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所述三位贤人做成了他们那笔小小的交易之后的次日傍晚,比尔·赛克斯先生从瞌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咕哝着问现在几点了。
赛克斯先生打盹的那间屋子并不是丘特西之行以前他住过的那些地方之一,不过还在伦敦的那一地区,离他过去的住处不远。看上去,这里不像他的旧居那样合意,房间面积很小,陈设简陋,只有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俯临一条狭窄而肮脏的胡同。此外还不乏其他的迹象显示这位君子近来时运不济。家具严重匮乏,舒适完全谈不上,连备换的服装和内衣这样起码的动产也看不见,这些都说明境况已窘到极点。如果认为这些迹象还不够,那末,赛克斯先生本人大大落膘的形象可以提供最有力的佐证。
这个破门盗窃犯躺在床上,把白色的大衣当晨袍裹在身上,死灰色的病容、沾满油污的睡帽以及一星期没刮的黑胡子硬茬儿,当然决不会给他的面貌增添什么风采。狗蹲在床边,时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主人,时而警觉地竖起耳朵发出几声轻吠,如果街上或楼下有什么响声引起它注意的话。靠窗坐着一个女的,正忙于缀补属于那强徒日常衣着组成部分的一件旧背心;她面色苍白,因服侍病人和营养不良而消瘦得厉害,要不是听她回答赛克斯先生问话的声音,很难认出她就是本书中已经出现过的南茜。
“七点刚过,”姑娘说。“今天你觉得怎么样,比尔?”
“浑身软得像棉花,”赛克斯先生回答,附带着一声拿自己的眼睛和手脚出气的诅咒。“来,扶我一把,让我从这张该死的床上爬起来。”
赛克斯先生没有因为生病而脾气变得好一些;当姑娘把他扶起来、搀着他走到一把椅子那里去的时候,他不住口地骂她动作笨拙,还打了她。
“你在哭鼻子?”赛克斯说。“不许哭!别站在那里抽抽搭搭的。要是你除了淌眼泪流鼻涕别的什么也不会,干脆滚蛋。听见没有?”
“我听得见,”姑娘答道,她把脸侧向一边,勉强迸出一阵笑声。“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哦!这么说,你想通啦?”赛克斯嘟囔着,他注意到泪珠在她眼眶里颤动。“这样对你有好处。”
“比尔,难道你今天还打算对我这样凶?”姑娘把一只手按在他肩上问。
“为什么不?”赛克斯先生大声反问。
“多少个夜晚,”姑娘带着一点女性的温柔说,这样一来,连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比较悦耳,“多少个夜晚,我耐心侍候你,照看你,把你当作小孩似的,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你有点像原来的样子。要是你想过这些,你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待我了,是不是?说呀,说呀,说你不会那样对待我了。”
“好吧,”赛克斯先生应道,“我不那样了。嗨,该死的,这个小娘们又哭鼻子啦!”
“这没什么,”姑娘说着倒在一把椅子上。“你不用管我。我一下子就会好的。”
“你说什么就会好的?”赛克斯先生恶狠狠地责问。“你又在发什么神经病?站起来,去干你的活,不要用你们女人那套无聊的玩意儿来跟我纠缠。”
在别的时候,这一通申斥以及这样的语调一定可以收到预期的效果;但姑娘确已筋疲力尽,虚弱不堪,所以在赛克斯先生还没有来得及按照他在类似场合的惯例发出几声得体的诅咒给他的威胁加上佐料,她已经把脑袋仰靠在椅背上晕过去了。赛克斯先生不大善于对付这种不寻常的紧急情况,因为南茜小姐的歇斯底里症发作时通常来势甚猛,只能由患者硬顶过来,旁人帮不了多少忙;他尝试了一下詈骂的办法,发现这种治疗手段完全无效,只得叫人帮忙。
“出了什么事,亲爱的?”老犹太探头进来问。
“你快来照看一下这小娘们,听见没有?”赛克斯急躁地说。“别站在那里嚼舌根、对我干瞪眼!”
