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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这时,只有到这时,我才可以说是有了权利,以某种方式来允许自己考虑第二种假设:我获得了特赦。这个假设中令人苦恼的是,必须将我血液和肉体的冲动控制得不那么狂热,不因为发狂的快乐而使我双眼灼痛。我必须竭力压制住这种呐喊,对它进行理智的思考。在这种假设中,我还要表现得一如平常,这样才能使自己更能接受第一种假设。一旦我成功做到了,我就能赢得一小时的安宁。这毕竟也不容易。


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我又一次拒绝了接待神父。我正躺在那里,天空中某种金黄的色彩使人想到夏天傍晚的临近。我刚刚放弃了我的上诉,并且感到血液在我身体里正常地循环流动。我不需要见神父。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好多天没给我写信了。那天晚上,我思来想去,我想她可能已经厌倦了当一个死刑犯的情妇;我也想到,她有可能是病了,或者死了。这都是合乎情理的。既然如今我们两具肉体已经分开,而这分开的肉体之外,也没有任何东西联系着我们,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彼此思念,我又怎么能知道呢?另外,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她死了,我也就不再去关心她了。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很明白,我死以后,人们也会把我忘了。他们和我不再有什么瓜葛了。我甚至不能说这样想是残忍无情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神父进来了。我看到他之后,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出来了,对我说不要害怕。我对他说,平时他都不是这个时间点来的。他回答我说,这完全是一个友好访问,与我的上诉毫无关系,其实他对我的上诉也一无所知。他坐在我的床上,请我坐在他边上。我拒绝了。但我觉得他的态度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他坐了一会儿,胳膊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看着他的双手。那双手细长而苍劲,让我想到两头灵巧的野兽。他双手紧挨着,慢慢搓着手掌,然后他就这样待着,一直低着头。我感觉他坐了好久,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忘了他在那儿了。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我的脸,他问我:“您为什么拒绝接待我?”我回答说,我不相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不是确定,我说我用不着问自己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他于是把身子朝后一仰,靠在墙上,两手贴在大腿上。他说,他注意到有时候一个人自以为有把握,但事实上并没有。他看起来甚至都不是在对我说话。我没吭声。他看了看我,问道:“您怎么看呢?”我回答说那是可能的,无论如何,我可能不确定什么是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但我非常确定什么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情。而他跟我说的事情,恰恰是我不感兴趣的。


他不看我了,但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问我这样说话是不是因为极度的绝望。我对他解释说我并不绝望,我只是害怕,这是很自然的。“那么上帝会帮助您的。”他说,“所有我认识的和您情况相同的人,最后都皈依了他。”我承认那是他们的权利。这也证明了他们还有时间。至于我,我不想要别人帮助我,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发生兴趣了。


这时候,他气得两手发抖,但是他很快挺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袍子上的褶皱。整理完之后,他称呼我为“我的朋友”,对我说,他这样和我说话不是因为我是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在他看来,我们所有人都是被判了死刑的。但是我打断了他,我说这不是一回事儿,再说,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种安慰。“当然了,”他也同意了我的说法,“但是就算您今天不死,以后也是要死的,那时候您就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您将如何接受这个可怕的考验呢?”我回答说,我现在怎么接受它,到时候也会是怎么接受它的。


听到这话,他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这个伎俩我很熟悉,我常常和埃马努埃尔或者塞莱斯特这样闹着玩,一般说来,他们最后都移开了目光。我立刻就明白了神父也很熟悉这伎俩,因为他的目光非常笃定。他的声音也不颤抖,他对我说:“所以您就一点都不怀有希望了吗?您就这样一边活着,一边想着您将彻底地死去吗?”我回答说:“是的。”


于是,他低下了头,又坐了下来。他说他怜悯我,他认为这对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是不可承受的;而我,我只是感到他开始让我厌烦了。这回轮到我转过身去,走到天窗底下,我用一个肩膀靠着墙。我听到他又开始询问我了,我有意无意地听着。他的声音听起来焦虑又急切。我知道他是动了感情,于是我听得认真了些。


他说他确信我的上诉会被接受,但是我背负着一桩我应该摆脱的罪孽。据他说,人类的正义并不算什么,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我说正是前者判了我死刑。他说我的罪孽并没有因此被洗刷掉。我对他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他们只告诉我,我是个犯人。我是个犯人,我为此付出代价,除此之外,不该再对我有更多的要求了。这时,他又站了起来,我想在这样一间狭窄的囚室里,他要是想活动活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要么坐下,要么站起来,只能这样了。


我两眼盯着地面。他朝我走了一步,停下,好像不敢再往前走一样。他透过一条条铁栅栏望向天空。“您错了,我的儿子,”他对我说,“我们可以向您要求更多。或许,我将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是什么要求呢?”“我想要求您看。”“看什么?”


