哪里是什么神仙。”众人还是不相信,但天天侍候在她身边,见她的举动,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谣言就渐渐平息了。即使如此,那些顽劣的仆人、懒惰的丫环,王慕贞一向用鞭子打也改不了的,小梅一说,没有不乐于遵从改正的。都说:“我们自己也不明白。也不是怕她,只是一看她的样子,心就自然而然软下来了,所以也不忍心违背她的吩咐。”因此,家中各种事情都重新兴办起来。几年时间,田地扩大,仓库里存了万石粮食。


又过了几年,小妾生了个女儿。小梅生了个儿子。儿子生下时,左胳膊上有个红点,因此叫小红。满月时,小梅让王慕贞摆上丰盛的酒席,邀请黄老先生赴宴。黄老先生送了很厚的贺礼,只是推辞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出远门。小梅派了两个老仆妇强去邀请,黄老先生才到来。小梅抱着孩子出来,露出左胳膊给黄老先生看,以示给孩子取名之意,又再三问这孩子的吉凶祸福。黄老先生笑着说:“这是喜红,可以增加一个字,名字叫喜红吧。”小梅很高兴,又出来叩谢。那天,鼓乐声充满庭院,亲戚、贵客纷至沓来。黄老先生住了三天才回去。


一天,门外忽然有车马来,迎小梅回娘家去。十多年来,与小梅娘家从没有来往,人们纷纷议论,而小梅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她梳洗打扮完,把孩子抱在怀里,要王慕贞送她,王慕贞只好依她。大约走了二三十里路,路上寂静无人,小梅停下车,叫王慕贞下了马,避开别人对他说:“王郎王郎,我们聚短离长,你说可悲不可悲?”王慕贞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小梅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王慕贞答:“不知道。”小梅说:“你在江南救过一个死刑犯,有这回事吗?”王慕贞说:“有。”小梅说:“在路上哭的人是我母亲,为感谢你的恩情,一心要报答你,于是,借夫人好佛的机会,假托是神仙,实际是用我来报答你。如今幸好生了这个孩子,这个心愿已了。我看你的坏运气要来了,这个孩子在家,恐怕不能养大,所以借口回娘家,来解救孩子出危难。你要记住,家中有人死时,一定要在早晨公鸡叫第一遍时,到西河柳堤上,看见有挑着葵花灯来的人,就拦住他苦苦哀求,可以免去灾祸。”王慕贞说:“好。”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小梅说:“不能预先定下来。你要牢记我的话,再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临别时,互相拉着手,伤心地流下泪来。随即,小梅上了车,车子走得快如风。王慕贞望着望着就不见了,这才返回家中。


过了六七年,小梅音信全无。忽然,乡里流行瘟疫,死了很多人,家中一个丫环病了三日死了。王慕贞想起小梅往日的嘱咐,很留心此事。当日和客人饮酒,大醉后睡着了。醒来时听到鸡叫,急忙起来赶到堤头,见灯光闪烁,那人恰好已经过去了。王慕贞急忙去追,只隔百步左右,却愈追愈远,渐渐就看不见了,他懊悔地回到家。几天后,王慕贞突然生病,不久就死了。王氏家族里很有一些无赖之徒,一起欺侮王家孤儿寡母,公然伐取庄稼、树木,王家一天比一天败落。过了一年,保儿又死去,一家更没有人主持。族里人更加横行霸道,他们瓜分田产,圈里牛马也被抢掠一空。又想瓜分宅院,因为王慕贞的妾住在这里,于是便有几个人来,强行要把她卖掉。妾舍不得自己的小女儿,母女相拥痛哭,惨状惊动四邻。


正在危急之时,忽听门外有轿子抬进来,大家一看,却是小梅拉着一个小男孩从车中出来。小梅四面一看,人乱纷纷的如集市,就问:“这是些什么人?”妾哭着告诉了她所发生的一切。小梅脸上立刻惨然变色,便叫跟来的仆人关门下锁。众人想反抗,手脚却不听使唤。小梅叫人把他们一个个都绑了,拴在廊下的柱子上,一天只给三碗稀粥。小梅马上打发老仆人跑去告诉黄老先生,然后走进内室痛哭。哭完,对妾说:“这都是天数。本想上个月回来,恰好母亲病了,耽误了些时间,才有了今天的情景。不想转眼间这里已是人去屋空。”问到原来的仆妇丫环,已经都被族人抢去了,又哭了一场。过了一天,仆人丫环听说小梅回来了,都自己偷着跑回来,相见之下,又痛哭流涕。被绑的族人,都说小梅的孩子不是王慕贞的亲生骨肉,小梅也不辩解。不久,黄老先生来到了,小梅领着儿子出来迎接。黄老先生握着孩子的手臂,便捋起左袖,见红痣清清楚楚,便袒露给大家看,以证明确是王慕贞的儿子。于是,黄老先生便仔细审查丢失的东西,登记在簿册上,亲自去拜见县令,请县令拘捕无赖族人,各打四十大板,枷起手脚关押起来,并严命追回失物。没几天,田地牛马,统统物归了原主。黄老先生要回家了,小梅拉着孩子哭拜说:“我不是世间人,叔叔是知道的。现在,我把这个孩子托付给叔叔了。”黄老先生说:“我老头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不为他做主。”黄老先生回去后,小梅安排完家事,把儿子托付给妾,便准备祭品去为丈夫扫墓,过了半天时间,还不见回来。派人去看,祭品还摆在那里,人却不知去向了。


异史氏说:不断绝人家后嗣的人,人家也不断绝他的后嗣,这是人事,实际也是天意。至于座中有好友,车马、皮衣可以共用,等到坟上长了隔年的草,妻子儿女遭受凌侮,那原来同车的朋友就会避之唯恐不及了。不忍忘却好朋友,感激亡友的恩德而一心图报,这是什么人啊!是狐狸呀!假若你有钱,我愿做你的家臣,为你理财。


★359、药僧


[白话]济宁有个人,偶然在野寺外,见到一个游方的僧人,向着太阳在捉虱子,手杖上挂着一只葫芦,好像个卖药的。于是,这个人开玩笑说:“和尚也卖房中春药吗?”僧人回答:“有。弱的可以变强,细小的可以变粗壮,服后立即见效,不必等上一宿。”这人一听很高兴,立刻向僧人求买此药。僧人解开僧袍一角,拿出一丸药,如同小米粒大小,让这人吞吃了。过了约半顿饭时间,这人的下部暴长,过了一刻自己一摸,比原来大了三分之一。此人心中还不满足,偷偷看着和尚起身上厕所,私自解开僧袍,抓了两三丸一起吞下去。过不多久,觉得皮肤像要裂开,筋像抽了起来,脖子也缩了,腰也弯了,而阴茎却还不停地长。他非常害怕,却没有办法。僧人回来后,看到他的样子,吃惊地说:“你一定偷吃了我的药!”急忙给他一丸药,吃后才觉得下部不再长了。他解开衣服一看,下部几乎和两腿呈三足鼎立之势了。这个人缩着脖子,蹒跚着走回家去,父母都认不出他来了。从此以后,他成了个废人,每天躺在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


★360、于中丞


[白话]于成龙中丞,巡查部属到了高邮。恰好一家豪绅将要嫁女儿,嫁妆丰厚,夜里却被贼人全部偷光了,高邮刺史无计可施。于公命令把各城门都关上,只留一个门放行人出入,派吏目守门,严密搜查进出人所带的东西。又出告示,让全城人各自回家,等候第二天查点搜寻,一定要找到赃物所在。于公又暗中嘱咐守城的人:如果有人由城门再三出入,就抓起来。过了中午,抓到两人,除了一身衣服之外,并没有带任何东西。于公说:“这是真正的盗贼。”二人不住狡辩。于公叫人解开他们的衣服搜查,见他们的衣服里又穿着两套女人衣服,都是嫁妆里的东西。原来,盗贼害怕第二天的大搜查,急于转移赃物,而东西太多难于一下带出,因此偷偷地带在身上而频频出入城门。


还有一次,于公做县令时,到邻县去,一大早经过城外,见两个人用床抬着病人,上面盖着大被,枕上露出头发,发上插着一股凤钗,侧卧在床上。有三四个健壮的男人左右跟随着,不时轮番用手去塞被子,压在病人身下,好像是怕风吹进去。不一会儿,就放在路边休息,又换两个人再抬。于公走过后,派差人回去问他们,他们说是妹妹病危,要送回妹夫家去。于公走了二三里,又派公差回去,看他们进了什么村子。公差尾随着他们,到了一个村子的房舍前,见两个男子迎接他们进去了。公差回来报告给于公。于公问那个县的县令:“城中有没有发生盗劫案?”县令说:“没有。”当时官吏考核很严,官员和老百姓都不敢提到盗贼,因此,即使被盗贼劫杀了,也忍痛不敢报官。于公住进宾馆后,嘱咐仆人仔细查访,果然有一家富人被强盗闯入家中,用烙铁折磨死了。于公叫那被害人的儿子来,盘问事情的经过。被害人的儿子开始怎么也不承认有此事。于公说:“我已经替你抓到强盗了,没有别的意思。”被害人的儿子才叩头痛哭,请求于公为死者报仇雪恨。于公入关求见县令,派强壮的差人在四更出城,直至那家村舍,捕到八个人,一审便招认了。问那病妇是谁,盗贼供认:“那夜一起在妓院,因此与妓女合谋,把赃金放在床上,让她躺在床上抱到贼窝再瓜分。”人们都佩服于公的神明。有人问他是怎么侦破这个案件的。于公说:“这很容易,只是人们不留心罢了。哪里有少妇躺在床上,却容许别人把手伸到被底的。而且时常换人来抬,样子很沉,又在两边保护着,就知道其中一定藏着东西。如果真是病妇昏迷不醒地回来了,一定会有妇人在门口迎接,现在却只见到男人,并且不吃惊,也不问一声,因此断定他们是盗贼。”


★361、皂隶


[白话]明朝万历年间,历城县令梦见城隍要人去服役,就把八个差人的姓名书写在简牒上,在庙中焚化。到了晚上,八个差人都死了。庙东有个酒店,店主原来与一个差人有些交情。正好那夜差人来买酒,店主问:“招待什么客人呀?”那差人说:“一同工作的朋友很多,买一瓶酒一起叙叙。”第二天天明,见了其他的差人,才知道那人已经死了。店主进到城隍庙,打开庙门,见到酒瓶还在,酒还是那么多。回家看差人给的钱,都是纸灰。县令塑了八个差人的像放在庙里。其他差人每被差遣,都要先来致祭他们才行,否则,一定会受到县令的责罚。


★362、绩女


[白话]浙江绍兴有位寡老太婆,夜里纺线,忽然一个年轻女子推门进来,笑着说:“老妈妈不累吗?”看这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容貌秀美,衣着炫丽。老太婆吃惊地问:“姑娘从哪儿来?”女子说:“我可怜你一个人孤单,来陪伴你。”老太婆怀疑她是从侯门大家逃出来的,再三追问。女子说:“老妈妈别害怕,我和你一样,都是孤身一人。我喜欢你洁净,所以来了,免得两人都孤孤单单的,这不好吗?”老太婆又疑心她是狐狸,犹疑着不作声。女子竟然自己上床,替老太婆纺起线来,说:“老妈妈不用担心,这些活计,我也很会做,一定不会增加你的负担。”老太婆见她温存可爱,也就安下心来。


夜深了,女子对老太婆说:“我带来的被褥,还在门外,麻烦你出去上厕所时,顺便拿进来。”老太婆出去,果然拿回一包被褥。女子解开被褥放在床上,不知是什么质地的绸缎,香滑无比。老太婆也铺开自己的布被褥,与女子同床。女子刚解开衣服,一股奇特的香气充满房中。睡下后,老太婆暗想:遇到这样的漂亮女子,可惜自己不是个男人。女子在枕边笑着说:“老妈妈七十岁了,还想入非非吗?”老太婆说:“没有呀。”女子说:“既不是想入非非,怎么想做男子呢?”老太婆更觉得她是狐狸,非常害怕。女子又笑着说:“想做个男人,心里怎么又怕我了?”老太婆更害怕,两腿抖得床都跟着摇起来了。女子说:“哎呀!就这么大的胆子,还想做男人呢!实不相瞒,我是仙女,但不是来祸害你的。只要你不乱说,保你衣食不愁。”老太婆早上起来便跪拜在床下。女子伸出手臂扶她起来,她手臂上的皮肉细腻如洁白的香脂,散发着香气,刚一接触到,立刻觉得身上很松快。老太婆心动,又想入非非。女子嘲笑她说:“老婆子才止住战栗,心又想到哪儿去了!如果你是个男人,一定会为情死的。”老太婆说:“我若真是个男人,今晚哪能不死呢!”从此,两人相处十分融洽,每天一同纺线织布。看看女子纺出的线,又匀又细又光亮;织成布,光洁如同锦缎,卖价比平常的布高三倍。老太婆每次出门,就从外面关紧门,有来探访她的,都在别的屋子里应酬。过了半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后来,老太婆渐渐把这事透露给亲戚朋友,同村的姐妹们都托老太婆引见。女子责怪她说:“你说话不谨慎,我不能再在这里长住了。”老太婆后悔失言,深深自责。但是,要求见女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甚至还有以权势逼迫老太婆的。老太婆哭着向女子说明,女子说:“如果是一些姐妹,见也无妨,只恐怕有不正派的人,难免会受到侮辱。”老太婆又一再哀求,女子才答应了。第二天,一些老太婆、小姑娘都拿着香烛来拜见,一路络绎不绝。女子感到厌烦,不论贵贱,都不与她们交谈,只是默默地端坐在那里,听任她们参拜。乡中一些年轻人听说她的美貌,都神魂颠倒,老太婆一律拒绝他们求见。


有位姓费的书生,是城里名士,他听说了这件事,尽其家产,用重金买通老太婆。老太婆答应了他,替他请求女子接见。女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责备她说:“你把我卖了!”老太婆立刻伏在地上说了经过。女子说:“你贪图他的钱财,我感念他的痴情,可以见他一面。但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老太婆又伏地叩头。女子约定第二天见面。费生听了,非常欢喜,拿着香烛前来,进门先施大礼。女子在帘子里和他说话,问:“你破费家产来见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费生说:“实在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像王嫱、西施那样的美女,只是听说而已,如果你不因我愚顽而嫌弃我,使我得以开阔一下眼界,看一下你的容貌,我就满足了。至于祸福吉凶自有定数,我并不想知道它。”忽然,只见布帘之中出现女子的面容,光彩四射,翠眉朱唇,清清楚楚,好像没有布帘相隔一样。费生神魂飘荡,不觉俯身下拜。拜完起身,只见布帘沉沉,只能听见声音,再见不到人了。费生暗自惆怅,恨自己没能见到女子的下半身,忽然看见布帘下面翘着一双穿着绣鞋的小脚,瘦小不足一掌长。费生又拜下去。帘中说:“你回去吧!我身体疲倦了!”


老太婆把费生请到别的屋里,烹茶招待他。费生题了一首《南乡子》在墙上: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馀香死亦甜。


题完就走了。女子看过费生的题词后,很不高兴,对老太婆说:“我说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今天看,果然如此。”老太婆趴在地上叩头,请求原谅。女子说:“错不全在你身上。我一时不慎堕入情障,把容貌让人看了,才遭到淫词的亵渎,这都是我自找的,你又有什么过错?如果我不赶快离开这里,恐怕会身陷情网之中,历劫难出了。”于是把衣被打成包裹,就走了。老太婆追着挽留她,一转眼她就不见了。


★363、红毛毡


[白话]红毛国,过去朝廷准许他们和中国贸易往来。边界官吏见他们人多,不许他们上岸。红毛国人坚持请求上岸,说:“只要赏我们一块毡子大小的地方就足够了。”边官想,一块毡子容不下几个人,就同意了。他们就把毡子放到岸上,只能容下两个人;拉一下,就容下四五个人;一边拉一边登,转眼间毛毡扩大到一亩地大小,已能容纳数百人。这时,他们抽出短刀一齐进攻,由于出其不意,被他们抢掠了好几里地才离开。


★364、抽肠


[白话]莱阳有个百姓,白天躺在床上休息,看见一男一女手拉着手进来。女人一身黄肿,腰粗得好像要仰过去了,满脸愁苦的样子。男子催促她说:“来,来!”那人以为他们是有私情的,于是假装睡觉想偷偷看他们干什么。两人进门后,好像没看见床上有人,男人又催道:“快点儿!”女人便把自己的胸坦露出来,露着肚皮,肚子大得像一面鼓。男人拿出一把屠刀,用力刺入肚皮,从心脏部位往下直剖至肚脐,发出“嗤嗤”的声音。这人非常害怕,不敢大声喘气。那妇人皱着眉头忍受着,没哼过几声。男子用嘴叼着刀,把手伸进肚子里,抓住肠子拉出来,挂在胳膊肘上,一边挂一边抽,一会儿手臂就挂满了。于是用刀切断,举着放到桌子上,回来再抽。桌子满了,又挂椅子上,椅子也满了,就在肘子上缠了几十盘,好像渔人撒网一样,向那人头边一丢。那人只觉得一阵腥热,脸上、脖子都盖得满满的。他再也忍耐不住,就用手推开肠子,大叫着起来跑了出去。肠子掉在床边,那人两只脚被绊住,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家人跑来看,只见他满身缠着猪内脏,再仔细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大家都说自己眼花了,对此并不惊奇。等到那人讲述了他的所见,大家才一起感到诧异。但是屋内没有任何痕迹,只是好几天血腥味都不散。


★365、张鸿渐


[白话]张鸿渐,永平人,十八岁,是郡里有名的读书人。当时,卢龙的赵县令又贪婪又凶残,老百姓深受其苦。有个范生被他用棍棒活活打死了,范生的同学为他鸣不平,准备到巡抚那里去告赵县令,求张鸿渐给写张状纸,并邀他一同来打这个官司。张鸿渐同意了。张妻方氏,美貌又贤惠,她听说了这件事,便劝告张鸿渐说:“大凡秀才做事,可以一块儿成功,但不能一起失败。成功了则人人都要争头功,失败了就纷纷逃避,不能团结起来。如今是个权势的世界,是非曲直难以用公理定论,你孤单一人,一旦有翻覆,急难时谁来救你!”张鸿渐信服她的话,感到后悔,于是婉言谢绝了各位书生,只是给他们写了状子的草稿。书生们告上去,巡抚审讯了一回,判断不出谁是谁非。赵县令拿出一大笔钱贿赂了审案的长官,给这些书生判了个结党的罪名,把他们抓了起来,又追查写状子的人。


张鸿渐害怕了,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到了陕西凤翔境内,路费花光了。天已经黑了,他在旷野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去哪里好。突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小村子,便赶快跑了过去。有个老太太正出来关门,看见张鸿渐,问他想干什么,张鸿渐把实情告诉了她。老太太说:“留你吃饭、住宿都是小事,只是家里没有男人,不便留你。”张鸿渐说:“我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允许我在门里头借住一宿,能够躲避虎狼也就足够了。”老太太才让他进来,关了门,给了他一个草垫子,嘱咐道:“我可怜你无处可去,私自留你住在这里,天亮前你就得赶快离开,恐怕我家小姐听说了要怪罪我。”老太太走了,张鸿渐靠着墙壁打盹。忽然一阵灯笼光闪亮,只见老太太引着一位女郎出来。张鸿渐急忙躲到暗处,偷偷看去,女郎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美人。女郎走到门口,看见草垫子,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如实回答了。女郎生气地说:“一家子都是柔弱女子,怎么能收留来历不明的男人!”随即问:“那人去哪儿了?”张鸿渐害怕了,出来跪伏在台阶下。女郎仔细地盘问了他的籍贯姓名,脸色稍稍缓和了,说:“幸亏是知书识礼的人,留下也没关系。可是,这老奴竟然不来报告一声,这样随随便便,哪里是招待君子的礼节!”于是,叫老太太引客人进屋。不一会儿,便摆上了精美洁净的酒食,饭后又拿出绣花锦被,铺好床。张鸿渐心中十分感激,于是私下打听女郎的姓氏。老太太说:“我家姓施,老爷、太太都去世了,只剩下三个女儿。刚才见到的,是大小姐舜华。”老太太走了。


张鸿渐看见桌上有部《南华经注》,就拿来放在枕头上,趴在床上翻阅。忽然,舜华推门进来。张鸿渐放下书,慌忙找鞋帽,准备迎接。舜华走到床边按他坐下,说:“不用起来,不用起来!”于是靠着床坐下来,羞涩地说:“我看你是个风流才子,想把这个家托付给你,所以不避嫌疑,自己向你提出来。你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拒绝我吧?”张鸿渐惊慌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实不相瞒,我家里已经有妻子了。”舜华笑着说:“这也看出你是个老实人,不过这没关系。既然你不嫌弃我,明天我就请媒人来。”说完,就要走。张鸿渐探起身拉住她,她也就留下了。第二天天不亮,舜华就起来了,送给张鸿渐一些银子,说:“你拿去做游玩的费用吧。到了晚上,你要晚点儿来,免得被别人看见。”张鸿渐按照她的吩咐,每天早出晚归,这样过了半年。


一天,张鸿渐回来得很早,到了那个地方,村庄、房屋全都没有了,他十分惊异。正徘徊不定时,听到老太太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一转眼间,院落就出来了,和往常一样,自己也已经在屋子中了,于是,他更加惊异。舜华从里间走出来,笑着说:“你怀疑我了吧?实话对你说:我是狐仙,与你有前世的姻缘。如果你一定要见怪,那么我们马上分手吧。”张鸿渐贪恋她的美貌,也就安心地留了下来。晚上,张鸿渐对舜华说:“你既是仙人,千里路程也能一口气走到吧。我离开家三年了,一直惦念我的妻子和孩子,你能带我回一趟家吗?”舜华听了好像不太高兴,说:“从夫妻之情来说,我自信对你一往情深。可是,你守着我却想着别人,可见你对我的恩爱,都是假的!”张鸿渐道歉说:“你怎么这样说!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义。’以后,我回了家,想念你的时候,也会像今天我想念她一样啊。如果我是个得新忘旧的人,你爱我什么呢?”舜华才笑着说:“我的心胸很狭窄,于我,希望你永远不忘;于别人,希望你忘了她。然而你想暂时回家一趟,又有什么难的,你的家就在眼前啊。”


舜华于是拉起他的袖子走出门去,只见道路昏暗,张鸿渐畏畏缩缩不敢往前走。舜华拉着他走,不一会儿,说:“到了。你回去吧,我先走了。”张鸿渐停下来细细辨认,果然看见家门。他从倒坍的垣墙中跳进去,见屋中灯烛还亮着。靠上前用两个手指弹叩窗户,里面人问是谁,张鸿渐说自己回来了。屋里人拿着灯烛打开门,真是妻子方氏。两人相见,又惊又喜,手拉着手走进床帷。看见儿子睡在床上,感叹道:“我离开时,儿子才有我膝头那么高,如今长这么大了!”夫妇依偎在一起,恍如在梦中。张鸿渐从头至尾说了出逃后的遭遇。又问到那件官司,才知道那些书生,有的在狱中病死,有的流放远方,于是更加佩服妻子的远见。方氏扑到他怀里,说:“你有了漂亮的新夫人,想来不会再惦记我这个终日哭泣、孤苦伶丁的人了吧!”张鸿渐说:“不惦记你,怎么会回来呢?我和她虽说感情很好,但终究不是同类,只是她的恩义难忘罢了。”方氏说:“你以为我是谁?”张鸿渐仔细一看,竟然不是方氏,而是舜华。用手去摸儿子,却是一个消暑用的竹夫人。张鸿渐非常惭愧,说不出一句话。舜华说:“你的心我算知道了!本应该自此分别,所幸你还未忘掉我的恩情,勉强还可以赎你的罪。”


过了两三天,舜华忽然说:“我想一厢情愿地痴恋着你这个人,终究没什么意思。你天天抱怨我不送你,今天正好我要去京城,顺便可以送你回去。”于是从床头上拿过竹夫人,两人一起跨上去,让张鸿渐闭上眼睛,张鸿渐只觉离地不远,风声飕飕。不多时,就落到了地面。舜华说:“我们从此分别吧。”张鸿渐刚要和她约定再见的日子,舜华就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张鸿渐失望地站了一会儿,就听见村中有狗叫声,模模糊糊看见树木房屋,都是故乡的景物,便顺着路向家走。跳过院墙,再敲门,一切和上次一样。方氏惊醒了爬起来,却不相信是丈夫回来了,隔门盘问确实,才点上灯,呜咽着出来迎接。一见面,方氏便哭得抬不起头来。张鸿渐还在怀疑是舜华戏弄他,又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像那天一样,于是笑着说:“你把竹夫人又带来了?”方氏一听莫名其妙,生气地说:“我盼望你回来,度日如年,枕头上的泪痕还在。刚刚相见,你却没有一点儿悲伤之情,真不知你长的是一副什么心肠!”张鸿渐看出她是真的方氏,才拉起她的手流下泪来,详详细细向她说明了一切。又问官司的结果,和舜华说的一样。


两人正相对感慨,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问是谁,却没人应。原来,乡里有个恶少,一直觊觎方氏的美貌,这天晚上他从别的村子回来,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跳墙过去,以为一定是和方氏来约会的,就尾随着进来了。恶少甲本来不太认识张鸿渐,只是趴在外面听。等到方氏连连问外面是谁,他才说:“屋里是谁?”方氏骗他:“屋里没人。”甲说:“我已经听了半天了,我是来捉奸的。”方氏不得已,告诉他是丈夫回来了。甲说:“张鸿渐这桩大案还没了结呢,即便是他回来了,也该绑了送官。”方氏苦苦哀求他,甲却乘机逼她,话愈不堪入耳。张鸿渐怒火中烧,拿着刀直冲出去,一刀剁在甲的头上。甲倒在地上,还在叫喊,张鸿渐又连剁几刀,杀死了他。方氏说:“事已至此,你的罪更加重了。你快逃吧,我来顶罪。”张鸿渐说:“大丈夫死就死,怎么能连累妻子、儿子,而求自己活命!你不要管我了,只要让这个孩子读书成才,我死也瞑目了。”天亮后,张鸿渐到县里去自首。赵县令因为他是朝廷追查的犯人,所以,只微微用了用刑。不久,就由郡县押解到京城,一路上枷重铐紧,受尽折磨。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女郎骑马而过,一个老太太拉着马缰绳,原来是舜华。张鸿渐叫住老太太想说话,一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舜华勒马回来,用手撩开面纱,惊讶地说:“表兄,你怎么这样了?”张鸿渐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舜华说:“如果按表兄往日的作为,我应当掉头不理你,但我还是不忍心。我家离这儿不远,也请两位差官一起过去,我也好多少帮助一点儿路费。”几个人跟着她走了二三里路,看见一座山村,楼阁高大整齐。女子下马走进去,让老太太开门请客人进去。一会儿,又摆上丰美的酒菜,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的。又派老太太出去说:“家里刚好没有男人,张官人就多劝差官喝几杯吧,今后路上还要二位多关照呢。已经打发人去张罗几十两银子给张官人做路费,并一起酬谢两位差官,还没回来呢。”两个差官暗自高兴,放开量喝酒,不再说赶路的事。天渐晚了,两个差官全都喝醉了。舜华走出来,用手一指枷锁,锁立即开了,拉着张鸿渐共跨一匹马,像龙一样飞腾而去。不一会儿,舜华让他下马,说:“你就在这儿下吧。我和妹妹有青海之约,因为你耽误了一会儿,恐怕她已经等久了。”张鸿渐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舜华不答,再问她,她就把张鸿渐推下马走了。天亮后,张鸿渐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原来是太原县。于是他到了郡城,租了间屋子以开课教学为生。化名宫子迁。


张鸿渐在太原住了十年,打听到官府追捕他的事渐渐放松了,才又慢慢往家里走。走到村口,不敢马上进村,等到夜深后才进去。到了家门口,只见院墙又高又厚,再也爬不进去了,只好用马鞭敲门。过了很久,妻子才出来问是谁。张鸿渐低声告诉她。方氏高兴极了,连忙开门让他进来,却大声呵斥说:“少爷在京城里钱不够用,就该早些回来,为什么打发你三更半夜地跑回来?”进了屋,两人互相说了分别后的情况,才知道那两个差官逃亡在外一直没回来。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帘外面有一个少妇走来走去,张鸿渐问是谁,方氏答:“是儿媳。”问:“儿子呢?”答道:“到省里赶考还没回来。”张鸿渐流着泪说:“我在外面颠簸了这么多年,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想不到能接续我们家的书香,你也真是熬尽了心血啊!”话没说完,儿媳已经烫好了酒,做好了饭,满满地摆了一桌子。张鸿渐真是喜出望外。张鸿渐在家住了几天,都是藏在屋里不敢出门,惟恐别人知道。一天夜里,他们刚刚躺下,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有人用力捶打房门。两人吓坏了,一齐起来。听见有人说:“有后门吗?”他们更加害怕,急忙用门扇代替梯子,送张鸿渐跳墙逃了出去,方氏然后到门口问是干什么的,才知道是儿子中举了,有人来报告的。方氏大喜,非常后悔让张鸿渐逃跑了,可是再追也来不及了。


这天夜里,张鸿渐在乱树荒林中奔逃,急不择路,天亮时,已经困乏到了极点。开始他本来想往西走,一问路上的行人,才知道离去京城的大路不远了。于是进了一座村子想要卖了衣服换碗饭吃。看到一所大宅门,墙上贴着报喜的条子,近前一看,知道这家姓许,是新中的孝廉。不一会儿,一个老翁从里面出来,张鸿渐迎上去行礼,说明自己想换碗饭吃。老翁见他文质彬彬,知道他不是那种来骗饭吃的,就请他进去招待他吃饭。老翁又问他要去哪里,张鸿渐随口编道:“在京城教书,回家路上遇到了强盗。”老翁就把他留下教自己的小儿子。张鸿渐略略问了老翁的情况,原来是曾在京城做官的,现在告老还乡了,新举的孝廉是他的侄子。住了一个多月,孝廉带了一位和他同榜的举人回家,说是永平人,姓张,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张鸿渐因他的家乡、姓氏都和自己一样,暗里怀疑他是自己的儿子,然而县里姓张的人很多,他就暂且保持沉默。到了晚上,许孝廉打开行李,拿出一本记载同科举人的齿录,张鸿渐急忙借过来仔细翻读,发现果然是自己的儿子,不由得流下泪来。大家都很吃惊,问他怎么回事,他才指着上面的名字说:“张鸿渐就是我。”接着,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张孝廉抱着父亲大哭。许家叔侄在一旁劝慰,两人才转悲为喜。许翁便给几位大官写信送礼,为张鸿渐的官司疏通,父子俩才得以一同回家。


方氏自从得了儿子的喜报后,整天因张鸿渐逃亡在外而悲伤,忽然有人说孝廉回来了,她心中更加难过。不一会儿,却见父子二人一同走进来,惊奇不已,好像丈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她问清了事情的经过,才同大家一样悲喜交集。甲的父亲看到张鸿渐的儿子中了举人,也不敢再有报复之心。张鸿渐格外优厚地照顾他,又从头到尾讲述当时的情况,甲父感到很惭愧,于是,两人成了好朋友。


★366、太医


[白话]明朝万历年间,孙评事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十九岁开始守寡。孙评事中进士时,母亲已经去世。他曾对别人说:“我一定要为母亲得到朝廷的诰命,使母亲在地下也感到荣耀,这才不辜负母亲一生守寡的清苦。”可是,他突然得了暴病,十分严重。他平时与太医很好,就让人叫太医来。派出的人刚出门,他的病就更重了,他睁着眼睛说:“活着不能扬名,使亲人荣耀,死后怎么见地下的老母亲啊!”说完就死了,双目不闭。


不久,太医来了,听到哭声,就进门吊唁死者。他看到死者睁着双眼,觉得很奇怪。家人就告诉了原因。太医说:“想得到朝廷的诰赠,并不难。现在皇后即将临产,只要他能再活上十几天,诰赠就可以得到。”说完,太医命人马上拿来艾炷,用来灸尸体的十八个穴位。艾炷快要烧尽时,床上的孙评事已经开始呻吟,急忙给他灌药,居然又苏醒过来了。太医嘱咐说:“记住,一定不要让他吃熊肉和虎肉。”全家都记着太医的嘱咐,但因为这两种肉也不常见,所以也不很在意。三天后,孙评事就恢复了健康,仍和同僚一同朝觐庆贺。


过了六七天,皇后果然生了一位太子,皇帝召见群臣赐宴。席中太监捧出一盘不寻常的东西,赐给文武朝臣,这东西白片红丝,鲜美无比。孙评事吃了,不知是什么。第二天,访问各同僚,有人说:“是熊掌。”孙评事大惊失色,马上病倒了,回到家就死了。


★367、牛飞


[白话]县里有一个人,买了一头牛,很健壮。夜里,他梦见牛生了两个翅膀飞走了,他认为这个梦是不祥之兆,怀疑牛会丢。他把牛牵到市场上折价卖了。他用头巾包着卖牛的钱,缠在胳膊上。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有一只鹰正在叼食兔子,走过去,鹰也不飞走,很驯服。于是,他用头巾边角绑住鹰的脚,把它搭在胳膊上。鹰不断地扑腾,他抓着稍一松劲,鹰就带着包钱的头巾飞走了。这件事虽然是命中注定的,但是,如果这个人不相信梦兆,不贪图便宜去捡东西,那么,走兽怎么能飞走呢?


★368、王子安


[白话]王子安是东昌县的名士,但是在科场中却很不得意。这一次考试,他抱着很大的希望。临近发榜时,他喝得大醉,回家以后躺在卧室。忽然有人说:“报喜的人来了。”王子安踉跄着起来,说:“赏钱十千!”家人因为他醉了,骗他安慰他说:“你只管睡吧,已经赏过了。”王子安才睡下了。不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说:“你中进士了!”王子安自言自语说:“还没去京城,哪里会中进士?”那人说:“你忘了吗?三场考试都已经完了。”王子安大喜,起来喊道:“赏钱十千!”家人又像刚才那样诳他。又过了一阵儿,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进来,说:“你殿试中了翰林,随从们在此。”果然见有两个人在床下拜见他,穿戴都很整洁华丽。王子安叫家人赏赐他们酒饭,家人又骗他,暗笑他喝醉了。后来,王子安想,不能不出去在乡里显耀一番。他大喊跟班随从,喊了几十声,也没人答应。家人笑着说:“你先躺着等一会儿,我们去找他们。”又过了很久,跟班的果然又来了。王子安捶床跺脚,大骂:“蠢奴才去哪儿了!”跟班的生气地说:“你这穷酸无赖!这是和你闹着玩呢,你还真骂呀?”王子安非常生气,突然站起来扑过去,一下子打掉了那人的帽子。王子安自己也跌倒了。王妻走进来,扶起他说:“怎么醉成这样!”王子安说:“跟班的太可恶了,我刚才是惩罚他们,哪里是醉了?”妻子笑着说:“家中只有一个老妈子,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暖脚。哪里有什么跟班,伺候你这穷骨头?”孩子们都笑了。王子安的醉意也稍稍过去了,忽然像梦醒了一样,才明白刚才那些都是假的。然而还记得跟班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他找到门后,发现一个像小杯子大小的缨帽,大家都很奇怪。王子安自我解嘲地笑着说:“从前有人被鬼戏弄,今天我却被狐狸耍弄了。”


异史氏说:秀才入考场,有七种样子:刚进去时光着脚,提着篮子,像乞丐。点名时,考官呵斥,差人责骂,像囚犯。进入考场号房子,每个洞都露出一个头,每一房都露出一双脚,像秋末冷风中的蜂子。出了考场,一个个失魂落魄,天地变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待发榜时,草木皆惊,白天晚上,梦想不断。一想到考中得志,则顷刻间楼台亭阁都在眼前;一想到落榜,则瞬间骸骨都腐烂了。这一段时间,人坐立不安,像被拴住的猴子。忽然有骑快马传报的人来到,报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马上神色大变,怅然若死,就像吃了毒药的苍蝇,弄它也不觉得了。初次考场失意,心灰意懒,大骂考官没长眼睛,笔墨没有灵气,势必把案头的东西全都烧掉;烧不完的,就踩碎;踩不了的,就扔到脏水沟里去。不再应科举了。从此要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说要以“且夫”“尝谓”之文来推荐给自己的,一定要操戈赶他走。过了一段时间,失败的日子渐渐远去,气也渐渐平了,想做文章的心渐渐痒起来,于是,像个破壳而出的鸠鸟,只好衔树枝造新巢,从头开始了。这样的情形,当局者痛哭欲死,而旁观的人看来,却是非常好笑。王子安心中突然间涌出万般思绪,想来鬼狐一定是暗笑了很久了,因此乘他醉了来耍弄他。床头的妻子很清醒,怎会不哑然失笑呢?看一看得意时的情景、滋味,不过是一瞬间罢了。翰林院的各位,也不过是经历了两三个瞬间罢了,王子安一下子便都尝到了,那么,狐狸的恩惠与举荐的考官的恩惠是一样的。


★369、刁姓


[白话]有个姓刁的人,家中没有什么生计,常常出外兜售许负相面之术,实际上没什么技能。几个月一回家,则常常装回满袋子的钱财。大家都感到奇怪。有一次,乡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做客,远远看见一座高门大院里有个人,头戴华阳巾,正念念叨叨说着些什么,一些妇人前后左右围着他,到近处一看,是姓刁的那个人。于是,就偷偷地看他在做什么。只见有人问道:“我们这些人中,有一位是夫人,你能认出来吗?”大概是有一个贵妇人微服混在里面,想要检验一下他的法术。同乡人听后很为姓刁的发窘。只见姓刁的从容地望着空中,横手一指,说:“这有什么难辨别的。你们看那贵妇人的头顶上,自会有云气环绕。”众人不觉一块儿去看其中一个人,以察看她的云气。姓刁的于是指着那人说:“这位就是真正的贵夫人!”众人都很惊讶,认为他是神仙。乡人回来,讲述了姓刁的欺人的小把戏。从这件事才知道,即使是小把戏,也一定要有过人的才能,否则,怎么能骗得了人,赚得了钱,干无本而生万利的生意呢!


★370、农妇


[白话]县城西边磁窑坞有一个农人的妻子,她非常健壮勇敢,像男子一样,常常替乡里排解纠纷,与丈夫分居在两县。夫家在高苑,距淄川县有一百多里,丈夫偶尔来一次,住上两宿便回去。农妇自己到颜山去,以贩卖陶器为生。做生意挣到了钱,就施舍给要饭的。一天晚上,她正和邻妇说话,忽然站起来说:“我肚子有些痛,想来是这孽障要离开我的身子了。”于是就走了。天亮后,邻妇去看她,见她肩上挑着两只酿酒用的大罐子,刚要进门。跟着她进了屋,只见有个婴儿包裹着躺在那里。邻妇吃惊地问她怎么回事,原来她分娩后已经背着重担走了上百里路了。她原先与北庵的尼姑很好,两人认为姐妹。后来听说尼姑行为不检点,便生气地拿着木棒,要去打她,大家苦苦劝阻才没去成。一天,农妇在路上遇到了尼姑,立刻上前打她耳光。尼姑说:“我有什么过错?”她也不回答,用拳头和石块一起打,一直打到尼姑叫不出声来,才放了她,自己走了。


异史氏说:世人说女中丈夫的时候,是自己知道不是丈夫,而这个农妇也忘了自己是巾帼女子了。农妇的豪放、直爽,与古代的剑仙没什么区别,是不是她的丈夫也是《聂隐娘》中的磨镜少年之类的人物呀?


★371、金陵乙


[白话]金陵卖酒人某乙,每当酒酿成时,他便在兑水的同时放一些烈性的麻药,因此,即使是很能喝酒的人,几杯过后,也是烂醉如泥。因此,他的酒有中山之名,发了大财。一天,他早晨起床后,看见一只狐狸醉倒在酒槽边,他用绳子绑了狐狸的四条腿。刚要找刀,狐狸已经醒了,向他哀求说:“请不要杀我,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于是,乙放了它,狐狸一转身,变成了人。当时,胡同中有一个姓孙的人家,家中的大媳妇被狐狸缠住了,乙问它是怎么回事,狐狸答道:“那就是我。”乙曾暗中偷看孙家二媳妇,觉得很美,就求狐狸带他去,狐狸很为难。乙坚持求它答应。狐狸邀请乙和它一块儿去,进到一个洞中,拿出一件褐色衣服给他,说:“这是我过世的兄长留下来的,你穿上它就可以去了。”乙穿上衣服回家,家里人都看不见他,换了自己的衣裳出来,才看见了。乙大喜,与狐狸一同去孙家。他们看见孙家的墙壁上贴着一道巨大的符,符咒蜿蜒着像一条龙。狐狸很害怕,说:“和尚太凶,我不去了!”于是它就跑了。乙慢慢地凑过去,看见一条真龙盘在墙壁上,昂着头要飞腾而去,乙吓了一大跳,也跑出来了。原来,孙家找了一个外地和尚,为他家驱魔降鬼,和尚给了孙家人一张符,让他先回去,和尚还没来呢。第二天,和尚来了,设坛作法。邻居们一起来看,乙也夹杂在人群里。忽然,乙脸色大变,急忙跑了出来,好像被抓住的样子,到了门外,乙倒在地上变成了一只狐狸,身上还穿着人的衣服。和尚准备杀了它。乙的妻子向和尚叩头请求饶恕。和尚让她牵走,妻子每天给它饭吃,过了几个月就死了。


★372、郭安


[白话]孙五粒有个小僮独自睡在一间屋子里,恍惚之间被人捉了去。到了一处宫殿,只见阎王爷坐在上面,看了看他,说:“错了,不是他。”于是把他送了回来。小僮回来以后,非常害怕,就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住了。于是有个叫郭安的仆人,见床空着,就在那睡下。又有一个叫李禄的仆人,一向与小僮有仇,早就想报复,这天晚上拿着刀进了这间屋子,摸了一下,以为是小僮,就把他杀了。郭安的父亲告到官府。当时陈其善是县令,很不以为意。郭父痛哭着,说:“我半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今后我该怎么活啊!”陈县令就判李禄做郭父的儿子。郭父含冤回去了。这段故事不奇在小僮见鬼,而奇在陈县令如此断案。


济南西部某县有个人杀了人,被杀者的妻子告到了官府。县令十分生气,立刻把凶犯抓了来,拍着桌子骂道:“人家好好的夫妻,你竟让人当了寡妇!那就把你配给她做丈夫,也让你的妻子守寡。”于是就这样判了。这种明了快速的判案,都是进士所为,其他出身的人办不到的。陈县令也是这样,什么途径没有有才能的呢!


★373、折狱


[白话]县城西崖庄,有个商人在路上被人杀死了。过了一夜,他妻子也上吊死了。商人的弟弟告到官里。当时,浙江人费祎祉在淄川做县令,亲自去验尸,发现包袱里裹着五钱多银子还在死者腰中,断定不是谋财害命。费公传来两村邻居,审问一番,也没有什么头绪,并没用刑,就都放了回去,只是让地保们仔细侦察,每十天报告一次。过了半年,事情渐渐松懈下来。商人的弟弟抱怨费公心慈手软,多次上公堂来吵闹。费公大怒,说:“你既然不能指出凶手的姓名,难道想让我用枷锁伤害好人吗!”把他轰出了衙门。商人的弟弟无处申诉,只好气愤地安葬了兄嫂。一天,衙门因为拖欠赋税的事,抓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个叫周成的,害怕受到刑罚,上前说钱粮已经筹备够了,便从腰中拿出一个钱袋,呈上去请费公验看。费公验完,便问:“你家在哪?”答道:“某村。”又问:“离西崖几里?”答道:“五六里。”“去年被杀的那个商人,是你的什么人?”答道:“不认识。”费公勃然大怒,说:“你杀了他,还说不认识!”周成极力辩解,费公不听,对他进行严刑拷打,他果然招认了。


原来,商人的妻子王氏准备去亲戚家,因为没有首饰,觉得没面子,就唠唠叨叨让丈夫去邻居家借。丈夫不肯去,妻子就自己去借了来,并且很珍惜它。回家路上,她把首饰摘下来包在钱袋里,放在袖子中,到了家,发现首饰丢了。她不敢告诉丈夫,自己又赔偿不起,后悔得要死。那天,周成恰好在路上捡了这个钱袋,知道是商人妻子丢的,就暗中趁商人外出,半夜跳墙到商人家,准备拿首饰逼商人妻子与他通奸。当时天很热,王氏睡在庭院里,周成悄悄过去奸污了她。王氏醒过来大喊。周成急忙制止她,把钱袋留下,还了她首饰。事完后,王氏叮嘱他说:“以后不要来了,我家男人很厉害,被他发现,恐怕我们都活不成!”周成生气地说:“我拿着够在妓院玩几宿的钱,怎么能玩一次就行了呢!”王氏安慰他说:“我不是不愿意和你相好,我丈夫常患病,不如慢慢等他死后再说。”周成一听便走了,于是杀了商人,当夜又来到王氏那里,说:“现在你丈夫已经被人杀了,请你履行你的话。”王氏听了大哭,周成害怕地跑了,天亮后,王氏也死了。费公查清了此案的前后经过,判周成抵罪。大家都很佩服费公的神明,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查清的。费公说:“这不难办,只要时时处处留心就行。当时验尸时,我看见钱袋上绣着万字纹,周成的钱袋也一样,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等我审问周成时,他又说不认识死者,他言语支吾,神情多变,因此判定他就是真正的凶手。”


异史氏说:世上断案的人,对待案件,不是漠然不顾,就是一下子抓来数十个人用刑折磨。公堂上拷打声不断,喧闹纷杂,断案人于是皱着眉说:“我是尽心办事啊。”等到退堂下班,就花天酒地,沉湎于声色,哪里还会把难办的案子放在心上,专等升堂时,胡乱判案,使众多无辜的人牵累受害。唉!这么办案,怎么可能真正了解民情呢!我常说:“有智慧的人不一定仁爱,而仁爱的人则一定会有智慧,这是因为尽心竭力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处处留心”这句话,可以教导天下所有治理百姓的官员。


县里有一个叫胡成的,和冯安是同乡,两家世代不和。胡成父子强硬,冯安曲意与他们交好,但胡成始终不信任他。一天,两个人在一起喝了酒,微有醉意时,互相说了些心里话。胡成吹牛说:“不用怕穷,百两银子的钱财不难弄到。”冯安知道胡家并不富裕,因此嘲笑他。胡成一本正经地说:“实话告诉你:昨天路上遇见了一个大商人,带了很多行李,我把他推到南山的枯井里了。”冯安又嘲笑他。当时,胡成有个妹夫郑伦,托他说合购买田产,寄存了几百两银子在胡家,胡成于是拿出来向冯安炫耀。冯安就相信了。酒席一散,冯安便暗中写了状子告到官府。县令费公把胡成抓去对证,胡成说了实情,问郑伦和卖田产的人,都这样说。于是,一块儿去枯井那里检查。放一名差役下去看,果然有一具无头尸体在里面。胡成惊骇极了,没有话辩解,只说冤枉。费公大怒,打了胡成几十个嘴巴,说:“证据确凿,还叫冤枉!”命令用死囚刑具拘禁他。又吩咐不要把尸体弄出来,只发告示到各村,让死者家属来认领。


过了一天,有一个妇人递上状子,自称是死者的妻子,说:“丈夫何甲,带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做买卖,被胡成杀死了。”费公说:“井中是有死人,恐怕未必就是你丈夫。”妇人坚持说是。费公才命人将尸体弄出井,一看,果然是。妇人不敢走近,只站在那里号哭。费公说:“凶犯已经抓住了,但尸体不全。你暂时先回去,等找到了死者的头,就立刻告诉你,要他抵命。”于是从狱中把胡成传唤出来,向他呵道:“明天不拿头来,一定打断你的腿!”派人押着胡成去找,转了一天回来,问他,只是号哭。于是费公把刑具摆在前面,作出要动刑的样子,却又不动,说:“想你当天夜里扛着尸体很匆忙,不知头掉到哪里了,怎的不仔细找找?”胡成哀求宽限些时候好好找。费公于是问妇人:“你有几个子女?”答:“没有。”问:“何甲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堂叔。”费公感叹道:“你年轻丧夫,孤苦伶仃地怎么生活啊!”妇人于是哭起来,叩头请求怜悯。费公说:“杀人之罪已经定下来了,只等得到全尸,这个案子就结了,结案后,你可以马上再嫁。你一个年轻妇人,以后不要再抛头露面出入公门了。”妇人感动得哭了起来,叩了头便走下堂去。


费公马上签发文书,让乡里人代为寻找尸体的头。过了一天,就有同村王五,报告说已经找到了。费公讯问,验看清楚后,赏了他千吊钱。又传唤何甲的堂叔到公堂,说:“这个大案已经查清了,然而人命重大,不经过一些年月是不能结案的。你侄子既然没有儿子,你侄媳妇年轻,也难以生活,早点儿让她嫁人吧。此后也没有其他事,如果有上级长官来复查,只须你来应付就行了。”何甲的叔叔不肯答应,费公立即发下两支动刑的竹签,何甲的叔叔还是不答应,费公又发下一签。何甲的叔叔害怕了,答应了就出来了。妇人听说了,便来向费公谢恩。费公极力安慰她,又宣布:“有要娶这个妇人的,可以当堂说明。”这话传下去后,马上有要求婚娶的,就是那个报告找到人头的王五。费公传妇人上堂,说:“杀人的真凶,你知道是谁吗?”妇人回答说:“胡成。”费公说:“不对。你和王五才是真凶。”两人大惊,极力说冤枉。费公说:“我早就知道案子的真相,之所以迟迟不揭发出来,是恐怕万一冤枉了好人。尸体还未出井,你凭什么确信是你的丈夫?一定是事先知道他死了。而且何甲死的时候还穿得破破烂烂,哪里来的几百两银子?”又对王五说:“头在什么地方,你是多么熟悉啊!之所以这么着急地找出了,就是为了你俩快些结合。”俩人吓得面如土色,不能狡辩一句。对他俩一块儿用刑,果然都说了实话。原来王五与妇人私通很久了,俩人谋杀了她的丈夫,恰好胡成开了这样的玩笑。于是放了胡成。冯安以诬告罪被重重打了一顿,判刑三年。案子了结,没有对一个人乱用刑罚。


异史氏说:我的先生一向有仁爱的名声,只此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仁人的用心良苦。我的先生担任淄川县令时,我刚刚成人,受到先生过分的夸奖和期许,但是愚笨缺乏才华的我,辜负了先生的厚望。假如我的先生生平有一件事情不明智的话,那就是我造成的。悲哀啊!


★374、义犬


[白话]周村商人某,到芜湖做买卖,赚了一大笔钱。他租了船准备回家,看到江堤上有个屠夫正在绑一只狗,他便出了一倍多的价钱把狗买下来,养在船上。这船家本来是个惯匪,暗地里看见商人的行李很重,就把船划到芦苇丛里,举刀要杀商人。商人哀求他给自己留下全尸,强盗就用毡子裹起他扔到了江里。那条狗见了,哀号着跳进水里,用嘴叼着毛毡,与商人一起在江中漂流。漂了不知几里,直到搁浅了才停住。


这只狗浮出水面后,跑到有人的地方,汪汪地哀号着。有人觉得奇怪,就跟着它过来,看见有个毡子卷搁在江里,就拉出来割断上面绑的绳子。商人还没有死,就把自己遭抢劫的遭遇告诉了大家。又哀求一位船家,把他载回芜湖,以便守在那里等着强盗船回来。商人上了船,却不见了狗的踪影,心中十分痛惜。商人到了芜湖,找了三四天,商船如林,却不见那条强盗船。


恰好有个同乡做买卖的,准备带商人一同回家,那条狗忽然自己回来了,看见商人就大声号叫,商人一叫它,它就跑开。商人下了船跟着它。只见那条狗蹿上一条船,一口咬住一个人的小腿,打也不松口。商人走上前去吆喝它,一看,狗咬住的就是那个强盗。这个强盗把原来穿的衣服和船都换了,所以不容易认出来。商人把他绑起来搜查,发现那天被抢去的银子还在。


唉!一只狗,尚且能够这样报答恩人。世上忘恩负义没有心肝的人,看到这条狗的行为大概也会感到惭愧吧!


★375、杨大洪


[白话]杨涟先生,号大洪,他还没有发达的时候,已经是楚地很有名的读书人,因此,自以为很了不起。参加科试后,听到有人传报考取者名单,当时他正在吃饭,口中含着饭出去问:“有我杨某人吗?”答:“没有。”他非常沮丧,咽下口中饭时,便噎了一下,于是成了病,噎得他很是痛苦。朋友们劝他去参加录遗考试,杨大洪担心没钱去考,大家就凑了十两银子送给他,他才勉强启程了。一天夜里,他梦见有人告诉他说:“前面路上有人能治好你的病,你最好苦苦求他。”临别,那人又赠他一首诗,诗中有“江边柳下三弄笛,抛向江心莫叹息”一句。第二天,在路上,果然看见一位道士坐在柳树下,杨大洪便上前拜见,请求他给治病。道士笑着说:“先生误会了,我哪里能治病呢?请我吹几首曲子倒可以。”于是拿出笛子吹起来。杨大洪想起梦中的情景,更加恳切地求道士为他治病,且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给了道士。道士接过银子,便扔到江里面去了。杨大洪因为这些银子来之不易,叹惜一声,觉得很可惜。道士说:“你对此不能释怀吗?银子在江边,请你自己去拿吧。”杨大洪到江边一看,银子果然在那里。越发觉得神奇,便称呼道士为神仙。道士随便一指,说:“我不是神仙,那边神仙来了。”骗得杨大洪回头去看时,道士用力一拍杨大洪的脖子说:“真俗!”杨大洪被这么一拍,张口出声,喉咙里吐出一个东西,“噼”地一声落在地上,俯下身子把它弄破,见红血丝里包着的饭还没消化,病好像消失了。回头一看,道士已经无影无踪了。


异史氏说:杨公生为河岳,没有日星,何必要长生不死呢!有的人因为他未能免俗,没能做天上的神仙,而感到惋惜。我说,天上多一个仙人,不如世上多一个贤人,理解我的人一定不会认为我的说法是偏狂的。


★376、查牙山洞


[白话]章丘的查牙山中,有一个石洞像一口井一样,有几尺深。山洞北壁上有个洞门,人趴在地上伸着脖子就能看见。恰好附近村子里有几个人,九月九日登高那天,坐在洞边喝酒,一块儿商量着要进洞去看看。于是,三个人带着灯火,顺着放下来的绳子到了洞里。


洞的高低大小如同一座大房子,走进去几步后,稍窄一些,忽然发现到了洞底。洞底还有一个洞,爬着可以进去。用灯烛照着,漆黑一片,深浅难测。其中两个人胆怯了便退了回去,另一个人夺过灯火嘲笑他们,大着胆子把身子塞着挤了进去。幸亏狭窄处只有一堵墙厚,挤过后马上又高又宽起来,于是这个人站起来往前走。石洞顶部岩石参差耸立,摇摇欲坠。两壁岩石重叠高耸,很像寺庙中的雕塑,都是些鸟兽人鬼的形象,鸟好像在飞,兽好像在跑,人似坐似立,鬼怪则显示出愤怒的样子,奇奇怪怪的,其中丑陋的多,美丽的少。这人心中冷嗖嗖的,感到害怕,可喜的是路很平,很少有坡。慢慢地走了几百步后,西边洞壁上有一个敞开的石室,门左边有一个怪石鬼,面对着人站在那里,瞪着眼,张着簸箕般的嘴,牙齿和舌头狰狞可怕,左手握成拳,放在腰间,右手叉开五指,好像要抓人。这人心里非常害怕,寒毛都竖了起来。远远地望见石门里面有些烧过的灰,知道有人曾到过这里,胆子才稍壮了些,勉强走进去。只见地上放着一些碗和杯子,里面积满了尘垢,但是能看出来这些东西都是现代的,而非古代的。旁边放着四个锡酒壶,这人想要拿走,便解开带子系在壶颈上,挂在腰间。随后又向旁边看,有一具尸体躺在西边墙角处,四肢叉开横放着。这人惊骇极了。慢慢细看,只见尸体脚穿尖鞋,鞋底梅花还在,知道是个年轻妇女。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衣服的颜色都褪掉了,分不清青红,头发乱蓬蓬的,像筐里装的乱丝,粘在头骨上,眼睛和鼻子各有两个孔,牙齿两排,白森森的,想是嘴了。这人心想,尸体头顶上应该有金银珠宝首饰,便把灯火靠近头部,却好像有从口里吐出来的气吹灯,灯火摇摆不定,火焰昏黄,尸衣也掀动起来。这人又十分害怕,手便颤抖起来,灯一下子就灭了。他回想着来路,急忙往回跑,不敢用手扶石壁,唯恐摸到石头鬼怪。头碰到了石头,跌倒了,马上又爬起来,冷冷的湿乎乎的东西流了满脸,知道是血,却不觉得疼,也不敢呻吟。他喘着粗气跑到洞口,刚要趴下,似乎有人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拉住了,便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其他的人坐在洞口等了很久,怀疑洞里出事了,又用绳子放了两个人下来。二人探身进洞,发现那人的头发缠绕在石头间,头上血流不止,已经昏死过去。二人大惊失色,不敢进去,坐在那里发愁。不久,上面又放下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勇敢的,才大胆地进去,把那人拉了出来。把他放在山上,半天后才醒过来,把他的遭遇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遗憾的是没有探到洞底,探到底一定会有更好的地方。后来章丘县令听说了这件事,下令用泥团封住了洞口,再不能进去了。


康熙二十六七年间,养母峪南面的石崖崩毁了,露出一个洞口,向里面看,钟乳石密密麻麻地像竹笋一样。然而,洞口又深又险,没有人敢进去。忽然有个道士来了,自称是锺离的弟子,说:“师傅派我先来清理洞府。”村民们给他提供了灯火,道士便拿着下去了,跌在石笋上,被石笋刺穿肚子死了。有人报告了县令,县令封了这个洞。这个洞里一定有奇异的景观,可惜道士死了,没有得到探洞的回音。


★377、安期岛


[白话]长山人刘鸿训中堂,与武官某出使朝鲜。听说安期岛是神仙住的地方,便想坐船去游历一番。朝鲜国中的官员都说不可以去,让他等候小张。原来安期岛与世间没有来往,只有神仙的弟子小张,每年往返一两次。要去岛上的人,必须先向小张说明。如果小张认为可以,那么就会一帆风顺地到达,否则就会有飓风把船吹翻。过了一两天,国王召见刘中堂。入朝,看见一个人佩着剑,戴着棕笠,坐在殿堂上,年纪大约三十,容貌端正整洁。一问,这人就是小张。刘中堂于是向小张说明了想去安期岛的心愿,小张答应了,只是说:“你的副官不能去。”又出了大殿,挨个查看他的随从,只有两个人可以跟着去。于是命令船引导刘中堂等人和他一起去安期岛。


不知行了多少里水路,只觉风声习习,如腾云驾雾,不久就到了安期岛境内。当时正是寒冬,到了岛上,却气候温暖,山花开满山谷。小张引导他们进到洞中,见到三位老人盘腿而坐。东西两位见到客人来,好像不知道一样,只有坐在中间的起身迎客,与客人相互施礼。坐定后,叫人送茶。只见有个小僮拿着盘子走出去。洞外石壁上有个铁锥,刃尖没在石头中,小僮拔起铁锥,水马上射了出来,用杯子去接,接满后,又塞上。然后把水托着送进来,水色浅绿。试着喝了一小口,凉得冰牙。刘中堂怕冷没喝。老头回头示意了小僮一下。小僮把杯子拿去,喝了杯中剩下的水,仍然到原处拔下锥子,装满了回来,这杯则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好像刚出锅一样。刘中堂心中感到奇怪。他请教自己的富贵祸福,老人笑着说:“世外人连何年何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知道人间的事呢?”问他长寿的办法,他说:“这不是富贵的人所能办到的。”刘中堂起身告辞,小张仍然送他返回。回到了朝鲜后,刘中堂详细叙述了见到的奇人奇事。国王感叹说:“可惜你没喝那杯冷茶,这水是先天的玉液,一杯便可延长百年的寿命。”


刘中堂将要回国,国王赠他一件东西,用纸和帛一层一层地包着,嘱咐他离海近时不要打开看。刚离开海,他急忙拿出来拆开看,剥去几百层纸帛,才见到一面镜子,一看,镜中龙宫水族,历历在目。正注视着,忽然发现海潮的水头已经高过楼台殿阁,汹涌逼近。刘中堂惊骇极了,使劲跑,潮水也追过来,快得如刮风下雨。刘中堂更加害怕,把镜子投向海潮,潮水才一下子退掉了。


★378、沅俗


[白话]李季霖代理沅江县令,刚上任,看见猫狗挤满了衙门,很吃惊。属官说:“这是本地的百姓,来瞻仰您的风采。”不多时,衙门里已经一半是人,一半是猫狗,再过一会儿,都变回人,纷纷离开了。一天,李季霖出去拜见客人,乘轿子走在路上。忽然一个轿夫着急地叫着:“我受伤害了!”立刻请别人帮他抬轿,跪在地上请假。李季霖生气地骂他,轿夫不听,急忙地跑了。李季霖派人跟着他。只见轿夫跑进市场,找到一个老头,便求他给看看。老头看着他说:“你是受伤害了。”于是用手摸着轿夫的皮肉,从上往下用力推,推到小腿,从皮里鼓起一个小包,用快刀割破它,取出一枚石子,说:“好了。”轿夫才又跑了回来。后来又听说沅江的风俗中,有身子躺在家中,手却能飞出去的,飞到别人家里,偷别人的财物。如果被主人发现,抓住这只手不让它回去,那么这个人的一只手臂就不再中用了。


★379、云萝公主


[白话]安大业,卢龙县人。他生下就会说话,母亲给他喝狗血,才止住。长大后,风流俊秀,无人可以相比,聪明又爱读书,名门大家争着要和他结亲。他母亲做了个梦,梦中人告诉她:“你儿子命该娶公主为妻。”母亲相信了。到了十五六岁,这个梦也没有应验,他母亲自己渐渐感到懊悔了。一天,安大业独自坐在房中,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不一会儿,一个美丽的丫环跑进来,说:“公主到。”立刻把长长的毛毡铺在地上,自门外一直铺到床前。安大业正在惊疑之间,只见一个女郎扶着丫环的肩进来了,美丽的容貌和鲜亮的衣服,立即照亮了四壁。丫环把一个绣垫放在床上,扶着女郎坐下。安大业仓皇之间不知该做什么,鞠着躬便问:“是哪里来的神仙,劳您降临此地?”女郎微笑着,用衣袖掩着嘴。丫环说:“这是圣后府中的云萝公主。圣后看中了你,想把公主下嫁给你,因此让公主自己来看看住处。”


安大业又惊又喜,不知道说什么好,公主也低着头,两人都默默无语。安大业一向爱下围棋,棋盘常放在自己座位旁边。一个丫环用红手巾拭去灰尘,把棋盘挪到桌子上,说:“公主平日很爱下棋,不知与驸马下起来谁能赢?”安大业挪到桌子旁边坐下,公主笑着跟过来。刚刚下了三十多子,丫环竟把棋子搅乱了,说:“驸马输了!”便收起棋子放在盒中,说:“驸马应当是人间下棋高手,公主只能让六个子。”于是把六颗黑子放在棋盘中,公主也就依从了她。公主坐着时,就让一个丫环趴在座位下,把脚踩在她背上,如果她左脚踩在地上,就换一个丫环趴在右边承受她的右脚。又有两个小丫环在左右服侍着,每当安大业凝神思考时,公主就曲着肘子放在小丫环肩上。棋下完还没有结算胜负,小丫环就笑着说:“驸马输了一子。”丫环上前说:“公主累了,该回去了。”公主侧身与丫环耳语了几句。丫环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把一千两银子放在床上,告诉安大业说:“刚才公主说,这宅院低湿狭窄,麻烦你用这些银子稍稍整修一番,等修完后再来相会。”另一个丫环说:“这个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房屋,下个月才是黄道吉日。”公主站起来,安大业拦住她,关了门,不肯让她走。只见一个丫环拿出一件很像鼓风皮囊的东西,就地鼓起来,一会就云气腾腾,刹那间充满了四周,昏暗得不见人影,再看公主,已经不见了。母亲知道了这件事,怀疑是妖怪。但是安大业却日思夜想,不能舍弃。他急于把房子修起来,也不顾什么禁忌,规定日期日夜催促整修,终于把宅院修饰一新。


先前,有位滦州的书生名叫袁大用,暂住在安大业家的邻街,曾多次送名帖来拜访安大业。安大业平时很少与人交往,推托不在家,没有接见,又乘袁大用不在家时去回访。后来又过了一个多月,俩人恰好在门外相遇,袁大用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宫绢做的衣服,头扎丝带,脚穿黑鞋,举止很是风雅。安大业和他谈了几句话,就感到他很有教养。安大业非常喜欢他,就请他进屋。俩人下了几盘棋,互有胜负。接着摆酒设宴招待他,两个人谈得十分欢洽。第二天,袁大用邀请安大业到他家去,拿出山珍海味来招待他,十分周到。袁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子,在席前击板清唱,又跳跃表演节目,以助酒兴。安大业喝得酩酊大醉,不能自己回家,袁大用便叫这小童背着安大业回去。安大业看小童单薄瘦弱,怕他背不动,但袁大用一定要他背。那小童背起他来,力气绰绰有馀,把他送回了家。安大业非常惊奇。第二天,安大业给他赏钱,小童推辞再三,才接过去。从此,安大业和袁大用的交往愈加密切起来,隔三两天,便要来往一次。袁大用为人沉静寡言,又大方好施舍。有一次见到市上有一个因欠债卖女儿的,他便毫不吝啬地拿出钱来代为还债。因此,安大业更加敬重他。过了几天后,袁大用到安大业家中来告别,赠送安大业象牙筷子、楠木珠等十几件贵重的礼物,又送了五百两银子帮助安大业修建宅院。安大业接受了礼物,送回了银子,同时回赠些绢帛作为谢礼。


过了一个多月,乐亭县有一个卸职回家的大官,带回大量搜刮来的金钱。有一天夜晚,强盗闯入他家中,抓住这个官员,用烧红的铁钳子烫他,把所有的钱财抢掠一空。这家的仆人认识袁大用,官府便下了通缉令,追捕袁大用。安家的邻居有个姓屠的,与安家素来不和,看到安家大兴土木,修造宅院,心里暗暗怀疑忌妒。恰好安家有一个小仆人偷出象牙筷子,卖给了屠家,姓屠的得知这双筷子是袁大用送的,便向官府告了安大业。县官派兵包围了安家,正赶上安大业带着仆人外出,官兵便把安大业的母亲抓了去。安母年老多病,受了这样一场惊吓,就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两三天不吃不喝。县官看到这样,便把她放回家去。安大业在外面听到母亲被捕的凶信,急忙奔回家,但安母已经病重,隔了一宿就死了。他把母亲刚收殓完,官府捕役便把他抓了去。县官见安大业年轻,温文尔雅,怀疑他是被人陷害诬告,故意吓唬他,让他从实招来。安大业就如实说出他与袁大用交往的经过。县官又问:“你家怎么突然富裕起来了?”安大业回答说:“我母亲原有些积蓄,因为要娶亲了,所以她便拿出来给我修造婚房。”县官相信了他所说的话,把口供记录在案,要将他押送到府里去。姓屠的得知安大业没有事,便用了一大笔钱买通押送的差人,让他们在半路上杀害安大业。


他们经过一座大山,安大业被差人拉到陡峭的山崖旁,准备将他推下去。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忽然有一只老虎从草丛中奔出来,咬死了两个差人,叼着安大业离开了。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楼阁重重叠叠,老虎走进去,把安大业放在里面。只见云萝公主扶着丫环走出来,悲凄地慰藉他说:“我想把你留下,但你母亲去世还未安葬。你可以拿着押解你的公文,到府里衙门自首,保你没事。”于是,取下安大业胸前的带子,连着结了十多个扣子,嘱咐他说:“见官时,拿起这些结把它们解开,就能消除灾祸。”安大业按着公主的嘱咐,到府衙自首。太守很满意他的诚实,又查看了他的公文,知道他是冤枉的,便撤销了他的罪名,放他回家。安大业在回家的路上,恰好遇到袁大用,就下马和袁大用握手相见,详细地叙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袁大用十分气愤,却默默不说一句话。安大业说:“以你的仪表才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玷污自己呢?”袁大用说:“我所杀的都是不义之人,所取的都是不义之财。否则,即便是掉在路上的钱财,我也不会去捡。你对我的指教当然是好意,但是像你邻居姓屠的这种人,怎么能够让他留在人间!”说完,跳跃上马就走了。安大业回到家中,安葬了母亲之后,便闭门谢客。忽然有一夜,邻居家进了盗贼,父子十多口,全被杀光了,只留了一个丫环。盗贼席卷了屠家的财物,与小僮各拿一半。临走,强盗提着灯对丫环说:“你认清了:杀人的是我,与别人无干。”说完并不开门,飞檐走壁地离开了。第二天,丫环告到官府。县官怀疑安大业知道内情,又把他捉了去。县官十分严厉地审讯他。安大业到公堂上后,手里握着带子,一边辩解,一边解带子上的结,县官问不出什么,只好又把他放了。


回到家里,安大业愈发规规矩矩,闭门勤奋读书,只留了一名跛脚的老太婆给他做饭。母亲的丧期满了之后,他就天天打扫庭院,以等待公主到来的好消息。一天,一股奇异的香气充满庭院。安大业登上阁楼一看,家中里里外外陈设已经焕然一新。他悄悄打开画帘,见公主盛装端坐在那里,急忙上前拜见。公主挽着他的手说:“你不相信天数,偏要兴土木,才招来了灾祸,又为了给母亲守丧,使我们的好事推迟了三年:这是求快反而慢了,世间的事情大多都是这样的。”安大业准备出钱去置办酒宴,公主说:“不用麻烦。”只见一个丫环把手伸到柜子里,端出菜和汤,都热气腾腾的像新出锅的一样,酒也十分芳香清澈。他们喝了一阵子,太阳落山了,公主脚下踏着的丫环也都渐渐离开了。公主四肢娇懒,两腿一会曲一会伸,好像没有地方放。安大业亲热地去抱她。公主说:“你先把手放开。现在有两条路,请你选择。”安大业搂着公主的脖子问是什么路。公主说:“我们如果做棋酒上的朋友,可以有三十年相聚的日子;如果做床笫之欢,就只有六年的欢聚。你选哪一种?”安大业说:“六年后再商量吧。”公主于是不说话,便与安大业做了夫妻。公主说:“我本来就知道你是难于免俗的,这也是天数。”公主让安大业蓄养了丫环仆妇,单独在南院居住,每天让她们做饭、纺织,来维持生活。公主住的北院不动烟火,只有棋盘、酒具一类的东西。北院门常关着,安大业来了,一推就自己开了,别人则进不去。然而,南院人做事是勤快还是懒惰,公主都能知道,每次叫安大业过去责备他们,他们没有不服气的。


公主说话不多,也不大声嬉笑,安大业与她说些什么,她总是低着头微笑。每当肩并肩坐在一起时,喜欢斜倚在安大业身上。安大业把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轻得像抱个婴儿。安大业说:“你这么轻,可以跳掌上舞了。”公主说:“这有什么难的!但这是丫环们做的事,我是不屑做的。飞燕原来是我九姐的侍女,多次以轻佻获罪,九姐生气,把她降罚到人间,她又不守女子的贞节,现在她已经被关起来了。”公主住的阁楼上放满了锦缎做的帷幕,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公主在寒冬里也只穿一件薄薄的纱衣,安大业给她做了件鲜艳华丽的衣服,强迫她穿上,过一会儿她就脱下来,说:“这种尘世间的不干不净的东西,压在骨头上,几乎压出病来了。”


一天,安大业把公主抱在膝上,忽然觉得比平时重了一倍,很吃惊。公主笑着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里面有个俗种了。”又过了几天,公主皱着眉头,不爱吃东西,说:“我近来厌食,很想吃些人间的东西。”安大业于是为她做了精美的饭菜,从此公主便和普通人一样饮食。一天,公主说:“我身体柔弱,负担不了分娩。丫环樊英很健壮,可以让她代替我。”于是脱了内衣给樊英穿上,把她关在屋里。不一会儿,就听见婴儿的哭声,开门一看,生了个男孩。公主高兴地说:“这个孩子长得很有福相,将来一定能成大器!”因此给孩子起名叫大器。公主把孩子包裹好,放到安大业怀里,叫他交给奶妈,在南院抚养。公主自分娩以后,腰和以前一样细,又不再吃人间的食物了。一天,公主忽然向安大业告别,说想暂时回娘家去看看。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回答说“三天”。又像以前一样鼓起皮囊,腾起云雾不见了。到了归期也不见她回来。过了一年多,音信全无,安大业已经绝望了。他紧闭家门,认真读书,最终考中了举人。但他始终不肯再娶,每晚自己住在北院,以沐浴公主的馀芳。一天晚上,安大业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看见灯火照射在窗户上,门也自动打开了,一群丫环拥着公主走了进来。安大业高兴地起来,埋怨她失约。公主说:“我没有失约,天上才过了两天半呀。”安大业得意洋洋地向公主夸耀,说自己在秋天的乡试中考中了举人,心想公主肯定会高兴。可是,公主却伤心地说:“你何必追求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这事谈不上什么荣耀和耻辱,只是减损人的寿命罢了。三天不见,你陷入世俗的泥潭又深了一层。”安大业从此就不再追求功名了。过了几个月,公主又要回娘家,安大业十分悲伤留恋。公主说:“这次去一定早回来,不用你盼望很久。况且人生的离合,都是有定数的,节约用就长些,随意用就短。”公主离去,一个多月就回来了。


从此,公主一年半载就回去一次,往往几个月才回来,安大业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奇怪。又生了一个儿子,公主举着他说:“这是个豺狼!”马上叫人扔掉他。安大业不忍心,就留下来抚养,取名叫可弃。可弃刚满周岁,公主就急着给他定亲。陆续来了很多媒人,公主问了生辰八字,都说不合。公主说:“我想给这个小狼找一个深圈,竟然找不到,该当被他败家六七年,这也是天数啊。”公主嘱咐安大业说:“你要记住,四年后,有个姓侯的人家会生个女儿,左胁有个小赘疣,她就是可弃的媳妇。一定要把她娶过来,不要计较她家的门第高低。”说完,还让安大业把这件事写下来记住。后来,公主又回娘家,从此就没有再回来。


安大业经常把公主的嘱咐告诉亲戚朋友。果然有家姓侯的,女儿生下来就有赘疣,姓侯的贫穷低贱,品行不好,大家都看不起他,安大业终于还是定了这门亲事。大器十七岁中了举人,娶了云家的女儿,夫妻都对父亲孝顺,对弟弟友爱。父亲非常喜欢他们。可弃渐渐长大,不爱读书,却偷偷与一些无赖闲人赌博,常常从家里偷出东西还赌债。父亲很生气,就打他,他也始终不改。家里人都互相告诫要提防他,不让他在家里偷到东西。于是,他便夜里跑出去,到别人家去偷盗。被主人发觉后,绑起来送到了官府。县官一审问他的姓名,便用自己的名帖把他送回家去。父亲和哥哥一起把他绑起来,大业把他痛打一顿,几乎快断气了。兄长代他向父亲求饶,父亲才放了他。父亲因为这件事气得得了病,饭量大减。于是便给两个儿子立下分家的文书,楼房、好田都分给了大器。可弃因此又怨又气,夜里拿着刀进哥哥的屋子,准备杀了哥哥,却误砍到嫂子身上。先前,公主留下一条裤子,十分轻软,云氏拿来做了睡衣。可弃一刀砍上去,火星四射,吓得他跑了出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病更重了,过了几个月就死了。可弃听说父亲死了,才回到家。哥哥对他很好,而他却愈加放肆。一年多,他所分的田产就差不多花光了,他就到官府里去控告哥哥。县官很了解可弃的为人,就把他责备了一顿,赶出了衙门。兄弟之间从此断绝了往来。又过了一年,可弃已经二十三岁,侯家的女儿也十五岁了。哥哥记起母亲的话,准备赶紧给可弃完婚。他把可弃叫到家里来,打扫了一所好房子让他住。把新媳妇迎进门后,大器把父亲留下的好田,都登记在册交给她,说:“这几顷薄田,是我拼命留下来的,现在全都交给你。我兄弟品行不好,就是一寸草给了他,他也会丢光。此后家业的兴败,都在你身上了。你能让他改过自新,就不愁吃穿,不然,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


侯氏虽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却贤惠美丽,可弃对她又爱又怕,从不敢违背她的吩咐。每次可弃外出,都限定时间,不按时回来,就大骂一顿不给饭吃,可弃因此行为稍有收敛。婚后一年多,侯氏生了一个儿子。她说:“我以后不用求人了。有几顷好地,我们母子不愁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丈夫也行。”有一次,可弃偷了粮食出去赌博,侯氏知道了,就拉着弓箭在门口等着不让他进门。可弃吓得急忙逃走。偷偷地看老婆进去了,才畏畏缩缩地进了家门。侯氏拿起一把刀,可弃转身就跑,侯氏追着砍他,一刀划破衣服,伤了臀部,血都流到了袜子和鞋里。可弃气得要命,到哥哥那里去告状,哥哥不理他,他只好满脸羞愧地走了。过了一天,他又来到哥哥家,跪在嫂子面前伤心哭泣,请求嫂子为他说合,先让他回家去,可是侯氏坚决不肯收留他。可弃大怒,要回去杀了侯氏,哥哥也不劝阻。可弃气得操起矛枪径直跑出去。嫂子吓坏了,要去阻拦,哥哥使了个眼色,让她别管。等他走了,哥哥才说:“他这是故意做样子给我们看,其实他不敢回家。”嫂子不放心,派人偷偷去看,说他已经进了家门。哥哥才有些害怕,准备马上过去,这时,可弃却喘着粗气回来了。原来,可弃进了家门,侯氏正在逗儿子玩,一看见他,就把孩子扔到床上,找了把厨刀。可弃一看,吓得拖着矛枪转身就逃,侯氏一直把他赶出门外才回去。兄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又故意问他。可弃不说话,只对着墙角哭,眼睛都哭肿了。哥哥可怜他,亲自领着他回家,侯氏才接纳了。等到哥哥一走,侯氏就罚他长跪,逼他发重誓,然后用瓦盆盛饭给他吃。自此以后,可弃改恶向善了。侯氏主持着家务,家业一天比一天兴旺,可弃只是坐享其成而已。后来,他活到七十多岁,都儿孙满堂了,侯氏还时常揪着他的白胡子,让他跪着走。


异史氏说:悍妻妒妇,遇到她们就如同骨头上长了毒疮,只有死了才能摆脱,这不是太毒了吗!然而,砒霜、附子是天下最毒的东西,如果用得恰到好处,虽使人头晕目眩但能治好大病,这种效果是人参、伏苓所不能比的。如果不是仙人洞察明白,又怎么敢把毒药留给子孙呢!


章丘李孝廉名善迁,年轻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吹拉弹唱词曲之类都很精通。他的两个兄弟都考中了进士,他却愈加放纵不拘。娶了一位姓谢的夫人,对他稍稍有些管制。他就从家里逃了出来,三年不回来,家人四处找也找不到。后来在临清的妓院中找到他,家人进去后,看见他面南而坐,十几个年轻女人在左右服侍他,都是向他学习说唱技艺的门徒。临回家时,他的衣服装满了好几箱子,都是这些妓女送给他的。回到家后,谢夫人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放了一桌子书。用一条长绳绑在床腿上,另一头从窗格子拉出去,拴上一个大铃铛,系在厨房里。他凡有需要,就踩绳子,绳动铃响,仆人便答应他。夫人亲自开设当铺,在帘子后面对典当的物品进行估价,左手拿着算盘,右手握着笔,老仆人在中间奔走。由此积蓄富有起来。但时常耻于不如妯娌们尊贵。把李善迁关了三年,终于也考上了进士。谢夫人高兴地说:“三个蛋孵化出两个,我以为你是个孵不成鸟的蛋,今天却也成了。”


耿崧生进士也是章丘人。夫人常用纺线的灯给他照明读书,纺织的人不停,读书的人也不敢休息。有朋友到家里来,夫人就偷偷听着,若是谈论文章就上茶做饭,若是无事闲谈就恶声恶气赶人走。耿生每次考试得了不赏不罚这一等,就不敢进家门,超过等级之上,夫人才笑着迎他。耿生在外设馆教学生得到的钱,都交给夫人,丝毫不敢隐藏。因此东家付钱时,他总是当面计较清楚钱数。有人笑话他,却不知道他报账时的难处。后来,他被岳父请去教授妻弟功课,那一年,妻弟就被录取进了学宫,岳父酬谢他十两银子,耿生接受了钱匣子把钱还了回去。夫人知道后,说:“虽然是至亲,但我们教书为的是什么呢?”赶他回去让他把钱拿回来。耿生不敢争辩,但心里始终感到歉意,便想暗中偿还岳父。于是每年教书的报酬,他都向夫人少报一点儿。积累了两年多,得了一些钱。忽然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明天去登高,钱数就够了。”第二天,他试着去登高望远,果然拾到了一笔钱,恰好是他缺的钱数,于是就还给了岳父。后来,耿生成了进士,夫人还是呵斥他。耿生说:“如今我已经做官了,你怎么还这样对我?”夫人说:“俗话说:‘水长则船亦高。’就是你做了宰相,难道就大过我不成?”


★380、鸟语


[白话]河南境内有个道士,在村中化缘。吃完饭后,听到黄鹂叫,便告诉主人让他注意防火。问他为什么,他说:“鸟儿说:‘大火难救,可怕!’”众人都嘲笑他,竟然不防备。第二天,果然着了火,大火漫延,烧了好几家,众人才惊服道士的神明。爱凑热闹的人追上他,称他为神仙。道士说:“我不过是懂得鸟语罢了,哪里是什么神仙!”正好有只皂花雀在树上叫,众人问它说什么,道士说:“这鸟说:‘初六生的,初六生的,十四十六就死。’推想这家生了双生子。今天是初十,不出五六日,应当都会死的。”众人一打听,果然有一家生了一对男孩,不久又都死了,生死的日子与道士说的一样。


县令听说了道士的神奇,就把他招来,请他做客。这时有一群鸭子走过,县令就问他,鸭子在叫什么,道士回答:“大人的屋里人,一定在争吵。鸭子说:‘算了,算了!偏向她!偏向她!’”县令十分佩服,原来县令的妻子和妾在吵嘴,他被吵得不耐烦就出来了。于是,县令就把道士留在衙门中,十分恭敬地招待他。道士不时地辨别鸟语,多数都说中了。然而,道士质朴,说话随便无所顾忌。这个县令最贪财,一切地方上供给衙门的物品,他都折算成钱装入自己腰包。一天,县令和道士刚坐下,一群鸭子又走过来,县令又问它们说什么,道士回答说:“今天说的,和以前不一样,它们是在替您算账。”问:“算什么?”答:“它们说:‘蜡烛一百八,银硃一千八。’”县令一听很羞惭,疑心是道士故意讥笑他。道士就请求离开这里,县令不同意。过了几天,县令请客,忽然听见杜鹃鸟叫。客人问鸟叫什么,道士回答说:“鸟说:‘丢官而去。’”众人大惊失色。县令大怒,立刻把道士赶了出去。过了不多久,县令果然因为贪污被罢了官。唉!这些都是仙人的警告,可惜那些心中迷乱的人不肯醒悟啊。


齐地的人习惯把蝉叫做“稍迁”,其中有一种绿色的叫“都了”。县里有父子俩,都是读书人,两个人将要去参加岁考,忽然有蝉落在衣襟上。父亲高兴地说:“稍迁,是好兆头。”一个书僮看了看,说:“什么稍迁,是都了罢了。”父子俩很不高兴,后来,果然都没考中。


★381、天宫


[白话]郭生是京都人,二十多岁,容貌俊美,一表人才。一天刚近黄昏,有一个老婆婆送来一尊酒,郭生感到奇怪,不知为什么无缘无故送酒来,老婆婆笑着说:“不用问,喝了它,自然会到好地方。”说完就走了。郭生揭开尊轻轻一闻,酒香四溢,于是就喝了。郭生喝完酒,忽然就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来,正和一个人并排躺着。他用手一摸,那人皮肤如油脂一般光滑,一阵麝兰香气飘过来,原来是个女子。郭生问她是谁,她不回答,便和她交合。交合完毕,郭生用手摸摸墙壁,墙壁都是石头的,阴森森的有泥土味,很像坟墓。郭生大吃一惊,疑心自己被女鬼迷惑了,于是问女子:“你是什么神呀?”女子说:“我不是神,是仙。这是洞府。我与你前世有缘,你不要吃惊,只安心住下就行了。再过一道门,有一个漏光的地方,可以方便。”然后女子就起身,关了门离开了。过了很久,郭生肚子饿了,便有小女仆送来面饼、鸭汤,让他摸索着吃下去。洞里黑漆漆的,分不清昼夜。不久,女子来睡觉,才知道是晚上了。郭生说:“白天不见天日,晚上没有灯火,吃东西不知道嘴在何处。常常这样,嫦娥和罗刹有什么区别,天堂和地狱有什么不同!”女子笑着说:“因为你是尘世中的人,爱说话,喜欢泄露秘密,所以不想让你见到我的样子。而且暗中摸索,也能区分出美丑,何必一定要点灯!”


住了几天,郭生觉得非常烦闷,几次请求让他暂时回去。女子说:“明天与你一起去游览天宫,然后就和你分别。”第二天,忽然有个小丫环打着灯笼进来,说:“夫人等先生很久了。”郭生随着她出来。夜空星光之下,只见楼阁无数。经过几道画廊,才到了一处地方,堂上垂着珠帘,点着巨大的蜡烛,照得如同白昼。进去之后,就见到一位美人,穿着华丽的衣服,面向南坐着,年纪约二十岁左右,锦缎袍子耀人眼目,头上的明珠翘着在头四周颤动。地面上都放着短蜡烛,连女人的裙底都照亮了,真是天上的仙女。郭生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不觉要跪下行礼,女子让丫环把他扶起来,拉着他坐下。不久,珍馐美味摆满了桌子,女子劝酒说:“喝了这杯酒来为你送行。”郭生鞠躬说:“以前相会不识仙人的真面目,实在惶恐不安。如果仙人容我以赎前罪,愿意终生做你的忠实臣子。”女子回头望着丫环微笑,便命人把酒席移到卧室去。卧室里挂着流苏绣花帐子,被褥又香又软。女子让郭生坐在床上。饮酒时,女子几次说:“你离开家很久了,暂时回去也没关系。”一更已尽,郭生也不说告别。女子叫丫环打着灯笼送他走,郭生不说话,假装酒醉睡倒在床上,摇他也不动。女子叫几个丫环扶着他,给他脱了衣服。一个丫环握着他私处说:“这个男子看起来温文尔雅,这个东西为什么不文明!”抱着他放到床上,大笑着离开了。女子也上了床,郭生才转过身来。女子问:“醉了?”郭生说:“小生如何能醉!刚见仙人,神魂颠倒罢了。”女子说:“这是天宫。天不亮的时候,你该早点儿离开。如果嫌洞中烦闷,不如早些回去。”郭生说:“如今有人夜里得到了名花,闻着它的香气,摸弄它的枝干,却苦于没有灯火看不着它,这种感情怎么能受得了呢?”女子笑了,答应给他灯火。到了四更,女子叫丫环点上灯笼,抱着衣服送郭生进去。进了洞中,看见四周装饰十分精巧,睡觉的地方铺的棕革毡垫有一尺多厚。


郭生脱了鞋进了被窝,丫环转来转去不肯离开。郭生仔细一看,这丫环风致美好,就开玩笑说:“说我不文明的,是你吗?”丫环笑了,用脚踢踢枕头说:“你该睡倒了!别再多说了。”郭生见她鞋端嵌着的珠子有如大豆粒。郭生抓住她一拉,丫环扑倒在他怀里,于是两人交合,而丫环呻吟着好像不胜痛楚。郭生问:“你多大了?”答:“十七。”问:“处女也知道男女之情吗?”答道:“我不是处女,只是有三年没做此事了。”郭生追问仙人的姓名及籍贯、排行。丫环说:“不要问了!既不是天上,也与人间不同。如果一定要知道她的真实情况,恐怕你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郭生于是不敢再问。第二天晚上,女子果然带着灯烛来,和郭生一起吃住,以后常常如此。


一天晚上,女子进来说:“本想与你长久相好,不料人情多变,今天要清扫天宫,不能再留你了。请以这杯酒作别。”郭生哭了,请求女子留件身上的东西作为纪念。女子不答应,送了他一斤黄金,一百颗珍珠。郭生喝了三杯酒后,突然醉倒了。再醒来,觉得四肢像被捆住了一样,缠得很紧,腿伸不了,头也伸不出来。郭生使劲儿转来转去,迷迷糊糊掉到了床下。伸手一摸,全身被锦被裹着,细绳捆绑。郭生坐起来后细回想,隐约望见床榻和窗户,才明白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这时,郭生离开家已经三个月了,家人以为他已经死了。郭生开始不敢说出自己的经历,害怕被仙人责罚,然而心中有很多怀疑。暗中告诉给他的好朋友,也没有人能猜出其中的奥妙。锦被放在他的床头,香气满屋,拆开一看,是湖棉掺杂香料做成的,于是珍藏了起来。后来,有一位大官听到这件事,就向郭生询问了经过,然后笑着说:“这是晋朝贾皇后用过的办法。仙人怎么能这样做呢?虽然如此,这件事也应该严守秘密,泄露出去,会株连家族的!”有个巫婆常常进出显贵之家,说那楼阁的形状,非常像严嵩的儿子严东楼家。郭生一听非常恐慌,带着家属逃走了。不久,听说严氏被朝廷处决,郭生一家才回来。


异史氏说:高高的楼阁朦朦胧胧,芬芳的气味充满绣花帐,年轻的奴仆小步徘徊,鞋子上缀着珍珠,不是权势显赫的奸臣淫逸放纵,豪家大族的骄奢,哪能有这样的排场!看淫筹一掷,金屋娇妻变为长门怨妇;唾壶还没有干,情感的田地已经长满了野草。独守空床,孤灯长夜,令人伤心欲绝。对镜伤怀,凝眸绣帐。于是使得凭借饮酒之台,路通天宫;温柔乡里,使人疑心是仙女。严氏的家丑不足为耻,而盛畜姬妾,却让她们独守空房的人,也足以以此为鉴戒!


