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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睡了四五个钟头。醒来时,已经过了上午10点。衣服皱巴巴的,感到筋疲力尽。脑海中虽然还有昨天的可怕记忆,不过我充满了朝气和希望,脑海中洋溢着快活的念头。即使回到自己的住处,也完全没有昨天的那种恐怖感觉了。


在南洋杉上方的楼梯那里,我遇到了“姑妈”。虽然她把房间租给我,不过我们却很少碰面,她那和善的态度一直都让我感到非常愉快。在这里遇到她,让我有些尴尬。我衣衫不整,睡眠不足,一脸倦态,头发也没梳,胡子也没刮。我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平常的话,她总是尊重我,知道我想一人独处,不希望有人打扰,可是今天,我和周围之间的帷幕似乎撕裂了,栅栏仿佛撤除了——她笑着停下脚步。


“哈拉先生,你去闲逛了?昨晚你没有回来过夜,一定很累了!”


“是的,”说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晚稍微放纵了些。由于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规律,所以我住到饭店去了。我非常尊敬府上的稳重和高雅,因此在这里我经常认为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异类。”


“哈拉先生,请不要开玩笑!”


“不,我只是在笑我自己而已。”


“那可不行。在我家里不能觉得自己是异类。必须依自己所想的、所喜欢的方式过日子。在此之前我都把房间租给非常高雅的人。这些都可以说是最高雅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安静,最不会打扰到我们的了。对了,你愿意来喝一杯茶吗?”


我没有拒绝,在摆饰着祖先的精致肖像画,以及祖先传下来的家具的客厅,我品尝着茶。我们聊了一会儿。亲切的夫人并没有特别追问,却问出了有关我的一生、我的想法的种种事情。而且带着某种敬意,以及聪明的女人在处置男人的乖僻、顽固时的那种宛如母亲般“不会当真”的态度倾听着。她也说起了她的侄儿。她把她侄儿最近在隔壁房间利用工作余暇所做的收音机拿给我看。那个勤快的青年到了晚上就坐在那里,全心投入在“无线”的理念中,虔诚地跪在技术之神面前膜拜,用手组合装配那样的机械。但虽说是技术之神,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切思想家都已经知道,更聪明地去利用的事情,经过几千年之后才终于被发现,被以极度不完全的方法表现出来罢了。我们谈起了这件事情。因为姑妈似乎相当虔诚,并不讨厌宗教话题。我这样对她说,古代印度人早就知道一切力量和行为存在于四处。可是近代技术只是将这个事实的一小部分让一般人知道而已。因此为了接收那个音波,首先必须先组合不完整得吓人的接收器和发送器。至于那个古代认知的要点,亦即时间并非实际存在这件事情,在此之前还没有经由技术获得确认。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时间并非实际存在的事实,最后当然也会“被发现”,会经由精明的工程师的巧手给做出来。大概不久的将来,就像巴黎和柏林的音乐现在在法兰克福和苏黎世也可以听到那样,也会发现不只现在目前的情景和事件不断发射到我们周围,就连过去所有的事情也可以同样被记录重现出来,不管是有线还是无线,也不管会不会伴随着扰人的杂音,我们应该有一天可以听到所罗门王或瓦尔塔·封·德亚·封根怀德28的谈话的。并且正如今天广播开始后所造成的那样,人也应该会发现那一切东西只会让自己远离自己的目标,让消遣和无用的忙碌的网越发严密地笼罩自己罢了,其他别无用处。我这样谈起自己熟悉的话题,不过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痛贬、嘲弄时代和技术,而是半开玩笑半戏谑地说出来。姑妈微笑了。我们共处了约一个钟头,喝着茶,感到心满意足。


我邀请黑鹰馆那个美丽的奇妙少女星期二共进晚餐。在那之前的时间真是难熬。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星期二,这才明确知道与那个陌生少女的关系对我有多么重要,几乎让我吓了一大跳。我想的只有她,期待可以从她那里获得一切,我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她,即使跪在她的脚边我也愿意。而且我根本没有爱上她。光是想到她也许会撕毁承诺,也许会忘掉承诺,我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的状态中了。若是发生那样的事情,世界就又会变成空虚,每天的日子就会变成灰暗、没有价值。我的周围就又会变成可怕的彻底沉默与灭绝,要从这个无言的地狱逃出去,除了剃刀之外别无他法。可是这几天那把剃刀并没有让我产生好感,恐怖的感受也一点都没有消失。这正是最麻烦的地方。对于割开喉咙这件事情,我怀着有如紧紧揪住胸膛般的不安。就像自己是最健康的人,自己的生活有如天堂般,我以强大的韧性,以抵抗、挣扎的力量害怕着死。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含糊,我知道正因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处在这样难忍的紧张中,才使得那个不知名的女孩,那个黑鹰馆的可爱舞娘对我变得这么重要。她是我这个黑暗、不安的洞穴里的小窝,透光的隙缝。她是我的解脱,是通往户外的路。她必须引导我生存,不然就必须引导我死亡。她必须以光滑美丽的手,触摸我凝固的心脏,好让这颗心脏接触生命,不是再度开花,就是碎裂化为灰烬——我无法知道她是从哪里获得那种力量的,那种魔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从怎样的神秘根源产生对我这样深奥的意义的。就不管这些了。知道那些事情对我并不重要。知识或概念什么的,都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东西。明确知道自己本身的状态,很强烈地去感受到自己本身的状态,对我来说正是最大的痛苦与耻辱。我在眼前看到这个人,看到这个叫做荒原狼的动物,就像陷入网中的苍蝇似的。我看到他未来的命运,看到他被纠缠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吊在网上,看到蜘蛛做好了噬咬的准备,同时也看到救兵在逐渐接近过来。对于和自己的苦恼、精神病、疯狂的状态和神经衰弱等相关联的原因,我可以说是观察得极为精辟吧?我早就看出了那伎俩。可是我所需要的,我在疯狂追求着的,并非知识或理解,而是体验,是决策,是行动,是冲刺。


