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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在这个舞会之夜,我知道了五十年来从未知道过的体验——十几岁的小姑娘和大学生大家早都已经知道了。那是节日的体验,在众人当中湮灭个人的秘密、快乐的神秘结合的秘密。那种事情我经常听到。就连女仆也全都知道。我经常在说那些事情的人眼睛中看到灿烂的光辉,我半带优越半带羡慕,只是浮现出微笑去面对。着迷得忘我的人、从自我当中获得解放的人陶醉的眼睛中的那种光辉、在团体的陶醉中消失的人的那种微笑和半昏迷的沉溺——这些东西在我实际的生活中,好几次作为高贵的实例和卑贱的实例让我看到。我在烂醉的新兵和水手身上看到,即使是伟大的艺术家,比如在庆典式的上演时的感动之际,我也看到了。并且在出征的年轻士兵身上,我也看到了并不比那些情形逊色的东西。即使是最近,我也看到我的朋友帕布罗在乐团中,因音乐而陶醉无比幸福地紧抓住萨克斯,着迷、忘我地看着指挥、鼓手和班卓琴演奏着,他的身上呈现出对陷入幸福忘我之境的人的光辉与微笑的赞叹、热爱、嘲笑和羡慕。有时候我认为孩童似的光辉只有非常年轻的人,或者不允许个别的人的强烈个性化与分化的民族才有可能产生。可是今天,在这个幸福的夜晚,身为荒原狼哈利的我自己却放射出了这样的微笑。我自己飘逸在这个深沉的、孩子气的、童话故事般的幸福中,我自己在呼吸着这个从聚会、音乐、节奏、酒和性的喜悦中涌现出来的甜蜜的梦与陶醉。以前在某个大学生的舞会报告中听到对那些事物的赞美,我经常对那赞美显示出嘲弄和可怜的优越感——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的个性就像盐溶化在水里那样,溶化在节日的陶醉中了。我和这个女人跳舞,又和那个女人跳舞。可是我拥在怀里,触摸头发,吸进香气的,并非只是和我跳舞的这个女人而已,在同一间大厅中,在同样的舞蹈中,在同样的音乐中,和我一样移动,把发亮的脸庞有如幻想的巨大花朵般飘荡而去的所有的女人,全都是属于我的,我也属于所有的女人,我们大家都互相拥有。男人也列入其中。我也列入男人当中。男人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求爱就是我的求爱,我的求爱就是他们的求爱。


新的舞步——狐步,那年冬天以“思慕”的标题征服了全世界。这个思慕不断被演奏出来,不断被要求重复。我们全都沉浸、陶醉在思慕中,一起在嘴里哼着那旋律。我不断和所有遇到的女人跳舞。和非常年轻的少女跳,也和娇艳妩媚的少妇跳,也和有如夏天般成熟到了极点的妇女跳,也和颜色在悲伤地逐渐褪逝的妇女跳。我幸福得神采奕奕,向大家笑着,感到乐陶陶——平常总是把我当成非常悲惨的家伙的帕布罗,看到我这样眉开眼笑,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凝视着我。他感动得从乐团的椅子上站起来,用力吹着萨克斯管,爬上椅子,站在那上面,鼓胀着脸颊吹着,配合着思慕的拍子,幸福地将自己的身体和乐器剧烈地摇摆着。我的舞伴用手抛了个飞吻给他,大声地一起唱着。那时候我心里想着,啊!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也有了幸福的体验了,变得神采奕奕,从自我当中解放出来,成为帕布罗的兄弟,成为孩子了。