★382、乔女


[白话]平原县姓乔的读书人,有个女儿又黑又丑,还豁着鼻子,瘸了一条腿,二十五六岁了也没人来聘娶。城里有个姓穆的书生,四十多岁,妻子死了,家里贫穷无力续娶,就娶了乔家女儿。乔女过门三年,生了一个儿子。不久,穆生便故去了,家里更加贫穷,生活十分困难,乔女向自己母亲求助。母亲很不耐烦,乔女也很生气,不再回娘家,就靠纺线、织布来维持生活。有个姓孟的书生,死了妻子,留下一个儿子叫乌头,才满周岁,因为孩子没有奶吃,急着要续娶,但媒人向他提了几个,他都不满意。忽然见到乔女,非常高兴,暗中让人向乔女示意。乔女拒绝了,说:“我现在穷困到这个地步,嫁给官人可以得到温饱,哪能不愿意呢?然而我又残又丑,比不上别人,所能自信的只有品德了,但如果嫁了两个丈夫,连德也有亏了,那么,官人你看中我什么呢!”孟生愈发尊重她,思慕之情更深,便让媒人送上礼物和金钱去说服乔女的母亲。她母亲很高兴,亲自到女儿家,坚持让女儿答应下来,乔女坚决不嫁。母亲很羞愧,表示愿意把小女儿嫁给孟生。孟家人都很高兴,而孟生却不同意。过了不久,孟生突然得急病死了,乔女到孟家去吊丧,极尽哀思。


孟生本来没有什么亲戚、族人,死后,村中无赖都乘机欺负孟家,把家具掠取一空,正商量着瓜分孟家的田产。家里的仆人也趁乱偷了东西跑了,只有一个老妈子抱着乌头在帐子里哭。乔女问明了原委,非常气不平。听说林生与孟生生前友好,就登门告诉林生说:“夫妇、朋友,是伦常之大端。我因为很丑陋,被世人瞧不起,只有孟生能看重我,从前虽然坚决拒绝了他,然而心已经许给他了。如今,孟生死了,孩子年幼,我自己觉得应当做些事来报答孟生的知己之恩。可是,收养孤儿容易,防止外人欺负很难,如果没有兄弟父母,于是就等着看他子死家亡而不去救,那么五伦之中可以用不着朋友这一项了。我没有更多的事麻烦您,只是请您写一张状子告到县里,抚养孤儿的事,我则不敢推辞。”林生说:“好!”乔女告别他回了家。林生准备按乔女所教的去办,村中的无赖们火了,都威胁他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林生十分害怕,关了门不敢再出去。乔女等了几天,毫无音信,等到一打听,孟家的田产已经分光了。乔女非常气愤,挺身而出到官中去告状。县令问乔女是孟生的什么人。乔女说:“您管理一个县,所凭的只是公理罢了。如果说的话是假的,就是至亲也逃脱不了罪名;如果不假,就是路边人的话也该听。”县令不高兴她说话太直,把她赶了出去。乔女气愤得无处申辩,就到当地大户人家去哭诉。有一位先生听到这件事,为她的义气而感动,代她向县令说明原委。县令一查,乔女说的果然是真的,于是追究了那些无赖的罪行,把他们夺去的产业都追了回来。


有人提议让乔女留在孟家,抚养孤儿,乔女不肯。她锁了孟家的门,让老妈子抱着乌头和她一起回家,另找房子安排她们住下。凡是乌头日常需要的东西,就和老妈子打开门拿出粮食换钱,为他置办。自己则分文不取,带着孩子过穷日子,和从前一样。过了几年,乌头渐渐长大,便为他请老师,教他读书,自己的儿子则叫他学干农活。老妈子劝她让两个孩子一起读,乔女说:“乌头的费用,是他自己的,我消耗别人的钱财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我的心意怎么能表明呢?”又过了几年,乔女替乌头积累了几百石粮食,为他聘娶了名门的女儿,修葺了宅院,把产业给他,让他自己回去过。乌头哭着要和乔女一起住,乔女才答应了,但是,依然像往常一样纺线、织布。乌头夫妇夺走了她的工具,乔女说:“我们母子坐着白吃,心里怎么能安稳呢?”于是整天替乌头经营家业,让她的儿子去田里监工,好像雇工一样。乌头夫妇有小过失,就责备他们,不肯放宽,稍不悔改,乔女就生气地要离开。直到夫妻俩跪着道歉才行。不久,乌头考上了秀才,乔女又要离开他们回家。乌头不同意,拿出钱,给穆生的儿子娶了亲。乔女便让儿子回家过活。乌头留不住,便暗中让人在附近村子为穆子买了百亩地,才让他回去。


后来乔女得了病要回家去,乌头不同意。病加重了,乔女嘱咐说:“一定要把我归葬穆家!”乌头同意了。乔女死后,乌头暗中送些钱给穆子,要将乔女与孟生合葬。到了出殡那天,棺材重得三十个人也抬不起来。穆子忽然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自己说:“不肖儿子,怎么能卖你母亲呢!”乌头害怕了,连忙拜倒祝告,穆子才好了。于是,棺材又停了几天,把穆生的墓地修整妥当,才把他们合葬了。


异史氏说:甘愿为赏识自己、了解自己的人献身,这是刚烈男子的作为。这个女人有什么智慧,却如此了不起?如果遇到善于辨别良马的九方皋,会把她看作男人。


★383、蛤


[白话]东海有一种蛤,饥饿时便浮到岸边,两壳张开,从里面爬出小螃蟹,用红线系着它,小蟹离蛤壳几尺远,猎取食物,吃饱了才回到壳里,壳也开始合起来。有人偷偷扯断它们之间的红线,蛤和小蟹就都死了。真是事物中的奇观啊。


★384、刘夫人


[白话]有位姓廉的书生,是彰德人,从小好学,但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家里非常贫困。有一天,廉生外出,傍晚回来时迷了路。进了一个村子,有个老太太过来说:“廉公子去哪里?天不是黑了吗?”廉生正在着急,也顾不上问老太太是谁,便求借宿。老太太带着他进了一个大宅。只见两个丫环提着灯笼,引导着一位夫人出来,夫人四十多岁,举止有大家风度。老太太迎上去说:“廉公子到了。”廉生急忙上前拜见。夫人高兴地说:“公子这么清秀俊雅,何止是做个富家翁啊!”随即摆上酒宴,夫人坐在一边,频频劝酒,而自己举杯却不曾喝,拿起筷子也没有吃。廉生很疑惑,再三打听她的家世,夫人笑着说:“再喝三杯就告诉你。”廉生依命喝了三杯。夫人说:“亡夫姓刘,客居江西时,突然遭到意外亡故了。我独自住在这荒丘野岭,家境日益败落。虽有两个孙子,不是败家子,就是无用之才。公子虽然不与我们同姓,却也是三生的亲骨肉,而且你秉性纯朴忠厚,所以我才来腆然相见。我没有别的事麻烦你,我藏了一点儿钱,想请公子拿到外面做个买卖,分点儿馀利,也胜过你案头苦读。”廉生推辞说自己年轻,又是书呆子,恐怕有负重托。夫人说:“谋生是读书的基础。以公子的聪明,干什么不行?”于是派丫环拿出钱来,当面交付了八百多两银子。廉生诚惶诚恐地坚持推辞,夫人说:“我也知道公子不习惯跑买卖,只是试着做,一定不会不顺的。”廉生考虑这么多银子,不是一个人承担得了的,商议找合伙人。夫人说:“不用。只找一个诚实能干的仆人,给公子干活就够了。”于是她掰着纤细的手指算了一下,说:“姓伍的吉利。”命家人备马、装银子送廉生出去,说:“腊月底一定洗刷杯盘,恭候为公子洗尘。”又回头对家人说:“这匹马已经驯服了,可以骑,就送给公子,不用牵回来了。”


廉生回到家,才四更天,仆人拴了马自己回去了。第二天,廉生到处找仆人,果然找到一个姓伍的,就用大价钱把他雇来了。姓伍的熟悉贩运买卖的事,为人又憨厚耿直,廉生把钱财都交付给他。他们到湖北一带去做买卖,到了年底才回来,计算一下得了三倍的利钱。廉生因为姓伍的仆人很得力,在工钱之外,又给他些报酬,计划将额外给姓伍的钱记在别的项目中,不让夫人知道。刚到家,夫人已经派人来迎接了,于是一起去了。只见堂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宴席,夫人出来,再三表示慰劳。廉生交纳了钱财,便把财簿送上,夫人接过放在一边。不一会儿,大家入席了,歌舞演奏,热闹非凡,姓伍的也在外间被赐了酒席,喝醉了才回家去。因为廉生没有家室,便留下来过年。第二天,廉生又求夫人查账。夫人笑着说:“以后不用这样了,我早已算好了。”于是拿出账本给廉生看,上面记载得很详细,连给仆人的,也记在上面。廉生吃惊地说:“夫人真是神人!”住了几天,夫人招待得十分周到,像对待自家的侄子一样。


一天,堂上摆了酒席,一桌朝东,一桌朝南,堂下有桌向西。夫人对廉生说:“明天财星照临,适合出远门做生意。今天我为你们主仆二人设宴饯行,以壮行色。”不一会儿,把姓伍的也叫来了,请他坐在堂下。一时鼓乐齐鸣。女戏子送上剧目,廉生点唱一曲《陶朱富》。夫人笑着说:“这是先兆,你一定会得到西施做内助的。”酒宴结束,夫人便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廉生,说:“这次出门不要限定日期,不获上万利钱不要回来。我和公子所靠的是福气和命运,所信托的是心腹之人,你们也不用费心计算,远方的盈亏,我自会知道。”廉生连连答应着退出来。他们到两淮一带去做买卖,当了盐商,过了一年,盈利数倍。然而廉生酷爱读书,做生意也不忘记书本,交往的都是文人,生意盈利之后,他暗想停下不干了,渐渐全部交给姓伍的去管理。


桃源薛生与廉生最好,一次恰好经过薛家,便去拜访,不巧薛家全家去乡下别墅了,天已经黑了,廉生无处可去。门人请廉生进屋,扫床做饭招待他。廉生向他详细地打听薛生的情况,原来,此时正讹传朝廷要挑选良家妇女,送去慰劳边关军人,百姓慌乱。听说有年轻人没媳妇的,也不请媒人,就直接把姑娘送到那家,甚至有人家一晚上得到两个媳妇的。薛生也是刚刚和一户大家女儿结亲,恐怕车马喧闹惊动官府,因此暂时迁居到乡下去了。初更未尽,廉生刚要扫床就寝,忽然听到许多人推开大门进来。门人不知说着什么,只听见一人说:“官人既然不在家,拿着蜡烛的是什么人?”门人答道:“是廉公子,远方来的客人。”一会儿,问话的人已经进来了,衣帽整洁华丽,略一拱手施礼,便问廉生的籍贯姓氏。廉生告诉了他。他高兴地说:“是我同乡。岳父是哪位?”答道:“没有。”那人更高兴,急忙出去,招呼一个年轻人进来,恭恭敬敬地见礼。又突然说:“实话告诉您,我姓慕,今夜到这儿来,是准备把妹妹嫁给薛官人,到这儿才知道办不成了。正进退两难时,遇到了公子,这不是天意吗!”廉生因为和这人素不相识,所以犹豫着不敢答应。姓慕的竟然不听廉生回答,急忙招呼送亲的人。一会儿,两个老太太扶着姑娘进来,坐在廉生的床上。廉生斜眼一看,姑娘十五六岁,美貌无比。廉生很高兴,才开始整衣正帽向姓慕的致谢,又让门人去买酒,款待他们。姓慕的说:“我先祖是彰德人,母族也是大家,如今败落了。听说外祖父留下两个孙子,不知家境怎么样。”廉生问:“您外祖父是谁?”答道:“外祖父姓刘,字晖若,听说在城北三十里。”廉生说:“我住在城东南,离北面很远,年纪又轻,交往很少。郡中刘姓最多,只知道郡北有个刘荆卿,也是文学之士,不知是不是,但是这家很贫穷。”姓慕的说:“我祖父的坟墓还在彰郡,常想把父母的棺梓归葬故乡,因为路费不足,一直没办成。如今妹妹跟你去了,我回去的打算更坚定了。”廉生一听,便爽快地表示愿意帮他移葬。慕家兄弟都很高兴。喝了一阵儿酒后,慕家人便告辞去了。廉生打发走仆人,移过灯烛,夫妻恩爱,无法描述。第二天,薛生知道了这件事,急忙进城,选了一所宅院安置廉生夫妇。


廉生回到淮上,处理了生意上的事务,留下姓伍的在那里,然后装上钱财返回桃源,同慕家兄弟一起启出岳父母的骸骨,带着两家老小,一起回到故乡。廉生回到家里安顿好了,就拿着钱去见夫人。先前送他的仆人已经等在路上,廉生随他前去。夫人迎出来,满脸喜色地说:“陶朱公带西施回来了!先前是客人,今天是我外孙女婿了。”摆酒洗尘,更加亲热。廉生佩服夫人的先见之明,于是问道:“夫人与岳母什么关系?”夫人说:“不要问,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于是把银子堆在桌上,分成五份,自己取两份,说:“我没用处,只是留给长孙。”廉生觉得分给他太多,推辞不肯接受。夫人悲伤地说:“我家败落,院中的大树被人砍作烧柴。孙子离这里很远,门户萧条,麻烦公子给收拾收拾。”廉生答应了,而只拿一半银子。夫人强塞给他。送他出来,挥泪回去了。廉生正奇怪,回头看宅院,却是一片坟地。才明白夫人就是妻子的外祖母。他回到家,买了一顷坟地,封土植树,修建得非常壮观。


刘氏有两个孙子,大的就是刘荆卿,小的是刘玉卿,是个饮酒赌博的无赖,两人都很穷。兄弟俩到廉生那里感谢他修整了他们家的祖坟,廉生送给他们很多钱。从此两家来往密切。廉生对他们讲了夫人让自己经商的过程,玉卿暗以为墓里会有很多钱,晚上勾结了几个赌友,挖开祖坟找寻,打开棺材露出尸体,竟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失望地散了。廉生知道墓被盗了,告诉了荆卿。荆卿和廉生一块儿去查看,进了墓坑,见桌上堆着先前所分的两份银子。荆卿想与廉生一起分了,廉生说:“夫人本来留在这儿就是等着给你的。”荆卿于是装起来运回家中,然后向官府报告祖坟被盗,官府追查很严。后来有一个人卖坟中的玉簪,被抓到了,追查他的同党,才知道以玉卿为首。县令将处玉卿极刑,荆卿代他求情,仅仅是免了死刑。两家合力修缮坟墓内外,比以前更加坚固壮美。从此廉、刘两家都富了起来,只有玉卿还和从前一样。廉生和荆卿常常资助他,但始终不够供他赌博的。


一天晚上,盗贼进了廉生家,抓住他索要钱财。廉生所藏的银子,都以一千五百两为一锭,拿出来给强盗看。强盗只拿了两锭,因只有鬼马拴在马厩里,强盗便用它运银子。强盗让廉生送到野外,才放了他。村民们看见强盗的火把没走远,喊叫着追上去,盗贼惊慌地逃跑了。村人一起到了那个地方,看见银子掉在路边上,马已经倒在地上变成灰了。才知道马也是鬼。这天晚上只丢了一枚金钏。最初,盗贼抓住廉生的妻子,见她漂亮,想要强奸她。另一个盗贼戴着面具,大声呵止了他,声音很像玉卿。盗贼放了廉生的妻子,只是把手腕上的金钏拿走了。廉生因此怀疑那个人是玉卿,然而心中暗暗感激他。后来强盗用金钏押赌,被捕役抓获,审问他的同党,果然有玉卿。县令大怒,抓来玉卿,用尽五种毒刑。荆卿与廉生商量,要用重金贿赂县令,使玉卿脱掉官司,还没等疏通,玉卿已经死了。廉生仍时常周济玉卿的妻儿。廉生后来考中了举人,几代都很阔气。唉!“贪”字的点画样子,和“贫”字很接近。像玉卿这样的人,是可以引为借鉴的!


★385、陵县狐


[白话]陵县李太史家,常常发现屋中的瓶、鼎、古玩之类的东西,被移放到桌边,样子很危险,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开始时,太史怀疑是家中奴仆干的,就生气地责罚他们。奴仆们都喊冤,但也不知道原因,于是把书房的门窗锁紧,天亮后古玩等仍然这样放着。太史心中明白这件事不寻常,便在暗中观察。一天晚上,满室通亮,李太史大吃一惊,以为是盗贼。两个仆人靠近窗户偷看,只见一只狐狸卧在匣子上,光亮是从它的两只眼睛中射出的,晶莹四射。仆人怕它跑了,急忙跑进去抓。狐狸一口咬住仆人的手腕,肉都要咬掉了,仆人抓得更紧,其他仆人一起上前抓住这只狐狸绑了起来。举起这只狐狸一看,只见它的四条腿都没有骨头,随手摇摇晃晃的,像带子一样垂着。太史想到这只狐狸通了灵气,不忍心杀它,就用柳筐扣上它。狐狸跑不出来,便戴着柳筐到处跑。太史列数了它的罪过后就放了它,从此怪事才不再出现了。


★386、王货郎


[白话]济南有个卖酒的老头儿,派他的儿子小二到齐河去收取赊欠的酒钱。小二出了西门,遇到了哥哥阿大。这时阿大已经死了好久了。小二惊讶地问道:“哥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阿大回答道:“阴间有一桩疑案,须要你前往作证。”小二变了脸色,责怪兄长。阿大指着身后一个差役打扮的人说:“这位是官府的差役,岂是我能自作主张呢!”于是,他抬手招呼小二,小二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了。他们狂奔了一整夜,来到泰山脚下。忽然看见一座官府衙门,他们正要一齐进去,却见一群人纷纷走了出来。差役上前拱手问道:“那件案子怎么样呢?”其中一个人回答说:“不必再进去了,已经结案。”差役于是放了小二,让他回家。阿大担心弟弟没有回去的路费,差役考虑了很久,便领着小二走了。走了二三十里地,他们进了一个村庄,来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差役嘱咐说:“如果有人出来,你就让他送你回家;他如果不同意,你就说是王货郎让他这么做的。”说完,差役就走了。小二昏沉沉地睡死过去。天亮以后,房屋的主人出来,见一个人死在门外,大为惊骇。他在身旁守候了一阵子,就见小二渐渐醒了过来,于是将他扶进屋里,喂了他一些东西,小二这才告诉他自己的居处,然后就求主人出钱送他回去。主人很犯难,小二就按照差役教的说了一遍。主人听了,惊慌失色,急忙租了车马送小二回家。小二要还给他钱,主人不肯接受,问他其中的原因,他也不肯说,只是告辞而去。


★387、罢龙


[白话]胶州有位王侍御,奉旨出使琉球国。船正行进在海上,忽然从云间掉下一条巨龙,将海水激起几丈高。龙的身子一半浮在水面上,一半沉在水里,昂着脑袋,把下巴搁在船上,眼睛半睁半闭,疲惫之态好像要死了一样。全船的人都大为惊恐,停止了划桨,一动也不敢动。船夫说:“这是一条在天上行雨的疲龙。”王侍御便将圣旨悬挂在船上,点上香,与众人一起祈祷。过了一阵子,那龙便悠然消失了。船刚刚行进,又有一条龙掉了下来,情况和先前一模一样。一天里竟发生了三四次这种情况。又过了一天,船夫让大家多多准备白米,并且告诫说:“这里离清水潭已经不远了。如果看到些什么,只管把米撒到水中,千万要安静,不可大声喧哗。”不一会儿,船来到一处地方,海水清澈见底。只见水下有一群龙,五颜六色,有的像盆一样粗,有的则像瓮一样粗,一条条都蜷伏着。有的龙蜿蜒曲折,身上的鳞、鬣、爪、牙,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吓得魂飞魄散,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不只是不敢偷看,连动也不敢动。只有船夫抓起白米向水中抛撒。过了很久,见到海水变成深黑色了,才有人敢哼出声来。于是便问船夫为什么要往水中撒米,船夫回答道:“龙害怕蛆,唯恐蛆爬进它的鳞甲。白米的形状像蛆,所以,龙一见就会趴伏在那里,船在上面行进,就可以不受伤害了。”


★388、真生


[白话]长安一个名叫贾子龙的读书人,一天,偶然经过邻近的一条巷子,见到一位潇洒自如的客人。上前一问,原来他叫真生,是咸阳人,在这里旅居。贾子龙心中颇为敬慕。第二天,他前往拜见,不巧真生正好出去了。贾子龙一共去了三次,都没有见到。他便暗中派人看到他在家了,然后前往拜访,真生故意躲着不出来,贾子龙进去搜寻,真生才出来相见。二人促膝而坐,倾心相谈,引为知己,心中都很高兴。贾子龙到旅店,派了个小书僮去买来酒。真生又很能喝酒,而且擅长说风雅的笑话,二人很是开心。酒快要喝光时,真生从竹箱里拿出了一个酒器,是个没有底的白玉杯,真生往里面倒了一杯酒,一下子就满了,然后再用小酒杯从中舀酒倒进酒壶,但玉杯中的酒却丝毫没有减少。贾子龙看了,觉得很神奇,一定要真生将这个法术教给他。真生说:“我之所以不愿与你相见,就因为你没有别的短处,只是贪心还没除净。这是仙家的秘密法术,怎么能够传授给你呢?”贾子龙说:“冤枉啊!我有什么贪心呀,只不过偶然萌生一点儿奢望,也是因为贫穷的缘故罢了。”二人相视一笑,便分手了。从此,二人来往频繁,亲密无间,无拘无束。每到贾子龙没钱窘困的时候,真生就拿出一块黑石头,往上面吹一口气,再念几句咒语,然后用它去磨瓦砾,瓦砾马上就会变成银子,真生就将银子送给贾子龙。但仅仅是够贾子龙用的,从来不会有赢馀。贾子龙每次想多要一点儿,真生就说:“我说你贪心吧,怎么样,怎么样!”贾子龙想,明着跟他要,肯定要不到,不如乘他喝醉了睡着时,把黑石偷来再要挟他。一天,两人喝完酒以后睡觉,贾子龙悄悄地起身,在真生的衣服下面搜寻黑石。真生一下子惊醒,说道:“你真是没良心,我不能再和你相处了!”于是真生辞别,搬到别的地方去住了。


后来,过了一年多,贾子龙在河边游玩,看到一块晶莹洁净的石头,极像真生的那块。他便捡起来,像宝贝似的珍藏起来。过了几天,真生忽然来了,一副神情恍惚、若有所失的样子。贾子龙上前一面安慰,一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真生说:“你从前见到的那块石头,就是仙人的点金石。当年我跟随抱真子游学,他喜爱我的耿直,把那块石头送给了我。不久前我喝醉酒将它丢失了,暗自一算,它应该在你这里。如果你能将它还给我,我绝不敢忘恩不报。”贾子龙说:“我平生从来不敢欺骗朋友,确实如你所算,石头在我这里。但是知道管仲非常贫穷的,莫过于他的好友鲍叔,你打算怎么对待我呢!”真生便答应送他一百两银子。贾子龙说:“一百两银子确实不算少,但是希望你教给我口诀,让我亲自一试,也就没有遗憾了。”真生担心他不守信用。贾子龙说:“你是个仙人,难道还不知道贾某从来不对朋友失信吗!”真生便将口诀传授给他。贾子龙见台阶上有一块大石头,便想用它来试。真生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上前去点。贾子龙于是弯腰捡起半块砖头,放在大石头上,说:“像这么大一块,不算多吧?”真生于是同意了。没想到,贾子龙不去磨砖而是磨大石头,真生脸色大变,刚想上前争夺,那大石头已经变成一块白金了。贾子龙把点金石还给真生,真生叹息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但是我随便赐人福禄,一定会受到天帝的惩罚。如果你肯帮我解脱这个罪过,你就施舍一百具棺材,一百领棉衣,你肯答应吗?”贾子龙说:“我之所以想要这么多钱,本来就不是要将它们藏在地窖里的。你难道把我看成一个守财奴吗?”真生这才高兴地离去了。


贾子龙得了这么一大笔钱,一边施舍,一边做生意,不到三年的时间,施舍的数字就满了。一天,真生忽然来了,他握着贾子龙的手说:“你真是个守信用的人啊!上次一别后,我被福神向天帝参奏,削去了仙籍。幸好蒙你广为布施,到今天才得以功德抵消了罪过。希望你继续自我勉励,不要有所懈怠。”贾子龙问真生是天上的什么官员,真生说:“我是得道的狐狸。出身甚微,不堪承受罪孽,所以生平自重自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妄为。”贾子龙便为他摆酒设宴,两个人又像从前一样快乐地喝起酒来。贾子龙活到九十多岁时,狐仙还常常到他家里来做客。


长山有一个人,专卖能解砒霜的药,即使是已经喝了砒霜、生命垂危的病人,只要服下他的解药,没有活不过来的,但他秘藏药方,从来不传给别人。一天,这人受到株连被捕入狱。他的妻弟到狱中送饭,悄悄地在饭里放了砒霜。他的妻弟在一旁坐着,等他吃完了,才把实情告诉他,这人不相信。过了一会儿,肚子里闹腾起来,他这才大惊失色,骂道:“畜生!快去!家中虽然有药末,恐怕道远等不及,快到城里去找薜荔磨成粉末,还有一盏清水,快点儿弄来!”他的妻弟按照他说的去弄这些东西。等将东西弄来时,他已经连吐带泻,快要死去了,急忙取过解药服下,一下子就好了。从此以后,他的解毒秘方也就传开了。这个故事和狐仙秘藏他的点金石是一样的。


★389、布商


[白话]有一个卖布的商人来到青州境内,偶然走进一座荒废的寺庙,见庙堂零落破败,不由心中十分感慨。一个和尚在旁边说:“你如果能发善心,哪怕只是修建山门,也是为佛门增光的义举。”布商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和尚大喜,便邀请布商进入方丈,对他的款待很是殷勤。然后,和尚又一一列举内外的殿堂楼阁,请布商一并装修,布商推辞说力不能及。和尚蛮横地让他同意,言词凶悍,神色愤怒。布商很是害怕,只得同意,马上将身上带的财物全都拿出来,交给和尚。他刚起身要走,和尚拦住他说:“你倾囊而出,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意,你一定想杀了我才甘心吧?不如先把你杀了。”说完,和尚握刀逼上前来。布商苦苦地哀求,和尚也不答应,布商只好要求自杀,和尚答应了。便将他逼到一间暗室中,催促他赶紧自尽。这时,正好有一位防海将军从寺外经过,远远地从断墙外看到一位穿红衣的女子走进僧舍,心中生疑。将军于是下马走进寺中,到处搜寻了一番,却没有找到。来到那间暗室前,只见双门紧锁,和尚不肯开门,推说里面有妖怪。将军发怒,破门而入,只见布商吊在房梁上。急忙上前抢救,过了一会儿,布商苏醒过来,将军查明了实情。又给和尚上刑,问那红衣女子在什么地方,原来并没有什么红衣女子,而是神佛显灵要救布商。将军杀了和尚,把财物仍旧归还给布商。布商更加筹募钱财,修建庙宇,从此,这座寺庙的香火大盛。这件事情武举人赵丰原讲得最为详细。


★390、彭二挣


[白话]禹城的韩甫公自己说:有一次,我和同乡彭二挣一起在路上行走,忽然,一回头却不见了他的踪影,只剩那头驴还在跟着走。只听见呼喊救命的声音非常急迫,仔细一听,原来是从行李中传出来的。我走近一看,行李里面鼓鼓囊囊的,虽然重得偏在一边,倒也不会掉下来。我想把他救出来,但行李的口缝得很细密,只好用刀割断线,这才看见彭二挣像条狗似地蜷伏在里面。等他出来以后,我问他怎么会进去的,他也一脸茫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他家有狐狸作祟,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


★391、何仙


[白话]长山的王瑞亭公子,能够扶乩占卜。那乩神自称为何仙,是吕洞宾的弟子,也有说是吕洞宾所骑的仙鹤。他每次降临人间,就和别人讨论文章,写作诗赋。李质君太史以他为师,诸如诗文之事,倒也论说得明明白白。李太史能够举业成功,依靠何仙的帮助实在不少,所以许多读书人都依附到他的门下。但何仙替别人解疑排难,大多根据事理推断,并不太讲吉凶祸福。


辛未年间,提学使朱雯到济南主持岁考,考试后,一帮生员请求何仙判定各人的等第。何仙便要来各人的试卷,一一加以评判。在座的有一位是乐陵人李忭的好朋友——李忭好学深思,大家都很推崇他——拿出李忭的文章,替他请何仙评判。何仙评道:“一等。”过了一会儿,又写道:“刚才所评的李生,是根据他的文章作的评判。但这个书生运气实在不好,命中注定要受到惩戒。真是奇怪啊!文章和运数正好不符,难道是朱雯不评判文章吗?诸位稍等片刻,我前往探看一番。”过了一会儿,何仙又写道:“我刚才到了提学署中,只见朱雯公事繁忙,他所焦虑的事情根本不在文章上。这一切事务全都交给六七个幕客处理,一些靠捐钱取得监生资格的人也在其中,这些人前世全无根基,大半是饿鬼道中的游魂,在四面八方讨食的乞丐。他们曾在黑暗狱中呆了八百年,眼睛里的精气已经损伤了,就好比人长时间在暗洞中,突然走出来,会觉得天地的颜色都变了,没有了正常的视力。他们中虽有一两个是人身转世,但评判试卷分别进行,恐怕不一定正好让他们评判李生的试卷。”众人询问可有挽回的办法。何仙写道:“这个办法太明白了,是大家都知道的,又何必问呢?”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把这事告诉了李忭。李忭很害怕,就拿着自己的文章请孙子未太史审阅,并且告诉他扶乩的内容。孙太史称赞他的文章,于是解除了他心中的疑惑。李忭认为孙太史是海内的文章大家,胆气也就更壮了,不再把扶乩的话放在心上了。


等到发榜时,李忭竟然只列在四等。孙太史大为惊骇,取来他的文章又读了一遍,确实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他于是评论道:“石门公祖素来享有文名,一定不会谬误到如此地方。这一定是幕僚中的醉汉、不懂得文章的人干的好事。”于是众人更加佩服何仙的神明,一起焚香祷告致谢。何仙又写道:“李生不要因为暂时受的委屈,便惭愧起来。应当把试卷再多写一些,让更多的人知道,明年可得优等。”李忭遵从了他的说法。久而久之,学署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就挂牌特意安慰李忭。第二年,李忭果然名列优等。何仙的灵验就是如此。


异史氏说:提学署的幕僚中很多这样的人,难怪京城丑妇巷中,晚上没有空闲的床铺呢。唉!


★392、牛同人


[白话](上缺)牛同人走过父亲的卧室,只见父亲躺在床上还没有醒来,因此知道这是狐狸干的好事。他生气地说:“狐狸所为如何可以忍受,为什么要败坏我家人伦!关圣号称‘伏魔’,如今在哪里,却听任这类妖怪横行!”于是他作表上奏玉帝,表中也暗暗指责关帝不称职。


过了很久,一天,牛同人忽然听到空中有喊叫声,原来是关帝。关帝生气地叱责道:“书生怎么能如此无礼!我难道是专门为你一家驱赶狐妖的吗?如果你禀告申诉不行,我又何辞埋怨。”于是关帝下令杖打牛同人二十下,打得他大腿上的肉几乎脱落。过了一会儿,有一位黑脸将军绑来一只狐狸,将它牵走了,牛家的怪异也就消失了。


此后三年,济南府游击将军的女儿被狐狸迷惑,什么法术都不能将它赶走。狐狸对女儿说:“我平生害怕的,只有一个叫牛同人的人而已。”游击将军也不知道牛同人是什么地方的人,无法找寻。恰好提学来到济南主持科考,牛同人前来参加考试,在省城被军兵欺侮,他愤怒地来到游击将军的衙门告状。游击将军一听到他的名字,不胜惊喜,对他非常地恭敬。马上将那名军兵抓来,依照军法捆绑责打。事情结束后,游击将军便将狐狸作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牛同人。牛同人迫不得已,便替他向关帝呈表禀告。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位金甲神降临游击将军家。这时,狐狸正好在家,脸色突然一变,现出原形,样子像一条狗,绕着屋子一边嚎叫,一边乱蹿,不久,它跑了出来,自己投在台阶下。金甲神说:“上次关帝不忍心杀你,现在你又犯祟,罪无可赦了!”说完,将狐狸绑在马的颈下带走了。


★393、神女


[白话]米生是福建人,讲这个故事的人忘了他的名字和籍贯。一次,米生偶然进城,喝醉了酒经过闹市,听到高门大院里传来雷鸣般的箫鼓声。他向附近人家打听,说是正在举行祝寿宴会,然而这家大门前却十分的冷清。米生听着嘹亮的笙歌,醉意朦胧中倒是非常爱听,他也不问这是一户什么人家,就在街头买了祝寿的礼物,以晚生的名义投进一张名片。有人见他穿着很是简陋,便问:“你是这老翁的什么亲戚?”米生答道:“没有亲戚关系。”又有人说:“这家是从外地来侨居此地的,不知道是个什么官,看上去很尊贵傲慢。你既然不是亲戚,又有什么可求的呢?”米生听了,很是懊悔,但名片已经递进去了。不一会儿,两个少年出来迎接客人,只见他们穿着令人炫目的华丽衣裳,丰采高雅,向米生行礼后请他进去。米生进了门,只见一位老者面南而坐,东西两侧排列几桌筵席,有六七位客人,看上去都是贵族子弟。他们一见米生来到,都起立向他行礼,老者也拄着拐杖站起来。米生站了很久,准备与老者应酬,但老者却不离开座位。两位少年上前说道:“家父年老体衰,起身答礼很是艰难,我们兄弟二人代他感谢大驾屈尊光临。”米生谦逊地回了礼。于是又增加了一桌筵席,与老者的座席紧挨着。不久堂下表演伎乐。座席后面设有琉璃屏风,用来遮住内眷。一时间,鼓乐之声大作,座中客人不再能够倾谈。酒宴将要结束时,两位少年起身,各自用大杯来向客人劝酒,一杯可以容纳三斗。米生面有难色,但是见别的客人都接受了,也只好接受。顷刻间,米生四下环顾,只见主人和客人都已经一饮而尽,迫不得已,他也只得勉强喝干了。两少年又来斟酒,米生觉得十分疲惫,便起身告退,少年强行拉着他的衣襟。米生大醉,瘫倒在地上,只觉得有人往脸上洒冷水,他恍恍惚惚好像醒了过来。站起身一看,宾客都已经走光了,只有一个少年扶着他的手臂送他,米生便告辞回家了。后来,米生再经过这家门前,发现他们已经搬走了。


米生从郡城回来,偶然经过集市,有一个人从店铺出来,邀请他一起喝酒。米生一看,并不认识。姑且跟着他进了店铺,进去才发现,同乡鲍庄已经坐在席间。米生问鲍庄那人是谁,原来那人姓诸,是集市上的磨镜者。米生问诸某:“你怎么会认识我呢?”诸某反问道:“前日去给拜寿的人,你认识吗?”米生回答说:“不认识。”诸生说:“我经常出入他家,对他家最熟了。那位老者姓傅,不知道他是哪个省的人,做什么官。你去给他拜寿时,我正坐在堂下,所以我认识你。”眼看天色已晚,他们喝完酒就散去了。这天夜里,鲍庄在路上被人杀死。鲍庄的父亲不认识诸某,便写了状子告米生。官府验尸后发现鲍庄身有重伤,米生被以谋杀罪判处死刑,受尽了各种刑具的拷打,因为诸某未被抓获,没有人作为旁证,于是米生就被关了起来。过了一年多,一位直指巡方来此地巡察,深知米生是被冤枉的,将他释放了。


米生回到家中,田产已经荡然无存,秀才的身份也被革除。他希望将来能洗清罪名,恢复身份,便打点行囊进了郡城。这时天色将晚,米生走得很累,在路旁休息。他远远地看见一辆小车行来,还有两个青衣女子在车旁随行。车子已经过去,车中人忽然命令停车,不知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工夫,一位青衣女子问米生道:“你不是姓米吗?”米生吃惊地起身回答说是。使女问他:“你怎么这么贫寒呀?”他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使女。女子又问道:“到什么地方去呀?”米生又告诉了她。青衣女子走到车旁,向车中人说了几句话,又转身回来,请米生走到车前。车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撩起帘子,米生微微一看,竟是一位绝代佳人。这女子对米生说:“你不幸遭受飞来横祸,令人叹息不已。当今的学使署,不是空着手可以随便进出的。路途之中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说着,她从发髻上摘下一朵珠花,递给米生说:“这东西能卖百两银子,请妥善收藏。”米生行礼致谢,刚想问问女子出自何门,不料马车走得很快,已经走了很远,到底也不知她是什么人。米生拿着珠花,细细思量,珠花上镶嵌着明珠,绝非普通物件。他将珠花小心藏好,继续前行。到了郡中,他上官府投递诉状,府里的官吏向他苦苦勒索。米生取出珠花端详,不忍心拿它去换财物,只好回家去了。他回到家乡,但家已经没了,只得寄居在哥嫂家。幸好哥哥很贤良,替他打点生计,虽然很贫穷,倒也没让他荒废学业。


过了一年,米生到郡里参加秀才考试,却迷路走进了深山。此时正值清明节,游玩的人很多。只见几位女子骑马而来,其中一位女郎,正是当年车中的那个女子。她一见米生,便停住马,问他到哪里去,米生如实告诉了她。女子惊讶地说:“你的功名还没有恢复吗?”米生心中凄凉,从衣服里取出珠花,说:“我不忍心拿它换钱,所以到现在还是童生。”女子脸上显出红晕,嘱咐米生坐在路边等候,缓缓地骑马走了。过了好久,一个丫环骑马奔来,交给米生一个包裹,说:“我们家娘子说:今日学使署门前就好比市场一样,没有钱办不成事,赠送给你二百两银子,作为你上进的资费。”米生推辞说:“你家娘子给我的恩惠太多了!我自认考取功名不是难事,这笔重金我万不敢接受。只请你告诉我你家娘子的芳名,我回家画一幅小像,焚香供奉,也就心满意足了。”那丫环不理他这些话,将包裹扔在地上就走了。自此,米生的生活颇为充裕,但是终究不屑于花钱买功名。后来,他在郡学考取第一,把钱都给了他哥哥。哥哥善于积聚财富,只三年时间,原先的家业全都恢复了。


恰好这时闽中巡抚是米生祖父的门生,对米生家的抚恤很是丰厚,米氏兄弟因此成为巨富人家。但是米生向来清高耿直,虽然和大官有世交,却从来没有上门有所请托。一天,有位穿着华丽服饰的客人骑马来到米家,但府上没有人认识他。米生出来一看,原来是傅公子。米生行礼请他入内,两人互相寒暄一番。米生要设酒宴款待,傅公子推辞说事务繁忙,但也不告辞离去。一会儿工夫,酒菜端了上来,傅公子起身,请求米生到另一间屋子商谈,两人先后入内,傅公子忽然倒地叩拜,米生吃惊地问:“怎么回事?”傅公子悲伤地说:“我父亲正遭受大祸,想有求于抚台大人,这件事非你不可。”米生推辞说:“他和我家虽然是世交,但为了私事去求人,是我平生不愿干的事情。”傅公子趴在地上哀声痛哭。米生板着脸说:“小生和公子不过是喝过一次酒的朋友罢了,为什么要强迫人丧失节操!”傅公子非常惭愧,起身告辞而去。


第二天,米生正一个人坐着,一位青衣女子走了进来,米生一看,正是在山里赠送白银的那个丫环。米生吃惊地站起来,那丫环说:“您忘记珠花了吗?”米生说:“哪里,哪里,不敢忘记!”那丫环说:“昨天来的公子就是我家娘子的亲哥哥。”米生听了,暗自高兴,假装说:“此话实难相信。如果能让你家娘子亲自前来,说明此事,即使前面有油锅我也敢跳下去。否则的话,我还是不敢奉命。”那丫环出了门,飞驰而去。到了半夜,那丫环又回来了,敲门走进来,说:“我家娘子来了!”话音未落,女子神色惨然地进来,面对着墙壁哭泣,一句话也不说。米生行礼说道:“小生如果不是小姐照顾,就不会有今天。不管小姐有什么指示,我怎敢不遵命!”女子说:“被人求的人常常对人很傲慢,求人的人常常很畏惧。连夜奔波,我平生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只是为了求人的原因,又有什么话可说!”米生安慰她道:“小生之所以不马上答应,是担心失去这次机会,以后再见小姐就很难了,让你连夜奔波,遭受霜露,确实是我的过错!”说完,上前拉着小姐的袖口,暗暗地摸弄着。女子生气地说:“你真是个薄情之人!你不念当日对你的帮助,却想乘人之危。是我自己的错啊!是我自己的错啊!”说完,恼怒地出门,登上车就要离去。米生急忙追出来赔礼道歉,挺直身子跪在地上拦住她。那个丫环也为他说情。女子的怒气稍微有所消解,在车里对米生说:“实话告诉您吧,我不是人,而是神女。我的父亲是南岳都理司,因为偶然对土地失礼,土地将他上告到天帝那里,如果没有人间地方长官的官印,就不能消除此难。您如果不忘旧日的情义,用一张黄纸,替我求大人盖上官印。”说完,车子便离去了。


米生回家后,心中非常恐惧完不成承诺。于是他假装驱赶妖祟,向巡抚请求盖上官印。巡抚认为这事近似于巫师弄邪术,不肯答应。米生便用重金贿赂巡抚的心腹,心腹答应了,但是找不到机会下手。等他回家一看,那丫环已在门口等候了,米生告诉她实际情况,丫环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看她的样子好像很怨恨他不诚心。米生追上去送她,说:“回家告诉你家娘子,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我会以死来报答!”米生回到家中,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恰好巡抚宠爱的小妾购买珠宝,米生便把那朵珠花献给了她。小妾大为高兴,便偷出官印替他盖上了。米生将盖了印的黄纸揣在怀里带回家,那丫环正好也到了。米生笑着说:“幸不辱命,但我几年来甘受贫贱、乞讨食物也不忍心卖掉的宝贝,今天为了它的主人还是失去了!”于是把情况告诉了丫环,接着又说:“扔掉黄金,我一点儿也不可惜。不过请转告你家娘子,珠花却是要她偿还的!”


过了几天,傅公子来到米府表示感谢,并且献上一百两黄金。米生脸色一变,说:“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妹妹曾给我无私的帮助。否则的话,即使万两黄金又何足让我改变名节。”傅公子再三请他收下,米生的声色更加严厉。傅公子惭愧地离去,说:“这件事还没有完!”第二天,丫环奉女子的命令,送上一百颗明珠,问道:“这足以偿还那颗珠花了吧?”米生说:“我看重的是那颗珠花,并不看重明珠。假如当日赠送我的是价值万金的宝物,我只要卖掉做个富翁就行了,但我宁可将珠花珍藏起来而自甘贫贱,为的是什么啊?娘子是神人,小生哪敢有什么奢望,只是希望能报答大恩的万分之一,也就死而无憾了!”丫环将明珠放在桌子上,米生对明珠拜了拜,又还给了丫环。过了几天,傅公子又来了,米生命人准备酒宴。傅公子便命令随从到厨房自行烹调,两人相对纵情饮酒,欢乐得好像一家人。有客人赠送给米生苦糯酒,傅公子喝了觉得很甘美,一下子喝了上百杯,脸上微微显出红晕,便对米生说:“您是一位忠贞正直的君子,我们兄弟不能早认识您,比起我妹妹还差得很多。家父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没有什么可报答您,想把妹子许配给您,只怕您因为人神两隔而有所嫌弃。”米生听了,既高兴又惶恐,不知道怎么回答。傅公子告辞出门,说:“明天晚上是七月初九,新月初升的时候,是织女的小女儿下嫁凡尘的良辰,你可以准备迎娶新娘的洞房。”


第二天晚上,傅小姐果然被送来了,一切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三天后,自兄嫂以及仆妇下人,大大小小傅小姐一一给予馈赠。傅小姐又最为贤惠,像对待婆婆一样侍奉嫂子。过了几年,傅小姐没有生育,便劝米生纳妾,米生不肯答应。恰好米生的哥哥到江淮一带做生意,替他买回一个年轻女子。女子姓顾,小名博士,相貌也清雅秀丽,米生夫妇都很喜欢。只见博士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珠花,极像当年的那朵,摘下来一看,果然就是此物。米生夫妇很奇怪,问她是怎么回事,博士回答说:“从前,有个巡抚的爱妾死了,她的丫环偷出珠花,拿到集市上卖,我的先父见价钱便宜,就买回来了,我很喜欢它。先父没有儿子,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所以凡是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后来,家父去世,家道中落,我被寄养在顾妈妈家里。顾妈妈是我的远房姨娘,见到珠花后,好几次都想拿出去卖了,我投井寻死也不肯卖掉,所以能将它保存到现在。”米生夫妇叹息着说:“十年前的旧物,今日又复归旧主,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傅小姐又拿出另一朵珠花,说:“这朵花很早就没有伙伴了!”说完,一并送给了博士,并且亲自替她簪在发髻上。博士离开房间后,很详细地打听傅小姐的家世,但是家人们都不肯明说。博士私下里对米生说:“我看大娘子绝不是凡间的人,因为她的眉宇间有一股神气。昨天她给我簪花时,我就近观察,发现她的美丽是出自肌肤内部,不像一般人只是以表面长得好看见长。”米生听了,只是发笑。博士说:“您不必笑话,我倒要试一试,如果她真是神女,只要你有所需求,找个没人的地方焚香向她请求,她一定会知道的。”傅小姐绣的袜子非常精美,博士很喜欢,但不敢明说,于是就在她自己的屋里焚香向她祷告。傅小姐早上起来,忽然翻找竹箱,找出袜子,派丫环送给博士。米生见了,不由笑了起来,傅小姐问他为什么笑,米生便将实情告诉她。傅小姐说:“这丫头真是狡猾啊!”她看博士很聪慧,于是更加喜爱她,而博士对她也更加恭敬,每天早上起床,必定沐浴一番后去向她行礼问候。


后来,博士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分别由傅小姐和博士两人抚养。米生八十岁的时候,傅小姐的容貌还像个年轻女子。米生得了病,傅小姐找来工匠做棺材,要求做得比普通的棺材大一倍。米生死后,傅小姐并不流泪,等到别人走了以后,她也跳进棺材死了。于是,人们就将他们合葬在一起,至今还有人传说那是一座“大棺材坟”。


异史氏说:傅小姐确实是一位神女,不过博士居然能够知道,遵循的是什么学理呢?由此可见,凡人的智慧也有比神仙更灵异的!


★394、湘裙


[白话]晏仲是陕西延安人,和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二人友爱和睦。晏伯三十岁时去世,没有留下后代,妻子也随后死去了。晏仲伤心地怀念兄嫂,常常想能生两个儿子的话,就让一个作为兄长的后代。但他刚生下一个儿子,妻子却又死了。晏仲担心继室不能照顾好这个儿子,便想再买一个妾。邻村有人卖使女,晏仲前往相看,但不是很满意,心里觉得很无聊,恰好又被朋友留住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了。途中遇到原来的同窗好友梁生,两人热情地握手,梁生邀请晏仲到他家做客。晏仲还在醉中,忘记梁生已经去世,就跟着他去了。一进梁生家的门,晏仲就发现这不是他原来的家,便疑惑地问他。梁生回答道:“新搬到这儿来的。”进屋后,梁生就找酒,但家中酿的酒已经喝完了,便嘱咐晏仲坐着等会儿,自己拿着瓶子去打酒。


晏仲走出来,站在门外等候,只见一位妇人骑着驴打他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个小孩,小孩大约八九岁,面貌神情极像他的哥哥。晏仲心中怦然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小孩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孩答道:“不知道。”说着话的工夫,已经来到了小孩家门前,妇人下了驴走进门。晏仲拉着小孩的手问道:“你父亲在家吗?”小孩答应着就进了家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出来探看,晏仲一看,正是他的嫂子。她也惊讶地问叔叔怎么会到这里来。晏仲非常悲痛,跟着嫂子进了屋,只见院落收拾得相当整齐。于是问道:“哥哥在什么地方?”嫂子回答说:“出去收债还没回来。”又问:“骑驴的妇人是什么人?”嫂子答道:“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大的叫阿大,去集市上还没有回来,你见到这个是阿小。”晏仲坐了好一会儿,酒也慢慢地醒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见到的原来都是鬼。不过因为兄弟感情深厚,心中倒也不害怕。嫂子温上酒,摆好餐具,晏仲急于见到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好久,阿小哭着跑回来说:“李家欠债不还,反而和爸爸闹将起来。”晏仲一听,便和阿小飞奔前去。只见有两个人正把哥哥推倒在地,晏仲大怒,握着拳头直扑上前,来阻挡的人都被他打翻在地。晏仲急忙救起哥哥,那些坏人都已跑了。他追上去捉住一个,痛打了一顿才罢手。晏仲拉住哥哥的手,跺着脚伤心地哭泣,哥哥也流下了眼泪。他们回到家里,全家都上前慰问,于是准备好酒食,兄弟饮酒相庆。


过了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晏伯叫他阿大,让他拜见叔叔。晏仲扶起阿大,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男孩,但地上的坟墓却无人打扫;弟弟的孩子还小,而且我现在还是一个人,怎么办呢?”晏伯听了,也觉得凄凉。嫂子对晏伯说:“让阿小跟叔叔去吧,也算是个办法。”阿小听了,便依附在叔叔的肘下,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晏仲抚摸着阿小,心中更加觉得辛酸,问道:“你愿意跟我去吗?”阿小答道:“愿意去。”晏仲想虽然阿小是鬼不是人,毕竟是哥哥的儿子,有总比没有好,想到这里,也就开心起来。晏伯说:“可以跟着去,但是不可娇惯,要吃些血肉的食物,而且让他在中午太阳下曝晒,过了中午才可以停止。他现在六七岁,经过春天和夏天,骨肉可以重新长出来,日后也可以娶妻生子,只怕不会长寿。”他们正说着话,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看上去文静温柔。晏仲疑心是哥哥的女儿,便向哥哥打听,哥哥说:“这个女孩叫湘裙,是我妾的妹妹。单身一人,无家可归,寄养在这里十年了。”晏仲问:“已经订亲了吗?”哥哥答道:“还没有。最近跟媒人商量嫁给东村的田家。”那女孩在窗外小声地说:“我才不嫁给田家的放牛娃呢。”晏仲听了,很有点儿动心,但不便开口明说。过了一会儿,晏伯起身,在书房中安好床铺,留弟弟过夜。


晏仲并不愿意留下来,但心中恋着湘裙,打算设法窥探一下哥哥的意思,便向哥哥告辞上床睡觉。这时正值初春时节,天气还比较寒冷,书斋中从来没有生过火,晏仲觉得阴森森的,身上直起粟米似的颗粒。他只好对着烛火冷清地坐着,想着能喝点儿酒就好了。一小会儿工夫,阿小推开门进来,把杯羹斗酒放在桌上。晏仲高兴极了,问谁给准备的,阿小答道:“是湘姨。”酒快喝完时,阿小又将炭灰盖在火盆上,放到床底下。晏仲问他:“你爸妈睡了吗?”阿小说:“已经睡了很久了。”“那么你睡在哪里呢?”阿小答道:“我和湘姨睡在一起。”阿小等叔叔上床后,才关上门离去。晏仲想,湘裙不仅贤惠,而且善解人意,心中更加爱慕她;又觉得她还能照顾阿小,便更加坚定了娶她的想法。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也没有睡着。第二天早上起来,晏仲对哥哥说:“小弟孤身一人,没有配偶,欲请大哥替我留意。”晏伯说:“我家不是穷苦人家,想要物色当然能找着合适的。不过就算地下有漂亮的女子,只怕会对弟弟有所不利。”晏仲说:“古代人也有鬼妻,有什么不好的呢?”晏伯好像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便说道:“湘裙也是个好姑娘,只要用一根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果出血不止,就可以做活人的妻子,怎么能草率行事呢?”晏仲又说:“如果能娶湘裙照顾阿小,也是挺好的。”晏伯只是摇头,晏仲不住地请求。嫂子说:“试着把湘裙抓来,强行用针刺,试验一下,如果不行也就断了念头吧。”说完,握着针出了门。门外正好遇上湘裙,急忙捉住她的手腕,只见手上的血痕还是湿的,原来,湘裙听到晏伯的话以后,自己早就试过了。嫂子放开湘裙的手,笑着回来告诉晏伯说:“原来这鬼丫头早就有这份心意了,我们还替她担心什么?”晏伯的妾甘氏听说后很愤怒,赶到湘裙面前,用手指着她的眼眶骂道:“不要脸的丫头,真是不害羞!想跟阿叔私奔吗?我一定不会让你如愿的!”湘裙听了,又羞愧又气愤,哭着就要寻死,闹得全家都沸腾起来。晏仲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便向兄嫂告别,带着阿小出了门。哥哥说:“弟弟,你先回家去,阿小不要让他再回来,恐怕会伤了他的元气。”晏仲答应了。


晏仲回到家,把阿小的年龄加了些,假称说他是哥哥卖掉的丫环生下的遗腹子。邻居们见阿小的相貌酷似晏伯,也都相信他是晏伯的遗腹子。晏仲教阿小读书,让他抱着一卷书在太阳下诵读。起初阿小觉得很辛苦,久而久之,也就觉得习惯了。六月的暑天里,桌子热得烫人,而阿小一边玩一边读书,倒是没有一点儿怨言。阿小非常聪明,白天里能读完半卷书,晚上和叔叔抵足而卧,常常能背诵出来。晏仲心里感到很安慰。又因为忘不掉湘裙,所以他也不再想娶妾的事了。


一天,两个媒人来为阿小商议娶妻的事情,但晏仲家却没有女子主持家务,因此心中焦躁不安。忽然,她的小嫂甘氏从外面走进来说:“阿叔不要怪我,我把湘裙给送来了。当初因为这丫头不知羞耻,我才故意地羞辱她一番。阿叔如此的仪表堂堂,她不嫁给你,还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呢?”晏仲见湘裙站在小嫂身后,心中非常高兴。他恭请小嫂坐下,说明还有客人在堂上,然后急忙走了出去。等他过了一会儿再进来时,小嫂甘氏已经走了。湘裙卸了妆下了厨房,只听见一阵阵刀板声。很快,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烹饪的水平很是不错。客人走了以后,晏仲回到屋里,只见湘裙又梳妆打扮坐在那里,于是两人交拜成礼。到了晚上,湘裙还是想和阿小一起睡觉。晏仲说:“我想用阳气来温暖他,他还不能离开我。”说完,就把湘裙安置在别的屋里,只是晚上吃饭时与湘裙喝酒欢会而已。湘裙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晏仲前妻生的孩子,晏仲越发觉得她贤惠。


一天晚上,晏仲夫妻亲热的时候,晏仲开玩笑地问:“阴间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道:“我没有见过。只是邻家女子葳灵仙,大家都认为她很美,看她的容貌和常人也差不多,主要是善于打扮自己而已。她和我交往的时间最长,但我心中暗自看不起她的淫荡。你如果想见她,马上就可以把她叫来。但她这样的人,最好不要招惹。”晏仲急于见葳灵仙一面。湘裙提起笔好像要写信,但还是扔下笔说:“不行,不行!”晏仲再三强求,湘裙只好说:“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了。”晏仲答应了。湘裙于是撕开纸,作了几张像符一样的画,拿到门外烧了。只一会儿工夫,门帘响动,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湘裙起身拉进一个人来,只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像是画中的美人。湘裙扶着她坐在床头,一边饮酒,一边谈论别后的情况。开始时,葳灵仙见到晏仲,还用红袖子掩着嘴巴,话说得不是很多;喝了几杯酒以后,她也就无所顾忌地嬉笑起来,渐渐地伸出一只脚踩住晏仲的衣服。晏仲意乱情迷,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是碍于湘裙在眼前,而且湘裙又有意提防着他,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边。葳灵仙忽然站起身来,掀开帘子走了出去,湘裙跟了出去,晏仲也跟在她的后面。葳灵仙一下子握住晏仲的手,快速跑到另一间屋子里。湘裙虽然很气愤,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屋中,听任他们胡为了。过了一会儿,晏仲走进来,湘裙责备他道:“你不听我的话,只怕以后你想摆脱她也不可能了。”晏仲疑心湘裙嫉妒,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等召唤就自己来了。湘裙很厌恶见到她,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竟然和晏仲一起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晚上。湘裙一见到葳灵仙来,就辱骂她,但是也不能阻止她来。过了一个多月,晏仲一病不起,这才深深地懊悔,叫来湘裙和他住在一起,希望这样就能避开葳灵仙了。虽然昼夜提防,但稍一松懈,葳灵仙又与晏仲纠缠在一起欢会。湘裙拿起棍子赶葳灵仙,她却忿忿地和湘裙争斗起来,湘裙身体弱小,手脚都被她打伤了。晏仲的病渐渐沉重起来,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又过了几天,晏仲昏沉沉地死去了。


开始,只见两个差役拿着文书进来,晏仲不知不觉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半路,晏仲担心没有路费,便邀请差役顺路到他哥哥家。哥哥一见晏仲,不由地大惊失色,问道:“弟弟近来做了什么事了?”晏仲说:“没有别的,只是染上鬼病罢了。”便把实情告诉了哥哥。晏伯说:“我知道了。”说着,拿出一包白银,对差役说:“且请笑纳。我弟弟罪不至死,请求放他回去,我叫犬子跟着去,不会有什么不妥的。”说完,叫来阿大陪差役饮酒,自己转身进了里屋,把情况告诉了家人,然后让甘氏到隔壁去把葳灵仙叫来。不一会儿,葳灵仙来了,一见晏仲就想逃走。晏伯一把将她揪回来,骂道:“你这个淫贱的女人!活着的时候是个荡妇,死了变成贱鬼,被众人看不起已经很长时间了,竟敢又去祸害我弟弟!”说完,就打她,直打得葳灵仙头发蓬散,容颜顿改。过了好久,来了一个老妇人,趴在地上苦苦恳求。晏伯又斥责老妇人放纵女儿淫荡,痛骂了好一阵子,才让她带着女儿离开。晏伯于是送晏仲出门,飘然之间已经到了家门,径直抵达卧室,晏仲一下子醒了过来,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晏伯责怪湘裙说:“我和你姐姐,觉得你贤惠能干,才让你跟从我弟弟,没想到你反而想催我弟弟早死!假如不是有名分之嫌,真该打你一顿!”湘裙又羞又怕,低声地哭泣,向晏伯下跪谢罪。晏伯转身看到阿小,高兴地说:“我儿居然已经成为活人了!”湘裙要出去做饭,晏伯推辞说:“弟弟的事情还没有办妥,我没时间多呆了。”阿小已经十三岁了,渐渐知道留恋父亲,见父亲出来,流着眼泪跟在后面。晏伯说:“跟着叔叔最开心了,我走了以后还会再来的。”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消息往来。


后来,阿小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儿子,也活到三十岁时死了。晏仲抚养他的孤儿,就像侄子生前一样。晏仲八十岁时,阿小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晏仲就把家产分了,让他单过。湘裙没有生孩子,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为你驱赶狐狸,可以吗?”说完,她换了盛装,上床死去了。晏仲也不悲伤,过了半年也死去了。


异史氏说:天下像晏仲这样对兄长如此友爱的,有几个人啊!难怪他命不该死反而增添了阳寿。人世间没有后代,在阴间却给续上了,这都是由于他爱兄长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在人世间没有这个道理,在天上难道就有这个命数吗?在地下生的儿子,愿意继承前代家业的,想来也为数不少,只怕那些继承了没有后代之人产业的好兄弟,不肯收养抚恤这些孤儿吧!


★395、三生


[白话]湖南某人,能记得自己前生三世经历的事情。第一世他做了地方长官,参与科举考试的评判工作。当时有一位名士叫兴于唐,考试没有得中,心中愤愤不平,郁闷而死。他到了阴间就写了状子告某人。这份状子一递上去,那些同样因为考试不中郁闷而死的鬼,以千万计数,推举兴于唐为首,聚集在一起。某人的魂魄被摄到阴间,与这些告状的鬼当面对质。阎王问道:“你既然负责审阅文章,为什么黜退有水平的人,而让平庸之人得以录取?”某人辩解道:“我上面还有主考官,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阎王马上发下一支签子,派人去抓主考官。过了很久,主考官被抓来了。阎王便把某人说的话告诉主考官,主考官说:“我只不过负责总其大成;即使有好的文章,但同考官不推荐上来,我又怎么能看得见呢?”阎王说:“这件事你们不可互相推诿,两个人同样是失职,按照规矩要一起打板子。”正要对二人施刑,兴于唐对这一判罚很不满意,放声大哭起来,站在两边阶下的冤鬼们也齐声响应。阎王问怎么回事,兴于唐争辩道:“打板子太轻了,一定要把他们的两只眼睛挖掉,作为他们不识文章好坏的报应。”阎王不肯答应,众鬼越发厉害地喊叫。阎王说:“他们并不是不想得到好文章,只是他们的水平太差罢了。”众鬼又请求挖出他们的心来。阎王迫不得已,让人脱去他们的官服,用雪亮的刀剖开胸膛,两人鲜血直流,嘶声惨叫。众鬼这才觉得畅快,都说:“我们这些人在九泉之下含冤受屈,没有人能替我们出这口气,如今全靠兴先生,让我们的怨气都消了。”说完,一哄而散。


某人被剖心以后,差役将他押往陕西,投生到一个普通人家当儿子。他二十多岁时,正值当地闹土匪,他又陷身在土匪群中。有位将军前往平定贼寇,抓住了很多土匪,某人也在其中。某人心里还想,反正自己不是贼,希望能够说明情况,获得释放。等他见了堂上坐着的官员,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兴于唐。他不由大吃一惊,说:“我命该绝了!”过了一会儿,俘虏全都被释放了,只剩下最后一个某人,兴于唐也不容他辩解,竟然就将他斩了首。某人到了阴间,投了状子告兴于唐。阎王不马上拘捕兴于唐,要等他的禄命尽了,这样,推迟了三十年,兴于唐才来到,与某人当面对质。兴于唐以草菅人命罪,被罚作畜牲。阎王又检查某人的所作所为,发现他曾打过父母,他的罪孽和兴于唐也差不多。某人唯恐来生再有什么报应,请求转世做大牲畜。阎王便将他判为大狗,而兴于唐为小狗。


某人出生在北顺天府的集市上。一天,他正卧在街头,有个客人从南方来,带着一条金毛犬,和狸猫差不多大。某人一看,原来是兴于唐。某人见它很小,好欺负,便扑上去咬它。那小狗反过来咬在某人的喉下,像是系在他脖子上的铃铛。直咬得大狗左右乱摆,嗥叫着到处乱窜,集市上的人想把它们分开也不行。一会儿工夫,两只狗都死了。两人一起来到阴曹地府告状,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阎王说:“你们这样冤冤相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我今天替你们化解了吧。”于是判定兴于唐来世做某人的女婿。某人投生到庆云府,二十八岁时中了举人。他生有一个女儿,性情娴淑文静,容貌姣好,当地的世族争相和某人订亲,某人全都不答应。偶然有一次,他经过邻近郡城,正碰上学使在为考生评判试卷,取在第一卷的考生姓李,实际上就是兴于唐。某人便将他拉到旅舍,给他优厚的招待,并问他成家没有,而他恰好没有结婚,于是两人订了婚事。旁人都认为某人是爱惜人才,却不知他们有一段宿缘。兴于唐将某人的女儿娶回去,夫妻俩相得甚欢。但是,女婿自恃有才,动不动欺侮岳父,常常一两年不到某人家拜望。某人也能够容忍他。后来,女婿中年时命运窘迫,苦于不能够中第,岳父为他千方百计地打点,这才使他在名利场上得志。从此以后,两人和好,如同父子一般。


异史氏说:一世被黜,竟然三世都不能和解,怨毒之情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阎王调停的方法虽然妥善,但是殿阶下千千万万,是那样众多,是不是天下人的爱婿,就都是在阴曹地府中悲愤号叫的人呢?


★396、长亭


[白话]石太璞是泰山人,喜欢用画符来驱赶鬼神的法术。有一个道士碰到他,很赏识他的聪慧,便将他收做徒弟。道士打开书匣,从中取出两卷书,上卷专门讲驱狐,下卷专门讲驱鬼,道士便将下卷交给他,说:“只要你能虔诚地学好这本书上讲的法术,你一生的衣食美女就都有了。”石太璞问他的姓名,道士说:“我是汴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城。”石太璞留道士住了几天,道士把驱除鬼神的秘诀全都传授给了他。石太璞从此以后精通了驱鬼的法术,上门给他送礼的人接踵而至。


一天,来了个老头,自称姓翁,炫耀地摆开许多钱财,说他的女儿被鬼缠身,已经病得快死了,一定要请石太璞亲自上门解救。石太璞听说他女儿病危,坚决不肯接受钱财,就和老头一起上路了。走了十几里路,他们进入一座山村,来到翁老头家,只见他家房屋很华丽美观。石太璞进到室内,见一个少女躺在纱帐里,丫环用帐钩把帐子挂起来。石太璞向里一看,那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面容枯槁,身体消瘦。石太璞刚走近前,少女忽然睁开眼睛,说道:“良医来啦。”全家人都很高兴,说她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石太璞于是走出屋子,询问少女的病情。翁老头说:“白天能见到一个少年前来,跟她在一起睡觉,要捉他时已经不见了;但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我们猜他可能是鬼。”石太璞说:“要真是鬼,赶走他并不困难,只怕他是狐狸,那可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了。”翁老头说:“肯定不是狐狸,肯定不是。”石太璞把一道符交给翁老头,当天晚上就住在了他家。到了半夜,有一个少年进来,穿戴得很是齐整。石太璞以为是主人的家属,便起身询问,那少年说:“我是鬼,翁老头一家都是狐狸。我偶然间喜欢上他的女儿红亭,才停留在他家。鬼迷惑狐狸,并不伤阴德,您又何必离间我们的姻缘而袒护她家呢?红亭的姐姐长亭,长得更加光艳照人,我一直虔敬地保全她的身体,等待高明贤良的人。他家如果答应将长亭许配给您,您才可以替红亭治病,到那时我自然会离去。”石太璞答应了他。


这一夜,少年没有再来,红亭顿时醒过来了。天亮以后,翁老头很高兴,来告诉石太璞,请他进去诊视。石太璞将原来那道符烧掉,才坐下来为红亭诊断。只见绣幕后面有一位女郎,美得像是仙女,石太璞心里知道她就是长亭。诊断完毕,石太璞索要清水洒帐,那女郎急忙端来一碗水交给他,只见她轻举莲步,风韵动人,眉目传情。到了这个时候,石太璞的心思已经全不在鬼上了。他出了内室,向翁老头告辞,假称要去制药,好几天都不回来。那鬼趁石太璞不在,更加放肆,除了长亭以外,翁家的媳妇丫环,全都被他迷惑奸淫了。翁老头又让仆人骑着马去请石太璞,他却推说有病,不肯前往。第二天,翁老头又亲自赶来。石太璞故意装作腿上有病的样子,拄着拐杖走出来。翁老头行完礼,问他怎么得的病,石太璞说:“这就是独身一人的难处啊!昨天晚上丫环上床时,不留神跌倒,把汤婆子打翻,烫伤了我的两只脚。”翁老头问:“那你为什么这么久不续娶一房呢?”石太璞说:“只恨碰不上像您家这样清高的门第呀。”翁老头听了,默默地走出了门。石太璞赶出来相送,说道:“等我病好了自然会去,就不劳您再跑了。”又过了几天,翁老头又来了,石太璞跛着脚见他。翁老头慰问了几句,接着说:“我来之前和老伴商量过了,你如果能将鬼赶走,让我们全家恢复安宁,我家女儿长亭,今年十七岁了,愿意让她做你的妻子。”石太璞听了,十分高兴,趴在地上叩头,并对翁老头说:“您有如此美意,我又怎么敢顾惜病体?”说完,立刻出门,和翁老头一同上马而去。石太璞来到翁家,看完病人,生怕翁家会背叛信约,便请求和老太太签订婚约。老太太急忙出来说:“先生怎么怀疑我们呢?”说完,就将长亭头上插的一支金簪交给石太璞作为信物。石太璞高兴地接了过来,向老太太行了拜礼然后又将翁家人全都叫来,替她们驱除了邪气。家中只有长亭一个人深藏不露踪迹,石太璞于是写了一道佩符,派人拿去送给她。这天夜里,寂静无声,鬼的踪影全无,只听见红亭还在呻吟,石太璞往她身上洒了法水,病一下子就好了。第二天早上,石太璞准备辞行,翁老头恳切地挽留他。


到了晚上,摆上丰盛的酒席,极为殷勤地请他喝酒。直到二更天时,主人才向客人告辞去了。石太璞刚刚上床,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起来一看,只见长亭闪身进来,说话的口气非常急迫,说:“我家人想拿刀杀你,你赶紧逃跑吧!”说完,就转身走了。石太璞战战兢兢,吓得面无人色,急忙跳过墙逃窜。远远地看见有火光,他迅速地奔过去,原来是他村里夜间打猎的人。石太璞很高兴,等他们打猎完毕,就跟着一起回家了。他心中满含怨愤,却也无可发泄,想要到汴城去找王赤城,无奈家中还有老父,卧病在床已经很久了,他日夜筹划思量,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来到门前,原来是翁家老太太送长亭来了,她对石太璞说:“那天夜里回来以后,怎么再也不上我家来呢?”石太璞一见长亭,心中的怨恨全都消了,所以也就忍住不发作了。老太太催促两人就在庭院里拜了天地。石太璞准备设宴招待,老太太说:“我不是清闲的人,不能在这儿享受美食了。我家老头子是个老糊涂,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请郎君为了长亭,念在老身的份上,不要计较,我也就深感荣幸了。”说完,便上车走了。原来,杀女婿的想法,老太太并不知情,等到老头追杀不成回到家中,老太太才知道这事。心中很是不高兴,天天和老头吵架,长亭也流泪,不肯吃饭。老太太硬是将女儿送来,并不是老头的主意。长亭进门以后,石太璞盘问她,才知道其中的实情。


过了两三个月,翁家将女儿接回去省亲。石太璞料想长亭去了就不会回来,便阻止她不让走。长亭从此不时地伤心流泪。过了一年多,长亭生下一个儿子,名叫慧儿,雇了一个奶妈喂着他。但慧儿爱哭,夜里一定要跟妈妈睡。一天,翁家又派车来接长亭,说是老太太想女儿想得很厉害。长亭听了,更加悲伤,石太璞也就不忍心再留她了。长亭想带儿子回家,石太璞不同意,长亭只好一个人回去了。临别的时候,说好一个月就回来,但过了半年,却没有一点儿音讯。石太璞派人去打听,翁家原来租住的房子早就没人住了。又过了两年多,石太璞的希望和幻想都破灭了,而慧儿还是整夜啼哭,石太璞的心像刀割一样。不久,父亲病逝,他更是悲伤不已,自己也病倒了,居丧时病情加重,连宾客朋友来吊唁也不能接待。石太璞正在昏昏沉沉之际,忽然听见有妇人哭着进来。他抬头一看,原来是穿着一身孝服的长亭。他心中大为悲伤,大哭一声就昏死过去。丫环吓得惊叫起来,长亭这才停止哭泣,轻轻地抚弄了好久,石太璞才渐渐地苏醒过来。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以为大家是在阴间相聚。长亭说:“不是。我不孝,不能讨得老父的欢心,回家三年,他也不让我回来,确实辜负了你。恰好家人从海东经过这里,这才得知公公去世的消息。我遵照父亲的指示,虽然断绝了儿女私情,但也不敢听他不合理的命令,丧失身为儿媳的礼节。我来的时候,母亲知道,但父亲不知道。”说话之间,慧儿已经钻到母亲的怀中。长亭说完,才抚摸着慧儿,哭着说道:“我倒有父亲,可怜我儿却没有妈妈啊!”慧儿也嚎啕大哭起来,一屋子的人都掩面而泣。长亭站起身来,开始料理家务,灵柩前摆下的祭品完备而整洁,石太璞心中大感安慰。但由于他病了很久,一下子也不能起床。长亭于是请石太璞的表兄代为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丧礼结束以后,石太璞才拄着拐杖能起床了,与长亭一起商量下葬老父的事情。安葬完毕,长亭准备告辞回家,去接受父亲对她违抗父命的谴责。石太璞拉着她不放,慧儿大哭不止,她只好暂时忍着不回去了。过了不久,有人来告诉长亭说她母亲病了,长亭于是对石太璞说:“我是为你父亲而来的,夫君难道不能为了我的母亲放我回去吗?”石太璞答应了她的要求。长亭于是让奶妈抱着慧儿到别的地方去玩,她自己流着眼泪出门而去。长亭走了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回来,石太璞父子渐渐地已经把她忘了。


一天,天刚亮,石太璞打开窗户,长亭飘然而至。石太璞大为惊骇,刚要发问,长亭满脸忧愁地坐在床上,叹息着说:“我从小在闺阁中长大,一里地都觉得很遥远,如今一天一夜就奔行上千里,真是累死了!”石太璞细细地盘问她,长亭欲言又止。石太璞坚持要她说,长亭才哭着说:“今天我要对你说的事,恐怕是虽令我伤悲,却让你感到痛快的事。近年来,我家搬到山西境内,借居在赵员外的家中。主客两家交往十分友善,父亲就把红亭嫁给了赵公子。不料赵公子散漫放荡,弄得家庭很不和睦。妹妹回家告诉父亲,父亲把她留在家中,过了半年也不让她回去。赵公子又气又恨,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个恶人,叫来神仙将父亲连捆带锁地抓走了。全家人都很害怕,顷刻间就四处逃散了。”石太璞听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长亭生气地说:“他虽然不够仁慈,毕竟还是我的父亲。我和你结婚几年,只有相好,并无互相怨恨。今天我人亡家破,上百口人流离失所,你纵然不替我父亲伤心,难道不为我表示一点儿同情吗?听了以后,你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更没有说一两句安慰我的话,真是何等没有情义啊!”说完,长亭拂袖而去。石太璞急忙追出去赔礼道歉,长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石太璞心中怅然若失,很是后悔,也豁出去了要和长亭彻底分手。


过了两三天,翁老太和女儿一起来了,石太璞见了,高兴地上前慰问。翁家母女突然一起跪在地上,石太璞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母女二人全都哭了起来。长亭说:“那天我赌气走掉了,现在却又不能坚持,还是想来求你,又有什么脸面呢!”石太璞说:“岳父虽然不是个人,但是岳母大人的恩惠,你的情意,我是不会忘记的。不过,听到他遇到祸事就高兴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当时为什么不能稍微忍一下呢?”长亭说:“刚才我在路上遇到母亲,才知道抓走我父亲的,原来就是你的师父。”石太璞说:“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太容易了。但是,如果你父亲回不来,是你父女离散;只恐怕他回来以后,你的丈夫就会哭泣儿子悲伤了。”翁老太听完,发誓表明心迹,长亭也发誓说要报答。石太璞于是立即准备行装前往汴城,找到了玄帝观,王赤城刚回来不久。石太璞进门参见师父。王赤城便问他:“你来干什么?”石太璞见灶下有一只老狐狸,前腿被绳子穿透绑着,便笑着说:“弟子此次前来,就是为这只老妖精。”王赤城问他是怎么回事,石太璞答道:“他是我的岳父。”接着便将实情告诉了师父。王赤城说这只狐狸阴险狡诈,不肯轻易就放了他。石太璞再三请求,这才答应了。石太璞于是详细叙述了他岳父狡诈的行为,狐狸听了,将自己的身子塞到灶膛里,好像心中有愧的样子。王赤城笑着说:“看来他的羞耻之心倒还没有全部丧失。”石太璞站起来,牵着狐狸出了门,用刀割断绳索抽狐狸。狐狸疼极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石太璞不一气抽完,而是一停一顿地抽,还笑着问:“岳父大人疼痛,不抽可以吗?”狐狸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生气的样子。等绳子解开了,狐狸就摇着尾巴出观而去。


石太璞向师父辞别回家。三天前,已经有人报信说老头被释放了,翁老太便一个人先走了,留下长亭等石太璞。石太璞刚一到家,长亭就迎上前跪倒在地。石太璞将她拉起来,说:“你如果不忘我们的夫妻之情,倒不在如此的感激我。”长亭说:“现在我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了,离这儿也不远,音讯也不至于阻塞了。我想回家看望一下我父亲,三天后就可以回来,你能相信我吗?”石太璞说:“慧儿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照顾,倒也没有夭折。我长时间一个人住,也已经习惯了。如今我不像赵公子,反而以德相报,对你可以说做到仁至义尽了。如果你不回来,在你就是负义。两个村子虽然离得很近,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了,何必讲信不信你呢?”长亭第二天离去,只两天就回来了。石太璞问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长亭说:“父亲因为你在汴城时曾经戏弄他,一直不能忘怀,整天絮絮叨叨的。我不想再听下去,就早回来了。”从此以后,长亭和她母亲的往来倒是不断,但翁老头和石太璞之间还是互不问候。


异史氏说:狐狸生性反复无常,阴险狡诈到极点。在悔婚这件事上,两个女儿的婚事简直如出一辙,它的狡猾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石太璞用要挟的方法娶了长亭,使得翁老头一开始就有悔婚的想法。而且,身为女婿,既然因为爱长亭而去救她父亲,只应该将往日的仇怨搁在一边,用仁义来感化他,不应该在他危急的时候还戏弄他,难怪翁老头没齿不忘这个耻辱啊!天底下岳父和女婿不能和睦相处,情况和这个故事很相似。


★397、席方平


[白话]席方平是东安人。他的父亲名叫席廉,生性迂直诚实。因与街坊上姓羊的富户人家有仇冤,姓羊的先死了,过了几年,席廉病重,临终前对家人说:“羊某现在买通了阴间差役鞭打我呢。”过了不久,就浑身红肿,大声惨叫着死去了。席方平悲痛得吃不下饭,他说:“我父亲是个老实人,不善言词,如今被强横的鬼欺凌。我要到阴曹地府,代我父亲去伸冤气。”从此以后,他不再说话,时而坐着,时而站着,样子像是痴呆了,原来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席方平觉得自己刚出家门,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他父亲,只要在路上看见行人,就询问县城在什么地方。没多久,他进了城。他的父亲已经被关在狱中。他来到牢门口,远远看见父亲躺在屋檐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席廉抬眼看见儿子,一下子流出眼泪,就对他说:“狱吏都被买通了,没日没夜地拷打我,两腿已经被摧残得很厉害了!”席方平听完大怒,大骂那些狱吏:“父亲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哪里能容你们这些死鬼任意操纵!”然后他出了监狱,抽出笔来写了份状子。写完后,正碰上县城隍早上升堂,席方平便口喊冤枉,将状子投进去。那姓羊的得知后心里害怕,又里里外外贿赂打点以后,才出来和他对质。县城隍认为席方平控告没有证据,说他没道理。他一腔怨气无处发泄,连夜走了一百多里黑路,到了郡城,将县城隍差役的种种劣迹,向府城隍告了一状。拖了半个月,状子才得到审理。府城隍将他打了一顿板子,仍旧将案子交回县城隍复审。席方平被押到县衙,受尽了各种刑具,悲惨的冤情得不到申诉。县城隍唯恐他再上诉,就派差役将他押送回家。


差役送到门口,就离去了。席方平不甘心就这样回家,又偷偷地跑到阎王府去,控诉郡县城隍的残酷贪婪。阎王马上将郡、县城隍拘来对质。这两个地隍秘密派遣心腹,来和席方平说情,许愿给他一千两金子,席方平不予理会。过了几天,旅店的主人对他说:“您赌气得太过分了,连官府来跟您讲和都坚决不答应。我听说他们在阎王面前都送了成箱的礼物,恐怕您这事不太妙了。”席方平只把他的话当作风言风语,并不是很相信。不多会儿,有个穿着黑衣的差役来传他过堂。他一上堂,只见阎王脸露怒色,不容他争辩,就命令打他二十大板。席方平大声问道:“小人有什么罪。”阎王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席方平挨着板子,喊道:“这板子应该打,谁叫我没有钱啊!”阎王更加恼怒,命人摆上火床。两个小鬼将席方平揪下堂,只见东边台阶上放了一张铁床,下面烈火熊熊,床面上被烧得通红。小鬼脱掉席方平的衣服,将他扔到床上,反复地揉捺他。他痛彻心肺,骨头皮肉都给烤得焦黑了,只恨不能一下子死掉。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小鬼说:“可以了。”就把他扶起来,催他下床穿上衣服,幸好还能一跛一跛地走路。他又被带到堂上,阎王问道:“你还敢再告状吗?”他说:“这么大的冤枉还没有伸雪,我的心就不会死,如果我说不告了,就是欺骗您。我一定要告!”阎王又问:“你要告什么?”席方平说:“我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要说出来。”阎王又发怒,命令用锯子锯他的身体。两个小鬼把他拉出去,只见竖着一根八九尺高的木柱,上面有两块木板仰面放着,上下都是血迹模糊。刚要将他捆起来,忽然堂上高喊“席方平”,两个小鬼把他重新押了回去。阎王又问他:“你还敢告状吗?”他回答说:“我一定要告!”阎王命令将他捉下去马上锯开。等下了殿堂,小鬼就用两块木板将席方平夹住,将他捆在木柱上。锯子才拉下来,他就觉得脑壳渐渐锯开了,痛得实在忍不住,但是他也硬忍住不喊出声来。只听小鬼说:“这个汉子真棒啊!”锯子“呼隆呼隆”地,一会儿就锯到了胸口。又听一个小鬼说:“这个人很孝顺,又没有罪,锯得稍微偏一点,不要弄坏了他的心。”他就觉得锯锋歪斜着往下走,更感到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人就被锯成了两半。绳子一解开,两半身子都跌倒在地上。小鬼上堂去大声报告。堂上传下话来,叫将席方平的身子合起来拉上堂去。两个小鬼就把他的身子推起来合上,拖着他往上走。席方平觉得从上到下一条锯缝,疼得像要重新裂开,刚走了半步就摔倒了。一个小鬼从腰间抽出一条丝带递给他说:“送给你这条丝带,来表彰你的孝心。”他接过带子往腰上一系,全身顿时觉得很舒服,一点儿也不痛苦了。他走上堂去,趴倒在地。阎王还用刚才的话问他,他深怕再遭毒手,便答道:“不告了。”阎王马上下令将他送回阳界。


差役们带着席方平出了北门,指点给他回去的路,然后转身离去了。席方平想,阴曹地府比阳间官府还要黑暗,无奈没有办法让玉皇大帝知道这些。世人传说灌口的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亲戚,为神聪明正直,上他那儿去告状,应该会有特别的效果。他暗自高兴那两个差役已经离去了,便转身向南走。正匆匆地赶路,两个差役追了上来,说:“大王原就怀疑你不会回去,如今果然不错。”便将他又抓回去见阎王。席方平暗暗想,这次阎王会更加发怒,受到的祸害会更惨。不料,阎王一点儿怒容也没有,对他说:“你确实很孝顺。但是你父亲的冤屈,我已经替他昭雪了。如今已经到富贵人家投胎了,哪里还要你到处鸣冤呢?现在送你回家,赐你千金的家产、百岁的寿命,能满足你的愿望吗?”说完,便写在生死簿上,盖上了大印,让他亲自过目。席方平道谢以后,下了堂。小鬼跟他一起出门,一到路上,便赶他往前走,骂道:“你这个奸猾的贼!频频地生出事端,害得我们跟着奔波,累得要死!如果再犯,我们就把你捉进大磨子里,细细地磨你!”席方平圆瞪双眼,呵斥道:“你们这些小鬼想干什么!我天生就喜刀砍锯扯,不耐烦打板子。咱们一块回去见阎王,他如果让我自己回家,又何必烦劳你们送我。”说完,就往回跑。那两个小鬼很害怕,就好言好语劝他回去。席方平故意装作脚不便,走得很慢,走几步,就停在路边休息。小鬼心中发火,但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概走了半天,到了一个村庄,有一家门半开着,小鬼拉他一块坐下,他就坐在门槛上。小鬼乘他不防备,把他推到门里去了。他惊魂刚定,一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儿。他生气地放声啼哭,不吃奶,才三天就死掉了。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念念不忘要去灌口,约摸跑了有几十里地,忽然看到一队以鸟羽为饰的仪仗过来,旗子和长戟遮满了道路。他穿过道路想避开车队,不料还是冲犯了仪仗队,被前导的马队抓住,捆起来后送到那车子前面。席方平抬头一看,只见车子里坐了一个青年人,仪表堂堂,很是魁伟。那人问席方平:“你是什么人?”席方平满腔冤屈愤怒正无处发泄,而且猜测他一定是个能够行使权力,予人祸福的大官,于是详细地控诉了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车里的青年人命令给他松绑,让他跟在车后面走。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路边上有十几个官员前来迎接,那青年跟他们一一打招呼。然后,他指着席方平对一个官员说:“这个是下方的人,正要到你那儿去告状,应该马上替他明断是非。”席方平向侍从一问,才知道车子里面坐的是玉皇大帝的皇子九王爷,他嘱咐的官员就是二郎神。席方平看那二郎神,身躯修长,长着络腮胡子,并不像世间传说的那样。


九王爷离开后,席方平跟着二郎神来到一处衙门,只见他父亲和那姓羊的,以及那些阴曹地府的差役都在。过了一会儿,从囚车里又走出来几个人,却是阎王以及郡城隍和县城隍。经过当堂的对质,席方平所说的都不假。那三个官员吓得战战兢兢,像是趴在地上的老鼠。二郎神提起笔,马上作了判决,没多久,堂上传下判词,命令涉及此案的人一同来看,判决如下:


查得阎王:担任地府的王爵,身受玉皇大帝的恩赐。本来应该廉洁奉公,作为官僚们的表率,不应当贪赃枉法,招来非议。却耀武扬威,徒然夸耀自己官爵的尊贵;狠毒贪妄,竟然玷辱人臣的操守。斧砍刀削,剥削敲诈,弱小的百姓的皮骨都被榨尽了;像鲸吞鱼,鱼吃虾一样,恃强凌弱,百姓的生命像蝼蚁一样可怜。只当引来西江的水,为你洗肠子;就应烧红东墙的铁床,请你尝尝作法自毙的滋味。


郡城隍、县城隍: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奉上帝的命令来管理民众。虽然官职低微,但是鞠躬尽瘁的人不避折腰;即使有时被上司的势力逼迫,但有志气的人不应该屈服。但你们上下勾结,像凶恶的鹰鸷,不顾念百姓的贫困;又飞扬跋扈,像狡猾的猴子,连瘦弱的饿鬼也不放过。只会贪赃枉法,真是人面兽心!就应该将你们剔骨髓,刮毛发,暂且处以阴间死刑;应该剥去人皮,换上兽皮,转世投胎成畜牲。


差役:既然在阴曹地府当差,就不是人类。只应该在衙门里做善事,或许还能再生为人;怎么可以在苦海中兴风作浪,更加犯下弥天大罪?恃强横暴,脸上像蒙上了霜一样冷酷无情;横冲直撞,疯狂号叫,像猛虎一样堵住了大道。在阴间大发淫威,使人们都知道狱吏的尊贵;助长昏官的残酷暴虐,使大家都像怕屠伯一样害怕昏官。应当在法场上,剁掉你们的四肢;更扔到大锅里熬煮,捞出你们的筋骨。


羊某:为富不仁,狡猾多诈。用金钱的闪光笼罩整个地府,使阎罗殿上,尽是阴暗的风沙;铜臭熏天,使枉死城中,全无日月的光华。残馀的铜臭还能够驱使小鬼,力大简直可以通神。应该查抄没收羊氏的家产,来奖赏孝顺的席方平。以上罪犯马上押赴东岳大帝那里施行刑罚。


二郎神又对席廉说:“考虑到你儿子孝顺,有义气,你生性善良而懦弱,再赐给你阳间寿命三十六年。”然后,就派两个人送他们回家。


席方平便抄下判决书,一路上父子俩共同诵读。到了家,席方平先苏醒过来,让家人打开父亲的棺材来看,僵冷的尸体还像冰一样,等了整整一天,身体渐渐温暖,复活过来了。等再找那份判决书,却已经没有了。从此以后,席家日益富裕起来,三年的工夫,良田遍地都是。而羊家的子孙后代却衰败了,楼房田产都被席家拥有。乡里的人有的想买他家的田产,夜里梦见神人喝斥道:“这是席家的东西,你怎么能够拥有!”开始,并不很相信,等到耕种以后,一年下来却颗粒无收,只好又卖给席方平家。席方平的父亲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异史氏说:人人都说有西方极乐世界,却不知道生和死是两个世界,意识知觉都模糊了,而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又怎么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何况还死而又死,生而又生呢?但忠诚孝顺的志向一旦确定了,却永远清醒不会改变,奇特啊,席方平,是多么的伟大!