费根发出一声惊呼,赶紧给姑娘施行急救。这时杰克·道金斯先生(也就是逮不着的机灵鬼)跟在他的恩师之后走进房间,急忙把他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从紧跟在后面的恰利·贝茨哥儿手中夺过一只瓶子,一眨眼就用牙咬去塞子,自己先尝一尝味道以免发生差错,然后把瓶里的液体往病人喉咙里灌了一些下去。
“恰利,你用皮老虎给她扇几口新鲜空气,”道金斯先生说,“费根,你来拍她的手;让比尔把衬裙解去。”
一时忙得不可开交。所有这些急救措施,特别是派给贝茨哥儿的差事(他显然把自己承担的这部分工作看作没有先例的一大乐事),不久就开始显示可喜的效果。姑娘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晃晃悠悠地走到床边一把椅子那里,把脸埋在枕头上,让赛克斯先生带着有些诧异的心情去应付这三位不速之客。
“是什么妖风把你们刮到这里来啦?”赛克斯问费根。
“压根儿不是什么妖风,亲爱的,”老犹太回答,“妖风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而我给你带来了你乐意看到的一些好东西。逮不着,我的乖乖,你打开那个包裹,把今天早上我们花了所有的钱买来的小意思送给比尔。”
遵照费根先生的吩咐,机灵鬼解开用旧台布打成的一个体积很大的包裹,把里边的东西一件件递给恰利·贝茨;贝茨哥儿再把它们一件件摆到桌上,一边吹嘘这些东西是如何难得,如何精美。
“瞧,比尔,多好的兔肉攀!”那位小绅士说着向他展示一块很大的馅饼。“那些小兔子的腿是那么嫩,比尔,连骨头也入口即化,用不着剔出来。绿茶半磅,每磅七先令六便士,浓得不得了,你要是把它泡在滚水里,保不住茶壶盖子也会给顶飞。一磅半糖是潮的,大概黑人在磨洋工,才会做出这种货色——一定是这样!两磅重的麸皮面包两只;一磅最好的鲜肉;一块双料的格罗斯特干酪;最后,还有你所喝过的一切名酒中最最名贵的一种!”
唱到这最后一句赞美诗时,贝茨哥儿从他的一只其大无比的口袋里掏出塞子塞得很严的一大瓶酒。道金斯先生立刻从瓶子里倒出满满一杯无水酒精;赛克斯毫不迟疑地拿来,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啊!”老犹太十分满意地搓着手说。“你垮不了,比尔;现在你垮不了啦。”
“垮不了?!”赛克斯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即使垮掉二十回,你也不会来帮我一点儿忙。我落到这般田地,你把我撇下三个多星期不管,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假仁假义的混蛋?”
“孩子们,你们听他说的什么话!”老犹太耸耸肩膀说。“我们还特地给他带来这么多好东西。”
“东西自然不坏,”赛克斯先生说;他向桌上看了一眼以后,气稍微平了一些,“可是,这么多日子我心境很坏,身体不好,钱又不够花,反正一切都糟透了——你把我扔在此地不管,这是为什么?你倒说说看!简直把我看得还不如那条狗!恰利,把它赶开!”
“我从来没见过像这样一条有趣的狗,”贝茨哥儿说着照他的意思办。“它嗅到了好吃的,那模样就像老太太上菜场!让它去登台表演准能发财,这条狗还能使戏剧界起死回生。”
“闭嘴!”赛克斯见狗退到床下还在汪汪乱叫,便向它叱喝一声。“你这个干瘪老鬼,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
“我离开伦敦有一个多星期,亲爱的,去办件事儿,”老犹太回答说。
“还有两个星期呢?”赛克斯问。“你让我躺在这里,像一只害病的耗子躺在洞里似的,这两个星期你在干什么?”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比尔,”老犹太回答。“当着这么多人我不便详细解释;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用人格担保这是真话。”
“你也配讲人格?”赛克斯用极端轻蔑的口吻责问。“喂!你们两个孩子随便哪个给我切一块攀下来,让我解一解口中的腥味,他的话简直把我噎死了。”
“不要发脾气,亲爱的,”老犹太卑顺地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忘记,比尔;一次也没有。”
“没有?我敢打赌你确实没有忘记,”赛克斯带着苦笑说道。“我躺在这里发抖、发烧的每一个小时,你老是在动坏脑筋,想鬼主意:让比尔去做这个,让比尔去做那个;等比尔病一好,样样都叫比尔去做,比什么都便宜,反正比尔穷得非为你卖命不可!要不是这姑娘,我早死在这里了。”
“说得对啊,比尔,”老犹太立刻抓住这句话进行辩解。“‘要不是这姑娘!’要不是可怜的老费根,谁能帮你弄到这样凑手的一个姑娘?”