我在迫不及待的那几天,并不担心那个女朋友会爽约,不过最后一天还是感到非常激动与不安。自从出生以来,我第一次像那一天傍晚那样焦急等待。紧张和焦虑令人难忍,但同时也快乐得难以言喻。对我这个长久以来已经没有等待过什么,已经没有享乐过什么的人来说,那种经验真是美妙、新鲜得几乎难以想象。这一整天我充满不安、担心和强烈的期待,到处乱转,事先把那天晚上的相遇、对话和会发生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为那天晚上而刮胡子,特别仔细地用新内衣、领带和鞋带打扮自己,真是太美妙了。不管那个慧黠的不可思议的少女是谁,不管她和我发生哪种形式的关系,我都无所谓。总之她是存在的。我又再度产生了奇迹,找到了对一个人和生活的新兴趣!只有让这个奇迹持续下去,把自己委身给这吸引力,服从这颗星星,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与她重逢的瞬间,真是叫我难忘!明明没有必要,我却用电话预订了席位,坐在舒适、古老的餐厅的小餐桌前翻阅着菜单,将为女朋友买的两朵美丽兰花插在杯子里。虽然必须久久地等着她,不过我感觉到她确实会来,已经不再坐立不安了。她终于来了,站在随身物品保管处前,只用浅灰色的眼睛抛来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斟酌什么似的眼神向我打招呼。我满怀猜疑地注视着服务生对待她的态度。真是谢天谢地,并没有亲狎之处,充分保持着距离。服务生热忱得无懈可击。事实上两人是认识的,她叫他爱弥儿。


我送给她兰花,她高兴地笑了。


“哈利,你真好。你想送我礼物,却不知道该送我什么的好。对吧?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送礼物给我,我会不会生气,这些事情你完全不知道,所以就买了兰花的吧?虽然只是花,不过却相当贵。谢谢你。我要顺便告诉你,我不想接受你的礼物。虽然我靠男人过活,不过我却不想靠你过活。可是,你改变了很多,对吧?没有人会认出是你。前几天你就像刚从陷阱里被放出来的动物似的,现在已经差不多恢复成人了。对了,你执行我的命令了吗?”


“什么命令?”


“你这么健忘吗?就是你会不会跳狐步了嘛!你不是对我说过再也没有比受到我的命令更让你满意,再也没有比听我的吩咐更让你高兴的了吗?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并且会照你的吩咐做!我是很认真的。”


“不过,你还没有学跳舞吧?”


“会那么快就学会吗?只花两三天就会吗?”


“那是当然的。狐步的话一个钟头,波士顿华尔兹舞的话,两个钟头就会记住。探戈虽然要花更长的时间,不过你完全没有必要学探戈。”


“可是这次非知道你的名字不可!”


她一言不发地凝视我片刻。


“你一定猜得出来的。要是猜得到,我会很高兴的。你仔细地注意看我!你没有发觉我有时候会变成男孩子的脸吗?比如现在如何?”


果然仔细看她的脸,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有错。确实是男孩子的脸。隔了约一分钟的时间,那张脸开始向我说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与那个时期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名叫赫曼。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似乎整个变成了这个赫曼。


“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我吃惊地说,“名字一定叫做赫曼。”


她开玩笑地说:


“或许我是男人,只不过是扮成女人而已呢!”


“你的名字是叫荷蜜娜吧?”


我猜中她的名字让她感到非常高兴,眼神晶亮地点点头。这时候汤上来了,我们喝了起来。她像小孩子那样感到满足。在她让我喜欢、让我着迷的特点当中,最具魅力、最独特的地方,就是她会突然从极度深刻的严肃转成极度戏谑的快活,反之亦然,而且在那转移中,她没有丝毫变形和扭曲。简直就像得天独厚的幼童似的。现在变得快活极了,用狐步来嘲弄我,甚至用脚来踩我的脚,不断称赞菜肴。也看出我在服装上费了心,但是从我的外观上,她又找到了更多应该指责之处。


利用空当,我问她:


“为什么你要突然装出男孩子的模样,让我可以猜出你的名字呢?”


“啊!那全是你自己做到的呀!学者先生,难道你不懂吗?对你来说,我就像镜子似的,而且在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回答你、理解你,所以才会使你高兴,对你那么重要。事实上,人都必须互相是镜子,互相那样回答,互相配合才对。不过像你这样的怪人实在奇妙,立刻就会着迷,所以从别人眼中看不到也判断不出任何事情,仿佛和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而那样的怪人要是突然又找到能够真正凝视自己的脸,能够感觉到回答与亲切的脸,当然会觉得高兴了。”


“荷蜜娜,你什么都知道,”我惊叫着,“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不过,你和我完全不同!你和我正好相反。我欠缺的东西你都有。”


“那只不过是你那样认为罢了,”她简短地说,“你要那样认为也可以。”


于是这次她那张对我来说实际上有如魔镜般的脸上,布满了严肃、厚重的云。突然间,那整张脸变得就像面具的空洞眼睛似的深不可测,只诉说着严肃,只诉说着悲剧。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仿佛连说出口都很费劲似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