★398、素秋


[白话]俞慎,字谨庵,是顺天府的世家子弟。一次,他赴京赶考,住在城外,时常见到对面人家的一个年轻人,丰姿俊拔,面如美玉。俞慎心里很喜欢他,渐渐地与他接近交谈,更觉得他风流高雅,谈吐不俗。俞慎大为高兴,便拉着他的手,邀请到自己的住所,摆下酒宴款待他。问起姓名,年轻人自称:“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俞慎一听他和自己同姓,更加觉得亲近,于是和他结拜为兄弟。那年轻人于是把“士”字去掉,单名俞忱。第二天,俞慎来到俞忱家拜望,只见他家书斋房舍很是整洁,但是门庭颇为冷落,连个仆人也没有。俞忱领着俞慎进到内室,叫妹妹出来拜见,只见她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肌肤晶莹洁白,就连粉玉也无法相比。过了一会儿,她端上茶来递给俞慎,可见家里也没有丫环仆妇。俞慎感到很奇怪,说了几句话就告辞走了。从此以后,俞慎和俞忱便亲兄弟一样友爱。俞忱没有哪一天不到俞慎的住所,有时要留他一起睡觉,俞忱就推辞说妹妹还小没有人照顾。俞慎说:“我弟离家千里,流落至此,竟然没有一个应门的僮仆,兄妹二人又很柔弱,以什么为生呢?我想,你们不如跟我回去,我倒是有间房可以让你们兄妹一起居住,怎么样?”俞忱听了很高兴,约定考试以后前往。


考试结束后,俞忱邀请俞慎去他那儿,说:“时值中秋佳节,月光亮如白昼,我妹妹素秋已经准备好酒菜,希望不要辜负了她的好意。”说着,就拉着俞慎进了内室。素秋出来,略微寒暄了几句,便走进套间,放下帘子,准备酒席。不一会儿,她亲自出来端上酒菜。俞慎起身说道:“让妹子如此操劳,我怎么忍心呢!”素秋笑着进去了。一会儿工夫,门帘撩起,却见一个身穿青衣的丫环捧着酒壶走出来,又有一个老妇人托着一盘鱼端上来。俞慎惊讶地说:“这些人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儿干活,劳烦妹子亲自动手?”俞忱微笑着说:“素秋又在作怪了。”只听见帘子里传来“吃吃”的笑声,俞慎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到酒宴结束,丫环仆妇来撤席,恰好俞慎咳嗽,唾液不小心沾到丫环的衣服上。那丫环唾液一上身就倒下了,碗砸得粉碎,汤流了一地。再看那丫环,原来是用帛剪的小人,只有四寸大小。俞忱大笑。素秋笑着走出来,拾起小人走了。过了一会儿,丫环又走出来,像刚才一样行走自如。俞慎大为惊异。俞忱说:“这不过是妹子小时候向紫姑神学的一些雕虫小技罢了。”俞慎于是问道:“你们兄妹都已经长大成人,为什么还没有婚嫁呢?”俞忱答道:“父母去世以后,我们连个固定的住所都没有,所以迟迟不能决定婚事。”俞慎便和他商定出发的日子,俞忱卖掉房子,带上妹妹和俞慎一起西行来到顺天府。


到了家,俞慎打扫好房间让他们住下,又派了一个丫环服侍他们兄妹。俞慎的妻子是韩侍郎的侄女,特别喜欢素秋,常和她一起吃饭。俞慎和俞忱也是这样。俞忱非常聪明,读书一目十行,试着做一篇文章,就连老学究也比不上他。俞慎劝他去考秀才,俞忱说:“我姑且做这些事,只不过看你读书很累,替你分担一点儿罢了。我自知福气很浅,不能够在仕途上有什么进展,而且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不为了一点儿得失而忧心忡忡,所以我不想去考。”过了三年,俞慎考试又落了榜。俞忱很是为他不平,激奋地说:“在榜上占据一席,怎么会艰难到如此地步呢!起初我不想为成败所迷惑,所以宁愿默默无闻。今日见大哥不能高中扬名,心中不觉发热,我这个十九岁的老童生,也要像马驹一样驰骋考场了。”俞慎很高兴,到了考试的日子便送他去考场,在县、郡、道的考试中,他都考了第一名。于是,俞忱越发和俞慎一起刻苦攻读。第二年,两人一起参加考试,并列为郡、县冠军。俞忱于是声名大噪,远近的许多人家都想和他结亲,俞忱一一拒绝了。俞慎竭力劝他答应,他才推托说等乡试结束后再商量。过了不久,考试结束,倾慕俞忱文采的人争相抄录他的文章,互相传颂,连俞忱自己也觉得考个第二名他都不屑一顾。


等到放榜,俞氏兄弟二人却都落了榜。当时,二人正在对饮,听到这个消息,俞慎还能强颜欢笑;但俞忱却大惊失色,手中的酒杯打翻掉在地上,身子也扑倒在桌子下面。俞慎将他扶到床上躺下,他的病情已经很危急了。俞慎急忙把素秋叫来,俞忱睁开眼睛,对俞慎说:“我们二人虽然亲如手足,实际上并非同族。我自己感觉已经上了阎王的鬼簿了,多年来一直受你的恩惠,无法报答,素秋已经长大成人,承蒙嫂夫人抚爱有加,就让她做你的妾吧。”俞慎脸色一变,说道:“弟弟真是胡言乱语!难道要让人骂我是衣冠禽兽吗?”俞忱感动得流下眼泪。俞慎马上用重金替他买来上好的棺材,俞忱让人抬到床前,竭尽全力爬进去,嘱咐素秋说:“我死后,马上将棺材盖上,不要让人打开来看。”俞慎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俞忱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俞慎十分哀伤,就像死了亲兄弟一样。但他暗自怀疑俞忱的遗言有些奇怪,便趁素秋外出的机会,打开棺材来看,只见棺材里的袍服好像蛇蜕下来的皮,掀起来一看,却是一条一尺左右的书虫,僵卧在那里。俞慎正在惊异之间,素秋急促地走进来,神色凄惨地说:“兄弟之间有什么好隐瞒的?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有意回避兄长,只是怕这件事张扬出去,我也不能长久地住下去了。”俞慎说:“礼法是根据人的感情制定的,只要有了感情,即使是异类,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妹妹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吗?即使对我夫人,也不会透露半点儿的,请不要担心。”于是,俞慎赶快选好吉日,厚葬了俞忱。


起初,俞慎想把素秋嫁给当地的名门望族,俞忱不同意。俞忱死了以后,俞慎又拿这事和素秋商量,素秋还是不答应。俞慎说:“妹子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该嫁的时候却不出嫁,人家会怎么看我呢?”素秋回答道:“如果是这样,就听凭兄长的吩咐了。但我自认为没有福相,不愿高攀名门大户,找个贫寒书生就可以了。”俞慎说:“好吧。”没几天,媒人们接踵而至,但素秋一个也没看上。此前,俞慎妻子的弟弟韩荃来吊唁俞忱时,得以见到素秋,心中非常喜爱她,便想把她买回去做小妾。他和姐姐商量此事,姐姐急忙告诫他不要再提,生怕被俞慎知道。韩荃走了以后,心中终究放不下,便托媒人来暗示俞慎,如果答应这门亲事,他就替俞慎去打通乡试主考官的关节。俞慎听说以后,十分愤怒,狠狠地骂了韩荃一顿,并将带话的人赶出了家门,自此,两人的交往就断绝了。恰好,这时有一位已故尚书的孙子某甲,将要娶亲时,未婚妻忽然死去,也派媒人前来提亲。某甲家高宅大院,非常富有,俞慎一直就知道,但他很想见一见某甲本人,便和媒人约定,让某甲亲自上门拜访。到了约定的日期,俞慎让素秋在内室放下帘子,由她自己相看。某甲来时,身穿裘袍,骑着大马,后面跟着一帮随从,故意在街上炫耀。某甲本人长得也很俊秀文雅,像个姑娘。俞慎一见,大为高兴,见到某甲的人也都赞美他,唯独素秋很不高兴。俞慎便不听素秋的意见,竟然答应将素秋许配给某甲。他又准备了丰盛的嫁妆,花了不少的钱财。素秋竭力制止,说只要一个老婢女供她使唤就可以了。俞慎也不听她的,终于还是陪送了一大笔嫁妆。


素秋嫁过去以后,夫妻感情很好。但是兄嫂时常挂念她,所以她每个月都要回来看望一次。来的时候,素秋都要将梳妆盒里的首饰带几件回来,交给嫂子收藏起来。嫂子不明白她的用意,也就暂且代她保存。某甲小时候就没了父亲,只有寡母,因此母亲对他十分溺爱。他经常和坏人接近,那些人渐渐地引诱他嫖赌,家中的书画、古玩,都被他拿去卖了偿还那些赌债。韩荃和某甲素来有交往,有一次请他喝酒,暗中探听他的口风,愿意用两个小妾和五百两银子交换素秋。某甲开始不肯答应,韩荃再三请求,某甲心中似乎有些动摇,但是他担心俞慎不能善罢干休。韩荃说:“我和他是至亲,再说素秋又不是他的亲妹妹,等到事情办成了,他也就没办法了。万一有什么事,由我一个人承担。有我父亲在,还怕他一个俞谨庵吗!”说完,他让两个盛装打扮的侍妾出来陪某甲喝酒,并且说:“这事果然办成的话,这两个侍妾就归你了。”某甲被韩荃迷惑,约定好日期回家去了。到了那一天,某甲还担心韩荃有诈,夜里就守候在路边,果然有车子前来,某甲打开车帘查验,发现果然不假,便将她们引回家去,暂且安置在书房里。韩荃的仆人又当面交给他五百两银子。某甲清点完毕,便奔到内室,假装告诉素秋说哥哥得了暴病,叫赶紧回去。素秋来不及梳妆打扮,便急急忙忙出了门。车子上了路,走了不久就因为夜色迷了路,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一直走了很远,还是没有到韩府。忽然,前面有两只巨烛走来,韩府的仆人心中暗喜,以为可以上前问路了。不一会儿,两只大蜡烛来到跟前,原来是一条目光如炬的大蟒蛇。众人大为惊恐,吓得四下逃窜,把车子丢在了路边。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又聚到一起,发现只剩下一辆空车。他们猜想素秋一定是被蛇吃了,便回去告诉主人,韩荃也只能垂头丧气。


几天以后,俞慎派人去看望妹妹,这才知道被恶人骗走了,起初他也没有怀疑是某甲从中搞鬼。俞慎把素秋的婢女叫回家,细细地盘问事情的经过,才稍微发现其中的变故,他十分气愤,跑到州县衙门去告状。某甲心中害怕,向韩荃求救。韩荃正在因为人财两空,懊丧不已,便斥责某甲,绝不肯替他出力。某甲又呆又蠢,再也无计可施,各处衙门发来传票,他都送上贿赂,请求不要执行。一个多月的时候,家里的金银、珠宝、服饰,已经被变卖一空了。俞慎又告到省里,省衙追查得很是紧急,郡县官员只能服从上面的指示,某甲知道再也隐藏不下去了,这才出庭,在公堂上把所有的实情都招供出来。省衙发出传票,要将韩荃拘来当庭对质,韩荃害怕了,便将实情告诉了父亲。他父亲当时已经辞官在家,对他所做的违法行为十分震怒,将他抓起来交给差役带走。到了公堂上,韩荃说到遇到蟒蛇的变故,审判官员都认为荒诞不经,纯属胡言。韩家几乎所有的仆人都被拷问,某甲也屡屡受刑。幸亏某甲的母亲每天变卖田产,上下打点营救,所受的刑不重,没被打死,而韩家的仆人却已经在狱中病死了。韩荃长时间困在狱中,情愿拿出一千两银子帮助某甲贿赂俞慎,哀求他撤销诉讼。俞慎拒不答应。某甲的母亲又请求加上两名侍妾,只求他姑且将此案当作疑案放一放,让人去寻找素秋的下落。俞慎的妻子也受婶婶的嘱托,每天求俞慎撤回状子,俞慎便答应了。某甲家已经很贫穷了,想卖掉房产,筹办银两,但急切之间又卖不出去,于是先将侍妾送过来,乞求俞慎宽限时日。


过了几天,俞慎夜里正在书房坐着,素秋忽然带着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俞慎惊讶地问道:“妹妹一直安然无恙吗?”素秋笑着说:“那条大蟒蛇只不过是我玩的一个小法术。那天夜里,我逃到一个秀才的家里,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秀才自己说他认识哥哥你,现在就在门外等候,请让他进来吧。”俞慎一听,急忙趿拉着鞋迎出门,用灯一照,果然不是别人,正是周生——乃是宛平的名士,二人平时就很意气相投。于是俞慎拉着周生的胳膊进入书房,极为热情地款待他。二人倾心地谈了很久,这才知道素秋失踪后的经历。原来,素秋天刚刚亮时去敲周生的家门,他母亲开门让素秋进家,在问明了情况以后,他们知道素秋是俞慎的妹妹,便要赶紧来通知他。素秋阻止了他们,便和周母住在一起。素秋不仅聪慧,而且善解人意,周母非常喜欢他,因为儿子还没有媳妇,便暗暗地把素秋看作未来的儿媳,并且探听素秋的意思。素秋推辞说没有得到哥哥的同意,不敢擅自做主。周生也因为和俞慎交情不错,所以也不肯在没有媒人提亲的情况下就和素秋结合,只是频频地打听案子的进展情况。当知道案子已经有了结论以后,素秋便向周母告辞回家。周母便让周生带一个老妇人送素秋回家,而且嘱咐老妇人代为说媒。俞慎因为素秋住在周家这么长时间,心中早有此意但又不便明言,等听到老妇人来为周生说媒,不由大喜,就和周生当面订下婚约。此前,素秋趁着夜色回家,是想让俞慎得到某甲的那笔银子以后再将此事公开。俞慎认为不可,说:“原来是因为心中的愤怒无从发泄,才索要钱财好让他家败落。如今又见到了妹妹,岂是万两黄金能换得来的呢!”于是,他派人告诉某甲、韩荃两家,这场官司也就立即结束了。俞慎又想到周生家本来就不很富裕,路途又遥远,前来迎亲很困难,便将周生的母亲接来,住在原来俞忱住的旧屋。周生也准备好嫁妆,找来鼓乐,于是举行了婚礼。一天,嫂子对素秋开玩笑地说:“如今你有了新女婿,从前的夫妻之乐还记得吗?”素秋笑了笑,便回头问丫环道:“你还记得吗?”嫂子不明白,便追问究竟,原来那三年的夫妻生活,素秋都是让丫环代替的——每天晚上,素秋用笔替丫环画眉,让她替自己去卧室,即使丫环在灯下和某甲面对面坐着,某甲也分辨不出来。嫂子越发感到神奇,想让素秋教她法术,素秋只是笑着不肯说。


第二年,朝廷举行乡试,周生打算和俞慎一同前往。素秋认为周生不必去,俞慎强拉着周生走了。果然这一科考试,俞慎考中了,而周生落榜而归,心中渐渐产生了不再考取功名的想法。第二年,周生的母亲去世,周生于是再也不提进京赶考的事了。一天,素秋对嫂子说:“从前你问我法术,我不肯答应,是怕它会耸人听闻。今天我就要远行了,一去将会很久,所以想悄悄地将法术教给你,将来也可以靠它逃避战乱。”嫂子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素秋回答道:“三年以后,这里将会荒无人烟。我很孱弱,受不了惊慌恐惧,所以要逃到海滨隐居起来。大哥是富贵中人,不能带他一起走,所以要就此告别。”说完,便将法术全都传授给了嫂子。过了几天,素秋又把想法告诉了俞慎。俞慎挽留不成,伤心得流下眼泪,问素秋道:“你要到哪里去呢?”素秋也不肯说明。第二天鸡叫的时候,素秋早早起床,带着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奴仆,骑着两头驴子走了。俞慎暗中派人尾随在后面相送,走到胶莱地界时,突然天空中布满了尘雾,等到天晴了以后,已经不知道素秋他们到哪里去了。三年后,李自成的军队打到顺天府,村庄房舍都化为废墟。俞慎的妻子剪了一块帛放在门内,流寇来的时候,只见云雾缭绕着有一丈多高的守护神韦驮,就吓得逃跑了,因此,俞家得以保全,安然无恙。


后来,俞慎村子上有商人来到海上,遇到一个老头,很像白胡子老奴,但是胡子和头发全都是黑的,一下子倒认不出来。老头停住脚,笑着问道:“我们家的公子还健康吗?麻烦你回去带个信,就说素秋姑娘也很安乐。”商人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他回答道:“太远了,太远了!”说完,就匆匆离去了。俞慎听说以后,派人在老头出现的地方找了个遍,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儿素秋的踪迹。


异史氏说:读书人本来就没有做大官的福相,这个规律从来就如此。开始的想法倒很明确,但究竟还是没能坚持下去。他们哪里知道那些瞎了眼的主考官们,本来就是只以命运作为取士的标准,哪里会根据文章的好坏呢?一次考试没能中第,便昏昏然死去,书蛀虫的痴情,真是多么可怜啊!悲伤啊,男子汉大丈夫与其去争取扬名立功,倒不如甘于贫寒,反而能长保安乐!


★399、贾奉雉


[白话]贾奉雉是平凉人,他的才名倾倒一时,但科举考试却屡次不中。有一天,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自称姓郎的秀才,风度潇洒,言谈精微,颇有见地。贾奉雉于是邀请他一同回家,并拿出自己的文章请他指导。郎秀才读完,不是很赞赏,说:“足下的文章,参加小考拿个第一名已经绰绰有馀,但如果参加乡试,只怕连排在榜尾也不能。”贾奉雉问:“那我该怎么办呢?”郎秀才回答道:“天下的事情,仰着头踮着脚去够就很难办到,但低下身子屈从就很容易做到了,又何必让我来讲这些道理呢!”说着,便举出一两个人、一两篇文章作为标准,而这些大都是贾奉雉平时所鄙弃,不值一提的。贾奉雉听了,不由笑着说:“学者写文章,贵在流传不朽,这样即使享受山珍海味,也不会让世人觉得过于奢侈。但是像你说的那样猎取功名,即使能够做上大官,还是让人觉得低贱。”郎秀才说:“并非如此。文章写得虽好,但如果作者地位卑贱,就不会广为流传。你如果想抱着文章了此一生倒也就罢了,不然的话,那些主考官们可都是通过这种文章才做上大官的,他们恐怕不会因为要阅读你的文章,而另外换一副眼睛和肺肠吧。”贾奉雉听了,默默不语。郎秀才站起身来,笑着说:“真是年轻气盛啊!”说完,便告别而去。


这年秋天,贾奉雉参加科考,又落了榜,郁郁不得志,他突然想起郎秀才的话,便取出郎秀才让他当标准的那些文章,强迫自己往下读。但是还没有读完,就已经昏睡了,因此,他心中更加惶恐迷惑,不能自主。又过了三年,眼看考期将至,郎秀才忽然来了,两人见面都很高兴。郎秀才出示他拟的七个题目,让贾奉雉作文。第二天,他要来文章一看,认为写得不行,又让贾奉雉重新来做。等贾奉雉做完了,又是一番指责。贾奉雉便开玩笑地从落榜生的试卷中,摘了一些又臭又长、空洞无物、见不得人的句子,七拼八凑成七篇文章,等郎秀才来了以后交给他看。郎秀才看完,高兴地说:“总算让你找到写文章的窍门了!”于是让他熟记这些文章,一再叮嘱他不可忘记。贾奉雉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些文字都是言不由衷的东西,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忘记,你即便是打我一顿,我也记不起来了。”郎秀才坐在书桌一边,强迫贾奉雉把这些文章背诵一遍,然后又让他脱去上衣,露出后背,用笔在上面划了几道符,临行前说:“只要有这几篇文章就足够了,其他的书可以束之高阁了。”等郎秀才走后,贾奉雉检查背上的符,洗也洗不掉,原来已经深深印到皮肉里面去了。贾奉雉来到考场,发现郎秀才拟的那七道题无一遗漏。他回想自己写的其他文章,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有那几篇开玩笑拼凑成的文章,倒是清晰地记在心里,挥之不去。但他写完以后,还是觉得羞耻,想稍稍加以改动,但他翻来复去,苦思冥想,竟然不能更改一个字。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他只好照直抄录下那七篇文章,然后走出考场。


郎秀才已经等了贾奉雉很久,见他出来,就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贾奉雉便如实相告,并且要求将背上的符擦掉,等他脱下衣服一看,符已经消失了。再回忆在考场上写的文章,却恍如隔世,再也想不起来。贾奉雉大感奇怪,于是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用这方法谋取功名呢?”郎秀才笑着说:“我正是因为没有做官的想法,所以才能不读此等文章。”说完,便与贾奉雉约好明天到他的住所,贾奉雉答应了。郎秀才走了以后,贾奉雉取出那七篇文章,自己阅读了一遍,全不是发自内心的作品,怏怏不乐起来,第二天也没有去拜访郎秀才,耷拉着脑袋回家了。过了不久,发榜了,贾奉雉竟然得了第一名。他又读原来的稿子,读一篇就出一身汗,等到全部读完,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文章一公布,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天下的文人啊!”他正在悔恨交加,忽然,郎秀才来了,问道:“你想高中已经高中了,为什么闷闷不乐呢?”贾奉雉说:“我刚才在想,写出那样的东西,好比用金盆玉碗在装狗屎,真是没有脸面出去见同辈读书人了。我打算到山林去隐居,永远与凡世隔绝。”郎秀才说:“这么做倒也很高雅,就怕你做不到呀。你果真能这么去做,我可以代你引见一个人,能使你长生不老。如此的话,即使是千载留名,也不值得贪恋,何况是侥幸得来的富贵呢!”贾奉雉听了很高兴,留郎秀才过夜,并且说:“让我再想一想。”等到天亮,他对郎秀才说:“我已经下决心了!”于是他也不告诉妻子,便和郎秀才飘然而去。


两个人渐渐走进深山,来到了一座洞府,洞中别有一番天地。一位老者坐在堂上,郎秀才让贾奉雉上前参拜,并称老者为师父。老者问道:“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呀?”郎秀才禀告说:“这个人学道的意念已经坚定,望请师父加以收录。”老者说:“你既然来了,就要把自己的一身都置之度外,这样才能得道。”贾奉雉小心谨慎地答应了。郎秀才将他送到一座院子里,替他安顿住处,又给弄来些吃的,才告别走了。贾奉雉一看,只见房间倒也精致整洁,但是门没有门板,窗没有窗棂,屋里只有一张茶几、一张床铺。他脱下鞋子上了床,月光照了进来。他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便取了点心来吃,只觉得味道甘美而且一下子就饱了。他想着郎秀才可能还会再来,便坐了很久,四下里寂静,杳然无声。只觉得满屋飘着一股清香,五脏六腑都感到空明,连身上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他听到一阵很刺耳的声音,像是猫在抓痒,他从窗户往外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虎蹲在屋檐下。贾奉雉乍一见,很是吃惊,但他很快想起师父的话,便收起心神,正襟危坐。老虎似乎知道屋子里有人,一会儿就走进来,来到床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贾奉雉的腿和脚都嗅遍了。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庭院中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鸡被捆住了,老虎马上赶了出去。贾奉雉又坐了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一个美人,身上的香气袭人,悄悄地上了床,贴着贾奉雉的耳朵小声说道:“我来了。”她一开口说话,嘴唇的胭脂就散发出馥郁的香味。贾奉雉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美人又低声问道:“睡着了吗?”听声音很像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中不由一动,转念一想:“这些都是师父用幻术来试验呢。”于是他依旧闭着眼睛。美人笑着说:“小老鼠动了!”原来,贾奉雉夫妻与丫环住在一间房里,行房事时恐被丫环听到,便私下约定一个暗号:“小老鼠动了,然后就可以行房事。”因此,贾奉雉突然听到这句话,心中不觉大动,睁开眼睛凝神一看,真是他的妻子。便问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妻子答道:“郎生怕您一个人寂寞,想回家,便派了一个老妇人领我前来。”言语之间,因为贾奉雉出门时没有告诉她,因此一边依偎在贾奉雉的怀里,一边流露出埋怨的神色。贾奉雉安慰了她很久,两人才嬉笑为欢。等到欢乐完毕,已经快到早晨了,就听见老者的呵斥声渐渐地接近了院子。妻子急忙起来,发现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便翻过短墙走了。不一会儿,郎秀才跟着老者走了进来。老者当着贾奉雉的面用拐杖打郎秀才,并且让他把客人赶走。郎秀才也只好领着贾奉雉从短墙出去了,对他说:“我对你的要求太高了,不免急躁冒进,没想到你的情缘还没有断,连累我受到责罚。你就先走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说完,便指点了回去的路,拱拱手告别了。


贾奉雉低头看着自家的村庄,依然在眼前,他心想,妻子体弱,走不快,肯定还在路上。便急忙走了一里多路,却已经到了家门口,只是房屋墙壁零落,原来的景象全无,村中的老老少少,竟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心中这才害怕惊异起来。忽然,他想起东汉的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上神仙,后来返回家乡时的情景,与眼前倒很相似。他不敢进门,在对面人家前坐下来休息。坐了好久,才有一个老头拄着拐杖走出来。贾奉雉向他行了个礼,问道:“贾奉雉家在什么地方?”老头指着他家说:“这就是呀。你大概也是想问这件奇怪的事吧?我倒是都知道。传说这位贾相公知道自己考中举人后就消失了,他走的时候,儿子才七八岁。后来,儿子长到十四五岁时,母亲忽然大睡不醒。他儿子在世时,不论寒暑都替她换衣服。等儿子死了以后,两个孙子很穷困,房屋也都拆毁了,只好用木架铺上草将她盖上。一个月前,老夫人忽然醒过来了,屈指一算,已经一百多年了。远近的人们听说这件奇事,都来访问探看,近来稍微少了一些。贾奉雉恍然大悟,说:“老人家不认识贾奉雉吧,我就是呀。”老头大为惊骇,赶紧到贾家报信去了。这时长孙已经死了,二孙子贾祥,今年已经五十多了。因为觉得贾奉雉显得年轻,怀疑其中有诈。过了一会儿,贾奉雉的夫人出来,这才认出了自己的丈夫。夫妻俩涕泪涟涟,互相招呼着进了屋。但苦于没有房屋,只好暂时住进孙子的屋子。家里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全都跑来看望,一大帮人围在他们的身边,都是他们的曾孙、玄孙,都显得丑陋粗俗,没有文化。长孙媳妇吴氏打来酒,做了些粗茶淡饭招待他们,又让小儿子贾杲和他的媳妇来跟自己住在一起,腾出房子打扫干净给祖爷爷和祖奶奶住。贾奉雉进了屋子,只觉得到处都是烟气尘土,夹杂着小孩的尿臊味,一股臭气扑鼻而来。才住了几天,他就很是懊悔,实在无法忍受。贾奉雉夫妻的一日三餐由两个孙子轮流供应,烹饪的技术特别差。乡里的人们因为贾奉雉刚刚回来,天天请他喝酒吃饭,但他夫人常常吃不到一顿饱饭。长孙媳妇吴氏出自读书人家,很懂得做媳妇的礼数,一直供奉很好,不敢懈怠。但贾祥家的供奉日渐稀少,有时甚至大呼小叫着给他们吃的。贾奉雉非常气愤,带着夫人离开家,到东村教书去了。他常常对夫人说:“我很后悔这一次回家,但是悔之已晚。迫不得已,我只好重操旧业,如果心中不感到羞愧耻辱,富贵是不难得到的。”过了一年多,吴氏还时不时送些吃的来,而贾祥父子却再也不上门看他们了。


这一年,贾奉雉通过考试进了县学。县令很看重他的文章,赠给他不少钱财,因此家境稍稍富裕起来。贾祥也渐渐地来套近乎。贾奉雉把他叫进屋,算了算当年他供养自己的花费,取出银子偿还给他,喝令他从此不许再上门来。然后他又买了一所新住宅,将吴氏接来一起住。吴氏有两个儿子,大的留下守着原来的家业,二儿子贾杲很聪慧,贾奉雉便让他和自己的学生一起读书。贾奉雉从山中回来以后,把世事看得更加透彻。不久连考连中,一举考中了进士。又过了几年,他以侍御的身份出巡两浙,声名显赫,歌舞楼台,一时间称为盛事。贾奉雉为人耿直,不怕触怒权贵,朝中的一些大官都想找机会中伤他。贾奉雉屡屡上书请求辞官还乡,但皇上都不肯答应,过了不久,灾祸就降临了。原来,贾祥的六个儿子都是无赖,贾奉雉虽然和他们早断了往来,但是他们却借着他的名望作威作福,强行霸占他人的田产房屋,乡里都把他们视为祸患。村中某乙娶了新媳妇,贾祥的二儿子竟然强夺回来做妾。某乙原本就是一个狡猾奸诈的人,乡里百姓捐钱帮助他打官司,这件事一直传到京城。朝中的大官纷纷上奏攻击贾奉雉,贾奉雉实在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被投进监狱关了一年。贾祥和他的二儿子也都在狱中病死了,贾奉雉被判到辽阳充军。这时,贾杲入学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为人很是仁厚,名声不错。贾奉雉夫人生了一个儿子,已经十六岁,他们便将儿子托给贾杲收养,然后带着一个男仆和一个仆妇出发了。贾奉雉说:“十几年的富贵,还不如一场梦的时间长。如今才知道所谓荣华富贵的地方,都是地狱境界。我真后悔此次回家,比起刘晨、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


几天后,他们抵达海岸,远远地看见有大船前来,鼓乐繁盛,侍卫都像天神一般。船靠近后,一个人从舱内走出,笑着请贾奉雉到船上休息片刻。贾奉雉一见此人,十分惊喜,便一纵身跳上船去,押解他的差役也不敢阻拦。贾夫人急忙也想跟过去,但船已经走远了,便愤恨地跳进海里。她在水中漂泊了几步,只见一个人从大船上放下一条白练,将她救上船去。押解的差役急忙命令船夫划船去追,一边追一边呼喊,但是只听见鼓声如雷,与波涛的轰鸣声相呼应,一眨眼的工夫,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贾奉雉的仆人认得船上的那个人,原来就是郎秀才。


异史氏说:世人传说陈大士在考场上,文章写好以后,吟诵了好几遍,叹息道:“这样的文章什么人能赏识!”说完,将文章扔掉,又重新作了一篇。因此,他在考场上写的不如他平时的文章。贾奉雉因为在考场写了那样的文章而羞愧逃走,说明他是个有仙骨的人。但是,等他再到人间时,为了生计,只好贬低自己的身份,可见贫贱对人的伤害是多么的厉害啊!


★400、胭脂


[白话]东昌府有个姓卞的牛医,生得一个女儿,小名叫做胭脂。这胭脂姑娘才貌双全,既聪慧又美丽。她的父亲很是珍爱她,想把她许配给清贵的门第,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却嫌他家出身低贱,不屑于结这门亲,所以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卞家对门住着龚家,妻子王氏,生性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房中一块儿聊天的伙伴。有一天,胭脂送王氏到门口,只见一个少年从门前走过,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头戴白帽,风采动人。胭脂一见就动了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那少年,上下打量。那少年低下头,急忙走了过去。他已经走得很远了,胭脂还在凝神眺望。王氏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地说:“凭姑娘的才华美貌,能配上这样的人才不觉得遗憾。”胭脂一片红云飞上脸颊,羞怯怯地一句话不说。王氏问:“你可认识这位少年吗?”胭脂答道:“不认识。”王氏告诉她:“他是住在南巷的鄂秋隼,是个秀才,他父亲生前是个孝廉。我从前和他们家是邻居,所以我认得他。世上的男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他现在穿着一身白衣,是因为他老婆死了,丧期还没有结束。姑娘如果真有这份心,我可以捎个信儿叫他请人来说媒。”胭脂不说话,王氏笑着离去了。


过了几天,一直没有消息,胭脂心中怀疑王氏没空立即前去,又疑心鄂秀才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不一定肯俯身低就。于是胭脂郁郁寡欢,终日徘徊,心中思念,颇为凄苦,渐渐地就不思茶饭,病倒在床上,有气无力了。一天,王氏恰好前来看望,见她这样,便追问她为什么得病。胭脂回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自从那天与你分别以后,我就觉得闷闷不乐,现在就是苟延残喘,早晚性命不保了。”王氏想起此事,小声对她说道:“我家老公出门做生意,还没有回来,所以还没有人传话给鄂秀才。姑娘的身体不适,莫非就是为了这件事?”胭脂红着脸,半天不说话。王氏开玩笑说:“要真是为了这件事,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先叫他今天晚上来聚一聚,他怎么会不肯呢?”胭脂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怕什么害羞了。只要他不嫌弃我家门第低贱,马上派媒人前来,我的病自然会痊愈;如果是偷偷地约会,那可万万使不得!”王氏点点头,就走了。


王氏年轻时就和邻居一个叫宿介的秀才私通,她出嫁以后,宿介只要听说她男人不在家,就来重叙旧好。这天夜里,宿介正好来到王氏家,王氏就把胭脂说的话当作笑话讲给宿介听,并且开玩笑地嘱咐他带信给鄂秀才。宿介早就听说胭脂长得很漂亮,听王氏说完,心里暗暗高兴,认为有机可乘实在是很幸运。他本想与王氏商议一番,又怕她嫉妒,于是假装说些无心的话,借机打听胭脂家的门径,问得一清二楚。第二天夜里,宿介翻墙进入卞家,一直走到胭脂的闺房,用手指轻叩窗户。只听里面问道:“谁呀?”宿介答“是鄂生”。胭脂说:“我之所以想念你,是为了百年好合,并不是为了这一夜。你如果真心地爱我,只应该赶紧请媒人来提亲,如果说私下相会,我不敢从命。”宿介假装答应,却又苦苦请求握一握她的手,作为信约。胭脂不忍心过分拒绝他,就勉强撑起身来,开了房门,宿介马上进了门,就抱住胭脂求欢。胭脂无力阻挡,跌倒在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宿介赶紧将她拉起来。胭脂说:“你是哪里来的恶少,肯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他长得温柔文静,知道我是为他才病成这样,应当怜爱体恤我,怎么会这样的粗暴!要是再这样,我就要叫喊起来,坏了品行,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宿介担心自己冒名顶替的行为败露,便不敢再勉强,只是请求下一次再会面。胭脂约定要在结亲的那一天。宿介认为太远,再三请求。胭脂讨厌他这样纠缠,就只好说等她病好以后。宿介又要讨要信物,胭脂不答应,他就将胭脂的脚捉住,脱下一只绣鞋,转身就走。胭脂把他叫回来,说:“我已经以身相许,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只怕‘画虎成狗’,事情不成被人家耻笑。如今这花鞋已经落在你手里,料想也收不回来了。你如果负心,我只有一死!”宿介从卞家出来,又投宿到王氏家。他虽然已经躺下了,心里还记挂着那只绣鞋,暗地里摸了摸衣袖,却不见了那绣鞋。他急忙起身,点了灯笼,抖动衣服,四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疑心是王氏把绣鞋藏起来了,王氏故意笑笑,让他更加猜疑不定。宿介知道隐瞒不过去,就把实情告诉了她。说完以后,他又打着灯笼到门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他只得懊恨地回到床上睡下。心中还寄希望半夜里不会有人,即使丢掉了也应该还在路上。第二天一早就去寻找,还是杳然无踪。


在这以前,巷子里有个叫毛大的人,游手好闲,没有固定的职业。曾经想挑逗王氏却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相好,总想能撞上一次,好以此来胁迫王氏。那天夜里,毛大走过王氏家门前,一推门,发现没上闩,便悄悄地摸进去。刚到窗下,忽然脚下踩着一件东西,软绵绵的好像是棉布一样,捡起来一看,却是一条汗巾裹着一只绣鞋。他伏在窗下听了听,将宿介所说的经过听了个一清二楚,大为高兴,便抽身走了出来。过了几天,毛大翻过墙头,进到胭脂家,但他不熟悉卞家的门径,竟然撞到了卞老汉的屋前。卞老汉从窗里看见是一个男人,看他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是为女儿而来。卞老汉心里冒火,操起一把刀就冲出来。毛大一见,大为害怕,转身就走。刚要爬上墙头,卞老汉已经追到跟前,毛大急得无路可逃,便转身去夺卞老汉手中的刀。这时,卞氏也起了床,大声喊叫起来,毛大脱不了身,便杀死了卞老汉。胭脂的病刚有好转,听到院子里的吵闹声,才起了床。母女二人点上蜡烛,出来一看,发现卞老汉的脑壳已被劈开,说不出话来,很快就气绝身亡。两人在墙根下找到一只绣鞋,胭脂娘一看,认出是胭脂的。便逼问女儿,胭脂哭着将实情告诉了母亲,只是不忍心连累王氏,便只说鄂秀才自己前来的。天亮以后,母女告到县里去,县官于是派人将鄂秋隼抓来。这鄂秋隼为人谨慎,不太爱说话,今年十九岁,但见了生人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怯。一被抓便吓得要死,他走上公堂,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战战兢兢的。县官看他这个模样,越发相信案情是真,便对他重刑相加。这书生忍受不了痛苦,只得屈打成招。鄂秋隼被解送到州衙,又像在县里一样被严刑拷打。鄂秀才满腔冤气,每次都想和胭脂当面对质;但一见了面,胭脂就痛骂不已,他只有张口结舌,不能为自己辩解,因此,他被判了死刑。这样反反复复地被审讯,经过好几个官员审问,都没有不同的招供。


后来,这个案子交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公正担任济南太守,他一见鄂秀才,就怀疑他不像个杀人犯,暗中派人慢慢地盘问他,让他能够把实情都说出来。吴太守于是更加坚信鄂秀才是被冤枉的。他认真考虑了几天,才开堂审问。吴太守先问胭脂说:“你和鄂秋隼订约以后,有没有别人知道?”胭脂答道:“没有。”“遇到鄂秀才时,还有别人在场吗?”胭脂还是回答说:“没有。”吴太守再传鄂秀才上堂,用好言好语安慰他。鄂秀才说:“我曾有一次经过她家门口,只见旧邻居王氏和一个女子从里边出来,我急忙避开,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吴太守一听就呵斥胭脂说:“刚才你说旁边没有别人,怎么又有一个邻居妇人呢?”说完,就要对胭脂动刑。胭脂一害怕,忙说:“虽然王氏在旁边,但跟她实在没有关系。”吴太守马上停止讯问,命令将王氏拘捕到堂。几天后,王氏就被拘到,吴太守又不许她和胭脂见面,防止串通,立刻升堂提审,便问王氏说:“谁是杀人凶手?”王氏答道:“不知道。”吴太守骗她说:“胭脂都已经招供了,杀卞老汉的事情你都知道,你还想隐瞒吗?”王氏大喊道:“冤枉啊!那小淫妇自己想男人,我虽然跟她说过要给她做媒,但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自己勾引奸夫进家,我哪里知道啊!”吴太守仔细盘问,王氏才说出前前后后开玩笑的话。吴太守便叫将胭脂传上来,大怒道:“你说她不知情,如今她为什么反而招供给你做媒的话呢?”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成器,致使父亲惨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案,再要连累别人,实在不忍心。”吴太守问王氏:“你开玩笑后,曾经跟什么人说过?”王氏供称:“没有跟谁说过。”吴太守发怒说:“夫妻俩在床上,应该是无所不言的吧,怎么能说没有讲过?”王氏供称:“我丈夫长久在外,还没回来。”吴太守说:“虽说如此,凡是戏弄别人的人,都要笑话别人的愚蠢,炫耀自己的聪明,你说再没有对谁说过,想骗谁啊!”便下令将王氏的十个指头夹起来。王氏没办法,只好如实招供:“曾经跟宿介说过。”吴太守便释放了鄂秋隼,而派人拘捕宿介。宿介到案后,招供说:“确实不知道。”吴太守说:“夜晚宿妓的人决不是好人!”便下令大刑伺候。宿介只好招供:“到卞家去骗胭脂是实有其事。但自从绣鞋丢失以后就不敢再去了,杀人的事确实不知道。”吴太守大怒道:“爬人墙头的人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又命人动刑。宿介受不了酷刑,只好承认杀了人。吴太守将招供记成案卷,呈报到上级衙门,没有人不称吴太守判案如神。铁案如山,宿介只有伸着脖子等待秋后处斩了。


宿介虽然生性放纵,品行不正,却是山东一带有名的才子。他听说学使施愚山的德才都是最好的,又有怜悯士人的仁德,就写了一份状词申诉自己被冤枉了,措辞非常悲怆沉痛。施学使取来了宿介的案卷,反复凝神思考,拍着桌子喊道:“这个书生是冤枉的!”他于是向巡抚、按察使请求,将案子移交给他,重新审理。他问宿介说:“绣鞋丢在什么地方了?”宿介供道:“忘记了。只是记得在敲王氏家门时,还在袖筒里。”施学使又转身问王氏说:“除了宿氏,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供说:“没有了。”施学使说:“淫乱的女人,怎么可能只偷一个呢?”王氏供说:“小妇人跟宿介小时候就认识,所以一直没有断绝。后来倒不是没有人来勾引,我实在不敢再跟从了。”施学使于是让她交代那些男人的姓名。王氏说:“街坊毛大屡次来勾引,我都拒绝了。”施学使问:“怎么忽然这样的贞洁起来了?”便叫人将王氏摁倒抽打。王氏吓得连连磕头,磕得鲜血直流,竭力辩白再也没有别人了,施学使才放过她。接着又问:“你丈夫出远门,难道就没人借口有事上门吗?”王氏说:“有的,某人、某人,都因为借钱、送礼什么的来过小妇人家一两次。”原来这某人、某人都是街巷中的二流子,对王氏有意而没有表现出来。施学使将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来,并且将他们拘捕到案。


等人犯到齐后,施学使前往城隍庙,命令他们跪在香案前,对他们说:“前几天我梦见城隍神告诉我,杀人凶手就在你们四五个人中。现在对着神明,不许有一句假话。如果肯自首,还可以从轻发落;说假话的,一经查明,绝不宽恕!”众人齐声说绝没有杀人的事。施学使吩咐将三木放在地上,准备动刑,将人犯的头发都扎起来,扒光衣服,他们齐声喊冤枉。施学使命令先停下来,对他们说道:“既然你们不肯自己招供,只好让神明指出真凶了。”他让人用毡子褥子将大殿的窗户遮严实了,不留一点儿缝隙。又让那几个嫌疑人光着脊背,赶到黑暗中,先给他们一盆水,命令他们一个个洗过手,再把他们用绳子拴在墙下,命令道:“各人面对墙壁不许乱动。是杀人凶手,神灵就会在他脊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将他们叫出来,逐个检查,指着毛大说:“这就是杀人凶手!”原来,施学使预先让人把石灰涂在墙上,又用烟煤水让他们洗手:杀人犯害怕神灵写字,所以将脊背贴着墙,沾上了白灰;临出来前又用手遮住脊背,又染上了煤烟色。施学使本来就怀疑毛大是杀人犯,至此更加确信。于是对他施以大刑,毛大全部说出了犯罪实情。施学使判决道:


宿介:重蹈盆成括无德被杀的覆辙,酿成登徒子贪好女色的恶名。只因为两小无猜,便有了偷鸡摸狗的私情;只因为泄露了一句话,便有了得陇望蜀的淫心。像仲子一样爬过园墙,如鸟一般落在地上;冒充刘郎来到洞口,竟然将闺门骗开。对胭脂粗暴无忌,有脸皮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攀折花木,身为士人却没德行还能让人说什么!幸好听到病中的胭脂一番婉转陈述,还能够怜香惜玉;像怜惜憔悴的细柳枝的鸟儿一样,不至于过分淫狂。总算放开了落在网中的小鸟,还流露出一点儿文人的雅意;但却抢去胭脂的绣鞋作为信物,难道不是无耻之尤!两人只顾私下谈话,却没想到隔窗有耳被毛大听去;那绣鞋像莲花花瓣落下,便再没有了踪迹。假中之假已经产生了,冤外之冤谁又会相信呢?灾祸从天而降,身受酷刑差点儿死去;自作的罪孽已经满盈,已被破下的脑袋几乎接不上去。这种翻墙钻穴的行为,固然有辱读书人的声名,但是代人受罪,确实难以消除心中的冤气。因此稍稍放宽对他的刑罚,来折消他已经受的酷刑;姑且罚他由蓝衫改穿青衫,不准参加今年的科考,给他一条悔过自新的生路。


毛大:刁蛮奸猾,没有固定职业,是一个流窜在市井中的恶徒。挑逗王氏遭到拒绝,却淫心不死;趁着宿介到王氏家偷情,忽然产生了邪恶念头。胭脂本来想着迎来鄂生,却让宿介喜得越墙而入的机会;毛大本想到王氏家捉奸却听到了胭脂的消息,让毛大产生了诱奸胭脂的企图。不料魄被天夺去,魂被鬼摄走。欲火烧身地凭着绣花鞋,直奔胭脂的闺房;错认了胭脂的闺房,却来到了卞老汉的房前。于是使得情火被扑灭了火焰,欲海掀起了波澜。卞老汉横刀向前,毫无顾忌;毛大穷途末路,像被追急的兔子产生了反咬的念头。翻墙跳到人家里,只希望能冒充鄂生,诱奸胭脂;毛大夺过卞老汉的刀却遗下绣履,于是使得真凶漏网,无辜遭祸。风流道上才会产生这样的恶魔,温柔乡中怎么能容忍这样的鬼怪残存!马上砍下他的脑袋,让人心大快。


胭脂: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没有出嫁。长得像月宫里的仙女,自然应该有俊美的儿郎相配;本来就是霓裳队中的一员,还愁没有富贵人家来迎娶吗?感念爱情而思念好的配偶,竟然产生了春梦;哀怨落梅而爱慕男子,于是因思念而生病。只因为这一份感情的萦绕,招得群魔纷纷而至。竞相争夺美丽的容颜,唯恐失去“胭脂”;惹得鸷鸟纷飞,都假冒为“秋隼”。绣鞋被宿介脱去,难保自身的贞洁;铁门被敲响,女儿身差点儿失去。就因一片思念,竟然招来祸害;卞老汉惨遭砍杀,心爱的女儿真成了祸水!虽然被人挑逗,还能坚守贞节,未被玷污;在监狱中苦苦抗争,幸喜现在美好的结局可以遮盖一切过错。本府嘉奖她能力拒淫徒,还是个洁白的情人;愿意成全她倾慕鄂生的心愿,也是一桩风流雅事。希望该县县令做他们的媒人。


这起案子完结以后,远近都争相传颂。


自从吴太守审问以后,胭脂才知道鄂秀才被冤枉了。偶尔在堂下遇到他,胭脂总是满脸的羞愧,两眼含着泪水,似乎有好多疼爱他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那鄂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也深深地爱慕她,但是鄂生又想到她出身微贱,而且每天都上公堂对证,被众人窥视、指点,担心娶了她会被人耻笑,所以他日思夜想,拿不定主意。到了判决书下达后,鄂生的心才安定下来。县令替他们准备了彩礼,又找来乐队替他们办了喜事。


异史氏说:确实啊!审理案件不可以不慎重啊!纵使能够知道像鄂秋隼这样代人受过的人是冤枉的,又有谁会想到像宿介这样的人也是代人受过冤屈的呢?但是,事情虽然暗昧不清,其中必有破绽,如果不是仔细地思考观察,是不可能发现的。呜呼!人们都佩服贤明而有智慧的人断案神明,却不知道技艺高明的人如何费尽心思地构思。世间那些做官的人,只知道下棋消遣时光,好逸贪睡荒废政务,民情再怎么艰苦,他们也不会费一点儿心思。到了该鸣鼓升堂之时,官员高高地坐在大堂上,对那些争辩的人径直用刑具来使他们安静下来,难怪百姓多有沉冤得不到昭雪啊!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刚被他赏识的时候,我还是个童生。我看见他奖励推荐学生,费尽心力,唯恐自己还不够全心全意,学生有一点儿委屈,他都心疼地呵护,从来不在学校耍威风,来讨好当官的。他真可以说是至圣文宣王的护法神,不止是一代的宗师,主持科举考试从来不委屈一个读书人而已。而他爱才如命,尤其不是后世那些敷衍了事的学使们所比得了的。曾经有一位名士下场参加科考,做《宝藏兴焉》的题目时,把“宝藏”两个字的涵义误记成“水下”了,等他抄录完毕,才省悟过来,自己料定没有不被黜退的理由。于是,他在后面又作了一首词道:“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愚山先生看完,和了一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这也可见愚山先生风雅情调的一斑,也是他爱惜人才的一件逸事。


★401、阿纤


[白话]奚山是山东高密人,靠做买卖为生,常常来往于蒙沂一带。一天走在半路上被雨耽搁了,等他到了平时经常投宿的地方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他敲遍了所有旅店的门,也没有人答应,他只好在屋檐下徘徊。忽然,一户人家的两扇门打开,出来一个老头,请他进去。奚山高兴地跟他进了门,把驴拴好,走进堂屋,屋子里没有床铺桌椅。老头说:“我同情客人无处可归,所以才请你进来住。我并不是卖吃卖喝的。家里也没有什么人,只有老伴和小女,都已经睡熟了。家里虽然有些剩馀的饭菜,但也没法热了,你如果不嫌弃,就吃点儿冷饭吧。”说完,便进了内室。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张小凳子,放在地上请奚山坐,又进去拿出一张矮茶几来。这么进进出出来回几趟,老头显得挺累。奚山看了坐立不安,便拉住老头,让他暂时休息一会儿。


不一会儿,一位姑娘走出来替奚山倒酒。老头看着她说:“这是我家阿纤起来了。”奚山看了看阿纤,只见她约摸十六七岁,身体窈窕,面容秀丽,颇有可人的风度。奚山有个小弟还没有结婚,心中暗想为弟弟说上这门亲事。于是,他便问起老头的籍贯、门第,老头回答说:“我姓古,名叫士虚。子孙早都死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刚才不忍心将她从睡梦中惊醒,想来是我的老伴把她叫起来了。”奚山问道:“女婿家是谁呀?”老头答道:“还没嫁人。”奚山暗自高兴。过了一会儿,酒菜都端了上来,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吃完饭后,奚山恭敬地对老头说:“萍水相逢,承蒙老人家如此恩惠,真令我没齿难忘。鉴于您的盛德,我才敢唐突地提出一个请求:我有一个小弟三郎,今年十七岁了,正在读书,生来并不愚劣。我想跟您攀上这门亲事,您不会嫌弃我贫贱吧?”老头高兴地说:“老夫也是借居在这里。假如能把小女托付给你这样的人家,就请你借一间屋子,让我把家搬过去,也免得日后挂念。”奚山满口答应,便起身道谢。老头殷勤地替他安顿好床铺才离开。鸡叫的时候,老头已经起床了,叫奚山起来洗漱。奚山收拾好行装,要给老头饭钱。老头坚决推辞说:“只不过留客人吃了一顿饭,绝没有收钱的道理,何况我们还结为姻亲呢?”


告别之后,奚山又在外逗留了一个多月,才返回来。在离村子一里多路的地方,他遇到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个女郎,两人都穿着素服。走到近前,看那女郎像是阿纤。女郎也频频地回头看他,并且拉着老妇人的衣襟,贴着耳朵不知说了什么话。老妇人便停住脚,向奚山问道:“您是姓奚吗?”奚山连连答应。老妇人神色凄惨地说:“我家老头不幸让倒塌的墙给压死了,我们正要去给他上坟。家里现在没有人,请您在路旁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回。”说完,就走到林子里去了,过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这时,天色已晚,路上显得昏暗,奚山便和她们结伴而行。老妇人说起她们孤儿寡母,不觉伤心地哭了起来,奚山也觉得心里发酸。老妇人说:“这地方的人情很不善良,孤儿寡母难以活下去。阿纤既然已经是您家的媳妇,过了这时恐怕会耽搁时日,不如趁早连夜跟您走吧。”奚山同意了。到家以后,老妇人点上灯,等奚山吃完饭,对他说道:“我们估计您也快回来了,家中存的粮食大都已经卖掉了,还剩下二十多石,因为路途远没有送去。从这里往北四五里,村里第一个门,有个叫谈二泉的,是我的买主。麻烦您不辞辛劳,先用您的坐骑运一口袋去,敲开门告诉他,只要说南村古老太有几石粮食,想卖了做路费,请他派牲口来驮了去。”说完,便装了一口袋粮食给奚山。奚山赶着驴前去,敲开门,一个大肚子的男人出来,奚山向他说明情况,将粮食倒出来就先回来了。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仆人赶着五头骡子来到。老妇人领着奚山来到存放粮食的地方,原来就在一个地窖里。奚山下到地窖,代为称量,老妇人负责交粮,阿纤负责收签,一会儿工夫就装满了,让来人先运走。一共往返了四次,才把粮食运完。谈家的仆人把银子交给老妇人,老妇人留下一个人、两头骡子,收拾好行装向东出发。走了二十里,天才露出曙光。他们来到一个集市,在市头上租了一头牲口,这才让谈家的仆人回去。到家以后,奚山便把情况告诉了父母。父母一见阿纤很是喜欢,马上找了一处房子让老妇人住下,又挑选了好日子为三郎、阿纤完婚。老妇人也准备了很丰盛的嫁妆。阿纤寡言少语,很少发火,有人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她不论白天黑夜都在纺织,一刻不停,因此,全家上下都很怜爱她。阿纤嘱咐三郎说:“你跟大伯说:再经过西道时,不要提到我们母女。”这样过了三四年,奚家日渐富裕起来,三郎也进了县学。


一次,奚山在古家的旧邻居家借宿,偶然谈到当年无处可归,投宿到古家的事情。主人说:“客人弄错了吧。东邻是我家大伯的一处别墅,三年前,住在里面的人动不动地看见一些怪异的事情,所以已经空废了很久,怎么会有什么老头老太留你住宿呢?”奚山听了很惊讶,但也不是很相信。主人又说:“这个宅子一直空着,已经有十年了,没有人敢进去。一天,宅子后面的墙倒了,大伯过去一看,只见石头下面压着一只像猫那么大的巨鼠,尾巴露在外面,还摇晃着呢。大伯急忙回家,叫了好多人一同去看,老鼠已经不见了。众人都怀疑那东西是个妖怪。又过了十几天,人们前去再看,却没有一点儿动静了。又过了一年多,才有人住进去。”奚山听了,更加觉得奇怪。他回到家中,悄悄地跟家里人说起这事,大家都怀疑新媳妇不是人,暗暗地替三郎担心,但三郎还和平时一样对阿纤恩爱有加。时间一长,家里人纷纷猜疑议论。阿纤也渐渐地察觉了,到了晚上对三郎说:“我嫁给你已经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儿有失妇德的事情,现在竟然不把我当人看。就请你赐我一张休书,听凭你自己再去找一个好媳妇。”说完,就流下了眼泪。三郎说:“我的一片心意,你应该是早就知道的。自从你进门以来,我家日益富裕起来,大家都认为是你把福气带到我们家来的,怎么会有人说你的坏话呢?”阿纤说:“你没有贰心,我难道不知道吗?但是众说纷纭,恐怕我还是免不了被遗弃。”三郎再三安慰劝说,阿纤才平静下来。但是奚山心中始终放不下,每天都找善于抓鼠的猫,来窥探阿纤的反应。阿纤虽然不害怕,但也紧锁双眉,怏怏不乐。一天晚上,阿纤对三郎说母亲有点儿病,并向三郎辞别要去侍候她。天亮以后,三郎前去问候,只见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三郎害怕极了,派人四处打听她的踪迹,却得不到一点儿消息。三郎心中急躁不安,吃不下也睡不着。而他的父兄都感到很庆幸,轮流地来安慰他,准备替他续婚,但是三郎很不高兴。等了一年多,阿纤音信全无,父亲和兄长动不动就讥笑责骂三郎,不得已,他就花了重金买了一个妾,但心中对阿纤的思念却丝毫没有减少。


又过了几年,奚家渐渐地贫穷下去,于是众人又都想起了阿纤。三郎有个叔伯弟弟名叫奚岚,因为有事到胶州;途中绕道去看望表亲陆生。夜间,奚岚听见邻居家有人哭得很悲伤,但没有来得及打听。等他返回时,又听见了哭声,便问主人是怎么回事。主人回答说:“几年前,有一对寡母孤女,到这里租了房子住下。一个月前,老太太死了,只剩下那个孤女,又没有一个亲人,因此伤心地哭泣。”奚岚问道:“她姓什么?”主人答道:“姓古。她家经常关着门,不和邻居往来,所以不知道她的家世。”奚岚吃惊地说:“她就是我的嫂子呀!”于是便去敲门。只听屋里有人擦着眼泪出来,隔着门应声说道:“客人是什么人?我家里本没有男人。”奚岚透过门缝往里一看,果然就是嫂子,便说:“嫂嫂开门,我是叔叔家的阿遂。”阿纤听了,拉开门闩,请他进来,向他诉说自己的孤苦,看上去十分凄凉悲伤。奚岚说:“三哥想你想得很苦。夫妻之间即使有点儿矛盾,为什么要远远地逃到这里来呢?”说完,就准备租车子带阿纤一同回去。阿纤伤感地说:“我因为别人看不起,才和妈妈隐居到这里来。现在又回去投奔人家,谁还不拿白眼看我?如果一定要回去,就得和大哥分开来过,不然的话,我就服毒自杀!”奚岚回去以后,把情况告诉了三郎。三郎连夜赶去。夫妻相见,都伤心地流下眼泪。第二天,又告诉了屋主。屋主谢监生早就觊觎阿纤的美貌,想把他弄到手做小妾,所以好几年都不收房租,频频地向古老太暗示,都遭到了古老太拒绝。古老太死后,他暗自庆幸可以弄到手了,但是三郎突然到来,破坏了他的阴谋。他便算出这几年来的房租,让阿纤一次还清,以此来刁难他们。三郎家本来就不富裕,听说要交的房钱很多,脸上露出很忧郁的神色。阿纤说:“不妨事。”然后就领着三郎去看仓库中存放的粮食,大约有三十多石,偿还房租绰绰有馀。三郎很高兴,就去告诉谢监生。谢监生不要粮食,故意索要银子。阿纤叹息着说:“这都是我自己造的罪孽啊!”于是便将谢监生想娶她为妾被拒绝的事情告诉了三郎。三郎很生气,打算到县里去告状。陆生制止了他,替他将仓库的粮食分给了乡亲们,聚起一笔钱偿还给谢监生,用车子将三郎、阿纤送回家。


三郎把实情告诉了父母,然后就和兄长分了家。阿纤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每天都忙着建粮仓,但当时家里连一石粮食也没有,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过了一年多,再去查看,发现仓库里已经堆满了粮食。又过了没几年,家中非常富裕,而奚山家却非常穷困。阿纤将公公婆婆接到自己家供养,还不时地拿钱粮接济奚山家,渐渐地习以为常了。三郎高兴地说:“你真可以说是不计旧恶的人。”阿纤回答道:“他也是为你这个弟弟好。况且要没有他的话,我哪里有机会能跟三郎你相识呢?”从此以后,三郎家倒也没再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


★402、瑞云


[白话]瑞云是杭州的一位名妓,无论容貌还是才艺都可称得上举世无双。十四岁的时候,她的养母蔡妈妈就让她出来接客。瑞云告诉她说:“这是我一生发迹的开始,不可草草了事。价格可以由妈妈定,但是客人却要听凭我自己选择。”蔡妈妈说:“可以。”于是定好价格,接一次客为十五两银子,瑞云从此每天接客。来求见的客人必然都得献上礼物,礼物丰厚的,瑞云就陪着下棋,或者是画一幅画表示酬谢;而礼物轻的,瑞云只是留着喝杯茶而已。瑞云的艳名流传已久,从此富商显贵,接连不断慕名上门拜见。


馀杭县有个姓贺的书生,一直享有很高的才名,但是家中只有中等的财产。他素来仰慕瑞云,虽然不敢奢求能和她同床共枕,但也竭力筹备一份薄礼,希望能够一睹瑞云的芳容。贺生心中暗想,瑞云见过的客人很多,大概不会在意他这个寒酸的书生。等到两人见面一谈,瑞云对他的款待很是殷勤。两人坐着聊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一首诗赠给贺生,诗中写道:


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


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


贺生接过诗来一看,知道瑞云对自己有意,不由心中狂喜。正要再说几句心里话,忽然小丫环进来禀告说“有客人来了”,他只好匆匆告别而去。贺生回到家中,反复吟诵玩味这首诗,梦中也萦绕着瑞云的身影。过了一两天,他情不自禁地准备了一份礼物,再次前往。瑞云见到他时,十分欢喜,把座位移到贺生身边,悄悄地对他说:“能想办法和我共度一夜吗?”贺生说:“我是一个穷酸的读书人,只有一片痴情可以献给知己。这一点儿小礼物,已经竭尽了绵薄之力。能够亲近你的芳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肌肤之亲,我哪里敢有这样的梦想。”瑞云听了,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两人相对而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贺生长时间坐着不出来,蔡妈妈便频频地叫瑞云,催贺生赶紧走,贺生只好回家。回到家中,贺生心中怏怏不乐,想着倾家荡产换来一夜的欢乐,但是天一亮又得告别,这样的痛苦怎么可以忍受?他一想到这里,心中的热情便全消了,从此以后,他和瑞云也就断了往来。


瑞云挑选情郎挑了几个月,却没有挑着一个合适的,蔡妈妈很生气,就想强迫她接客,只是还没有决定。一天,有个秀才送上见面礼,和瑞云坐着说了一会儿话,便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指按在瑞云的额头上,说:“可惜呀,可惜!”然后就离去了。瑞云送客人回来后,大家一看,见她的额头上有个像墨一样黑的指印,越洗越明显。过了几天,那块黑印渐渐变宽;等到一年多以后,已经蔓延到颧骨和鼻子上了。见到的人一看见就耻笑瑞云,渐渐地贵客都不再上门了。蔡妈妈斥令收回她的妆饰,让她和丫环们一起干活。瑞云又天生体弱,干不了体力活,因此日显憔悴下去。贺生听说后,就去看她,只见她蓬头垢面地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个鬼一样。她抬起头见是贺生,便脸冲着墙壁不让贺生看见。贺生很同情她,就和蔡妈妈商量,愿意替瑞云赎身,娶她为妻,蔡妈妈答应了。于是,贺生卖掉全部的田地财产,将瑞云买回了家。瑞云进门以后,拉着贺生的衣服,擦着眼泪,不敢以妻子的身份自居,只愿意做个小妾,而将妻子的位置留给后来的人。贺生说:“人生最珍重的是知己。你当初得意的时候尚且看得起我,我怎么能够因为你容颜衰减忘记你呢!”此后便不再有娶妻的念头。听说这事的人都嘲笑他,而他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到苏州去,有个姓和的书生与他住在同一家旅店,忽然问道:“杭州有个叫瑞云的名妓,近来怎么样了?”贺生回答说“已嫁人了”。和生又问道:“嫁给什么人了?”贺生答道:“那人和我差不多。”和生说:“如果能像您这样,她可以说嫁了个好丈夫。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替她赎身?”贺生说:“因为她得了一种怪病,所以就贱卖了。不然,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从妓院买回漂亮的女子呢!”和生又问:“那人果真和您一样吗?”贺生因为觉得他问得很怪,便反过来盘问他。和生笑着说:“实不相瞒,当年我也曾见过她的芳容,对她这样一位长着绝世姿色的女子流落在妓院感到十分婉惜,就用小法术遮住了她的光彩,保全她的美质,希望留给真正爱惜她的人来鉴赏。”贺生急忙问道:“您既然能给点上黑印,也能够洗掉它吗?”和生笑了一笑,说:“怎么不能?只要她的男人真心诚意地来求。”贺生站起身,行礼说道:“瑞云的夫婿就是我。”和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有才德的人才能够如此多情,不因为情人的美丑改变自己的想法。让我跟您一起回去吧,我会送回给您一位佳人。”说完,便和贺生一同回家。


来到贺生家,贺生正准备摆酒设宴,和生制止他说:“还是先让我施行法术吧,该让准备酒宴的人先高兴才对嘛。”说完,便让贺生端来一盆水,用手指在盆中划了几道,说:“拿这水洗脸就可以痊愈了。不过得请她亲自出来谢医生才行。”贺生笑着捧了盆进去,站在旁边看瑞云自己洗脸,只见随手洗到之处,脸上立刻光洁,又像当年那样艳丽动人了。夫妻二人对和生感激不已,一起出来向他表示谢意,但和生却已经不见,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想来他是个神仙吧?


★403、仇大娘


[白话]仇仲是山西人,忘记他是哪个郡县的了。有一年,正碰上大乱,他被强盗抓走了。他的两个儿子仇福、仇禄年纪都还小,继室邵氏替他抚养两个孤儿,所幸他留下的产业还能维持他们的温饱。后来,连年发生灾荒,又加上当地豪门大户欺凌他们,以至于到了衣食不保的境地。仇仲的叔叔仇尚廉想让邵氏改嫁,自己好从中牟利,便屡屡劝她改嫁,但邵氏立志守节,毫不动摇。仇尚廉暗地里将她卖给一个大户人家,打算强逼她,这个阴谋已经谈妥,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村里有个人叫魏名,素来奸诈狡猾,和仇仲家结有仇怨,所以事事都想着要中伤他家。因为邵氏守寡,他就编造谣言,来败坏她的名誉。那大户人家嫌邵氏不守妇道,便中止了和仇尚廉的约定。久而久之,仇尚廉的阴谋和外面流言飞语,渐渐传到邵氏的耳朵里,她的胸中充满了冤气,从早到晚流泪不止,身体也渐渐地坏了,病倒在床上。仇福这年刚刚十六岁,因为没有人操持家务,就匆匆忙忙地娶了媳妇。媳妇是姜屺瞻秀才的女儿,很是贤惠能干,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她一个人张罗。从此,家中渐渐宽裕起来,便让仇福跟着老师读书。


魏名忌恨仇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便假装对仇家友善,经常邀请仇福去喝酒,仇福便把他当成心腹朋友。魏名趁机对仇福说:“你的母亲卧病在床,不能治理家政;你的弟弟坐享其成,什么也不干,你们这对贤夫妇何苦做牛做马啊!况且等你弟弟娶媳妇时,又要花一大笔钱。我替你着想,不如及早分家,这样,你弟弟就会受穷,而你就可以富起来了。”仇福回到家,跟媳妇商量分家的事,被媳妇骂了一顿。无奈魏名天天给仇福灌输分家的思想,用坏话加以挑拨,仇福被迷了心窍,便径直跟母亲说了心中的想法。邵氏听了大怒,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仇福心中更加忿忿不平,就将家中的财物看作别人的东西随意挥霍。魏名趁机引诱他赌博,家中的粮食渐渐空了,媳妇知道了也不敢明言。等到粮绝的时候,邵氏很吃惊,便追问媳妇,她这才把实情告诉了婆婆。邵氏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分家。幸好媳妇很贤惠,每天替婆婆做饭,还像从前一样侍奉她。仇福分家以后,越发无所顾忌,大肆挥霍赌博。才几个月的时间,田产房产都被用来偿还赌债,而邵氏和媳妇都还不知道。仇福的钱花光了,再也想不出办法来了,于是打算用媳妇做抵押来借钱,只是苦于没人接受。县里有个人叫赵阎罗,原来是个漏网的大盗,在乡里横行霸道,他不怕仇福食言,慷慨借钱给他。仇福拿钱去赌,没几天又输光了。他心里惶惶不安,想背弃契约,赵阎罗对他横眉竖目,他害怕了,便把妻子骗出来交给了赵阎罗。魏名听到这事,暗自高兴,急忙跑去告诉姜秀才,实际上他是想让仇家彻底败落。姜秀才十分愤怒,告到了官府,仇福害怕极了,便逃走了。姜氏来到赵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丈夫出卖了,不由大哭,只想寻死。赵阎罗开始还劝慰她,姜氏不听;接着就对她进行威逼,姜氏就破口大骂;赵阎罗于是大怒,用鞭子抽她,但姜氏始终不肯屈服。后来竟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自己的喉咙,众人急忙去救,已经刺透了食管,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赵阎罗急忙用绢帛裹住她的脖子,还希望慢慢地来让姜氏屈服。第二天,官府发来传票拘捕赵阎罗,他却显出强硬、毫不在意的样子。县官验看姜氏的伤势,发现伤得很重,就命令杖打赵阎罗,衙役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对他动刑。县官早就听说赵阎罗凶横残暴,至此更加相信了。他非常震怒,叫出自己的家仆,当场就把赵阎罗给打死了。姜秀才便将女儿抬了回去。


自从姜家到衙门告状以后,邵氏才知道仇福种种不肖的勾当,放声大哭,几乎气死过去,病得昏沉沉的,而且越来越重。仇禄当时才十五岁,人单力弱,不能自主。原先,仇仲有个前妻生的女儿,叫做仇大娘,嫁到了远处的一个郡中。她生性刚猛,每次回娘家探望,如果给她的东西不如她意,就顶撞父母,往往气呼呼地离去,因此,仇仲很不喜欢她,再加上路途遥远,好几年也没有来往了。邵氏病危之际,魏名就想把仇大娘招回来,好挑起仇家内部纷争。恰好有一个做生意的,和仇大娘家在一起,魏名就托他带信给仇大娘,并且挑拨说这时候回娘家有利可图。过了几日,仇大娘果然带着小儿子回来了。她进了家门,只见小弟仇禄在侍候病危的母亲,景象很是惨淡,不由得一阵心酸。她便问起大弟仇福到哪里去了,仇禄就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仇大娘听完,不由怒火溢满胸膛,说道:“家里没有大人,就听凭他人欺负到如此地步!我们家的田产,凭什么让那帮恶贼骗了去!”说完,她下到厨房,生上火,煮了粥,先让邵氏吃,然后又叫来弟弟和儿子吃。吃完以后,她气呼呼地出了门,到官府投下状子,告那些赌徒。那些赌徒很害怕,聚了一笔钱来贿赂仇大娘,仇大娘收下他们的钱,还是照样上告。县官命令拘来几个赌徒,每个人都施以杖刑,但是诈骗田产的问题却没有审问。仇大娘愤愤不平,带着儿子到郡衙告状。郡守最痛恨赌博的人。仇大娘极力陈述孤儿寡母的痛苦,以及那些恶贼设局行骗的种种罪状,说得慷慨激昂。郡守被她的言词打动了,便判令知县追回被骗去的田产,还给原主,又惩治了仇福,以警戒不肖。仇大娘回到家,县令奉命对赌徒严刑拷打,限期归还,于是仇家原来的田产都收回来了。这时,仇大娘已经守寡很久了,便叫自己的小儿子先回去,并且嘱咐他跟着哥哥治理家业,不要再回来了。从此,仇大娘就住在娘家,供养母亲,教养兄弟,里里外外处理得井井有条。邵氏感到十分欣慰,病也渐渐好了,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仇大娘管理。乡里的豪门大族只要稍稍欺负仇家,她就带着刀找上门去,理直气壮地与人争论,那些人家没有不屈服的。过了一年多,仇家的田产日渐增多。仇大娘还时不时地买一些药物和好吃的东西,送给姜氏。她见仇禄渐渐长大成人,多次嘱托媒人替他订一门亲事。魏名告诉别人说:“仇家的产业全都归了仇大娘,恐怕将来也不会再分给她的兄弟了。”人们都相信他的话,所以没有人愿意跟仇禄结亲。


当地有一位叫范子文的公子,家中的名园,在山西堪称第一。花园里有一条两边栽种名贵花草、直通内室的小路。曾经有人不知道误闯入内室,正碰上范公子举行个人宴会,被范公子愤怒地当成强盗,几乎活活打死。一天,正碰上清明节,仇禄从私塾回家,魏名勾引他到处游玩,便来到了范家花园。魏名和园丁素来就有交情,园丁放他们进去,游遍了亭台楼榭。他们来到一处地方,只见溪水汹涌,溪上有一座两边是红色栏杆的画桥,通向一扇油漆的门;透过门遥遥望去,只见里面繁华似锦,想来就是范公子的内书房。魏名骗仇禄说:“你先请进去,我正好想方便一下。”仇禄信了他的话,沿着桥走进门里,来到了一座院落,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笑声。仇禄刚停下脚步,一个丫环走出来,一看见他,便转身跑回去了。仇禄这才吓得往回跑。不一会儿,范公子出来,喝令家人拿着鞭子去追他。仇禄被追急了,自己跳到了溪里。范公子转怒为笑,命令家人们把他拉上来。范公子见仇禄的相貌衣着十分雅致,便让人替他换了衣服鞋子,拉到一个亭子里,问他姓甚名谁。态度和蔼,言语温和,看上去一副亲切的样子。不一会儿,范公子进到院子里,很快又出来,笑着拉住仇禄的手,领着他过桥,渐渐走到刚才他来过的地方。仇禄不明白他的意思,徘徊不敢进去,范公子强行将他拉进去。只见花篱墙内隐隐约约地有美人向外窥探。两人坐了下来,就有一群丫环前来布置酒宴。仇禄推辞说:“学生无知,误闯入贵府内宅,承蒙您能宽恕,已经出乎我的希望。只求您早点儿放我回去,我也就受恩不浅了。”范公子不听。只一会儿工夫,桌上就摆好了美酒佳肴。仇禄又站起身来,推辞说已经吃饱喝醉了。公子把他按在座位上,笑着说:“我有一个乐拍的名称,你如果能对上,就放你走。”仇禄便恭恭敬敬地请教。范公子说:“拍名‘浑不似’。”仇禄默默思考了许久,对道:“银成‘没奈何’。”范公子放声大笑,说道:“真是石崇来了!”仇禄听了,浑然不解。


原来,范公子有个女儿,名叫蕙娘,长得很漂亮,而且知书达礼。范公子天天都在想着替她挑选一个好女婿。昨天夜里,蕙娘梦见一个人告诉他说:“石崇是你的女婿。”蕙娘就问:“他在哪里?”那人说:“明天就落水了。”早上起来,蕙娘就把这个梦告诉了父母,大家都觉得很怪异。仇禄恰好符合梦中显示的征兆,所以范公子邀请他来到内室,让夫人和女儿们一起看看。范公子听了仇禄的对子,不由大喜,说道:“这个拍名是我家小女所拟,但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对句,今天你能对上,大概是天赐的缘分吧。我打算将小女嫁给你为妻,我家里也不缺少房子,也就不用麻烦你来迎亲了。”仇禄一听,惶恐不安,连忙谢绝,并且以母亲有病在床为由,表示不能入赘为婿。范公子便让他先回去,和家人商议商议,于是派马夫替他驮上湿衣服,又用马送他回去。仇禄回到家中,便将这事禀告了母亲,邵氏听了很吃惊,认为不吉利。从此,邵氏才知道魏名是个险恶的人,但是毕竟因祸得福,也就不计较了,只是告诫儿子要远离他。过了几天,范公子又派人向邵氏提起这件亲事,但邵氏始终不敢答应。最后还是仇大娘做主答应了,并且马上请了媒人到范家下了聘礼。不久,仇禄就入赘到了范公子家。又过了一年多,仇禄进入县学,才名远近闻名。后来,他的内弟长大成人,范家对仇禄的礼数渐渐地松懈,仇禄很生气,就带着蕙娘回家了。母亲邵氏这时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这几年多亏仇大娘料理家政,家里的房屋还很完好。新媳妇回家以后,带来了许多仆人,仇家也显出了一派大户人家的风范。


魏名自从仇禄跟他断绝关系以后,更加深了对仇家的嫉妒,只恨找不到一条缝可钻,他勾结了一名从满人家中逃亡的家奴,诬陷仇家隐藏钱财。清朝初年立法最为严峻,按照法令,仇禄被判处流放到关外。范公子到处贿赂求人,仅仅让蕙娘免于跟仇禄一起充军,而仇家的田产全部被官府没收。幸亏仇大娘拿着当年分家的文书,挺身到官府据理力争,才把新增加的若干倾良田都挂在仇福的名下,邵氏母女才得以安居。仇禄料想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便写了离婚文书交给岳父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走了。走了几天,来到京城以北的一个地方,在一家旅店里吃饭。他看见一个乞丐惶恐不安地站在门外,相貌极像是他的哥哥仇福,走到跟前一问,果然是哥哥。仇禄于是将家中发生的情况述说了一遍,兄弟俩都很悲伤。仇禄脱下一件夹衣,又分给他几两银子,让哥哥回家去,仇福流着眼泪接过来,告别而去。仇禄来到关外,在一个将军的帐下为奴。将军看他是个文弱的书生,就让他做些文书的事情,和其他奴仆们住在一起。仆人们问起他的家世,仇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其中一个忽然吃惊地说:“你是我的儿子呀!”原来,仇仲当年被强盗抓走后,替他们放马,后来强盗投诚,便将他卖到满人家中,这时他正跟随主人驻扎在关外。刚才仇禄详细地述说家世,他才知道仇禄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满屋子的人都为他们感到辛酸。哭完之后,仇仲气愤地说:“是哪个逃跑的狗奴才,竟然敢去诈骗我儿!”于是他就去向将军哭诉。将军马上任命仇禄代理军中的书记,又写了一封给亲王的信,交给仇仲,让他到京城上告。仇仲来到京城,等着亲王的车驾出来,向亲王呈上了鸣冤的状子和将军的书信。亲王替他婉转求情,仇禄的冤情终于得到昭雪,并且下令地方官将没收的仇家产业赎回,归还仇家。仇仲回到将军帐下,父子二人都十分欢喜。仇禄详细问起父亲现在的家中有多少人,打算替父亲赎身,这才知道仇仲卖到将军家以后,曾经结过两次婚,但都没有孩子,这时还是孤身一人。仇禄于是收拾行装,先回家乡去了。


仇福和弟弟分手以后,回到家里,匍匐在地向母亲认错。仇大娘陪着母亲邵氏坐在堂上,拿着棍子问他道:“你如果愿意挨打受罚,就姑且留下你;如果不愿意的话,你的田产已经被你输光了,这里也没有你吃饭的地方,就请你滚蛋吧。”仇福流着眼泪趴在地上,表示愿意接受杖罚。仇大娘扔掉棍子,说:“连老婆都卖掉的人,打也不足以惩罚。但是原来的案子还没有销,你要再犯的话,就把你送到官府严办。”于是她派人去告诉姜家。姜氏骂道:“我是仇家的什么人呀,要来告诉我!”仇大娘不断地用姜氏说的话来嘲讽仇福,仇福心中惭愧,连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仇福在家住了半年,仇大娘虽然在吃穿方面供应得挺周全,但是让他干活就像对待仆人一样。仇福埋头干活,没有怨言,有时让他办和钱财有关的事,他也能一丝不苟,没有差错。仇大娘看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便告诉母亲,想求姜氏再回来。邵氏认为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仇大娘说:“不一定。她如果想改嫁的话,当初又怎么会刺破喉管,让自己受那么大的罪呢?要不是仇福如此对她,她也不会有那样的怒气啊!”说完,她就带着弟弟亲自到姜家负荆请罪。岳父岳母一见到仇福,便狠狠地责备他。仇大娘喝令仇福挺直身子跪下,然后请姜氏出来相见。但是再三请求,姜氏硬是躲着不出来,仇大娘便到里面找着姜氏,硬把她拉出来。姜氏一出来,便指着仇福连声唾骂,仇福惭愧不已,汗流满面,无地自容。姜母这才将他拉起来。仇大娘问姜氏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姜氏说:“我一向受到大姐的许多恩惠,今天既然是您吩咐我回家,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恐怕不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再卖我啊!况且,我跟他的情义早已断绝,还有什么脸面和这样一个黑心肝的无赖一起生活呢?请大姐另外收拾一间屋子,我当前往侍奉婆婆,只要比出家当尼姑强一点儿,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仇大娘又替仇福表达了悔过之情,约好第二天来接姜氏,然后告辞而去。第二天早上,仇大娘派轿子把姜氏接回来,邵氏跪在门口迎接,姜氏也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仇大娘劝住了她们,摆上酒宴庆祝仇福夫妻团聚,她叫仇福坐在桌子的侧面,然后端着酒杯说道:“我这些年来苦苦争回这些家产,并不是为自己牟利。如今弟弟已经悔过,贞节的弟妹也回来了,请让我把家里的钱粮账册都交还给你们。我空手而来,仍然空手而去。”仇福夫妇都离开桌子,感动不已,跪倒在仇大娘面前哭着哀求她不要离开,仇大娘这才留了下来。


过了不久,仇禄冤案得到昭雪的文书下来了,没几天,没收的田地房屋都归还故主。魏名大为惊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只恨没有什么法子再陷害仇家。恰好仇家西边的邻居发生火灾,魏名假装前往救火,暗中竟用草席点着了仇禄的屋子,这时正巧狂风大作,几乎将仇家的屋子烧光了;只剩下仇福住的两三间房子,于是一家人都挤在里面住着。不久,仇禄回来,一家人相见不由得悲喜交加。当初,范公子接到仇禄写的离婚文书,拿去和蕙娘商量。蕙娘放声痛哭,将离婚文书撕碎了扔在地上。范公子尊重她的意愿,不再强迫她改嫁。仇禄回来后,听说蕙娘没有改嫁,欢喜地来到岳父家中。范公子知道仇家遭了火灾,就想留他住在家里,仇禄没有同意,便辞别回家。虽然仇家遭了火灾,幸好仇大娘还藏有一些银子,便拿出来修葺房屋。仇福提着铁锹挖地基,突然挖到一个藏有银子的地窖,他连夜和弟弟一起将地窖打开,只见一丈见方的石池里,装满了银子。于是,仇家请来工匠,大兴土木,盖起了一座座楼房,雄伟壮丽,简直可以和世家贵族相比美。仇禄感激将军的仁义,筹备了一千两银子去替父亲赎身。仇福要求去接父亲,于是就派了能干的仆人跟他一同前去。而仇禄就将蕙娘接了回来。不久,父亲和哥哥一同回来,全家团圆,欢天喜地。仇大娘自从回娘家以后,禁止自己的儿子前来探望,唯恐别人议论谋私利。现在父亲回来了,她坚决要求离去,仇福、仇禄兄弟不忍她离去。仇仲便将家产分为三份,两个儿子得两份,女儿也得到一份。仇大娘坚决推辞。兄弟俩都哭着说:“要没有姐姐,我们哪里会有今天啊!”仇大娘这才心安,派人叫儿子把家搬来住在一起。有人问仇大娘:“你和仇福、仇禄是异母姐弟,为什么对他们如此关切呢?”仇大娘说:“只知道有母亲,不知道有父亲,天底下只有禽兽才会这样,人怎么能效仿禽兽呢?”仇福、仇禄听了,都感动得流泪。派工匠替姐姐修建住宅,和他们自己住的一模一样。


魏名自己反思,这十几年来,越想祸害仇家,越给他家带来好运,心里不禁深深地惭愧后悔。他又仰慕仇家的富裕,便想和仇家交好。他就以祝贺仇仲返回家园为名,准备了礼物前往仇家拜访。仇福想拒绝他,但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收下了他送来的鸡和酒。那鸡被布条捆住了爪子,却逃进了灶中,灶火烧着了布条,鸡跳到了堆积的柴禾上,家里的仆人丫环看见鸡,却没注意它身上带着火。不一会儿,柴堆烧着了,也引着了屋子,一家人惊惶失措、幸亏人手众多,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但是厨房里的东西全被烧光了。仇家兄弟都认为魏名送来的东西不吉利。后来,仇仲过生日,魏名又牵来一头羊祝寿。实在推辞不掉,就把它系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这天夜里,有个小僮被仆人殴打,气呼呼地来到树下,解开拴羊的绳索上吊自杀了。仇家兄弟叹息说:“他与其对我们友善还不如对我们不好呢。”从此,虽然魏名殷勤送礼,仇家也不敢接受他一丝一缕,宁可给他丰厚的报酬。后来魏名老了,穷得沦为乞丐,仇家还常常给他吃的、穿的,用恩德来回报他。


异史氏说:噫嘻!命运真是由不得人的啊!越是想陷害,就越给人家带来好运,魏名的阴险狡诈实在无聊极了。但是受他的善意,却反而得祸,不是更奇怪吗?由此可见,来自盗泉的水,哪怕一捧也是污浊的。


★404、曹操冢


[白话]许昌城外有条大河,水势汹涌,靠近山崖的地方,河水很深而且发黑。盛夏季节,有人到河中洗澡,忽然像被刀斧砍了一样,尸体断裂,浮出水面。后来,又有一个人遭到同样的命运。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感到惊讶奇怪。县令听说这件事后,派了很多人修闸截住了上流,水排干以后,只见山崖下有个深洞,洞中装了一个转轮,轮子上排着明晃晃的利刃。他们拆掉转轮,进入洞中,发现有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的字都是汉代的篆书。仔细一看,原来是曹操的墓。众人打破棺材,弄散了尸骨,把所陪葬的金银珠宝全都取走了。


异史氏说:后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哪里想到真正的曹操墓竟然在七十二冢之外呢?曹瞒真是奸滑呀!但是千馀年来朽骨还是不保,狡诈又有什么用处呢?唉,曹瞒的智谋正是曹瞒的愚蠢所在啊!