牧师四下望了望,我突然发现他的声音特别疲惫,他回答说:“所有这些石头都渗透着痛苦,我知道。我每一次看到它们,心中都充满着忧虑。但我心底知道,你们当中最苦痛的人,就从这些晦暗的石头中看见过一张神圣的面容浮现出来。我想要求您看的,就是这张面容。”


我有点儿激动了。我说我看着这些墙壁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对它们,比我对世上任何东西、任何人都要熟悉。也许,很久以前,我曾在那上面寻找过一张脸,但是那张脸上有着太阳的颜色和欲望的火焰:那是玛丽的面容。但我也只是白费力气,因为我没有找到。现在,都结束了。总而言之,从这些渗透着什么的石头上,我没看见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


神父带着一种悲伤的神情看了看我。我现在全身靠在墙上,阳光流泻在我的额头。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他很快地问我是否允许他拥抱我。“不。”我回答。他转身,朝墙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墙上:“您就这么爱这个世界吗?”我没有回答。


他就这样背着我站了很久。他待在这里,让我觉得很压抑,也很烦躁。我正要让他走,让他别管我,他却突然转身,对着我大声说道:“不,我不能相信您的话。我确信您曾经渴望过另一种生活。”我回答他那是当然,但那并不比盼望成为富人、盼望游泳游得更快或者有一张更好看的嘴来得更为重要。那都是一回事。但是他拦住了我,他想知道那是怎样的另一种生活。于是,我就朝他喊道:“一种能让我回忆现在这种生活的生活!”说完,我立刻跟他说我受够了。他还想和我说说上帝,但我朝他走去,我试图跟他最后解释一遍我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愿把它浪费在上帝身上。他试图改变话题,问我为什么称他为“先生”,而不是“我的父亲”。这可把我惹火了,我回答他,他不是我的父亲,就让他去做别人的父亲吧。


他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说:“不,我的儿子,我和您同在。但是您不能明白,因为您的心被蒙蔽了。我为您祈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好像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爆裂了,我扯着喉咙大喊,我辱骂他,我叫他不要为我祈祷。我揪住他长袍的领子,把我心底喜怒夹杂的悸动一股脑儿地浇注到他身上。他的神情不是如此地确定吗?然而他所有的确定,还抵不上女人的一根头发。他甚至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不能确信,因为他活着就如同死了一样;而我,我看起来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是确信的,我对一切都是确信的,比他确信,对我自己的生命和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都是确信的。是的,我有的,也不过是这种确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是有理的,我现在依然有理,我永远都是有理的。我曾经以某种方式生活过,我本也可能以另一种方式生活。我曾经干过某件事,我没有干过另一件事。那么,之后呢?好像我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这样一个黎明,我被证明是清白的。没有,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很清楚为什么。他也清楚是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荒诞的人生中,从我未来的深处,一股昏暗的气息穿越尚未到来的岁月向我扑来,这股气息一路袭来,使别人向我建议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差别,未来的岁月并不比我已经度过的岁月更真实。既然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幸运儿却自称是我的兄弟,那么他人的死亡、对于一位母亲的爱,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所说的上帝、他们选择的生活、他们选中的命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懂?他懂吗?大家都是幸运儿。这世上只有幸运儿。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天他们也要被判刑。他也一样,他也会被判刑。被控杀人,只因为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泣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萨拉玛诺的狗和他的老婆同样重要。那个机器人一般的小女人、马松的巴黎小女人,或者想和我结婚的玛丽,一样都有罪。雷蒙是不是我朋友,塞莱斯特是不是比他更好,又有什么要紧呢?玛丽今天把嘴唇伸向一个新的默尔索,又有什么要紧呢?他能懂吗?这个被判了刑的人,从我未来的深处……喊出了这一切,我感到窒息。但是已经有人把神父从我手里抢过去,看守们威胁我,而神父却要他们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眼里噙满了泪水。他转过身去,走了。


他走以后,我恢复了平静。我精疲力竭,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我觉得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漫天的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响传到我的耳畔。夜晚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还有盐的气味,给我的太阳穴带来阵阵清凉。夏天睡着了,它那美妙的安宁宛若一阵潮水,涌入我的身体。此刻,长夜将尽,汽笛声鸣响起来,它们宣告着这个世上的一次次启程,而这个世界,已经永远地,与我无关了。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我感觉自己理解了,为什么她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她玩起了“从头来过”的游戏。那边,那边也一样,养老院里,一个个生命行将消逝,而那四周包裹着它的黑夜,如同一场忧伤的间歇。如此接近死亡的时刻,妈妈也该感到解脱,并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了。没有人,没有人有权利为她哭泣。我也一样,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从头来过。好像这场勃然的怒火净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清空了我的希望,面对这样一个充满启示与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和我如此相像,终究是如此友爱,我觉得我曾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为了让一切有个了结,为了使我不感到那么孤独,我还是希望我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来欢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