“他说的倒是实话!”南茜急忙走过来说。“别吵了;随他去吧。”
南茜插进来以后,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两个少年接到谨慎的老犹太递过来的眼色,开始拚命向她劝酒,不过她喝得很有节制。这时费根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渐渐地已使赛克斯先生的情绪有所好转。老犹太采用的办法是:把赛克斯的种种威胁故意当作有口无心的戏言;当赛克斯喝了许多酒以后居然赏脸说出几句粗鄙的俏皮话时,费根还故意放声大笑。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先生说,“不过今天你得给我一点现款。”
“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老犹太答道。
“反正你家里有的是钱,”赛克斯坚持着,“那里的钱你得给我一些。”
“有的是钱?!”老犹太举起两手大声叫屈。“我可没有那么多,不像……”
“我不知道你究竟攒了多少钱,恐怕你自己也不太清楚,因为数起来得花很长时间,”赛克斯说,“反正我今天要钱,废话少说。”
“好,好,”老犹太叹一口气说,“回头我就派机灵鬼给你送来。”
“你决不会做这种事,”赛克斯先生说。“机灵鬼太机灵,谁也逮不着他;他不是忘了送来,就是走错了路,或者为了躲避巡捕来不成,总之任何借口都可以用来搪塞,只要你给他命令。还是让南茜到你的窝里去拿最靠得住。在她回来之前,我躺下打个盹儿。”
经过激烈的讨价还价,老犹太才把贷款数字从对方提出的五镑压到三镑四先令六便士,并赌神发咒地保证:这样将使他只剩下十八个便士维持家用开销。赛克斯先生皱紧眉头表示,如果要不到更多的钱,只得先用这点凑合。于是南茜准备跟费根到家里去,逮不着和贝茨哥儿把食物收拾起来放进食橱。老犹太辞别他的好朋友,由南茜和两个少年陪着回家;其时赛克斯先生倒在床上,定下神来准备睡到姑娘回来。
他们及时到达老犹太的寓所,托比·克瑞基特和契特林先生正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赌着第十五局克立别集;不用说,这一局又是后者失利,同时把第十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六便士银币也输掉,引得他的两位少年朋友乐不可支。克瑞基特先生因被撞见跟一个地位和智力远远不如自己的人在斗牌,显然有些难为情;他打了个呵欠,问了一下赛克斯的近况,然后拿起帽子要走。
“没有人来过吗,托比?”老犹太问。
“鬼也没有一个,”克瑞基特先生答道,一边竖起他的衣领,“真没劲,就像蹩脚啤酒一样淡而无味。费根,我为你看了这么长时间的家,你得好好犒劳犒劳我才对。该死的,我无聊得像个陪审员;要不是我天性随和愿意给这个小伙子解解闷,我早睡着了,一定睡得比在新门监狱里还安稳。简直能憋死人,我要是撒谎,叫我不得好死!”
托比·克瑞基特先生一边发表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感想,一边把他赢的钱扒在一起,塞进背心口袋;那神态非常傲慢,似乎这些小小的银币根本不在他这样的大人物眼里。完了以后,他大模大样地从屋子里走出去,气度雍容,姿态优美,使契特林先生向他的两腿和靴子频频投以歆羡的目光,直到它们从视野里消失;契特林向大伙宣称,花十五个六便士银币结识这样一位漂亮人物可谓便宜透顶,他压根儿不把输掉的这点钱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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