★405、龙飞相公


[白话]安庆有一个姓戴的书生,年轻时行为不检,不拘小节。一天,他在别处喝醉了酒,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已经死去的表兄季生。他酒醉后两眼昏花,竟忘了他已经死了,便问道:“你一向在什么地方?”季生说:“我已经到了阴间,难道你忘记了吗?”戴生这才恍然大悟,但酒醉之中也不感到害怕,问道:“在阴间做什么呢?”季生回答说:“最近在转轮王殿下那里掌管文簿。”戴生说:“那么,人世间的祸福,你一定都知道了?”季生说:“这是我的职责,怎么会不知道。但是过于繁琐,不是我很关切的人,不能全部记得。三年前我偶然检查簿册,还看见你的名字。”戴生急忙问上面写了些什么,季生说:“我不敢骗你,你的大名已经列在黑暗狱中了。”戴生很害怕,酒也醒了,苦苦哀求季生拯救他。季生说:“这不是我想替你出力就能办到的事,只有积善行德才可以改变。但是你已经恶贯满盈,没有大的善行不可能再挽回来。但是一个穷秀才能有多大的能力呢?即使每天都能做一件善事,没有一年多的时间也不能抵偿你的罪恶,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是,如果你从现在开始身体力行地做善事,即使进了地狱,以后还有出来的一天。”戴生听完,痛哭流涕,趴在地上向季生苦苦哀求,等他抬起头来,季生已经无影无踪了。戴生怏怏不乐地回了家,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也不敢有什么差错了。


此前,戴生和邻居的女人有私情,邻居听说了这事并不声张,想找个机会把他当场抓住。但是自从戴生改过自新以后,就和那女人永远断绝了往来,邻居找不到机会抓他,心中很是愤恨。一天,戴生和邻居在田间相遇,邻居假装和他说话,骗他去看一口废井,趁机把他推到井里去了。那口井有好几丈深,邻居料想戴生必死无疑,而戴生半夜里苏醒过来,坐在井中放声大哭,但是没有人听见。邻居唯恐戴生又活过来,过了一宿就去听动静,听到他的哭声,急忙往里面扔石头,戴生躲到井底的洞里,再也不敢出声。邻居知道他还没有死,便挖土填井,几乎把井填满了。洞中漆黑一片,真是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洞里空荡荡的,没有吃的东西,戴生料想自己是活不长了。他匍匐着往前走,但是三步以外都是水,没法子过去,就又坐回到原处。起初他还觉得腹中饥饿,时间一久竟然也就忘了。他于是想,在这地下也没有善事可做,只有不断地念佛而已。不一会儿,只见燐火飘浮,荧光闪闪,飘得满洞都是,他于是祷告道:“听说燐火都是冤鬼,我虽然暂时还活着,但是估计也回不到人间了,如果可以一起说说话,也可以安慰一下我寂寞的心。”只见那些燐火渐渐地顺着水面漂过来,每一团燐火中都有一个人,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戴生便问他们从哪里来,燐火回答道:“这口井是古代的煤井。当年主人挖煤时,震动了古墓,被龙飞相公引来地海的水,一下子淹死了四十三个人。我们都是鬼。”戴生问道:“那龙飞相公是什么人?”燐火回答说:“我们也不知道。相公是位读书人,现在是城隍的幕客,他也可怜我们无辜而死,过三五天就施舍一次粥给我们。我们天天遭受冷水泡骨的痛苦,想来也没有可能超脱苦海。您如果能再回到人间,请捞出我们的残骨,合葬在一座义冢里,就是给我们的最大恩惠了。”戴生说:“万一我能够回到人间,这件事做起来没什么困难。但是我现在身处九泉之下,又怎么敢指望能够重见天日啊!”于是他就教众鬼念佛,数着煤块来代替佛珠,记下念了多少佛。这样,戴生也不知道时间的早晚,困了就睡觉,醒了就端坐在那里。忽然,洞的深处点了盏灯笼,众鬼欢喜地说:“龙飞相公施舍吃的来啦!”便邀请戴生一同前往。戴生担心有水阻挡过不去,众鬼便强拉硬拽地往前走,戴生只觉得飘飘然好像脚没有踏在地上。曲曲折折地走了半里多路,来到一个所在,众鬼将戴生放下来,让他自己走。他们踏步向前,好像上了一个好高的台阶。台阶的尽头出现了房屋和走廊,大堂上点着像人的胳膊一般粗细的蜡烛。戴生长时间看不见火光,高兴极了,急忙跑上前去。大堂上坐着一位老者,身穿儒服,头戴儒巾。戴生停住脚步,不敢上前。老头已经看见了他,惊讶地问道:“这个活人是从哪里来的?”戴生走上前去,跪在地上述说情况。老者说:“原来你是我的后代呀!”于是让他起来,并赐他入座。老者自己介绍说:“我叫戴潜,字龙飞。从前因为不肖子孙戴堂,勾结匪类,在墓边挖井,使得老夫在夜室里睡不安稳,所以引来海水把井淹没了。如今,他的后代怎么样了?”原来,戴家近宗共有五支,戴堂为长房。


起初,县里的大户人家贿赂戴堂,在戴家祖坟的旁边挖煤。众兄弟畏惧他的权势,谁也不敢争辩。不久,地下水突然冲来,采煤的工人全都淹死在井下。那些死者的家属,纷纷到官府告状,戴堂和那个大户人家因此都被弄穷了,以致戴堂的子孙没有立锥之地。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后代,曾经听先人说起这件事,便告诉了老者。老者说:“这样的不孝子孙,他的后人怎么可能昌盛呢!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应当荒废了学业。”说完,老者就拿出酒菜给他吃,吃完饭,又在桌上放了一些书卷,都是成化、弘治年间的八股文章,强迫戴生研读。老者又给他出题作文,好像老师教徒弟一样。大堂上的蜡烛长明,不剪烛花也不会熄灭。戴生困倦的时候就睡觉,也分不清早晨和夜晚。老者有时出去,就派一个小僮服侍戴生。这样,过了几年的时间,所幸的是并不怎么感到痛苦。但是没有别的书可读,只有一百来篇八股文,每一篇都读了四千多遍。一天,老者对戴生说:“孩子,你罪孽的报应已经满了,应该回到人间去了。我的墓靠近煤洞,阴风刺骨,你得志以后,把我的墓迁到东原去。”戴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老者于是将众鬼叫来,让他们仍旧把戴生送到原来坐着的地方去。众鬼围着老者行礼,老者再三叮嘱,但是戴生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出去。


此前,戴生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到处找遍了也没找着,他的母亲告到官府,县官抓了好几个嫌疑犯,但还是没有查到什么线索。过了三四年,这位县官离任,搜寻工作也就松弛下来。戴生的妻子在家中不守妇道,戴家便将她遣嫁出去。恰好乡里的人重新修治旧井,下到洞中发现了戴生,一摸,发现他还没死。不由大为惊骇,急忙到他家报信。戴生被人抬回家,过了一天,才开始叙述他在地下的经历。自从戴生被邻居推到井里以后,邻居打死了自己的妻子,被他的岳父告到了官府,官府驳问审讯了一年多,把这人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回去了。他听说戴生死而复活,吓得要死,就逃走了。戴氏族人商议要追究邻居的罪过,戴生不同意,并且说以前确实是咎由自取,在井下受的苦是阴间对他的惩罚,和那邻居没有什么关系。邻居看清戴生确实不再追究,这才犹犹豫豫地回了家。井水干了以后,戴生雇人进到井洞中收拾众鬼的残骨,按照各人的样子整理好,买来棺材,找了地方,将众鬼合葬在一座坟墓里。他又检查家谱,确实有一个前辈名叫戴潜,字龙飞,于是他摆上供品,到龙飞相公的墓前拜祭。当地的学使听说了这件怪事,又欣赏戴生的文章,在科试中以优等生录取戴生参加乡试,于是戴生又考中了举人。戴生回家以后,在东原修建坟墓,迁来龙飞相公的尸骨,给予丰厚的安葬,每年春秋两季,戴生都来上坟,年年不断。


异史氏说:我的家乡有人挖煤,洞被水淹没了,十几个人都淹在洞里。外面的人想把水淘尽寻找尸体,过了两个多月才把水抽干,发现十几个人一个也没有死掉。原来,水暴涨的时候,他们一起游到地势高的地方,没有被淹着。人们用绳子把他们拉上来,这些人见到风昏倒,过了一昼夜才渐渐苏醒过来。由此可见,人在地下时,就像蛇、鸟冬眠一样,急切之间倒也死不掉。但是,没有听过呆了几年都不死的。如果不是心地至善的人,在三年的地狱生活中,怎么可能还有活人呢!


★406、珊瑚


[白话]有个书生名叫安大成,是重庆人。他的父亲是个举人,早已去世,弟弟安二成,年纪还小。大成娶妻陈氏,小名叫珊瑚,生性贤淑。但是大成的母亲沈氏,凶悍荒谬,为母不仁,对珊瑚百般虐待,但珊瑚丝毫没有怨言。每天早上起来,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向婆婆请安。一次,大成生病,沈氏就说是儿媳妇整天盛妆打扮勾引丈夫所致,对她辱骂斥责。珊瑚回到自己屋里,卸下妆饰后又去见婆婆。沈氏更加发怒,撞自己的脑袋,抽自己的嘴巴。大成素来孝顺,用鞭子抽打媳妇,沈氏这才稍稍缓解下来。从此以后,她更加憎恨媳妇。虽然珊瑚小心谨慎地侍候她,但她始终不和珊瑚说一句话。大成知道母亲发怒,也就搬出来住到别的房间,表示与妻子断绝关系。过了很久,沈氏始终不高兴,动不动就指桑骂槐地责骂珊瑚。大成说:“娶媳妇回家是为了侍候公婆,弄到今天这个地步,还要媳妇干什么!”便休了珊瑚,派一个老妇人送她回家。出了门不久,珊瑚哭泣着说:“作为一个女子,不能当好媳妇,有什么脸面回家见我的爹娘?不如死了算了!”她从袖子里取出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老妇急忙来救,鲜血已经染红了衣襟,便扶着她来到大成的一个婶娘家。婶娘姓王,早就成了寡妇,一个人生活,就将珊瑚留下了。


老妇人回到安家,大成嘱咐她隐瞒实情,但心里暗自害怕母亲知道这件事。过了几天,他探听得知珊瑚的伤口已经渐渐好了,便来到王氏家中,让她不要留下珊瑚。王氏让大成进门,大成不肯进去,只是气冲冲地要赶珊瑚走。过了不久,王氏领着珊瑚出来见大成,便问道:“珊瑚有什么罪?”大成指责她不能侍候母亲。珊瑚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呜呜”地哭泣,流出来的眼泪都是红色的,把白色的衣衫都给染红了,大成看到这副情景,心中也很凄惨,话还没有说完就走了。又过了几天,沈氏听说珊瑚在王家,便怒气冲冲地来到王家,恶语相向,讥讽王氏。王氏生性傲然,也不肯让步,反过来数落沈氏的恶行,并且说:“儿媳妇已经被你赶出了门,她还是你们安家的什么人?我留的是陈家的女儿,并没有留你安家的媳妇,何必麻烦来多管别人家的闲事!”沈氏气极,却又理屈辞穷,又见王氏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又是羞惭,又是沮丧,大哭着回家去了。珊瑚心中感到很不安,就想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原来,大成有个姨娘于老太太,也就是沈氏的姐姐。六十多岁的年纪,儿子死了,只有一个年幼的孙子和守寡的儿媳,她平时就对珊瑚很好。珊瑚就向王氏告辞,前去投靠于老太太。于老太太问明了情况,直埋怨妹妹太糊涂凶暴,就想马上送珊瑚回安家去。珊瑚竭力劝阻于老太太不要这么做,并且叮嘱她不要声张,于是珊瑚就和于老太太住在一起,像媳妇和婆婆的关系一样。珊瑚有两个哥哥,听说这事后很同情妹妹,就想把她接回去重新嫁人。珊瑚坚决不肯同意,还是跟着于老太太纺纱织布度日。


大成自从休了妻子以后,沈氏想方设法为他张罗婚事,但是沈氏凶悍的声名到处传扬,远近没有人家敢和她家结亲。过了三四年,二成渐渐长大了,沈氏就先为他娶了亲。二成的妻子名叫臧姑,十分地骄横凶悍,浑不讲理,比沈氏还要加倍厉害。沈氏如果生气给她脸色看,臧姑就凶狠地骂出声来。二成又很懦弱,不敢袒护母亲。于是沈氏的威风大减,不敢再顶撞臧姑,反而看她的脸色行事,用笑脸奉承讨好她,但这样还是不能讨得她的欢心。臧姑让沈氏干活就像对待丫头一样,大成也不敢说话,只是代替母亲做事,诸如洗碗、扫地之类的事情什么都干。母子二人常常在没人的地方,面对面地哭泣。不久,沈氏因为心中郁闷生了病,躺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大便小便翻身都要大成服侍,弄得大成昼夜不得睡觉,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大成叫弟弟替换一下自己,二成才进母亲的门,臧姑就把他叫走了。大成于是跑到于老太太家,希望她能够去照顾他母亲。他一进门,就一边哭一边诉说。苦还没诉完,珊瑚就从帏帐后面走出来。大成一见,大感羞惭,立刻闭上嘴就想出门,珊瑚用两手叉住门。大成窘极了,从珊瑚的胳膊下钻过去,跑回家里,也不敢告诉母亲这件事。不久,于老太太来了,沈氏高兴地留她住下。从此,于老太太家每天都有人来,每次来都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于老太太便让人带话给守寡的儿媳说:“这里饿不着我,以后不要再送了。”但是她家里还是不间断地送来吃的。于老太太自己一点儿也不吃,全都留下来给生病的沈氏吃,沈氏的病也渐渐地好转。于老太太的小孙子又奉他妈妈的命令拿着美食前来探望沈氏的病情。沈氏感叹地说:“多贤惠的儿媳妇啊!姐姐是怎么修来的呀!”于老太太说:“妹妹觉得被你赶走的儿媳妇为人怎么样呀?”沈氏说:“嘻!确实不像二媳妇那么坏!但又怎么比得上外甥媳妇的贤惠呢?”于老太太说:“媳妇在的时候,你不知道什么叫辛劳;你发火的时候,媳妇不会埋怨,这么好的媳妇,怎么能说不如人呢?”沈氏于是流下了眼泪,并且告诉姐姐自己已经后悔了,并且问:“珊瑚嫁人了没有?”于老太太回答说:“不知道,我去打听打听。”


又过了几天,沈氏的病已经全好了,于老太太打算告别。沈氏哭着说:“只怕姐姐走了,我还是免不了一死。”于老太太便和大成商量,跟二成分开来过。二成把分家的事告诉臧姑,臧姑不乐意,对大成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而且捎带骂了于老太太。大成愿意把家中的良田全部给二成,臧姑这才高兴地同意了。等到分家的文书办妥以后,于老太太才回了家。第二天,于老太太派车来接沈氏。沈氏来到她家,先要求见外甥媳妇,并且极口称赞外甥媳妇的贤惠。于老太太说:“小女人纵然百样都好,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小毛病吗?我当然能够容忍。不过,如果有像我儿媳妇这样的媳妇,恐怕你也享不到这个福。”沈氏说:“唉呀,太冤枉了!你把我说成是木头石头野鹿山猪呀!我也有口有鼻,难道说我分不出香和臭吗?”于老太太说:“被你赶出家门的珊瑚,不知道现在想起你时会说些什么?”沈氏说:“肯定是骂我呗。”于老太太说:“你好好反思自己,要是没有可骂的,她为什么要骂你呢?”沈氏说:“缺点是人人都会有的,只是因为她不贤惠,所以知道她会骂我。”于老太太说:“该怨恨的不怨恨,那么她的德行就可想而知了;该离开时却不离开,那么她对人的抚慰也就可想而知了。前一段时间给你送吃的来孝敬你的,并不是我的儿媳妇,而是你的儿媳妇珊瑚。”沈氏吃惊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于老太太回答道:“珊瑚寄居在这里已经很久了。那些给你吃的东西,都是她用夜里纺织挣来的钱买的。”沈氏听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哗哗”往下淌,说:“我还有什么脸面见我的媳妇啊!”于老太太于是招呼珊瑚。珊瑚眼中含泪走了出来,拜伏在地下。沈氏羞愧无比,狠狠地抽打自己,于老太太竭力阻止,她才停住手,于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过了十几天,婆媳二人一起回家,家中只有几亩薄田,不足以维持生活,只能靠大成卖文为活,珊瑚做些针线来贴补家用。二成家虽然很富裕,但大成不去求他,二成也不照顾哥哥。臧姑因为嫂子曾经被休而看不起她,珊瑚也厌恶她的凶悍,也不屑理睬她。兄弟二人隔着院墙居住,臧姑不时地泼口大骂,而大成一家都捂着耳朵,并不理会。臧姑无处施展她的淫威,就虐待她的丈夫和丫环。一天,丫环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杀了。丫环的父亲就到衙门告臧姑的状,二成代替媳妇去过堂,挨了不少打,但衙门还是将臧姑拘捕到堂。大成为他们上下打点,希望能解脱罪名,但最终还是不能免除。臧姑受到夹手指的酷刑,十根指头上的肉都脱落了。县官非常贪婪残暴,想勒索大笔钱财。二成只好把田产抵押出去换来钱,如数交给县官,县官这才将他们放回家。但是,债主一天比一天急迫地逼二成还债,二成迫不得已,便想把良田全部卖给村里的任老头。但是任老头认为这些田的一半是大成让给二成的,就要大成在文书上署名。大成到了任家,忽然,任老头着急地自言自语道:“我是安举人。任老头是什么人,竟然敢买我的产业!”又看着大成说:“地府感念你们夫妻孝顺,所以让我暂时回来见你们一面。”大成流着眼泪说:“父亲地下有灵,赶紧救我弟弟!”回答道:“这两个不孝子、泼妇,死了也不值得可惜!你回家赶快筹集钱,把我的血汗产业赎回来。”大成说:“我们母子仅仅能够维持生计,哪里有那么多的钱呢?”回答道:“紫薇树下埋藏有银子,可以取出来用。”大成还想再问,任老头已经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醒了过来,却茫然不知刚才说了些什么。大成回到家里,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沈氏也不是很相信。臧姑听说后,已经领着人去挖银窖了,往地下挖了四五尺,只看见砖块石头,并没有安举人说的银子,便很失望地走了。大成听说臧姑已经挖银子去了,便告诫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他们一无所获,沈氏就偷偷地去看,只见一些砖块石头夹杂在泥土中,就回去了。


珊瑚接着来到树下,却看见土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就叫大成一起去查验,果然真是银子。大成认为这是父亲的遗产,不忍心一个人独吞,便叫来二成和他平分。银子的数量正好可以分成平均的两份,兄弟二人各自用口袋装回去了。二成和臧姑一同查验银子,打开口袋一看,却见里面都是瓦块石头,不由大为惊骇。臧姑怀疑二成被他哥哥骗了,便让二成去窥视哥哥那边的动静。二成过去一看,哥哥正把银子放在桌上,和母亲一起庆祝呢。二成便把自己的情况照实跟哥哥说了,大成也很吃惊,而且心里很同情弟弟,便把自己的银子都给了弟弟。二成于是欢天喜地地回家,去把欠债主的钱都还清了,很感激哥哥。臧姑说:“从这件事上更可以知道你哥哥的狡诈,如果不是自己心中有愧,谁会愿意把自己到手的那一份再让给别人呢?”二成听了,半信半疑。第二天,债主派仆人到二成家,说二成还的银子全是假的,要把二成抓到官府去告官。二成夫妇听了都吓得变了脸色。臧姑说:“怎么样啊!我本来就说你哥哥不至于这么对你好,他是想害死你呀。”二成害怕了,去哀求债主,但债主很生气,不肯罢手。二成于是把田契交给债主,听凭他把土地卖掉,这样才把原来交的银子拿了回来。二成回到家,仔细看了那些银子,其中有两锭已经剪断的银子,外面只裹了一层韭菜叶那么薄的银,里面都是铜。臧姑于是和二成商量,把已经剪断的银子留下,其馀的全都还给大成,看他有什么动静。而且臧姑还教二成说:“好几次承蒙哥哥仁德,把银子给我,做兄弟的实在不忍心。我只留下其中的两锭,以显示哥哥推恩施德的情谊。现在我所剩下的田产,还和哥哥相等,我也不要那多馀的土地了,反正已经放弃了,赎不赎全在于兄长。”大成不明白他的用意,坚决要让给他,但二成坚决不肯接受,大成只好收下了。大成称了一下银子,发现少了五两多,便让珊瑚拿首饰出去当了,凑够了原来的数字,然后拿去交给债主。债主怀疑还是原来的假银子,用剪刀又剪断了加以验证,发现成色很好,一点儿也不差,便收下了银子,把田契还给了大成。


二成把银子还给哥哥之后,心想哥哥必定会出现麻烦,可等到他听说哥哥已经把田产赎回来,不由得觉得非常奇怪。臧姑怀疑上次挖银窖时,大成先把真银子藏起来,便气愤的来到大成家,对大成夫妻厉声责骂。大成这才明白二成为什么要把银子还给他。珊瑚笑着迎上前说:“田产都已经赎回来了,有什么发火的呀!”便让大成把田契交给臧姑他们。一天夜里,二成梦见父亲责备自己说:“你不孝顺父母,不敬爱兄长,离死不远了,一寸土地都不是你的,你还耍赖占着那田产干什么!”二成惊醒后,告诉臧姑,打算将田地归还给兄长,臧姑讥笑他太愚蠢。这时,二成有两个儿子,大的七岁,二的三岁,不久,大儿子出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起来,让二成把田契还给哥哥,但是说了好几次,大成也不肯接受。又过了不久,二儿子又死了。臧姑更加恐惧,自己上门把田契放到嫂子的屋子里。眼看春天就过去,田都荒芜了没有耕种。大成没办法,只好接过来耕种。从此以后,臧姑改变了往日的行为,每天早晚都给婆婆请安,像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对嫂子珊瑚也尊敬有加。过了不到半年,沈氏就病死了。臧姑哭得非常伤心,甚至滴水不进。她对别人说:“婆婆这么早就死了,让我不能尽孝,这是上天不给我赎罪的机会呀!”臧姑后来生了十胎,都没能养大成人,只好过继了大成的一个儿子做儿子。而大成夫妻俩都长寿而终。大成夫妇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他们孝顺母亲、友爱兄弟的善报。


异史氏说:不遭到飞扬跋扈的恶臣的欺凌,就不知道守诚尽责的忠臣的忠心,家庭和国家有相同的情况。凶悍的媳妇变好了而婆婆却死了,这是因为全家人都很孝顺她,但是她没有应有的德行来承受。臧姑自我谴责,说上天不让她自己赎罪,不是悟出道理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但是,她本来应该早死,却能够长寿而终,说明上天已经原谅了她。古人说:生于忧患,确实如此啊!


★407、五通


[白话]南方有所谓的五通神,就像北方有狐狸一样。但是北方的狐狸作祟,人们还千方百计地驱逐它;至于江浙一带的五通,百姓家有漂亮的女子,常常会被它奸淫,而她们的父亲兄弟,都不敢声张,因此五通对人的祸害尤其厉害。有一个叫赵弘的商人,在吴地从事典当业。他的妻子阎氏,很有些风韵。一天夜里,有个男人从外面傲然地走进来,一手握着佩剑,四下察看,丫环和老妈子都吓得跑掉了。阎氏也想出去,那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说:“你不要害怕,我是五通神四郎。我喜欢你,不会害你的。”说完,拦腰抱起,像举起婴儿一样,放到床上,阎氏的衣服裙带就自己脱开了,那男人便奸淫了她。他的阳具很粗大,令阎氏难以承受,昏迷之中痛楚呻吟得要死。那男人倒也怜惜她,并不十分尽兴。过了一会儿,他下床说:“我五天后还会再来。”说完,就走了。赵弘在门外开了家典当铺,这天夜里,丫环跑去告诉他这事。他知道是五通神,也不敢过问。天亮以后,赵弘去看妻子,见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他心里感到十分羞耻,告诫家里人不要对外传播此事。阎氏过了三四天,身体才恢复过来,但是十分害怕四郎还会再来。丫环、老妈子都吓得不敢住在内室,躲到外面的屋子去了,只剩下阎氏一个人对着蜡烛,眼中带着忧愁,静候其变。不一会儿,四郎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那两人都是年轻英俊的男子。僮仆摆上酒菜,他们便和阎氏一起喝酒。阎氏羞愧得缩着身子低着头,他们强迫她喝也不肯喝,她的心里惶恐不安,唯恐他们会轮奸她,这样,她的命也就完了。那三个人互相劝酒,或是叫大哥,或是叫三弟,一直喝到半夜。那两个客人一起站起身来,说:“今天四郎用美人来招待我们,以后一定要邀请二郎、五郎凑钱办酒替他祝贺。”说完,就告辞而去。四郎搂着阎氏进了帏帐,阎氏苦苦哀求他饶了自己,而四郎强行与她交合,弄得她鲜血直流,昏绝过去,四郎才起身离去。阎氏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胜羞愧愤怒,想要上吊自杀,但她刚把绳子挂上去,绳子就自己断了,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阎氏求死不能,十分痛苦。幸亏四郎并不常来,估摸着阎氏的身体恢复了才来一次。这样过了两三个月,赵弘一家都过得生不如死。


会稽有个人叫万生,是赵弘的表弟,刚毅勇猛,擅长射箭。一天,他路过赵家,这时天色已晚,赵弘因为家中的客房都住着家人,便领着万生住到内院。万生很长时间睡不着觉,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他趴在窗户上往外一看,见一个男子走进了阎氏的房间。万生觉得可疑,便提着刀偷偷地去窥探究竟,只见那个男子与阎氏并肩而坐,桌子上还放着酒菜。万生不由怒火中烧,冲了进去。男子惊慌地站起来,急忙寻找自己的剑,但万生的刀已经砍中了他的脑袋,脑袋裂开来,掉在了地上。万生一看,原来是一头驴一般大小的小马。便惊愕地问阎氏是怎么回事,阎氏就把前后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并且说:“其他的神祇马上就要到了,如何是好呢!”万生摆摆手,让她不要出声,自己将灯烛吹灭,取来弓箭,埋伏在黑暗中。工夫不大,有四五个人从空中飞落下来。万生急忙射出一箭,走在前面的人中箭死去。另外三个人怒吼起来,拔出宝剑搜寻射箭的人。万生握着刀靠在门板后面,不露一点儿动静。一个人走进屋来,万生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砍死。自己仍然躲在门后面,过了好久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便走了出来,敲门告诉赵弘。赵弘大吃一惊,一齐点上蜡烛前去察看,只见一匹马、两只猪死在屋里。全家欢庆打死了怪物,但是又害怕剩下的两个怪物会来复仇,便留万生住在家里,把杀死的猪、马煮熟了请他吃。那猪肉、马肉味道鲜美,和一般的菜肴味道不一样。万生因此声名大噪。过了一个多月,怪物竟然绝迹了,万生便向赵弘告辞要离去。但是有个木商苦苦邀请万生前去。


原来,木商有个女儿,还没有出嫁,一个白天,忽然有个五通神降临他家。是个二十多岁的美男子,他声称要娶木商的女儿为妻,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约定好迎亲的日子就离去了。算一算他来迎亲的日子已经迫近,木商全家都惶恐不安。他们听说万生的大名,便坚决请万生到他家做客,但是又怕万生不愿意去,便隐瞒了五通神要来的实情,没有告诉他。丰盛的酒宴结束以后,木商让女儿梳妆打扮出来拜见客人。那女儿大约十六七岁,是个漂亮的姑娘。万生一看,惊讶地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便离开座位,向姑娘行礼。木商把万生按坐下来,告诉他实情。万生刚一听,觉得吃惊,但他生平勇敢豪迈,所以也就不再推辞了。到了那天,木商仍旧在门上张灯结彩,让万生坐在屋里。一直等到日头偏西,那五通神还没有来,万生想这个新郎已经在劫难逃了。不一会儿,只见屋檐旁边忽然好像有只鸟落了下来,再一看,却是一个身着华丽服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一见到万生,转身就跑。万生追了出去,只见那人放出一团黑气就要飞走,万生一跃而起,挥刀砍去,那怪物被砍断了一只脚,大声嗥叫着逃走了。万生低头一看,那只大爪子像人的手一般大,看不出这是一只什么怪物。沿着怪物的血迹找去,发现它掉进了江里。木商大喜。听说万生还没有娶亲,就在当天晚上用已经准备好的新床,让万生和女儿成了夫妻。于是,平时害怕五通的人家,都来请万生去家里住上一宿。过了一年多,万生才带着妻子回家去。从此,吴中只剩下一通,再也不敢公然为害百姓了。


异史氏说:五通神、青蛙神这些怪物,惑乱民间已经很久了,以至于人们听任它淫乱妇女,没有人敢私下里议论一句。万生真是天下的痛快人啊!


★408、又


[白话]金生,字王孙,是苏州人。他在淮地设帐教书,住在一个士大夫的园子里。园子里房屋不多,花草树木丛生。每天夜深以后,僮仆们就走光了,他孤身一人,心神不宁,颇为凄苦。一天夜里,三更将尽,忽然有人用手指敲门。金生忙问是什么人,回答说是“借火”,听声音好像是学馆里的书僮。金生打开门请她进来,原来是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丫环。金生怀疑她是妖怪,盘问得非常详细。那女子说:“我因为先生是一位文雅风流的人士,一个人寂寞可怜,所以我才不怕抛头露面,来和您共度这美好的夜晚。恐怕我说了来此的理由,不仅我不敢来,先生也不敢接纳我。”金生又以为她是邻家私奔的女子,害怕因此有失检点,所以恭敬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女子秋波一转,金生顿时觉得魂魄都被迷惑了,突然颠倒不能自主。那丫环知道好事将成,便对女子说道:“霞姑,我先走了。”女子点了点头,接着呵斥道:“走就走了,还说什么云霞呀的!”丫环离开后,女子笑着说:“刚才屋里没有人,所以才带着她一起来。没想到这丫头无知,倒让您知道了我的小名。”金生说:“你如此的精细,所以我担心埋藏着灾祸。”霞姑说:“时间长了您就会知道,保证不会败坏您的德行,不要担心。”两人上了床,霞姑脱去身上的装束,只见她手臂上带着一个镯子,用金子打造而成,上面还镶嵌着两颗明珠,灯烛一灭,那手镯的光芒就照亮了屋子。金生一见,心中更加骇异,始终也猜不出她是从哪里来的。两人交欢结束,那丫环就来敲窗户。霞姑起床,用镯子照亮,进入树丛走了。从此以后,霞姑没有哪个晚上不来。在霞姑离去的时候,金生曾经远远地尾随在她的后面,霞姑似乎有所察觉,马上遮住镯子的光芒,树林茂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金生只好回来。


一天,金生到河北去,斗笠的带子突然断了,风吹将落,他就在马上用手按住斗笠。到了河边,他坐上一叶小船,一阵风吹来,把斗笠吹到河里,随流漂去。金生心中颇不高兴。等他过了河,只见大风吹着斗笠,在天空中盘旋,渐渐地落下来。金生用手接住,发现断了的带子已经接上了。他感到非常惊异。回到家中,金生向霞姑详细讲述了这件事,霞姑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笑。金生怀疑是霞姑的所为,说:“你果真是神仙的话,就应该明白地告诉我,来驱除我心中的烦恼疑惑。”霞姑说:“在您孤独寂寞的时候,有我这样痴情的人来为您解闷,我自认为做的不是坏事。纵然我能做出那样的事,也是因为爱您。您这么苦苦地追问我,难道是想断绝我们的关系吗?”金生也就不敢再问了。


此前,金生有个外甥女,出嫁以后,被五通神所迷惑,金生为此心中忧虑了很久,但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因为和霞姑亲热的时间很长了,所以心里的话没有不说的。霞姑说:“这种东西,我父亲就能够驱除。但是,我怎么敢把情人的私事告诉父亲呢?”金生苦苦地求她想个办法。霞姑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东西倒也好驱除,但必须我亲自走一趟。那些五通都是我家的奴隶,但是如果手指碰着他们的肌肤,那么这个耻辱就是用西江水也无法洗清。”金生还是苦苦哀求。霞姑说:“容我想个办法。”第二天晚上,霞姑告诉金生说:“我已经为您派丫环南下了。她身体弱,恐怕不能马上除掉它。”第二天晚上,他们刚刚睡下,丫环来敲门,金生急忙让她进来。霞姑问:“办得怎么样?”丫环回答说:“我没法抓住它,但已经将它阉了。”霞姑笑着问当时的情况,丫环说:“起初我还以为是郎君家,等到了以后,才知道弄错了。等我赶到郎君的外甥女家,已经是掌灯时分,我进去一看,只见一个小娘子坐在灯下,靠着桌子好像睡着了。我就把她的魂收起来藏在瓦罐里。工夫不大,那怪物来了,一进屋就急忙退出去,说:‘屋子里怎么会有生人!’他仔细察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情况,才又进来。我装作昏迷的样子,他掀开被子钻进来,又吃惊地问:‘怎么会有兵器的味道!’我本来不想被脏东西污了手指,无奈只怕时间长了会生出变故,便急忙抓住那脏东西割掉了。那怪物大惊,嗥叫着逃走了。我这才打开瓦罐,小娘子醒了过来,我也就回来了。”金生高兴地向丫环道谢,霞姑就和丫环一起走了。


此后半个多月,霞姑再也没有来,金生也已经绝望了。到了年底,金生解散学馆,准备回家,霞姑忽然来了。金生高兴地迎上前去,说:“你这么长时间抛弃我,想必是我什么地方做错事得罪你了,所幸的是还没有彻底断绝情义。”霞姑说:“我们好了一年,分手时没有一句话,终究是件遗憾的事。听说您打算离去,我才偷偷地来向您告别。”金生请霞姑和自己一起回去。霞姑叹息着说:“一言难尽啊!今天就要分别,凭我们的情义实在不忍心欺瞒:我其实是金龙大王的女儿,因为和您有一段缘分,所以才来和您欢聚。我不该派丫环下江南,致使江湖上流传,说我是为您才阉割了五通。家父听说以后,认为是奇耻大辱,气得要赐我一死。幸好丫环挺身而出,说是她自己干的,父亲的怒气才有所缓解,打了丫环几百下。此后,我每走半步,都有保姆跟在后面。我今天是偷空才溜出来的,不能尽述我的衷肠,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完,就要告别,金生挽着霞姑流泪。霞姑说:“您不要这样,三十年后我们就可以再相聚了。”金生说:“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再过三十年,我就是一个白发老头了,还有什么颜面再见你?”霞姑说:“不然,龙宫中是不会有白发老头的。况且人是长寿还是早夭,并不在于容貌,如果只想容颜不老,倒也是很容易的事。”说完,她便在书的封面上写了一个药方,就走了。金生回到家乡,外甥女才说起那件奇怪的事情,说:“那天晚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感到有一个人捉住我塞到了瓦罐里。等我醒来一看,只见鲜血染红了床褥,而怪物从此绝迹了。”金生说:“那是从前我向河伯祈祷,请他干的。”众人的疑虑才消除了。


后来,金生活到六十多岁,样子还像三十几岁的人。一天,他渡河时远远看见上游漂来一片莲叶,像席子那么大,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上面,靠近了一看,原来是霞姑。金生就跳了过去,人随着莲叶一起变小,渐渐变成铜钱那么大,然后就消失了。


此事和上面讲的赵弘的故事,都是发生在明朝末年的事情,不知道哪件在前,哪件在后。如果是在万生动武驱除五通之后,那么吴地只剩下半个五通神,难怪它不足为害了。


★409、申氏


[白话]在泾河的边上,住着一户姓申的人家,家里很穷,常常一整天都不能生火做饭。夫妻俩相对而坐,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妻子说:“没办法,你去抢吧!”申氏说:“我一个读书人的后代,不能光宗耀祖,反而有辱门户、有辱先人,与其像大盗贼盗跖那样靠抢劫活着,还不如像伯夷那样宁愿饿死,也不失节!”妻子生气地说:“你是既想活着又怕羞辱吗?世上不靠种田就能吃饭的人,只有两条路。你既然不能去抢,我不如去当妓女了!”申氏听了大怒,和妻子吵了起来。妻子生着气睡觉去了。申氏想:自己身为男子汉,竟然一天两顿饭都弄不来,害得妻子想去当妓女,真还不如一死算了!他悄悄地起床,用绳子在院子里的树上打了个结,上吊了。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父亲走来,吃惊地说:“傻儿子!怎么会走这一步呢!”便把绳子割断了,嘱咐他说:“强盗还是可以做的,但要选择庄稼茂盛的地方藏好。你干这一次就可以富起来了,以后不要再干了。”妻子睡梦中听到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一下子惊醒过来,呼叫丈夫却没有答应,就起来点上灯去找,发现树上的绳子断了,申氏死在树下。妻子大吃一惊,急忙抚弄抢救。过了一会儿,申氏醒了过来,妻子就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对他的怨气也就渐渐消了。第二天早上,妻子假称丈夫生病,到邻居家讨了点儿稀粥给申氏喝了。申氏喝完,就出门去了,到中午,他扛着一口袋米回来了。妻子问米是从哪里来的,申氏说:“我父亲的朋友都是世家大族,以前我以向人乞讨为羞耻,所以不屑去求他们。古人说:‘人穷困潦倒的时候什么都可以做。’我已经准备做强盗了,还顾什么廉耻!你赶快做饭,我打算照你的吩咐去打劫。”妻子怀疑他是没忘记自己先前的事,故意说气话,也就忍住了没说话,出去淘米做饭了。


申氏吃完饭,急忙找了根坚硬的木头,用斧子削成一根棍棒,拿着就要出门。妻子看出他像是真的要去,就拽住他不让去。申氏说:“是你叫我这么干的,如果事情败露连累到你,可不要后悔!”说完,扯断衣襟就走了。日暮时分,申氏来到了邻近的一个村子,在离村一里多远的地方埋伏下来。忽然,天下起了暴雨,他浑身都被淋湿了。远远望去,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树林,他就想到那里去躲雨。这时电光一闪,他发现已经接近村落的矮墙了,远处好像还有行人。他唯恐被人发现,见墙下有一片茂盛的庄稼地,就急忙钻了进去,蹲在里面躲藏。不一会儿,一个男子走了过去,身材很是魁梧,也钻进了庄稼地。申氏很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幸好那男子斜着走过去。申氏偷偷一看,见他已经进了院墙。他一想,墙里是一户姓亢的富翁,这个男子一定是个小偷,等他偷了东西出来,自己应该能分上一份。但转念一想:这个人长得这么健壮,如果好言向他索取不成的话,必然会动武。他估计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决定不如趁他不防备时把他打翻。申氏计议已定,便趴在墙下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快鸡叫时,那人才翻墙出来。他的脚还没有着地,申氏就突然跳了起来,挥起木棍打中他的腰骨,那人一下子被打倒在地,原来是一个大乌龟,嘴巴像一只大盆。申氏大吃一惊,又连着打了几棍,把它打死了。


原来,亢老头有个女儿,非常的贤惠美丽,父母都很怜爱她。一天夜里,有个男人闯入她的屋子,对她猥亵逼迫求欢。她刚想喊叫,那男人的舌头已经伸进她的嘴里,她一下昏过去不省人事,听凭那男人奸污了自己而去。女儿羞于告诉别人,只有叫来许多丫环仆妇,把门窗关严而已。但是晚上睡觉以后,不知为什么门却自己开了,那男人进了屋子,所有的人都昏迷过去,那些丫环仆妇也都被他奸污遍了。于是,众人互相诉说,都很惊骇,告诉了亢老头。亢老头让家丁拿着兵刃守卫在小姐绣楼的周围,屋里的人点上蜡烛坐着守夜。约摸快到半夜时,屋里屋外的人忽然同时都睡着了,忽然间又像梦醒了一般,只见小姐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像痴呆了一样,过了好久才醒了过来。亢老头非常恼火,但又没有什么办法。过了几个月,女儿骨瘦如柴,已经奄奄一息。亢老头常常对人说:“有谁能把那怪物赶走,就给他三百两银子的酬金。”申氏平时也听说过亢老头悬赏驱怪的事。这天夜里他打死了大乌龟,想起来祸祟亢家小姐的一定是这个东西,便去敲门求赏。亢老头大喜,将他奉为上宾,又让人把死乌龟抬到院子里,一刀一刀地割碎了。亢老头挽留申氏在他家过夜,妖怪果然绝迹了,于是便如数将赏金给了申氏,申氏扛着银子回了家。


妻子正因为他隔夜没回来担心地盼着呢,一见申氏进门,便急忙问他怎么回事。申氏不说话,只是把银子放在床上。妻子打开一看,差点儿吓晕过去,问:“你真的去做强盗啦!”申氏说:“你逼我这么干的,还说这样的话!”妻子哭着说:“上次我只不过是和你开玩笑。现在你犯了杀头的罪,我不能受你这个抢劫犯的牵累!让我先去死吧!”说完,妻子就往外跑。申氏追了出去,笑着把妻子拉回屋里,把事情的先后经过告诉了她,妻子这才高兴起来。从此以后,申氏夫妻谋划生意,日子渐渐富裕起来。


异史氏说:人不怕贫穷,就怕没有德行。那些行得端走得正的人,即使挨饿也死不掉;即使不被其他人同情,也有鬼神保佑。世上的有些穷人,见利就会忘义,见食就会忘耻,其他人尚且不敢拿一文钱托他办事,又怎么可能得到鬼神的原谅呢!


县里有个贫民某乙,腊月将尽的时候,身上还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他心想:这种情况如何能过年关呢?他不敢和妻子明言,悄悄地拿着一个白木棒,出去埋伏在墓地里,希望能有孤身路过这里的人,好抢劫他的财物。某乙盼望得很苦,却见不到一个人影,松林中寒风刺骨,冻得他实在受不了。他心中渐渐绝望了,忽然看见一个人弯腰驼背地走过来。某乙心中暗喜,手持木棒突然冲出,见是位老头背着一个口袋在路边走着,老头哀求道:“我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断了炊,我刚到女婿家讨来五升米。”某乙一把将米夺回来,又想剥老头身上的棉袄。老头苦苦哀求,某乙可怜他是个老头,就把他放了,背着米回家去了。妻子追问他米是从哪里来的,某乙假称是别人还给他的“赌债”。他心中暗想,这个方法挺好,第二天夜里,某乙又去了。等了不久,就看见一个人扛着木棍也走进了墓地,蹲在那里向外眺望,看起来他和某乙是同行。某乙于是徘徊着从墓后走出来。那人惊慌地问:“你是什么人?”某乙答道:“过路的人。”那人又问:“为什么还不走?”某乙说:“等你呀!”那人不由哑然失笑,都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并且互道饥寒交迫的痛苦。夜已经很深了,二人一无所获,某乙想回家去。那人说:“你虽然干这一行,但还是个新手。前村有户人家嫁女儿,一直筹办到半夜,全家肯定都累了。你跟我一起去,得到东西咱们平分。”某乙很高兴,就跟着他走了。二人来到一家门前,隔着墙壁听到里面传来做烧饼的声音,知道这家人还没有睡觉,便趴在墙外等待时机。不一会儿,一个人打开门,扛着扁担出去打水,两人乘机钻了进去。只见北屋还亮着灯,其他屋子都已经黑了。就听一个老妇人说:“大姐,你到东屋去看一眼,你的嫁妆全在柜子里,看看有没有忘了上锁。”里面传来少女撒娇不肯去的声音。二人暗自高兴,悄悄地来到东屋,暗中摸到了一只卧柜,打开柜盖一摸,深不见底。那人对某乙说:“进去!”某乙果然钻进去,找到一个包裹,送了出去。那人问道:“还有没有?”某乙答道:“没有了。”那人又骗他说:“再找找。”说完,就把柜子关上,加上锁后逃走了。某乙在柜子里,窘迫着急,但又没办法出来。不一会儿,有灯火进到屋里来,先照了照柜子。只听老妇人说:“谁已经给锁上了。”于是母女二人上了床,吹灭了蜡烛。某乙很着急,便装出老鼠咬衣物的声音。少女说:“柜子里有老鼠!”老妇人说:“别让它把你衣服咬坏了。我已经疲劳极了,你自己起来去看看吧。”少女穿上衣服起床,打开锁,掀起柜盖。某乙突然跳出来,少女吓得倒在地上。某乙打开门逃了出去,虽然一无所获,但暗自庆幸没有被人抓住。嫁女儿的人家被盗的消息传到四面八方,有人怀疑是某乙干的。某乙很害怕,向东逃出了一百多里地,给一家旅店的主人当雇佣。过了一年多,人们的议论渐渐平息。某乙这才将妻子接出来住在一起,再也不干抢劫的勾当了。这个故事就是某乙自己讲的,因为和申氏的故事相似,所以把它附在这里。


★410、恒娘


[白话]洪大业是京城人士。妻子朱氏容貌举止都不错,两个人相亲相爱。后来洪大业又娶了婢女宝带做妾,她的相貌远远不如朱氏,但是洪大业宠爱她。朱氏心中愤愤不平,夫妻俩因此反目成仇。洪大业虽然不敢公然睡在宝带的屋子里,但却更加宠爱宝带而疏远朱氏。后来,他们搬了家,与一个姓狄的布商家做邻居。狄妻恒娘,先到洪家来看望朱氏。恒娘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姿色,说起话来轻快动听。朱氏很喜欢她。第二天,朱氏到狄家答谢恒娘,见她家也有小老婆,二十多岁的样子,容貌很不错。洪、狄两家做了差不多有半年的邻居,从来没有听见狄家有一句吵闹声,而狄生独独钟爱恒娘,小妾倒像是个摆设而已。一天,朱氏见到恒娘,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丈夫喜欢妾,就是因为她是妾,所以常常想把妻的名分改换成妾。今天我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夫人用的是什么办法?如果可以教我的话,我愿意拜你为师。”恒娘说:“嘻嘻!是你自己疏远丈夫的,这怪你丈夫吗?整天在人家面前唠唠叨叨,等于是为丛林驱赶麻雀,他只会离你更远!等他回来,你就更加放纵他,即使他自己前来,你也不要接纳他。一个月以后,我会再给你出主意。”


朱氏照恒娘的吩咐去做,更加替宝带化妆打扮,让她跟丈夫一起睡觉。洪大业每次吃饭,也必定让宝带一起陪着。洪大业偶尔来和朱氏亲近敷衍,朱氏就更加拒绝,于是,大家都称赞朱氏贤惠。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高兴地说:“已经有效果了!回家以后,你就把妆卸了,不要穿漂亮的衣服,不要涂脂抹粉,故意蓬头垢面,穿上坏鞋子,夹在下人中干活。一个月以后,可以再来找我。”朱氏又照她的指示去做,穿上打补丁的破衣服,故意把自己搞得不干净的样子,除了纺纱织布以外,其他什么都不过问。洪大业很可怜她,就让宝带替她分担一部分劳动,朱氏坚决不同意,每次都把宝带喝斥走了。


这样过了一个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说:“真是孺子可教啊!后天就是上巳节,我想带你一块儿去游园踏青。你应该脱掉所有的破衣服,袍裤鞋袜要焕然一新,早上到我这里来。”朱氏说:“好吧。”到了上巳节那天,朱氏对着镜子仔细地化妆打扮,全都按照恒娘教的去做。化完妆,她就去见恒娘。恒娘一看,高兴地说:“可以了!”又替她梳了个凤髻,更显得光彩照人。朱氏的袍袖不太时髦,恒娘就拆开线,重新缝制;又觉得她的鞋子式样很笨拙,便从箱子里取出一双还没做完的鞋,两个人一起做,做好后,就让朱氏换上。临别的时候,恒娘请她喝酒,嘱咐说:“你回家一见过丈夫,就早早关上门睡觉,他如果来敲门,不要开门。敲三次,可以开一次门让他进来。如果他要亲你,摸你,都不要轻易答应。半个月后,你再来见我。”朱氏回到家,打扮得艳丽光亮去见洪大业。洪大业上上下下盯着她看,欢声笑语和往日有所不同。朱氏说了几句春游的话,就用手托腮,做出疲倦的样子来,天还没有黑下来,她就起身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睡觉了。不一会儿,洪大业果然来敲门,朱氏坚决躺着就是不起来,洪大业只好离去。第二天晚上还是这样。到了第三天,洪大业责备朱氏不肯开门。朱氏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觉了,受不了别人再来打扰。”日头偏西,洪大业来到朱氏房中守着她。于是夫妻俩灭了灯上床,就像新婚之夜一样,如胶似漆,非常快乐。洪大业便和朱氏相约明天再来,朱氏不同意,和他约定三天来一次。


过了半个多月,朱氏又去见恒娘。恒娘关上门,对朱氏说:“从此以后,你就可以独占夫君了。不过,你虽然长得很美,却不够娇媚。凭你的姿色,一旦娇媚起来,连西施都不敢专宠,更何况那不如西施的人呢!”于是就让朱氏试着飞媚眼,恒娘看了说:“不对!毛病出在外眼眶。”试着让朱氏笑一笑,恒娘又说:“不对!毛病出在左颊。”说完,她就向朱氏示范如何目送秋波,又做出微露皓齿而笑的样子,让朱氏一一效仿。做了几十次以后,朱氏才学得有点儿意思了。恒娘说:“你回家吧!照着镜子把它练熟了,别的也就没什么方法了。至于床上的事情,随机应变,投其所好,这些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朱氏回到家里,一切都照恒娘的吩咐行事。洪大业十分高兴,身体和精神全被她迷惑了,就怕被朱氏拒绝。眼看天色将晚,两人相对调笑,半步也离不开闺房。每天都是如此,洪大业竟然到了推也推不走的地步。从此,朱氏更加善待宝带,每次在房间里吃饭,都要把她叫来一起吃,但是洪大业越看越觉得宝带丑,不等饭吃完,就把她赶走了。有时朱氏把洪大业骗到宝带的房中,从外面锁上门,但是洪大业竟然整夜也不碰宝带一下。于是宝带怨恨洪大业,动不动就对人说一些怨恨诽谤的话。洪大业更加讨厌她,渐渐地还用鞭子抽她。宝带心中愤恨,从此不再修饰自己,穿着破衣,拖着破鞋,头发乱糟糟的像蓬草,更没有什么让丈夫喜欢的了。


一天,恒娘来对朱氏说:“我的方法怎么样呀?”朱氏说:“方法确实是妙极了,但是我只能照着去做,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开始放纵他,是为什么呢?”恒娘答道:“你没有听过:人之常情都是喜新厌旧,重视难以得到的,轻视容易得到的。丈夫之所以宠爱小老婆,并不一定是她长得美,而是因为刚刚到手觉得新鲜,而且又庆幸难以弄到手。故意放纵他,让他吃个饱,那么,即使是珍馐美味,也会有吃厌的时候,何况是普通的菜汤呢!”“先让我卸妆,又让我盛妆打扮,这是为什么呢?”恒娘答道:“故意收起来,不让别人注目,就好像是久别一样;忽然看见艳丽的妆扮,就好像是新人刚刚来到。这就像穷人家一下子得到美味佳肴,肯定会觉得粗茶淡饭没有味道了。又不轻易地给他,那么,她是旧的,我就是新的,她容易到手,而我却不容易到手,这就是你所说的把妻变成妾的方法。”朱氏听了,十分高兴,两个人便成了闺房中的密友。


过了几年,恒娘突然对朱氏说:“我们二人感情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我自然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身世。以前就想和你说,又怕你会怀疑我,现在我要走了,就把实情告诉你吧,我是狐狸。小时候受到继母的迫害,被卖到了京城。丈夫对我很好,所以我不忍心突然和他分手,恋恋不舍,一直到现在。明天,我的老父亲就要尸解成仙,我得回家探望,不会再回来了。”朱氏握着她的手,流泪不已。第二天早上,她去狄家看望,只见全家都惊恐不安,原来恒娘已经消失了。


异史氏说:买珠子的人不看重珠子却看重装珠子的盒子。新与旧、易与难之间的关系,千百年来不能解除其中的困惑,因此,变恨为爱的方法,就得以在人间大行其道了。古代那些巧言谄媚的臣子侍奉国君时,都采取不让他见人,不让他看书的方法。由此可见,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集宠爱于一身,都是有秘方的。


★411、葛巾


[白话]常大用是洛阳人,爱好牡丹成癖。他听说曹州的牡丹名冠齐、鲁,心中很是向往。正好因为有事到曹州去,他便在一个缙绅的花园中借住下来。当时才是二月,牡丹还没有开花,他只能在花园中徘徊,注视着花枝上的嫩芽,期待着花蕊的绽放。他作了《怀牡丹》绝句一百首。不久,花儿渐渐含苞待放,而他的旅费也快用完了,他便典当了春衣,流连忘返。


一天凌晨,常大用前往花圃,只见一个女子和一个老妇人在那里。他疑心是富贵人家的家眷,便急忙转身离去。到傍晚他再去时,又见到她们,他慢慢地躲到一边。偷偷一看,只见那女子穿着华丽的衣服,美艳绝人。正在晕眩迷茫之际,他忽然转念一想:这肯定是个仙女,凡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便急忙返身去搜寻她们,刚一转过假山,正好跟老妇人迎面碰上。那女子正坐在石头上,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老妇人用身体挡住那女子,喝斥道:“狂生想干什么!”常大用挺直身子跪着说:“娘子一定是个神仙!”老妇人责骂他道:“说出如此妄言,就该将你捆了送到衙门!”常大用很是惊恐。那女子微笑着说:“让他去吧!”说完,绕过假山而去。常大用返回时,几乎迈不开步子,想着那女子回去后如果禀告父亲兄长,他们肯定会来辱骂自己。他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书斋里,悔恨自己太冒失了。又暗自庆幸那女子并没有做出生气的样子,或许她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呢。悔恨和害怕交织在一起,一夜下来竟病倒了。天亮以后,幸好人家没有前来问罪,他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而回忆起那女子的音容笑貌,恐惧又转化为思念。这样过了三天,他憔悴得几乎要死了一样。一天夜里,灯还亮着,仆人已经熟睡,老妇人进来了,端着一只碗,近前说道:“我家葛巾娘子亲手调制了一碗毒药汤,赶紧把它喝下去!”常大用一听,大为惊骇,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与你家娘子素无怨仇,何至于赐我一死呢?既然是娘子亲手调制的,与其相思得病,倒不如喝下这碗毒药死了还痛快!”说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老妇人笑着接过碗离开了。常大用觉得药气又香又冷,看起来不像是毒药。一会儿只觉得肺腑宽阔舒畅,脑袋清爽,酣然入睡,一觉醒来,已经是艳阳高照了。他试着坐起身来,病好像已经没了,他心里越发相信那女子是神仙。因为没有接触到她的机会,常大用只好在没人的时候,想象着那女子站着,坐着,虔诚地跪拜,默默地祈祷。


一天,常大用到花园中散步,忽然在深树丛中迎面撞上那女子,幸好还没有旁人。他大喜过望,拜倒在地。葛巾近前将他拉起来,常大用忽然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马上用手握住葛巾白嫩的手腕站起身来,手指触到她的肌肤,只觉得柔软细腻,让人骨头都要酥了。他正要说话,那老妇人忽然来了。葛巾让他躲到石头后面,向南边一指,说:“夜里你用花梯翻过墙去,那四面都是红窗的,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就匆匆走开了。常大用好一阵儿惆怅,竟好像魂飞魄散,不知道上哪里去才好。到了夜里,他搬来梯子,登上南墙一看,墙那边已经放好梯子了,他狂喜着下了墙,果然看见一个四面红窗的屋子。只听到屋里传来下棋声,他站了一会儿不敢上前,只好又翻墙回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翻过墙去,那下棋声依然频繁。他悄悄走近一看,只见葛巾与一个穿素色衣服的女郎面对面坐着下棋,老妇人也坐在旁边,还有一个丫环在一边侍候着。他又回到墙这边来。来回折腾了三次,已经到了三更天。常大用伏在梯子上,就听见老妇人出来说道:“梯子是谁放在这儿的呀?”便叫来丫环一起把梯子挪走了。常大用爬上墙,想下去吧,又没有梯子,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常大用又去了,梯子已经预先架好了。幸好四周寂静无人,他进了屋子,只见葛巾一个人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见常大用,惊慌地站起来,侧过身子,满面含羞。常大用作了一揖,说:“我自认为福分浅薄,恐怕仙人和凡人没有缘分,没想到也有今夜呀!”说完就亲热地要抱葛巾。只觉得她腰肢纤细,只够一握,口中吐气如同兰花的芬芳。葛巾推阻道:“为什么这么着急!”常大用说:“好事多磨,迟了怕连鬼也要嫉妒了。”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远远传来说话的声音。葛巾急忙说道:“玉版妹妹来了!您赶紧钻到床下吧。”常大用急忙钻到了床下。没一会儿,只听一个女子进来,笑着说:“手下败将,还敢再和我战上一盘吗?我已经煮好了茶,特地来请你共尽长夜之欢。”葛巾推辞说自己已经困倦了。玉版坚决请她去,葛巾坚决坐着不肯走。玉版说:“你这么恋恋不舍,莫非是藏了男人在屋里?”便把她强行拉出了门。常大用爬出床底,怨恨至极,便搜寻葛巾的枕席,希望能找到一件她丢下的东西。但屋内并没有梳妆盒,只在床头放着一个水晶做的如意,上面扣着一条紫色的手巾,芬芳洁净可爱。他便将如意揣在怀中,翻墙回去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只觉得葛巾身上的香气还在,心中越发倾慕。然而因为有了钻床底的恐惧,心中便产生了送官查办的恐惧,反复思量,不敢再去了,只是将如意珍藏好,希望葛巾能来找寻。


隔了一个晚上,葛巾果然来了,笑着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君子,不料却是个小偷呢。”常大用说:“确实有这么回事!我之所以偶尔做了一回小偷,只是希望大家能够如意罢了。”说完,就将葛巾揽入怀中,替她解开裙子上的结扣。白嫩的肌肤一下子露出来,温热的香气四溢,依偎搂抱着她,只觉得鼻息汗气,无不馥郁芬芳。常大用于是说:“我本来就猜你是个仙女,现在更知道不假了。有幸蒙你错爱,真是三生有缘呀。只恐怕仙女下嫁,终究只是一场离愁别恨。”葛巾笑着说:“你担心得太过了。我不过是那离魂的人间倩女,偶然为情所动罢了。这件事一定要慎重保密,恐怕会有搬弄是非的人颠倒黑白,弄得你不能长上翅膀逃走,我也不能乘风而去,到那时,因祸分离可比好离好散要更惨呀。”常大用答应了她,但终究还是怀疑她是仙女,所以再三询问她姓什么。葛巾说:“你既然认为我是仙女,仙人又何必要把姓名告诉别人呢?”常大用又问:“那老妇人是谁?”葛巾说:“她是桑姥姥。我小时候受到她的照顾,所以对她不和丫环们同等看待。”说完就起身要走,说道:“我那里耳目众多,不能在这里久留,有空我会再来的。”临别时,她向常大用索要如意,说:“这不是我的东西,是玉版丢在那里的。”常大用问:“玉版是谁?”葛巾答道:“是我的堂妹。”常大用将如意交给葛巾,她就走了。


葛巾走后,被子枕头上都留着奇异的香味。从此,隔个三两夜,葛巾就来一次。常大用迷恋葛巾,不再想着回去了,但行囊已经空空如洗,他打算卖马。葛巾知道后,对他说:“你为了我,用尽了钱财,还典当了衣服,我实在不忍心。现在又要将马卖掉,一千多里的路程,以后怎么回家呢?我有些积蓄,倒可以帮你应付开销。”常大用推辞道:“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就是摁住胸口,拿身上的肉来起誓,也不足以报答你对我的感情。如果再贪婪卑鄙地耗费你的钱财,我还是个人吗?”葛巾坚持己见,说:“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吧。”说完,她就拉着常生的胳膊,来到一棵桑树下,指着一块石头,说:“把它挪开!”常大用照她说的做了。葛巾又拔下头上的簪子,往土里刺了几十下,又说:“把土扒开!”常大用又照她说的做了,只见土下露出一个瓮口。葛巾伸手进去,取出五十多两白银。常大用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再拿,葛巾不听,又取出十几锭,常大用强迫她放回去一半,又将土盖上。一天晚上,葛巾对常大用说:“近来稍有些闲话,我们不能再这么长久继续下去了,这不能不预先商量商量。”常大用吃惊地说:“应该怎么办呢?小生素来迂腐拘谨,如今因为你的缘故,才像寡妇一样失去操守,不再能自己做主了。全听你的安排,任凭刀锯斧钺架在脖子上,也无暇顾及了!”葛巾计划一起逃亡,让常大用先回去,两人约好在洛阳会面。常大用收拾好行装回家,他打算先到家然后再来接葛巾,谁想他一到家,葛巾的车子恰巧也到了家门口。他们便登堂拜见家里的人,左邻右舍听说常大用带回一个媳妇很是惊奇,都来祝贺,但并不知道他们是偷偷逃回来的。常大用有些害怕,而葛巾却很坦然,对他说:“且不说千里之外他们查不到这儿,就是被人知道了,我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女儿,就像当初卓王孙对司马相如也怎么不了一样,你可以放心。”


常大用有个弟弟叫常大器,年方十七岁,葛巾看到他,对常大用说:“这是个有慧根的人,他的前程比你还远大。”大器快到完婚的日子时,他的未婚妻突然夭折了。葛巾说:“我的堂妹玉版,你以前曾经偷见过,相貌不丑,年岁也相当,他们俩做夫妻真可以说是天造的一对。”常大用听了就笑,开玩笑要请葛巾做媒。葛巾说:“如果真想叫她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常大用高兴地问:“有什么办法?”葛巾说:“妹妹跟我最要好。只要用两匹马拉上一辆小车,派一个老妇人往返一趟就行了。”常大用害怕连同他们私奔的事也一并暴露,不敢同意葛巾的计谋,葛巾坚持说:“不妨事。”便驾车,派桑姥姥前去。过了几天,车子到了曹州,桑姥姥在里口下了车,让车夫停在路边等候,自己则乘着夜色进了花园。过了好久,她带了一个女子回来,上车出发了。她们晚上就睡在车里,到五更天时再上路。葛巾估计了一下时间,让大器穿着礼服前去迎接,走了五十多里路才遇上,大器行了亲迎之礼。家中鼓乐齐鸣,花烛明亮,新郎新娘拜堂成亲。从此,常家兄弟都娶了美丽的媳妇,而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富裕。


一天,几十个骑马的强盗突然冲进常宅。常大用判断出发生了事情,便让全家都上了楼。强盗闯进院子,围住楼房。常大用俯身向下问道:“我们之间有仇吗?”强盗答道:“没有仇。只是有两件事相求:一是听说两位夫人是凡间没有的美人,请求一见;二是我们兄弟五十八人,请赐给每人五百两银子。”强盗们在楼下堆上柴禾,用放火烧楼来威胁他们。常大用答应他们勒索钱财的要求,强盗们还是不满意,仍要烧楼,家里的人大为恐慌。葛巾要和玉版一道下楼,别人阻止她们也不听。她们浓妆艳抹走下楼,到离地三级的台阶上站定,对强盗们说:“我们姐妹都是仙女,暂时下凡人间,如何会怕你们这些强盗!倒想赐你们白银万两,只怕你们还不敢接受。”强盗们一起仰头跪拜,齐声说“不敢”。姐妹刚要回身,一个强盗说:“这是在骗我们!”葛巾一听,转过身来站定,说:“你们想干什么,赶紧想好了,还不算太晚。”众强盗面面相觑,悄无一言,姐妹从容地登楼而去。强盗仰头一直看得不见了踪影,才一哄而散。


过了两年,姐妹各生了一个儿子,才渐渐说出:“姓魏,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怀疑曹州并没有姓魏的世家大族,而且大族人家丢了两个女儿,怎么会置之不问呢?他虽不敢追问,但心里暗自觉得奇怪。他便找了个借口又前往曹州,在境内四处访问,发现世家大族中并没有姓魏的。于是他仍旧借住原来的那个花园中。他忽然看见墙壁上有一首《赠曹国夫人》诗,内容颇有些怪异,便向主人询问。主人一笑,就请他去观赏曹国夫人,到面前一看,却是一棵牡丹,跟屋檐一样高。常大用问起名字的由来,却是因为这株牡丹在曹州名列第一,所以朋友们就戏封它为曹国夫人。常大用问这是什么品种,主人笑道:“这叫葛巾紫。”常大用心中更加惊骇,便疑心葛巾她们是花妖。他回到洛阳后,也不敢当面质问,只是叙述那首《赠曹国夫人》诗来察言观色。葛巾一听马上皱了眉头,变了脸色,迅速出了门,叫玉版抱着儿子来到常大用面前,对他说:“三年前,我被你对我的思念感动,才显出人形,以身相报。现在你既然猜疑了,又怎么能再生活在一起呢!”说完,她和玉版一起举起孩子远远地扔出去,孩子一落地就消失了。常大用吃惊地回头看,那两个女子也都渺无踪影了。常大用懊悔不已,过了几天,孩子落下的地方长出两株牡丹,一夜之间就长到一尺,当年就开了花,一株是紫花,一株是白花,花朵像盘子那么大,与一般的葛巾、玉版相比,花瓣更加繁碎。过了几年,两株牡丹枝繁叶茂,形成了花丛,一移到别的地方,就变了品种,没人能知道它们的名字。从此洛阳的牡丹就名列天下第一了。


异史氏说:心怀专一的人,就能与鬼神沟通,如此则葛巾也不可能说是无情了。当年白居易寂寞时,还将花比作夫人,何况那牡丹真的能了解人意,甘为人妻,又何必要竭力探明其根底呢?可惜常大用没能通达啊!


★412、冯木匠


[白话]山东巡抚周有德把前明藩王的王宫改建为巡抚衙门。当时正在招集工匠,有个叫冯明寰的木匠在里面值班。一天晚上,他刚要睡觉,忽然看见一扇花纹格子的窗开了一半,皎洁的月光亮如白昼。他远远望去,只见短墙上站着一只红鸡,正在凝神观看,那红鸡已经飞落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一位少女从窗外露出半个身子向屋里窥视。冯木匠以为是同伴的相好,就静静地细听,发现同伴已经睡熟了。他心里怔忡乱跳起来,暗自希望那少女会误入他的房间。工夫不大,少女果然跳窗进来,径直扑到他的怀中。冯木匠大喜,一句话也不说,两人交欢完毕,少女也就走开了。从此以后,那少女每天晚上都来。开始,冯木匠还躲躲闪闪,后来就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少女说:“我不是误入你的房间,是真心诚意地来投奔你。”两个人的关系日益密切。不久,工期满了,冯木匠准备回家,少女已经在旷野等候他了。冯木匠住的村子离府城本来就不是很远,少女就跟他一起回去了。少女进到屋子里,冯木匠的家人们都看不见,他这才知道这少女不是人。又过了几个月,冯木匠的精神日渐衰减,心中更加害怕起来,便请来法师镇妖驱鬼,但是没有一点儿效果。一天夜里,那少女浓妆艳抹地来了,对冯木匠说:“世上的缘分都有定数,该来的推辞不掉,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我今天就是来和你告别的。”说完,就走了。


★413、黄英


[白话]马子才是顺天人。马家世代爱好菊花,到马子才尤其喜爱,一听到有好的品种,就一定要买来,即使奔波千里也不畏难。一天,有位金陵来的客人住在他家,自称他的中表亲家中有一两种北方没有的菊花。马子才呯然心动,马上整治行装,跟那客人一同去了金陵。客人多方设法为他寻找到两棵嫩芽,马子才如获至宝,包藏好便往家赶。走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在一辆油壁车后面,显得丰姿洒脱。马子才渐渐走近和他搭话,那年轻人自称“姓陶”,谈吐很是风雅。便问起马子才从什么地方来,马子才如实相告。陶生说:“花的品种没有不好的,关键在于养花人的培植浇灌。”马子才于是跟他讨论养植菊花的方法,谈得十分高兴,他便问道:“你要到哪里去?”陶生答道:“姐姐厌倦了金陵,想迁居北方河朔一带。”马子才欣然说道:“我家虽然很穷,倒还有房舍可以让你们下榻。如果不嫌寒舍简陋,就不必麻烦找别的房子了。”陶生走到车前,跟姐姐商量。车里的人推开帘子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绝代美女。她看着弟弟说:“屋子倒不怕小,只是希望院子能大一点儿。”马子才答应了她的请求,于是姐弟俩便跟他回家了。


马子才家的南面有一个荒废的花圃,只有三四间小屋子,陶生很喜欢,就住在那里。每天他们就到北院来,替马子才培育菊花。已经枯死的菊花,连根拔掉重新种上,没有不活的。但是陶生很清贫,每天都跟马家一块儿吃饭,看起来陶家好像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喜爱陶姐,不时地接济他们一些粮食。陶姐小名叫黄英,很善于与人交谈,常常到吕氏的屋里跟她一块儿纺织做针线活。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您家也不是太富裕,我们每天还在你们家吃饭拖累朋友,怎么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素来耿直,听了陶生的话,很是看不起他,说:“我一直以为您是风流高雅的人,应该能安于贫穷;今天竟然说出这番话,这是把种菊花的地方当作集市,真是对菊花的侮辱。”陶生笑着说:“自食其力不能说是贪鄙,以卖花为业不能算是庸俗。人当然不可苟且求取富贵,但也不必固守贫穷。”马子才不说话了,陶生起身离去。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丢弃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起来拿走,而且从此陶家也不再到马家来吃饭,偶尔叫他们才来一次。


不久,菊花就要开放了,就听见陶家门前像集市一样喧闹。马子才很奇怪,就过来窥探,只见集市上买花的人,用车装,用肩扛,道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都是些奇特的品种,从来没见过。马子才心里厌恶陶生贪鄙,想跟他断绝往来,又恨他私藏良种菊花,便敲开陶家的门,想当面数落他一番。陶生出来,拉着他的手进了园子。只见原来荒废的庭院约半亩大的地方都种上了一畦畦的菊花,除了那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闲的土地。挖掉菊花的地方就折来别的枝条补上,那些在畦中含苞待放的菊花无不绝妙。而仔细一辨认,都是马子才以前拔了扔掉的。陶生进屋取出酒菜,就在菊畦旁边摆上宴席,说道:“我因为贫穷,不能够恪守清高的风节,幸而每天能够得到一些钱财,倒足以供醉饮一番。”一会儿工夫,房中有人喊“三郎”,陶生答应着进去,很快又端出美味佳肴,烹饪得很精良。马子才趁机问道:“你姐姐为什么还不出嫁?”陶生答道:“时候未到。”马子才问:“什么时候?”陶生说:“四十三月。”马子才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陶生只是笑,不说话了。两人痛饮尽欢,才散去。过了一夜,马子才又来到陶家,只见昨天新插的菊苗已经超过了一尺。他大感惊奇,苦苦请求陶生传授他技术。陶生说:“这技巧本来不可以言传,况且您又不以此谋生,学它又有什么用呢?”又过了几天,陶家门前渐渐安静下来,陶生便用蒲席包好菊花打捆,装了几辆车远走了。过了一年,春天将近一半时,陶生才载着南方的奇异花卉回来了,在城里开了家花店,十天就把带回来的花都卖光了,又回家种菊花。去年到陶家买花的人,留下的根到今年都变成劣种,只好再到陶家购买。陶家从此一天天富起来,一年增盖了屋子,两年盖起了大屋。一应兴造制作,都自己做主,再不跟马子才商量了。渐渐地,原来种菊花的地方都建起了房屋。又在墙外买了一块田地,四周都筑起了大墙,里面都种上了菊花。到了秋天,陶生将花全部运走,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回来。马子才的妻子病死了,他想娶黄英,便悄悄请人去探听她的意思。黄英只是微笑,看上去像是同意了,但要等陶生回来。


过了一年多,陶生还没回来。黄英督促仆人种菊花,就像陶生在家时一样。得了钱就跟商人合计,又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肥沃的土地,陶家的宅院越发壮大起来。一天,忽然有个客人从东粤来,带来一封陶生写的信,马子才打开一看,原来是陶生嘱咐姐姐嫁给马子才。核对一下发信的日子,正是马子才妻子死的那天。回想起两人在园中喝酒的时间,到今天正好四十三个月,马子才大感奇怪。他把信交给黄英,问她“聘礼送到什么地方”,黄英坚决不受彩礼。黄英又觉得马子才家太简陋了,就想让他到南边陶家居住,像招女婿入赘一样。马子才不同意,选择吉日举行了迎亲的礼仪。黄英嫁给马子才后,在墙上开了一个门通到南院,每天过去督促仆人。马子才为妻子比自己富裕感到羞耻,常常嘱咐黄英将南北的财产分开来登记,以防混淆。而家中所需要的东西,黄英就从南院拿来。不到半年,家中触目可见的都是陶家的东西。马子才立即派人一一送回去,并告诫他们不要再取了。但不到十天,家中又夹杂了陶家的东西。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马子才并不嫌麻烦。黄英笑着说:“战国的陈仲子再清高也不像你这么辛劳吧?”马子才觉得羞惭,不再查核,一切都听从黄英的安排。黄英便招来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并不能禁止。过了几个月,两家的楼舍便连接在一起,两家终于合成了一家,分不出界限来了。


但黄英遵从马子才的意思,关上门不再以卖菊花为业,但家中享用还是超过了世家大族。马子才心里感到不安,说:“我三十年养成的清高德行,被你拖累了。我活在世界上,只会依靠妻子存活,真是没有一点儿大丈夫的气概。人们都祈求能富起来,我只祝愿贫穷起来!”黄英说:“我并不是贪财的人,但如果稍微使家境丰裕一点儿,就不会使千年以后的人们认为陶渊明天生具有贫贱骨,百世也不能发迹,我只是想让我家祖宗彭泽县令不致被后人嘲笑而已。但是贫穷的人想富裕很难,富裕的人想贫穷却很容易。床头的钱财任你去挥霍,我不会吝惜。”马子才说:“捐弃他人的钱财,也是很丑陋的事情。”黄英说:“你不愿意富,我也不想贫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你分开来住;清高的人自己清高,混浊的人自己混浊,互相又有什么妨害呢?”黄英便在园中盖了一间茅屋,挑了一个美丽的丫环去侍候马子才。马子才安然处之。但过了几天,他又苦苦思念黄英。派人去请她,她却不肯来,不得已,他只好自己去找黄英。隔一个晚上就去一次,倒也习以为常了。黄英笑话他说:“在东家吃饭,到西家睡觉,这是齐国女子干的事,清廉的人不应该这样吧。”马子才自己也笑了,无言以对,于是两人又和以前一样住在了一起。


后来,马子才因为有事到金陵,正逢菊花盛开的秋季。早上他经过一家花店,见店中摆放的菊花很多,款款朵朵菊花都是上品,他心中一动,怀疑是陶生种的。过了一会儿,店主人出来,果然是陶生。马子才大喜,述说久别的情怀,于是住在陶生这里。马子才邀请陶生回北方去,陶生说:“金陵是我的故乡,我想在这里结婚。我已经积攒了一点儿财物,麻烦你带给我姐姐。我年底就回家去。”马子才不听,更加苦苦地请求,并且说:“家里已经很富裕了,尽可坐享其成,不必再行商了。”马子才坐在店中,让仆人代为论定价格,降价售花,几天时间就卖光了。然后催促陶生收拾行装,租了船回北方。一进门,只见黄英已将屋子打扫干净,床铺被褥都摆放好了,好像预先就知道弟弟要回来似的。自从陶生回来以后,他就解下行装,督促工役,大修亭园,每天都跟马子才一起下棋饮酒,不再结交一个客人。为他择女成婚,他推辞不愿意。黄英就派两个丫环侍候他起居,过了三年,生下一个女儿。


陶生饮酒素来酒量大,从来不曾见他大醉。马子才有个朋友叫曾生,酒量也大得没有对手,恰好一天经过马家,马子才让他跟陶生较量一番,看谁的酒量大。二人狂欢纵饮,只恨相见太晚。自辰时一直喝到四更天,算下来每人都喝干了上百壶。曾生烂醉如泥,就在座中昏沉沉睡去。陶生起身回去睡觉,一出门就踩在菊畦里,身子倒下去,衣服落在地上,一着地就变成了菊花,像人一样高,开了十几朵花,每朵都比拳头要大。马子才吓坏了,回去告诉黄英。黄英急忙赶来,将菊花拔起放在地上,说道:“怎么能醉成这样!”将衣服盖在他身上,要马子才跟她一块儿走,告诫他不要再看。天亮后,马子才前去看视,只见陶生躺在菊畦边。马子才于是醒悟到陶家姐弟都是菊花精,因此更加敬爱他们。而陶生自从显露真形以后,饮酒越发狂放,常常自己用请柬招来曾生,由此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正值花朝节,曾生前来拜访,带了两个仆人抬着用药浸过的白酒,约定要跟陶生把这坛酒喝完。坛中酒快喝干了,两人还不是很醉。马子才悄悄又加了一罐酒进去,两人又喝干了。曾生醉得很疲惫了,仆人们就把他背回了家。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已经见惯了,并不惊慌,按照黄英的办法将菊花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他的变化。时间一长,叶子更加枯黄了。他很是害怕,才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一听,惊骇万分,说:“你杀死我弟弟了!”急忙奔过去一看,根已经枯死了。黄英悲痛欲绝,便掐下菊花的茎杆,埋在花盆中,带进自己的屋子,每天浇水。马子才悔恨欲绝,很怨恨曾生。过了几天,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里的菊花渐渐发芽,九月份就开了花,花杆短小,花朵粉色,闻着一股酒的香气,马子才为它起名为“醉陶”,用酒浇灌它就会茂盛。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了,嫁给一个世家子弟。黄英直到老死,并没有什么异常。


异史氏说:像“青山白云”一样的人,因为醉酒而死,世上的人都替他惋惜,而他自己未必不觉得快乐。将这样的菊花种在庭院中,就像见着好朋友,就像见着美人一样,不可不寻找这样的菊花啊!


★414、书痴


[白话]彭城人郎玉柱,祖上做官做到太守,为官清廉,所得的俸禄不用来置办产业,而是都用来买了书,堆了满满一屋子。到了郎玉柱,更是个书痴。家里贫穷,什么东西都卖掉了,但是父亲传下的藏书,一卷也舍不得卖掉。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抄录宋真宗所编的《劝学篇》,贴在他的书桌右边,郎玉柱天天诵读,他又用白纱将座右铭盖上,唯恐磨坏了。郎玉柱读书不是为了做官,而是确实相信书中真有所谓的“黄金屋”、“千钟粟”。他不分昼夜刻苦攻读,全然不管寒暑易时。已经二十多岁了,也不考虑婚事,相信书中的美人会自己前来。见到宾客亲朋来,也不知道问寒问暖,聊了几句以后,就大声地诵读起来,客人觉得无趣,只好自己走了。每到学政主持考试时,总是首先选他作头名,但就是乡试不能录取。


一天,郎玉柱正在读书,忽然一阵儿大风吹来,把书刮跑了,他急忙去追,脚一踏在地上就陷了下去。往下一探,发现洞里面有腐烂的草,再扒开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古代人用来藏谷物的地窖,而粮食已经腐败成粪土了。虽然粮食已经不能吃了,而郎玉柱更加相信“书中自有千钟粟”的说法不假,读书也更加努力。又有一天,他爬上梯子来到书架的上面,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中发现一驾尺把长的金车,他大为高兴,认为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应验。他拿出来给别人看,却发现只是镀金而不是真金,心里暗暗埋怨古人欺骗了自己。过了不久,有个与他父亲同一年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到这个道来做视察使,这人很信佛,有人劝郎玉柱把金车献给观察使做佛龛。观察使十分高兴,赠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郎玉柱大喜,认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这些话都有了应验,因此更加刻苦读书。但是,郎玉柱这时已经三十岁了。有人劝他娶妻,他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又何必担心没有美丽的妻子呢?”他又读了两三年,终于没有应验,周围的人都嘲笑他。当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私自逃到人间来了,有人就对郎玉柱开玩笑地说:“织女私奔,大概是冲你来的吧。”郎玉柱知道别人拿他开玩笑,也不跟人理论。


一天晚上,郎玉柱读《汉书》读到第八卷将近一半的地方,发现一个用纱剪成的美人夹在书页中,他惊骇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是以此来应验吗?”心中不由怅然若失。但他仔细观看美人,觉得眉眼就像活人一样,而且背后隐隐约约写有两个小字:“织女”。郎玉柱大感惊异。每天都把美人放在书上,反复观赏把玩,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天,郎玉柱正盯着美人看,美人忽然弯腰起身,坐在书上冲着他微笑。郎玉柱大惊失色,拜伏在书桌下,等他立起身来,美人已经有一尺多高了。他越发惊骇,又赶紧叩头。美人走下桌子,亭亭玉立,简直就是一个绝代美女。郎玉柱向她行礼,问道:“你是何方神仙?”美人笑着说:“我姓颜,叫如玉,你很早就知道了。你每天都在盼着我,我如果不来一下,恐怕以后人们再也不会相信古人的话了。”郎玉柱很高兴,便和她住在一起。郎玉柱虽然和颜如玉在床上亲亲热热,却并不懂得如何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


郎玉柱每次读书,必定要让颜如玉坐在他身边。颜如玉劝他不要读了,他不听。颜如玉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是因为你只知道读书。你看看那些榜上题名的人,有几个人是像你这样读书的?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要离开了。”郎玉柱暂时听从了她。但过不了一会儿,就忘记了她的吩咐,又开始吟诵起来。转眼之间,他再找颜如玉,却不知她到哪里去了。郎玉柱失魂落魄,连声祷告,却丝毫不见颜如玉的踪影。他忽然回忆起颜如玉原来藏身的地方,急忙取来《汉书》细细翻检,一直翻到原来的地方,果然找到了颜如玉。郎玉柱叫她却不理,只好趴在地上苦苦祷告。颜如玉这才从书中走下来,说:“你再不听我的话,就和你永远不相见了!”于是她让郎玉柱准备棋枰、樗蒱等器具,每天和他一起游戏。但是郎玉柱对这些东西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一看颜如玉不在,就偷偷地看书。他恐怕被颜如玉发觉,就悄悄地取出《汉书》第八卷,混杂在其他书里,让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一天,郎玉柱读书太投入了,颜如玉来到了,他竟然都没有察觉,忽然看见她时,急忙把书合上,但是颜如玉已经不见了。郎玉柱十分害怕,暗自在每本书中寻找,但就是找不到。最后,还是在《汉书》第八卷中找到了,还是在那一页里。于是,他又行礼祷告,发誓不再读书了。颜如玉这才下来,和他下棋,说:“三天之内如果学不好的话,我还是要离去。”到了第三天,郎玉柱忽然一局赢了颜如玉两子。颜如玉于是很高兴,又教他弹琴,限五天之内要学会弹一首曲子。郎玉柱手拨琴弦,眼盯琴谱,根本没有时间想别的;时间一长,他的手指也能符合音乐的节拍了,他自己也不觉受到鼓舞。颜如玉每天和他饮酒游戏,郎玉柱于是高兴得忘了读书。颜如玉又让他出门去结交朋友,从此,郎玉柱风流倜傥的名声大起。颜如玉说:“现在你可以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晚上,郎玉柱对颜如玉说:“在人间男女住在一起就会生孩子,我和你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孩子呢?”颜如玉笑着说:“你每天只知道读书,我本来就说没有好处。就是关于夫妻生活这一章,你到现在还没弄懂,‘枕席’这两个字里其实大有学问。”郎玉柱问:“什么学问?”颜如玉只是笑,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暗中迎合挑逗他。郎玉柱快乐极了,说:“我没想到夫妻之间,还有这样不可言传的快乐。”于是,他见人就讲,听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颜如玉知道后就责备他,郎玉柱却说:“那些背着父母的男女偷欢,才不可以告诉别人;天伦之乐,人人都有,有什么可避讳的。”过了八九个月,颜如玉果然生了一个男孩,郎玉柱买了一个老妇人抚养孩子。


一天,颜如玉对郎玉柱说:“我跟你两年,已经为你生了个儿子,可以就此告别了。时间拖久了,恐怕会给你带来灾祸,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郎玉柱听了,流下眼泪,趴在地上不起来,说:“你难道不挂念咱们这刚会啼哭的儿子吗?”颜如玉也很凄然,过了好久,才说:“如果你一定要我留下,那么你就得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扔掉。”郎玉柱说:“书是你的故乡,又是我的生命,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颜如玉也不勉强他,说:“我也只知道会有恶运,不得不预先告诉你。”原来,郎玉柱的亲戚中有人见过颜如玉,无不惊骇,而且又从来没有听说郎玉柱和谁家订过亲事,所以都来盘问他。郎玉柱不会说谎话,只是沉默不语。众人更加怀疑,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一直传到了县令史公的耳朵里。史县令是福建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他听说这件事不由动心,暗自想一睹颜如玉的美貌,于是传令拘捕郎玉柱和颜如玉。颜如玉听说以后,就藏了起来,不见踪影。史县令发了火,将郎玉柱收进监狱,革去了他的秀才功名,对他严刑拷打,逼他说出颜如玉逃到哪里去了。郎玉柱几乎被打死,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史县令又将他家的丫环抓来,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史县令认为这是妖人作怪,便亲自乘车来到郎玉柱家。只见屋子堆得满满的都是书,多得搜都没法搜,于是下令把书都烧了,院子里的烟在空中凝结不散,阴沉灰暗。


郎玉柱被释放以后,远道去找父亲的学生替他上书求情,得以平反昭雪,恢复了秀才的资格。这一年秋天他考中举人,第二年又中了进士,而郎玉柱对那个史县令恨之入骨。他为颜如玉立了个牌位,早晚都祈祷说:“你如果在天有灵,就应该保佑我到福建做官。”后来,郎玉柱果然以直指的身份被派往福建。过了三个月,他查出史县令种种劣迹,将他抄了家。当时郎玉柱有个表亲担任州司理官,逼郎玉柱收了一个小妾,假称是买了个婢女寄住在官衙里。等这个案子完结以后,郎玉柱当天就上书自我弹劾辞了官职,然后带着小妾回家去了。


异史氏说:天下的东西,积聚得多了就会招来他人的嫉妒;而过分的爱好就会生出妖魔之类的事。颜如玉这个妖女就是书魔。这件事情近乎怪诞,治办它未尝不可以,但是像秦始皇那样,一把火将书全部烧掉,又惩罚儒生,不是太残酷了吗?就因为那县令出于私心,所以日后才会得到狠毒的报应。唉!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415、齐天大圣


[白话]许盛是衮州府人,跟着哥哥许成到福建做生意,货物没有备齐。有客人说大圣很灵验,准备到祠庙去祈祷。许盛不知道大圣是何方神圣,便和哥哥一同前往。到了祠庙,只见殿阁相连,极其宏大壮丽。他们进殿瞻仰,见神像长着猴头人身,原来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众客人都肃然起敬,没人敢流露出萎靡不振的神情。许盛生性刚直,暗自笑话世俗之人的浅陋。众人焚香祭拜祷告,而许盛却悄悄地溜走了。


回来以后,哥哥责怪他轻慢了神灵。许盛说:“孙悟空是丘处机写的寓言,为什么要对他如此忠诚信仰呢?如果他真有神灵,不管是刀砍雷劈,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旅店的主人听他直呼大圣的名字,都吓得变了脸色,连连摆手,好像生怕大圣听到似的。许盛一见他们这副样子,更加大声地辩论起来,听的人都捂着耳朵走开了。到了半夜,许盛果然生病了,头疼得很厉害。有人劝他到齐天大圣庙去谢罪,许盛不听。不一会儿,头疼好些了,但大腿又疼了起来,一夜过去,竟然生了一个大毒疮,连脚都肿了,吃不下饭,睡不下觉。哥哥代他去祷告,但没有效果。有人说:如果遭受责罚,必须亲自去祷告才行。许盛始终不相信。过了一个多月,毒疮渐渐收敛了,但又长出一个来,而且更加痛苦。医生来用刀割掉腐烂的肉,血流了满满一碗。他怕人家再夸大说他不敬神惹出病来,就故意忍着不大声呻吟。又过了一个多月,疮才平复下去,但是他哥哥又生了大病。许盛说:“为什么要这样!对神恭敬的人也会得病,这足以证明我的病并不是因孙悟空而起。”哥哥听他这么说,更加生气,责怪弟弟不替他去向神祷告。许盛说:“兄弟如同手足。前段时间我肢体糜烂都没有去祷告,怎么能因为现在‘手足’有病,而去改变我的操守呢?”于是,他只是替哥哥请来医生开了药,而没有听他的话去祈祷,哥哥服下药却突然死掉了。


许盛心中十分惨痛,买口棺材安葬了哥哥,然后他就前往祠庙,指着齐天大圣像数落道:“我的哥哥生病,说是你迁怒的原因,弄得我不能辩白。如果你真有神灵,能让他死而复生,我就拜你为师,绝不敢说二话,不然的话,就用你在车迟国惩处三清的方法来对付你,把你的神像推翻,也好解除我哥哥在地下的疑惑。”到了夜里,许盛梦见一个人招呼他,来到了大圣祠,他抬头看见大圣脸上有怒色。大圣斥责他道:“因为你无礼,所以用菩萨刀穿透你的小腿,但是你不仅不幡然悔悟,还说出许多闲话。本来应该将你送到拔舌狱去,但念你一直刚直不阿,姑且宽恕了你。你哥哥生病,是你自己请来庸医,使他折寿而死,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今天不施展一点儿法力让你看看,只怕更会让那些狂妄的人引为口实。”于是命令青衣使者去阎罗府请命。青衣使者禀告说:“人死了三天后,鬼籍就上报到了天庭,恐怕无力回天了。”齐天大圣取过一块方板,在上面写字,不知写了些什么,让青衣使者拿着去了。过了好久,青衣使者才回来,许成和他一起来到,双双跪倒在大堂上。齐天大圣问道:“为什么回来晚了?”青衣使者禀告道:“阎罗也不敢擅自做主,又拿着大圣的圣旨上天去向南斗、北斗请示,所以回来晚了。”许盛急忙上前行礼,感谢大圣的恩德。齐天大圣说:“赶快和你哥哥回去吧。如果你能一心向善,我会赐福给你的。”兄弟俩悲喜交加,互相搀扶着回去了。许盛一觉醒来,感到很奇怪。他急忙起身,打开棺材一看,只见哥哥果然已经苏醒了,便将他扶出来,心中深深感到大圣的法力无边。从此,许盛对大圣心悦诚服,比平常人还要信奉大圣。但是,兄弟二人做生意的本钱因为生病已经损耗了一半,而且哥哥的病还没有痊愈,因此二人常常面对面地发愁。


一天,许盛偶然到城外游玩,忽然一个穿着褐色衣服的人看着他说:“你有什么忧愁呀?”许盛正苦于无处诉说,便详细地叙述了一番自己的遭遇。褐衣人说:“有一处好地方,你可以暂且去看看,倒也足以解闷。”许盛问道:“是什么地方?”褐衣人只是说:“不远。”许盛便跟着他走。出城大约半里多地,褐衣人说:“我会点儿小法术,顷刻之间就能到。”于是让许盛用两手抱住他的腰,稍微一点头,只觉得脚下生云,腾跃而上,不知道飞出去几百千里。许盛十分害怕,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敢睁开。不一会儿,褐衣人说:“到了。”许盛睁开眼睛,忽然看见一片琉璃世界,到处发出神奇的光彩,不由惊讶地说:“这是什么地方?”褐衣人说:“是天宫。”两人信步走去,只觉得越走越高。远远看见一位老者,褐衣人高兴地说:“恰好遇上这位老者,真是你的福气啊!”便举手向老者行礼。老者邀请他们前往他的住处,煮茶献客,但是只端上来两盏茶,竟然没有许盛的。褐衣人说:“这是我的弟子,不远千里来做买卖,诚心诚意地来仙署拜访,请求给他少许馈赠。”老者让小僮取出一盘白石,样子像雀蛋,晶莹透澈如冰,让许盛自己拿。许盛想带回去可以当酒筹,便拿了六个。褐衣人认为许盛过于客气,就替他又取了六个,交给许盛一并裹起来,嘱咐他放到腰包里,然后拱拱手说:“足够了。”说完,向老者告辞出来,仍旧让许盛抱着他的腰,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地上。许盛向他行礼,请教他的仙号,褐衣人笑着说:“刚才翻的就是所谓的筋斗云啊!”许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褐衣人就是齐天大圣。他又请求大圣保佑他,大圣说:“刚才见到的是财星,已经赐给你十二分的利,你还要求什么?”许盛又向他行礼,起身再看,大圣已经无影无踪了。许盛回到店里,高兴地把这事告诉了哥哥。他解下腰包和哥哥一起观看,发现白石已经融入腰包了。后来,他们用车拉着货回到家乡,果然获得了好几倍的利。从此以后,许盛每次到福建,必定要去向大圣祈祷。别的人祈祷时常不怎么灵验,而许盛所求的无不应验。


异史氏说:从前,有个书生经过一座寺庙,在墙上画了一只琵琵后离去了,等他回来时,发现人们都说琵琶特别灵验,寺庙的香火非常旺盛。天下的事情,本来就不必确有其人,人们认为灵验,就是灵验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人们心里都这么想,神灵就有可能依托了。像许盛这样方正刚直的人,本来就应该得到神明的保佑,那里真的会有耳朵里藏绣花针,拔根毫毛就可以变化,脚下翻个跟头就能飞上青云的齐天大圣呢!可许盛后来为邪术迷惑,可见他并没有真正坚持自己的信仰操守。


★416、青蛙神


[白话]在长江、汉水之间,民间对青蛙神的侍奉最虔诚。祠堂里的青蛙不知道有几百千万只,大的竟然有蒸笼那么大。有的人触犯了神怒,家里面就会出现异常现象:青蛙在桌子、床铺之间游荡,甚至有的能够爬上光滑的墙壁却掉不下来,各个状态都不一样,这户人家就要发生灾祸了。家里的人就会十分恐慌,宰杀牲畜,向青蛙神上供祷告,如果青蛙神高兴的话,这户人家就不会有灾祸了。


楚地有一个叫薛崑生的人,年幼时就很聪明,长得也很俊美。六七岁的时候,有一位身穿青衣的老妇人来到他家,自称是青蛙神派来的使者,坐下来传达了神的旨意,愿意将女儿下嫁给薛崑生。薛崑生的父亲生性质朴率真,很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便推辞说自己的儿子还小。但是薛家虽然拒绝了青蛙神,倒也不敢和别的人家定亲。过了几年,薛崑生渐渐长大了,和一户姓姜的人家定了亲。青蛙神告诉姜家说:“薛崑生是我的女婿,你家怎么敢亲近他!”姜家很害怕,就把聘礼退给了薛家。薛崑生的父亲很犯愁,便带着洁净的供品到庙里向青蛙神祷告,声称“不敢和神仙结为婚姻”。他祷告完毕,就发现酒菜中都有大蛆浮出来,在那里乱动,他把酒菜全都倒了,向神谢罪后就回家了。他心里更加恐惧,也就姑且听之任之了。


一天,薛崑生正在路上走着,一个使者迎上前来传达青蛙神的旨意,苦苦邀请他去一趟。薛崑生迫不得已,跟着他一同前往。他走进一道朱漆大门,只见楼阁华美,一位老者坐在堂上,看上去七八十岁的样子。薛崑生上前拜倒行礼,老者命人将他扶起来,让他在桌子旁边坐下。工夫不大,丫环、仆妇都来看他,乱哄哄地站满了大堂的两侧。老者转过头说:“进去通报一下,就说薛郎来了。”几个丫环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领着一位女郎出来,只见她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艳丽无双。老者指着女郎对薛崑生说:“这是我家小女十娘,自称和你是天生的一对,但是你父亲以不是同类为理由拒绝了。婚姻是百年大事,父母只能做一半的主,所以这事得你自己拿主意。”薛崑生注视着十娘,心里十分喜欢,但却默默不语。老妇人说:“我早就知道薛郎会满意的。请先回去,我们马上就送十娘前往。”薛崑生说:“好。”薛崑生急忙赶回家告诉父亲。仓促之间,父亲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便教给他一套话,让他回去谢绝这门亲事,薛崑生不肯去。父亲正在指责他,送亲的车子已经停在门口了,在成群的丫环们的簇拥下,十娘走了进来。她走上堂,拜见公婆,薛崑生的父母见到她都很喜欢。当天晚上就举行了婚礼,夫妻俩感情非常好。从此以后,十娘的父母时不时地光临薛家。从他们穿的衣服来看,红色的代表喜事,白色的代表钱财,每次都很灵验,因此,薛家一天天地兴旺起来。


自从与青蛙神结亲以来,薛家的门口、大堂、篱笆和厕所到处都是青蛙,家里没有人敢叫骂,也没有人敢用脚踩。唯独薛崑生少年任性,高兴的时候还有所忌讳,生气的时候就用脚乱踩,不是十分爱惜。十娘虽然谦和温顺,但也好生气,对薛崑生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而薛崑生也不因为十娘不喜欢他这么做就有所收敛。十娘一次言语冒犯了薛崑生,薛崑生发怒道:“难道就因为你父亲能祸害人吗?男子汉大丈夫还会怕青蛙!”十娘很忌讳“蛙”字,听他这么说,不由大为恼火,说:“自从我进了你薛家门,替你家田里增了产,买卖加了价,也有不少了。现在老老少少都已经温饱,就想像猫头鹰长出了翅膀,要啄母鹰的眼睛吗!”薛崑生更加气愤地说:“我正嫌你给我家增加的这些东西污秽,不堪留给子孙呢。不如请你早早离开吧。”于是就把十娘赶走了。等到薛崑生的父母听说以后,十娘已经走掉了。他们把薛崑生骂了一顿,让他赶紧去把十娘追回来,薛崑生正在气头上,不听父母的话。到了晚上,薛崑生母子都生病了,头昏脑胀,吃不下饭。薛崑生的父亲害了怕,就到青蛙祠去请罪,言语十分的恳切。过了三天,他们的病就好了。十娘也自己回来了,夫妻俩和好如初。


十娘每天总是打扮得好好地坐在那里,并不做针线活,薛崑生的衣服鞋子,都由母亲来做。一天,母亲忿忿地说:“儿子已经娶媳妇了,还要累我这个老太婆!人家是媳妇侍候婆婆,我们家是婆婆侍候媳妇!”这话恰好被十娘听见,她生气地来到堂上说:“我这个儿媳妇早上服侍您吃饭,晚上侍候您睡觉,侍奉婆婆的礼数还有什么呢?我所缺的,就是不会自己干活,省下给佣人的钱,自讨苦吃罢了。”薛崑生的母亲无言以对,神情沮丧,一个人流泪。薛崑生走进屋子,看见母亲脸上的泪痕,问明了情况以后,生气地斥责十娘。十娘据理强辩,不肯屈服。薛崑生说:“娶了妻子却不能让父母高兴,还不如没有媳妇!就是触犯老青蛙发火,也不过是遇上横祸一死罢了!”又将十娘赶出家门。十娘也大怒,出门径直离去。第二天,薛家的住宅着了火,火势蔓延,烧着了几间屋子,屋里的桌子、椅子、床等家具全都化为灰烬。薛崑生大怒,来到青蛙祠指责数落道:“生的女儿不能侍奉公婆,没有一点儿家教,倒反而袒护她的短处!神应该是极其公正的,哪里有教人畏惧媳妇的道理!况且我们两口子吵架,都是我一人干的,跟父母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有什么惩罚,也应该加在我身上。如果你不这样,我也把你家给烧了,算是对你的报复。”说完,他就在殿下堆上木柴,举着火就要去点。住在这一带的人都赶来苦苦哀求他,薛崑生才住手,愤愤不平地回家去了。他父母听说他的举动,不由大惊失色。到了夜里,青蛙神托梦给邻近的村子,让村民为他的女婿修建房屋。天亮以后,村民们备足材料,聚集工匠,一起来替薛崑生家建造新屋,薛家怎么劝也拦不住。每天都有好几百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帮忙,没过几天,薛家的住宅焕然一新,床铺、帷帐等器具也都备齐了。薛家的屋子刚刚收拾停当,十娘就回来了。她来到堂上向公婆谢罪,言语温顺婉转,又转过身冲着薛崑生露出笑脸,全家转怒为喜。从此以后,十娘的性情更加温和,过了两年,也没有闹过矛盾。


十娘最害怕蛇,一次,薛崑生开玩笑地用盒子装了一条,骗她打开。十娘一看,就神色大变,痛骂薛崑生。薛崑生也从开玩笑变成真的生气,二人恶语相对。十娘说:“这一次我不用你赶,我们就此一刀两断吧!”说完,就出门离去。薛崑生的父亲很害怕,就用棍子打他,要他向青蛙神请罪。幸好这次青蛙神没有降祸,但也没有一点儿动静。过了一年多,薛崑生怀念起十娘,自己很懊悔,悄悄到蛙神祠哀求十娘回来,但是没有回音。不久,听说青蛙神已经将十娘许配给袁家,薛崑生心里很失望,于是也就向别的人家求婚。但是看了好几个人家,没有一个比得上十娘,于是薛崑生更加思念十娘。他到袁家去探听消息,发现人家已经开始粉刷墙壁,打扫庭院,只等着迎接娘子的车轿了。薛崑生心中又惭愧,又气愤,不能自已,饭也吃不下,病倒了。父母忧心忡忡,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忽然,薛崑生在昏迷中感到有人抚摸他,并且说:“大丈夫屡屡要和我断绝关系,怎么又这样子没出息啊!”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十娘。薛崑生高兴极了,一跃而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十娘说:“要是以你这个轻薄之人对待我的礼数,我就应该听从父母之命,另嫁他人。本来早就收了袁家送来的聘礼,但我千思万想还是不忍心离开你。今天晚上就是成亲的日子,父亲又没有脸面退回聘礼,我就亲自提着聘礼退给了袁家。临出门时,父亲跑出来送我,说:‘傻丫头!不听我的话,以后再受薛家的欺负,就是死也不要回家来!’”薛崑生被十娘的情义深深打动,流下了眼泪。家人都很高兴,急忙跑去告诉薛崑生的父母。薛母一听,也不等十娘来拜见她,就奔到儿子的屋里,拉着十娘的手痛哭流涕。


从此以后,薛崑生也老成持重起来,不再搞恶作剧了,于是二人的感情更加深厚。十娘说:“我一向以为你很轻薄,未必就能和你白头到老,所以也不想生下孩子留在世上。现在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我打算生孩子了。”过了不久,蛙神夫妇穿着红袍,来到薛家。第二天,十娘就临产了,生下两个男孩。从此,薛家和蛙神常来常往,没有阻碍。居民有时触犯了神怒,就先来求薛崑生说情;薛崑生就让妇女穿着漂亮的衣服到里屋,朝拜十娘,十娘一笑,灾祸也就免除了。薛家的后代繁衍昌盛,人们称他家为“薛蛙子家”。不过住在附近的人不敢叫,只有住得远的人才敢这么称呼。


★417、又


[白话]青蛙神往往托巫师的口说话。巫师能观察青蛙神的喜怒,告诉信神的人说“神高兴了”,福气就会降临;告诉信神的人说“神生气了”,这户人家的妻儿就会发愁叹息,饭也吃不下。这是一种流俗呢?还是青蛙神真有灵验,并不全是虚妄呢?