对我来说,时间的感觉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个陶醉的幸福持续了几个钟头,持续了几个瞬间。节日气氛愈是狂热,也就愈不会感觉自己是挤在狭窄的空间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了,走廊上静悄悄的。灯也熄灭了不少,楼梯附近一片阒寂,没有一个人影。上面的厅堂里,乐团一个接一个停止演奏,回家去了。只有大厅和地下室的地狱里,多彩多姿的节日陶醉还在疯狂,不断增加热度。由于不能和扮成青年的荷蜜娜跳舞,所以我们总是只在跳舞的休息时间稍微见个面,聊一下天。最后她彻底消失了身影。不仅从我眼前消失而已,也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的脑海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溶化了,在陶醉的跳舞喧闹中浮沉,受到香气、声响、叹息和话语的移动,受到陌生的眼睛打招呼,被煽起欲火,受到陌生的脸庞、嘴唇、脸颊、手臂、乳房和膝盖的包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如波浪般被四处丢来掷去。


那时候,突然间,有一瞬间我半清醒了过来,在依然响着音乐的最后唯一的小厅堂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最后的舞客中——突然间看到脸涂成雪白身穿黑衣的女小丑。那是个美丽、鲜嫩的少女,虽是唯一还戴着面具的女性,不过这样充满魅力、诱惑的模样,却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其他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张火红发烫的脸、变成皱巴巴的衣裳,以及瘫软的衣领和襞褶,虽然我也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只有黑衣的女小丑,在面具后面露出雪白的脸,活泼、新鲜地站在那里。她的衣裳上没有皱纹,装饰衣领的襞褶笔直挺立,蕾丝袖口是纯白的,头发保持着刚梳好时的光洁。我受到她的吸引,拥抱住她,把她拖进跳舞的人群里。有襞褶的衣领芬芳地搔痒着我的下巴,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她那有弹性的年轻肉体,比那晚任何别的舞伴都更微妙、热烈地跟随着我的移动,但下一瞬间就逃避我的移动,戏弄地、不断地牵引着我的身体去做新的接触。我跳着舞俯身下去,用我的嘴唇去寻求她的嘴唇,突然间,那嘴唇浮现出得意的、熟悉的微笑。我知道了结实下巴的真面目,知道了肩膀、手肘和双手的真面目,感到高兴极了。那是荷蜜娜。她已经不是赫曼了,她换了衣裳,变成新鲜娇嫩,轻轻洒了香水,涂上脂粉。我们的嘴唇有如燃烧般叠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的全身,一直到膝盖,都在寻求情欲,任凭自己的身体紧密贴住我的身体。随后她放开我的嘴唇,含蓄地、仿佛要逃跑般跳着舞。音乐中断后,我们紧紧拥抱着站在那里。周围那些正在燃烧的情侣,都用鼓掌、顿足、呼叫鞭打着精疲力竭的乐团,要求重复思慕。这时候大家突然发觉天已经亮了,看到窗帘后面发出钝重的亮光,知道欢乐已经快到尽头了,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来到的疲劳。我们莫名其妙地发出笑声,绝望地再一次冲进跳舞、音乐和亮光的浪潮中,继续疯狂地打着节拍,成双成对地紧黏在一起踩着舞步,荷蜜娜抛弃了她的优越感、嘲笑和冷淡——她知道要让我爱上她,已经再也不必做什么了。我已经属于她了。她将舞、眼神、吻、微笑全都任凭我去处置。在这个热病似的夜晚的一切女人,和我跳过舞的一切女人,我让对方燃烧的一切女人,让我燃烧的一切女人,我求爱过的一切女人,我寻求其肉体紧抱过的一切女人,我怀着恋爱的憧憬目送过的一切女人,全都溶化在一起,变成在我怀里绽放的唯一的女人。