有一个姓周的富商,生性吝啬。当时恰巧居民聚集钱财修关圣祠,不论贫富都出了力,唯独周某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修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完工,为首的人也没有办法弄来钱。恰好有一天众人祭青蛙神,巫师忽然说:“周仓将军命令小神负责募捐,把账本拿来。”众人取来了账本。巫师说:“已经捐过钱的人,不再勉强;还没有捐的人,量力而行,自行认捐。”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着,各自捐了钱。巫师看着众人,说:“周某在不在这里?”周某当时正躲在人群的后面,唯恐神知道他在,一听到叫他的名字,惊慌失色,犹犹豫豫地走到前面。巫师指着账本说:“你捐一百两吧。”周某越发窘困。巫师生气地说:“淫债你还交了两百,何况这是好事情!”原来,周某曾经和一个女人私通,被女人的丈夫抓住了,周某交了二百两银子了事,所以巫师揭了他的隐私。周某一听,又羞又怕,迫不得已,就在账本上认捐二百两。他回到家,告诉了妻子。妻子说:“这是巫师在诈你。”巫师多次要钱,周某始终不肯交。一天,周某刚要睡午觉,忽然听到门外像有牛在喘气。他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一只巨蛙,房门刚刚容得下它的身子,步履缓慢,硬是挤进了屋子。巨蛙进屋以后,转身卧着,把下巴搁在门坎上,周家全家都很惊慌。周某说:“这一定是讨认捐的钱来了。”便烧香祷告,愿先交三十两,剩下的分几次送上,那巨蛙一动不动;请求交五十两,巨蛙身体忽然一缩,小了一尺多;又加了二十两,巨蛙更缩成斗一般大;请求全部交纳,巨蛙缩成拳头大小,慢慢地走出去,钻入墙缝就不见了。周某急忙拿出五十两银子送到了监造所。人们都感到奇怪,周某也不说明原因。


过了几天,巫师又说:“周某还欠五十两银子,为什么不去催讨?”周某一听,很害怕,又送去十两银子,想分几次交完剩下的。一天,周某夫妇正在吃饭,那只巨蛙又来了,还和上次一样,眼中露出怒火。一会儿,巨蛙上了床,床被压得摇摇欲坠,然后它就把嘴巴放在枕头上睡起觉来,肚子鼓起来好像一条卧着的牛,把床的四角都给占满了。周某害了怕,急忙拿出钱补齐一百两的数字交给它。再一看,巨蛙还是一动不动。半天的时间里,小青蛙渐渐聚集而来,第二天,来得更多,纷纷钻进粮仓,登上床铺,无处不去。大青蛙有碗口那么大,爬上灶台捉苍蝇吃,有的腐烂在锅里,以至于臭得没法吃饭。到了第三天,院子里到处都是青蛙,更是一点儿空隙都没有了。周某全家都惶恐惊骇,想不出一点办法。万不得已,只好向巫师请教。巫师说:“这一定是因为你交的钱不如他的意。”周某于是向青蛙神祷告,加了二十两银子,巨蛙的头才抬了起来;又加了些钱,巨蛙抬起了一只脚;直到加足了一百两,巨蛙才抬起两只脚,下床出门,笨拙地走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卧在门里。周某又怕起来,问巫师怎么回事。巫师猜测蛙神的意思是让周某马上就拿出钱来。周某无奈,把钱如数交给了巫师,巨蛙这才起步。走了几步,巨蛙的身子猛地一缩,夹杂在众多的小青蛙中,辨认不出来,青蛙们也就乱哄哄地渐渐散去。


关圣祠建成后,要进行开光祭拜活动,又需要钱。巫师忽然指着带头的人说:“某某还应该再交多少多少钱。”一共举了十五个人,只漏了两个人。众人祷告说:“我们和某人一样,已经一同捐过钱了。”巫师说:“我不是根据你们的贫富来决定交不交钱,而是根据你们侵吞修祠钱财的多少来决定的。这种钱财,是不可以塞到自己腰包的,恐怕会遭到飞来横祸。念在你们领头操办此事,也挺勤劳,所以替你们消除了灾祸。除掉某某廉洁正直,没有干出见不得人的事以外,即使是我家巫师,我也不会偏袒他一点儿,就让他先拿钱,给大家带个好头吧。”巫师说完,就跑回家,翻箱倒柜。妻子问他话,他也不回答,把家里的所有积蓄全都取了出来。他告诉众人说:“巫师私自克扣了八两银子,今天让他全都交出来。”巫师和众人一起称银子,发现只有六两多,便让人记下他欠的数目。众人都惊呆了,不敢再狡辩,全都如数交了钱。这事办完以后,巫师却茫然不知,有人告诉了他,他大为羞愧,就把衣服当了补足了欠款。只有两个人亏欠该交的钱,事情结束以后,其中一个人病了一个多月,另一个脚上长了疮,所花的医药费,比他们该交的欠款还要多,人们都认为这是对他们私下克扣钱财的报应。


异史氏说:老青蛙主持募捐事宜,就没有人敢不做善事,比起官府用酷刑来催讨税债不是强很多吗?而且他又能揭发利用工作之便盗取钱财的人,同时又消除他们的灾祸,这不仅表现出他威猛的一面,也展示了他慈悲为怀的心肠。


★418、任秀


[白话]任建之是鱼台人,以贩卖毛毡皮裘为业。一次,他带着所有资金到陕西,途中遇到一个人,自称:“申竹亭,是宿迁人。”二人谈得很投机,结拜为把兄弟,行走住宿都在一起。到了陕西,任建之病得起不来床,申竹亭很好地照顾他。过了十几天,任建之病危,他对申竹亭说:“我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固定资产,一家八口人的衣食都靠我一个人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做生意挣钱。今天我不幸要死在异地他乡。你是我的好兄弟,离家两千里外,还有谁是我的亲人呢!我身上带有二百多两银子,一半你拿去,替我准备好棺材,剩下的你拿去做盘缠;另一半寄给我的妻子女儿,让他们能够雇车子把我的棺材运回家去。如果肯将我的残骸带回故乡,花多少路费就不必计较了。”说完,任建之就趴在枕头上写了封遗书,交给申竹亭,到了晚上,任建之就死了。申竹亭用五六两银子替任建之买了口薄棺材,将他入殓,店主人催促他赶紧把棺材移走,申竹亭借口去寻找寺庙安放,竟然逃走不回来了。


任家一年多之后才得到确切的消息。任建之的儿子叫任秀,时年十七岁,正念着书,听到父亲的死讯,因此辍学,要去陕西找回父亲的灵柩。母亲因他年纪太小,不舍得叫他去,他哭得死去活来,母亲这才同意。变卖了东西给他准备路费,派老仆人和他一块儿去,半年才回来。出殡后,家里一贫如洗。幸亏任秀聪明,满了服,考中了本县的秀才。可惜这孩子性情放荡,又爱赌博,母亲虽然严加管教,只是不改。一次,学使前来主持岁试,他只考了四等,母亲气得哭,饭也吃不下。他又惭愧又害怕,发誓好好念书。闭门读了一年多,终于考了优等,并开始享受国家供给的衣物食品。母亲劝他收几个学生教书,可是人们了解他过去的行为,不相信他,都讥讽他,书也没教成。


任秀有个表叔,姓张,在京师经商,劝使赴都,愿意带他进京,并且不要他的路费。任秀很高兴,就跟表叔坐船上了路。到了临清地界,船停泊在城西关。正值好多运盐的船也停在那里,帆呀樯呀像树林。睡下以后,水声人声闹得他睡不着。更深夜静,忽然听见邻船上有掷骰子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牵动人心,任秀的手不禁痒痒起来。听听同船人都睡熟了,他摸摸包中的一千文钱,很想过船玩一玩。便轻轻起来解开包袱,拿起钱,但想起母亲的教导又犹豫了,便把钱包好睡下。躺下后心里终究不安定,还是睡不着,又起来,又解包袱,这样折腾了多次。终于忍不住了,带着钱上了邻船。见两个人正对赌,赌注很大。他把钱放在桌上,要求入局。那两人表示欢迎,就一起掷起骰子来,一会儿,任秀大胜。两人中的一个钱输光了,便把大块银子给船主人做抵押,换来零钱,又赌。后来又下了十几贯钱的注,想孤注一掷。正赌得起劲,又来了一个人,看了半天,也拿出百两银子压给主人,入了赌局。任秀的表叔半夜醒来,发觉任秀不在船上,听见骰子声,知道他准去赌博了,就到了邻船上,打算阻止他。一看任秀腿边上的钱堆积如山,就不说什么,背了好几千钱回船。把同船的几位客人都喊起来和他一块儿去运钱,运了好几趟,还剩下十几千钱没运完。一会儿,邻船的三个客人全败了,那船上再也没有钱了。三个客人要赌银子,可是任秀已经没了赌兴,借口只赌钱不赌银子。表叔又一个劲地催他别赌了,回船睡觉。三个客人输急了眼,船主人又贪恋赌客给小费,希望继续赌下去,就主动地到别的船上借来了很多钱。三个客人有了钱,赌得更欢了,不一会儿,又都成了任秀的。这时天已亮了,临清码头放早班开船了,任秀和表叔以及同船客人一起把赢的钱运到自己船上,三个客人也散去了。船主一看那三个客人抵押的二百多两银子,全都变成了纸箔灰。他大惊失色,找到了任秀的船,告诉他这个情况,想让任秀赔偿。等到问起任秀的姓名、籍贯,船主才知道他就是任建之的儿子,便缩起脖子,羞得流着汗走掉了。任秀问划船的人,才知道船主就是申竹亭。


任秀到陕西的时候,也常常听到申竹亭的姓名,事情至此,鬼已经报复了他,所以不再追究其以前的过错。任秀于是用这笔钱和张某合伙到北边做生意,到了年底赚了几倍的利。于是,任秀捐钱买了一个监生的身份。此后,他更加会做生意,在十年的时间里,他的财富雄霸一方。


★419、晚霞


[白话]五月五日端午节,在吴越一带有斗龙舟的游戏。将木头从中剖开挖空,做成龙的形状,画上鳞甲,涂上金黄青绿的颜色。上面是雕花的屋脊,红色的栏杆,帆和旗都用锦绣做成。船尾做成龙尾的样子,有一丈多高,用布绳牵着木板垂下来。有小孩坐在木板上,翻滚摔跤,做出各种巧妙的游戏。但是木板下面就是江水,很是危险,弄不好就会掉下来。所以在选购这种小孩时,先用金钱堵住他父母的口,预先教练小孩,如果小孩落水而死,不得反悔。苏州则是在龙舟上载上美丽的歌妓,两者有所不同。


镇江有个叫蒋阿端的小孩,才七岁就灵便敏捷,奇异机巧,没人能超过他,名声身价日益上涨,到了十六岁时还用他。一天,船到金山下,落水而死。蒋老太太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只有痛哭而已。阿端自己还不知道已经死了,有两个人引导他前行,他一看,水中倒别有一番天地,回头再看,只见四面环绕水流波浪,像墙壁一样屹立着。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座宫殿,有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坐着。那两人说:“这就是龙窝君。”便让阿端向他行礼。龙窝君和颜悦色地说:“依阿端的技艺可以进入柳条部。”于是将阿端带到一个地方,是一座四面围拢的大殿。阿端走上东廊,便有一些少年走出来与他见礼,这些少年大约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很快就有一个老妇人走来,众人都称她“解姥”。解姥坐下来,让阿端表演技艺。等他演完了,便教他“钱塘飞霆”的舞蹈、“洞庭和风”的乐曲。只听得锣鼓阵阵,各院都传来响声。过了一会儿,各院的声音都平息了。解姥唯恐阿端不能马上练就纯熟,独自絮絮叨叨地调拨他一个人,而阿端一过场,就已经很明白了,解姥高兴地说:“我得到这个孩子,真是不比晚霞差了。”


第二天,龙窝君考察各部,各部都汇集在一起。首先考察的是夜叉部,夜叉们面部像鬼,穿着鱼皮服装。他们敲响周长四尺多的大锣,又擂响四个人才抱得过来的大鼓,声音就像打雷一样,喧闹得让人听不下去。等他们跳起舞来,只见波涛汹涌,在空中横流,不时落下一点儿星光,一着地就熄灭了。龙窝君急忙让他们停下来,命令乳莺部上前表演。乳莺部都是些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子,她们演奏的笙乐精美细致,一时间,习习清风吹来,波涛都安静了下来,水渐渐凝结起来,宛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考察完毕,都退到西面的台阶下站立。接下来考察燕子部,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女子。其中有个女郎,年纪在十四五岁上下,挥动衣袖,倾侧着脑袋,跳起了“天女散花舞”。只见她轻盈地飞舞起来,从她的衣襟、袖子、袜子、鞋子里,都落下五色的花朵,随风飘荡下来,落满了庭院。跳完以后,随着燕子部也到西面台阶下站立。阿端在旁边偷眼观瞧,心里很是喜欢她。向同部的人一问,原来她就是晚霞。过了不久,龙窝君点到柳条部。龙窝君特别考察了阿端。阿端在前面跳舞,只见他喜怒随着乐腔变化,舞姿合着节拍表演。龙窝君夸奖他聪慧有悟性,赐给他一件五色花纹的连衣裤,鱼须形状的金的束发带箍,上面嵌着夜明珠。阿端拜谢龙窝君的恩赐,也走到西面的台阶下,站在自己的队伍中。阿端在人群中远远地注视晚霞,晚霞也远远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阿端慢慢离开本部向北走,晚霞也渐渐出了本部向南走,两个人相隔几步,但法令严明不敢乱了部伍,他们互相注视,只能心神向往罢了。过一会儿又考察蛱蝶部,童男童女双双起舞,他们的身材高矮、年纪大小、衣服的颜色,都是一样的。等各部都考察以后,各部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柳条部排在燕子部后,阿端急忙走到部前面,而晚霞已经慢慢走在了后面。她回头看望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急忙把它放在袖子里。


阿端回去以后,因为思念而得了病,寝食不安。解姥就给他送来美味的食物,每天探望三四次,殷切地抚爱照料他,但病没有一点儿好转。解姥很是忧虑,但又没有办法,说:“吴江王的寿日近在眼前,这可怎么办啊!”傍晚时分,一个小孩前来,坐在床上跟阿端说话,自称:“我是蛱蝶部的。”然后又慢慢地问道:“你的病是为了晚霞吧?”阿端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那小孩笑着说:“晚霞也跟你一样。”阿端凄然地坐起身来,问小孩有什么办法。小孩问道:“还能走路吗?”阿端答道:“勉强还能自己走一走。”小孩扶着他出来,向南穿过一道门,转弯又向西,又打开两扇门。只见几十亩的莲花,都长在平地上,叶片像席子一样宽阔,花朵像伞盖一样大,落下来的花瓣堆在花梗下有一尺多厚。小孩领他进到莲花丛中,说:“就坐在这儿吧。”然后就离去了。等了一会儿,只见一个美女拨开莲花走了进来,原来就是晚霞。两人相见,分外惊喜,各自述说相思,大致说了自己的情况。然后他们用石头压住荷叶让它们侧过来,尚可以作为屏障,又将莲花瓣均匀地铺在地上,两人欣然亲热地睡在一起。然后两人订好今后的约会时间为每天太阳西下以后,便分手了。阿端回去后,病也很快痊愈了。从此,两人每天在莲花地见一次面。


过了几天,他们随龙窝君一起去给吴江王祝寿。祝寿后,各部都回去了,唯独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宫中教舞,过了几个月还没有消息,阿端怅惘若失。倒是解姥每天来往吴江府之间,阿端假称晚霞是表妹,请解姥带他一块儿去,希望能见晚霞一面。阿端留在吴江王门下几天,但是宫中禁规很森严,晚霞苦于不能出来,阿端只有怏怏地回去了。又过一个多月,阿端呆呆地思念,几乎要死去了。一天,解姥走进屋来,伤感地说道:“可惜啊!晚霞投江自杀了!”阿端大为惊骇,流下眼泪,控制不住自己。他于是毁坏帽子,撕裂衣服,在身上藏了金珠出来,想要跟阿霞一起去死。只见江水像墙壁一样,用头使劲撞也进不去。阿端想再回去,又害怕被问起帽子衣服的事,罪名将会加重。他计策用尽,汗一直流下去湿透脚跟。忽然,他看见墙壁下有一棵大树,于是像猴子一样攀援而上,渐渐地爬到树梢,他猛力跳下去,幸好没有沾湿,竟然已经浮在水面上了。不经意之间,好像看见是到了人世,于是飘然游过去。过了一会儿,到了岸边,在江边稍微坐了坐,突然想起了老母,便乘舟离去了。他到了家乡,四顾周围的房舍,好像隔世一样。他艰难地走到家,忽然听到窗户里有个女子说:“你儿子回来了。”声音听起来像是晚霞。一会儿,与阿端母亲一块儿出来的,果然就是晚霞。这时,二人的喜悦胜过悲伤,而他母亲则既悲伤又怀疑,既惊讶又高兴,极尽各种情态。


原来,晚霞在吴江王府里,觉得腹中胎儿蠕动,龙宫中法规森严,她唯恐早晚就要分娩,会招来横祸,身受刑罚,又不能够见阿端一面,所以只想一死,便跳到了江中。身子漂起来,在波涛中沉浮。正好有艘客船经过,将她救起来,问她住在什么地方。晚霞原来是苏州的名妓,溺水而死,找不到尸体。她想妓院不能再回去了,便说:“镇江蒋家,是我婆家。”客船上的人于是代她租了只小船,将她送到蒋家。蒋妈妈怀疑是个错误,晚霞自己说不错,便把实情详细告诉了蒋妈妈。蒋妈妈因为见她风姿美妙,很是喜欢她,只是担心她年纪太小,肯定不会终身守寡。但晚霞孝顺恭敬,看家里面贫穷,硬摘下身上的珍贵首饰卖了几万钱。蒋妈妈发现她确无二心,很是高兴。但是儿子不在家,唯恐晚霞一旦临产,不能被亲戚乡里相信,便跟晚霞商量。晚霞说:“妈妈只要能有真正的孙子,又何必要人知道。”蒋妈妈也就安心了。正好阿端回来了,晚霞喜不自禁。蒋妈妈也怀疑儿子没死,暗中挖开了儿子的坟墓,尸骨却还都在,便拿这事追问阿端,阿端这才醒悟过来。但是唯恐晚霞厌恶他不是人,嘱咐妈妈不要再说了。妈妈答应了。便告诉乡里乡亲,说是当时找到的并不是儿子的尸体,但她始终担心晚霞不能生孩子。不久,晚霞竟生下一个男孩,看起来跟一般孩子没什么不同,妈妈才高兴起来。时间长了,晚霞渐渐觉出阿端不是人,便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凡是鬼穿上龙宫的衣服,经过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就会凝固起来,和活人就没什么两样了。如果能得到宫中的龙角胶,就可以接上骨节,生出肌肤,可惜没能早点儿买到。”


阿端出卖他的珠子,有个外国商人拿出百万购买,蒋家从此变得极为富有。正巧蒋妈妈过生日,夫妻俩一起载歌载舞,向母亲敬酒祝寿,这事传到淮王府里。淮王想强行抢夺晚霞。阿端很害怕,去见淮王,自我陈述道:“我们夫妇都是鬼。”一查验,果然没有影子,淮王便相信了,不再抢夺。只是派宫人到别院由晚霞传授技艺。晚霞用龟尿毁了容,然后再去见淮王。教了三个月,终究没有全部传授完技艺就离去了。


★420、白秋练


[白话]直隶有个姓慕的书生,小名叫蟾宫,是商人慕小寰的儿子。他很聪明,喜欢读书。十六岁时,他父亲认为读书科考太过迂腐,便让他弃文从商,学做生意,他便跟着父亲来到楚地。每当在船上没事时,他就吟诗读书。到达武昌后,父亲将他留在旅店中看管货物。慕生趁着父亲外出,便拿出书本吟诗,音节铿锵。有时他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像是有人在偷听,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一天晚上,父亲出去赴宴,好久也不回来,他吟诗越发勤苦。他看见有个人在窗外徘徊,在月光的映照下,看得很清楚。他感到奇怪,急忙出来察看,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倾城的美丽女子。她一看见慕生,就急忙躲开了。又过了两三天,他们装好货北上回家,晚上停泊在湖滨。父亲有事外出,一个老妇人进来说道:“你要害死我女儿了!”慕生惊奇地问她怎么回事,那老妇人回答道:“我姓白,有个亲生女儿,名叫秋练,很通文墨。她说在郡城时,听过你吟诵诗书,到现在还记在心里,不能忘怀,以至于废寝忘食。我想让她与你结为夫妻,希望你不要拒绝。”慕生心里倒真是喜欢那女孩,只是担心父亲会责怪,所以便对老妇人实情相告。老妇人不相信,一定要他应下这门婚事,慕生不肯。老妇人发怒说:“人世间的婚姻,有的上门求亲都求不到。现在我自己做媒,反而不被接受,还有比这更丢脸的吗!你别想乘船回到北方去!”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慕生便好言好语将这事告诉了他,暗自希望他能够答应。但是他父亲认为离家远行,又看不起这个女孩主动对男人的示好,便一笑置之。


本来停船的地方,水深没过了船桨,晚上忽然涌出沙堆,将船陷住,移动不得。湖里每年客船都肯定有船留住在小洲上,到第二年桃花水上涨时,其他的货船还没到,船里的货物就比原来的价钱能贵出一百倍,因此慕生的父亲并不太忧愁。只是想明年到南方来,还需要筹集资金,于是他将儿子留下,自己回去了。慕生暗中高兴,只是后悔没有问老妇人住在哪里。天黑以后,那老妇人和一个丫环,扶着那女孩前来,铺开衣服让女孩躺在床上。对慕生说:“人已经病成这样了,你可别像没事人似的,高枕无忧!”说完,就离开了。慕生刚听到时很惊奇,等拿灯一看,只见那女孩虽在病中,但依然娇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顾盼动人。慕生略微问了几句,那女孩只是嫣然一笑。慕生非让女孩说一句话,女孩说:“‘为郎憔悴却羞郎’,这可以说是为我吟咏的诗句。”慕生大喜,便想亲近她,但又可怜她身体虚弱,就将手伸到她怀里,与她接吻亲热。那女孩不觉快乐起来,笑着说:“你为我吟上三遍王建的‘罗衣叶叶’那首诗,我的病就会好了。”慕生按照她说的开始吟诗。才吟了两遍,那女孩便揽过衣服起身说道:“我已经好了!”再吟时,女孩也用娇滴滴、颤巍巍的声音跟他一块儿吟诵。慕生不由神采飞扬,便灭了灯,两人一块儿睡下。天还没亮,那女孩就起床了,说:“我母亲就要来了。”没一会儿,老妇人果然到了。见女孩穿戴得好好的,很快乐地坐在那里,不觉很是欣慰。便要女儿跟她回去,女孩低下头不说话。老妇人便起身自己走了,说:“你喜欢和慕生玩乐,我也就不管你了。”于是慕生问起那女孩住在哪儿,那女孩说:“我和你只不过是刚刚结识的朋友,还不一定能谈婚论嫁,何必要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但是两个人互相爱慕,立下了海誓山盟。


一天夜里,女孩早早起来点灯,忽然打开书,凄然地流下眼泪,慕生急忙起来问她怎么回事。女孩说:“你爸爸快来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刚才卜了一卦,打开书一看,是李益的《江南曲》,诗的意思不太吉利。”慕生安慰她说:“第一句‘嫁得瞿塘贾’,就已经是大吉大利,有什么不吉祥的呢!”女孩于是稍微高兴了一点儿,起身告别道:“咱们暂时分手吧,等天亮了会有好多人对我们指指点点的。”慕生抓住她的胳膊,哽咽着说:“如果我父亲同意这门亲事,我到哪里去告诉你呢?”女孩说:“我常常派人打听,同意不同意我都会知道。”慕生想下船送她,女孩竭力推辞而去。没过多久,慕生的父亲果然到了。慕生渐渐地吐出真情,父亲怀疑他招来妓女,生气地责骂他。他仔细检查了船里面的货物并没有减少,骂完也就算了。一天晚上,父亲不在船上,那女孩忽然来了,两人依依不舍,但也想不出办法来。女孩说:“成败自有天定,先图眼前的快乐。我再留你两个月,然后商量怎么办。”临别时两人商定以吟诗作为约会的暗号。从此,每当父亲外出,慕生就高声吟诗,那女孩就来了。四月份快过去时,物价错过了良机,商人们没有办法,便筹钱到湖神庙求神保佑。端午节后下起了大雨,船开始通航了。


慕生回家后,因为思念过度病倒了。他父亲很忧虑,便请来巫师和医生给他治病。慕生私下告诉母亲说:“我这个病不是药和巫能治好的,只有秋练来了才会好。”他父亲开始很生气,但久而久之,慕生更加瘦弱,疲倦无力,他父亲才害怕起来,租了车子,带上儿子,又来到楚地,又将船停在原来的地方。他们走访当地居民,并没有人知道谁是白老妇人。正好有个老妇人在湖边划船,她走出来称自己便是白老太太。慕生父亲登上她的船,看见秋练,心中暗暗高兴,再询问她们的家族情况,原来是水上人家。他便如实告诉了儿子生病的原因,希望秋练到船上去,为他儿子治好病。老妇人认为,还没有正式订婚,不让秋练去。秋练露出半边脸来,认真地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转。老妇人看见女儿的表情,再加上慕生父亲的苦苦哀求,也就同意了。到了夜里,慕生的父亲出去了,秋练果然来到船上,伏在床边呜咽着说:“当年我相思成病的样子,如今转到你身上了!此中甘苦,不可不让你也尝尝。但是这么瘦削困顿,一下子怎么可能治好呢?我为你吟诵吟诵诗吧。”慕生也很高兴。秋练吟的也是王建的那首诗,慕生说:“这诗咏的是你的心事,怎么可能对两个人都有效呢?但是听到了你的声音,我的精神已经爽快多了。你试着为我吟一首‘杨柳千条尽向西’。”秋练便吟诵了一遍。慕生赞叹道:“痛快啊!你以前吟咏的诗词中,有一首《采莲子》写道‘菡萏香连十顷陂’,我心里还没有忘记,烦请你再用长声吟诵一遍。”秋练又吟了这首词。刚吟完,慕生就一跃而起,说道:“我又何尝生过病呢!”说完,两人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大病好像一下子就好了。过了一会儿,慕生问:“我父亲见你母亲时说了些什么?咱们的婚事能谈成吗?”秋练已经觉察出慕生父亲的意思,便直率地说“没谈成”。


过了一会儿,秋练走了,父亲回来了,见慕生已经起床,很是欢喜,只是安慰他。接着又说:“那女孩好是好,但她从小就在船上把舵唱歌,且不说她出身低贱,恐怕也不一定贞洁。”慕生不说话。父亲出去后,秋练又回来了,慕生对她说了父亲的意思。秋练说:“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天下的事情,你越着急它就离你越远,你越想迎合它就越拒绝你。应该让你父亲回心转意,反过来求你。”慕生问她有什么计策,秋练说:“但凡商人想的都是谋利。我有办法知道物价。刚才我看了舱里的货物,都不是能赚钱的。你替我告诉你父亲,囤积某种货物,就可以获利三倍;囤积某种货物,就可以获利十倍。等回家后,如果我的话应验了,我就成你们家的好媳妇了。你再来的时候,你十八岁,我十七岁,自然有相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忧愁的呢!”慕生将秋练说的物价告诉父亲。他父亲很不相信,只拿出剩馀资金的一半按秋练教的去做了。等回家后一看,自己买的货物,大大亏了本,幸好稍微听了点儿秋练的主意,赚了一大笔钱,两个大致抵销。从此,他便信服秋练的神明。慕生更是在父亲面前夸奖秋练,说秋练自己说,能让我们家致富。他父亲又筹集了资金南下。到了湖中,好多天也没见着白老妇人。又过了几天,才看见她的船停在柳树下,慕生的父亲便送去聘礼。白老妇人全都不肯接受,只是挑了良辰吉日将女儿送过船来。慕生的父亲又租了条船,为儿子举行了婚礼。秋练让慕生的父亲再往南去,将应该采办的货物,全都登记在册子上交给他。老妇人于是邀请慕生住到她的船上去。慕生的父亲三个月回来了,货物运到楚地,价格已经涨了好几倍。要回老家时,秋练要求带点儿湖水回去。回家后,每次吃饭时,都要加上一点儿,就像放调料一样。此后,每次慕生的父亲去南方,都要为她带几坛湖水回来。


过了三四年,秋练生了个儿子。一天,她哭着想回家去,慕生的父亲便带着儿子和儿媳一起来到了楚地。到了湖中,也不知道老妇人在什么地方。秋练敲打船舷呼喊母亲,精神和肉体上都很痛苦,她催慕生沿着湖边去询问。正好碰上一个钓鲟鳇鱼的人,钓上来一条白鳍豚。慕生走近前一看,原来是个庞然大物,样子跟人一模一样,乳房、生殖器具备。他很奇怪,回来就告诉了秋练。秋练大为惊骇,说是平生有放生的愿望,嘱咐慕生把它买回来放掉。慕生去找钓鱼者商量,钓鱼者开出高价。秋练说:“我在你家,帮你们挣下的钱不下万万,这么一点儿钱就舍不得啊!你如果不听我的,我就跳湖自杀!”慕生害怕了,不敢告诉父亲,偷了钱买了那鱼放掉了。回来后,却不见了秋练,找也没找到,一直到五更天后才回来。慕生问:“你到哪里去了?”秋练说:“上我母亲那里去了。”慕生问:“你母亲在哪里?”秋练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我不得不如实相告了,你今天买了放生的那条鱼就是我的母亲。以前在洞庭湖时,龙君命令她管理行旅。近来宫中要挑选嫔妃,一些无聊的人夸我长得漂亮,龙君听了,就命令我母亲将我交出去。我母亲将实情禀告了龙君。龙君不听我母亲的解释,将她流放到南泊,她饿得快要死了,所以才遭受了前面的灾难。现在灾难虽已解脱,但是惩罚却没有免除。你如果爱我的话,请你代向真君祈求,就可以免除对我母亲的惩罚。你如果嫌弃我不是同类,我就把儿子还给你。我自己就回去,龙宫的供奉未必不比你家的要好上一百倍。”慕生大吃一惊,担心不能够见到真君。秋练说:“明天未时,真君应该会来。你如果见到一个跛道士,就赶紧向他下拜,即使他下水,你也要跟下去。真君喜欢文士,他一定会同情你答应你的要求。”说着,她又拿出一块鱼腹绫来,说道:“如果他问你求什么事,你就拿出这东西,求他在上面写一个‘免’字。”慕生照秋练说的去等候真君,果然有一个道士跛着脚走过来,慕生上前跪倒参拜。道士急忙走开,慕生紧跟在他后面。道士将拐杖扔到水中,自己跳了上去。慕生竟然也跟着跳去,一看原来不是拐杖,而是一条船。慕生又向他下拜。道士问:“你求什么事?”慕生拿出那块鱼腹绫,求他写字。道士展开一看,说:“这是白鳍豚的鱼翅,你是怎么遇到的?”慕生不敢隐瞒,详细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道士笑着说:“这东西很是风雅,那老龙怎么能如此荒淫呢!”他便取出笔来,草写了个“免”字,字形像个符咒,然后将船划到岸边让慕生下去。只见那道士踏杖在水中行走,顷刻间就不见了。慕生回到船上,秋练高兴极了,只是嘱咐慕生不要告诉他父母这件事。


他们回到家两三年后,慕生的父亲又到南方去了,几个月都不回来。家里的湖水都用光了,等了很久也不见回来。秋练于是病了,日夜喘个不停。她嘱咐慕生说:“如果我死了,先不要埋葬,在每天的卯、午、酉三个时辰,吟诵杜甫的《梦李白》诗,这样我的尸体就不会腐烂。等湖水来了以后,就倒进盆里,关上门,将我的衣服松开,将我抱到盆里,浸泡在水中,我就能活过来了。”秋练喘息了几天后,就断气死掉了。半个月后,慕生的父亲回来了,慕生急忙按照秋练教的方法,将她浸泡在湖水中,过了一个多时辰,秋练就苏醒过来了。从此,秋练常常想回到南方去。后来,慕生的父亲死了,慕生就顺从秋练的心愿,迁家到了楚地。


★421、王者


[白话]湖南巡抚某公,派遣州佐押解六十万两饷银前往京城。途中遇到下雨,到天黑时耽误了路程,已经找不到投宿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一座古刹,于是就到那里休息。等到天亮,一看押解的银两,已经荡然无存。众人惊骇奇怪,但也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州佐回去禀告巡抚,巡抚认为他撒谎,要对他实行惩罚。等到问那些差役时,他们也没有不同的说法。巡抚责令州佐返回到丢银子的地方,搜查线索。


州佐来到庙前,见一个盲人,形貌很是奇特,声称:“能知道别人的心事。”于是州佐就请他给自己算一卦。那盲人说:“你来是为了丢失银子的事吧。”州佐回答道:“是。”接着就诉说丢失饷银的经过。盲人让他弄来一顶轿子,说:“你只要跟着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于是州佐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其他官役都跟在后面。盲人说:“向东。”他们就向东。盲人说:“向北。”他们就向北。这样走了五天,进入深山,忽然看见一座城,居民很多。他们进了城,走了不大一会儿,盲人说:“停下。”说完就下了轿子,用手向南一指:“看见有一个向西的高门,可以敲门自己问去吧。”说完,他拱拱手就走了。


州佐按照盲人的指点,果然看见一个高大的门楼,慢慢地走进去。有一个人走出来,穿戴着汉朝的衣帽,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州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那人说:“请留下住几天,我一定引你去见当事者。”说完,就领着州佐进去。让他一个人住一间屋子,给他提供饮食。州佐闲暇时散步,来到宅子的后面,看见一座带着亭台的花园,便走了进去。花园内苍老的松树遮天蔽日,地上的小草细如毛毡。他转过几处廊榭,眼前又是一座高亭,沿着台阶走进去,只见墙壁上挂着几张人皮,五官都在,一股血腥味熏人。州佐不由得毛骨悚然,急忙退出园子,回到住处。他料想留在这挂人皮的异地他乡,已经没有生存的希望了,但转念一想,不管进退都是死,也就姑且听之任之吧。第二天,那人召他前去,说:“今天可以见了。”州佐唯唯听命。那人骑着快马跑得飞快,州佐跑步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来到一座衙门外,看上去像是总督衙门,身穿皂衣的衙役站列两边,显得庄严肃穆。那人下了马,领着州佐进去,又穿过一道门,只见一位王者,头戴珠冠,身穿绣袍,面南背北而坐。州佐急忙上前,跪倒叩头。王者问道:“你就是湖南的那个押银官吧?”州佐回答说是。王者说:“银子都在这里。这么一点点银子,你家巡抚既然慷慨相赠,收下也不是不可以的。”州佐哭诉道:“我的期限已满,回去肯定会被杀死,我向他禀告时拿什么证明呢?”王者说:“这倒不难。”于是交给一个大信函,说:“你拿这个回复他,可保你安然无恙。”然后又派了一个力士送他出去。州佐恐惧得屏住呼吸,不敢声辩,接过信函就回去了。山川道路,全部不是来的时候经过的。把他送出山后,送他的力士就回去了。


几天以后,州佐回到长沙,恭敬地向巡抚禀告。巡抚更加认为他是说谎,愤怒得不容他争辩,就命令左右用绳子套住了他。州佐解开包袱,取出那份信函,交给巡抚,巡抚拆开来,没等看完,就已经面如灰土,命人替他松绑,只是说道:“银子也只是小事,你先出去吧。”于是巡抚急忙命令下属官员,让他们设法补齐丢失的银两。几天以后,巡抚生了病,不久就死了。原来,巡抚和他的爱妾一起睡觉,醒来后却发现爱妾的头发全没了。全衙门都感到吃惊奇怪,猜不出其中的缘由,那封信函里装的就是爱妾的头发,另外还写道:“你从做县令太守起家,现在已经做上了大官,你贪婪无比,收受的贿赂已经数不胜数。前次的六十万两银子,已经验收完毕,存在库里。你应该打开自己贪赃的钱袋,拿钱出来补充旧额。解银官没有罪,你不许加以谴责。上次割取你爱妾的头发,只是略微向你表示点儿警告。如果你还不遵从教令,早晚会来取你的首级。爱妾的头发附在信里送还,以作为明证。”巡抚死后,家人才将这封信传了出来。后来,巡抚的下属派人去寻找那个地方,只见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路可走。


异史氏说:当年红线盗走田承嗣枕边的金盒,是为了警告田承嗣不许再贪婪,确实也很痛快很诡异。但桃花源中的仙人,不从事劫掠,即使是剑客聚集的地方,又怎么会有城廓衙门呢?呜呼!这是个什么神呢?如果真能找到这个地方,恐怕前去告状的人就会没完没了了。


★422、某甲


[白话]某甲和他仆人的妻子通奸,杀死了仆人,纳他的妻子为妾,生下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了十九年,大批贼寇攻破城池,把整座城劫掠一空。一个年轻的贼拿着刀闯入某甲家。某甲一看,觉得特别像那死去的仆人,他不由叹息道:“我今天该死了!”便拿出所有的钱求他饶自己一条命,但那贼始终不理他,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找到人就杀,一共将某甲全家二十七人全部杀死才离开。某甲的头还没有断,等贼寇走了以后稍稍苏醒过来,还能够开口说话,三天以后才死去。呜呼!报应果然是没有差错,真是可怕啊!


★423、衢州三怪


[白话]张握仲曾经在衢州当过兵,他说:“衢州更深夜静的时候,没有人敢独自行走。钟楼上有个鬼,头上长着一个角,相貌狰狞凶恶,听到人走路的声音就会下来。人吓得逃跑,鬼也就走掉了。但是,只要见过他的人就会生病,而且大多数人都死了。另外,城里有一个池塘,夜里会出现一匹白布,像白绢铺在地上一样。路过的人如果拾起白布,就会被它卷入水中。还有所谓的鸭鬼,更深夜静的时候,池塘边静悄悄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如果听到鸭子的叫声,人就会生病。”


★424、拆楼人


[白话]何冏卿是山东平阴县人。起初在秦中做县令时,有一个卖油郎犯了不大的罪,但他说话很楞,何冏卿一怒之下,就把他打死了。后来,何冏卿到吏部文选清吏司做官,家中资产很是丰饶。家中新建一座楼,上梁的那天,亲戚朋友都来喝酒,向他祝贺。忽然,他看见卖油郎走了进来,心中暗暗感到疑惑。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告说他的妾生了一个儿子。何冏卿闷闷不乐地说:“新楼还没有建成,拆楼的人已经来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开玩笑,却不知道他真的看见了。后来,他的儿子长大了,最顽劣,把家产都荡光了。他到别人家去做佣人,每次得到几文钱,就会买香油吃。


异史氏说:常常可以见到富贵人家的宅院连绵不断,但等他们死后,再经过时发现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定是有拆楼的人降生到他们家了。身为人上人,怎么可以不提早自我警惕啊!


★425、大蝎


[白话]明朝一位叫彭宏的将军,为了征剿贼寇来到蜀地。他来到深山中,见到一座大禅院,据说已经有上百年没有和尚了。他向当地人打听,人们告诉他:“寺里有妖怪,进去的人就会死掉。”彭宏恐怕里面埋伏着贼寇,就命令士兵砍断茅草进去。走到前殿时,一只黑雕夺门而出;到中殿,没有什么异常现象;他们又往里走,就看见一座佛阁,四处巡视也没有发现什么,但是进去的人都头痛不已。彭宏亲自进去,也是这样。过了一小会儿,一只有琵琶那么大的蝎子,从楼板上慢慢地爬下来,所有的士兵都被吓跑了。彭宏于是放火将这座禅院烧了。


★426、陈云栖


[白话]真毓生是湖北宜昌人,举人的儿子。他擅长写文章,长得英俊潇洒,二十岁时就已经很出名了。小的时候,曾经有相面的人说:“日后将以女道士为妻。”父母都认这为开玩笑,但是为他谈婚论嫁,总是高不成低不就。


真毓生的母亲臧夫人,祖籍在黄冈。真毓生有事到外祖母家,听当时的人告诉他说:“黄州有所谓的‘四云’,年少的最漂亮。”原来黄冈有一座吕祖庵,庵里的女道士都长得很美,所以有这个说法。吕祖庵离臧家村只有十几里地,真毓生便偷着去了。他一敲庵门,果然就有三四个女道士,谦恭喜悦地迎上前来,仪表风度都很高雅纯洁。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更是世上无双的绝色美女,真毓生心里喜爱,就盯着她看。那女子却用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别处。女道士们找茶杯给真毓生煮茶,他趁这机会问那美女的姓名,她答道:“我姓陈,名云栖。”真毓生就用宋代尼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的恋爱故事对她开玩笑地说:“太奇妙了!小生恰好姓潘。”陈云栖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起身走了。工夫不大,女道士端上煮好的茶和果品。分别作了自我介绍:一个叫白云深,三十多岁的年纪;一个叫盛云眠,二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叫梁云栋,约有二十四五岁,却自称为师弟,而陈云栖却没有来。真毓生很是怅然,便问她为什么没来。白云深说:“这丫头怕见生人。”真毓生便起身告别,白云深竭力挽留他,他没有停留就出了门。白云深说:“你如果想见云栖的话,可以明天再来。”真毓生回到外祖母家,对云栖的思恋更加深切。


第二天,他又来到吕祖庵。其他女道士都在,唯独少了云栖,真毓生也不好意思马上就问。女道士们准备好酒菜留真毓生吃饭,他竭力推辞,但就是推不掉。白云深替真毓生撕饼递筷子,十分殷勤地劝他吃。吃完饭,真毓生问:“云栖在哪里?”白云深答道:“她自然会来。”过了很久,天色已晚,真毓生想回去。白云深捉住他的手腕挽留她,说:“你暂且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捉那丫头来见你。”真毓生就不走了。工夫不大,点上灯摆好酒,盛云眠也走了。酒过数巡,真毓生推辞说已经喝醉了。白云深说:“再饮三杯,云栖就会出来了。”真毓生果然饮了三杯。梁云栋也如法炮制,真毓生又干了三杯,把酒杯扣在桌上就要告辞。白云深对梁云栋说:“我们的面子薄,不能劝酒。你去把云栖拉来,就说潘郎等妙常已经很久了。”梁云栋去了,不大一会儿回来,说道:“云栖不来。”真毓生想要离去,但是夜色已深,他便假装喝醉躺倒了。白、梁二人替他脱去衣服,轮番和他做爱。真毓生整夜受不了她们的骚扰,天亮以后,真毓生不睡觉就走了。一连几天都不好再去,但心里还是对云栖念念不忘,不时地到吕祖庵附近探听消息。


一天,天色已晚,白云深出门,和一个年轻人走了。真毓生很高兴,他不很怕梁云栋,急忙上前敲门。盛云眠出来开门。一问,原来梁云栋也出去了。真毓生便问起云栖,盛云眠领他前去,又进了一个院子,喊道:“云栖!有客来了。”只见房门“呯”的一声关上了。盛云眠笑着说:“关门了。”真毓生站在窗外,似乎有话要说,盛云眠一见就先出去了。云栖隔着窗户说:“她们是拿我做诱饵,来钓您这条鱼。您要是常来,命就差不多完了。我不能终身恪守清规,但也不敢随便胡来,应当顾廉耻,希望能嫁给一个像潘必正那样的人。”真毓生于是和她相约白头到老。云栖说:“我的师傅抚养我,也是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爱我,就拿二十两银子替我赎身。我在这里等你三年。如果你想私下幽会,这不是我能做的。”真毓生答应了。刚想再有所表白,盛云眠又来了,他只好跟着出了院子,告别回家去了。真毓生内心惆怅,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再去一趟,好再次一见云栖的芳容,不料,家人来报告说他父亲病了,他只好连夜赶回去了。


不久,真举人死了。臧夫人家教最严,真毓生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削减开支,一天一天地攒钱。有人来给他说媒,他就以服丧为理由拒绝,母亲不同意。他就婉转地告诉母亲说:“当初在黄冈时,外祖母想让我和陈家订婚,我也很愿意。现在家里遇到这么大的变故,音讯也断了,好久没有去黄冈打听。希望母亲让我去一趟,如果不合适,就全听母亲的吩咐。”臧夫人答应了,真毓生便带着积攒的钱出发了。到了黄冈,他来到吕祖庵,只见庭院楼宇荒凉,和以前大不一样。他慢慢地往里走,只有一个老尼姑在做饭,便上前询问情况。老尼姑说:“前年老道士死了,‘四云’就散掉了。”真毓生又问:“到哪里去了?”老尼姑说:“云深、云栋跟着恶少走了,以前听说云栖住在郡北,云眠的消息就不知道了。”真毓生听完,悲叹不已,便命令车马立即前往郡北,遇到寺观就打听,但没有查到一点儿踪迹。真毓生惆怅怨恨地回了家,向母亲撒谎说:“舅舅说,陈家父亲去岳州了,等他回来以后,就会派媒人前来。”


过了半年,臧夫人回娘家探亲,向母亲提起这件事,母亲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臧夫人很生气儿子撒谎,但外祖母以为是外甥和舅舅商量的事,所以自己没有听说。幸好舅舅出远门去了,也没办法查清是真是假。臧夫人到莲峰进香还愿,住在山下的旅店,斋戒独宿。她躺下以后,旅店主人来敲门,送来一个女道士和她同住。那女道士自称叫“陈云栖”,听说臧夫人家在宜昌,就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向她诉说自己的坎坷经历,言语很是悲惨。最后说道:“我有一个表兄潘生,和夫人是同乡,麻烦您嘱咐您的孩子们替我传个口信,就说我暂时寄居在栖鹤观师叔王道成那里,从早到晚都很困苦,度日如年。叫他早一点儿去看我,恐怕过了这段时间,就没有人知道了。”臧夫人问她表兄叫什么名字,她又不知道,只是说:“既然他在学校上学,想来秀才们不会不知道。”第二天,云栖天没亮就早早告别了,临走时一再诚恳地嘱托这件事。臧夫人回家后,跟真毓生提到这件事。真毓生跪下来说道:“实话对母亲说,所谓的潘生就是孩儿。”臧夫人知道了情况,生气地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在寺观里淫乱,娶道士做老婆,还有什么脸面见亲戚宾朋!”真毓生低下头,不敢开口说话。恰好真毓生到郡里参加考试,私下乘船去找王道成。等到了一问,才知道云栖半个月前出游,没有回来。他回到家,郁郁而病。


正巧臧老太太去世,臧夫人回去奔丧,安葬后迷了路,来到了京氏家,一问,原来是自己的族妹。京氏便邀请她进到家中,只见一位少女在堂上,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姿态容貌很是柔美,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臧夫人常常想给儿子娶回一个好媳妇,让他不至于恨自己,一看这位少女,不由动了心,便问起她的情况。族妹说:“这是王家的女儿,是京家的外甥女。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暂时寄居在这里。”臧夫人问:“她的夫家是谁呀?”族妹回答说:“还没有嫁呢。”臧夫人握着少女的手和她说话,少女的表情娇美柔婉。臧夫人大喜,为了她在京家住了下来,并且私下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族妹。族妹说:“很好。但是她自视很高,不然的话,也不会拖到现在还不嫁人。容我跟她商量一下。”臧夫人便招呼少女跟她同床睡觉,两个人说说笑笑,十分愉快,少女自愿认臧夫人为干妈。臧夫人很开心,邀请她一同回荆州,少女也很高兴。第二天,臧夫人和少女同船而归。回到家里,见真毓生还病着没有起床。母亲想安慰重病的儿子,就让丫环暗暗告诉他说:“夫人为公子带来美丽的姑娘了。”


真毓生不相信,就趴在窗户上窥视,见那少女比云栖还要艳丽动人。他于是心想:当初和云栖约定以三年为期,现在已经过了,她出游不归,想必已经嫁人了,能得到眼前这位美丽的姑娘,心里倒也很安慰。于是他高兴地笑了,病很快也好了。母亲于是让两个人互相见面。真毓生一出来,臧夫人对少女说:“这下你知道我带你一起回来的用意了吧?”少女微笑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但是当初我同意和您一同回来的用意,干妈却不知道。我小时候就和夷陵潘家订了亲,音讯已经断了很久,想必他家已经另娶了儿媳妇。果真如此的话,我就做干妈的儿媳妇;如果不是,我终身做您的女儿,以后再报答您。”臧夫人说:“既然早就有婚约,我也就不勉强你。但是从前在五祖山时,有个女道士向我问起潘家,今天你又提起潘家,但我知道夷陵世族中没有姓潘的呀。”少女吃惊地说:“在莲峰下住宿的就是您吗?那个打听潘郎的人,就是我呀。”臧夫人这才恍然大悟,笑着说:“要是这样,那潘郎早就在这里了。”少女问道:“在哪里?”臧夫人让丫环领着她去见真毓生。真毓生惊讶地问道:“你就是云栖吗?”少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真毓生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云栖这才知道所谓潘郎原来是他开的玩笑。云栖知道真相后,不好意思和他再谈下去,急忙回去告诉臧夫人。臧夫人问她“为什么又姓王”,云栖回答道:“我本来就姓王。因为师傅喜欢我,认我做女儿,我就跟着她姓陈了。”臧夫人也很高兴,便选了个吉日替他们举行了婚礼。原来,云栖和云眠都依在王道成门下做道士。王道成的寺观太小,云眠就离开去了汉口。云栖娇弱不能干活,又羞于出来再做道士职业,王道成很不喜欢她。恰好京氏到黄冈,云栖见到她痛哭流涕,京氏就把她带回家,让她改穿女子的服装,打算将她许配给名门大户,所以就隐瞒了她当过道士的事。但是有人来提亲,她总是不愿意,舅舅和舅母都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厌烦她。这一天,她跟着臧夫人回来,有了依靠,觉得如释重负。结婚以后,真毓生和云栖各自述说自己的遭遇,喜极而泣。云栖孝顺谨慎,臧夫人很喜欢她,但是云栖只会弹琴下棋,不知道操持家务,臧夫人为此感到很担心。


过了一个多月,臧夫人让二人去京氏家拜访,住了几天就回来了。他们乘船行进在江上,忽然一条船过来,船上有一个女道士,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云眠。云眠原来就和云栖特别好。云栖很高兴,让云眠到自己的船上来,两人相对而坐,不由辛酸。云栖问:“你打算到哪里去?”云眠说:“很久以来我一直挂念你。我老远地到栖鹤观找你,才听说你已经投靠了姓京的舅舅家。所以打算到黄冈,去看望你。真是想不到你们这一对意中人已经相聚。现在看见你真像仙人一般,只剩下我这个漂泊不定的人,不知何时才有归宿啊!”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云栖想出一个主意,让云眠换下道装,假装成云栖的姐姐,一起回去陪伴夫人,慢慢地替她找个好丈夫。云眠同意了。


回家以后,云栖先向臧夫人禀明情况,云眠才进去。她的举止很有大家风范,谈笑之间,很是老练明理。臧夫人久已守寡,苦于寂寞,见到云眠很高兴,生怕她会离去。云眠每天早上起来替臧夫人操劳家事,不把自己当客人。臧夫人更加高兴,暗自想让真毓生再把云眠娶了,也好掩盖云栖女道士的名声,但不敢明说。一天,臧夫人忘了有件事没做,急忙去问,发现云眠早就替她做好了。臧夫人于是对云栖说:“那个画中美人不能操持家务,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新媳妇能像你大姐这样,我就不担心了。”不料云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母亲生气,现在听母亲这么一说,便笑着答道:“母亲既然喜欢她,儿媳愿意效仿女英、娥皇共同嫁给舜帝的做法,和姐姐共嫁一夫,怎么样?”臧夫人不说话,也笑了起来。云栖回到房间,告诉真毓生说:“母亲答应了。”然后另外收拾干净一间屋子。云栖对云眠说:“当年在观里我们同床共枕时,姐姐曾说过:‘如果能找到一个懂得亲爱的男人,我们两人一起嫁给他。’你还记得吗?”云眠不觉两眼含泪,说:“我所说的亲爱的人,没有别的意思,像从前每天操劳,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辛苦。这几天来,我刚做了一点儿事,就让老母体恤挂念,我内心感受到的冷暖顿时就不同了。如果不下逐客令赶我走,让我长期陪伴老母,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倒也不希望实现以前的诺言。”云栖把这番话告诉臧夫人。臧夫人便让她们姐妹焚香发誓决不反悔,然后又让真毓生和云眠行了夫妇礼。准备睡觉时,云眠告诉真毓生说:“我今年二十三岁,还是个处女。”真毓生还不相信,后来发现鲜血染红了床褥,这才感到惊奇。云眠说:“我之所以想嫁个好人家,并不是不能甘于寂寞,确实因为以处女的身体,像妓女一样厚着脸皮应酬,是我不堪忍受的。借此一夜,名义上成了你的妻子,就应该为你侍奉老母,做一个好管家。至于床笫间的乐事,你还是和别人探讨吧。”三天以后,云眠就抱着被子跟臧夫人去睡了,赶她也不走。云栖就早早地来到臧夫人的房里,占住云眠的床铺睡觉,云眠迫不得已,只好回去跟真毓生睡。从此以后,云栖、云眠三两天就更换一次,习以为常。


臧夫人原来喜欢下棋,自从丈夫死后,就没有闲暇时间下了。自从有了云眠以后,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白天没事,就和云栖下棋。晚上就挑灯品茶,听两个媳妇弹琴,到半夜时分才散去。她常常对人说:“孩子他爸在世时,也没能有这样的快乐。”云眠负责家里的出纳,经常记帐向母亲汇报。母亲怀疑地问:“你们两个常说小时候是孤儿,写字下棋是谁教给你们的?”云栖笑着把实情告诉她。母亲也笑着说:“当初我不想给儿子娶一个女道士,现在竟有了两个。”她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算命,这才相信人逃不过命运的安排。真毓生再次参加考试,还是没有考中。母亲说:“我家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有三百亩田,幸好又有云眠打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儿只要在我的面前,带着两个媳妇和我一同快乐,不希望你再去求什么富贵了。”真毓生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后来,云眠生下一男一女,云栖生下三男一女,臧夫人活到八十多岁才去世。孙子们都进了县学,其中长孙是云眠生的,已经考中了举人。


★427、司札吏


[白话]有一个游击官,妻妾成群。他最忌讳别人称他的小名,因此把“年”称作“岁”,“生”称作“硬”,“马”称作“大驴”,又把“败”称作“胜”,“安”称作“放”。虽然书信往来,不是很忌讳,但如果家人说了该忌讳的字,他就会发火。一天,主管书信的小吏报告事情时,无意中犯了忌讳,游击官大怒,用砚台打小吏,一下子将他打死了。三天以后,游击官喝醉了酒睡觉,只见那个小吏拿着拜帖进来。游击官便问道:“有什么事?”小吏说:“‘马子安’前来拜访。”游击官忽然醒悟过来,知道小吏是鬼,急忙起身,拔刀向他砍去。小吏微笑着把拜帖扔到桌子上后,就突然消失了。游击官取过拜帖一看,见上面写道:“岁家眷硬大驴子放胜。”这种凶暴荒谬的人,被鬼嘲弄,真是可笑极了!


牛首山有个和尚,自己起名叫铁汉,又叫铁屎。他写了四十首诗,读过的人无不大笑,不能自持。他自己刻了两方印章,一方刻的是“混帐行子”,另一方刻的是“老实泼皮”。秀水人王司直将他的诗刻印出来,题名为“牛山四十屁”,落款则是“混帐行子、老实泼皮放”。不用读里面的诗,光是这题名和落款已经足以让人开怀大笑了。


★428、蚰蜒


[白话]学使朱矞三家的门槛下有一条大蚰蜒,有几尺长。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就会出来,在地上盘旋,如同一条白缎。蚰蜒的形状很像蜈蚣,白天见不到,夜晚则出来,闻到腥味就会聚集起来。有人说:蜈蚣虽然没有眼睛却很贪婪。


★429、司训


[白话]有一个教官,耳朵聋得厉害,但他和一只狐狸很好,这狐狸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得见。每当去见上司时,他就带着狐狸一起去,因此人们都不知道他耳朵聋。这样过了五六年,狐狸向他告别,临行前,嘱咐他说:“你就像傀儡一样,没有人操纵,你的五官就都没用。与其因为耳聋得罪上司,不如趁早辞官而去。”但教官贪恋俸禄,没能听狐狸的话,在回答上司时常常出错。学使想赶他走,他又求主事的官员替他说情。一天,教官们主持考场考试,点名以后,学使下来和教官们闲坐。教官们各自从靴子里取出想为之说情的考生名单,呈献给学使来说人情、通关节。过了一会儿,学使笑着问他道:“这位先生为什么独独没有什么要说的呢?”他没有听清学使说的话,一脸茫然。坐在他旁边的人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将手伸靴子里,向他示意。这位教官替亲戚寄卖夫妻房事用具,就藏在靴子里,随时向人兜售。因为见学使笑着对他说话,他误认为学使是要这个东西,便鞠个躬站起来说道:“有一种八钱的最好,下官不敢呈上。”在座的教官都偷偷地笑。学使大声呵斥他出去,于是他被免了职。


异史氏说:后汉平原相史弼在别人举报有政治异见人士时,保持独立人格,没有举报,这个教官也和他一样,没有求学使通关节,也可以算是中流砥柱了。学使竟然索要下属的呈进,本来就该把那玩意儿送给他。因为这个被免职,冤枉啊!


朱子青在《耳录》一书中写道:“东莱一个姓迟的贡生,到沂水县当学官。他生性痴癫,凡是同僚聚会时,他都沉默不语。迟某坐一会儿,不知不觉五官都会动起来,又哭又笑,旁若无人,如果听到人的笑声,就会马上停止。迟某每天都省吃俭用,存了一百多两银子,自己埋在书房里,连妻子都不让知道。一天,他一个人坐着,忽然手脚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做了恶事,结了仇怨,忍饥挨冻,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钱,现在就在书房里。如果有人知道了,如何是好呢?’这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一个门斗站在旁边,他也一点儿没感觉到。第二天,迟某出门,那个门斗进了他的书房,将银子挖出来取走了。过了两三天,迟某心中不能安宁,打开钱洞一看,已经空空如也,他不由得捶胸顿足,叹气后悔得要死。”教官中的事情,真可以说是千姿百态。


★430、黑鬼


[白话]胶州的李总兵,买了两个黑鬼,黑得像漆一样。他们脚底的皮又粗又厚,用尖刀排成道,他们在上面来来往往,一点儿损伤也没有。李总兵把娼妓配给他们,生下的孩子皮肤是白的,其他的仆人拿他们开玩笑,说孩子不是他们亲生的。黑鬼也觉得可疑,便杀了孩子,一检查,发现骨头全是黑的,这才懊悔不已。李总兵每次让两个黑鬼相对跳舞,神情舞姿也十分耐看。


★431、织成


[白话]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船,遇到有空船,缆绳会忽然自己解开,飘飘然游行。只听空中音乐齐鸣,船夫蹲在角落里,闭上眼睛听着,不敢抬头张望,任凭船游荡,等游完了,船仍旧停在原处。


有个姓柳的书生,落榜回家,喝醉了酒躺在船上。忽然间笙乐大作,船夫摇晃柳生,没把他叫醒,只好自己躲到了船下。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拽柳生,柳生醉得很厉害,随手倒在了地上,还是睡着不醒,那人也就不管他了。工夫不大,鼓乐声震耳,柳生微微醒来,闻到满船都是兰麝的香气,他斜眼一看,只见满船都是漂亮的女子。柳生心里知道碰上奇事了,便假装闭上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就听传唤“织成”。马上就有一个侍女走来,站在柳生的脸颊旁,穿着翠色的袜子和紫色的鞋子,脚细小得像手指。柳生心中很喜欢,就暗暗地用牙齿咬她的袜子。不一会儿,侍女挪动脚步,被柳生拖着摔倒在船上。坐在上面的人问是怎么回事,她就说了原因。上面的那人很生气,下令马上将柳生斩了。于是武士进来,把柳生捆绑起来。柳生抬头一看,只见坐北朝南一个人,穿戴看上去像君王。他便一边走一边说:“听说那洞庭君姓柳,我也姓柳;当年洞庭君落第不中,现在我也没中;洞庭君遇到龙女成了仙,今天我喝醉了酒戏弄一个女子却要被处死,为什么幸运和不幸竟有这么大的悬殊啊!”王者听他这么一说,就把他叫回来,问道:“你是落榜的秀才吗?”柳生说是。王者便递给纸笔,命他以“风鬟雾鬓”为题作一篇赋。柳生本来是襄阳名士,但是构思比较缓慢,提笔停了很久。王者讥笑他说:“名士怎么会这样呢?”柳生放下笔,陈述道:“当年左思写《三都赋》,十年才完成,因此可见文章贵在写得好,不在写得快。”王者听了,一笑了之。柳生从早上写到中午,才脱稿。王者读完,大为高兴,说:“真是名士啊!”便赐柳生喝酒。一会儿工夫,桌上就堆满了美酒佳肴。正在谈话之间,一个小吏捧着簿册进来禀告道:“该淹死的人的名单已经准备好了。”王者问:“一共是多少人?”小吏答道:“一百二十八人。”王者又问:“派谁去执行?”小吏答道:“是毛、南二位都尉。”柳生起身告辞,王者赠给他十斤黄金,还有一把水晶界方,说:“湖中将发生的灾祸,拿着这个就可以避免。”忽然,只见车盖人马纷纷站立在水面上,王者下船登上车子,便不见了,过了许久,湖上恢复了平静。


船夫这才从船下面钻出来,划着船向北进发,因为顶风难以向前。忽然,只见水中浮出来一只大铁猫,船夫惊骇地说:“毛将军出现了!”各船的商人都趴下了。又过了不久,湖中又直着冒出一根木头,上上下下地摇动,船夫更加恐惧,说:“南将军又出来了!”工夫不大,湖上波涛大作,遮天蔽日,再看湖上的船只,倾刻之间全翻了。柳生手举水晶界方,正襟危坐在船中,万丈波涛涌到他的船边就平息,因此柳生得以保全了生命。


柳生回到家,常常向别人说起这件奇事,并且说,船上的那个侍女,虽然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但她裙下的那双小脚,也可以说是人世间所没有的。后来,柳生因为有事去武昌,有一位崔老妇人卖女儿,就是给一千两银子也不卖,她家里藏有一把水晶界方,声称如果有人能拿来与她家的界方可以配成一对的,就把女儿嫁给他。柳生很惊讶,便怀揣界方前去。老妇人高兴地迎接柳生,叫女儿出来与柳生相见,只见她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妩媚风流,美貌无与伦比。她微微地向柳生行了个礼,就转身进了帏帐。柳生一见,不禁心旌摇荡,神魂颠倒,说:“小生也藏有一把界方,不知与姥姥家藏的是否能够相配?”于是双方都取出界方,互相比较,果然长短不差一分一毫。老妇人很高兴,便问柳生住在哪里,请柳生马上回去准备车来迎接,界方留下当作信物。柳生不肯留下界方。老妇人笑着说:“官人也太小心了!我难道还会因为一把界方就抽身逃跑吗?”柳生没办法,只好留下了界方。柳生从老妇人家出来,租了一辆车急急忙忙赶回去,却发现老妇人家中已经空无一人,柳生大为惊骇。问遍了住在附近的人家,都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时日头已经偏西,柳生神情懊丧,郁郁不乐地往回走。走在半路上,碰上一辆车子迎面驶来,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说:“柳郎怎么来迟了?”柳生一看,原来是崔老妇人,便高兴地问:“您去哪儿?”老妇人笑着说:“你肯定以为我是个骗子吧。刚才分别以后,恰好有辆便车,我马上想到你也是从外地来的,操办起来一定很麻烦,所以就把女儿给你送回船上去了。”柳生邀请老妇人掉转车头一同回去,老妇人死活也不同意。柳生心中不宁,不敢确信老妇人说的是真是假,急忙跑回船上,果然看见崔家女儿和一个丫环已经在那里了。那女子一见崔生,就笑着迎上前。柳生见她穿的翠绿的袜子和紫色的鞋子,和上次船上见到洞庭君的侍女的打扮没有一点儿区别。他心中奇怪,徘徊着凝视那女子。女子笑着说:“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难道从来没有见过吗?”柳生又俯身细看,发现袜子后面他咬过的齿印还在,便吃惊地说:“你就是织成吗?”那女子掩嘴微笑。柳生冲她深施一礼,说:“你果然是仙女,请你赶快直说,也好驱除我心中的烦忧疑惑。”织成说:“实话对您说:上次您在船上遇到的就是洞庭君。他仰慕您的大才,就想把我赠送给您;但我深受王妃的喜爱,所以洞庭君先回去和她商量。我这次前来,就是遵照王妃的命令。”柳生大喜,赶忙洗手烧香,向湖中朝拜,然后才归去。


后来,柳生去武昌,织成要求一起去,顺便回娘家探亲。到了洞庭湖,织成拔下头钗扔到水里,忽然看见一条小船从湖里出来,织成一跃而上,像鸟儿飞到树上一样,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柳生坐在船头,盯着织成消失的地方看。只见远远地一只大游船划来,开到近前窗户开了,忽然好像一只五彩的鸟儿飞过,原来是织成回来了。有一个人从窗户里递出很多的金银珠宝,都是王妃赐的。从此以后,柳生和织成每年都要去朝拜一两次,成了常例。所以柳生家有许多珠宝,每拿出一件,都是那些世家大族们没有见过的。


相传唐代书生柳毅遇到龙女,洞庭君就认他做女婿,后来又把王位让给了他。洞庭君又因为柳毅相貌文静,不能镇服那些水怪,就交给他一副鬼面具,白天戴上,晚上摘下。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忘了摘下来,终于面具和脸就合而为一,柳毅照镜子时感到很羞愧难堪。所以来往的行人在船上,如果有人用手指一件东西,柳毅就会怀疑是在指自己;把手挡在额头上,柳毅就怀疑是在看自己。这时湖上就会兴风作浪,大多数船只会沉没。所以第一次上船的人,船夫就会告诉他这些禁忌。否则的话,就要宰杀牲口拜祭湖君,才能够渡过湖去。许真君偶然来到洞庭湖,被风浪阻碍,不能前进。许真君很生气,就命人将柳毅抓住,送到郡里的监狱关押。狱吏检查囚犯时,常常会多出一个人,但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一天晚上,柳毅托梦给郡守,苦苦哀求他救自己出狱。郡守以人神不属同一世界为理由,婉言拒绝。柳毅说:“真君将在某日来到贵地,只要你向他恳求,就一定能救我。”不久,许真君果然来了,郡守便代柳毅向他求情,柳毅就被释放了。从此以后,湖上的禁忌才解除了,风浪也平静了不少。


★432、竹青


[白话]鱼客是湖南人,忘了是哪个郡县的了。他家中贫穷,落榜后回家,但盘缠已经用光了。他不好意思去乞讨,饿得很厉害,就暂时在吴王庙中休息,他向神像行礼祷告以后,就出来躺在廊下。忽然,来了一个人将他领去见吴王,那人跪倒禀告说:“黑衣队还缺一个人,可以让他补缺。”吴王说:“好吧。”就命人给鱼客一件黑衣。黑衣刚穿上身,鱼客就变成了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了出去。只见同伴们已经聚在一起,他便跟着一同飞去,分别落在船的桅杆上。船上的旅客,争着把肉向上扔,乌鸦就在空中接着吃。鱼客便学着他们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吃饱了,他飞落到树梢上,倒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过了两三天,吴王可怜他没有配偶,就配他一只叫做竹青的雌鸦。他们相亲相爱,很是快乐。鱼客每次找食吃时,都很驯服,一点儿戒备心也没有。竹青常常劝告他,但他始终不听。一天,有满兵打这里经过,用弹弓打中了鱼客的胸膛,幸亏竹青将他衔走,才没有被捉住。乌鸦们很生气,就一起鼓动翅膀,扇动波浪,波浪涌起,一下子就把船都打翻了。竹青叼来食物喂鱼客,但他伤势太重,过了一天就死了。鱼客忽然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吴王庙里了。原来,住在附近的人看见鱼客死了,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一摸他的身体,还没有凉,所以时不时让人来察看他。至此,大家问明他的情况,凑了些钱送他回了家。


三年以后,鱼客又经过那个地方,就去吴王庙拜见。他摆上食物,叫乌鸦一起下来吃,并且祷告说:“竹青如果在这里,请留下来。”乌鸦们吃完,一齐都飞走了。后来,鱼客考中回来,又去吴王庙拜祭,供上猪羊祭品。祭祀完毕,他摆上许多吃的招待当年的乌鸦伙伴,又向竹青祷告。这天夜里,鱼客在湖边的村子住下,他正端坐在灯下,忽然桌前像有一只飞鸟飘落下来,鱼客一看,却是一位二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她笑着说:“别来无恙呀?”鱼客吃惊地问她是谁,她说:“您不认识竹青了吗?”鱼客很高兴,问她从哪里来,竹青说:“我现在是汉江的神女,返回故乡的机会很少。此前乌鸦使者两次转达您的情意,所以特地来和您相聚。”鱼客更加喜悦感激,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样,不胜欢喜热恋。鱼客打算带她一同回南方去,竹青则想邀请他一起向西,两人商量,没有定下来。第二天早上,鱼客一觉醒来,发现竹青已经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只见高堂上巨大的蜡烛辉煌灿烂,竟然已不在船上。鱼客一惊而起,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竹青笑着说:“这里是汉阳。我的家就是您的家,何必要到南方!”天渐渐亮了起来,丫环仆妇纷纷赶来,酒菜已经端了上来。他们就在大床上摆了矮脚桌子,夫妻俩相对饮酒。鱼客问:“我的仆人现在哪里?”竹青回答说:“在船上。”鱼客担心船夫不能够久等。竹青说:“不碍事,我会替您告诉他的。”于是他们日夜笑谈欢宴,高兴得忘了回家。


船夫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到了汉阳,惊讶极了。鱼客的仆人寻访主人,也杳无音信。船夫想到别的地方去,但船缆怎么也解不开,只好和仆人在船上守候。过了两个多月,鱼客忽然想要回家,对竹青说:“我在这里,和亲戚都断绝了来往。况且你和我名义上是夫妻,却不去一认家门,为什么呢?”竹青说:“甭说我不能前往,就是去了,您家里已经有媳妇了,打算如何安置我呢?不如把我安顿在这里,算是你的别院吧。”鱼客只恨路途遥远,不能时时前来。竹青取出黑衣服,说:“您以前穿过的旧衣服还在。如果您想念我的话,穿上这衣服就可以到,等到的时候,我再为您解开。”于是大摆酒宴,为鱼客饯行。鱼客喝醉酒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船上了。一看,是在洞庭湖原来停泊的地方。船夫和仆人都在,他们互相一见,大为惊骇,便问鱼客到哪里去了。鱼客自己也很怅然惊奇,枕头边有一个包袱,他打开一看,里面是竹青送给他的衣服鞋袜,那件黑衣服也折叠好了放在里边。又有一个绣花口袋绑在腰上,用手一摸,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钱。于是鱼客向南进发,抵达对岸,厚厚地酬谢了船夫就离开了。


鱼客回到家几个月,苦苦地思念竹青,于是悄悄地取出黑衣服穿上。顿时两肋长出了翅膀,忽地一下飞上了天空,大约两个时辰,就飞到了汉水。他在空中盘旋着往下看,在孤岛上有一簇楼房,便飞落下去。有个丫环已经看见了他,高声喊道:“官人回来了!”一会儿,竹青出来,让众人帮鱼客脱下黑衣服,鱼客觉得羽毛一下子都脱光了。竹青拉着他进了屋,说:“您来得正好,我就要临产了。”鱼客开玩笑地说:“是胎生呀,还是卵生呢?”竹青说:“我现在是神,皮肉骨头都换过了,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过了几天,竹青果然生了,孩子包裹在一层厚厚的胎衣里,像一只大蛋,打开一看,是个男孩。鱼客很高兴,给他取名为“汉产”。三天以后,汉水的神女们都来了,带来许多衣服、食物和珍宝表示祝贺。她们都是些美丽的女子,年纪没有在三十岁以上的。她们进了屋来到床边,用拇指按一下孩子的鼻子,这叫做“增寿”。等神女们走了以后,鱼客问:“刚才来的是些什么人?”竹青说:“她们都是我的同辈。最后那个身穿藕白色衣服的,就是传说中郑交甫在汉皋遇见的解佩相赠的仙女。”过了几个月,竹青用船送鱼客回去,船不用帆桨,飘飘然自己就会行走。到了岸上,已经有人牵着马在路边等候了,鱼客于是回到家中。从此以后,两边往来不绝。


又过了几年,汉产长得越发秀美,鱼客很珍爱他。妻子和氏,苦于不能生育,常常想见汉产一面。鱼客把这情况告诉竹青。竹青便准备行装,送儿子和父亲一同回家,约好以三个月为期。汉产来到鱼客家里,和氏比对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要疼爱他,过了十几个月,还是不想让他回去。一天,汉产突然得了急病死了,和氏悲痛欲绝。鱼客于是赶到汉水告诉竹青,一进门,就看见汉产光着脚躺在床上,便高兴地问竹青是怎么回事。竹青说:“你违背约定的时间太久了。我也很想念他,就把他招回来了。”鱼客于是说明了和氏不能生产因而喜爱孩子的原因。竹青说:“等我再生了孩子,就让汉产回去。”又过了一年多,竹青生下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叫“汉生”,女的取名叫“玉佩”。鱼客就带着汉产回家去了。但是一年里常常要跑三四趟,鱼客觉得很不方便,就把家搬到了汉阳。汉产十二岁的时候,进了郡学。竹青认为人间没有美丽的女子可以做她的儿媳妇,就把汉产叫回去,为他娶了个媳妇,才让他回家。媳妇的名字叫“卮娘”,也是神女的女儿。后来,和氏死了,汉生和妹妹玉佩都赶来送葬。安葬完毕,汉生就留了下来,鱼客带着玉佩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433、段氏


[白话]段瑞环是大名府的富翁,四十岁了还没有儿子。他的妻子连氏嫉妒心最强,所以他想买个小妾也不敢。他和一个丫环私通,被连氏发觉了,将这丫环鞭打了几百下,然后卖给了河间府一户姓栾的人家。段瑞环越来越老,他的侄子们一天到晚上门来借钱,一句话说得不合适,他们就会对他狠声恶气。段瑞环想既然不能满足他们所有人的要求,不如过继一个侄子当儿子,但是侄子们从中阻挠,连氏虽然凶悍,却也无计可施,这才十分后悔当初没让丈夫娶妾。她愤愤地说:“老头六十多岁了,怎么见得就不能生出个男孩!”便买了两个妾,听任丈夫和她们生活,不加过问。过了一年多,两个妾都有了身孕,全家都很高兴。于是,家的气氛渐渐舒缓。凡是侄子们再来强取豪夺,就叫骂着将他们拒之门外。不久,一个妾生了女儿,一个妾生了男孩却死了。段家夫妻都很失望。又过了一年多,段瑞环中风瘫痪,卧床不起,侄子们更加放肆,争着把家里的牛马家具拿走了。连氏责骂他们,他们就反唇相讥。她无计可施,整天“呜呜”哭泣。段瑞环的病情日益加剧,不久就死了。侄子们聚集在他的灵柩前,商议分他的遗产。连氏虽然有切肤之痛,但也不能禁止他们,只想留下一所庄园,用来赡养老幼,但侄子们也不肯答应。连氏说:“你们连一寸土地都不留,是想要我这个老太婆和呱呱啼哭的孩子饿死吗!”连天闹也没能决定下来,连氏只能忿忿地哭泣,打自己的脸。忽然,一个客人进来吊唁,直奔灵堂,前俯后仰地哭泣,尽礼尽哀。他哀悼完毕,就坐在子女守灵堂的草席上。众人问他是谁,客人说:“死者是我的父亲。”众人更加惊骇,客人便慢慢地述说起来。


原来,那个被连氏卖到栾家的丫环,五六个月以后,生下一个男孩,名叫怀,栾家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他。十八岁时,栾怀进了县学。后来,栾氏死了,他的儿子们分家产,却不把栾怀当成栾家的后代看待。栾怀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其中的缘故,说:“既然我和栾家没有关系,我有自己的宗庙,何必在这里瓜分别人家的那几百亩地!”于是骑马来到段家,而段瑞环已经死了。栾怀说的有理有据,确实令人信服。连氏正在愤怒痛恨之中,听栾怀这么一番叙述,不由大喜,径直走出去说:“我现在也有儿子了!你们借去的牛马和其他东西,都好好地给我送回来,不然的话,我就到官府告你们!”那些侄子们互相看了看,都变了脸色,慢慢地散去了。栾怀于是把妻子带回来,一起给父亲服丧。那些侄子们心中不平,一起商量要把栾怀赶走。栾怀知道以后,说道:“栾家不拿我当栾家的人,段家不拿我当段家的人,我该到哪里去呢!”说完,就气愤地要到官府对质,亲戚们替他从中调解,侄子们也就不再闹事了。但是连氏因为侄子们抢走的牛马还没有送回来,不肯罢休,栾怀劝她算了。连氏说:“我倒不是为了那些牛马,而是我的胸中充满了怨气,你父亲被他们气死了,我之所以忍气吞声,是因为没有儿子。现在,我有儿子了,有什么可怕的呢!以前发生的事你不了解情况,让我自己到官府与他们当堂对质。”栾怀坚决要阻止她,连氏不听,写好状词到县衙告状。县官将段家的侄子拘捕到庭,审问案情。连氏理直气壮,言词悲切,话如泉涌。县令被她感动了,惩罚了段家的侄子们,追回了那些被抢的财物。连氏回到家中,将那些没有参与谋夺财物的侄子们叫来,把追讨回来的财物都分给了他们。连氏活到七十多岁,临死前,她将女儿和孙媳妇叫来,嘱咐道:“你们记住,如果到三十岁还不能生下儿子,就应该典当首饰,替丈夫纳妾。没有儿子的苦处,实在是难以忍受啊!”


异史氏说:连氏虽然生性好嫉妒,但能够迅速改变,难怪老天让她有了后代,替她伸张了正气。看她慷慨激昂的样子,唉!也可以算是个女中豪杰了!


济南人蒋稼,他的妻子毛氏不能生育,却妒忌心很重。嫂嫂常常劝她替丈夫纳妾,她都不听,说:“我宁可绝了后,也不能让小狐狸精来给我气受!”蒋稼快到四十岁时,因为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很是忧愁。他想过继哥哥的儿子,哥哥嫂子都答应了,但是故意地拖着不办。他们的儿子每次到叔叔家,蒋稼夫妻都给他好吃的,问他:“愿意来我家吗?”孩子也答应他们。蒋稼的哥哥私下嘱咐儿子说:“如果他们再问的话,你就回答说不肯。如果再问你为什么不肯,你就回答说:‘等你死了以后,还愁你们的田产不归我所有吗?’”一天,蒋稼出远门做生意,哥哥的孩子又来了。毛氏又拿原来的话问他,孩子就用他父亲教的话回答。毛氏听了,大怒道:“原来你们母子在家,天天都在盘算我家的田产啊!你们打错主意了!”说完,就把孩子赶出门,马上叫来媒婆,替丈夫买妾。等丈夫回来,恰好这时有人卖丫环,但价钱很高,毛氏就算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也不够,眼看就要买不成了。蒋稼的哥哥生怕耽搁了,毛氏又会变卦,就暗中把钱交给媒婆,假装是媒婆借来钱促成这件好事。毛氏十分高兴,就把丫环买回了家。毛氏又把哥哥一家盘算他家田产的事告诉丈夫,蒋稼也很生气,和哥哥断绝了来往。过了一年多,小妾生了个儿子。蒋稼夫妻十分高兴。毛氏说:“媒婆不知道跟什么人借的钱,过了一年多也不来讨还。这个大恩大德不可忘记。现在儿子已经生了,还不赶紧把钱还给人家!”蒋稼便带着钱到媒婆家。媒婆笑着说:“你应当好好谢谢你哥哥。我老太婆一贫如洗,谁敢借给我一分钱呀。”然后就把实情告诉了蒋稼。蒋稼恍然大悟,回家告诉毛氏,夫妻俩都感动得流下眼泪。于是摆设酒宴邀请哥哥嫂子前来,夫妻俩又以膝当步,走到兄嫂面前,拿出钱还给哥哥,哥哥不肯要,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喝完酒才散去。后来,蒋稼有了三个儿子。


★434、狐女


[白话]伊衮是江西九江人。一天夜里,有个女子前来,和他一起睡觉。他心里知道她是狐女,但喜爱她的美貌,所以保守这个秘密不告诉别人,连他的父母也不知道。时间一长,他的身体日渐消瘦下去。父母追问不止,伊衮才说出了实情。父母很是担忧,让人轮流陪着他睡觉,而且施用符咒巫术,但始终禁止不了。父亲亲自和伊衮同床睡觉,狐女就不来了;一换别人,狐女就又来了。伊衮问狐女为什么这样,狐女说:“世间的那些符咒,怎么可能制得了我?但是都有伦理道德,哪有当着父亲的面行淫的呢!”父亲听说以后,更加陪儿子睡觉不离去,狐女也就不来了。后来,碰上叛贼横行肆虐,村里的人全都逃跑了,伊衮也和家人走散了。他逃进九江附近的昆仑山,四面望去,满目苍凉。这时天色已晚,伊衮心里很害怕。忽然,只见一个女子走来,到近前一看,原来是狐女。在离乱之中相见,两人都很欣慰。狐女说:“太阳已经西下,你暂且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一个好地方,临时建个屋子,好躲避虎狼侵害。”说完,她向北走了几步,蹲在荒草丛中,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狐女回来,拉着伊衮往南走,走了约有十几步,又把他拽回来。伊衮忽然看见一片高大的树林,围绕着一座高高的亭子,铜墙铁柱,屋顶好像贴着金箔。走到近前一看,只见墙与肩膀齐高,四周并没有门,倒是墙上密密麻麻排着小洞。狐女就踩着小洞过了墙,伊衮也学着她的样子过去了。进了屋子,伊衮怀疑这座金屋不是人工可以造出来的,就问是从哪里来的。狐女笑着说:“你就住在这里,明天就把它送给你。这屋子各用金铁千万斤造成,你一辈子也用不完。”说完,就要告别。伊衮苦苦地挽留她,狐女才留下了。狐女说:“我遭人厌恶抛弃,已经发誓永远断绝往来,今天却又不能坚持了。”伊衮一觉醒来,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天亮以后,伊衮翻墙而出,回头一看睡觉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亭屋,只有四根针插在指环里,上面盖着个胭脂盒;那一处大树林,原来是丛丛荆棘。


★435、张氏妇


[白话]凡是大兵所到之处,他们的危害比盗贼还要厉害。因为盗贼人们还可以怨恨,但是大兵人们却不敢怨恨。大兵和盗贼稍有一点儿区别,就是他们不敢轻易杀人。甲寅年,吴三桂、尚可喜和耿仲明等三个藩王发动叛乱,南征的大兵驻扎在兖州,城里的鸡犬庐舍被抢劫一空,妇女都被奸污。当时阴雨连绵,庄稼地积水变成湖泊,老百姓无处躲藏,就划着筏子钻进高粱丛中。大兵知道以后,就光着身子骑着马,到水里去搜寻奸淫妇女,很少有妇女能幸免。只有一个张氏妇没有躲藏,公然留在家里。她家有一间厨房,夜里她和丈夫一起挖了一个几尺深的坑,里面堆上茅草,坑口盖上一层帘子,上面又加上一床草席,好像是可以睡觉的地方。张氏妇自己在灶前做饭。有大兵来到,就出门应酬他们。两个蒙古兵想要强奸她。张氏妇说:“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干!”其中一个微笑着,说了些听不懂的话走出来。张氏妇和另一个一起进了厨房,指着草席让他先上去。那蒙古兵刚上去,帘子就折断了,蒙古兵掉了下去。张氏妇又另外取来草席和帘子盖在坑口,故意站在坑边,引诱另一个蒙古兵。过了一会儿,那个兵进来,听到坑里有人呼号,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张氏妇笑着招手对他说:“在这里。”那个兵一踏上席子,也掉进了坑里。张氏妇于是又往坑里扔进柴禾,点着火扔进坑里。火越烧越旺,连屋子都烧着了,张氏妇这才呼喊救火。等火扑灭以后,被烧焦的尸体发出臭味。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张氏妇说:“有两头猪怕被大兵抢走,所以藏在坑里被烧死了。”从此以后,张氏妇就到离村子几里的大路旁没有树木的地方,坐在烈日下做针线活。村子离郡城很远,大兵来时多骑着马,顷刻之间就来了几个。他们笑着说一些听不懂的话,虽然很多听不懂,但无非是一些调戏的话。但是这里离大路不远,又没有东西可以遮盖身体,他们只好走了,这样过了几天,张氏妇都没有受到祸害。一天,一个大兵来了,是个极其无耻的人,就想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张氏妇。张氏妇面含微笑,不是很拒绝,悄悄地用针去刺他的马,马就大声地呼气嘶叫,大兵就把马缰绳系在大腿上,然后过来拥抱张氏妇。张氏妇拿出大锥子猛地刺向马的脖子,马疼得立刻狂奔起来。大兵因为缰绳系在大腿上,解不下来,被马拖着跑了几十里以后,才被其他大兵把马捉住。再看那大兵的头和身躯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只有缰绳上还绑着一条大腿。


异史氏说:汉代的陈平六出奇计辅助汉高祖取得天下,张氏妇妙计迭出,有着同样的智慧,所以没有失身于凶悍的大兵。张氏妇真是贤良啊!又聪明机智又有贞洁操守!


★436、于子游


[白话]住在海边上的人说:“一天,海上突然冒出来一座高山,人们大为惊骇。一个秀才寄宿在渔船上,打来酒独自一个人喝着。夜深时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一副读书人的穿戴,自称叫‘于子游’,言词非常风雅。秀才很高兴,便和他一起愉快地对饮起来。喝到半夜,于子游离开座位,向秀才告别。秀才说:‘您家在什么地方?黑夜茫茫,也太苦自己了。’于子游回答道:‘我不是当地人,因为清明节快到了,要跟大王去上墓。家眷已经先走了,大王暂且留下来休息,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我该回去了,早点儿准备行装。’秀才也不知道大王是什么人。把于子游送到船头,只见于子游纵身跳入海中游走了,于是知道他原来是鱼妖。第二天,只见那座高山浮动,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秀才这才知道那座高山原来是条大鱼,也就是于子游所说的大王。”


民间传说清明前,海里的大鱼会带着儿女去扫墓,真有这回事吗?康熙初年,莱州海水涨潮时,出现了一条大鱼,号叫了几天,声音像牛叫。鱼死了以后,挑着担子去割肉的人络绎不绝。那鱼的身体比一亩地还大,翅膀尾巴都有,只是没有眼珠。眼眶深得像一口井,里面装满了水。割肉的人不小心掉进去,就会被淹死。有人说:海里被贬职的大鱼,眼睛会被割掉,因为它的眼睛是夜明珠。


★437、男妾


[白话]一个官绅到扬州买妾,连看了好几家,都不满意。倒是一个老妇人寄卖的女孩,年纪十四五岁,丰姿绰约,容貌姣好,又擅长各种技艺。官绅十分高兴,花大钱把她买了下来。到了晚上,两人上床睡觉,官绅摸那少女的肌肤,好像油脂一般细腻。他高兴地去摸少女的私处,却发现是个男的。他大为惊骇,便追问是怎么回事。原来老妇人买来俊美的男孩,刻意装饰打扮成少女,设下圈套来骗人。黎明时分,官绅派家人去找老妇人,她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官绅心中很懊丧,不知道如何是好。恰好一个浙江的同年来拜访,官绅便告诉他此事。同年便要求看一看,不料一见面,十分高兴,就用原价赎下带走了。


异史氏说:如果能遇到知音,即使拿像南之威那样的美女也不会换。那个老婆子实在无知,何必多此一举把男的装成女的呢!


★438、汪可受


[白话]湖北黄梅县有个叫汪可受的人,能记住他前三生做过的事。一世他是个秀才,在寺庙里读书。寺里的和尚有匹母马,生下一头小骡子,汪可受很喜欢,就把它抢走了。他死后,阎王爷检查簿册,对他贪婪的做法很生气,就罚他转生为骡子,偿还给寺里的和尚。他出生为骡子后,和尚很爱护他,他想寻死但找不到机会。等他长大后,就想跳到深谷,又恐怕辜负了和尚豢养他的恩情,到阴间惩罚会更厉害,便安下心来好好干活。过了几年,他的罪孽偿还完了就死了,投生在一个农民的家里。他一掉在产蓐上就会说话,父母以为他是个怪物,就把他杀死了。他又转生到了汪秀才家。汪秀才年近五十,生下个男孩非常高兴。汪可受一生下来就聪明懂事,但想起前生因为说话太早被杀,便不敢说话。长到三四岁时,人们还以为他是哑巴。一天,父亲正在做文章,恰好有个朋友前来拜访,父亲放下笔出去接待客人。汪可受进书房见到父亲未做完的文章,不由得手痒,就代父亲做完了文章。父亲回来发现文章已经写好,便问:“什么人来过?”家人说:“没有人来。”父亲十分疑惑。第二天,父亲故意写了个题目放在书桌上,随即就出去了。过了一小会儿,返回来,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他发现儿子正伏在书桌上,文章已经写了几行。儿子忽然看见父亲,不觉叫出声来,跪倒在地,求父亲免他一死。父亲高兴地握着他的手说:“我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既然你会写文章,这是家门大幸呀,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呢?”从此,汪秀才更加认真地教儿子读书。汪可受少年时就中了进士,官做到大同巡抚。


★439、牛犊


[白话]楚中一个农夫赶完集回来,在途中暂且休息。有个算命先生从后面走来,停下和农夫交谈起来。他忽然看着农夫说:“你脸上的气色不祥,三天之内要破财,而且还会受到官府的惩罚。”农夫说:“我的官税已经交完了,平生从来不喜欢与人争斗,这处罚从何而来呢?”算命先生说:“我也不知道。但你脸上的气色如此,不可不慎重啊!”农夫很不相信,向他拱拱手,告别回家了。第二天,农夫到野外放牛犊,有匹驿站的马经过,牛犊看见马,误以为是老虎,冲上前用犄角顶马,把马给顶死了。差役把农夫告到官府,官长从轻发落,只让赔偿马钱。原来,水牛一看见老虎就要和它斗,所以牛贩子露地宿营,就用牛来自卫,如果远远地看见马过来,就会急忙把牛赶走避开,唯恐它会误撞马。


★440、王大


[白话]李信是个赌徒。一天,他白天睡觉,忽然看见当年的赌友王大、冯九来了,邀请他一起去赌钱。李信也忘了他们已经是鬼,便高兴地跟着去了。出了门,王大去邀请村里的周子明,冯九便领着李信先走,来到村东的庙中。不一会儿,周子明果然和王大一起来了。冯九拿出纸牌,大家约好开赌。李信说:“匆匆忙忙出来没有带赌本,辜负你们的盛情邀请,怎么办呢?”周子明也说没带钱。王大说:“燕子谷的黄八官人放高利贷,我们一起去向他借钱,他一定会借的。”于是四个人一同前往。飘飘忽忽之间,他们来到一个大村子。村子高宅大院接连不断,王大指着一扇门说:“这就是黄公子家。”门里走出一个老仆人,王大说明来意。仆人马上进去禀告,很快就出来,说是奉公子的命令,请王大、李信二人相会。王、李二人进到里面,只见黄公子十八九岁的样子,笑着说话,态度和蔼。黄公子拿出一串大钱交给李信,说:“我知道你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不妨借给你,但是周子明我不能信任他。”王大婉转地代周子明求情。黄公子要求李信替他担保,李信不肯。王大在旁边怂恿他,李信就答应了,于是黄公子也借给周子明一千钱。两个人出来,把钱交给周子明,并且复述了黄公子的话,来激周子明一定要还钱。


他们出了燕子谷,见一个妇人走来,原来是村中赵某的妻子,平时喜欢争吵骂人。冯九说:“这里没有人,咱们给这个泼妇一点儿苦头吃。”于是与王大上前捉住赵氏妇,返回谷中。赵氏妇放声大嚎,冯九捧了把土塞住她的嘴。周子明赞许道:“这样的泼妇,还应该把木桩塞进她的阴道里!”冯九于是脱下她的裤子,把一根长条石硬塞进去。赵氏妇昏死过去。众人于是散去,又回到庙里,开始赌博。


从中午一直玩到半夜,李信大获全胜,冯九、周子明都输光了。李信便拿出很多钱加上利息都给了王大,请他代为还给黄公子。王大又把钱分给周子明、冯九,重新开始赌博。过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人声嘈杂,一个人跑进来喊道:“城隍老爷亲自捉拿赌博的人,现在已经到了!”众人大惊失色。李信丢下钱翻墙逃跑了,其他的人顾钱,都被抓住捆起来。出了庙门,果然看见一个神人坐在马上,马后面一连捆着二十几个赌徒。天还没有亮,已经来到县城,打开城门进了城。来到衙门,城隍面南背北坐下,传唤犯人上堂,拿着簿籍点名。点完名后,就命人用锋利的斧子砍去他们的中指,然后再用黑红两种颜色分别涂在两只眼睛上,押他们游完三周街。押送的人索要贿赂后就替他们去掉黑红颜色,众赌徒都拿出钱行贿。唯独周子明不肯,借口说身上没钱,押送的人跟他约好送到家再付钱,周子明也不肯。押送的人指着他骂道:“你真是个铁豆子,炒都炒不爆!”便拱手告别而去。周子明出了城,用唾沫粘湿袖子,一边走一边擦眼睛,走到河边一照,黑红颜色没能去掉,捧水来洗,也洗不掉,他只好又悔又恨地回家了。


先前,赵氏妇因为有事回娘家,天晚了还不回来,她丈夫去接她。走到谷口,发现媳妇躺在路边,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是遇到鬼了,便去掉她嘴里的泥巴,把她背回家。赵氏妇渐渐地醒过来能说话了,这才知道阴道里还有东西,便宛转地替她抽拔出来。赵氏妇这才叙述了自己的遭遇。赵氏大怒,马上就赶到县衙,告李信和周子明。官府发下传票,李信刚刚睡醒,周子明还在沉睡,像死了一样。县令认为赵氏诬告,便将赵氏打了一顿,还给他媳妇戴上刑具,赵氏夫妻都拿不出理由为自己申辩。第二天,周子明醒过来,眼眶忽然变成一红一黑,而且大喊手指疼。一看,中指的筋骨已经断了,只有皮还连着,过了几天就彻底掉了。眼睛上的黑红颜色深入到肌肤里面,见到的人没有不捂着嘴笑的。一天,王大来索要欠款,周子明恶声恶气地只说没钱,王大忿忿地走了。家里的人问他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大家都认为神鬼是不讲情面的,劝他还钱。周子明争辩着就是不给,并且说:“现在当官的都袒护赖债的,人世和阴间应该是一样的,何况是赌债呢!”


第二天,有两个鬼前来,说黄公子已经在县里把他告下了,要将他拘捕到堂对质审问。李信也看见鬼差前来,让他去当旁证,于是周子明和李信同时都死了。他们来到村外相见,王大、冯九二人都在。李信对周子明说:“你还带着红黑眼,敢去见官吗?”周子明还是用前面说过的话回答他。李信知道他吝啬,便说:“你既然没有良心,那我就去见黄八官人,替你把账还了。”于是众人一起前往黄公子家。李信进去对黄公子说明自己的意思,黄公子不同意,说:“欠钱的是谁,凭什么要你来还呢?”李信出来告诉周子明,于是大家商量凑出一笔钱,假称是周子明的钱还给黄公子。周子明更加忿忿不平,言语冒犯黄公子。鬼就押着他们一起走了。工夫不大,到了县城,去见城隍老爷。城隍老爷呵斥道:“你这个无赖贼!眼睛上涂的颜色还在,又想赖债!”周子明说:“黄公子放高利贷,引诱我参加赌博,这才受到了惩罚。”城隍老爷传唤黄家的仆人上堂,愤怒地说:“你家主人开赌场诱人赌博,还想讨债吗?”仆人说:“取钱的时候,黄公子并不知道他是要赌博。我们公子的家在燕子谷,抓获赌徒是在观音庙,两地相距十几里。我们公子从来没有干过开设赌场的事情。”城隍老爷看着周子明说:“借了别人的钱耍赖不还,反而捏造事实,诬陷好人!要说没有良心,你可算是到了极点!”说着就要动刑。周子明又说黄公子的利息太重。城隍老爷问:“你还了几分?”周子明说:“确实一分钱也没有还。”城隍老爷气愤地说:“本钱还没有偿还,还说什么利息?”然后下令打了周子明三十下,立即押回阳间偿还债主。两个鬼把周子明押送到家,向他索要贿赂,不让他马上活过来,把他绑在厕所里,命令他托梦给家里人。家里人烧了二十提纸做的银锭,火灭了以后,化成二两银子和二千钱。周子明就用二两银子还了债,二千钱贿赂押送的鬼,这才将他释放回家。周子明苏醒过来,屁股上长了好多疮,脓血溃烂,过了几个月才好。后来,赵氏妇不敢再骂人,而周子明虽然只有四个指头,眼睛还是红黑色,照样赌博。由此可见,赌徒真不是人啊!


异史氏说:世上之所以有不公平的事情,都是因为做官的矫枉过正的缘故。从前,富豪们用放一收二的高利贷来抢夺良家女子,人们都不敢说话。如果有人不满,富豪就会给官府写信通关节,官府便用法律来袒护他们。所以从前的地方官,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差役。后来,一些贤明的人发现了其中的弊病,又全部反了过来。有的人向别人借了一大笔钱做生意成了富商,穿着锦绣衣服,饱食美味佳肴,家里盖起了楼阁,买了良田,却忘了钱是从哪里来的。一向他讨债,就怒目相向。等告到衙门,官长就会说:“我不是他人的奴役。”这跟懒残和尚没工夫替俗人擦眼泪有什么区别!我曾经说过,从前的官员谄媚,现在的官员荒谬。谄媚的人固然应该声讨,荒谬的人也很可恨。让人放债却让他收很少的利息,难道只会对富人有利吗?


张石年担任淄川县令时,最讨厌赌博。像给赌徒涂面,拉他们游城,和阴间的做法一样,不过没有到砍手指这种程度,因此,赌博被禁止了。张石年做官,很善于由此及彼,钩索隐情。当他处理公事很繁忙的时候,每有一个人上堂,他就抽出空子,将这人的住处、年纪、家中人口、职业都详详细细地问个遍。问完以后,才劝勉一番让人离去。有一个人纳完税缴单子,自己以为无事,递上单子就要下堂。张石年让他停下,细细地问了他一遍,问:“你为什么要赌博?”那人竭力争辩,说是一辈子都没有赌过。张石年笑着说:“你腰里还有赌博的器具呢。”让人一搜,果然如此。人们都认为他很神,但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


★441、乐仲


[白话]乐仲是西安人。他父亲死得早,母亲遗腹生下了乐仲。母亲信佛,从来不沾酒肉。乐仲长大以后,嗜好吃喝,对母亲不吃酒肉暗自感到很可笑,常常拿来好吃的肉食劝母亲吃。母亲就呵责他。后来母亲生了病,弥留之际,苦苦要求吃肉。乐仲一下子找不到肉,情急之下,就割下左大腿的肉请母亲吃。母亲的病稍微好点儿以后,后悔破了戒,绝食而死。乐仲更加悲伤地悼念母亲,又用锋利的刀子割右大腿上的肉,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家里的人一齐救他,替他敷上药,裹好伤口,不久就好了。乐仲想母亲一生苦苦守节,又对母亲信佛这种愚昧的做法而感到悲痛,于是烧掉了母亲原来供奉的佛像,立了牌位祭祀母亲。每次喝醉了酒,就对着母亲的牌位哀声痛哭。乐仲到二十岁时才娶妻,还是处男。娶妻三天,他对别人说:“男女住在一间屋里,是天下最污秽的事情,我实在不觉得快乐!”于是他就休了妻子。他的岳父顾文渊央求亲戚代为请乐仲同意他女儿回去,尽管再三请求,乐仲坚决不同意。过了半年,顾文渊只好让女儿改嫁了。乐仲独身生活了二十年,行为更加无拘无束:无论是仆人还是戏子都和他们一起饮酒;乡里的邻居朋友有所乞求,他都毫不吝啬地解囊相助;有人说嫁女儿没有锅,他就把自家灶台上的锅拿去送给别人,而自己却再从邻居家借锅来做饭。那些品行不端的人知道了他这种习性,常常来骗他的东西。有的因为赌博没有本钱,在他面前哀声哭泣,说是官府催他还债很急迫,打算卖了儿子还债,乐仲就把自己交税的钱拿出来,全部给了那个人。等到催租的官吏上门向他要钱时,他自己才开始典当东西筹集银两交税。因此,乐仲家越来越败落。


原来,乐仲家富裕的时候,同族的子弟们争先恐后地侍奉他。凡是家里有的东西,乐仲都随他们拿走,不和他们计较。等到乐仲家道败落,那些子弟就很少来问候他了。乐仲为人旷达,并不是很在意。一天,正值母亲的忌日,乐仲恰巧生病,不能上坟,就想请同族子弟代为祭扫,但那些人都推托有事不愿去。乐仲只好在家里洒酒拜祭,对着母亲的牌位号啕大哭,没有后嗣的悲伤,在他的心中久久萦绕,因此,他的病情更加重了。就在他心绪烦乱之中,忽然觉得有人抚摩他,他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母亲。乐仲吃惊地问道:“您怎么来了?”母亲说:“只因为家里没有人上坟,所以到家里来享受祭奠,顺便也看一下你的病。”乐仲又问:“母亲一向住在什么地方?”母亲回答说:“南海。”等母亲抚摩完毕,乐仲感到全身生出凉意,睁开眼睛一看,周围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病也就好了。


乐仲病愈以后,就想着要去南海朝拜。正好邻村有人结成香社,集体去南海朝神,乐仲就卖掉十亩田,带着钱请求与他们一同前往。香社人嫌他不洁净,都拒绝他加入。乐仲便跟在他们后面随行。途中,乐仲照样吃肉喝酒,荤腥不戒,那些人更加厌恶他,趁他喝醉酒睡着了,便不告而别。乐仲只好独自上路。到了福建,乐仲碰到朋友请他喝酒,有位名妓琼华也在座。刚好说到南海之行,琼华愿意跟乐仲一同前往。乐仲很高兴,就让她迅速收拾行装以后,便一同出发了。两个人虽然吃住在一起,却毫无私情发生。等乐仲到了南海,香社的人看他带着妓女前来,更是嘲笑他,不屑和他一起朝拜。乐仲和琼华明白他们的意思,就等他们先拜祭完了再朝拜。那些人朝拜的时候,只恨佛没有显示征兆。等到乐仲、琼华二人朝拜的时候,他们刚跪倒在地,忽然看见遍海都是莲花,花上挂着成串的珠子。琼华见到莲花中是菩萨,而乐仲看见花朵上都是他的母亲。他便急忙呼喊着奔向母亲,跳进花中跟着母亲。众人看见万朵莲花全都变成了彩霞,像锦缎一样遮住大海。一会儿工夫,云静波澄,刚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而乐仲还身在海岸。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从海中出来的,身上的衣服鞋子也一点儿没有打湿。乐仲望着大海放声大哭,哭声震动了岛屿。琼华挽着他的胳膊加以劝慰,然后神情凄凉地离开庙,叫了船北上。


途中,有个富豪人家将琼华招去,乐仲便一个人住在旅店里。有个刚八九岁的小孩在店里乞讨,但样子并不像乞丐。乐仲细细地询问他,原来是被继母赶出来的。乐仲很可怜他,小孩依恋地靠在他的左右,苦苦地请求乐仲救他脱离苦海,乐仲就带着他一起回家。问起他的姓氏,小孩说:“我叫阿辛,姓雍,母亲姓顾。曾经听母亲说过:她嫁到雍家六个月,就生下了我,我本来姓乐。”乐仲大惊,自己怀疑平生就那么一次三天的婚姻,不应该有儿子的。便问那姓乐的住在什么地方,小孩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但母亲去世前,交给我一封信,嘱咐我不要遗失。”乐仲急忙要来信,打开一看,正是当年他写给顾家的离婚文书。他吃惊地说:“真是我的儿子啊!”再一算孩子的出生年月确实符合,他也感到很欣慰。但是家里的钱日渐减少,过了两年,田地渐渐卖光了,竟然连仆人也雇不起了。


一天,父子俩正在自己做饭,忽然有个美丽的女子进来,一看,原来是琼华。乐仲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琼华笑着说:“我们已经做过假夫妻了,怎么又问呢?当初没有马上跟你回来,只是因为老妈妈还在,现在她已经死了。我想如果不嫁个男人,无法保护自己;如果嫁人,又无从保持自己的贞洁。而两全之计,就是不如跟着你,所以我不远千里赶来了。”说完,她就卸装替孩子做饭。乐仲十分高兴。到了晚上,父子俩像平时一样睡在一屋,又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给琼华住。儿子把琼华当作母亲,琼华也很好照顾儿子。亲戚朋友听说以后,都给乐仲送来吃的,两人很高兴地接受了。有客人来访,琼华都做好接待,而乐仲也不问她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渐渐地,琼华拿出金银珠宝替乐仲赎回原来的产业,广为购买婢女、仆人、牛马,家业日益繁盛起来。乐仲每每对琼华说:“我喝醉的时候,你就要避开,不要让我看见你。”琼华笑着答应了他。一天,乐仲喝得大醉,急忙呼唤琼华。琼华身穿艳装出来,乐仲斜眼看了她很久,忽然大喜,手舞足蹈,像发狂一样,喊道:“我醒悟了!”酒一下子就醒了。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所住的房舍都变成了琼楼玉宇,过了一段时间幻景才消失。从此以后,乐仲不再到集市上喝酒,只是和琼华对坐饮酒。琼华吃素,以茶代酒相陪。


一天,乐仲喝得有点儿醉,让琼华替他按摩大腿,只见腿上当年刀割的伤痕,已经化为两朵红莲花,隐隐约约地在肉里突起。琼华很好奇,乐仲笑着说:“等你看见这两朵花开放以后,我们这对二十年的假夫妻就该分手了。”琼华相信了他的话。他们替阿辛完婚以后,琼华就渐渐地把家中事务交给新媳妇管理,自己和乐仲住到别的院子里。儿媳妇三天拜见琼华一次,不是什么疑难的事情也就不报告了。乐仲和琼华只用两个婢女,一个负责温酒,一个负责煮茶。一天,琼华来到儿子住的地方,新媳妇和她说了很久,然后一同去见乐仲。一进门,就看见乐仲光着脚坐在床上。听到她们的声音,乐仲睁开眼睛,微笑着说:“你们母子来得太好了!”说完,又闭上了眼睛。琼华大惊,问道:“你要干什么?”看他的大腿上两朵莲花已经完全绽放,用手一试,乐仲已经气绝。琼华就用两手将红莲花合上,并且祷告说:“我不远千里来跟着你,实在是不容易。替你教导儿子媳妇,也算有一点儿功劳。就差两三年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会儿呢?”过了一会儿,乐仲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你自有你自己的事,何必又要拉一个人做伴呢?没办法,姑且为你再留一段时间吧。”琼华放开手,只见那两朵红莲花又合上了。于是两人又像平常一样说笑起来。


又过了三年多,琼华将近四十岁,但还像二十多岁的人。她忽然对乐仲说:“人死了以后,都要被人弄头抬脚,很不雅洁。”于是让工匠打造两口棺材。阿辛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琼华回答说:“这事你不明白。”棺材打好以后,琼华沐浴梳妆完毕,告诉儿子和媳妇说:“我就要死了。”阿辛哭泣着说:“这么多年来全靠母亲操持,才不至于挨饿受冻。母亲还没有享受到一点儿安逸,为什么就要舍下孩儿离去呢?”琼华说:“父亲种下福种由儿子享受,那些奴婢牛马,都是骗债的人拿来偿还你父亲的,我并没有什么功劳。我原本是散花天女,因为偶然动了凡念,于是被贬到人间三十多年,到今天期限已经满了。”说完就蹬着木头,进了棺材。阿辛再叫她时,琼华已经闭上双眼。阿辛哭着去告诉父亲,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僵硬了,衣冠穿戴得整整齐齐。阿辛号啕大哭,伤心欲绝。阿辛把父亲装进棺材,和琼华的棺材一并停放在大堂上,几天没有入殓,希望他们还能醒过来。只见一道亮光从乐仲的大腿间射出,照亮了四壁。而琼华的棺材里,则散发出浓浓的香雾,附近的人家都能闻到。等棺材合上以后,香雾和亮光才渐渐减弱。


乐仲、琼华下葬以后,乐家的本族子弟们觊觎他家的财产,一起商量赶走阿辛,就到官府去告状。县官不能分辨真伪,打算将一半的田产分给那些本族子弟。阿辛不服,将官司打到郡里,很长时间没有判决。当初,顾家把女儿嫁给雍家,过了一年多,雍氏流落到福建,音讯就断绝了。顾翁老年无子,苦苦地思念女儿,就到女婿家去,才知道女儿已经死了,外孙也被赶走了。顾翁告到官府,雍家害怕了,就想拿钱收买顾翁,但顾翁不肯接受,一定要得到外孙。到处寻找也找不到阿辛。一天,顾翁偶然走在路上,看见一辆车经过,他便避开在路边。车里的一个美人喊道:“你不是顾翁吗?”顾翁回答说是。那女子说:“你的外孙就是我的儿子,现在乐家,你不要告状了。你的外孙现在有难,应该马上赶去。”顾翁还想问个究竟,车子已经走远了。顾翁于是拿了雍家收买他的钱启程去西安。他到的时候,乐家关于财产的官司正打得热闹。顾翁自己到公堂投案,讲述了女儿被休回家的时间、再嫁的日子,以及生孩子的年月,详详细细地说个清楚。那些乐家的本族子弟都被打了一顿逐了出去,案子就结了。等到他们回到家,说起见到美人的日子,原来就是琼华去世的那一天。阿辛替顾翁搬了家,给他房子,还送给他婢女。顾翁六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阿辛照顾抚养他。


异史氏说:不沾荤腥,远离妻室,只是与佛相似而已。天真烂漫,才是佛的真性。乐仲对于美人,只是把她看作是芳香纯洁的求道同伴,而不是同床共枕的情侣。两人共同居住三十年,好像是有情,又好像是无情,这就是菩萨的真面目,世上的人们怎么可能猜测出来呢!


★442、香玉


[白话]劳山的下清宫里,耐冬树有两丈多高,几十围粗;牡丹有一丈多高,每当花开的时候,花儿璀璨夺目,光彩似锦。胶州的黄生住在宫里读书。一天,黄生从窗子里看见一个女郎,一身白色的衣服在花丛中若隐若现。黄生心中奇怪道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就急忙出去,那女子已经走开了。从此以后,黄生经常能看见她。他就藏身在树丛里,等候女子的到来。不久,那女子又和一位穿红衣的姑娘一同前来,远远望去,真是两位绝色美女。两个女子越走越靠近,红衣女子忽然往后退去,说:“这里有生人!”黄生一下子站起身来。两个女子惊慌奔逃,裙子飘舞起来,送来一股迷人的香气。黄生追过短墙,却已经不见了她们的踪影。他心中非常爱慕,便在树下题诗道: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写完,他回到书房苦思冥想,白衣女子忽然走了进来,黄生惊喜地迎上前去。白衣女子笑着说:“您刚才气势汹汹地像个强盗,真是令人恐怖。却不知原来您是一位风雅的读书人,所以不妨与您相见。”黄生询问她的生平,她回答道:“我小名叫做香玉,原来是个妓女。后来被道士关在山里,实在不是我心甘情愿的。”黄生问:“那道士叫什么名字?我会为你洗刷这一耻辱的。”香玉说:“不必了,他倒也不敢逼我。借此机会能与您这位风流人士长期幽会,倒也是件好事。”黄生问:“穿红衣服的是谁呀?”香玉回答道:“她名叫绛雪,是我的干姐姐。”说完,两个人便亲热起来。等到醒来时,东方已经出现了曙光。香玉急忙起身,说:“只顾贪图快乐,忘记天亮了。”她一边穿衣换鞋,一边说:“我酬答您一首诗,可不要笑话:‘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握住她的手腕说:“你外表秀美,内心贤惠,真是令人爱得要死。但是离开一天,就像是分别千里之遥。你有工夫就来,不要等到晚上啊。”香玉答应了。从此以后,黄生和香玉无论早晚必在一起。黄生常常让香玉邀请绛雪一起来,但她就是不来,黄生感到很遗憾。香玉说:“绛雪姐姐的性格特别孤僻寡合,不像我这样痴情。我会慢慢地劝她,您不必过于着急。”


一天,香玉神情凄惨地进来,说:“您连我都守不住,还想绛雪吗?我今天就是来和您告别的。”黄生问:“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袖子擦眼泪,说:“这是命中注定的,难以跟你说清。当初作的诗,今天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算是为我作的。”黄生追问她是怎么回事,香玉也不说,只是呜咽不止。整夜没有睡觉,一大早就离去了。黄生觉得很奇怪。第二天,有个即墨县姓蓝的人,来到下清宫游览,见到白牡丹,十分喜爱,就将它挖出来径自拿走了。黄生这才醒悟原来香玉是花妖,心中怅恨惋惜不止。过了几天,听说姓蓝的把花移回家后,花儿一天天枯萎憔悴。黄生恨极了,写了五十首哭花诗,天天对着树坑哭泣。


一天,黄生凭吊完刚刚返回,远远看见绛雪在树坑边擦眼泪。他慢慢地走到近前,绛雪也不回避。黄生于是上前拉住她的衣袖,两人相对涕泣。过了一会儿,黄生拉着绛雪邀请她到自己的屋里,绛雪也就跟着去了。绛雪叹息着说:“从小长大的姐妹,突然间就断绝了音讯!听说您很哀伤,更加增添了我的悲痛。眼泪流到九泉之下,或许她会被我们的诚意打动而复活。但是死者的神气已经散掉,仓猝之间怎么可能和我们两人一起谈笑。”黄生说:“是我的命薄,害了情人,自然也没有福气可以消受两位美人。以前我多次请香玉代为转达我心中的诚意,为什么你再也不来了呢?”绛雪说:“我一直认为年轻的书生,十个就有九个轻薄无行,却不知道您竟然这么痴情。但是我和您交往,只讲感情,不可淫乱。如果要昼夜亲热,这是我不能做到的。”说完,就向黄生告别。黄生说:“香玉已经离去,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指望你多停留一会儿,来安慰我思念的情怀,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呢!”绛雪便留了下来,住了一夜就走了。这以后一连几天绛雪都没有再来。在一个清冷的雨夜,黄生望着幽暗的窗户,苦苦地思念香玉,在床头辗转反侧,眼泪打湿了枕席。他披上衣服又起床,点上灯,按照上首诗的韵又写了一首诗: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写完以后,自己吟诵起来。忽听窗外有人说道:“有诗不可没人相和。”黄生一听,是绛雪,便开门让她进来。绛雪看完他的诗,就在后面续了一首: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完,流下了眼泪,于是埋怨相见的机会太少。绛雪说:“我不可能像香玉那样热情,但也可以稍稍安慰您心中的寂寞。”黄生想和她亲热,绛雪说:“我们相见的快乐,何必在这里呢?”从此以后,每当黄生无聊的时候,绛雪就会前来。来了就一起饮酒作诗,有时不睡觉就走了,黄生也随她的意。黄生对她说:“香玉是我的爱妻,而绛雪是我的好友。”黄生常常问绛雪:“你是院里的第几棵花?请你早点儿告诉我,我打算把你抱到家里种植,免得像香玉那样被恶人抱走,让我抱恨终生。”绛雪说:“我难以离开故土,告诉您也没用。妻子尚且不能终生相伴,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她的话,拉着她的胳膊出来,每到一颗牡丹花下,就问:“这是你吗?”绛雪不说话,只是捂着嘴笑他。


不久,时间到了腊月,黄生回家过年。到了二月间,他忽然梦见绛雪来了,闷闷不乐地说:“我有大难!您赶快回去,还能见上一面,迟的话,就来不及了。”黄生醒来觉得很惊异,急忙命令仆人备马,连夜赶到山里。原来是道士打算建房子,有一棵耐冬树,妨碍施工,工匠正要用斧子砍。黄生急忙阻止他们。到了晚上,绛雪来道谢。黄生笑着说:“从前你不告诉我实话,难怪会遭到这样的厄运!现在我已经知道你了,以后你如果不来,我就点着艾条去烧你。”绛雪说:“我早就知道您会这样,所以以前不敢告诉您。”坐了一会儿,黄生说:“现在面对你这个好朋友,更加思念我那爱妻。好久没有哭香玉了,你能跟我一起哭吗?”两个人便一同前往香玉的坑穴前流泪拜祭。哭到半夜,绛雪止住眼泪,劝黄生不要再伤心了。又过了几个晚上,黄生正一个人寂寞地坐着,绛雪笑着走进来,说:“报告您一个好消息,花神被您的纯真感情打动,让香玉又降生在宫里。”黄生问:“什么时候?”绛雪回答说:“不知道,估计不远了。”天亮时绛雪下床,黄生嘱咐她说:“我是为你而来的,不要让我长时间孤独寂寞。”绛雪笑着答应了,但又是两个晚上绛雪没有来。黄生就去抱住那棵耐冬树,摇动抚摩,连声呼唤,但没有回声。他便回到屋里,在灯下盘好艾绳,就要去灼树。绛雪一下子冲进来,夺过艾绳扔掉,说:“您玩这种恶作剧,让我受伤留下疤痕,我真要和您断绝关系了!”黄生笑着抱住了她。两个人还没有坐稳,香玉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黄生一看见她,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急忙起身握住她的手。香玉用另一只手握住绛雪,相对悲咽,泣不成声。等坐下来以后,黄生觉得自己握香玉的手是虚着的,像手自己握着一样,便惊奇地问是怎么回事。香玉流着眼泪说:“从前的我是花神,所以是凝聚的;现在的我只是花的鬼魂,所以是分散的。今天虽然相聚,但不要当真,只看成是梦里相会就行了。”绛雪说:“妹妹来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说完就走了。


香玉还和从前一样欢声笑语,但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时,黄生感到像是靠着一个影子似的。因此闷闷不乐,香玉也十分怨恨自己,于是说:“您用白蔹草的粉末,稍微掺杂点儿琉璜,每天给我浇上一杯这样的水,明年的今天我就来报答您对我的恩情。”说完告别而去。第二天,黄生去看原来的花坑,只见那白牡丹又萌发了。黄生于是每天加以培植,又做了栅栏来保护她。香玉前来,对黄生感激备至。黄生打算把她移植到自己家去,香玉说不行,她说:“我体质很弱,不能忍受再被残害。而且万物生长都有一定的地方,我这次前来原本就没有打算生在您家,违背了反而会减少寿命。只要您爱怜我,合好总会有那一天的。”黄生埋怨绛雪不经常来。香玉说:“如果您一定要强迫她来,我倒有办法。”便和黄生打着灯来到耐冬树下,摘了一根草,用手掌当尺,来量这棵树的高度,从下往上,到四尺六寸的地方,便用手按住,叫黄生用双手一齐挠。不一会儿,只见绛雪从树后走出来,笑着骂道:“死丫头,来助纣为虐啊!”便互相挽着手走进屋子。香玉说:“姐姐不要责怪!麻烦你暂且陪侍郎君,一年后我就不打扰你了。”从此以后,就习以为常了。


黄生看那白牡丹花芽,一天天地肥壮茂盛起来,春天结束的时候,已经长到二尺多高了。黄生回家后,把银子留给道士,嘱咐他早晚好好培育这棵花。第二年四月,黄生又来到下清宫,发现已经长出一朵花,含苞待放。他正在花前流连忘返,就见那花苞摇摇晃晃地好像要开,工夫不大,就已经开放了,花有盘子那么大,俨然有一位小美人坐在花蕊里,才有三四指长。转眼之间,她就飘飘然要下来,一看,果然是香玉。她笑着说:“我在这里忍受风雨等着您,您怎么来得这么迟啊!”说完就进了屋子。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替别人当媳妇,今天总算可以撤身当朋友了。”于是三个人笑谈欢宴。到了半夜,绛雪就走了。黄生、香玉一起睡下,还和以前一样欢爱。


后来,黄生的妻子死了,他就进山不回去了。这时,那白牡丹花已经有胳膊粗细了。黄生常常指着牡丹说:“我死后就要埋葬在这里,好生在你的身旁。”二女笑着说:“您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十几年以后,黄生忽然病了,他的儿子赶来,在他面前伤心地哭泣。黄生笑着说:“这是我新生的日子,不是我死的日子,有什么可悲哀的!”他对道士说:“日后牡丹花下如果有红色的花芽怒放,一下子长出五片叶子的,就是我。”说完,就不再说话。他的儿子用车子把他送回家,黄生就死了。第二年,牡丹花下果然有肥壮的花芽冒出来,正如黄生所说的长有五片叶子。道士感到很神异,更加悉心地浇灌它。三年以后,这花长到几尺高,有两手合抱那么粗,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他的弟子不知道爱惜,把它砍掉了。白牡丹花也枯萎而死,不久,耐冬树也死掉了。


异史氏说:感情到了极点,鬼神也可以沟通。花死了以后化成鬼来陪伴,而人死以后又将魂魄寄托在花的旁边,难道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结成的深厚感情吗?黄生一死,香玉、绛雪也殉情而死,即使不说是坚贞,也是为了爱情而死。人不能守贞,也是因为他的感情不深厚。孔子读完《唐棣之花》诗说“没有思念,又有什么远不远的呢”,确实如此啊!


★443、三仙


[白话]一个读书人到金陵参加考试,经过宿迁的时候,遇到三个秀才,谈论都超凡旷达,他便打来酒,和他们一起饮酒,态度亲密。三个人各自作了介绍:一个叫介秋衡,一个叫常丰林,一个叫麻西池。他们放纵饮酒,十分快乐,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介秋衡说:“我们还没有尽地主之谊,就承蒙您用这么丰盛的酒席招待,道理上说不过去。我家离这里不远,可以就近住下。”常丰林、麻西池一齐站起来,拉着读书人的衣襟,又叫他的仆人跟着一块儿去。他们来到县城北山,忽然看见一座庭院,门前环绕着一条清流。进了庭院,只见房屋非常清洁。他们叫来僮仆点上灯,又让安顿好读书人的仆人。麻西池说:“从前是以文会友,如今考试的日子就快到了,不可虚度了美好的今晚。请拟出四个题目做阄,我们各抓一下,文章写成才可以饮酒。”大家都答应了。各人拟定一个题目,写好放在桌上,抓到题目就在桌子边构思。二更天还没结束,大家都写完了,互相传阅一番。读书人读完那三个秀才的文章,深深地折服,便草草地抄录下来,收藏在怀里。主人端上来美酒,用大杯子劝大家干杯,读书人不觉喝得大醉。主人于是引着客人到别的院子就寝。读书人醉得无暇脱掉鞋子,穿着衣服就睡了。等到他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四面望去,并没有什么庭院,主仆二人都躺在山谷里。读书人大为惊骇。只见旁边有一个小洞,水涓涓地流着。他很是惊讶迷惘,往怀里一摸,只见三篇文章都在。下山一问当地人,才知道这是“三仙洞”。洞里有蟹、蛇、蛤蟆三种神物,最有灵性,时不时会出游,人们常常可以看见他们。读书人进入考场参加考试,三个题目就是那三位仙人作的,读书人凭着他们的文章,考中了举人。


★444、鬼隶


[白话]历城县有两个差役,奉县令韩承宣的命令,到别的郡去办公事,到了年底才回来。途中遇到两个人,穿着打扮也像是公门里的差役。这二人自称是郡里的差役。县差问道:“济南府的捕快皂隶,十有八九我们都认识,但两位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郡役说:“实话对你们说:我们是城隍的鬼隶。现在要到东岳大帝那里去送公文。”县差问道:“公文上说的是什么事?”鬼隶回答说:“济南将要有一场浩劫,公文上报的就是杀人的数目。”县差吃惊地问有多少,鬼隶说:“我们也不太清楚,大约近一百万。”县差又问是什么时间,鬼隶回答说是“正月初一”。两个县差吃惊地互相看了看,算了一下行程,赶到济南府正好是除夕,恐怕会碰上这场大难,但如果停留拖延又会受到谴责。鬼隶说:“违误期限罪小,赶上大难可是大祸。应该躲到别处去,暂时先不要回家。”两个县差听从了他们的话。不久,清兵蜂拥而至,在济南屠城,尸横百万。两个县差由于逃亡在外幸免于难。


★445、王十


[白话]高苑县有个叫王十的百姓,一次从博兴背盐回家,夜里被两个人抓住。王十以为他们是当地商人雇用的巡逻卒子,丢下盐就想逃走,但是苦于脚不能向前,就被绑了起来。他哀求二人放了他。二人说:“我们不是盐市上的人,是鬼卒。”王十很害怕,乞求让他回家一趟,向妻子儿女告别。两人不同意,说:“这次去也不见得马上就死,不过暂时服役罢了。”王十问道:“做什么事情?”两人回答说:“阴间新阎王上任,看见奈河被淤泥填平了,十八狱的茅厕都满了,所以要捉小偷、私铸钱币的、贩卖私盐的三种人去淘河;另外让官妓等人去洗厕所。”


王十跟着他们前去,进了城廓,来到一座官署,只见阎罗王坐在上面,正在查验名册。小鬼禀告说:“抓到一个私盐贩子王十。”阎罗往下一看,大怒道:“所谓私盐贩子,是指那些对上偷漏国税,对下残害百姓的。像人世间凶暴的官吏、奸诈的商人所指责为私盐贩子的,都是天下的良民。这些穷苦人拿出一点点本钱,只求挣上点儿买粮食的钱,如何能称为私盐贩子呢!”说完,就罚两鬼背上四斗盐,加上王十原来背的,代他送回家去。阎王留下王十,授予他一把蒺藜骨朵,让他和众鬼一道去监督河工。鬼领着王十出去,来到奈河边,只见河里的民夫,一个一个用绳子连着,多得像蚂蚁一样。再看那河水浑浊赤红,臭不可闻。淘河的人都赤身露体,拿着竹筐和铁锹,在河水中出没。把腐朽的尸骨装满筐再抬出来,水深的地方就钻到水里去挖。对偷懒的人就用蒺藜骨朵戳他们的后背大腿。和王十同时监工的鬼给他一粒豆大的香绵丸,让他含在嘴里,这才走近岸边。王十发现一个高苑的盐商,也夹在民夫中间。王十唯独对他苛责,下河就打他的后背,上岸就敲他的大腿。盐商害怕了,常常把身子沉到水里去,王十这才罢手。经过三天三夜,挖河的民夫死了一半,工程也结束了。前面的那两个鬼仍旧送他回家,他一下子就苏醒过来。原来,王十去背盐没有回家,这天天亮以后,他的妻子打开门一看,只见两袋盐放在院子里,但过了好久王十也没到。请人到处去找,发现他死在了途中。众人把他抬回家中,还有一点儿气息,妻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王十醒过来以后,才说起了事情的经过。那盐商也是前天死后,至此才醒了过来。被王十用蒺藜骨朵打过的地方,都长成巨大的毒疮,浑身腐臭溃烂,臭得让人无法靠近。王十故意去看他,那盐商看见王十,还把头缩在被子里,和在奈河里的情形一样。过了一年,他的病才好,从此不再做盐商了。


异史氏说:贩运盐这件事,朝廷所说的私盐,就是不依照国家法律制度的行为;而官吏和盐商所说的私盐,是指不符合他们的个人利益的行为。近来齐鲁一带新规定,当地的盐商可以到处设店,各自限定地盘。不仅仅是这个县的百姓不能到别的县买盐,就连属于这个盐店地盘上的百姓也不得去别的盐店买盐。而店家则暗中设下诱饵引使其他县的百姓来买盐:卖给其他县的盐,价钱就便宜;而卖给当地人的盐,价钱就高出一倍。而且又在路上设人巡逻,使自己境内的百姓,都逃不脱我设定的圈套。如果境内有人冒充其他县的人来买盐,就依法予以严惩。盐商之间互相引诱,而到其他店买盐和假冒别处的百姓也就越来越多。一旦被巡逻的人抓获,就先用刀杖打残他们的腿,然后再送到官府。官府就把他们关押起来,这就叫做“私盐”。唉!真是冤枉啊!逃漏好几万税的人不叫私盐贩子,而背一升一斗盐的人倒叫做私盐贩子;在本境内卖盐给别的地方的人不叫私盐,而本境内的人买本境的盐倒反而叫做私盐。真是冤枉啊!国家的法律中以“盐法”最为严厉,而唯独对贫困艰难的军民户,背盐换粮的人,并不加以禁止。现在却是对别的私盐贩子不加禁止,而专门杀这些贫困艰难的军民户!况且这些贫困艰难的军民户,妻子儿女嗷嗷待哺,对上能遵守国法而不偷盗,对下能知廉耻不去当娼妓;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干持十本求一利的事情。如果城市里都是这样的百姓,就可以“夜不闭户”了,这些人难道不是天下的良民吗?那些盐商,不但应该让他们去淘挖奈河,更应该让他们去刷洗地狱的厕所!但那些官吏每逢过年过节时,都会接受盐商暂时的一点儿好处,于是就用法律帮助盐商杀害我们良民。那么,我为贫苦百姓考虑,还不如去做强盗和私自铸钱:强盗大白天抢劫杀人,官吏像聋子一样听不见;私自铸钱的炉火照耀整个天空,官吏却像瞎子一样看不见;即使日后下地狱去淘奈河,也不至于像背负贩盐的人虽所得无几,却立刻遭到官府的严惩。唉!朝廷没有仁慈恩惠的人,听任奸商害民的方法,一天天变得诡计多端,如何能够不使刁顽的人越来越多,而善良的人越来越少呢!


各城镇的盐商,依照惯例,每年都要拿出若干石的盐资,来供奉本县的县官,称作“食盐”。另外逢年过节时,还要送上丰厚的礼物。盐商有事要拜见县官,县官就很礼貌地接见他,坐着和他说话,有时还给端上茶。而送来盐贩子,则严加惩处,不敢怠慢。张石年公担任淄川县令时,有个盐商前来拜见,按照以前的规矩,只是作揖,不行跪拜礼。张公大怒道:“前任县令接受你的贿赂,所以不得不用隆重的礼节接待你;我自己买盐吃,你这个商人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在公堂上分庭抗礼吗!”说完,就命人脱掉盐商的裤子要打。盐商赶紧叩头谢罪,张公才放了他。后来,市里抓了两个私自贩盐的人,其中一个逃走了,另一个被押送到官府。张公问道:“贩盐的有两个人,另一个哪里去了?”贩盐的人说:“逃走了。”张公问:“你的腿有病不能跑吗?”那人回答:“能跑。”张公说:“既然被抓住,一定不能跑。果真能够跑的话,可以起身试着跑跑,看看你是不是能跑。”那人跑了几步要停下来,张公说:“跑,不要停下来!”那人快跑起来,竟然出了衙门跑掉了。看见的人都笑了。张公爱护百姓的事迹不止这一件,这不过是他的一桩小事,县里的人至今还很喜欢传颂它。


★446、大男


[白话]奚成列是成都的读书人,有一妻一妾。妾姓何,小名叫昭容。妻子早死了,续娶了申氏,申氏生性嫉妒,虐待何氏,而且牵涉到奚成列。申氏整天吵吵闹闹,家里常常不能够安生。奚成列大怒,就离家出走了。奚成列出走以后,何氏生下一个儿子叫大男。奚成列一去不回,申氏就排挤何氏,不让何氏和她一起吃饭,算计日子给她粮食。大男渐渐长大了,钱不够用,何氏就纺线来补助家用。大男见私塾里的孩子们吟诵,也想去读书。母亲因为他太小,姑且送去试读。大男很聪颖,读的书是其他孩子的几倍。老师很惊奇他的才能,愿意不收他的学费,何氏便让大男跟着老师读书,给一点点酬金。这样过了两三年,大男就读通了经书。一天放学回家,对母亲说:“私塾里的五六个人,都跟父亲要钱买饼吃,为什么我没有父亲呢?”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就告诉你。”大男说:“我现在才七八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母亲说:“你到私塾上学,路上经过关帝庙时,应该进去拜关帝,求他保佑你快点长大。”大男相信了,每次经过关帝庙都要进去拜关帝。母亲知道了,就问他:“你祷告的是些什么话呀?”大男笑着说:“我只是祈祷他让我明年就长到十六七岁。”母亲笑话他。但是大男的学业和身体一齐迅速增长,长到十岁时,就像十三四岁的孩子,写的八股文竟然能够成篇了。一天,大男对母亲说:“从前你说我长大了,就告诉我父亲在哪里,现在可以了。”母亲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又过了一年多,大男已经长大成人,越发频繁地追问母亲,何氏便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大男不胜伤悲,就要去寻找父亲。何氏说:“你还太小,你父亲生死未卜,哪能一下子就找到呢?”大男不说话就走了,到了中午没有回来。何氏到私塾去问老师,知道他吃完早饭就没有回来。何氏大惊,花钱雇人到处寻找,但是杳无踪迹。


大男出门以后,就顺着大道跑去,但却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恰好碰到一个人要去夔州,自称姓钱,大男一路要饭跟在他后面。钱某嫌他走得太慢,就替他雇了匹马,钱都给花光了。到了夔州,两人一起吃饭,钱某暗中在食物里下毒,大男一点儿也没有察觉。钱某把他送到一座大庙,假称说是自己的儿子,偶然生了病但没钱救治,想卖给庙里的和尚。和尚见大男长得丰姿秀异,争着花钱买他,钱某拿到钱就走了。和尚喂他喝水,大男稍微清醒过来。长老知道这个情况后前来探视,发现他的长相奇特,便慢慢盘问,才了解了事情的真相。长老很同情他,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走了。有个泸州的秀才姓蒋,考试落榜回家,途中问明了大男的情况,夸奖他的孝心,便带着他一起走。到了泸州,大男就在蒋家当管家。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到处打听。有人说起福建有个姓奚的商人,大男便向蒋秀才辞行,要到福建去。蒋秀才送给他衣服鞋子,周围邻居也都聚钱资助他。在途中,大男遇到两个布商,要到福建去,邀请他结伴同行。走了一段路程,布商窥探到大男口袋里有钱,就将他诱到没人的地方,把他的手脚捆起来,解下他的钱袋就跑掉了。恰巧永福的陈翁路过这里,替他松了绑,用车子带他回家。陈翁十分富有,各路商人多是他的门下。陈翁嘱咐南来北往的商人代为查访奚成列的消息,留下大男陪他的儿子们读书。大男便住在陈翁家,不再到处寻找,但是离家越远,音讯也就更加闭塞了。


何昭容一个人生活了三四年,申氏克扣她的费用,逼迫她改嫁。何氏的意志绝不动摇。申氏就强行把她卖给重庆的商人,商人把何氏强行带走了。到了晚上,何氏用刀自割,商人也不敢逼迫她,等她的伤口愈合了,便把她转卖给盐亭的商人。到了盐亭,何氏一刀刺向心窝,连脏腑都露出来了。商人很恐惧,替她敷上药。伤口长好后,何氏要求出家为尼。商人说:“我有个经商的朋友,没有性生活能力,常常想找个人替他做做家务。这和当尼姑没有什么不同,也可以稍微赔偿我买你的钱。”何氏答应了。商人用车将何氏送去。一进门,主人迎了出来,竟然是奚成列。原来,奚成列已经弃儒经商,那个商人见他没有媳妇,所以把何氏赠送给他。两人见面,又惊又悲,各自述说分别的痛苦,奚成列这才知道有个儿子寻找父亲还没有回来。奚成列便嘱托各位旅客,帮助打听大男的消息。而何昭容便由妾变成妻。但是何氏历经艰难困苦,身体多病,不能操持家务,便劝奚成列纳妾。奚成列鉴于前面的灾祸,不答应她的请求。何氏说:“我如果是争夺床笫之欢的人,几年来早已经嫁人生孩子了,怎么可能和你有今天呢?况且别人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使我心里隐隐作痛,怎么会把痛苦加在她身上而重蹈覆辙呢?”奚成列于是嘱咐伙伴,替他买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妾。过了半年,伙伴果然为他买回一个妾,进门一看,原来是妻子申氏,双方都很惊异。


此前,申氏一个人生活了一年多,哥哥申苞劝她改嫁,申氏答应了。只是家里的田产因为奚家子侄的阻拦,不能够出售。申氏便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卖了,积攒了几百两银子,带回了哥哥家。有个保宁的商人,听说申氏的嫁妆很富有,便用很多钱贿赂申苞,把申氏赚娶回家。但是这商人年老体废,不能过正常夫妻生活。申氏埋怨哥哥,在家里不安心,便闹着又是上吊又是跳井,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商人发怒把她的钱财搜刮一空,将她卖给别人当妾,但人们都嫌她岁数太大了。商人要去夔州,便带着她一同前往。在商界遇到奚成列,商人恰好很中意,便把她卖了离去。申氏见到奚成列,又是惭愧,又是害怕,说不出一句话来。奚成列询问伙伴,知道事情的大概,于是说:“假如你遇到一个健壮的男子,就会留在保宁,我们也就不会有再见的日子,这也是命吧。不过,今天我是买妾,不是娶妻,你可以先去见昭容,作为妾向妻子行礼。”申氏觉得很羞耻。奚成列说:“当初你做正室的时候,又如何啊!”何氏劝说奚成列。但是奚成列不同意,手持棍子逼迫申氏。申氏迫不得已,向何氏行了礼。但是申氏始终不屑于侍奉何氏,只在别的屋里做事情。何氏全都宽容她,也不忍心苛责她是懒惰还是勤快。奚成列常常和昭容一起谈话饮酒,就让申氏站在旁边服侍,何氏就用婢女代替申氏,不让她前来。


正好陈嗣宗到盐亭当县令,奚成列和乡民发生小的争执,乡人就以逼妻为妾为由告奚成列的状。陈嗣宗不予受理,把乡人叱责走了。奚成列很高兴,正在和何氏暗暗称颂陈县令的恩德。一更天以后,突然仆人前来敲门,进来报告说:“县太爷来了。”奚成列惊讶极了,急忙寻找衣服鞋子,而县令已经来到卧室门前,奚成列更加惊慌,不知怎么办才好。何氏仔细一看,急忙迎出来说:“是我的儿子啊!”说完就痛哭起来,陈县令也趴在地上悲伤地哭泣。原来大男跟随陈翁姓陈,已经当上官了。起初,陈公前往做官的州郡,绕道经过故乡,才知道两位母亲都改嫁了,不由抚胸哀声痛哭。奚家族人知道大男已经显贵,就把强占的田地房屋还给他。陈公便留下仆人经常打理,希望父亲还能回来。不久,他接受任命到盐亭为官,又想放弃官职去寻找父亲,陈翁苦苦相劝,才制止了他。恰好有个算卦的,陈公就叫他给算一算。算卦的说:“小的做了大的,年轻的做了长者;找男的得到女的,找一个人得到两个人:当官吉利。”陈公于是上任来了。因为没有找到亲人,为官期间不沾荤酒。这一天,接到乡人的状子,看见奚成列的名字,心中疑惑,他便暗中派家里的仆人细细访探,果然是自己的父亲。他便趁着夜色微服出行。见到母亲,他越发相信算卦的灵验。陈公离开父亲家时,嘱咐不要传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父亲置办行装回老家去。奚成列回到家,只见门户焕然一新,家里有许多牛马和仆人,已经是一派大家景象。申氏见大男富贵气盛,更加自我收敛。她的哥哥申苞愤愤不平,告到官府,为妹妹争夺嫡妻的位置。官长查明实情,愤怒地说:“贪图财产,劝妹改嫁,已经换过两个丈夫,还有什么脸面争夺当年的嫡庶地位!”便重重地打了申苞一顿。从此,大小的名分更加确定了。而申氏认何氏当妹妹,何氏也把她当姐姐看待,衣服饮食,都不自私。申氏开始时惧怕何氏复仇,现在更加羞愧后悔。奚成列也忘记了申氏以前的种种劣迹,让家里家外的人也都叫她太母,但是官府的诰命轮不到她身上了。


异史氏说:颠倒众生,不可思议,造物主做得是何等巧妙啊!奚成列不能在妻妾之间自立,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罢了。如果不是像大男之类的孝子、何氏这样的贤母,怎么可能有这一段奇异的组合,让他终身坐享富贵啊!


★447、外国人


[白话]己巳年秋天,岭南从海上飘来一只大船,船上有十一个人,穿着鸟羽毛做成的衣服,文采璀璨夺目。他们自称:“我们是吕宋国人。在海上遇到大风翻了船,几十个人都死了,只剩下十一个人趴在一根大木头上,飘到一个大的岛上,才幸免于难。五年的时间里,白天靠抓鸟虫充当食物,晚上就在石洞里睡觉,用鸟的羽毛编织成帆。忽然又飘来一只船,船上的橹、帆都不见了,大概也是在海里被风刮碎了的,于是就上了这条船。将要返回时,又被大风吹到了澳门。”巡抚把这个情况上奏朝廷,送他们返回自己的国家。


★448、韦公子


[白话]韦公子是咸阳的世家子弟,放纵好淫,丫环仆妇稍有点儿姿色,无不被他奸淫。他曾经带着几千两银子,想要遍览天下的名妓,凡是繁华的地区,没有他不到的。对长得不太好的妓女,他住上两宿就走;合他意的,就逗留上百天。他的叔叔是一个有名的官员,退休回到家里,对他的放荡行为十分愤怒,便为他请来名师,另外买了房子,让他和韦家其他公子一起闭门读书。到了夜里,韦公子看师傅睡觉了,就翻墙回到家里,快天亮时再返回来,习以为常。一天夜里,他失足摔断了胳膊,师傅才发现他的秘密,就向他叔叔报告。叔叔对他加重责打,一直到他起不来才给他上药。等他伤好以后,叔叔和他约定,如果他读书比其他人强一倍,写的文章好,就不禁止他出去;如果私自出逃,还和上次一样鞭打。但是韦公子最聪明,读的书常常超过老师的课程。过了几年,韦公子考中举人。他想私自破坏约定,叔叔制止了他。他赴京参加考试,叔叔派一个老仆人跟着他,并且交给他一个日记簿,让他记录韦公子的言行,所以几年里韦公子没有犯什么过错。后来,韦公子考中进士,叔叔才稍稍放宽了对他的禁令。韦公子有时想要有所举动,生怕叔叔知道,就在进妓院时,假称姓魏。


一天,韦公子经过西安,见到年轻的男演员罗惠卿,十六七岁的年纪,秀丽得像良家女子,韦公子很是喜欢他。便留他过夜,赠送给他丰厚的礼物。韦公子听说罗惠卿新娶的媳妇风韵尤其绝妙,便私下向罗惠卿示意。罗惠卿面无难色,夜里果然带着媳妇前来,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逗留了几天,韦公子对他们更加疼爱,想带他们夫妇一同回家,便问起他家还有些什么人,罗惠卿回答说:“我母亲早死,父亲还活着。我原来并不姓罗。母亲年轻时在咸阳韦家当丫环,后来卖到罗家,过了四个月就生下了我。如果能跟公子一同前去,也可以打听父亲的消息。”韦公子吃惊地问他母亲姓什么,罗惠卿说:“姓吕。”韦公子惊骇极了,汗流浃背,原来罗惠卿的母亲当年就是韦公子家的丫环。韦公子说不出话来。这时,天已经亮了,韦公子赠给罗惠卿许多礼物,劝他改行,不要做优伶。又假装说要到别的地方去,约定好回家的时候再来找他,就告别而去了。


后来,韦公子担任苏州令,有个乐伎名叫沈韦娘,风雅俏丽,无与伦比。韦公子很喜爱她,就留下她亲热。他开玩笑地说:“你的名字是从‘春风一曲杜韦娘’这句诗来的吗?”沈韦娘答道:“不是。我的母亲十七岁时是名妓,有位咸阳来的公子与大人同姓,留住了三个月,和我母亲订立婚约要娶她。韦公子走了以后,母亲怀胎八个月生下了我,于是取名为韦,这实际上是我的姓。韦公子临别时,赠我母亲一副黄金鸳鸯,现在还在。但韦公子一去就再也没有消息,我母亲因此心中悲愤,郁郁而死。我三岁的时候,被一个姓沈的老妈妈收养,所以我就跟她姓沈。”韦公子听完她的话,又羞愧又悔恨,无地自容。沉默了一阵子,立刻想出一条计策。他突然站起来点上灯,叫沈韦娘起来饮酒,暗中在杯子里放了毒药。沈韦娘一口才咽下去,就神经溃乱,呻吟嘶喊起来。众人聚到面前一看,发现她已经死了。韦公子把艺人叫来,将尸体交给他,给了很多钱贿赂他。但和沈韦娘交好的都是些有权势的人,听说沈韦娘惨死都愤愤不平,便给了艺人许多钱,怂恿他到官府去告状。韦公子害怕了,倾家荡产来掩盖自己的罪恶,后来终因浮躁而被罢免了官职。


韦公子回到家时,才三十八岁,很后悔以前的行为。而他的五六个妻妾,都没有生儿子。他想过继叔叔的孙子为子,但叔叔认为他居家没有德行,唯恐孙子去了会染上不良习气,虽然同意过继,却一定要等到他老了以后才把孙子过继到他家。韦公子很气愤,想把罗惠卿招回来,家里的人都认为不可以,他才作罢。又过了几年,他忽然生了病,总是拍打心口说:“奸淫丫环、夜宿妓院,真不是人干的事啊!”叔叔听了,叹息说:“他就要死了!”于是便将自己的二儿子的孩子送到韦公子家,让他认韦公子为父。过了一个多月,韦公子果然死了。


异史氏说:私通丫环,嫖淫娼妓,它们的流弊简直就不必问了。但是自己的孩子却叫别人为父亲,也已经是很羞耻的事了。而鬼神又侮辱戏弄他,引诱他跟自己的女儿淫乱。他还不自己剖开心脏,自己割掉脑袋,而只是汗流浃背,甚至下毒杀死自己的女儿,这不是长着人头的畜牲吗!虽然如此,但风流公子所生的子女,即使在风月场中,也都堪称高手呢。


★449、石清虚


[白话]邢云飞是顺天人。喜欢收藏石头,见到好的石头,不惜花大价钱买下。偶然有一次,他在河边捕鱼,感觉到有个东西挂住了渔网,他就潜到水里将它取出来,原来是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头,四面玲珑剔透,山峦叠嶂秀丽。他高兴极了,如获至宝。回到家里,他用紫檀木雕了一个底座,将石头供在案头。每到天要下雨的时候,山石的孔窍里就会生出云气,远远望去,好像塞进了新棉花。


有个有权势的恶霸上门请求观赏。看完以后,便拿起来交给健壮的仆人,然后骑马飞奔而去。邢云飞无可奈何,只能跺着脚表示心中的悲愤罢了。仆人背着石头来到河边,到了桥上从肩上往下放,忽然失手将它掉入河中。恶霸大怒,用鞭子抽打仆人,然后马上花钱雇善于游泳的人,千方百计地四处搜寻,竟然找不到。于是他贴出悬赏告示就走了。从此,搜寻石头的人每天挤满了河道,但没有一个人找到。后来,邢云飞来到石头掉落的地方,望着河水伤心地哽咽,只见河水清澈见底,那石头竟然就在水里。邢云飞十分高兴,脱下衣服跳到水里,把石头抱出了河。他带着石头回家,不敢再把它放在客厅里,而是将内室打扫干净供奉石头。


一天,有个老头敲门进来,请求看那块石头,邢云飞推辞说石头已经丢了很久。老头笑着说:“不就在客厅里吗?”邢云飞便请他进了客厅,想证明石头确实不在。等到进了客厅,发现石头果然供在桌子上,邢云飞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老头抚摸着石头说:“这原本就是我家的东西,已经丢了很久,没想到它就在这里。既然已经看见了,就请你还给我吧。”邢云飞窘困极了,便和老头争当石头的主人。老头笑着说:“既然说是你家的东西,那么有什么证据呢?”邢云飞不能回答。老头说:“我倒是早就了解它。它前后共有九十二个小孔,其中一孔中刻着五个字:‘清虚天石供。’”邢云飞仔细一看,发现孔里确实有像米粒大小的字样,睁大了眼睛才可以辨认,他再数石头上的孔,果然是老头说的九十二个。邢云飞无言以对,就是坚决不把石头还给老头。老头笑着说:“到底是谁家的东西,非得由你做主不成吗!”说完,向邢云飞拱拱手就出门而去。邢云飞将老头送到门外,等他回到屋里一看,石头已经不见了。邢云飞急忙追赶老头,却见老头慢慢地走着,还没有走远,他奔上前去,拉住老头的衣襟,苦苦哀求他把石头还给自己。老头说:“这倒奇怪了!一尺见方的石头,怎么可能拿在手上、藏在袖筒里呢?”邢云飞知道老头是神仙,便强行把他拉回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请求。老头于是说:“石头果真是你家的呢,还是我家的呢?”邢云飞回答道:“确实是您家的东西,只请求您割爱相让。”老头说:“既然这样,石头还在这里。”进入内室,石头已在原来的地方了。老头说:“天下的宝贝,当然应该给爱惜它的人。这块石头能够自己选择主人,我也很高兴它选择了你。但它急于出来表现自己,因为出来得太早,所以它命中的灾难还没有消除。我要把它带走,等三年以后,再把它赠送给你。既然你要把它留下,就应当减少三年的寿命,这样才可以让它与你相始终,你愿意吗?”邢云飞说:“愿意。”老头于是用两根手指捏一个小孔,小孔软得像泥一样,随着他的手指就闭上了。等他封完三个孔,老头说:“石头上小孔的数量就是你的寿命。”说完,就告别要走。邢云飞苦苦地挽留他,老头去意非常坚决,问他的姓名,他也不肯说,就走了。


过了一年多的时间,邢云飞因为有事外出,有个贼夜里闯进他家行窃,其他东西都没有丢,只是将那块石头偷走了。邢云飞回到家,不由得悲痛欲绝。他四处寻找,拿钱收买,但没有一点儿踪迹。过了几年,邢云飞偶然到报国寺,见到一个人正在卖石头,那石头正是他丢掉的,他便上前要认领。卖石头的人不服,于是背着石头和邢云飞一同来到官府。长官问道:“怎么证明石头是你们谁的呢?”卖石头的能说出石头上的小孔数,邢云飞问他还有什么特征,他就茫然不知了。邢云飞于是说出小孔里的五个字和三个指痕,真相终于大白。长官还要打卖石头的棍子,卖石头的声称自己是用二十两银子从集市上买回来的,长官便把他释放了。邢云飞拿着石头回家,用锦缎把石头裹起来,藏在匣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欣赏一下,每次都要先烧香,再拿石头出来。


有一个尚书,想用一百两银子买这块石头。邢云飞说:“即使是一万两银子也不卖。”尚书大怒,暗中用别的事情来中伤邢云飞。邢云飞被关进监狱,家里的田产也被抵押。尚书托别的人向邢云飞的儿子暗示,要拿那块石头换人。儿子告诉了邢云飞,邢云飞宁死也不肯交出石头。妻子私下和儿子商量,把石头献给了尚书家。邢云飞出狱以后才知道这事,对妻子儿子又打又骂,好几次要自杀,都被家里人发觉救下来,才得以不死。一天夜里,他梦见一个男子前来,自称叫“石清虚”。他告诫邢云飞不要伤心,说:“我是特意要和你分别一年多的。明年八月二十日天刚亮的时候,你可以前往海岱门,用两贯钱把我买回来。”邢云飞从梦中得到石头的下落,十分高兴,认真记住了这个日子。再说那块石头在尚书家里,再也没有出现下雨前小孔往外冒云气的奇异景象,时间一长,他也就不把石头看得很贵重了。第二年,尚书犯了罪,被罢了官,不久就死了。邢云飞按照梦里指示的日期来到海岱门,只见尚书的家人把那石头偷出来卖,他便用两贯钱把它买回来。


后来,邢云飞活到八十九岁时,自己准备好棺材,又叮嘱儿子一定要用石头作陪葬。他死了以后,儿子遵照他的遗嘱,把石头埋在墓里,过了半年多,盗贼打开坟墓,把石头抢走了。儿子知道以后,也无法追究查问。过了两三天,他儿子和仆人一道走在路上,忽然看见两个人一边跑一边摔跟头,而且满头大汗,对着空中下拜,说:“邢先生,不要再逼我们了!我们二人偷了石头去,只不过卖了四两银子罢了。”邢云飞的儿子便将他们捆送到官府,一审问他们就招供了。问起石头的下落,原来已经卖给了宫家。长官命人将石头取来,他也很喜爱这块石头,想要占为己有,便下令将它寄放到府库里。小吏刚举起石头,石头忽然掉在地上,碎成几十片,众人都大惊失色。长官于是对两名盗贼施以重刑,处以死罪。邢云飞的儿子把碎石头捡起来出了衙门,仍旧把它埋在父亲的墓里。


异史氏说:好的东西往往是灾祸的根源。邢云飞甚至想为石头殉死,也太痴情了!到最后石头和人相伴终始,谁又能说石头没有情呢?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这话一点儿都不过分!石头尚且能够如此,何况人呢!


★450、曾友于


[白话]曾翁,是昆阳的世代官宦人家。他刚死的时候,还没有入殓,两只眼眶中流出像汁一样的眼泪。曾翁有六个儿子,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二儿子曾悌,字友于,是当地的名士,认为这种现象是不祥的,告诫众兄弟各自小心谨慎,不要给先人带来痛苦,但兄弟们多半笑话他迂腐。原来,曾翁的正妻生了长子曾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母子被强盗们抢去。曾翁娶了一房继室,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曾孝、曾忠、曾信。他的妾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曾悌、曾仁、曾义。曾孝认为曾悌三兄弟出身卑贱,对他们鄙夷不屑,于是和曾忠、曾信结为同党。即使他们和客人饮酒时,曾悌等人从堂下经过,他们也表现出很傲慢无礼的样子。曾仁、曾义都很愤怒,就和曾悌商量,要对曾孝三兄弟进行报复。友于用尽千言万语宽慰劝解他们,不同意他们的计划,因为曾仁、曾义年纪最小,见兄长这么一说也就作罢了。曾孝有个女儿,嫁给城里的周家,病死了。曾孝就纠集曾悌等兄弟去打女儿的婆婆,曾悌不同意。曾孝很恼火,让曾忠、曾信集合族里的一帮无赖子弟,到周家捉住周妻,把她痛打了一顿,又抛撒粮食,捣毁器物,连坛坛罐罐都砸得光光的。周家告到官府。长官大怒,就把曾孝等人抓来关进监狱里,准备报请上司予以惩处。友于很害怕,便去向长官自首。友于的品行素来受到长官的敬重,因此,曾家诸兄弟在监狱里没有受苦。友于又到周家负荆请罪,周氏也很器重友于,官司也就作罢了。


曾孝回到家,始终不感激友于。不久,友于的母亲张夫人病死,曾孝等兄弟不穿丧服,和平常一样饮酒作乐。曾仁、曾义更加气愤。友于说:“他们无礼,对我们有什么损害呢?”等到下葬的时候,曾孝等人又把住墓门,不让张夫人和曾翁合葬在一起。友于便将母亲安葬在隧道里。过了不久,曾孝的妻子死了,友于招呼曾仁、曾义一同前往奔丧。二人说:“我们的母亲去世了他们都不奔丧,他的老婆死了我们凭什么去!”友于还想再劝,他们已经一哄而散了。友于于是一个人前去吊丧,哭得十分哀痛。隔着墙听到曾仁、曾义在那里奏乐,曾孝大怒,纠集弟弟们就要去打他们。友于拿起棍子率先跟从。一进他们的家,曾仁觉察到了先逃走了,曾义刚要爬墙,友于从后面将他击倒。曾孝等人拳头、棍子一齐上,打个不停,友于挺身横在前面拦阻。曾孝很愤怒,指责友于。友于说:“我之所以要责罚曾仁、曾义,是因为他们无礼,但是他们的罪还不至于被打死。我不袒护弟弟为恶,也不帮助兄长施暴。如果你的怒气不解,我愿意以身相代。”曾孝于是反过来用棍子打友于,曾忠、曾信也帮助曾孝打他们的哥哥,打骂声震动了邻里,众人聚集来劝解,曾孝兄弟才散去。友于马上拄着拐杖去向兄长曾孝请罪。曾孝将他赶走了,不让他加入守丧的行列。而曾义的伤很重,不能进食。曾仁就代他写了状词告到官府,告曾孝等人不替庶母服丧。长官发文将曾孝、曾忠、曾信拘捕到官府,而让友于来陈述状词。友于因为脸面被打伤,不能前往衙门,就写了份证词禀明情况,哀求长官平息这件事,长官也就取消了这个案子。曾义的伤不久也好了。从此以后,双方的仇怨也就更深了。曾仁、曾义都年幼体弱,动不动就被曾孝等人打一顿,他们怨恨友于说:“人人都有兄弟,唯独我们没有!”友于说:“这两句话,应该是我说的,两位弟弟怎么能说呢!”于是苦苦劝告他们,但他们始终不听。友于便锁了自家的门,带着妻子借住到别的地方,离家五十多里地,希望不再听到那些烦心的事情。


友于在家时,虽然不帮助自己的弟弟,但曾孝等人好歹还有所顾忌;他走了以后,曾孝兄弟一不称心,就到曾仁、曾义家门前叫骂,而且还直呼友于兄弟母亲的名讳。曾仁、曾义考虑自己不能与他们相对抗,只是关上门想着找机会刺杀他们,出门的时候,身上都揣着刀。一天,当年被强盗掳走的长兄曾成,忽然带着媳妇逃回来了。曾家兄弟因为家分了很久,聚在一起商量了三天,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安顿曾成。曾仁、曾义暗自高兴,就将曾成夫妇招去,由他们一起来供养。去告诉了友于,友于很高兴,回到家里,和曾仁、曾义一起拿出田地房屋给曾成。曾孝兄弟很生气友于兄弟对曾成施以恩惠,便上门来羞辱他们。而曾成长期生活在强盗中,习惯了威武凶猛的气势,勃然大怒道:“我回到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给我安置一间房子;幸好三弟念在兄弟的情分上让我住下来,你们却又责骂他,是想赶我走吗!”说完,便用石头砸曾孝,把他打倒在地。曾仁、曾义分别拿着棍棒杀出,捉住曾忠、曾信,打了无数下。曾成于是到县衙告状,县令又派人来向友于请教。友于来到县衙,低头不说话,只是流眼泪。县令问他应该怎么办,他说:“只求公正判决。”县令于是判定曾孝等人各自拿出田产给曾成,使兄弟七人的田产相等。从此以后,曾仁、曾义与曾成之间更加互相敬爱。他们谈到安葬母亲的事时,都流下了眼泪。曾成生气地说:“这样不仁爱,真是和禽兽一模一样!”于是想打开墓穴,重新安葬张夫人。曾仁跑去告诉友于,友于急忙赶回家劝阻。曾成不听,定好了日期打开墓穴,在墓地举行祭祀。曾成拿刀砍在树上,对众兄弟说:“如果有人敢不和我一起服丧,这棵树就是他的下场!”众兄弟连连答应。于是,曾家全家都到坟前哭丧,按照礼节安葬好张夫人。至此,兄弟之间相安无事。但曾成性情刚烈,动不动地打众兄弟,对曾孝尤其厉害。唯独尊重友于,即使盛怒之下,只要友于前来,一句话就可以化解。只要曾孝有所行为,曾成就不公平地对待他,所以曾孝没有哪一天不到友于家,暗中对友于诅咒曾成。友于好言劝谏,但曾孝始终不听他的意见。友于不堪忍受曾孝的骚扰,又搬家去了三泊,离家就更远了,来往也就渐渐减少了。


又过了两年,曾家兄弟都害怕曾成,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这时曾孝四十六岁,生下五个儿子:老大继业、老三继德,是长妻生的;老二继功、老四继绩,是小老婆生的;还有一个是丫环生的,名叫继祖。五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效仿父亲从前的行为,各自结为一派,每天互相争斗,曾孝也不能制止他们。只有继祖没有兄弟,年纪又最小,那些兄长都可以呵斥辱骂他。继祖的岳父家临近三泊,一次他去岳父家,绕道去看叔叔友于。他一进门,就看见叔叔家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正在弦歌诵读,非常融洽快乐,继祖很是喜欢,在友于家住了很久也不说要回去。友于催促他,他苦苦哀求要寄居在这里。友于说:“你的父母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我难道舍不得供你吃喝吗?”继祖就回家去了。过了几个月,继祖夫妻去给岳母拜寿。他告诉父亲说:“儿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父亲问他怎么回事,继祖便把想住到叔叔友于家的想法说了出来。曾孝担心自己和友于有夙怨,怕继祖难以在友于家长住。继祖说:“父亲顾虑得太多了。二叔是个圣贤人。”便走了,带着妻子一起来到三泊。友于收拾屋子让他们居住,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让他跟自己的长子继善一起读书。继祖最聪慧,在三泊住了一年多,进入了云南府学为生员。他和继善闭门苦读,继祖读书又最刻苦,友于很喜爱他。


自从继祖搬到三泊居住以后,留在家里的兄弟更加不能友善相待。一天,稍微话不投机,继业就辱骂庶母。继功大怒,将继业杀死了。官府把继功抓了起来,对他施以重刑,几天后,继功就死在监狱里。继业的妻子冯氏还是每天以骂代哭。继功的妻子刘氏听了,大怒说:“你家的男人死了,谁家的男人活着呢!”说完,持刀冲进去,把冯氏杀死了,自己也跳井而死。冯氏的父亲冯大业,痛悼女儿死得凄惨,便带领冯家子弟,将兵刃藏在衣服里面,到曾家去捉曾孝的妾,把她拖到道上脱光衣服打她,羞辱她。曾成大怒道:“我家死人如麻,冯家为什么还要来闹事!”大吼一声,杀了出去。曾家子弟都跟在他后面,冯家的人都被吓跑了。曾成首先捉住冯大立,割掉了他的双耳,他的儿子上来救护,曾继绩用铁棍横扫,打断了他的双腿。冯家的人个个都被打伤,一哄而散。只有冯大立的儿子还躺在路边,曾成用胳膊夹着他,送到冯村就回来了。然后,曾成就叫继绩到官府自首,冯家的状子也到了。于是,曾家的人都被收进监狱。只有曾忠一个人逃走了,他来到三泊,在友于家门外徘徊。恰好友于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侄子参加乡试回来,看见曾忠,吃惊地说:“弟弟怎么会来了?”曾忠还没说话就先流泪,挺直身子跪在路边。友于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屋,问明了情况,大惊说:“这可如何是好!一家人不和睦,我早就知道会有大祸临头。不然的话,我怎么会逃到这里来呢?但是我离开家很久了,与县令没有交往,现在即使匍匐在地前去求情,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不过,只要冯家父子伤重不至于死,我们三个人中有人幸运地考中,或许这场灾祸可以稍有缓解。”友于便留曾忠住下,白天和他一起吃饭,晚上和他一起睡觉。曾忠很感动又很羞愧。在友于家住了十几天,他见友于叔侄亲如父子,堂兄弟间像亲兄弟一样和睦,不由凄凉地流下眼泪说:“今天我才知道,以前真不是人。”友于很高兴他能幡然悔悟,兄弟相对,不由心酸。不久,报喜的来报友于父子同时登第,继祖也中了副榜,一家人欢天喜地。友于第二天没有去参加庆祝高中的鹿鸣宴,而是先回家扫墓。明代后期最重视科举,冯家人得知曾家一门三人都考中了,气焰有所收敛。友于便找亲戚朋友赠送给冯家钱财粮食,又出钱帮他们治伤,那场官司也就平息了。


全家人都流着眼泪感激友于,恳求他搬回家来。友于便和兄弟们焚香发誓,让他们各人反省自我,改过自新,然后就搬回家来。继祖想跟着友于,不愿回自己的家。曾孝于是对友于说:“我没有德行,不应该有光宗耀祖的儿子。兄弟你又善于教人,让他暂且做你的儿子吧。日后他有了一点儿进步,可以再赐还给我。”友于答应了他。又过了三年,继祖果然中了举人。友于让他搬回自己的家,继祖夫妻痛哭流涕而去。没几天,继祖才三岁的儿子,逃回了友于家,藏在伯父继善的屋里,不肯回家,捉回去就又逃出来。曾孝就让继祖搬出来住,和友于家做邻居。继祖在院墙上开了门通到叔叔家,两家互相来往像一家人似的。这时,曾成渐渐老了,家里的事情都由友于决定。从此,曾家一家和睦,称得上是孝悌友爱。


异史氏说:天下唯有禽兽才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怎么知书达礼的人家往往会犯这样的错误呢!家庭的道德品行,对于后代子孙的影响浸润,一直渗透到骨髓里。古人说:父亲是强盗,他的儿子一定会行劫,这是由弊病流传造成的结果。曾孝虽然不仁,他得到的报应也够惨的;可最后他自己也能知道缺乏德行,把儿子托付给弟弟友于,怨不得他有一个深思远虑、居安思危的儿子。如果要说起因果报应,好像有点儿迂腐。


★451、嘉平公子


[白话]嘉平有一位公子,风度仪态秀美。十七八岁的时候,到郡里参加郡学的入学考试。偶然经过姓许的妓院门前,见里面有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女子,便用眼睛盯着她看。女子微笑着冲他点头,公子走到近前和她说话。女子问道:“你住在哪里呀?”公子详细地告诉她。女子又问:“屋里还有别人吗?”公子答道:“没有。”女子说:“我晚上去拜访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公子回到旅店,到了晚上,让仆人退下。女子果然前来,自称:“小名叫温姬。”而且说:“我敬慕公子风流倜傥,所以背着妈妈前来。我的意思是想终身侍奉你。”公子也很高兴。从此以后,温姬每隔两三夜就来一次。一天晚上,温姬冒雨前来,进门脱去湿衣服,挂在衣架上;又脱下脚上的小靴子,求公子替她除去上面的污泥,自己就上了床,拉过被子盖上。公子看她的靴子,是用新的五彩锦缎做的,几乎被泥水浸透了,他感到很可惜。温姬说:“我并不敢让你替我干擦鞋子这样的事,只是想让公子知道我对你的一片痴情。”温姬听着窗外雨声不停,便随口吟道:“凄风冷雨满江城。”请公子替她接续下去,公子推辞说不懂诗。温姬说:“公子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懂诗呢!把我的诗兴都给打消了!”于是劝公子好好学习,公子答应了她。


二人往来频繁,仆人们就都知道了。公子的姐夫姓宋,也是个世家大族的子弟,听说以后,就私下求公子让他见一见温姬。公子对温姬一说,温姬坚决不同意。宋某就藏在仆人的屋里,等温姬来时,趴在窗户上窥视她,不由得神魂颠倒得要发狂。他急急地推开门,温姬站起来,翻过墙走了。宋某十分殷切地思慕温姬,于是准备好礼物去见许妈妈,点名要温姬。许妈妈说:“倒真有温姬这么个人,但已经死了很久了。”宋某惊愕地离开,回来告诉公子,公子这才知道温姬是鬼。到了夜里,公子就把宋某的话告诉温姬,温姬说:“我确实是鬼。但是你想得到的是美貌女子,我也想得到美丈夫,各自都能满足心愿,人和鬼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公子认为她说得对。


公子考试完毕回家,温姬也跟他回去。别人见不着她,只有公子能看见。回家以后,公子把温姬安顿在书房里。公子一个人睡在书房不回家,他的父母很怀疑。等到温姬回娘家探亲,公子才悄悄地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大惊,告诫公子和温姬断绝关系,公子听不进母亲的话。父母很为公子担忧,用尽了办法也赶不走温姬。一天,公子给仆人写了张条子,放在桌上,里面有好多错字:“椒”错写成“菽”,“姜”错写成“江”,“可恨”则错写成“可浪”。温姬看了,在后面写道:“什么事情‘可浪’?‘花菽生江’。与其有这样的丈夫,倒不如去做娼妓!”于是,温姬对公子说:“我起初以为公子是读书世家,也是个文人,所以不怕害羞自愿上门。没想到你是一个图有其表的人!我根据相貌选择人,不是被天下人耻笑吗?”说完,她就消失了。公子虽然又愧又恨,还不懂温姬写的是什么意思,折好条子交给仆人看。听说的人都把这件事引为笑谈。


异史氏说:温姬真是可爱的人儿!风度翩翩的公子,怎么能够苛求他胸中有东西呢!至于让温姬后悔还不如做娼妓,那么公子的妻妾也要羞愧得哭泣。千方百计地赶她也赶不走,但一见那张条子却使温姬去意坚决,可见“花菽生江”这四个字,和杜甫“子章髑髅”这句诗一样,也有驱鬼避邪的作用啊!


《耳录》上说:有个在路边卖茶的人,招牌上写道:“施‘恭’结缘。”把“茶”字错写成“恭”字,也值得一笑。


有个世家子弟,家里贫穷后,在门上写道:“卖古淫器。”——把“窑”字错写成“淫”字。还写道:“有要宣淫、定淫的人,大小都有,到门里看货论价。”这些世家子弟写错别字的情况很多,何止一个“花菽生江”啊!