这场婚礼之舞持续了很久,有两三次音乐差点中断。吹奏者无力地放下乐器,钢琴演奏者从大钢琴前面站起来,第一小提琴手摇着头,说他已经不行了。而每次都被坚持到最后的跳舞人群的陶醉哀求煽动,乐师们又开始演奏起来,演奏得越发快了,演奏得越发强烈了。随后——我们仍然互相拥抱着,贪婪地为最后的舞痛苦地呼吸着——钢琴的盖子又砰地关上了。于是我们的手臂也像吹奏者和小提琴演奏者的手臂那样,无力地下垂了。长笛演奏者眨着眼睛将长笛收进匣子里。门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流了进来。服务生捧着大衣出现了,酒吧的服务生关上电灯的开关。大家有如鬼魂般战栗着,一哄而散。跳舞的人直到刚才还火红发热,现在却冷得直哆嗦,匆忙裹上大衣,高高竖起衣领。荷蜜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站立着。她缓缓举起手臂,把头发拢到后面去时,腋下照射到亮光,粲然辉耀。从那里到衣服覆盖住的胸部为止,细细的、无限温柔的暗影一直持续了下来。我觉得那摇曳的、小小的暗影的线,有如微笑般,把她的魅力、美丽、肉体的嬉戏与潜力,全都毫无遗漏地涵括了起来。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这个大厅、这栋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可以听到下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门关上了,有玻璃破碎了,随后是一阵窃笑,最后那笑声也消失了,那当中夹杂着汽车发动的引擎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噪音。接着听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无法确定距离和高度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笑声,出奇高亢、快活、异样得惊人的巨大笑声。那就像水晶和冰形成的笑似的,虽然透明、晶亮,不过都是冰冷、毫不留情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以前似乎听过这个奇妙的笑声。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刹那间,我醒过来了,神情沮丧,感觉到可怕的疲劳从背后直扑而来。汗水淋漓的衣服很不舒服地纠缠住湿透了的、温热的身体。我看到自己的双手从被汗水沾污的皱巴巴袖口中浮现出粗大的红色血管露出来。不过那沮丧的瞬间立刻就消失了。是荷蜜娜的眼神让沮丧消失的。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似的。在那样的眼神之前,一切现实,包括想要占有她的我那个情欲的现实都会消失。宛如被施了魔法一般,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我那个可怜的、小小的灵魂凝视着我。


“准备好了吗?”荷蜜娜问。她的微笑就像从胸前飞走的暗影那样,飞走了。在远方的高处,不知是哪里的什么地方,那个异样的笑回响着、消失了。


我点点头。确实准备好了。


这时候,乐师帕布罗在门口出现了,用快活的眼睛开朗地注视着我们。事实上那是一双动物的眼睛,不过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但他的眼睛却总是笑着。那笑把他的眼睛变成人的眼睛。他衷心地表示亲切,向我们使了个眼色。他身穿鲜艳的丝绸家居外套,在那反折过来的红色衣领上方,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以及精疲力竭的苍白的脸,仿佛泄了气似的,无力地露了出来。不过晶亮的黑眼睛却抹消了那样的印象。那双眼睛连现实也会抹消。那双眼睛也会施加魔法。


我们遵从他使的眼色。在门口,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哈利先生,我要招待你去放松一下。只有狂人才能进场,以理性支付入场费。你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


真是个亲切的人!他让荷蜜娜走在他的右边,让我走在左边,温柔、细心地挽着我们的手臂,走上一道阶梯,带我们到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去。泛蓝的亮光从那个房间上方照射下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里头只有一张圆桌和3把椅子。我们在那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呢?我睡着了吗?是在家里呢,还是搭乘汽车在奔驰呢?不,我是坐在被蓝光照亮了的圆形房间里。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在密度非常薄的现实层面中。究竟为什么荷蜜娜会那样苍白呢?为什么帕布罗那样喋喋不休呢?变成他,让他那样说话的,从他身上那样说话的,会不会就是我呢?从他的黑眼睛当中凝视着我的,会不会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迷途、胆怯的小鸟呢?就和从荷蜜娜的灰色眼睛里看出来的一样。


善良的朋友帕布罗,以有些拘泥形式的亲切凝视着我们,一直久久地说着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有条有理的话,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对讨论和简洁的说明产生过兴趣,另外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过他具有思考的能力,可是这样的他现在却说着话。以温馨的、很好的声音,有如流水般说着没有错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