★452、二班


[白话]殷元礼是云南人,擅长针灸。一次,他遇上强盗作乱,逃到了深山里,天已经晚了,离村庄还很远,他害怕会碰上虎狼。远远地看见前面路上有两个人,就急忙追了上去。追上以后,那两人就问殷元礼是从哪里来的,殷元礼就自我介绍了姓名、籍贯。两个人听了,向他行礼,恭敬地说:“原来是名医殷先生,久仰!久仰!”殷元礼转而问他们的姓名。两人自称姓班,一个叫班爪,一个叫班牙。两个人说:“殷先生,我们也是来避难的,有间石室幸而可以住下,就请您上我们家去吧,而且我们也有事求您。”殷元礼高兴地跟他们走了。工夫不大,来到一处地方,只见一间石室座落在悬崖深谷旁边。他们点上木柴权当蜡烛,殷元礼这才发现二班相貌身躯都很威猛,好像不是善良的人。殷元礼想也无处可去,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他又听到床上有人呻吟,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妇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好像痛苦的样子。他便问道:“是什么病?”班牙说:“正是因为这事,所以敬求先生看治。”说完,就点了火把照着床铺,请殷元礼就近诊视。只见老妇人鼻子下、口角两边有两个瘤子,都像碗那么大。并且说:“疼得不敢触摸,而且妨碍吃饭。”殷元礼说:“这个病好治。”说着,就取出艾绒团来,替她灸了几十下,然后说:“隔一夜就会好了。”二班很高兴,烧了鹿肉来招待殷元礼,没有酒饭,只有这一种鹿肉。班爪说:“仓猝间不知道客人光临,希望先生不要因招待不周见怪。”殷元礼吃饱鹿肉就睡觉了,用石块当作枕头。二班虽然坦诚朴实,但是粗野鲁莽,让人害怕,殷元礼辗转反侧,不敢熟睡。天还没有亮,殷元礼就叫醒老妇人,问她的病怎么样了。老妇人刚刚醒来,自己用手一摸,发现瘤子已经破了,变成两个创口。殷元礼催促二班起床,拿火把照看,给创口抹上药屑,说:“好了。”说完,他拱拱手,就要告别。二班又送给他一只烧好的鹿腿。


此后三年没有音讯。殷元礼一次因为有事进山,遇到两只狼挡住去路,让他无法前进。日头已经偏西,又来了一群狼,殷元礼腹背受敌。狼向他扑来,将他扑倒在地,几只狼争着咬他,把衣服都给咬碎了。殷元礼想自己一定会被咬死。忽然,两只老虎杀到,把狼群吓得四散奔逃。老虎发怒,大声吼叫,群狼吓得全部趴在地上,老虎把群狼全部咬死,然后离开了。殷元礼狼狈地往前走,害怕没有地方可以投宿。迎面遇到一个老妇人前来,看他这副样子,开口说:“殷先生吃苦了!”殷元礼神情凄惨地诉说了自己的经历,问老妇人怎么会认识自己。老妇人说:“我就是你在石室里用针灸治瘤子的那个病老太太。”殷元礼这才恍然大悟,便要求到老妇人家借住一宿。老妇人领他前去,进了一座院落,屋里已经点上了灯。老妇人说:“老身等候先生已经很久了。”说完,就拿出一身袍裤,让殷元礼把身上破烂衣服换下来。然后又摆上酒菜,殷切诚恳地劝殷元礼饮酒。老妇人自己也用陶碗自斟自饮,说话喝酒都很豪迈,不像普通的女子。殷元礼问:“上次的两个男子,是老太太的什么人?为什么没有看见呢?”老妇人说:“我派两个儿子去迎接先生,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迷路了。”殷元礼被老妇人的情义打动,开怀畅饮,不知不觉就喝醉了,就在座位上呼呼大睡。等殷元礼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他往四周一看,房子竟然已经没有了,自己孤零零地坐在岩石上。他听见岩下传来牛一样喘息声,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老虎正睡着还没有醒,它的嘴角边有两道瘢痕,都有拳头那么大。殷元礼惊骇极了,唯恐被老虎发觉,就悄悄地逃走了。这时,他才醒悟两只老虎原来就是二班。


★453、车夫


[白话]有个车夫拉着很重的东西上坡,正在用尽全力时,一只狼跑来咬他的屁股。他如果一松手,货物就会摔坏,身子也会被压在车下,所以他只好忍着疼痛继续推车。等车子推上坡后,那狼已经咬下一片肉跑掉了。狼乘车夫无能为力的时候,偷了他身上一块肉吃,倒也狡猾可笑。


★454、乩仙


[白话]章丘的米步云,善于通过扶乩占卜。每当朋友们举行风雅的聚会,米步云就召来仙人与大家唱和。一天,一位朋友见到天上淡淡的云彩,想出一句上联:“羊脂白玉天。”就请仙人对下联。米步云扶乩求仙,批语写的是:“问城南老董。”众人怀疑仙人是胡说。后来,米步云因为有事偶然到城南去,来到一个地方,土的颜色像朱砂一样,他觉得很奇怪。又看见一个老头在旁边放猪,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老头回答说:“这里是‘猪血红泥地’。”米步云忽然想起那扶乩得来的批语,大为惊骇。他问老头姓什么,老头回答道:“我是老董。”仙人能对出下联并不神奇,而能够预先知道米步云会遇到城南的老董,这可真是神奇的事了!


★455、苗生


[白话]龚生是岷州人。一次,他到西安去赶考,在旅店休息片刻,买来酒自斟自饮。一个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坐下来和他说话。龚生举起酒杯邀请他喝酒,客人并不推辞。他自称姓苗,言谈粗犷豪放。龚生认为不是个文人,所以对他很傲慢,酒喝完了,龚生就不再去打。苗生说:“跟穷酸秀才喝酒,真要把人闷死!”说完就站起身来到柜台上打酒,提了一大坛酒回来。龚生推辞说不喝了,苗生抓住他的胳膊劝他喝,龚生胳膊疼得像要断了一样。他迫不得已,又陪着喝了几杯。苗生用盛汤的大碗自饮,笑着说:“我不善劝客人饮酒,是去是留,你请自便吧。”龚生立刻收拾行装上路了。走了几里地,龚生的马病了,趴倒在路上,龚生只好坐在路边等待。他的行李很重,正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苗生赶到了。他问明了情况,就把马上的行李卸下来,让龚生的仆人背上,自己则用肩膀托着马的肚子把马扛了起来,快步走了二十多里地,找到一家旅店,把马放下来,牵到马槽边。过了一会儿,龚生主仆才赶到。龚生惊异极了,把苗生看成神,对待他非常优厚,又是打酒又是买饭,要和苗生一起吃饭喝酒。苗生说:“我的饭量大,不是你能供得饱的,我们喝一通酒就行了。”等他们喝干了一坛酒,他站起来告辞说:“你要治马,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能等了,就此告别。”说完就走了。


后来,龚生参加考试完毕,有三四位朋友邀请他一起登华山,众人在地上摆好酒菜,正在一起欢宴谈笑,苗生忽然来了。只见他左手提着一个大酒杯,右手拿着一只猪肘子,往地上一扔,说:“听说诸君登临华山,所以我也来凑个数。”众人起身行礼,然后混杂着坐下,开怀畅饮,十分快乐。大家想联句作诗,苗生争论说:“开怀痛饮很快乐,何苦费脑子想那些东西!”大家不听,定下“金谷之罚”的规矩:如果作不成诗,就罚酒三杯。苗生说:“如果诗作得不好,就要以军法从事!”众人笑着说:“罪过还不至于到杀头的地步。”苗生说:“如果不杀头的话,我这个武夫也能凑上两句。”首座靳生吟道:“绝巘凭临眼界空。”苗生随口接道:“唾壶击缺剑光红。”下座的人沉吟了好久没有续上来,苗生就拿过壶来自己倒酒喝。过了一会儿,众人又依次联句作诗,诗句越来越粗俗。苗生说:“就这些已经足够了,如果饶了我的话,别再作了!”众人不听他的话。苗生实在忍无可忍,便学着龙一样长啸起来,山谷中发出回响,他又站起来昂首低胸地跳起了狮子舞。大家作诗的思路被打乱了,也就停止作诗,又传杯换盏喝起酒来。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大家又互相诵读在考场上做的文章,互相吹捧。苗生不想听,就拉着龚生划拳。他们划了好几遍拳,互有胜负,但那些人互相诵读吹捧还没有结束。苗生厉声喝道:“你们的文章我都已经听到了,这样的文章只配在床头读给自己的老婆听,大庭广众中你们唠唠叨叨的,实在可恶!”众人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更加厌恶苗生粗莽,就越发高声吟诵。苗生十分愤怒,趴在地上大吼一声,立即变成一只老虎,扑向众人将他们咬死,然后咆哮着走掉了。众人中幸存的只有龚生和靳生。


靳生这一年中了举人。过了三年,靳生再次经过华阴,忽然看见嵇生,也是三年前在山上被老虎吃掉的人之一。靳生大为恐惧,就要飞马逃走,嵇生捉住他的马缰绳不让他走。靳生于是下马,问他想干什么。嵇生回答说:“我现在是姓苗的伥鬼,帮助他吃人,从事的差役十分辛苦。一定要再杀死一个读书人,才可以代替我。三天以后,应该有一个穿儒服、戴儒冠的人被老虎吃掉,但是地点必须在苍龙岭下,才是代替我的人。如果您能在那一天,多邀请读书人来到这里,就算是为老朋友着想了。”靳生不敢争辩,只能答应下来告别而去。他回到寓所,左思右想了一整夜,也想不出有什么好主意,他打算豁出去背叛约定,听凭嵇生的责罚。恰好有一个他的表亲蒋生前来,靳生就向他述说了这件奇事。蒋生在当地有点儿名气,但县里的尤生考试的名次位居其上,蒋生心中暗暗嫉妒。他听靳生这么一说,就想暗害尤生。他写了封书信邀请尤生,与他一同登山游玩,自己则身穿普通百姓的衣服前往,尤生也不明白他的用意。上到半山腰时,蒋生准备了酒菜,对尤生十分恭敬有礼。正好郡守也登上岭来,他和蒋生家是世家通好,听说蒋生在下面,就派人去叫他。蒋生不敢穿着普通的衣服去,就和尤生互换了衣服,他们衣服还没有换完,老虎突然跑到,将蒋生叼走了。


异史氏说:得意洋洋的人喜欢侃侃而谈,拉住别人的衣袖,强迫别人听他说话;听的人不断地打呵欠、伸懒腰,又想睡觉,又想逃走,而讲的人手舞足蹈,一点儿都不自觉。知己的朋友就应当从旁边用胳膊肘撞他,或用脚踩他,唯恐座中有像苗生一样不耐烦的人在啊。然而嫉妒的人因为交换衣服而死,由此可知苗生也是无心的。所以厌恶愤怒的,可能是苗生,也可能不是苗生。


★456、蝎客


[白话]有个南方贩卖蝎子的商人,每年都要来到临朐,收买大量的蝎子。当地人拿着木钳进山,挖洞穴,翻石头,搜索捕捉蝎子。这一年,蝎客又来了,住在客店里。他忽然感觉心悸动起来,毛发悚然,急忙告诉客店主人说:“我杀生太多,今天触怒了虿鬼,它要来杀我了!求您赶紧救救我!”店主人四下看看,屋子里有一只大瓮,就让他蹲在地上,然后把大瓮盖在上面。不一会儿,一个人跑了进来,长着黄色的头发,相貌狰狞丑陋。他问店主说:“南方来的客商在哪里?”店主回答道:“到别处去了。”那人走进屋子,四处看了看,鼻子嗅了几下,就出门走了。店主说:“总算幸运,平安无事了。”等他揭开大瓮,再看那个蝎客,已经化成了一滩血水。


★457、杜小雷


[白话]杜小雷是益都县西山人。母亲双目失明,杜小雷很孝顺地侍奉母亲,家里虽然贫穷,但给母亲好吃的东西倒是从来不缺。一天,杜小雷要到外面去,就买了肉交给妻子,让她给母亲做汤饼吃。他的妻子最为大逆不道,不孝敬老人,切肉的时候故意把蜣蜋夹杂在里面。母亲觉得汤饼有股恶臭,吃不下去,就藏了起来等儿子回来看。杜小雷回家后,问道:“汤饼好吃吗?”母亲摇摇头,拿出汤饼给儿子看。杜小雷掰开饼一看,发现里面有蜣蜋,不由大怒。他回到卧室,就想打老婆一顿,但又担心母亲听见,便上床琢磨这事。妻子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话。妻子自己泄了气,在床下徘徊,过了好久,就听见床下传来喘息声。杜小雷呵斥她道:“还不睡觉,等着挨打吗!”仍然还是没有回答。他坐起身来,点上灯,只见到地下有一口猪,再仔细一看,那猪的两只脚还是人脚,这才知道是妻子变的。县令听说以后,就把猪捆了去,押着它到处游街,以警戒那些不孝的人。谭薇臣曾经亲眼看见过。


★458、毛大福


[白话]此前,县里有个叫宁泰的银商,在路上被强盗杀死,一直也没能查出凶手是谁。正好毛大福卖首饰,被宁家人认了出来,便把毛大福扭送到衙门。毛大福叙述了首饰的由来,县官不相信,把他关进了监狱。毛大福冤枉极了,但又不能替自己申辩,只希望能够宽释几天,好让他去向狼问个清楚。县官就派了两个差役押着毛大福进山,一直来到狼窝,恰好狼外出没有回来。天黑了也没有回来,三个人只好往回走,走到半路上,遇到两只狼,其中一只头上的疮痕还在。毛大福认出这只狼,就上前作揖,祷告说:“上次承蒙你们馈赠,现在我却因为那些首饰被冤枉杀人。你们如果不能替我昭雪,回去我就会被活活打死了!”狼一见毛大福被捆着,就愤怒地扑向差役,差役拔出刀来,和狼对峙。狼便用嘴拄着地,大声地嚎叫起来,刚嚎了两三声,就看见有上百只狼从山里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将差役层层地包围起来。差役大为窘困。那两只狼扑上前咬捆着毛大福的绳子,差役明白了它们的意思,替毛大福松了绑,狼这才一起散去。差役回到衙门,叙述了他们见到狼的经过,县官感到很惊异,但也没有马上释放毛大福。过了几天,县官外出,一只狼叼着一只破鞋子放在路上。县官径直过去,狼又叼着破鞋子跑到前面,放在路上。县官命人收起鞋子,狼这才走了。县官回到衙门,暗中派人查访破鞋子的主人。有人传说某村有个叫丛薪的人,被两只狼追赶,狼叼走了他的鞋子。县官命人将丛薪拘捕到官来认,果然是他的鞋子。县官便怀疑杀死宁泰的人肯定是丛薪,一审问,果然他就是凶手。原来丛薪杀死宁泰以后,偷走了他许多银子,而宁泰藏在衣服里面的首饰,他没有来得及搜刮,就被狼叼走了。


从前有一个接生婆外出归来,遇到一只狼挡住了去路,牵着她的衣服,好像要请她去什么地方。接生婆便跟着它去了。到了地方一看,原来是一只母狼正在分娩,但生不下来,接生婆便替它用力按捺,帮着它生下了小狼,狼就放她回家了。第二天,那只狼叼着鹿肉放在接生婆的家里,作为对她的报答。由此可见,这样的事情从来就很多。


★459、雹神


[白话]太史唐济武,某天去日照参加安氏的葬礼。他途经雹神李左车的祠庙,便进去游览。在祠堂前面有一座养鱼池,池水清澈见底,有几条红鱼在水中嬉戏。其中一条长着斜尾巴,在水面上吃食,见到人也没有惊走。唐济武拾起一块小石头,就要开玩笑地扔过去,道士急忙劝止他不要扔。唐济武问道士为什么不可以,道士回答说:“这个池子里的鱼都是属于龙族的,触犯它必然导致风雹灾害。”唐济武笑话道士牵强附会,说话没有根据,到底还是把手里的石头扔了过去。游览完毕,唐济武上了车,继续向东走,就有一片像伞盖一样的黑云,跟着他的车子走,一会儿就“扑簌簌”地下起了雹子,有棉花籽那么大。又走了一里多地,天才放晴。唐济武的弟弟唐凉武跟在后面,追上来和他说起这事,唐凉武竟然不知道刚才下过雹子,再问走在前面的人,也说不知道下过雹子。唐济武笑着说:“这难道是广武君在作怪!”还是没有很怀疑。安村外有一座关圣祠,刚好有一个小商贩,在庙门外放下担子休息。他忽然撇下两个箱子,跑到庙里面,拔出架上的大刀旋转挥舞起来,还说道:“我是李左车。明天要陪同淄川的唐太史一起前来送葬,特此先来告诉主人。”说完这几句话,他就醒了过来,但自己不知道刚才说过的话,也不认识唐太史是什么人。安村的人们听到他这番话,大为恐惧。安村离雹神祠有四十多里地,他们恭敬地准备好纸钱等祭品,前往雹神祠苦苦祷告,只求雹神怜悯,不敢劳动神仙大驾光临。唐济武奇怪他们怎么会如此深切地敬畏笃信雹神,便问他们是怎么回事。安村人说:“雹神显灵的情况最显著,常常托生人的嘴说话,每次都会应验,没有一次失言。如果不虔诚地祷告来阻挡他前行,到了明天风雹肯定会来。”


异史氏说:想当年,广武君也是属于老谋深算、能办大事的人物。他接任日照雹神一职,或许也是因为他不可磨灭的气概,才被上天任命的吧。但是,既然已经是神了,又何必张扬个性,显示灵异呢!唐太史的道德文章,为上天和世人钦仰瞩目已经很久了,这就是鬼神之所以一定要求信于君子的缘故吧。


★460、李八缸


[白话]太学生李月生是李升宇老先生的二儿子。李升宇最为富有,用大缸来贮存钱财,乡里的人称之为“李八缸”。李升宇临终前,把儿子们叫来分发钱财,哥哥分得八成,弟弟分得两成。月生心中怨恨不满。李升宇说:“我不是偏心,喜欢他不喜欢你。家里还有一窖银子,一定要等到没有多少人时,才能够拿出来给你,你不要着急。”过了几天,李升宇病情更加沉重。月生担心父亲一旦发生意外,自己得不到钱财,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在床头悄悄地问父亲钱在哪里。李升宇说:“人的苦乐,都是上天排定的。你正在享妻子贤惠的福,所以不应该再给你太多的钱,来增添你的罪过。”原来,月生的妻子最是贤惠,像古代著名的贤妻桓少君、孟光一样,所以父亲才这么说。月生还是苦苦地哀求,李升宇恼怒地说:“你还有二十多年的坎坷没有经历,即使给你好多钱,也会一下子被你花光了。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不要指望会把钱给你!”月生对父亲孝敬,对兄长友爱,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听父亲这么一说,也就不敢再提了。不久,李升宇病得更厉害了,不久就死了。幸好哥哥贤良,关于丧葬方面的事情,也不和月生计较。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计较金钱的得失,而且很好客,喜欢饮酒,每天都要催促妻子做三四次饭,来开办酒宴,不怎么管家里的生计。乡里的无赖看他很软弱无能,就经常欺负他。过了几年,家道渐渐中落。生活窘困紧张的时候,幸好兄长还能给点儿贴补,不至于穷困到极点。


不久,哥哥又年老病死了,月生更加没人帮助了,甚至到了家中断粮的地步。他只好春天向人借贷,到秋天就偿还,田里打下来的粮食,一登场就全部净尽了。他只好靠卖土地来维持生计,家业日渐消减。又过了几年,他的妻子和长子也相继死去,月生更加感到没有依靠。不久,他买了一个羊贩子的妻子徐氏,希望她能带来一点儿财富。但是徐氏生性刚烈,每天凌辱欺压月生,以至于他不敢和亲戚朋友互通往来。忽然在一个晚上,月生梦见父亲说:“现在你的遭遇,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了。当年我答应给你一窖银子,现在是给你的时候了。”月生问:“在哪里呢?”父亲说:“明天就给你。”月生一觉醒来,很是奇怪,还以为穷困之中想起当年的往事。第二天,他挖土砌墙,挖出许多银子。他这才醒悟,当初父亲说的“没有多少人”,是指家里死了一半人的意思。


异史氏说:月生是我不计贫贱而结交的朋友,为人朴实诚恳,一点儿也不虚伪。我们像兄弟一样交往,同甘共苦。几年来,村子相隔十几里,好久也没有来往。我偶然经过他的村子,也不敢去看望他,这是因为月生的苦处,有不可明说的地方呀。忽然听说他一下子得到许多钱,也不觉为他欢欣鼓舞。啊!升宇老人临终遗训,早年也常听说过,没想到他的话都是谶语,一一应验了。怎么会这么神呢!


★461、老龙船户


[白话]朱徽荫先生担任广东巡抚的时候,常常会有来来往往的商人来告无头的冤案。有的是千里出行的人,死不见尸;有的是几个人一同外出,结果全无音信。这样的案子堆积得很多,无法查明。开始上告时,官府还发出公文捉拿凶手,到后来,类似的案子越来越多,官府也就置之不理了。朱徽荫上任之后,一一查核原来的案子,发现状子里报称死掉的人已经不下一百多了,至于千里之外前来却不知下落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朱徽荫十分震惊,心中很是忧伤,百般思索,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问遍了所有的同僚下属,也找不到一点儿好办法。于是,朱徽荫虔诚地沐浴斋戒,向城隍神乞求破案的良策。他祭祀完毕,就在斋房中睡下,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官员,腰带里插着笏板走了进来。朱徽荫问道:“你是什么官?”那人答道:“我是刘城隍。”“你有什么话要说?”刘城隍答道:“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说完,刘城隍就不见了。朱徽荫一觉醒来,知道这四句是隐语但怎么也解不开。他辗转反侧,想了一整夜,忽然醒悟道:“‘垂雪’,是个‘老’字;能够生出云来的,是个‘龙’呀;水上漂的木头,是个‘船’字;壁上开门,是个‘户’字;岂不是‘老龙船户’四个字吗?”原来,在广东省的东北部,有两条河分别叫小岭和蓝关,由老龙津发源,流到南海,北方的客人常常从这里进入广东。朱徽荫于是派遣一些武官,秘密地教给他们一些计谋,捉拿龙津驾船的船夫,先后捉拿了五十多名,都不用上刑就供认不讳。原来这些水贼以撑船摆渡为名,骗客人上船,或是下蒙汗药,或是烧闷香,使客人昏迷不醒,然后剖开他们的肚子,塞进石头,将他们沉到水底。真是悲惨到极点!自从这些无头冤案昭雪以后,远近一片欢腾,赞颂朱徽荫的诗文都能编成了文集。


异史氏说:剖开肚子,塞进石头,将人沉到河底,实在是太过凄惨冤屈了;但是那些像木头人一样的官员,却决不关心一点儿百姓的痛痒,难道只是广东才这样暗无天日吗!朱徽荫先生一来,鬼神就显灵,冤案得以昭雪,这是何等的神奇啊!但朱先生并没有四只眼睛,两张嘴,不过是他的胸中充满了对百姓疾苦的无比关心罢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们,出门的时候有荷刀扛戟的卫兵保护,在家的时候有兰麝的香味熏染,虽然尊贵到了极点,究其本质,和老龙船户又有什么不同啊!


★462、青城妇


[白话]费县人高梦说担任成都太守时,发生了一桩奇案。此前,有个从西边来的客商居住在成都,娶了青城山的一个寡妇。不久,客商因为有事回去了,过了一年多又返回来。夫妻俩一团聚,客商就突然死了。客商的伙伴很怀疑,就告到官府,高梦说也怀疑是那个寡妇有私情,便严加审讯。对寡妇用尽了酷刑,但寡妇始终不肯招认。高梦说就把这件案子移交上司审理,但还是因为实际证据不足无法审结,这案子就拖延下来,寡妇也被关在监狱里很长时间。后来,高梦说的衙门里有人生病,请来一位老医生,恰好说到寡妇的这件案子。医生听了,脱口问道:“寡妇的嘴巴尖吗?”高梦说问:“有什么说法?”起初医生不肯说,高梦说再三追问,他才说:“这里环绕青城山有几个村落,村里的妇女大多和蛇性交过,她们生下来的女儿就是尖嘴,阴道里有像蛇舌头一样的东西。她们进行房事的时候,有时那蛇舌就会伸出来,一进入阴管,男人就会阳脱,马上死掉。”高梦说听了以后十分惊骇,但还是不很相信。医生说:“这里有巫婆,能够通过服药让妇人心迷意荡,舌头就会自己伸出来,到底是真是假,一试验就可以知道。”高梦说便按照医生教给的方法,让巫婆给妇人服药,舌头果然伸了出来,这个疑团才得以解开。高梦说将案情报告到上司,上司也如法检验,这才将寡妇无罪释放。


★463、鸮鸟


[白话]长山县的县令杨某,生性特别贪婪。康熙乙亥年间,西部边塞发生战争,朝廷征发民间骡马运输粮食。杨某借此机会搜刮财物,地方的牲畜被抢劫一空。周村是商人聚集的地方,每逢赶集的日子,许多商人的车马都云集而来。杨某率领手下将骡马全部抢来,不下几百多头。四面八方的商人也没有地方控告。当时,各县令因为有公务来到省城,恰好益都县令董某、莱芜县令范某、新城县令孙某,会集到旅舍里。有两个山西来的商人,找上门来号哭上诉,诉说他们有四头健壮的骡子,全部被抢夺走了。他们离家遥远,又丢了骡子,不能回家,就哀求各位县令去替他们求情。三位县令很同情他们的遭遇,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于是一同来见杨某,杨某摆下酒宴款待他们。


喝了一会儿酒,众人说明了来意,杨某不听。众人越发恳切地劝说他,杨某举起酒杯催大家喝酒,来搅乱大家的思路,说:“我有一个酒令,对不上来的就要罚酒。酒令要说一个天上的东西,一个地下的东西,还有一位古人,左右要问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嘴里说什么话,而且要随问随答。”杨某首先说道:“天上有月轮,地下有昆仑,有一个古人名叫刘伯伦。左边的问,手上拿着什么,回答是:‘手执酒杯。’右边的问,口中说些什么,回答是:‘酒杯之外的事情不须提。’”范县令说:“天上有广寒宫,地下有乾清宫,有一个古人名叫姜太公。手上拿着钓鱼竿,口中说的是‘愿者上钩’。”孙县令说:“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黄河,有一个古人名字叫萧何。手上拿着一本《大清律》,口中说的是‘赃官赃吏’。”杨某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沉吟了很久,说道:“我又有了一条。天上有灵山,地下有泰山,有一个古人名字叫寒山。手上拿着一把扫帚,口中说的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这时,忽然一位年轻人高傲地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很是华丽齐整,举手向众人行礼。众县令邀请他入座,给他斟上一大杯酒。年轻人笑着说:“酒倒不着急喝。刚才听诸公行的酒令,我也想献上自己的一条。”众人请他说。年轻人说:“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个古人叫洪武朱皇帝。手上拿着三尺剑,口中说的是‘贪官剥皮’。”众人听了大笑。杨某恼羞成怒,骂道:“哪里来的狂妄小子,竟然如此无礼!”就命令差役捉拿他。年轻人一下跑到几案上,变成一只猫头鹰,冲开帘子飞了出去,停在院子里的树上,回过头来看着屋里,发出笑声。杨某用东西打它,它就一边飞一边笑着走了。


异史氏说:在征集买马的差役中,那些县令中十个有七个家里的庭院挤满了牲畜,但是像这样成百上千,能够做起骡子生意的人,除了长山的这位杨县令,倒并不多见。圣明的天子爱惜民力,拿百姓一件东西也要按价付钱,他哪里知道下面奉命行事的官吏流毒竟会如此大啊!猫头鹰所到之处,人们最讨厌听到它笑,连孩子们也一起唾弃它,认为不吉利。但这一次猫头鹰的笑声,和凤凰的鸣叫又有什么两样呢!


★464、古瓶


[白话]在临淄县北村,有一口井干枯了,村民甲、乙两个人缒到底部去淘井。他们挖了一尺多深时,挖到了一个骷髅,一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发现口中含着黄金,他们高兴地放进了腰包。又继续挖,又找到六七具骷髅,他们把骷髅全部打破,却没有再发现金子。在骷髅旁边还有两只瓷瓶,一只铜器。铜器有两臂合抱那么大,重几十斤,两侧还有两只杯,不知道有什么用,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瓷瓶也很老,不是近时的款式。从井里上来以后,甲、乙两人都昏死过去。过了一会儿,乙苏醒过来,说:“我是汉朝人。遇到王莽篡政,天下荒乱,全家人都跳到井里。恰好有少量的黄金,于是放在口中,确实不是死人入殓时放在嘴里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为什么要把所有人的头颅都打碎呢?实在是太可恨了!”村民焚香烧纸钱一起祷告,答应替他们重新下葬,乙才痊愈,而甲却再没有复活。


颜镇的孙生听说这件事后很惊异,把那件铜器买回去。袁宣四举人得到其中一只瓷瓶,可以用来检验天气的阴晴:天阴时,就可以看见有一点儿湿润的地方,起初像是一粒米那么大,渐渐地宽阔圆满起来,不一会儿雨就会下来了;等到湿润消失,就会云开天晴。另一只古瓶到了张秀才家,可以用来显示朔望:初一这天,瓶上就会出现像豆子大小的黑点,随着时间长大;到了十五这一天,整个瓶子上都布满了黑点;过了十五,又会渐渐地退去;到月末最后一天,就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因为埋在土里的时间很长,瓶口上黏了一块小石头,怎么刷、剔也弄不下来。等到敲它时,小石头掉了,但瓶口也有了一个小缺口,倒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把花浸在瓶子里,花落后可以结果,和在树上长着的没有什么不同。


★465、元少先生


[白话]韩元少先生当秀才时,突然有个小吏来到他家,说他的主人想聘请他去做老师,但是没带名片,韩元少问起他主人的门第情况,他也含含糊糊地回答。但这个小吏随身带来许多布帛、银子,聘请老师的礼仪很丰厚,韩元少先生答应了,约定好日期,那人就告辞而去。到了那天,果然有车子来接,车子曲曲折折地往前走,道路都是韩元少先生以前没有走过的。忽然,眼前出现一座殿阁,韩元少先生下车走进去,觉得它的气派很像是藩王的府第。他到馆以后,摆上了丰盛的酒席,但只是劝他自斟自饮,并没有主人做陪。等到撤了宴席,公子出来拜见老师,只见那公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姿态秀美,仪表不凡。他向老师行完礼,就到别的屋子去了,只是在上课时才到老师的住所。公子十分聪慧,韩元少先生给他一讲,他就能完全明白那些深文大意了。韩元少先生因为不知道这家人的家世,心中很是怀疑纳闷。学馆里有两个学僮服侍他,他就私下向他们询问,但都不肯回答。韩元少先生问:“主人在哪里?”回答说是他很忙。韩元少先生就请学僮领着他偷偷地看上一眼,学僮也不同意。韩元少先生屡屡请求,学僮就带他来到一处地方,听见里面传来拷打人的声音。韩元少先生透过门缝往里面一看,只见一位君王坐在大殿上,台阶下刀山剑树,都是阴曹地府的东西,韩元少先生看了十分害怕。他刚要往后退,殿里已经知道了,君王于是停止办公,将诸鬼喝退,厉声传唤学僮。学僮吓得变了脸色,说:“我为了您惹祸上身了!”说完,战战兢兢地跑了进去。君王发怒地说:“你怎么胆敢带人来偷看!”就用巨鞭将学僮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君王叫韩元少先生进去,对他说:“我之所以不见你,是因为人间和地府不是一个世界。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实情,我们也就很难再聚在一起了。”于是赠送给他银两当作学费,让他回去,说:“先生是天下第一人,但该遭受的坎坷还没有完。”君王命令手下牵来马送韩元少先生上路。韩元少先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送他的人说:“哪有这么容易就死的啊!先生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从人世间置办来的,不是阴间的东西。”韩元少先生回到家里,又经历了几年的坎坷,果然连中会元、状元,君王说的话全都应验了。


★466、薛慰娘


[白话]丰玉桂是山东聊城的一个儒生,家里很穷,没有赖以生活的职业。万历年间,发生了大的灾荒,丰玉桂一个人逃向南方,等他回来的时候,走到沂州就病倒了。他竭力又走了几里路,到了城南的一处乱坟岗,更加觉得疲惫,实在走不了,就靠着一座坟墓躺下了。忽然,就像做梦一样,他来到一座村庄,有个老头从门里面走出来,邀请他进去。到里面一看,只见有两间屋子,显得很简陋。屋里有一个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仪态俊美,文雅贤慧。老头让女子煮柏枝汤,用陶器盛上来招待客人。然后就问丰玉桂的籍贯、岁数,问完了,就对他说:“我叫李洪都,是平阳人。流落到这里居住,已经三十二年了。请你记住我家门户,如果我家的子孙要来探访,就麻烦你指点给他们。老夫不敢忘记你的情义。她是我的义女,叫慰娘,长得倒不丑,可以许配给你为妻。等我的三儿子来时,就让他替你们主持婚礼。”丰玉桂听了很高兴,向老头行礼道:“我今年二十二岁,还没有娶亲。承蒙您把女儿下嫁给我,当然很好,但是哪里可以找到您的家里人告诉他们呢?”老头说:“你只管住在村子里,等上一个多月,自然会有人来,只是希望你不要等得不耐烦。”丰玉桂唯恐他说话不算数,就要挟他说:“实话对您老说吧,我很穷,家徒四壁,只怕日后不能如您所愿,到时候您女儿中途将我抛弃,实在是很难堪的事情。即使没有这层婚姻关系,我也不会不信守诺言的。您又何妨直言相告呢?”老头笑着说:“你是想让老夫发誓吗?我早就知道你家很穷。这次和你订亲并非全都为你,慰娘孤苦伶仃没有依靠,我们互相依托已经很久了,我不忍心让她跟我一起流落下去,所以把他许配给你,你又何必怀疑呢?”说完,老头就把着丰玉桂的胳膊送他出门,向他拱拱手,就关上门回去了。


丰玉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坟墓边,天已经快到中午了,他慢慢地爬起身来,犹犹豫豫地进了村子。村民们一看见他都很吃惊,说是以为他已经死在路边一天了。丰玉桂一下子明白过来,那老头是坟墓里的死人,他隐瞒着不说,只求村里人让他借宿。但村民们唯恐他又死过去,都不敢收留他。村里有个秀才,和丰玉桂同姓,听说他来后,就赶来询问他的家世,原来丰秀才是丰玉桂的远房叔叔。他高兴地把丰玉桂领回家,给他治病,没几天,丰玉桂的病就好了。他便向叔叔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叔叔听了也很惊异,便坐在家里等候,看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过了不久,果然有个客人来到村里,查找父亲的墓址,他自称是平阳的进士,名叫李叔向。原来,李叔向的父亲李洪都和同乡某甲一起做生意,死在沂州,某甲就把他埋在了乱坟岗。回家以后,某甲也死了。这时,李洪都的三个儿子岁数还小。长子李伯仁中了进士,担任淮南县令,几次派人寻找父亲的坟墓,都没有人知道。二儿子仲道中了举人。叔向最小,也考中了。于是他亲自寻找父亲的骸骨,来到沂州四处打听。这一天,叔向来到村里,村民都不知道。丰玉桂就把他领到墓地,指点他父亲的坟墓。叔向不敢相信,丰玉桂就向他叙述了自己的遭遇,叔向觉得很惊奇。他们仔细观察,发现两座坟连接在一起,有人说三年前有个做官的,把他的小妾葬在这里。叔向唯恐错挖了别人的坟墓,丰玉桂便把自己躺下的地方指给他看。叔向命人把棺材抬来放在旁边,这才开始挖坟。坟墓一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具女尸,衣服妆饰已经黯淡破败了,但容颜还像活人一样。叔向知道是挖错了坟,惊骇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那女子已经一下子坐了起来,四面看看,说:“是三哥来了吗?”叔向大惊,就近问她话,原来她就是慰娘。于是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慰娘披上,让人把她抬回旅店。他又急忙打开旁边的坟墓,希望父亲也能够复活。打开墓穴一看,父亲的皮肤还在,但摸上去已经僵硬干燥了,他悲伤得哭个不停。叔向把父亲装进棺材,请来和尚道士诵经七天,超度亡灵,慰娘也像亲生女儿一样披麻戴孝。一天,慰娘忽然对叔向说:“从前,爹有两锭黄金,曾经分给我一锭作为嫁妆。我因为孤苦体弱,无处收藏,就只用丝线系在它的腰上,并没有拿走,兄长可找到了吗?”叔向不知道这件事,就让丰玉桂回到墓穴里找,果然找到了,正如慰娘所言。叔向便仍旧把系有丝线的那锭给慰娘。空闲的时候,叔向就打听慰娘的身世。


原来,慰娘的父亲薛寅侯没有儿子,只生了慰娘一个女儿,十分地疼爱她。一天,慰娘从金陵的舅舅家回来,带着一个老妈子要雇船。划船的是金陵的一个媒人。恰好有个做官的,任满进京,派这个媒人给他挑个美妾。媒人找了好几家,都没有合意的,他正打算划船到扬州挑选,忽然遇到了慰娘。便心中暗生诡计,急忙招手让她们上船。老妈子素来认识这个媒人,就和慰娘上了船。走到半路上,媒人在食物里下了毒,慰娘、老妈子都被迷倒了。媒人把老妈子推到江里,带着慰娘回到金陵,用大价钱把她卖给了那个当官的。慰娘进门后,当官的大老婆才知道买妾这件事,很生气。慰娘这时还有点儿迷迷糊糊,不知道向大老婆行礼,大老婆就把她打了一顿,然后关了起来。等到他们渡河向北走了三天,慰娘才醒过来。丫环告诉她事情的前后经过,慰娘听了放声大哭。一天晚上,他们在沂州住宿,慰娘上吊自杀,当官的就把她埋在乱坟岗上。慰娘在坟墓里,被群鬼欺凌,而李洪都时时呵护她,她也就认李洪都为父亲。李洪都说:“你命不该死,应该为你找一个女婿。”上一次丰玉桂前来见过面后,李洪都回来对慰娘说:“这个书生的品行情谊值得终身相托。等你三哥来了,就让他为你主婚。”有一天,他说:“你可以回到墓里等候,你三哥就要来了。”那一天,正是叔向开挖坟墓的日子。


慰娘在服丧期间,对叔向详细叙述了这段往事。叔向叹息了许久,就认慰娘为妹妹,让她跟自己姓李。他又略微置办了一些嫁妆,让她和丰玉桂结了婚,并且说:“我身上带的盘缠不多,不能为妹妹置办丰厚的嫁妆。我打算带你们一同回去,也好让母亲开心,你觉得如何?”慰娘也很高兴。于是慰娘夫妻跟着叔向,用车子装着灵柩,一起出发。回到家后,母亲问明了慰娘的情况,对她的疼爱超过了亲生女儿,让她和丈夫住在别的院落里。在为李洪都服丧期间,慰娘的哀悼比他的亲生子孙还要沉痛。母亲更加怜爱她,不让他们回聊城,嘱咐儿子给他们购买住宅。恰好有个姓冯的卖宅子,要价六百两银子。仓猝之间银子没能凑齐,就暂且收入房契,约好了日期交兑。到了日子,冯某早早地就到了,恰好慰娘也从别的院子前来向母亲问安,突然看见冯某,极像当年那个划船的媒人,冯某一见慰娘,也大吃一惊。慰娘赶紧从他身边走过去。两个哥哥也因为母亲有点儿不适,都来到母亲的屋里。慰娘问道:“在厅前徘徊的是什么人?”仲道说:“差点儿忘了,是前日卖宅子的那个人。”说完起身就要出去。慰娘拦住他,告诉她自己心中的疑惑,让仲道去盘问他。仲道答应着就出去了,而冯某已经走了,只有巷南的私塾老师薛先生坐在那里。仲道问道:“你怎么来了?”薛先生说:“昨天晚上冯某请我早上来贵府,帮忙签署文书并做保人。刚才在路上碰见他,他说偶尔忘了一件事,先回家一趟再回来,让我坐在这里等他。”过了一会儿,丰玉桂和叔向都来了,于是互相攀谈起来。慰娘因为冯某的缘故,悄悄地来到屏风后面窥视客人。她仔细一看,原来这薛先生就是她的父亲。她突然跑了出来,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薛先生也吃惊地流下眼泪,说:“我儿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大家这才知道薛先生就是薛寅侯。仲道虽然常常能在街头遇见他,但当初并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至此,大家都很高兴,向薛寅侯叙述了前面的故事,并且设下酒宴表示庆祝。晚上,薛寅侯又留宿在李家,叙述了自己的行踪。原来,自从慰娘失踪以后,他的妻子悲伤而死,他一个人生活无依无靠,所以到处给人教书,流落到此地。丰玉桂和薛寅侯约好,等买了房子,把他接来和他们夫妻同住。薛寅侯第二天到冯家探听消息,冯家已经带着全家逃走了,这才知道当年杀死老妈子、卖掉慰娘的,就是这个冯某。冯某刚到平阳的时候,靠做生意发了家,后来他连年赌博,家产渐渐地消减了,所以只好卖掉住宅;当年卖掉慰娘的钱,也已经快花光了。


慰娘得到了宅子,也不是很仇视冯某,只是选了个好日子搬进去,更不追究冯某逃到哪里去了。李母不断地送给慰娘东西,一切生活用度都由李家供应。丰玉桂就在平阳定居下来,但他要回聊城参加考试,来往很是辛苦,幸好丰玉桂这一科就中了举人。慰娘富贵以后,常常想着当年老妈子是为自己死的,就想报答她的儿子。老妈子的夫家姓殷,一个儿子名叫富,喜欢赌博,家里穷得没有立锥之地。一天,殷富赌博时争着下注,打死了人命,逃回平阳,远远地投奔慰娘来了。丰玉桂就把他留在门下。问起殷富杀死的人的姓名,正是那个划船人冯某。丰玉桂惊骇叹息了许久,便对殷富说了实情,殷富这才知道冯某原来就是他的杀母仇人。他听了更加高兴,就在丰玉桂家当了仆人。薛寅侯也搬到女婿家来住,丰玉桂替他买了媳妇,生育子女各一人。


★467、田子成


[白话]江宁人田子成,乘船过洞庭湖时,船翻了落水而死。他的儿子田良耜是明朝末年的进士,当时还在母亲的怀抱中。妻子杜氏听说丈夫的死讯,服毒药而死。田良耜在庶祖母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到湖北去做官。过了一年多,他奉上级的命令到湖南办理公务,到洞庭湖时,他痛哭一场返回湖北。向上级报告说才力不够,于是降为县丞,分派到汉阳县,他推辞不愿上任,上级强行督促他前往,他只好去上任。但他总是在江湖间游玩放荡,不以官员的职责要求自己。


一天晚上,田良耜的船停泊在江边,忽然传来洞箫声,抑扬顿挫,非常动听。他乘着月色信步而去,大约走了半里路,只见旷野中有几间茅屋,屋子里灯火闪烁。田良耜走到窗前往里窥视,发现里面有三个人在对饮。上座是一个秀才,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下座是一个老头;侧座吹箫的,年纪最小。一曲吹完,老头击节叫好,而秀才却面对墙壁沉思,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老头说:“卢十兄必定是有了佳作,请放声吟诵出来,好让我们共同欣赏。”秀才于是吟道:


满江风月冷凄凄,瘦草零花化作泥。


千里云山飞不到,梦魂夜夜竹桥西。


吟诵声悲怆凄凉。老头笑着说:“卢十兄故态又犯了。”于是倒了一大杯酒,说:“老夫不能和诗,就唱一首歌助酒兴吧。”于是唱了一首“兰陵美酒”。一曲唱罢,座中人都开怀大笑。


年轻人站起身来,说:“我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走出门突然看见田良耜,拍着手说:“窗外有人,我们的狂态全都暴露了!”说完就拉着田良耜进屋,众人一起拱手行礼。老头让田良耜坐在年轻人的对面。田良耜一试杯子,都是冷酒,便推辞说不饮。年轻人站起身来,用芦苇做成火把给酒壶加热,然后递给田良耜。田良耜也命令随从拿出钱去打酒,老头坚决拦住。于是问起客人的家乡姓名,田良耜便叙述了自己的生平。老头向他致敬说:“您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呀。我姓江,是当地人。”指着年轻人介绍说:“这位是江西的杜野侯。”又指着秀才说:“这位卢十兄,跟您是同乡。”卢十兄自从见了田良耜,很是傲慢,不以礼相待。田良耜于是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如此清高有才,为什么一直没有听说过?”卢十兄回答道:“我在外面已经流落很久了,亲戚们都已经不认识了。真是可叹啊!”言语哀伤凄楚。


老头摇摇手制止他道:“好朋友相逢,不喝酒行令,倒罗罗嗦嗦说这些话,让人不爱听!”于是端起酒杯自己喝了,说:“我这儿有个酒令,大家一齐来行,做不了的人罚酒。这个酒令要每个人每次掷三个骰子,以两个掷得的点数之和等于另一个骰子的点数为标准,还必须说一个跟点数相合的典故。”老头先掷,掷了一个幺二三,便喝道:“三加幺二点相同,鸡黍三年约范公:朋友喜相逢。”下一个轮到年轻人,掷了个双二单四,他说道:“我不是个读书人,只知道些俚语典故,说不好请不要见笑。四加双二点相同,四人聚义古城中:兄弟喜相逢。”卢十兄掷了个双幺单二,便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吕向两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田良耜掷的点数和卢十兄掷的一样,便唱道:“二加双幺点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


酒令行完,田良耜就起身告辞。卢十兄这才站起来,说:“同乡的情谊,还没有来得及倾吐,为什么这么匆忙就要告别呢?我还有话问你,请你再留一会儿。”田良耜又坐下来,问:“你有什么事要问?”卢十兄说:“我有一个好朋友某某,在洞庭淹死了,和你是同族吗?”田良耜说:“他就是先父,你们怎么会认识的呢?”卢十兄回答道:“我们小时候就是好朋友。他死的那一天,只有我一个人看见,就收拾了他的尸骨,埋在了江边。”田良耜流着眼泪向卢十兄下拜,求他指点父亲的坟墓在哪里。卢十兄说:“明天你来这里,我就指给你看。其实倒也不难辨认,离这里几步路的地方,只要看见坟上有一丛芦苇,共有十根的就是了。”田良耜泪流满面,向众人拱手告别。


田良耜回到船上,一整夜都睡不着觉,觉得卢十兄的神情话语好像都有原因。第二天,天刚亮,田良耜就去找卢十兄,一到地方,却发现昨天的房屋全都没了,他更加惊骇。于是按照卢十兄指点的地方寻找坟墓,果然找到了。有一丛芦苇在坟上,一数恰好就和卢十兄说的数目一样。他恍然大悟,原来卢十兄说的话,都是有寓意的,昨天晚上见到的,就是他父亲的鬼魂。他又详细地向当地人打听,原来二十年前,有一位高翁很富有,好做善事,凡是有人溺水而死,他都将尸体打捞上来埋好,所以有几座坟在这里。他便打开坟墓,取出父亲的尸骨,然后辞官回到家乡。他回到家就把情况告诉了祖母,两下一对,卢十兄的相貌形体都和田子成一样。江西杜野侯是田良耜的表兄,十九岁那一年,淹死在江里,后来他父亲流落到江西。田良耜又明白了杜夫人死后,葬在竹桥的西边,所以卢十兄的诗里提到了“梦魂夜夜竹桥西”。只是不知道那老头是什么人。


★468、王桂庵


[白话]王樨,字桂庵,是大名府的世家子弟。一次,王桂庵到南方游历,船停靠在江边。邻船有一位船家的姑娘,坐在船里绣鞋子,风姿绰约,堪称绝世美人。王桂庵偷看了她很久,姑娘好像没有察觉他在偷看一样。王桂庵便大声吟起“洛阳女儿对门居”的诗句,故意让那姑娘听见。姑娘似乎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略微抬起头,斜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绣鞋子。王桂庵越发心旌摇荡,便把一锭银子扔过去,正掉在姑娘的衣襟上。姑娘捡起银子扔掉,落在了岸边。王桂庵把银子捡回来,心中更加觉得奇怪,又扔过一枚金钏,掉在姑娘的脚下,那姑娘继续手里的活计,毫不理睬。不一会儿,船家从别处回来。王桂庵唯恐他发现金钏会追究,心里十分着急,姑娘从容地用两只脚把金钏盖了起来。船家解开缆绳,把船开走了,王桂庵的心情十分沮丧,呆呆坐在那时凝想。这时,王桂庵的妻子刚刚去世,他后悔没有马上托媒人定下这门婚事。便向船夫们打听这姑娘是谁,但是谁也不知道姑娘家的姓名。王桂庵回到自己的船上,急忙去追赶姑娘的船,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开向哪里去了。王桂庵没有办法,只好掉转船头南下。事情办完以后,他返回北方,途中又沿着江边细细地寻访,还是没有一点儿音讯。他回到家里,无论吃饭还是睡觉,脑海中总萦绕着那个姑娘。


过了一年,他又到南方去,在江边雇了条船,把船当成家一样。每天细细地检查过往的船只,对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的桨、帆都熟悉了,却见不到去年见到的那只船的影子。过了半年,他的盘缠用光了,只好回家。他不论是走还是坐的时候,都在思念姑娘,心里放不下来。一个晚上,他做梦来到江边的一个村子,走过几道门,看见一户人家,柴门朝南开,门里用稀疏的竹子做篱笆。他想这是一座亭园,就径直走了进去。到园中一看,有一棵合欢树,满树开的都是红花。他暗自想:古诗提到的“门前一树马缨花”,就是眼前的景象。又走了几步,一道用芦苇编成的篱笆很是光洁。又过了这道篱笆,只见有三座北房,两扇门都关着。南边有一间小屋子,开着红花的美人蕉挡着窗户。王桂庵探身往里一看,发现门口有个衣架,上面挂着一条花裙子,知道这是女子的闺房,惊慌地就要往后退。但里面的人已经发觉了,有人跑出来看是什么客人,微微地露出脸来,原来就是船上的那位姑娘。王桂庵喜出望外,说:“我们也有相逢的日子啊!”他刚要上前和姑娘亲热,姑娘的父亲正好回来,把他一下子惊醒过来,这才知道是一场梦。但是梦中的景物都很清晰,好像就在眼前。他严守这个秘密,恐怕跟别人说了,会破坏这个好梦。


又过了一年多,他再次来到镇江。城南有一位徐太仆,和王桂庵家是世交,叫王桂庵到他家喝酒。王桂庵骑着马前去,马不知不觉带他误入了一个小村子,道路景象,好像是他平生见过的一样。一道门内,有一棵马缨花树,和他梦中的景色也一模一样。他惊骇极了,跳下马就进了院子,眼前的种种景物和梦里见到的没有什么区别。再往里面走,只见房间的数目也和梦中见到的一样。梦既然得到应验,王桂庵也就不再疑虑,直奔南面的那间小屋子,船上的姑娘果然在里面。她远远地看见王桂庵,吃惊地站起身来,躲在门后面,大声斥问道:“哪里来的男人?”王桂庵迟疑之间,还是怀疑像在梦中。姑娘见他已经走得很近了,便“呯”的一声把门关上。王桂庵说:“你难道不记得那个扔金钏的人吗?”便详细地叙述了对她的相思之苦,并且讲了做的那个梦。姑娘隔着窗户审问他的家世,王桂庵也一一回答。姑娘说:“你既然是官宦子弟,家里肯定已有娇妻,哪里还用得着我呢?”王桂庵说:“要不是为了找你,我早就结婚了。”姑娘说:“果真如你所说的话,也就足以知道你的心了。我的这份心事难以告诉父母,但也因此违抗父母之命拒绝了几家的求婚。金钏还在我身边,我料想钟情的人一定会有消息的。父母恰好看母亲家的亲戚去了,不久就会回来。你暂且回去,请媒人前来提亲,相信一定会成功的,如果你想用非礼的手段强行结合,那你可就想错了。”王桂庵仓猝地就要出去。姑娘远远地叫着“王郎”,说:“我叫芸娘,姓孟,父亲名字叫江蓠。”王桂庵记下姑娘的话就走了。


王桂庵早早在徐太仆家吃完饭就返回来,求见孟江蓠。孟江蓠将他迎进屋,二人在篱芭边坐下。王桂庵自我介绍了家庭情况后,就说明了来意,并且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聘礼。孟江蓠说:“小女已经许配人了。”王桂庵说:“我打听得很清楚,令千金确实待字闺中,为什么您要这样一口回绝呢?”孟江蓠说:“刚才我说的话都是实话,绝不敢欺骗你。”王桂庵听了,神情十分沮丧,向孟江蓠拱拱手就告别了。当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找不到人能替他说媒。他原来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徐太仆,但又怕娶船家的姑娘会被徐太仆耻笑,现在情势急迫,没有人可以做媒,只能向太仆求助。天一亮,王桂庵去找徐太仆,把情况如实告诉了他。徐太仆说:“这个老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是我祖母的嫡孙,你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桂庵这才吐露了心中的隐情。徐太仆疑惑地说:“江蓠固然贫穷,但从来不以划船为职业,不会是你搞错了吧?”于是,他让儿子大郎去见孟江蓠。孟江蓠说:“我家虽然很穷,但不会拿婚事来做买卖。上次公子拿着银子来给自己做媒,猜我肯定会被金钱打动,所以我不敢高攀官宦人家。现在承蒙先生前来做媒,想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我那顽皮的女儿很是娇纵任性,明明是好人家,她也动不动就拒绝,所以不能不和她商量,以免日后她会埋怨这桩婚事。”说完起身进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向大郎拱手,说是一切遵从徐太仆的意思。两人约定好婚期,大郎就告辞了。大郎向父亲复命,王桂庵就开始置办丰厚的聘礼,前往孟家送上聘礼,顺便就假借徐太仆的家举行亲迎之礼。


婚后三天,王桂庵就向岳父辞行,带着芸娘乘船北上回家。夜晚他们住在船上,王桂庵问芸娘道:“当年在这里遇见你,本来就怀疑你不像是船家的姑娘。那一天你打算上哪里去?”芸娘回答说:“我的叔叔家在江北,偶然借了一只小船,要去探望叔叔。我家虽然只能自给自足,但是对于意外之财却看得不重。可笑你却目光如豆,屡屡想用金银钱财来勾引人。起初听你吟诵诗句,知道你是风雅人士,但又疑心是轻薄弟子,想把我当成荡妇来挑逗。假如父亲见到那只金钏,你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是不是怜才心切呀?”王桂庵笑着说:“你真是有心计啊,可你也中了我的圈套!”芸娘问道:“什么事?”王桂庵闭口不言。芸娘又紧紧追问,王桂庵才说:“离家越来越近,这个秘密也不能始终不告诉你。实话对你说吧:我家里早就有妻子了,是吴尚书的女儿。”芸娘不相信,王桂庵故意夸大其词说得跟真的似的。芸娘变了脸色,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跑了出去。王桂庵趿拉着鞋追出去,芸娘已经跳到江里了。王桂庵大声呼叫,其他船只都被惊动起来,然而,夜色昏濛濛的,只有满江的星光点点闪烁。王桂庵悲悼哀痛了一整夜,沿江而下,想用重金请人寻找芸娘的尸体,但也没有人见到过。他心情抑郁地回到家,忧痛交集,又担心岳父来看望女儿,到时候无言以对。他的姐夫在河南做官,他便命人驾着马车,前往河南看望姐夫。


过了一年多,王桂庵才回来。半道上碰到下雨,他就到一家民宅去躲雨。只见这户人家房屋清洁,有个老妈妈正在屋里抚弄一个男孩。男孩一见王桂庵进来,就扑上来要他抱,王桂庵感到很奇怪。他再看那孩子眉清目秀,十分可爱,就把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老妈妈又叫孩子,但孩子不肯离去。工夫不大,雨过天晴,王桂庵抱起孩子递给老妈妈,然后走到堂下让仆人收拾行装。孩子哭着说:“阿爹走了!”老妈妈觉得孩子说得不得体,便不停地呵斥他不许这么叫,强行抱着他走了。王桂庵坐着等仆人收拾行装,忽然有个美丽女子从屏风后面抱着孩子走出来,却是芸娘。他正感到诧异,芸娘骂道:“你这个负心郎!留下这一块肉,怎么安置他呀?”王桂庵这才知道孩子原来是自己的儿子,不由得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他来不及问芸娘这一阵是怎么过的,赶紧对天日发誓说从前的那番话都是开玩笑,不是真的。芸娘这才反怒为悲,对着王桂庵痛哭起来。原来,这所宅子的主人叫莫翁,六十岁了没有儿子,带着老伴到南海去朝拜观音菩萨。回来的途中船停靠在江边,芸娘随波而下,恰好撞在莫翁的船上。莫翁叫仆人把芸娘从水里救出来,控水抢救忙活了一整夜,芸娘才渐渐苏醒过来。莫翁夫妇一看,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心里十分高兴,把她认作自己的女儿,带回家去。过了几个月,他们想替芸娘挑选女婿,芸娘不同意。过了十个月,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王寄生。王桂庵来到莫家避雨时,王寄生刚好一周岁。王桂庵于是解下行装,进到里屋拜见莫翁夫妇,双方认了岳父女婿。过了几天,王桂庵才带着家人回到家乡。一到家,发现孟翁正坐着等候,已经等了两个月了。孟翁刚到的时候,见仆人们神情言语恍恍惚惚,心里很是疑惑奇怪,等见了女儿女婿,才高兴地放下心来。听他们叙述完这些年来的遭遇,孟翁这才明白原来仆人们支支吾吾是有原因的。


★469、寄生附


[白话]王寄生,字王孙,是大名府的名士。父母因为他在襁褓里就能认出父亲,认为他天生聪慧,对他十分钟爱。长大以后,他越发秀美,八九岁的时候就能写文章,十四岁就进了府学。王寄生常常想自己选择配偶。他的父亲王桂庵有个妹妹二娘,嫁给秀才郑子侨,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闺秀,长得艳丽,生得聪明,是举世无双的女子。王寄生见到她以后,心中十分爱慕,时间一长,就到了寝食俱废的地步。父母万分忧虑,苦苦地追问他是怎么回事,王寄生就说出了实情。父亲请媒人到郑家提亲,但郑子侨生性固执严谨,认为表亲不可通婚,便拒绝了这门亲事。王寄生病得更重了。他母亲芸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暗中托人委婉地跟二娘商量,只求闺秀能到王家来一次,看一看王寄生。郑子侨听说后,更加愤怒,便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王寄生父母已经绝望了,只好听之任之了。


郡里有个姓张的大户人家,生的五个女儿都很美丽,最小的叫五可,比她的姐姐们都还要美艳,正在挑选女婿还没有许人。一天,五可在上坟的路上遇到王寄生,从车子里窥见他的样子,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探明了五可的心思,就见了媒婆于氏,暗中示意她去说媒。于氏便来到王家。这时王寄生还病着,于氏一听他的病情,便笑着说:“这个病我老婆子能治好。”芸娘问是怎么回事。于氏便叙述了张家的意思,极口称赞五可的美貌。芸娘很高兴,让于氏去见王寄生。于氏进了屋子,抚摸着王寄生,并且告诉他自己来的意思。王寄生摇摇头说:“医不对症,又有什么用啊!”于氏笑着说:“看病只问医生的医术是否高明。如果医术高明,即使请的是医和,来的却是医缓,一样可以治病。如果固执地认准一个人要他治病,即使死守也要等他,这不是太傻了吗?”王寄生抽泣着说:“不过天下的医生,没有人能超过医和。”于氏说:“你的见识怎么这么不广啊?”接着,她就把五可的容颜、皮肤、神情态度,连说带比划地给王寄生描绘了一番。王寄生又摇摇头说:“妈妈不必再说了!这个人不是我心里想念的。”说完,转过身冲着墙壁,不再听于氏说了。于氏见王寄生的想法不可动摇,只好走了。


一天,王寄生病得昏沉沉的,忽然一个丫环走进来说:“你思念的人到了!”王寄生高兴极了,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急忙跑出了屋子,发现一个美人已经站在庭院里。王寄生细细地辨认,却不是闺秀,只见她身穿松花色细褶绣裙,微微露出双脚,真是如同神仙下凡。王寄生上前施礼,请问姓名。姑娘回答说:“我是五可。你的一片深情都只在闺秀的身上,让人心中不平。”王寄生谢罪道:“我生平从未见过你的容貌,所以眼睛里只有一个闺秀,今天我才知罪了!”说完,就和五可定了誓约。王寄生正亲热地握着五可的手,恰好母亲来抚摩他,他惊喜地醒过来,这才发现刚才是一场梦。他回想五可的音容笑貌,好像还在眼前,不由心中暗想:“五可果真像梦中见到的一样,又何必去追求那难于求到的闺秀呢?”于是,他就把梦见五可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芸娘很高兴儿子的念头已经有所改变,急忙想找人去张家说媒。王寄生唯恐梦中所见不真,便托一位平素和张家相识的邻居老妈妈,假装有什么事到张家去,嘱咐她暗中相看五可。老妈妈来到张家时,五可正在生病,头靠在枕头上,手托着香腮,一副婀娜动人的姿态,真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老妈妈走近前问道:“是什么病呀?”五可默默地玩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母亲代她回答说:“不是生病。是这几天在跟爹妈斗气呢!”老妈妈问是什么原因,母亲说:“好多人家来提亲,她都不愿意,一定要是王家的王寄生才肯嫁。因为我这个当妈的劝她急了,她就发了脾气,好几天不吃饭。”老妈妈笑着说:“姑娘如果配王郎,真是天生的一对玉人。他如果见了五娘,恐怕又要憔悴死了!我回去告诉王家,就让他家请媒人来提亲,怎么样?”五可制止她说:“妈妈别这么做!只怕人家不同意,更会招人笑话!”老妈妈毅然表示一定办成这事,五可这才微笑着答应了。老妈妈回到王家复命,讲得和媒婆说的一样。王寄生详细地询问五可的衣着,也和梦中见到的一样,大为高兴。王寄生的心情虽然稍稍舒缓了一些,但是始终不敢全信别人说的话。


过了几天,王寄生的病渐渐好了,他秘密地把媒婆于氏招来,和她商量要亲眼见一见五可。于氏觉得很为难,姑且答应下来就走了。过了好久,于氏也没有来。王寄生正要找人去问,于氏忽然高高兴兴地来了,说:“幸好有机可图了。五娘一直都有小病,每日就让丫环扶着,到对面院子散步。公子先去埋伏在一边等候,五娘行动缓慢,你就可以把她看个清清楚楚了。”王寄生很高兴。第二天,王寄生早早地让人备马前往,于氏已经先等在那里了。就让他把马系在村外的树上,然后领他进了临街的一间屋子,让他坐下,关上门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五可果然扶着丫环出来了。王寄生从门缝中注视着五可。五可从门外走过,于氏故意指点着云呀树的,来放缓五可的脚步。王寄生把五可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禁心跳加快,不能自持。不一会儿,于氏来了,问道:“可以代替闺秀吗?”王寄生向于氏道谢后就回家了。王寄生回家后,立刻把相看五可的事告诉父母,派媒人去张家订亲。等媒人前往张家一说,却发现五可已经许给别人了。


王寄生大失所望,后悔郁闷得要死,一下子又病倒了。父亲很是忧虑,怪他是自己误了好事。王寄生无言以对,每天只饮一碗米汤,过了几天,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比上一次病得还要厉害。这一天,于氏忽然来了,吃惊地问:“你怎么病成这样呢?”王寄生流下眼泪,把实情告诉她。于氏笑着说:“真是个痴公子!前些日子是人家来追你,你却故意拒绝人家;现在是你求人家,哪能说成就成呢?虽然如此,倒还可以想想办法。早点儿和我老婆子商量,即使嫁给了京城的皇子,也能够替你夺回来。”王寄生大为高兴,便请教有何计策。于氏便让他写好一封书信,派人送往张家,并约好第二天在张家等候。王桂庵担心会因为唐突行事而被张家拒绝,于氏说:“前些日子我和张公已经有约在先,延迟了几天,是他们忽然反悔的。况且说五娘已经许给别人,并没有什么书信帖子。俗语说:‘先做饭的人先吃。’有什么好怀疑的!”王桂庵听从了她的意见。第二天,两个仆人前往张家下聘,张家没说什么二话,厚厚地犒赏了他们。王寄生的病也一下子好了,从此他再也不去想闺秀了。


起初,郑子侨拒绝了王家的聘礼,闺秀很不高兴。等到听说王家和张家结成婚姻,心情更加抑郁,就病倒了,一天比一天憔悴。父母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说。丫环窥探出闺秀的心思,悄悄地告诉她的父母。郑子侨听说后非常生气,不给闺秀请医生看病,听任她病死。二娘埋怨道:“我侄子也不差,何必死守那些陈腐的清规戒律,害死我们的女儿呢!”郑子侨恼羞成怒地说:“就你生的这种女儿,不如早点儿死掉,免得被人家当成笑柄!”从此以后,夫妻俩反目成仇。二娘跟女儿商量,还让她嫁给王寄生,但是只能做小老婆了。闺秀低下头不说话,看上去好像还很愿意。二娘又跟郑子侨商量,郑子侨更加愤怒,把这事全都交给二娘处理,将女儿置之度外,不再干涉这桩婚事。二娘爱女心切,就想把她的话变成现实,闺秀于是高兴起来,病也渐渐好了。


二娘暗中探听到王寄生迎亲的日期已经确定。到了那一天,二娘便以侄子要结婚,假装要回娘家探望。天刚亮,她就派人到哥哥家借车马。王桂庵对妹妹最为友爱,又因为两个村子靠得很近,就派准备用来迎亲的车马先去迎接二娘。车马一到,二娘就为女儿装扮好送上车,派两个仆人和两个仆妇护送。车马来到王家,便用红毡铺地,将闺秀接了进去。这时鼓乐已经准备好,仆人便喝令开始吹打起来,一时间人声鼎沸,鼓乐齐鸣。王寄生跑出来一看,只见女子用红帕蒙着头,不由十分惊骇,转身就要跑;郑家的两个仆人上前将王寄生夹扶在中间,就让他和新人拜堂。王寄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拜完了天地。两个仆妇扶着女子,径直进了洞房,这才知道她竟是闺秀。一时间,全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渐渐地到了傍晚,王寄生也不再敢去张家迎接新人了。王桂庵派仆人把这个情况告诉张家,张家听了非常气愤,就想断绝这门亲事。五可不同意,说:“她虽然先到了,但是没有正式下聘礼,不如仍旧让王家来迎亲。”父亲采纳了她的意见,并且告诉了来送信的仆人。仆人回来报告了情况,但王桂庵终究不敢按张家的意思办。一家人坐在一起筹划商量,都被弄得高兴不是,发火也不是。张家等了很久,知道王家不会来迎亲了,便也派车马将五可送到王家。王家就在另外的房间也设了洞房,王寄生在两个洞房之间往来周旋,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芸娘从中调解,让五可和闺秀二人根据岁数排列长次,两个姑娘都同意了。五可听说闺秀稍微大一点,就不是很愿意叫她姐姐,芸娘很是担忧。等到结婚第三天,两人在公婆面前见面,五可见闺秀很有风致,举止大方,不自觉地尊她为姐姐,从此,两位新娘才定了长次。王桂庵夫妇担心时间长了她们不能和睦共处,但两个媳妇却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互相交换衣服,相亲相爱像姐妹一样。


这时,王寄生才问起五可为什么当初要拒绝婚事,五可笑着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报复你拒绝于媒婆提亲。还没有见到我的时候,你的心中只有一个闺秀;即使见了我以后,我也要庄重一点儿,来看你对待我的态度,和对待闺秀是不是一样。假使你为了她生病,却不为我生病,我也就不会强求你一定要娶我了。”王寄生笑着说:“报复得也够惨的!要不是于媒婆,我又怎么能一睹你的芳容呢?”五可说:“是我自己想见你,于媒婆她怎么能办得到呢?经过那家门前时,我难道不知道里面有个人直勾勾盯着我看吗?梦里都已经和你约定了,你为什么还不相信呢?”王寄生吃惊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做的梦?”五可说:“我生病的时候做梦到了你家,以为很荒唐,后来听说你也做了个梦,我这才知道我的魂魄真的到过这里。”王寄生觉得很神奇,便讲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和五可做梦的时辰日期都符合。王桂庵父子的良缘都是通过梦而成的,这也可以称得上是神奇的爱情了。所以一并记载下来。


异史氏说:父亲痴迷于爱情,儿子也几乎为情而死。所谓的情种,说的就是王孙这样的人吧?如果没有一个善于做梦的父亲,又怎么会生出一个为爱离魂的儿子呢!


★470、周生


[白话]周生是淄川县衙门里的一个幕客。县令因为公事外出,他的夫人徐氏,一直就有朝见碧霞元君的心愿,因为道路远的缘故,打算派遣仆人带着祭礼,替她前往还愿,她请周生替她写了一篇祝文。周生写了一篇四六对偶的骈文,一一叙述了徐氏的平生,语言很轻佻谐谑。其中写道:“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馀桃。”这两句表达了徐氏心中的愤恨,像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周生脱稿以后,就拿给同幕的凌生看。凌生认为写得太过轻浮,告诫他不要用这篇文章。但周生不听劝告,把祝文交给仆人就离去了。不久,周生在衙门里死了,接下来仆人也死了,而徐夫人生孩子以后,也病死了。旁人还没有感到诧异。周生的儿子从京城赶来迎接父亲的灵柩,晚上和凌生睡在一起,他听父亲告诫他说:“写文章不可不谨慎啊!我不听凌先生的劝告,便因为用词轻浮而冒犯了鬼神,让鬼神发了怒,迅速短命早死,而且还连累了徐夫人,殃及了焚烧祝文的仆人。只恐怕在阴间受罚是不可能免除的!”周生的儿子醒来告诉凌生,凌生也做了同样的梦,便把周生的那篇骈文说给他听。周生的儿子听了之后觉得心有馀悸。


异史氏说:放纵感情,任意抒写,觉得洋洋洒洒的,很是得意,这是文人的常情。但是淫秽轻慢的词句,怎么敢用来敬告神明呢!狂生无知,受到阴间的惩罚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让贤惠的徐夫人和奔波千里的仆人也一并不知犯了什么罪过就死去,不是相较之刑律中还分首犯和从犯,让人们更觉得有些昏聩了吗?真是冤枉啊!


★471、褚遂良


[白话]长山县有个姓赵的,租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屋子居住。他生了一种腹中结块的病,又孤苦贫穷,奄奄一息地等死。一天,他竭力挣扎着要找一个凉快的地方,便挪到屋檐下睡着了。等他醒过来时,发现一位绝代佳人正坐在他的身边,他便问女子来干什么。女子说:“我是特地来给你做老婆的。”赵某吃惊地说:“且不说我这样的穷人不敢有这样的妄想,何况我已经奄奄一息,要老婆有什么用!”女子说:“我能治你的病。”赵某说:“我的病不是一下子就能消除的,纵然有好的药方,我没钱买药,还不是一样!”女子说:“我治病不需要用药。”说完,她就用手按住赵某的腹部,用力地按摩,赵某就觉得她的手掌像火一样热。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腹中的硬块,隐隐约约地发出分解破裂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想去上厕所,便急忙起身,刚走了几步,就解开衣服大便,排泄出许多的黏液,结块也都排泄出来,他只觉得浑身一下子爽快起来。他返回刚才的地方躺下,对女子说:“娘子是什么人?请你告诉我姓名,好让我为你立个神位,向你拜谢。”女子回答说:“我是个狐仙。你的前生是唐朝的褚遂良,曾经对我家有恩,我把它铭记在心,常常想找个机会报答你。每天我都在寻找你,今天才得以相见,总算是实现了我心中的夙愿。”赵某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又担心自己住的是茅草屋,烧的是煤烟灶,怕弄脏了女子漂亮的衣裳。女子只是请他带路回家。赵某便把她带回自己的家,只见土坑上没有席子,炉灶冰冷没有生火。赵某说:“不说如此光景,我不忍心让你受委屈;就算你心甘情愿,你看坛子里空空的,我又能拿什么来养活妻子呢?”女子只是说:“不必忧虑。”她的话音刚落,赵某一回头,只见床上毡席被褥都已铺好了;他刚要发问,又一转眼的工夫,只见满屋都裱贴了银光纸,亮得像镜子一样,其他的器具也都变了个样儿,桌子精致干净,已经摆好了酒菜。两个人便高兴地一起饮起酒来。到了晚上,他们一起亲热地睡觉,像夫妻一样。


赵某的房东听说这件奇事以后,请求见一见女子。女子就出来相见,没有一点儿为难的神色。从此,消息传遍四面八方,登门观看的人很多。女子并不拒绝,有人设宴请她去,她一定要和丈夫一起去。一天,她去赴宴,席间有一个举人,暗中生出淫荡的念头。女子已经知道了,忽然对他大声责问,接着就用手推他的头,只见举人的脑袋已经到了窗外,而身子还在屋里,无论是出入或是转身,他都无法做到。于是众人一起苦苦请求女子宽恕他,她这才把举人拽了回来。


过了一年多,登门拜访的人日益增多,女子感到很厌烦。而被拒绝的人就骂赵某。到了端午节这一天,他们请来邻居朋友一起饮酒聚会,忽然有一只白兔跳了进来。女子起身说:“捣药翁召我来了!”便对白兔说:“请你先走一步。”兔子急忙出门,径直去了。女子让赵某取来梯子。他便到房屋背后扛来长梯子,有几丈高。庭院里有一棵大树,她就把梯子倚在大树上,梯子比树梢还要高。女子先登上梯子,赵某人也跟随在后。女子回过头来说:“亲戚朋友中有人愿意跟随的,就请上梯子吧!”众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敢上,只有房东主人的一个书童,踊跃地跟在他们背后。他们越走越高,梯子的最后和云彩连在一起,人也都不见了。大家一起看那梯子,发现是一扇用了多年的破门,只不过是把门板抽掉了。众人进入赵某的屋子,只见灰墙败灶依然还在,其他并没有什么东西。他们想等那个书僮回来相问,但终究是杳无音讯了。


★472、刘全


[白话]邹平县有个姓侯的牛医,挑着担子去给耕地的人送饭。走到田野上,有股风在他面前旋转,侯某马上用勺舀汤来祭奠祷告。洒了好几勺,旋风才离去。一天,他来到城隍庙,在廊下闲步,见殿内有一座唐代刘全到阴间献瓜的雕像,刘全的眼睛被鸟粪迷糊住了。侯某说:“刘大哥为什么受到如此玷污!”说完就用指甲把塑像上的鸟粪抠掉了。


几年之后,侯某生病躺在床上,被两个差役带走。来到官衙门前,他们就恶狠狠地向侯某逼索钱财贿赂。侯某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忽然从门里走出一个穿绿衣服的人,一见侯某,惊讶地问:“侯翁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侯某便告诉他被抓来的经过。绿衣人斥责两个差役说:“这是你们侯大爷,怎么敢无礼!”两个差役连声答应,向侯某道歉,说原先并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如雷鸣一般的鼓声,绿衣人说:“升早堂了。”便和侯某一起走进去,让他站在台阶下,说:“你先在这里站一会儿,我替你问问情况。”说完就走上大堂点了点头,叫下一个小吏,和他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那小吏见了侯某,就冲他拱拱手说:“侯大哥来啦!你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一匹马把你给告了,上堂对质一下就可以回去。”然后就告辞而去。工夫不大,堂上呼叫侯某的名字。侯某走上大堂跪下,一匹马也跪下来。官员问侯某道:“这匹马说是你将它药死的,有这回事吗?”侯某说:“它得了瘟病,我用治瘟病的药方给它治病。它服了药以后没有好,隔了一天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那匹马也像人一样说话,和侯某争论得很激烈。官员命人去查生死簿,簿上注明这匹马的寿命是多少年,应该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和实际寿命、死亡日期完全相符。官员于是呵斥说:“这是你的命数已尽,怎么能随便控告他人!”便将马给轰了出去。官员于是对侯某说:“你有心给人方便,可以不死。”仍旧命令那两个差役送他回家。前面的绿衣人和小吏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又嘱咐两个差役路上好好照顾侯某。侯某说:“今天虽然承蒙两位如此庇护关照,但我们平生从未相识。请两位告诉我你们的姓名,以后也有机会报答。”绿衣人说:“三年前,我从泰山前来,嗓子眼冒烟,渴得要死。经过你们村外时,承蒙你用勺舀汤给我喝,至今不能忘怀。”小吏说:“我就是刘全。从前我被鸟粪玷污,闷得受不了,蒙你的手替我消除干净,所以心中念念不忘。无奈阴间的酒饭,不能拿来敬奉宾客,请就此告别吧。”侯某这才醒悟过来,就回了家。到家以后,他想款待挽留两位差役,但他们却连一杯水也不敢喝就走了。侯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两天多了。


从此以后,侯某更加行善积德。每逢节日,他都要拿酒去祭奠刘全。活到八十岁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很强健,能够骑马奔驰。一天,他在路上看见刘全骑着马过来,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两个人互相拱手,寒暄一番以后,刘全说:“你的阳寿已尽,勾魂的文书已经发出来了。勾魂的鬼卒要来带你走,我阻止了他们这样做。你可以回家准备后事,三天以后,我来和你一同上路。我在地下替你买了个小官,日子过着也不会有什么困难。”说完,就走了。侯某回家,告诉妻子,又把亲戚朋友请来向他们告别,然后把棺材衣服都准备停当。到了第四天傍晚时分,侯某对众人说道:“刘大哥来了。”说着就进入棺材死掉了。


★473、土化兔


[白话]靖逆侯张勇镇守兰州的时候,经常外出打猎,抓到很多的兔子。这些兔子中有的半截身子或是两条大腿还是土质的。一时间,在秦中一带,人们争相传说土能变成兔子。这也是普通道理无法解释的一件事。


★474、鸟使


[白话]苑城有个人叫史乌程,在家里闲居,忽然有一只鸟落在屋顶上,颜色声音看上去像是乌鸦。史乌程一见这只鸟,就对家里人说:“夫人派鸟使来召我去了。赶紧准备后事,某天我就要死了。”到了那一天,他果然死了。出殡时,乌鸦又来了,跟在棺材后面缓缓地飞着,从苑城一直飞到新城。等到下葬完毕,乌鸦才不见了。长山人吴木欣亲眼目睹了这件事。


★475、姬生


[白话]南阳鄂家有狐狸为患,家里的金钱器物动不动就被偷走。如果触犯它,受到的祸害更加厉害。鄂氏有个外甥叫姬生,是一个名士,为人豪放不羁,他焚香祷告,企图代替鄂家请求狐狸不要为患,但没有作用。他又祈求狐狸舍弃外祖父家而到自己家去作乱,狐狸也不肯答应。大家嘲笑姬生。他说:“狐狸既然能够变幻人形,就一定具备人心。我一定要引导它,让它得成正果。”此后他隔几天就去一次,向狐狸祷告。虽然不是很灵验,却是姬生一来,狐狸就不来骚扰了。因此,鄂家常常邀请姬生留宿。姬生到了夜晚就望着星空请求见狐狸一面,而且邀请得越来越坚决。一天,姬生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忽然房门慢慢地自己打开了。姬生站了起来,一边行礼,一边说道:“是狐兄来了吗?”却又是四下寂静无声。又一个晚上,门又自己开了。姬生说:“如果是狐兄大驾光临,小生本来就祷告要求一见,何妨显形相见呢?”但是仍然寂静无声。案头上原来有二百文钱,到天亮时发现丢了。姬生到了晚上,又增加了几百文钱,半夜时分,就听见布帐发出响声。姬生说:“是狐兄来了吗?我已经准备了几百文钱供你使用。我虽然不很富裕,但也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如果你确实需要用钱,不妨直言相告,何必要盗窃呢?”过了一小会儿,再看那些钱,已经少掉了二百文。姬生把剩下的钱仍旧放在原处,几个晚上不再丢失。还有只熟鸡,本来打算给客人吃的,又丢失了。姬生到了晚上,又加上酒,从此以后,狐狸就绝迹了。但鄂家狐狸还是作祟。姬生又前去祷告说:“我放了钱你不拿,摆了酒你不喝。我的外祖父年迈体衰,不要老是在他家作祟。我准备了一些不成敬意的东西,今天晚上任凭你自己拿走吧。”他便将一万文钱、一坛酒和两只已经切成薄片的鸡放在几案上。姬生就在桌子旁边睡觉,但一整夜都没有动静,钱和吃的原封不动,狐狸从此绝迹了。


一天,姬生回家晚了,打开书房门一看,桌上放着一壶酒,满满一盘烤熟的鸡,还有四百文钱,用红绳子穿在一起,就是前些日子丢掉的东西。他知道这是狐狸报答他的。他一嗅酒壶,觉得很香;倒出来一看,酒是碧绿色的,喝着感觉很醇美。一壶酒喝干,他有了些醉意,觉得心中顿时产生了贪婪的欲望,突然间就想去做贼,便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想起来村里有一个富人,就前往他家,要翻墙进去。墙虽然很高,但他很轻易地就跳上跳下,好像长了翅膀一样。他闯入屋内,偷了貂裘、金鼎就跑了出来,回家后放在床头,这才躺下睡觉。天亮以后,姬生把东西带进内室。妻子吃惊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姬生含含糊糊地告诉了她,而且脸上显出高兴的表情。妻子惊骇地说:“夫君素来刚正,怎么会忽然做贼去呢!”姬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觉得奇怪,还说狐狸很有情义。妻子恍然大悟,说:“这一定是中了酒里的狐毒了。”于是想起丹砂可以用来驱邪,便找来丹砂研成末,掺到酒里,让姬生喝下去。过了一会儿,姬生忽然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做贼呢!”妻子就向他解释了做贼的原因,姬生茫然没有主见,不知怎么办是好。又听说富人家里被偷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乡里。姬生整天吃不下饭,不知如何处置那些东西。妻子替他想了个办法,让他趁着夜色把东西扔到富人家墙内。姬生听从了她的的意见。富人家看被偷的东西自己又回来了,事情也就这么平息了。


姬生在岁试中得了冠军,又被举荐为品行优良,应该受到加倍的奖赏。等到发榜的那一天,道署的房梁上黏了一张帖子,上面写道:“姬某曾经做过贼,偷了某某人家的貂裘、金鼎,怎么能说是品行优良呢?”那道署房梁很高,不是普通人踮起脚就可以黏上去的。主考官很怀疑,拿着帖子问姬生是怎么回事。姬生很惊愕,想到这件事除了妻子以外没有人知道,何况道署衙门森严,帖子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于是醒悟道:“这一定是狐狸干的好事。”他便不加隐讳地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主考官仍旧给了他丰厚的奖赏和礼物。姬生常常自己想:我也没有得罪狐狸,它之所以屡屡陷害我,大概也是小人耻于他一个人做小人吧。


异史氏说:姬生原本是想引邪入正,却反而被邪恶的狐狸迷惑。狐狸的本意未必是要做大恶事,也许是因为姬生用开玩笑的方法引导它,它也就用类似的方法戏弄姬生吧。但是,如果不是姬生天生有慧根,家里又有贤内助,几乎就要像西汉原涉所说的,家人、寡妇,一旦被强盗奸污,就会自暴自弃呀!唉,可怕啊!


吴木欣说:“康熙甲戌年间,一个举人到浙中担任县令,清点稽查狱中的犯人。有一个窃盗,已经刺完字了,依照惯例应该将他逐出释放。但县令嫌‘窃’字减笔从俗,不是官版的正字‘竊’,便命人把字刮掉,等伤口愈合以后,又依照字汇里的笔画形象给他重新刺了一个‘窃’字。这个窃盗便随口吟了一首诗道:‘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狱卒笑话他说:‘你这个诗人为什么不去求功名,却要去做窃盗呢?’窃盗又口诵一诗,回答道:‘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赀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由此看来,秀才改行做强盗,同样也是为了求取功名。狐狸教给姬生图谋进取的资本,而他却反悔,认为被狐狸所误导,真是迂腐啊!一笑。


★476、果报


[白话]安丘的某生,精通占卜之术。他为人奸邪淫荡,行为不检,每次要做偷鸡摸狗的事情之前,他都要算上一卦。一天,他忽然生病了,服了药也不见效,说:“我其实早就有所预见。阴间对我狎亵天数很愤怒,要对我重加谴责,光服药又有什么用啊!”不久,他的两眼突然失明,双手也无缘无故地折断了。


某甲,他的伯父没有后代。某甲看中了伯父家的财富,表示愿意过继给他当儿子。伯父死了以后,他家的田产都归某甲所有,于是他就背弃了原来的誓约。他又有个叔叔,家境很富裕,也没有儿子。某甲又认他做父亲,等叔叔死后,他又背叛了叔叔。于是,某甲将三家的财产都据为己有,成为一乡的首富。一天,他突然得病,像发狂一样,自言自语地说:“你想要享有丰富厚足的财产而活着吗?”说完,就用利刃自己割肉,一片片扔在地上。又说:“你绝了人家后嗣,还想有后代吗!”就剖开肚子,肠子也流了出来,就这样死去了。不久,他的儿子也死了,产业也归了别人。因果报应如此灵验,真是可怕啊!


★477、公孙夏


[白话]保定有个国子监学生,想进京花钱买官,谋个县官位子。他正收拾行装时突然病倒了,过了一个多月也不能起床。这一天,忽然有个书僮跑进来报告说:“有客到。”某生也忘了自己正在生病,就急忙出来迎接客人。客人身着华丽的衣服,看上去像是贵人,某生很恭敬地向客人行礼,把他请进屋,询问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客人说:“我叫公孙夏,是十一皇子的幕客。听说你收拾行装要进京谋个县职,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捐个太守当当不是更好吗?”某生客气地谢过公孙夏的好意,只是说:“我的钱不多,不敢有这样的奢望。”公孙夏表示愿意为他效力,而且让他先拿出一半的钱,另一半可以在到任后再交齐。某生高兴地问他有什么方法,公孙夏说:“总督、巡抚都和我交情很好,只要先拿出五千吊钱来,这事就成了。目前真定府缺一个知府,就可以马上谋划这个职位。”某生惊讶地认为真定是本省境内的州,按规定本省人是不能做本省的官的。公孙夏笑着说:“你也太迂腐了!只要是有钱,谁还管你是本省还是外省的人呢?”某生终究踌躇不定,怀疑公孙夏的这个建议是否荒唐。公孙夏说:“你不必疑惑了。实话告诉你说吧,这是阴曹地府中城隍的空缺。你的阳寿已尽,已经在死簿上登了记,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筹办,还可以到地下享受富贵。”说完,就起身告别,又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三天后我再来找你。”便出门骑上马走了。某生忽然睁开眼睛,和妻子诀别。他让妻子拿出家里存的银子,买来上万串的纸钱,把郡里的纸钱全部买光了。他把这些纸钱堆在院子里,又夹杂着草人纸马,白天黑夜地烧个不停,纸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到了第三天,公孙夏果然如约而至。某生拿出钱来交给他,公孙夏就领着他来到一座官署,只见一个大官端坐在殿上,某生便上前跪倒行礼。大官略微问一下姓名,就对他说了一些“做官要清廉谨慎”之类的话。然后就取来委任书,把他叫到桌前递给了他。


某生行完礼,就出了官署。他想,自己在阳间做国子监生,地位卑贱,如果不在车马、衣服上炫耀一番,不足以震慑自己的下属。于是,他大肆购买车马,又派遣鬼卒用彩车把他的美妾接来。等这一切忙完,真定府来接他的仪仗队也已经到了。某生便下令出发,浩浩荡荡的车马拉出去有一里多地,在路上络绎不绝,某生心中得意极了。忽然,走在前面的先导队伍停止鼓乐,放下旗子。某生正在惊疑,只见骑马的人纷纷下马,全都趴在路边;人缩小成一尺左右,马也变成像狸猫那么大。车前的马伕惊骇地说:“关帝来了!”某生害怕了,也下车趴在地上。远远地看见关帝带着四五个骑马的随从,缓缓地骑马而来。关帝的胡须大多绕在脸颊上,不像世上画的一副长髯飘洒胸前,但是显得神采奕奕,威猛极了,眼睛很长,几乎到了耳边。关帝坐在马上问道:“这是什么官?”随从回答道:“他是真定知府。”关帝说:“区区一个知府,怎么敢如此的张狂!”某生一听,十分吃惊,吓得毛骨悚然,身子猛然缩小,自己一看已经缩小得像六七岁的孩子。关帝命令他站起来,让他跟在马后边走。在道路旁边有一座殿宇,关帝走了进去,面朝南坐下,让人把纸笔递给某生,让他自己写下籍贯、姓名。某生写完,呈递上去。关帝看完,发怒地说:“字错得不成样子!这样的市侩小人,怎么能够胜任百姓的父母官!”他又让随从检查他的德行簿。旁边一个人跪下启奏,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关帝厉声喝斥道:“想当官罪小,买卖官爵罪重!”不一会儿,就见一位金甲神拿着锁链走来。于是又有两个人过来捉住某生,剥掉他的官服,打了五十大板,屁股上的肉几乎打开了,然后将他赶出门去。某生四下看看,车马都不见了,身上疼得走不了路,只好趴在草丛里休息。


某生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个地方,发现离家倒不是很远。幸好身体轻得像树叶一样,一昼夜的工夫就回到了家。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躺在床上呻吟。家里的人围过来问,他只说大腿疼。原来他昏沉沉的像死了似的,已经有七天了,到现在才醒过来。他便问道:“阿怜怎么不来?”阿怜,就是某生爱妾的名字。原来,那一天阿怜正坐着和人聊天,忽然说:“他当上了真定知府,派人来接我了。”说完,就回到屋里梳妆打扮,刚打扮好就死了,不过就是隔夜的事情。家里人说完这事都觉得奇怪。某生又悔又恨,捶胸顿足,让人先将阿怜停尸在家,不要下葬,希望她还能复活。过了几天,阿怜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只好把她埋了。某生的病渐渐地好了,只是腿上的疮更加厉害了,躺了半年才能起床。他常常说:“家里的钱都给折腾光了,却到地下横遭酷刑,这些倒还可以忍受,只是不知道爱妾被弄到哪里去了,漫漫长夜让人难以忍受啊!”


异史氏说:唉!市侩小人本来就没资格做官嘛!阴间既然已经有关节,恐怕连关帝的马迹都难以达到,那些作威作福的人,真是诛不胜诛啊!我的同乡郭华野先生,相传也办过一件与此类似的事情,也可以说他是人中之神吧。郭先生以他清廉正直的品性深受皇上的赏识,又起用他担任湖广总督。他的行李非常简陋,只有四五个人相随,衣服鞋子都很破旧,路上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官。恰好有一个新任县令上任,与郭先生在路上遇见。那县官的车队有二十几辆驼车,前面开道的有几十个骑马的,随从也有上百人之多。郭先生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官,一会儿走在他们的前面,一会儿走在他们的后面,还时不时地让自己的随从混进他们的队伍里。那些开道的人很生气地认为他们是故意捣乱,就呵斥驱逐他们。郭先生也不过问。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大镇子上,两路人马都停下休息。郭先生便派人暗中查访这个人的底细,原来这个县令是一个国子监学生,花钱捐了个知县,要到湖南去上任。郭先生便让一个随从去把县令叫来。县令听说有人传他进去,又是吃惊,又是疑惑,便反过来查问对方的官位,这才知道对方原来是湖广总督,吓得毛骨悚然,恐惧到了极点,赶紧整理好衣帽,爬着来到郭先生面前。郭先生问道:“你就是某县的县令吗?”县令回答:“是。”郭先生说:“小小的一个县,怎么能养得起这么多的随从?你要是上了任,那一方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不能让你去殃害百姓,你可以马上回家,不要再往前走了。”县令连忙叩头说:“下官还有委任书呢。”郭先生命他把委任书取来,查验以后,对他说:“这也是一桩小事,我代你交回去就是了。”县令跪倒叩头后就出去了。回家的路上不知他是怎样的心情,而郭先生已经上路了。世上有这样官员没上任就已经受到考核的事情,实在是闻所未闻的创举。郭先生大概是位奇人,所以才会做出这样大快人心的事来。


★478、韩方


[白话]明朝末年,济南以北的几个州县,暴发了大规模的瘟疫,挨家挨户都有病人。齐东有一个农民叫韩方,天性最为孝顺,他的父母都得了病,他就准备了纸钱,到常替人治病的神仙孤石大夫的庙里痛哭祷告。走在回家的路上,韩方还流泪不止。突然遇到一个人,身穿整洁的衣帽,问韩方道:“为什么伤悲呀?”韩方就把实情告诉他。那人说:“孤石大夫不在这里,你向他祈祷有什么用呢?我倒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试一试。”韩方很高兴,便请教他的姓名。那人说:“我又不求你报答我,何必通报籍贯姓名呢?”韩方恳请他到家里去。那人说:“不必,你只管回去,把黄纸放在床上,然后厉声说:‘我明天要去鬼都,到岳帝那里告状!’病就会好了。”韩方唯恐这个方法不灵验,坚决请求他走一趟。那人说:“实话对你说吧,我不是人。巡环使者因为我为人诚实,让我做了南县的土地爷。因为你很孝顺,所以才传授给你这个方法。目前,岳帝正在从枉死的鬼中,推举对人们有功的,或是生性正直、不作奸弄祟的人,来担任城隍、土地。现在害人的,都是郡城里被清兵杀死的冤鬼,急于赶到鬼都投状自荐,所以沿途索要贿赂,来谋取盘缠。一说要向岳帝告状,他们必然会害怕,所以病就会好了。”韩方听了,肃然起敬,趴在地上叩头表示感谢。等他站起来时,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韩方回到家里,遵照土地爷教的方法去做,父母的病就都好了,他又把这个方法传到邻近的村子,没有不灵验的。


异史氏说:沿途作祟害人,只是为了到鬼都证明自己不是作奸弄祟的鬼,此和举子进京赶考,却宣称“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啊!天下的事情大多与此类似。还记得甲戌、乙亥年之间,当官的让百姓捐粮食,上疏时却说百姓“乐于捐粮”。于是各州各县都如数捐够了粮食,很是动用了一番刑罚。当时济南北部的七个县遭受水灾,发生了饥荒,催办捐粮的事宜尤其难以进行。唐太史偶然来到利津,见监狱里关着十几个农民,便问道:“为了什么事情被抓呀?”农民回答道:“官府把我们捉到城里,是向我们追缴‘乐输’。”这些农民不明白“乐输”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以为和徭役、催征是一类的意思,岂不是让人可叹而又可笑的事吗?


★479、纫针


[白话]虞小思是东昌人,以囤积货物为业。他的妻子夏氏,一天从娘家探亲回来,看见门外有个老妇人,领着一位少女,哭得很伤心。夏氏上前询问,老妇人擦着眼泪把事情告诉了夏氏。才知道老妇人的丈夫叫王心斋,也是个官宦人家的后代。家道中落,又没有谋生的职业,他就央求保人向富户黄某借钱做生意。途中,遭遇到强盗,钱被抢去了,幸好命保住了。他回到家里,黄某就来索要债务,算下来,本钱加上利息不下三十两银子,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抵债。黄某看王家的女儿纫针长得很美,就想要她做妾,于是让保人直接告诉王心斋:如果答应他的要求,除了可以抵债外,还可以再多给二十两银子。王心斋和妻子商量,妻子说:“我家虽然贫穷,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后代。他家靠贱业发的家,怎么敢娶我的女儿当小老婆!况且纫针本来就有女婿,你怎么能够擅自做主呢!”原先,同城傅举人的儿子和王心斋很投得来,傅家生了个男孩叫阿卯,两家在他们还在襁褓时就订了亲。后来傅举人到福建当官,过了一年多死了,妻儿没有能力回乡,从此音讯也就断绝了。因此纫针长到十五岁时,还没有许配人家。妻子提到这件事,王心斋无言以对,只是想着怎么能还上这笔债。妻子说:“迫不得已,我去试着和两个弟弟商量商量吧。”王心斋妻子的娘家姓范,她的祖父曾经在京城做过官,两个孙子的田产还很多。第二天,范氏就带着女儿回娘家,把黄某逼债的事情告诉了两个弟弟。两个兄弟任凭她涕泪纵横,也没有说一句要为她想办法的话。范氏于是哭哭啼啼地回来,恰好碰到夏氏询问,就一边哭,一边诉说。


夏氏很可怜她们,再看这姑娘,丰姿绰约,可爱动人,心中越发为她们感到哀伤凄悲。她便邀请母女俩到了她家,款待她们吃了酒饭,安慰道:“你们母女不要哀伤,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范氏还没来得及道谢,纫针已经哭着跪倒在地,夏氏对她更感痛惜。她筹划着说:“我虽然有一点儿积蓄,但要凑够三十两银子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我再去典当一些东西,凑足了钱给你们。”范氏母女再三拜谢。夏氏跟她们约好三天后来取钱。分手以后,夏氏就千方百计地替她们筹钱,但也没敢告诉自己的丈夫。三天以后,银子还没有凑够数,她又让人去向她的母亲借。范氏母女已经来了,夏氏如实告诉了她们,又约定明天再来取。到了晚上,跟母亲借的银子到了,夏氏就把所有的银子合并在一个包裹里,放在床头。到了夜里,有个强盗在墙上打了洞,举着灯进来。夏氏惊醒过来,偷偷一看,见这个人胳膊上挎着短刀,样子很凶恶,她心里十分恐惧,不敢作声,假装睡着了。强盗走近箱子,打算把锁撬开,回过头看见夏氏的枕头边有一包裹东西,便探身抓走,拿到灯下解开看了看,把它放进自己腰间的口袋里,不再开箱子就走掉了。夏氏急忙起床呼救。家里只有一个小丫环,隔着墙呼喊邻居,等邻居们赶过来时,强盗早已经跑远了。夏氏于是坐在灯下低声地哭泣,她见丫环睡熟了,就解下带子在窗棂间上吊自杀了。天亮以后,丫环醒来发现,急忙叫人来解救,夏氏的四肢已经冰凉了。虞小思听说妻子的死讯急忙赶回来,盘问丫环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很是吃惊,流着眼泪为夏氏办理丧事。


这时正是夏天,夏氏的尸体既不僵硬,也不腐烂。过了七天,才将她入殓。夏氏埋葬以后,纫针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来到她的墓前痛哭。忽然,暴雨倾盆而下,雷声大作,坟墓被劈开来,纫针也被雷震死了。虞小思听说以后,跑去查验,发现棺材已经打开了,妻子正在里面呻吟,便把她抱了出来。再一看,旁边还有具女尸,不知道是什么人。夏氏仔细一看,才辨认出是纫针。夫妻正在惊骇的时候,不一会儿范氏赶来了,看见女儿已经死了,不由哭着说:“我本来就怀疑她在这里,现在果然如此!她听说夫人自杀的消息后,日夜不停地哭泣。今天晚上她对我说,要到坟上来痛哭一场,我没有答应她。”夏氏被纫针的情意感动,便和丈夫商量,就用埋葬自己的棺材墓穴替纫针下葬。范氏向他们表示感谢。虞小思背着妻子回家,范氏也回家告诉丈夫。接着,又听说村北有个人被雷给劈死在路上,身上还有字,写道:“偷夏氏钱的贼。”不一会儿,就听见邻家妇女的哭声,这才知道被雷劈死的是她的丈夫马大。乡民告到官府,县令将马大媳妇拘捕到衙门,严加审讯。原来,范氏因为夏氏筹集银子替她女儿赎身,就感动地流着眼泪对别人说起这件事,马大是个好赌成性的无赖,听说以后,心中生出偷盗的念头,到虞家偷了钱。县令命令押着马大媳妇搜查赃款,发现只剩下二十两,又从马大的尸体上找到四两。县令判决将马大媳妇卖掉,用这笔钱来弥补不足的部分。夏氏更加高兴,就仍然把这笔钱都给了范氏,让她去偿还债主。


纫针下葬第三天的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坟墓又被劈开来,纫针也一下活了过来。她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敲夏氏的家门。因为纫针认识夏氏的坟墓,见她不在,疑心她已经复活了。夏氏被敲门声惊醒,起来隔着门问是谁。纫针说:“夫人果然是复活啦!我是纫针呀。”夏氏害怕她是鬼,便喊来邻居的老妈妈盘问她,知道纫针复活了,便高兴地把她迎进屋里。纫针自己说:“我愿意在这里侍候夫人,不再回家去了。”夏氏说:“如果这样人家不会说我是花钱买了一个丫环吗?你下葬以后,我已经替你们家把债还清了,你大可不必猜疑。”纫针更加感动得流泪,就想把夏氏当作母亲来侍奉,夏氏不同意。纫针说:“孩儿能做家务活,不会吃闲饭的。”天亮以后,夏氏通知了范氏。范氏很高兴,急忙赶来,她也遵从女儿的心愿,就把纫针托付给了夏氏。范氏走了以后,夏氏强行送纫针回家。纫针在家日夜啼哭思念夏氏。王心斋便背着女儿来到虞家,把她放在门里就走了。夏氏一见纫针,大吃一惊,一问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就安心地让纫针留了下来。纫针见虞小思回来,急忙上前下拜,叫他父亲。虞小思本来就没有子女,又见纫针温柔可爱,令人爱怜,心中倒也很高兴。纫针纺纱织布,缝纫衣服,十分勤劳。夏氏偶然得了重病,纫针日夜不停地服侍她,她看夏氏不吃饭,自己也不肯吃,脸上还时不时地有泪痕。她向人说道:“母亲万一有个好歹,我决不活了!”夏氏病稍微好一点儿,纫针这才破涕为笑,高兴起来。夏氏听说后,感动得流下眼泪,说:“我四十岁了还没有子女,如果能生下一个像纫针这样的女儿也就心满意足了。”夏氏从来没有生育过,过了一年,生下一个儿子,人们都认为这是她做善事的回报。


过了两年,纫针长得更大了。虞小思和王心斋商量,不能再坚守与傅家的婚约。王心斋说:“女儿在你家里,她的婚姻大事就由你们做主吧。”纫针这时已经十七岁了,贤惠美丽,举世无双。这话一传出,到虞家来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虞家夫妻打算为她挑选有钱的人家。富户黄某也派媒人来提亲,虞小思厌恶他为富不仁,坚决拒绝了,而为纫针选择了冯家。冯某是当地的名士,他的儿子聪慧而又有文才。虞小思打算把想法告诉王心斋,恰巧王心斋出去做生意没有回来,就径直答应了这门亲事。黄某因为在虞家没有得逞,也假装做生意,查到王心斋的住处,先是设宴邀请王心斋,接着又资助他一些钱,渐渐地就和他的关系融洽起来。黄某于是说他的儿子很聪慧,自己给儿子提亲,王心斋既感激他的情意,又仰慕他家的富有,便和他订了婚约。回来以后,王心斋来到虞家,才知道虞小思昨天已经接受了冯家的婚书。虞小思听王心斋说完,很不高兴,就把纫针叫出来,把情况告诉她。纫针生气地说:“黄家债主是我的仇人,让我嫁到仇人家,我只有一死!”王心斋听了觉得很没有面子,就托人告诉黄家,说女儿已和冯家订了婚约。黄某愤怒地说:“纫针姓王,不姓虞。我和王家的婚约在先,她和冯家的婚约在后,怎么能够背叛婚约呢!”于是就到县衙去告状,县令打算按照订婚的先后将纫针判给黄某。冯某说:“王心斋已经把女儿托付给虞家,而且有言在先,不再过问纫针的婚事,而且我有定婚的文书,他只不过是杯酒之间的交谈。”县令听了,也不能裁断,打算根据纫针的意愿来判决。黄某又用银子贿赂县令,求他偏袒自己,因此,这件案子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能判决。


一天,有个举人北上入京应试,路过东昌,派人打听王心斋。恰好问到了虞家,虞小思反过来问他是谁,原来这个举人姓傅,就是阿卯。他已经入了福建籍,十八岁就已经中了举人,因为以前有婚约,所以一直没有结婚。他的母亲嘱咐他顺道去寻找王家,问问纫针姑娘是否已经另嫁他人。虞小思听完大喜,邀请阿卯到他家,详细叙述了这些年的遭遇。然而女婿从几千里外的地方前来,他担心没有凭据可以证明,阿卯打开箱子,取出王心斋当日写下的允婚文书。虞小思便把王心斋叫来,一验看,果然是真的,于是大家都很欢喜。这一天,县令开堂复审,阿卯递进名片拜见县令,这个案子就销掉了。阿卯选好结婚的日期才离开。会试结束后,买了许多礼物回来,还住在傅家原来的宅子里,迎亲举行婚礼。阿卯考中进士的喜报已经到了福建,不久又报到了东昌。阿卯又在礼部会试中高中,在京城各部中实习了一段政务才返回来。纫针不愿意到南方去,阿卯也因为房产祖坟都在东昌,于是独自前往福建,带着父亲的灵柩,用车载着母亲一同回乡。又过了几年,虞小思死了,儿子才七八岁,纫针对他的抚育超过对自己的弟弟,还让他读书,进了县学。家境也富裕起来,这些都靠的是傅阿卯的力量。


异史氏说:神龙中难道也有游侠吗?表彰善人,憎恨恶人,生生死死用的都是雷霆,这可以算是《钱塘破阵舞》了。雷电屡屡轰击,都是为了一个人,哪里知道纫针不是龙女被贬降到人间来的呢?


★480、桓侯


[白话]荆州有个叫彭好士的人,到朋友家喝完酒回来,下马小便,马就在路边吃草。有一丛细草,纤细柔软,十分可爱,刚刚绽放的黄花,光艳夺目,马已经把它啃了一多半。彭好士将其馀的草拔了出来,一嗅,觉得有一股异常的香味,于是将它放进怀里。他骑上马又上了路,那马飞快地向前奔跑,彭好士感觉到十分的痛快,竟然不想走回家的路,任凭马飞跑。


忽然,他发现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才勒转马打算回家,但他望着眼前草木丛生的乱山,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个青衣人走来,见彭好士的马还在嘶叫,便代他抓住马辔头,说道:“天已经快黑了,我家主人请你去住宿。”彭好士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答道:“四川阆中。”彭好士大为惊骇,原来这半天的工夫已经跑出一千多里地了。他便问道:“主人是什么人?”那人说:“到了那里,你自然就会知道。”彭好士又问:“在哪里?”那人答道:“不远。”说完,那人就牵着彭好士的马笼头飞步前进,人和马都像飞起来一样。过了一个山头,只见半山腰有一座府第,屋宇重叠,中间夹杂着屏幔,远远地望去,只见有一堆人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彭好士来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不一会儿,主人走了出来,神气威严勇猛,头巾衣服都和人世间的式样不一样。他向客人们拱手施礼,说道:“今天来的客人中,没有比彭先生的路途更遥远的了。”于是,向彭好士作了一揖,请他先走,彭好士急忙谦让,不肯先走。主人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走。彭好士只觉得被抓住的地方好像上了枷锁一样,疼得骨头都要断了,便不敢再争执,乖乖地走了。剩下的客人还想互相推让,主人有的推了一把,有的拉了一下,客人们都呻吟着跌倒在地,好像不堪承受,只好一一遵照主人的命令进了屋子。


众人走进大厅,只见厅上的陈设十分华丽,炫人耳目。两位客人坐一张桌子。彭好士悄悄地问同桌的客人:“主人是什么人?”客人答道:“他就是张桓侯张飞。”彭好士十分惊愕,吓得连咳嗽都不敢了。酒席上也都寂静无声。酒宴开始了,张桓侯说:“每年都要打扰各位亲戚朋友,今天特意准备了几桌酒席,尽一点儿小小的心意。恰好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光临,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我私下里有一个请求,很是冒昧,如果你心里有一点儿舍不得,我也不会勉强你。”彭好士起身问道:“是什么东西?”桓侯说道:“你的坐骑已经有了仙骨,不是凡间的人能够驱使的。我打算买匹马跟你交换,不知你意下如何?”彭好士说:“我就把它敬献给你吧,不敢想用马交换。”桓侯说:“我一定要送你一匹好马作为回报,而且要送你一万两银子。”彭好士立刻离开座位,趴在地上向桓侯称谢,桓侯命人把他拉起来。过了一会儿,酒菜纷纷端了上来,一直喝到太阳落山,桓侯命令点起灯烛,众人起身告辞,彭好士也向桓侯告别。桓侯说:“先生远道而来,回哪里去呢?”彭好士看着同桌的客人说:“我已经和这位先生说好,到他家借住一宿。”桓侯于是又用大酒杯向客人们一一敬了酒,然后对彭好士说:“你怀中的香草,新鲜的服下可以成仙,枯萎的可以用来点化金银,用七根香草,就能点化一万两银子。”说完,就命令仆人拿出点化金银的方法交给彭好士,彭好士又向他行礼道谢。桓侯说:“明天到集市上,请你在马群中随便挑选一匹良马,不必和马贩子讨论价钱,我自然会付给他。”又转身对众人说:“远方的客人返家,请大家稍微资助他一些盘缠。”众客人连声答应。喝完酒以后,众人道谢告别而出。途中,彭好士才问起众人的姓名,知道和自己同桌的叫刘子翚。大家一起走了二三里地,翻过一道山岭,就看见眼前有一座村庄。众客人陪着彭好士来到刘家,这才说起今天这件事的奇异。


从前,村子里每年都要在桓侯庙举行赛社活动,斩杀牲口,请来戏班,渐渐地成为习惯,刘子翚就是这项活动的发起人。三天前,赛社活动刚刚结束。这天中午,各家都有一个人被邀请过山。问到是什么事情时,来人闪烁其辞,只是敦促得很急迫。众人过了山,见到一处亭台楼阁,都很惊骇疑惑。快走到门口时,使者才把实情告诉他们,众人也不敢往回退走。使者说:“大家暂且在此等候,邀请的一位远方客人马上就到了。”原来,远方客人就是彭好士。众人互相述说这件事的奇怪。其中被桓侯握过手的人,都感到胳膊疼,解开衣服在灯下一照,发现皮肉都已经变成青紫色了。彭好士看看自己,也是如此。众人散去,刘子翚取来被褥请彭好士就寝。第二天天一亮,村民们就争相邀请彭好士到家中做客,又陪着他到集市上去相看马匹。十几天的工夫,看了十几匹马,就是看不到一匹好马,彭好士想将就选一匹算了。这一天又来到集市上,看见一匹马的骨相似乎很不错,彭好士骑上去一试,果然神骏无比。他径直将马骑回了村子,等着卖马的人来,但那人始终没有来,再回集市上找,那人已经走了。彭好士于是向村民告别,准备回家。村民们又资助他盘缠,他就上路回家。那匹马一天能跑五百里地。等回到家,述说自己的这番经历时,大家都不相信。彭好士从口袋里取出蜀地的产物,大家这才感到奇怪。彭好士怀中的香草已经枯萎了很长时间,拿出来一看,恰好是七根,他按照桓侯传授的方子进行点化,家里果然暴富起来。彭好士便来到上次去过的地方,只到桓侯庙进行祭祀,而且唱了三天大戏才回家。


异史氏说:看完桓侯宴请宾客这段故事,就会相信武夷山君在山顶上宴请村民们的事情也并不是荒诞不经的。但是主人邀请客人,竟然能把那些他很友爱的人的胳膊几乎折断,可见他当初的勇力是何等惊人。


吴木欣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李生,他的嘴唇遮不住他的门牙,露在外面的有一指多长。一天,他和朋友在某处举行宴会,有两位客人互相谦让座位的尊卑,争执得非常厉害。一个人拉住对方让他往前,对方却竭力往后退。因为力气太大,胳膊脱了出去,李生正好站在他们的后面,肘部一下子触到他的牙齿上,把那两颗门牙给撞掉了,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众人十分惊愕,争执才平息了。”这件事和桓侯握住客人却差点儿弄断胳膊的事情,可以说是同一类笑话。


★481、粉蝶


[白话]阳曰旦是琼州的一个读书人。一次,他从别的郡县返家,乘船行于海上。遭遇到飓风的袭击,船眼看就要翻了,突然,海上飘来一只空船,他急忙一跃上去,等他回过头来一看,刚才的那条船和船上的人都已经沉没了。风越刮越狂,他闭上眼睛任凭风将船吹得四处漂荡。不一会儿,风停了。他睁开眼睛,忽然看见一座岛屿,岛上房屋连成一片。他划着船靠近岸边,上岸一直走到村庄门口。村子里静悄悄的,他走走停停过了好久,连鸡犬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这时,眼前出现一个门朝北开的院子,院子里松竹茂密繁盛。此时已是初冬,墙内一种不知名的花,开得满树都是。阳曰旦心里十分喜爱,便慢慢地走进院子。只听远处传来琴声,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这时,一个丫环从内院走出来,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飘逸洒脱,长得十分艳丽。她一看见阳曰旦,就急忙转身回到内院。过了一会儿,琴声就停止了,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惊讶地问阳曰旦是从哪里来的,阳曰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年轻人又询问他的籍贯、姓氏,阳曰旦也告诉了他。年轻人高兴地说:“你是我的亲戚呀。”说完,就向阳曰旦拱拱手,请他进内院。阳曰旦进了院子,只见院中的房屋极为华丽精美,这时又传来阵阵琴声。进到屋内,只见一位少妇正襟危坐,正在调拨琴弦。这位少妇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显得光彩照人。一见有客人进来,她推开琴就要走开。年轻人阻止她说:“不要跑,他正是你家的亲戚。”于是代阳曰旦介绍了他的一番情况。少妇说:“你是我的侄子呀。”接着又问道:“祖母还健在吗?父母今年多大了?”阳曰旦回答道:“父母四十多岁,都没有什么病。只是祖母已经年过六旬,病得很久也挺厉害,一举一动都要由人照顾。侄子实在不知道姑姑属于哪一房,希望您能明确地告诉我,回家以后好向家人述说。”少妇说:“因为路途遥远,早已经不通音讯了。你回去以后,只要告诉你父亲:‘十姑向你问好。’他自然就会明白了。”阳曰旦问:“姑父是哪里的人士呢?”年轻人说:“我姓晏,名叫海屿。这里名叫神仙岛,离琼州三千里,我流落到这里的时间也不很长。”十娘走到里面,让丫环端出酒菜来接待客人。阳曰旦只觉得菜蔬的味道非常香美,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吃完饭以后,晏海屿领着阳曰旦到花园散步,只见园子里桃杏正含苞待放,阳曰旦感到很奇怪。晏海屿说:“这个地方夏天没有酷热,冬天没有严寒,鲜花四季盛开,从不间断。”阳曰旦高兴地说:“这可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呀。我回家禀告父母,就把家搬来跟你们做邻居。”晏海屿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他们回到书房,点上蜡烛,只见一张琴放在桌子上,阳曰旦就请晏海屿弹奏曲子,以助雅兴。晏海屿便抚弦捻柱,准备弹奏。十娘从内室走出来,晏海屿便说:“来,来!你为你侄子弹奏一曲吧。”十娘便坐了下来,问阳曰旦道:“你想听什么曲子?”阳曰旦说:“侄子平时没有读过《琴操》,不知道有什么曲子,实在说不出想听什么。”十娘说:“你只管随意出题,我都可以给你演奏。”阳曰旦笑着说:“海风引导船儿前行,也可以弹出一曲来吗?”十娘说:“当然可以。”说完,十娘就手指挑拨琴弦,好像有现成的曲谱一样,意境奔腾豪迈,如同山崩海啸一般。静静地体会,就好像仍然坐在船上,在飓风中随着海涛摇摆颠簸。阳曰旦惊叹不已,非常倾倒,便问:“我可以学这琴吗?”十娘把琴递给他,让他试着勾拨,说:“当然可以教你。你想学什么?”阳曰旦说:“你刚才演奏的这曲《飓风操》,不知要用几天才能学会呢?请先把曲谱抄录下来,我好吟诵它。”十娘说:“这曲子没有曲谱,我是用心意来谱成的。”说完,她又取来一张琴,示范一些勾、剔的动作,让阳曰旦效仿。阳曰旦一直学习到一更天,大致也能使音节合拍了,十娘夫妇才告别而去。阳曰旦目注心凝,聚精会神地在灯下独自弹奏,过了好久,他突然得到了奇妙的领悟,不知不觉舞了起来。他一抬头,忽然看见丫环还站在灯下,便惊讶地问:“你原来还没有走呀?”丫环笑着说:“十姑让我侍候你睡觉,然后关门,拿走灯。”阳曰旦仔细地打量她,只见她的眼睛如一汪秋水,澄静明亮,神态娇媚绝伦。阳曰旦不由地心动,微微地挑逗她,丫环只是低着头,脸上含着笑容。阳曰旦越发被她迷惑,一下子站起来挽住她的脖子。丫环说:“不要这样!现在已经四更天了,主人就要起床了。要是彼此都有心的话,明天晚上也不算晚呀。”两人正亲热地拥抱时,就听见晏海屿喊“粉蝶”。丫环脸色大变,说:“坏了!”便急忙跑了出去。阳曰旦悄悄地跟过去探听动静,就听晏海屿说:“我早就说过这丫头的尘缘未绝,你却非要收下她不可。现在怎么样呢?该罚她三百鞭子!”十娘说:“这种心思一旦萌生,就不能够再使唤了,不如替我的侄子把她遣送走吧。”阳曰旦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害怕,返回书房关灯睡觉了。第二天天亮,便有童子来侍候阳曰旦洗漱,没有再看见粉蝶。阳曰旦惴惴不安,恐怕被十娘责备,赶他走。不一会儿,晏海屿和十娘一起出来,似乎心里并没有在意什么事情,随即考查阳曰旦的琴练得怎么样了。阳曰旦弹奏了一曲。十娘说:“虽然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等弹熟了以后,就可以到达神妙的境界。”阳曰旦又请求传授别的曲子。晏海屿就传授了一曲《天女谪降》,演奏的手法拗折多变,阳曰旦练习了三天,才能弹成曲子。晏海屿说:“曲子的大概你已经掌握了,以后只需要熟练地弹奏就行了。能把这两支曲子练娴熟了,琴曲里面就没有什么不能弹奏的了。”


阳曰旦很想家,告诉十娘说:“我住在这里,承蒙姑姑抚养,很是快乐,只是怕家里会挂念我。这里离家三千里,这么远的路程什么时候才能够到家啊!”十娘说:“这倒也不难,原来的那条船还在,我会再助你一帆顺风的。你还没有家室,我已经派粉蝶先去了。”说完就把琴赠送给他,又交给他一种药,说:“回去给祖母服下,这药不仅能治病,还可以延年益寿。”于是,十娘将阳曰旦送到海岸,让他上船。阳曰旦找船桨,十娘说:“不要这个东西。”说着就解下裙子当作帆,替他系好。阳曰旦担心会迷路,十娘说:“你不必担心,只要听任风帆把船带着在海上漂荡就行了。”她系好帆,下了船。阳曰旦心中凄凉,正要和姑姑道谢告别,竟然刮起了南风,船一下子就离岸很远了。阳曰旦一看,船上已经准备好干粮,但是只够一天的吃喝,阳曰旦心中埋怨十娘未免太吝啬。他肚子饿了也不敢多吃,生怕一下子吃完了,只是吃了一块芝麻饼,觉得里外都很香甜。剩下的六七块,他当宝贝似的收藏起来,不过肚子也不再感到饿了。过了一会儿,只见夕阳就要西下,阳曰旦正在后悔来的时候没有要灯烛,但转眼之间,就远远地看见了人烟,再仔细一看,原来已经到了琼州,他高兴极了。不一会儿,船就靠了岸,他解下裙子,裹上芝麻饼,就回家去了。


阳曰旦一进家门,全家都十分惊喜,原来他离开家已经十六年了,他这才知道自己是遇上了神仙。阳曰旦看祖母的老病更加严重了,便拿出药来给祖母服下,多年的老病一下子就好了。大家一齐奇怪地问阳曰旦是怎么回事,他便把自己的经历述说了一遍。祖母流下眼泪,说:“她确实是你的姑姑。”原来,老夫人有一个小女儿,名叫十娘,生下来就有仙女的风姿,许配给晏家为妻。女婿十六岁的时候进山修炼,没有回来,十娘在家等到二十多岁时,忽然无病而亡,埋葬她至今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听阳曰旦这么一说,大家都怀疑十娘并没有死。他取出十娘的裙子,果然就是十娘原先在家时常穿的。阳曰旦又把带回来的饼分给大家尝尝,只要吃一块就会整天不饿,而且精神倍增。老祖母命人打开十娘的坟墓查验,果然只剩下一口空棺材。


阳曰旦起初聘的是吴家的闺女,但还没有娶进门。阳曰旦好几年不回来,姑娘已经另嫁他人了。大家都相信十娘的话,等着粉蝶的到来。但是过了一年多,没有一点儿音讯,便开始商议另娶他人。临县钱秀才,有个女儿名叫荷生,芳名四方远扬。今年十六岁,还没有出嫁就已经让三个未婚女婿死了。阳曰旦便托媒人定了这门亲事,选择良辰吉日举行了婚礼。荷生进门以后,果然是光彩照人,美艳绝伦,阳曰旦一看,原来她就是粉蝶。他惊讶地问她从前的事情,荷生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原来当年粉蝶被逐的时候,就是荷生降生的日子。每当阳曰旦给她弹奏《天女谪降》这支曲子时,荷生就会手托下巴,凝神思索,好像心领神会一般。


★482、李檀斯


[白话]长山李檀斯,是一个国学生。他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做无常鬼勾人性命的老太婆。一次,老太婆对人说:“今天夜里我和另一个人抬着檀斯老爷投生到淄川县柏家庄一个新人家中,他的身体重极了,我几乎被他压死。”当时,李檀斯正在和客人欢宴饮酒,众人都认为老太婆是胡说八道。到了晚上,李檀斯果然无疾而终。天亮以后,人们按照老太婆所说的地址前去一问,果然他家昨天晚上生了一个女儿。


★483、锦瑟


[白话]沂州府有一个王生,小时候就死了父亲,便自成一族。他的家境非常清贫,却是一位风度俊美,仪态翩翩的年轻人。一个姓兰的富翁,见了他非常喜欢,把女儿嫁给了他,答应为他盖房子、治产业。媳妇娶过门不久,兰老头就死了。他的妻兄弟们都对他鄙夷不屑,而他的妻子更加傲慢,常常把自己的丈夫当成佣人奴仆一般看待。她自己享受着珍馐美味,而王生回到家里,她却只给碗粗米饭、一瓢汤,再折两根树枝当筷子,放在他的面前。王生都忍受下来。王生十九岁的时候,到郡县参加秀才考试,但没能考中。他从郡里回来,恰好媳妇不在屋里,他看锅里燉的羊肉汤已经熟了,就盛了吃起来。媳妇进了门,一句话不说,只是把锅端走了。王生非常羞惭,把筷子扔在地上,说:“人生受到这样的待遇,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媳妇也很气恼,就问他什么时候死,还马上递给他绳子,让他用作上吊的工具。王生气得把手中的汤碗扔了出去,一下子把媳妇的脑门给砸破了。王生满含悲愤地出了家门,自己想确实是生不如死,便怀揣绳索进了深山。


王生来到树丛下,正要选根树枝来系绳子,忽然发现在土崖之间,微微地露出一点儿衣裙。转眼之间,一个丫环走出来,看见王生就急忙往回走,像影子似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土崖上也没有留下一点儿裂开的痕迹。王生当然知道是妖怪,但他本来就是来寻死的,所以并没有一点儿畏惧,而是解下绳子坐着观察动静。过了一会儿,那个丫环又露出半张脸来,偷看了一下又缩回去了。王生想这样一个鬼怪,跟着她必然是个死,便抓起一块石头叩打土壁,说:“如果可以入地,请指点我一条途径!我来不是为了求欢,而是来求一死的。”过了好久,也没有一点儿声音。王生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就听里面说道:“如果要求死,请暂且退后,可以晚上再来。”说话的声音非常清脆,细小得就像蜂子的叫声一般。王生说:“好吧。”便退了回来,等待夜晚的到来。不久,天上已是布满了星星,那土崖忽然变成一座高大的宅第,静静地敞开两扇门。王生沿着台阶走进去,刚走了几步,就发现有一条河横在面前,河水涌动,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他用手一摸,觉得水热得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只是不知道这条河能有多深。他疑心这就是鬼神指点给他的求死的地方,便一纵身跳了进去。只觉得一股热量穿透了他的层层衣服,皮肤疼得像腐烂了一样,幸而能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他在水里游了好一阵子,渐渐地觉得可以忍受热了,便极力爬抓,好不容易才登上了南岸,幸好身上没有被烫伤。王生又往前走,远远地看见一座高大的屋子里有灯光,他便跑了过去。突然,一条凶猛的狗冲了出来,咬破了他衣服、袜子。他捡起石头扔过去,狗稍稍往后退却。接着,又来了一群狗堵在面前,嗷嗷叫着,都长得有牛犊那么大。正在危急的时候,丫环出来将狗喝退,说:“是求死郎来了吗?我家娘子怜悯你落到如此穷困的境地,让我送你到安乐窝去,从此以后就不会有灾了。”说完,就挑着灯引导他前去,打开后门,就在黑暗中走去。过了一会儿,来到一户人家,明亮的烛光照在窗户上,那丫环说:“您自己进去吧,我走了。”


王生进了屋子,四下一看,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家,他转身就跑了出来。恰好遇到服侍他媳妇的老妇人,冲他说:“整天都在找你,又想到哪里去!”说着就把他拉回屋里。他媳妇用手帕裹着头上的伤口,下床笑着迎上前,说:“我们夫妻都一年多了,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看不出来吗?我已经知罪了。你受了些言语上的责备,我的脑门儿可是被你实实在在地打伤了,你的怒气也可以稍稍缓解了吧。”说完,她又从床头取过两锭大银子放在王生的怀里,说:“以后家里吃穿用的,全部听你的,可以吗?”王生不说话,抛下银子,夺门奔跑,还想再回到深山里去,敲那座宅第的门。他来到野外,只见那个丫环因为体弱,走得很慢,而且时不时挑起灯笼远远地望着他。王生一边快速奔去,一边呼喊,那灯笼便停了下来。跑到眼前,丫环说:“你又跟来了,可真辜负了我家娘子的一片苦心了。”王生说:“我是来求死的,不是来和你商量求活路的。你家娘子是大户人家,在地下也应该需要佣人。我愿意到你们那里服役,实在不认为活在世上有什么乐趣可言。”丫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的想法真是何等的荒谬啊!我的家也没有别的活儿,只有淘河、除粪、喂狗、背死人。如果做的不符合要求,还要割耳朵、割鼻子、砍断腿脚,你能做到吗?”王生答道:“能。”他们从后门进来,王生问道:“那些差役都怎么做呢?你刚才说的背死尸,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死人呢?”丫环说:“娘子以慈悲为怀,专门设了一座‘给孤园’,收养阴间横死无家可归的鬼魂。鬼以千计数,每天都有死亡,所以需要背出去埋葬,请一道去看一下。”


不一会儿,他们进了一道门,门上写着“给孤园”三个字。走到里面,只见房屋错杂凌乱,恶臭熏人。园里的鬼见到灯光便纷纷聚拢过来,都是断头缺脚的样子,不堪入目。他们转身刚要走,只见一具尸体横躺在墙下,走近一看,已经是血肉狼籍了。丫环说:“就半天的工夫没有背,已经被狗给吃了。”说着就让王生马上把他搬出去,王生面有难色。丫环说:“你如果不能背,就请你还是回去享受安乐的生活。”王生迫不得已,只好把尸体背到隐秘的地方放好。他于是求丫环代为说情,希望能够不干这种背死尸的脏活,丫环答应了他。走到一处院落,丫环说:“暂且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下。养狗的活儿比较轻松,我自当代你去争取,如果弄成了,你可要想着报答我。”她去了一小会儿,就跑了出来,说道:“来,来!娘子出来了。”王生跟着她走进去,只见堂上四处悬挂着灯笼,有一位女郎靠近门坐着,看上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天仙。王生跪倒在阶下,女郎命人将他拉起来,说:“这是一个书生,怎么能让他去养狗?可以让他住到西堂,负责管理文书。”王生很高兴,连忙跪倒表示感谢。女郎说:“你看上去是个朴直诚实的人,一定要认真做好你的工作。如果有一点儿差错,你的罪责可不轻啊!”王生连声答应。丫环领他来到西堂,只见梁柱墙壁都很清洁。王生很高兴,向丫环道谢。然后又问起女郎的家世,丫环说:“她名叫锦瑟,是东海薛侯的女儿。我名叫春燕。你生活上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春燕去了一会儿,就抱来了衣服、鞋子、被褥,放在床上。王生很高兴有了这样一份工作。第二天黎明,王生早早起来开始工作,登录鬼魂的名册。他手下的仆役,全都来拜见他,赠送给他许多酒肉。王生怕招人嫌疑,全都拒不接收。他的一日两餐,全都从府内送出。锦瑟观察到他廉洁严谨,特地赐给他儒巾和华丽的衣服。凡是有什么赏赐,全都派春燕送来。春燕很有风韵,两个人熟了以后,常常以眉目传情。但王生极为严谨,保持自己的操守,不敢有一点点差错,只是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这样过了两年多,锦瑟给他的奖赏和供给比正常的俸禄要多出一倍,但王生还和从前一样谨慎自律。


一天晚上,王生刚刚睡下,就听到内宅传来一片喊叫声,他急忙起床,提着刀出来,只见那边的灯火照亮了天空。他进去偷偷一看,只见院子里全是强盗,小厮仆人们都吓得四处奔逃。一个仆人催促王生和他一起逃走,王生不肯,把脸上抹花了,又用带子束住腰,夹杂在强盗中间,大声喊道:“不要惊动薛娘子!只管分财物,不要有遗漏的东西。”这时,强盗们在各间房里搜寻锦瑟,但没有找到,王生知道他们还没有找到锦瑟,便潜入宅子后面,独自寻找锦瑟。他遇到一个藏着的老妇,才知道锦瑟和春燕已经翻墙逃走了。王生也翻过墙去,只见锦瑟和春燕正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王生说:“这里怎么可以藏身呢?”锦瑟说:“我再也走不动了!”王生便扔下刀,背起锦瑟,奔跑了二三里地,王生全身已经大汗淋漓了,这才进了深谷,他把锦瑟从肩上放下来,让她坐下。突然,来了一只老虎。王生大为惊骇,就想迎上去拦住老虎,但老虎已经把锦瑟叼在嘴里。王生急忙捉住老虎的耳朵,极力把自己的胳膊伸进虎口,想代替锦瑟。老虎很恼怒,把锦瑟放掉,咬住王生的胳膊,咬得“咯吱”直响。胳膊被咬断了掉在地上,老虎也就走了。锦瑟哭着说:“苦了你啦,真是苦了你啦!”王生在惊慌忙乱之中,一下子还没感到疼痛,只是觉得血像水一样流了出来,就让春燕撕下衣襟把伤口裹住。锦瑟连忙阻止,俯身找到断臂,亲自替王生接上,然后才给包扎好。这时,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他们才慢慢地往回走。走进门一看,屋子已经被毁坏得像废墟一样。


天亮以后,仆人老妈子们才渐渐地聚拢回来。锦瑟亲自来到西堂,慰问王生。解开包扎的东西一看,断了的臂骨已经接上,她又拿出药末来抹在伤口上,才起身离去。从此以后,锦瑟更加看重王生,让他的一切享用,都和自己的一样。王生的胳膊好了以后,锦瑟在内室摆上酒席慰劳王生。锦瑟让他坐下,王生谦让了三次以后才在桌子的侧面坐下。锦瑟像对待宾客一样,举起酒杯向他敬酒,过了很久,锦瑟说:“我已经趴过你的身体上了,所以我想援引楚平王的女儿因为被大臣锺建背过,就要嫁给他的例子。但是没有媒人,我也不好意思给自己做媒。”王生诚惶诚恐地说:“我受到你的恩惠已经很重了,即使为你去死也不足以报答。如果我做了非分之事,只怕会遭雷劈,我实在不敢听从你的命令。如果可怜我没有老婆,把春燕赐给我就已经很过分了。”一天,锦瑟的大姐瑶台来了,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美女。到了晚上,把王生叫进来,瑶台让他坐下,说:“我不远千里而来,是为妹妹主持婚礼的,今天晚上你们就可以成亲。”王生又起身推辞。瑶台马上命人端上酒来,让锦瑟和王生交换酒杯。王生坚决推辞,瑶台夺过酒杯,替他们交换。王生于是趴在地上谢罪,接过酒杯喝了。瑶台走了以后,锦瑟对王生说:“实话对你说,我是天上的仙女,因为犯了罪被贬到人间。我自愿住在阴间,是想收养冤死的鬼魂,来赎我犯的罪。恰好遭到天魔的劫难,让我有缘能趴在你的身上。我远道请大姐前来,不只是让她主持婚姻大事,也是想请她代为管理家政,以便我能够跟你一起回家。”王生站起来恭敬地说:“在地下最快乐了!我家有个凶悍的老婆,而且房屋狭小简陋,当然不能让你将就着和她一起过日子。”锦瑟笑着说:“倒也不妨。”两个人喝醉以后,就回去睡觉,欢爱备至。过了几天,锦瑟对王生说:“在阴间住的日子不可太长,请郎君先回去。等你把家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我也就到了。”说完,就把马交给王生,打开门让他出去,土崖又合上了。


王生骑马进了村子,村里的人都十分惊骇。他来到家门前一看,只见原来的家已变成一座高大明亮的宅院了。原来,王生走了以后,妻子找来她的两个哥哥,打算把王生痛打一顿,作为报复。但一直等到晚上,王生也没有回来,他们这才离去。有人在沟里看见王生的鞋子,怀疑他已经死了。后来,过了一年多也没有王生的消息。有个陕西的商人,通过媒人和王生的妻子兰氏勾搭上,于是就在王生家和兰氏苟合。半年的时间里,修建了许多屋子。商人外出经商,又买个小妾回来,从此,家里面就不太平了,商人也常常几个月不回家。王生问明了这些情况,不由大怒,拴好马走进家门。碰见原来的那个老妈子,老妈子吃惊地趴在地上。王生痛骂了她好一阵子,就让她带路去兰氏的屋子。到屋里一看,兰氏已经逃走了。不久,在屋后发现,她已经上吊自杀了。王生便让人把她的尸体抬回兰家,他又把小妾叫出来,小妾十八九岁的年纪,长得也有些风韵,王生就和她住在了一起。商人托村里人向王生要求把小妾还给他,小妾放声痛哭,不肯离去。王生于是写好状子,准备告商人霸占产业妻子的罪名。商人不敢再罗嗦,只好关了店,回陕西去了。王生很怀疑锦瑟会负约不来。一天晚上,王生正在和小妾饮酒,就听见有车马来到门前,开门一看,原来是锦瑟来了。锦瑟只留下春燕一个人,其他仆从都让他们回去了。进到屋里,小妾向锦瑟行礼拜见,锦瑟说:“这姑娘从面相上看能生男孩,可以代替我受苦了。”便赐给锦绣衣服和珠宝首饰。小妾行礼后收下,站在一边侍候锦瑟,锦瑟拉她坐在身边,两个人谈笑得很开心。过了很久,锦瑟说:“我喝醉了,想睡觉了!”王生也脱下鞋子上了床,小妾便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却发现王生躺在床上,她觉得很奇怪,又转身回去窥探,那屋的蜡烛已经灭了。从此,王生每天晚上都住在小妾的屋里,一天夜里,小妾起床,悄悄地来到锦瑟的住处偷看,只听见里面传来王生和锦瑟的欢声笑语,她感到万分奇怪。急忙回去想告诉王生,但床上已经没有人了。天亮以后,小妾悄悄地把这件事告诉王生,王生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时留在锦瑟的屋里,有时睡在小妾的屋里。王生嘱咐小妾不要把这件怪事声张出去。时间一长,春燕也和王生有了私情,锦瑟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春燕在临盆的时候忽然难产,便大声地呼唤“娘子”。锦瑟一进门,胎儿就生出来了,举起来一看,是个男孩。锦瑟为春燕剪断脐带,把孩子放在她的怀里,笑着说:“丫头不要再生了,生得太多,只怕到时候难以割爱了。”从此以后,春燕不再生孩子了,小妾生下了五男二女。这样过了三十年,锦瑟时常回家,往来都是在夜里。一天,她带着春燕离去,便没有再回来。王生八十岁那年,忽然带着一个老仆晚上出去,也没有回来。


★484、太原狱


[白话]太原有一户人家,婆媳二人都是寡妇。婆婆人到中年,不能够洁身自好,村里的一个无赖经常去和她勾搭。媳妇不满婆婆的这种行为,就暗自在门口、墙边阻止那个无赖到家里来。婆婆很羞惭,找了个借口把媳妇轰出家门。媳妇不肯去,两人争吵起来。婆婆更加恼怒,反而诬陷媳妇与人通奸,把她告到官府。县官询问奸夫的名字,婆婆说:“夜里来夜里走的,实在不知道那人是谁,把我媳妇拘来一审,自然就会知道。”于是将媳妇传唤到堂。媳妇当然知道奸夫是谁,她把奸情推到婆婆身上,死活不肯承认有奸情。县官又把那个无赖抓来,无赖又狡辩说:“我和她们婆媳都没有奸情。是她们之间互不相容,所以编出这番谎话来互相诋毁。”县官说:“一个村子上百号人,为什么独独诬陷你?”便下令重重地打他。无赖连忙磕头,乞求免掉罪责,自己承认和媳妇有奸情。县官便对媳妇用刑,媳妇始终不肯承认,县官就同意婆婆把她赶走了。媳妇愤怒地告到省里,但还和县里一样,很久也不能裁决。


这时,淄川人孙柳下进士在临晋县当县令,大家都公认他是断案的高手,省里便把这个案子交临晋县审理。一干人犯押到,孙公略略问了一些情况,就命令将他们押进监狱,随后,他又命令衙役准备好砖石刀锥,天亮后听候使用。大家都很疑惑,说:“要说严刑,自然有一大堆刑具,为什么要用这些不是刑具的东西来审案子呢?”众人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但也姑且准备妥当。第二天,孙公升堂,问明砖石刀锥都已经准备好了,便命令把东西都搬到堂上来。然后,他把人犯传上堂来,又是一一略微审问了一番。孙公于是对婆婆媳妇说:“这件事情也不必要求审得太清楚。淫妇虽然还没有确定,但奸夫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你家本来是清白的家庭,只不过一时被坏人诱骗,罪恶全在他一个人身上。这堂上有刀,有石头,你们可以自己拿来杀死他。”婆媳二人听了,都有点儿犹豫,唯恐万一把他打死了要偿命。孙公说:“不必担心,有我在呢。”于是,婆媳一齐起身,捡起石头扔向那无赖。媳妇心中已经恨了很久了,两手举起大石头,恨不能一下子就把他打死;而婆婆只是用小石子打无赖的屁股和腿。孙公命令用刀,媳妇握着刀刺向无赖的胸膛,而婆婆却畏畏缩缩不肯下手。孙公看到这番情景,制止她们,说:“我已经知道谁是淫妇了。”下令将婆婆抓起来严刑拷打,于是查明了案情的真相。又打了无赖三十大板,这件案子才结束了。


附记:孙公公有一天派差役去催讨租子,租户出门去了,只有媳妇前来应门。差役因为没有收到贿赂,就把妇人拘到衙门。孙公愤怒地说:“她家男人自会有回来的一天,怎么能骚扰家眷呢!”便下令责打差役,让妇人回家去。他又命令工匠多多准备手铐,用来催讨租税。第二天,全县都传颂孙公是个仁慈的县令。那些欠了租税的人听说以后,全都让自己的妻子出来应门,孙公便把他们全都抓来,带上了手铐。我曾经说过:孙公并不是才智不足,而是要等到查明了实际情况以后,才会对犯法之徒毫不怜悯同情。


★485、新郑讼


[白话]长山的石宗玉进士,担任过新郑县令。当时,有一位从远方来的客商张某,在外经商多年,因为生病想回家,不能骑马,便租了一辆手推车,随身带了五千两银子,两个车夫拉着推着车就上了路。走到新郑时,两个车夫去买吃的,张某守着钱,一个人躺在车里。有个某甲从旁边经过,偷眼看见了钱,一看旁边没有人,便抢走了钱袋。张某无力抵抗,竭力爬起来,远远地跟在某甲的后面,来到一个村子里。张某从后面看见某甲进了一个院子,张某不敢直接闯进去,只是从短墙上往里面偷看。某甲放下背上的钱袋,回头看见张某在偷看,便恼怒地抓住他,诬陷他是贼,把他绑了来见石县令,并且叙述了情况。石县令审问张某,张某详详细细地叙述自己的冤情。石县令认为这个案子查无实据,便将二人都骂了出去。二人出来时,都说这个县令不分青红皂白,石县令假装没有听见。他突然想起来某甲长期拖欠税赋,便派差役严加追讨。第二天,某甲便拿着三两银子来交税。石县令问钱是从哪里来的,某甲说:“是当衣服卖东西得来的。”并且一一报出名称来加以证实。石县令让衙役去查一查纳税人中有没有和某甲是同村的人。某甲的邻居恰好在,石县令就把他叫上堂,问道:“你既然是某甲的近邻,他的银子从哪里来,你应该知道吧。”邻居说:“不知道。”石县令说:“连邻居家都不知道,这笔钱来得可是不明白。”某甲害怕了,看着邻居说:“我当衣服、卖东西的事情,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邻居急忙说:“是,是有这么回事。”石县令大怒道:“你和某甲肯定是同伙,看来不动刑逼供你们是不说的了!”便命人取来刑具。邻居恐惧地说:“我因为邻居的缘故,怕说了实话,会招他怨恨,如今既是要对我动刑,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他用来交税的钱确实是他从张某那儿抢来的。”石县令听完,就把邻居放了。这时张某因为丢了钱还没有动身回家,石县令就责令某甲抵押财物赔给张某。由此可见,石县令确实能实心实意地处理事务。


异史氏说:石公还是秀才的时候,温恭典雅严谨,人们都说他进入翰林院是最好的,而去当地方官则不是他的强项。但是,石公一旦为官,就被人视为“神君”,他的名声在河北一带十分响亮。谁说有文学才华的人就不懂得经世济民呢!所以,把这段故事记录下来,来劝勉各位在职的官员。


★486、李象先


[白话]李象先是寿光县的一位知名人士。他的前世是某个寺庙的烧饭和尚,没有任何疾病就坐化了。他的魂飞出来,落在牌坊上面,向下看着集市上过往的行人,发现人人都有火光从头顶上冒出,这大概就是体内的阳气吧。这时,天色已经昏黑,他想不能老是呆在牌坊上,但许多屋子都黑着灯,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只有一户人家的灯还亮着,他的魂就飘着去了这一家。刚一进家门,身子已经变成了婴儿,母亲给他喂奶。他见到乳房感到很恐惧,但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只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吮吸奶水。过了三个多月,他就不再喝奶了,要喂他奶时,他就会惊慌恐惧地啼哭起来。母亲就用米汤加上枣、粟子来喂他,这才得以长大成人。这个人就是李象先。他小的时候到某寺时,见到寺里的和尚,还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一直到老,还是害怕奶。


异史氏说:李象先的学问非常渊博,是东海到泰山一带品格高洁的人士。他的儿子早年就做了官,但一生只是一个秀才,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福业未修”吧?李象先的弟弟也是一位知名人士。一生下来就有难以言说的病,几个月才会勃发一次性欲。每次情欲一动,就会急忙起身,不顾宾客,从外面喊着就往内宅跑,于是丫环仆妇全都避开,但是才跑到卧室门口就痿了,他只好不进屋子再返回到外面。这李象先兄弟俩都是奇异的人啊!


★487、房文淑


[白话]开封府的邓成德,游学来到山东兖州,寄居在一座破败的寺庙里,受雇于打造户口名册的官署,替人抄写。到了年底,那些官吏、差役都回家去了,邓成德一个人在庙里做饭。这天黎明,有个少妇敲门进来,长得美艳绝伦,她来到佛像前点上香,叩头朝拜后就走了。第二天,她又和昨天一样,烧香叩头。到了夜里,邓成德起来点上灯,刚想写点儿东西,那少妇比平时来得更早了。邓成德问道:“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少妇说:“天亮了以后人多眼杂,所以不如夜里清静。来得太早吧,又怕搅了你的好梦。刚才看见有灯光,知道你已经起床了,所以就来了。”邓成德调戏说:“寺里没有人,住在寺里可以免得来回奔波。”少妇笑着说:“寺里没有人,难道你是鬼吗?”邓成德见她可以亲昵,等她拜完佛,就拉她坐下来求欢。少妇说:“在佛的面前怎么可以干这样的事情。你自己身无片瓦,还敢作这样的妄想!”


邓成德坚决请求不止。少妇说:“离这里三十里地有个村子,村里有六七个童子,请老师没有请到。你可以前去拜访李前川,就能得到这份工作。再假称说自己带有妻室,请他们再给一间屋子,我就可以为你做饭了,这才是长久之计啊!”邓成德担心事情被人发现会被治罪,少妇说:“不碍事的。我姓房,名叫文淑,并没有亲属,常年寄居在舅舅家,有谁能知道呢?”邓成德听了很高兴。和文淑分别以后,邓成德就来到那个村子,拜见了李前川,这个计划果然成功了。邓成德跟人约好年前就携带家眷前来。他回到庙里,把情况告诉文淑,文淑跟他约定在途中见面。邓成德便向同事们告别,借了匹坐骑就走了。文淑果然在半路上等着他,邓成德便下了马,把马缰绳交给她让她上马,然后自己在下面赶着马往前走。来到书馆,两个人相亲相爱,很是快乐。


就这样过了六七年,两个人像夫妻一样生活得很和谐,并没有人来追捕他们。文淑忽然生了一个儿子,邓成德因为妻子不育,现在得了一个儿子,简直高兴极了,给儿子取名叫“兖生”。文淑说:“假夫妻终究难以长久。我准备离开你而去,又生下这么一个累人的东西干什么!”邓成德说:“命好的话,如果再能有点儿馀钱,我想带你回老家去,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文淑说:“多谢,多谢!我不能讨好人,看着大老婆的脸色,替他人做奶妈,就是小孩子也觉得难堪!”邓成德替妻子表明她不是喜欢嫉妒的人,文淑也不说话。过了一个多月,邓成德辞了书馆的工作,打算和李前川的儿子外出经商。他告诉文淑道:“我想,当教书先生,开办学馆,必然不会有富有起来的日子。现在我想学习如何经商,这样就不会没钱回家了。”文淑也不回答他的话。到了夜里,文淑忽然抱着孩子起床。邓成德问道:“你要干什么?”文淑回答道:“我想走了。”邓成德急忙起身,追问文淑要到哪里去,房门还没有打开,文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邓成德惊骇极了,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文淑不是人。他因为文淑的行迹可疑,所以也不敢告诉别人真相,假装说她回娘家去了。


当初,邓成德离开家时,曾经和妻子娄氏约好,年底一定回家。但是过了几年也没有一点儿音讯,人们传说他已经死了。兄长因为娄氏还没有生孩子,就想让她改嫁。娄氏就提出以三年为期限,每天只是靠纺线来维持生计。一天,天已经黑了,娄氏去关大门,一个女子忽然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对娄氏说:“我从娘家回来,正好走到这儿天黑了。我知道姐姐是一个人住,所以前来求住一宿。”娄氏便请她进屋。来到屋里,只见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美丽女子。娄氏高兴地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一同抚弄她的儿子,她儿子白胖胖的,像瓠瓜一样。娄氏叹息着说:“我这个寡妇就没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女子说:“我正嫌他累人呢,就把他过继给姐姐当后代吧,怎么样啊?”娄氏说:“且不说娘子不忍心割爱,即使你忍心,我也没有奶水来养活他呀。”女子说:“这倒不难。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也苦于没有奶水,服了半剂药就有了。如今剩下的药还在,我就奉送给姐姐吧。”说完,她取出一个小包,放在窗台上。娄氏随便地答应着,没有马上有什么想法。然后她们就睡下了,等到娄氏一觉醒来叫那女子时,发现孩子还在,而女子已经开门走了。娄氏惊骇极了。时间到了早晨,孩子饿得啼哭起来,娄氏没有办法,只好服用那女子留下的药,不一会儿,奶水就涌了出来,她便给孩子喂奶。这样过了一年多,孩子越来越丰满肥胖,渐渐地也学会了说话,娄氏喜爱超过了自己的儿子。从此以后,她就断了再嫁的念头,但是早上起来就要抱儿子喂养,不能再靠纺织来谋生,日子过得越发窘困起来。


一天,那女子忽然来了。娄氏唯恐她会要回孩子,就先责问她不商量就走掉的罪过,然后又叙述自己抚养孩子的辛苦。女子笑着说:“姐姐告诉我抚养儿子的艰难,难道我就会放弃自己的儿子不要了吗?”说着,就招呼儿子,但孩子却哭着扑到娄氏的怀里。女子说:“这小犊子不认自己的妈妈了!这可是一百两银子也换不来的,你想要这孩子,可以拿银子来,咱们立下字据把孩子过继给你。”娄氏信以为真,脸色马上变了。女子笑着说:“姐姐不要害怕,我来正是为了儿子。分手以后,我担心姐姐没有钱抚养他,就多方设法筹措了十几两银子来。”说完,就拿出银子交给娄氏。娄氏唯恐收下她的银子,更有理由要回孩子,便坚决不肯接受。女子把银子放在床上,出门就径直走了。娄氏抱着孩子追出去,女子已经走得很远了,叫她也不回头。娄氏怀疑女子是用心不良,但是有了这些银子,总算可以生点儿利息,家境得以丰饶富足。又过了三年,邓成德做生意挣了些钱,便收拾行装回到家乡。他正在和娄氏互相慰问,忽然看见那个孩子,便问是谁家的孩子,妻子告诉他事情的经过。邓成德就问:“他叫什么名字?”娄氏答道:“他母亲叫他兖生。”邓成德吃惊地说:“这真是我的儿子呀!”问起孩子来的时间,正是邓成德和文淑夜晚分别的那一天。邓成德于是一一叙述和房文淑悲欢离合的故事,夫妻俩都感到更加欣慰。邓成德还希望文淑能来,但终究没有音讯。


★488、秦桧


[白话]青州的冯中堂家里,有一次杀了一头猪,烫去猪毛以后,发现肉上有字写道“秦桧七世身”。煮熟后一尝,肉的味道很臭,便把它扔给狗吃了。唉!秦桧的肉,恐怕连狗也不会吃的!


听益都人说:冯中堂的祖父,前身在宋朝时被秦桧害死,所以生平最敬重岳飞。他在青州城北的大路旁边建了一座岳王殿,又建秦桧、万俟卨的像跪倒在地。往来的行人前去瞻仰朝拜岳王时,都会用石头扔向秦桧、万俟卨,庙里的香火旺盛不绝。后来在清兵征讨于七的那一年,冯氏子孙把岳王像给毁掉了。几里地以外的地方,有座民间建的“子孙娘娘”祠,人们就把秦桧、万俟卨的像抬到祠里,让他们朝着子孙娘娘跪着。再过上百年,这件事肯定会像有人把杜拾遗弄成杜十姨,伍子胥弄成伍髭须一样的误会,真是太可笑了。


又,青州城里,原来有一座澹台子羽的祠。在大太监魏忠贤声势显赫的时候,世家大族中有人想向他献媚,就把子羽像上的帽子、胡须去掉,改成魏忠贤的模样。这也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


★489、浙东生


[白话]浙东有个姓房的书生,客居在陕西,以教授学生为业。常常自诩胆大有力。一天夜里,他光着身子睡觉,忽然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从空中掉下来,“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胸上,只觉得这东西像狗一般大小,“呼呼”地喘着气,四只脚不停地挠动着。房生大为恐惧,就想起身,那东西用两只脚把他扑倒,房生惊恐到极点,一下子昏死过去。过了一个时辰左右,房生就觉得有人用尖利的东西挠他的鼻孔,不由得打了个大喷嚏,一下子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灯火闪烁,床边坐着一个美人,笑着对他说:“好男人啊!胆量原来不过如此!”房生知道她是狐狸,心里更加害怕。女子渐渐地和他调情,房生的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便和女子一起亲热起来。就这样过了半年,两个人就像夫妻一样。一天,女子卧在床头,房生悄悄地用猎网蒙住了她。女子醒过来,不敢乱动,只是苦苦地哀求。房生笑着不肯上前。女子忽然化作一股白气,从床底下走了出来,气恼地说:“你到底不是个好相识!可以送我离开。”说完,就伸手来拽,房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她走了。出了门,女子带着房生飞上了天空。一顿饭的工夫,女子松开手,房生晕乎乎地从天上掉了下来。恰好某个世家的花园中有个关老虎的陷阱,用木头做成圆圈,用绳索织成网,覆盖在阱口。房生一下子砸在网上,网被砸得侧向一边,房生的肚子压在网上,身体的一半倒悬在半空中。他往下一看,一只老虎蹲在阱里,抬头看见网上趴着一个人,就跳着往上扑,离房生还不到一尺的距离,把房生吓得心胆都碎了。园丁来喂老虎,见房生趴在网上觉得很奇怪,便把他扶了下来,发现他已经昏死过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房生才渐渐苏醒过来,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这个地方已经在浙江境内,离房生的家只有四百多里的路程。园主人送给他一些路费让他回家。房生回家以后,对人们说:“虽然吓死过去两次,但要不是狐狸,我可是穷得回不了家的。”


★490、博兴女


[白话]博兴县的乡民王某,有个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当地一个恶霸看中王女的姿色,便趁她出门的时候,把她抢走,没有一个人发觉。恶霸将她带到家中,就要强奸,王女大声哭喊,拚死抵抗,恶霸就把她给勒死了。他家门外原来有一个深渊,恶霸就把石头绑在尸体上,沉到了深渊里。王某到处寻找女儿,都没有找到,无计可施。忽然,天下起雨来,雷电围绕在恶霸家的上空,只听一声霹雳,一条龙飞下来,夺下恶霸的首级就飞走了。天空放晴以后,深渊中浮起一具女尸,一只手上还捉着一颗人头,仔细一看,正是恶霸的人头。官府知道这事以后,就拘来恶霸的家里人审问,这才查明了事情的真相。那条龙难道是王女变成的吗?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做呢?太奇怪了啊!


★491、一员官


[白话]济南府有一位姓吴的同知,生性刚正不阿。当时官场上有一种恶规陋习,对贪赃者,亏空公款,贪赃金钱的罪,上司都会加以庇护,而造成的亏空,则要由下属官吏来平摊,代为偿还,没有人敢于抗拒。上司把这事分派到吴公的头上时,他拒不接受;强迫他也不行时,上司就恼怒得加以叱骂。吴公也狠声恶气地回嘴骂上司道:“我的官职虽然卑微,但我也是朝廷的命官。我如果有罪,你可以弹劾处置我,但是不可以对我辱骂!要杀就杀,我是绝不会拿朝廷给的俸禄,代别人偿还那枉法的赃款!”上司见他这样,只好改变态度,对他和颜悦色地加以安慰。人们都说这个世界上不可以走正道,其实,是人自己不肯走正道,又怎么能反过来怪这世上没有正道呢!当时,高苑县有个叫穆情怀的人,被狐仙附体,动不动慷慨激昂地和人高谈阔论,但是人们只能听到狐仙的声音,却看不见狐仙的样子。一次,他正好来到济南,与宾朋一起聊天时,有人问他道:“狐仙当然无所不知,请问济南府里共有多少官员?”他应声答道:“一员。”大家一齐笑话他。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回答说:“整个府里的官吏虽然有七十二个,但是真正可以称得上官的,只有吴同知一个人而已!”


当时,泰安州的知府张公,人们因为他性格强硬不随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橛子”。凡是达官显贵前来登临泰山,所需的民伕、车马、山轿等等,都要当地提供,需求征索过多,州民们苦于供应。张公便把这一切供应全废除了。有的官员向他索要猪羊,张公说:“我就是一头羊、一头猪,请把我杀了犒赏你的随从吧。”大官们对他也无可奈何。张公自从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做官以来,和妻子儿女分别已有十二年了。他刚到泰安上任的时候,夫人和儿子从京城来探望他,一家人见面,很是欢乐。过了六七天,夫人跟他聊天时随口说:“你现在和从前一样的贫穷,难道是老糊涂了,为什么不为自己的子孙着想一下呢?”张公很生气,大骂夫人,又叫手下拿来棍子,逼夫人趴在地上挨打。儿子趴在母亲身上放声痛哭,请求代母亲受罚。张公狠狠地打了一顿,才罢手。夫人于是带着儿子乘车回去了,并且发誓说:“他就是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再来了!”第二年,张公就死在任上。张公不能不说是当今的董宣了,宁死也不肯改变自己的操守。但是,离别多年的夫妻,何至于因为一句话而暴躁发怒到如此地步,难道这符合人之常情吗!但是,张公能把威严行使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就这一点来看,比起鬼神,还要神奇。


★492、丐仙


[白话]高玉成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他都予以医治。一次,乡里来了一个乞丐,小腿上长了个难以医治的疮,躺在路上,腿上流着脓血,又脏又臭,让人不敢接近他。周围的人们生怕他死在这里,每天给他一顿吃的。高玉成看见后,很同情他,便派人把他扶回自己家,安置在耳房里。家里人都嫌恶他身上的恶臭,捂着鼻子,远远地站着看。高玉成取出艾绒,亲自给他针灸,每天还给他送去饭菜。几天以后,乞丐索要汤饼吃,仆人愤怒地呵责他。高玉成听说以后,就命令仆人给他汤饼吃。不久,乞丐又要求喝酒吃肉。仆人跑去报告高玉成说:“这乞丐简直太可笑了!当他躺在路上的时候,每天要吃一顿饭都得不到。如今给他一日三餐,他还嫌粗糙,已经给了他汤饼,他还要吃肉喝酒。像他这样贪吃贪喝的人,就应该还把他扔到路上去!”高玉成问乞丐腿上的疮怎么样,仆人回答道:“疮痂已经渐渐脱落了,好像能走路了,但他还是假装哼哼叽叽的,作出一副呻吟痛苦的样子。”高玉成说:“能花多少钱呀!马上送给他酒肉,等他恢复健康以后,或许不会把我们当仇人。”仆人假装答应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给,而且还跟其他仆人小声地说起此事,众人都笑话主人有点儿痴呆。


第二天,高玉成亲自前去看望乞丐,乞丐跛着腿站起来说:“承蒙先生高尚的情义,让我这个快死的人复生,白骨上又长出新肉,你的恩惠就像天地一样深厚宽广。但是,我的身体还没有复原,所以就妄想吃点儿好的,过过馋瘾。”高玉成知道昨天仆人没有执行命令,就把那仆人叫来,痛打了一顿,并且命令马上端来酒菜给乞丐吃。那仆人怀恨在心,到了半夜,放火烧了耳房,然后又故意大声喊救火。高玉成起来一看,耳房已经被烧成了灰烬,便叹气说:“乞丐的命也完了!”他督促众人赶紧把火扑灭,却发现乞丐在火中“呼呼”大睡,鼾声像打雷一样。把他叫醒了,他还故意惊讶地问道:“屋子到哪里去了?”众人这才惊讶地发现他不是寻常人。高玉成更加尊重他,让他睡到客房去,又给新衣服穿,还每天都和他在一起相处。问起他的姓名,乞丐自称叫“陈九”。过了几天,乞丐的容颜越发显出光泽,言谈也很有风度。他又擅长下棋,高玉成和他对局,都输掉了,此后,高玉成就每天跟他学下棋,学到了不少奥妙的棋招。这样过了半年,乞丐不说要走,高玉成也一时半刻少不了他,否则就快乐不起来。即使有贵客前来,他也一定要带着乞丐一同饮酒。有时掷骰子行令,陈九常常代高玉成呼叫花色,每次他叫什么花色,没有不如意的。高玉成感到十分惊异。每次求他变戏法时,陈九就推辞说不会。


一天,陈九对高玉成说:“我要跟你告别了。这一段时间得到你的恩惠实在是太多了,今天我想设薄宴请你参加,不要带随从来。”高玉成说:“我们相处得十分快乐,为什么一下子就说要分别呢?再说你身上也没有钱,我也不敢烦你做东道主呀。”陈九坚决邀请他说:“不过是一杯薄酒,也花不了多少钱。”高玉成问:“在什么地方呢?”陈九答道:“在花园里。”这时正值隆冬,高玉成担心花园里太寒冷,陈九却坚持道:“不妨。”高玉成便跟着他来到花园。他一进花园,就觉得气候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好像到了三月初一样。他们又来到亭子里,更加感到温暖。只见奇异的鸟儿成群结队,争相鸣叫,声音清脆,又好像到了暮春时节。亭子里的几案,都镶上了玛瑙玉石。有一座水晶屏,晶莹剔透,可以照见人影,里面还有一株开满花儿的树,在风中摇摆,花朵有开有落,不一相同;又可以看见雪白的飞鸟,在树上跳来跳去,高声鸣叫。高玉成用手去摸,却没有任何东西。他不由得惊愕了许久。两人入座以后,只见一只八哥站在鸟架上,喊道:“来茶!”不一会儿就见一只朝阳丹凤,衔着一个赤玉盘,上面有两只玻璃盏,里面放着香茶,丹凤伸着脖子站在一边。高玉成喝完茶,把玻璃盏放在盘子上,丹凤又把它衔起来,拍拍翅膀飞走了。八哥又喊道:“来酒!”就有几只青鸾、黄鹤,从太阳里翩翩飞来,口里衔着酒壶、酒杯,纷纷放在桌子上。不一会儿,又来了许多鸟敬献饭菜,来来往往,没有停住翅膀的。桌上杂陈着山珍海味,一眨眼的工夫就都摆满了,菜肴喷香,美酒清洌,都不是普通的东西。陈九见高玉成饮酒十分豪爽,便说:“你是海量,应该换大杯子。”八哥又喊道:“取大杯来!”忽然,就见太阳边光芒闪烁,一只巨大的蝴蝶抱着一只可以装一斗酒的鹦鹉杯,飞落在桌子上。高玉成一看那只蝴蝶比雁还要大,两只翅膀绰约,身上的花纹灿烂绚丽,不由地大加赞叹。陈九喊道:“蝶子劝酒!”就看那蝴蝶展开翅膀一飞,就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身上穿着锦绣的衣服,跳起了舞蹈,并上前向高玉成敬酒。陈九又说:“不可以没有东西助兴。”美人于是轻盈地跳起舞来。舞到陶醉的时候,脚离开地面有一尺多高,不时地把头向后仰,简直都和脚并齐了,倒翻身站起来,身体没有沾到一点点尘土。她一边跳舞,一边唱道:


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


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


馀音袅袅,不亚于绕梁三日不绝的歌声。高玉成大喜,就把她拉过来一起饮酒,陈九命她坐下,也让她饮酒。高玉成喝完酒后,不由得心摇意动,突然起身把她抱住要亲热。仔细一看,她变成了夜叉的模样,眼睛突在眼眶的外面,牙齿伸到了嘴外面,脸上的黑肉凹凸不平,又怪又丑,简直无法形容。高玉成惊慌地放开手,伏着桌子战战栗栗。陈九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嘴,呵斥道:“快走!”这么一敲之下,夜叉又变化成蝴蝶,飘飘然地飞走了。


高玉成的惊魂安定下来,便向陈九告辞出来。只见月光十分清澈明亮,高玉成对陈九很随便地说:“你的这些美酒佳肴,都是来自空中,你的家一定在天上。何不携带老朋友前往一游呢?”陈九说:“当然可以。”说完,就和高玉成携手一跃而起。高玉成马上觉得身体腾起,渐渐地和天接近了。只见一座高大的门,门口像井一样的圆,走进去一看,就觉得光明如同白天一样。台阶道路都是用苍石砌成的,十分光滑清洁,没有一点儿灰尘。还有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树上开着红花,花有莲花一般大小,纷纷纭纭地开了一树。树下有一位女子,正在砧石上用木杵捣着绛红色的衣服,长得艳丽动人,举世无双。高玉成像木头一样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连走路都忘了。女子一看见他,便生气地说:“哪里来的狂徒,竟敢乱跑到这里来!”说着就把手中的木杵扔过来,正打中他的后背。陈九急忙把他拉到没有人的地方,狠狠地责备他。高玉成被木杵打中,酒一下子就醒了,心中觉得很惭愧。他跟着陈九走出来,马上就有两朵白云飘来,接在他们的脚下。陈九说:“我们从此就要分别了。我有话要嘱咐你,千万记住,不要忘了:你的寿命已经不长了,明天赶忙到西山中躲避,就可免于一死了。”高玉成还想挽留他,他已经转身径直离去了。


高玉成觉得脚下的云在渐渐降低,身子落在花园里,眼前的景象已和刚才的大不相同。他回到家,把这件事和妻子一说,两个人都觉得很是惊异。再看衣服上被木杵打中的地方,有奇异的红印,像锦绣一般,散发出奇妙的香味。第二天早上起来,高玉成按照陈九的吩咐,带着干粮进了山。只见大雾遮住了天空,雾茫茫的辨不清道路。高玉成踩着荒草急速奔跑,忽然一失足,掉进了云窟里,觉得深不可测,所幸的是身体没有受到损伤。等他心定神清以后,抬头看见云气像笼子里的蒸汽一样,不由得叹息道:“仙人让我逃避灾难,但是天命终究还是不可避免,什么时候才能出这个云窟呀?”又坐了一会儿,只见深处隐隐地有光,他便站起来,慢慢地走进去,发现原来别有一番天地。有三个老人正在下棋,看见高玉成过来,也不理睬询问,照样下棋不停。高玉成就蹲在旁边观看棋局。一局下完,将棋子收入盒中,三老人才问客人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高玉成说:“因为迷路掉进了这个云窟。”老人说:“这里不是人间,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吧。”于是领着他来到窟底,高玉成只觉得云气拥着他冉冉上升,然后就到了平地。这时,只见山中的树叶已是深黄色,树叶纷纷落下,好像已经到了深秋。他大为惊讶地说:“我是冬天来的,怎么会变成深秋的呢?”他急忙奔回家中,妻子儿女都很吃惊,抱在一起哭泣。高玉成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妻子说:“你去了三年没有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了。”高玉成说:“奇怪呀!才一会儿的工夫啊!”说着,就从腰里取出干粮,发现都已经化成了灰烬。大家相对而视,都感到很诧异。妻子说:“你走了以后,我梦见两个人,穿着皂衣,系着闪光的腰带,好像是来催收租税的,气势汹汹地闯进屋子,东张西望,然后问道:‘他到哪里去了?’我斥责他们道:‘他已经外出去了。你既然是官差,怎么能闯入女子的闺房!’两个人于是出门,一边走一边说什么‘怪事怪事’,然后就走了。”高玉成这才意识到自己所遇到的,原来是神仙;妻子所梦到的,是鬼怪。高玉成每次接待客人时,都把被木杵击中的那件衣服穿在里面,满座都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味,这香味不是麝,也不是兰,流汗以后,香气更盛。


★493、人妖


[白话]马万宝是东昌人,生性疏狂,放荡不羁。妻子田氏也是个放荡风流的女人。二人夫妻感情很好。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女子,寄居在邻居老妇家,她自称是被公公婆婆虐待,暂时逃出来的。她的缝纫技术堪称绝巧,便替老妇干些活儿,老妇高兴地收留了她。过了几天,这女子又说她能在夜半时分替人按摩,专门医治女子的腹胀病。老妇常常到马万宝家串门,宣扬女子的医术高明,田氏倒也没有很在意。一天,马万宝从墙缝里看见那个女子,见她有十八九岁的年纪,颇有几分风韵,心里不由暗暗喜欢。他私下里和妻子商量,假装生病,把她给招来。老妇先来到马家,坐在床前慰问了田氏一番,然后说:“承蒙娘子招唤,她这就来。但是她害怕男子,请不要让你丈夫进来。”田氏说:“我们家没有多少屋子,他总是要进进出出的,这可如何是好呢?”说完,她又沉思道:“今天晚上西村的阿舅家请他去喝酒,我就告诉他晚上别回来了,倒也是个好办法。”老妇答应着去了。田氏便和丈夫商量用拔赵旗换汉旗的计策,来戏弄一番那个女子。


天色昏黑时分,老妇领着那女子来了,说:“你丈夫晚上回家吗?”田氏说:“不回来了。”那女子高兴地说:“这样才好。”说了几句闲话,老妇告别走了。田氏点上灯,铺开被子,让女子先上床,自己也脱了衣服,吹了蜡烛。田氏忽然说:“我差点儿忘了,厨房的门没有关,得防着狗来偷吃。”说着,就下床开了门,换了马生。马生窸窸窣窣地走进来,上床和女子一起躺下来。女子声音颤抖着说:“我来替娘子治病吧。”话里夹杂着一些亲昵的言词,马万宝不说话。女子就抚摩他的腹部,渐渐地摸到脐下。女子停下手不再按摩,猛然把手伸到他的阴部,手触到的却是勃起的阳具。女子脸上惊慌恐怖的神色,不亚于误捉了蛇蝎,急忙起身就想跑。马万宝拦住了她,把手伸到她的两腿之间,不想垂垂累累,握了个满把,也是男人的阴茎。马万宝大为惊骇,急忙喊人点灯。田氏以为是事情败露了,急忙点上灯过来,想替他们调停一下。一进门就看见那“女子”光着身子跪在地上,请马万宝饶命。田氏又羞又怕,跑了出去。马万宝盘问那“女子”,他说是谷城人,名叫王二喜,因为哥哥是擅长男扮女装的桑冲的徒弟,他就跟哥哥学会了这个方法。马万宝又问:“你玷污过几个人了?”王二喜答道:“我出道的时间还不长,只得手了十六个人。”马万宝认为他的这种卑劣行径实在可杀,想到府里去告发吧,又怜惜他长得美,于是将他反绑起来,把他给阉割了。血一下子涌了出来,王二喜昏迷过去,一顿饭的工夫,他又苏醒过来。马万宝把他放到床上躺下,给他盖好被子,然后嘱咐他说:“我会用药替你治伤,等伤口长好以后,你就跟着我过一辈子吧,不然的话,你的事发了,可就是罪不可赦了!”王二喜答应了。


第二天,老妇来到马家。马万宝骗她说:“她是我的表侄女王二姐。因为天生不会生孩子,被夫家赶了出来。昨天夜里对我家人说了这个情况,我才知道。今天忽然有点儿不舒服,正打算替她去买药。另外,我也要去她家,请求让她留下来和我妻子做个伴儿。”老妇进到屋里,看望王二喜,见他的脸色很难看,灰白得像尘土一样,就走近床前问候他。王二喜说:“阴部突然肿起来了,恐怕是生了恶疽。”老妇相信了他的话,就走了。马万宝给他服汤药,在伤口上敷上药散,伤口一天天地平复起来。王二喜晚上就陪马万宝睡觉,早上起来就去为田氏打水,缝补,洒扫,做饭,像个婢女一样干活。


过了不久,桑冲被抓住了杀死,他的七个同党也被抓住一齐斩首示众,唯独王二喜漏网了。官府发公文命令各地严加缉拿。村里的人暗地都怀疑王二喜,便叫来村妇隔着衣裳摸他的私处,没有什么异样,众人的疑惑才消除了。王二喜从此感激马万宝的恩德,便跟他过了一辈子。后来,他死了,就葬在府西马氏墓地的旁边,现在还依稀可见。


异史氏说:马万宝可以说是善于用人的人。儿童喜欢螃蟹,喜欢把玩它,但又害怕它的钳子,就把它的钳子折断,养着玩。唉!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用来治理天下也是可以的啊!


★494、后记


本书收入《世界文库》:“前言”简短,未涉及所出版本。兹扼要说明于书后。


蒲松龄《聊斋志异》有诸多抄本和刻本。抄本在文字上虽不免有。“鲁鱼亥豕”之误,但无刻本避忌径改之弊。所以我们这个新校本,底本和校本均用抄本,只个别文字讹误参校刻本。这样或可从总体上保持原著面貌。


一九五○年冬发现半部《聊斋志异》手稿本。我们这个校本,即以一九五五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这半部手稿,作为底本之一。(其中《鸦头》、《云萝公主》虽有残缺,仍以残文为主,用他本补全,作为底本。)其余部分,则采用其他抄本为底本。


《聊斋志异》的抄本,以历城张希杰的“铸雪斋抄本”和一九六二年在山东省淄博市周村区所发现的“二十四卷抄本”最为完整。两者相较,铸雪斋抄本用作另一底本,比较合适。这个本子抄自济南朱氏。济南朱氏抄本,是根据蒲氏原稿过录的本子。钙雪斋抄本“总目”的篇次,虽不尽合该本抄文的实际次序(特别是第四卷和第九卷),们与手稿本及山东博物馆藏711号抄本比勘,则基本一致。因此,我们这个校本,手稿本以外的篇目,决定采用铸雪斋抄本为底本。铸雪斋抄本未收或有目无文的少数篇目,则以山东博物馆藏抄本或二十四卷抄本为底本。二十四卷抄本以及新近发现的《异史》,无从断定其抄录的确切年代。而且其篇次的排列,与字稿本、铸雪斋本“总目”以及山东博物馆藏抄本的现存目录相较,也有差异。因此,尽管都是比较完整的抄本,具有重要校勘价值,但未便贸然以之作为主要底本。新校本共收四百九十四篇。其中以手稿本为底本者二百三十六篇,以铸雪斋抄本为底本者二百四十三篇,这是全书的主体部分。余下的,以山东博物馆藏抄本为底本者六篇,以二十四卷抄本为底本着九篇。上述五抄本未收而檄见于他本着三篇,作为附录,列于卷末。关于《聊斋志异》的卷数、卷次、篇次问题,近几年来,学术界曾提出过某些推断,但尚无定论。所以我们这个新校本仍依铸雪斋抄本“总目”所标明的卷数、卷次及篇次。铸雪斋抄本的“总目”所列篇次与手稿本砚存篇目的篇次基本一致,但是铸雪斋抄本分为十二卷,则未必符合手稿本的原定卷数。


我们曾对山东省博物馆藏711号抄本,作过一番简略的考察,觉得此抄本卷册的厘订,可以作为原稿分为八册(卷)的参证。此抄本抄写时不避雍正和乾隆讳,仅避康熙讳。元疑它是康熙年间抄写的。第二卷录有王士禛和张历友的题辞,表明它是康熙四十六年后的抄本。这个抄本现存四册,抄本目录共收二百四十六篇,原文缺少两篇,实存二百四十五篇。这四册抄本,有两册标卷。有《聊斋自志》的一册,目录页标有“志异卷一目录”;而该册正文首页则标为“聊斋志异一卷”,与影印手稿本相同。《王者》篇开头的一册,目录前半残缺,不知是否标卷,但在所录正文的首页,则标有“聊斋志异卷二”字样。据此可以推定,这个抄本一册即为一卷,现存四册即为四卷。这四册所收目二百四十六篇,约当全书之半,全书当为八册,也即八卷。山东博物馆藏这四册抄本,其中有两册与古籍刊行社影印手稿本的第一册和第三册重复。手稿本第一册与此抄本相应的一册几乎完全相同;其中“高序”、“唐序”、“自志”以及所收篇目及篇次,两者完全相同,仅手稿本比山东博物馆藏抄本多一篇《海大鱼》。手稿本第三册与此抄本相应的另一册篇次也完全相同;仅手稿本多出《鸦头》、《孝子》、《阎罗》三篇,手稿本第二、四两册,与山东博物馆抄本另外两册,所收篇目则全不相同。现存手稿本四册和山东博物馆本四册,每册的篇数,大体相当。手稿本和此抄本,这两组共八册的手抄本,重复两册,实存六册。这六册无有重复篇目,可据以窥见《聊斋志异》六个卷册的原来面貌。这六册共收三百五十四篇。铸雪斋抄本有目四百八十八篇,减去这六册所收,尚余一百三十四篇。按照上述六册平均篇数,此一百三十四篇恰可分俩册。由此看来,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蒲箬《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懦学训导柳泉公行述》和蒲箬等《祭父文》,有关“聊斋志异八卷”或“志异八卷”之说,是符合《聊斋志异》卷册厘订的原始情况的。这个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和论证。但是,在学术界未有定论之前,为慎重起见,我们这个新校本,暂仍按照铸本“总目”,分为十二卷。本书依据铸雪斋抄本“总目”排定卷次和篇次。以手稿本为底本的有关篇目,均分别插入该“总目”中的相应位次。铸雪斋抄本卷内各篇实际次第,有不合于该“总目”者,也依据“总目”加以调整。“总目”未收篇目,凡见于手稿本,且可以推定其位次者,则编入相应卷次。如《牛同人》篇见于手稿本《何仙》之后、《神女》之前,故仍其位次,与《何仙》、《神女》同列于《总目》卷十。手稿本中《海大鱼》篇不见于铸雪斋抄本及其他诸本。其所写内容与《于子游》篇相同。考诸铸雪斋抄本、二十四卷抄本以及拾遗本等所录《于子游》篇,以之与《海大鱼》篇比勘,两者题材虽然相似,但文字繁简则不相同,故仍然保留《海大鱼》篇,维持手稿本原貌,井因其在《丁前溪》之后、《张老相公》之前,故将该篇列入“总目”第二卷的相应位次。《丐仙》、《人妖》二篇,不见于现存的手稿本及山东省博物馆藏抄本,其在二十四卷抄本中的篇次与在十六卷刻本中的篇次,也有很大差异,无法推定其原来位次,因而暂列于“总目”十二卷之末。


铸雪斋抄本有目无文者凡十四篇:《鹰虎神》、《放蝶》、《男生子》、《黄将军》、《医术》、《藏虱》,《夜明》、《夏雪》、《周克昌》、《某乙》、《钱卜巫》、《姚安》、《采薇翁》、《公孙夏》。其中《鹰虎神》见于手稿本。《放蝶》、《男生子》、《黄将军》(附则为《晋人》)、《医术》、《藏虱》、《公孙夏》六篇,用山东博物馆抄本补配,作为底本。《夜明》、《夏雪》、《周克昌》、《某乙》,《钱卜巫》、《姚安》、《采薇翁》七篇,用二十四卷抄本补配,作为底本。


铸雪斋抄本中,《连城》、《折狱附则》、《乐仲》、《龙戏珠》四篇,均缺“异史氏曰”一段。《连城》、《折狱附则》、《乐仲》三篇,用二十四卷抄本补配了“异史氏曰”。《龙戏珠》篇,用山东省博物馆藏抄本补配了“异史氏曰”。铸雪斋抄本《三朝元老》篇,无有“洪经略……”一段附则,据山尔省博物馆藏抄本补配;《盗户》篇,无有“章丘漕粮役……”一段附则,据二十四卷抄本补配。铸雪斋抄本《阿宝》篇无有“集痴类十”附则,则根据山东省博物馆藏703号抄本,补配于正文之后;《梦狼》篇无“又邑宰杨公……”一段附则:据《异史》补配于前一附则之后。乾隆间黄炎熙选抄本卷六的《猪嘴道人》、《长牧》、《波斯人》三篇,不见于他本,且均非蒲松龄所作,故附录不收。


朱其铠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