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冷淡地点点头,好像他不再对施奈德想说的任何事情感兴趣。
施奈德愤怒地收拾起铺盖,就要离开营火。然后他又扔下铺盖,走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情。”他满脸愤怒地说道。
米勒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啊?”
“我们从屠夫十字镇出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米勒等了一会儿。“啊?”他重复道。
“一个多月了,”施奈德又说了一遍,“我要我的报酬。”
“什么?”米勒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的报酬,”施奈德说,“六十美元。”
米勒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你想立刻挥霍这些钱吗?”
“你别管,”施奈德说,“你只要按我们的协议给我报酬就行了。”
“好吧。”米勒说,他转向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先生,你能不能给施奈德先生他的六十美元?”
安德鲁斯打开衬衫的硬衬胸,从腰带里拿出一些钱,数出六十美元,递给施奈德。施奈德接过钱,走到营火旁,跪下来仔细数了数,然后把钱塞进口袋里,走到他刚才丢下铺盖的地方。他拿起铺盖,离开营地,消失在黑暗中。其余围坐在营火旁的几个人听到施奈德放下铺盖时松树折断的声音以及松叶和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直倾听着,直到听到施奈德均匀的呼吸声和如雷的鼾声。他们默然无语,很快也铺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谷底的草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晨曦初露,米勒看着霜染的山谷,说道:“野牛把这里的草吃光后,一定会想法冲出山谷,下山到平原去。我们必须把它们挡住。”
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每天早晨,他们都是正面进攻野牛,慢慢地将它们朝南面的山坡上赶。但是正面进攻只不过起到了拖延作用,晚上野牛吃草的时候,又回到比白天被赶走时离谷口更近的地方了。一天天过去,牛群的主体离谷口越来越近,谷口是它们原先进入到谷底的地方。
随着野牛悄无声息本能地朝谷口推进,猎杀野牛的战斗越发激烈。米勒本来已经孤独离群、少言寡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即便夜晚在营地的时候,哪怕是最基本的需求,他也不再开口用语言提出来——想喝咖啡,他只是用手指指咖啡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哼一声,他吩咐其他人时,也只是简单地指指点点,扭扭头,或是在喉咙深处咕哝几声。每天他都带两支步枪追赶野牛。在猎杀野牛的时候,他把枪管打得发烫,差不多快要烧坏了。
施奈德和安德鲁斯只得越干越麻利,才能把米勒打得满地都是的野牛剥光;他们几乎从未在太阳落山前把皮剥光,因此差不多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们就起身,把粗糙的牛皮从僵硬的牛身上剥下来。白天,他们流着汗拼命连削带拉,才能跟上米勒的进度。他们听见一成不变的枪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四周的宁静,敲打着他们的神经,直到神经受到损伤,苦不堪言。夜晚,他们骑马疲惫地走出山谷,朝黑暗中标志他们营地的一小团橘红色火光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米勒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地坐在营火前;除了他那双眼睛,他就像被他杀死的野牛一样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米勒甚至连射击时留在脸上的黑灰也懒得洗了;现在烟灰成了他皮肤永久的一部分,像镶在脸上的一张黑面具,映出一双通红闪亮的眼睛。
牛群的规模在屠杀之下逐渐缩减。安德鲁斯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散落在地上被剥去皮的野牛尸体,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剩下的野牛在同伴的尸体之间走来走去,边走边吃着草,草上沾着同伴流出的棕色血迹。安德鲁斯意识到牛群越来越小,这时他才想到他从未预想过牛群全部被消灭、没有一头牛活着的日子。他自己和施奈德不一样,他明白只要有一头牛活着,米勒就不会轻易离开山谷,虽然他没有问,并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的。他一直通过牛群的大小计算离开的地点和时间,不像施奈德那样数着一个个连续不断、毫无意义的日子来计算他们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他想到了把牛皮捆起来装上马车,给马车和牛套上轭,下了山,穿过空旷的大草原,回到屠夫十字镇,但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情景。他猛然意识到每天待在这宽阔平坦、曲曲折折的猎场,四周被高山围着,外面的世界已经远离自己,不禁有些吃惊。他想不起来他们曾经爬过的高山,想不起来他们在上面流着汗、忍着干渴走过的草原,也想不起来他曾经生活过的、八个星期前刚刚离开的屠夫十字镇。那个世界只是短暂模糊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是隐藏在梦中一般。他在高原的山谷度过的岁月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当他放眼眺望山谷时——这里的平坦;这里泛黄的绿色;这里高峻的山坡和郁郁葱葱的松树,其中夹杂着金光灿烂的正在变色的红白杨树;这里突起的岩石和山丘,空气稀薄的湛蓝苍穹笼罩着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这个地方的轮廓似乎是在自己眼前流动,他的眼睛塑造着自己看到的景色,反过来又给自己的存在以形式和地点。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在山里的第二十五天,他们起身很晚。最近几天,猎杀进展得越来越慢。庞大的牛群直到过了三个星期似乎才意识到猎手的存在,才木然地开始着手对付他们。它们开始分散成许多小的牛群;在每一次僵持中,米勒打到的牛很少多于十四头,很多时间浪费在从一群牛到另一群牛的奔波追逐上。但先前的急迫感没有了;五千头野牛的牛群现在剩下不超过三百头。米勒缓慢执着地向着这剩余的三百头野牛推进,似乎随着野牛数量的减少,他越发珍惜品尝屠杀每一头野牛的滋味。第二十五天时,他们不慌不忙地起床吃完早饭后,甚至围着营火坐了几分钟,让咖啡在铁皮杯里冷却下来。太阳从山脉东面升起,他们透过身后的树林却看不见。太阳照进树林,闪着亮光的雾气弥漫开来,聚集在他们手中的杯子上,使得杯子坚硬的外形变得柔和起来,在半明半暗中有了一点亮光。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广阔草原看上去薄薄一层,裂缝中、凹地上以及山坡上到处都冒着若有若无的雾气,只有当雾气把岩石的棱角和缠绕在上面的树木变得柔和时,才能见到它的存在。天气暖和了,气温即将升高。
他们喝完咖啡,就在营地附近溜达,而查理·霍格牵着牛群出了白杨树桩围起来的畜栏,把它们套在空车上。几天以来剥下来的野牛皮一直在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用木桩钉的地方风干;现在该是他们把野牛皮收集起来,摞在一起的时候了。
施奈德捋了捋像稻草一样缠在一起的络腮胡子,伸了个懒腰。“又是一个大热天,”他指着晴朗的天空说道,“恐怕连一点儿雨都不会下。”他转身对米勒说道:“你认为还剩下多少野牛,几百头吗?”
米勒点点头,清了清喉咙。
施奈德继续说道:“你认为再有三四天工夫能把它们消灭干净吗?”
米勒转过身对着他,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他声音粗哑地说道:“再有三四天应该差不多了,弗雷德。”
“要命,”施奈德兴奋地说道,“我不知道能否挨那么久。”他打了一下安德鲁斯的手臂。“你怎么样,小伙子?你觉得能等那么久吗?”
安德鲁斯笑了。“当然能。”他说道。
“口袋揣钱,美酒佳肴,怀抱女人,”施奈德说,“天哪,那才是生活。”
米勒不耐烦地走开了。“快点,”他说道,“查理·霍格把牛套上车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慢慢离开了营地。米勒走在马车前面,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把缰绳绕在鞍角上,让马轻松自在地跟在马车后面。几头牛由于缺少运动,懒懒散散、脾气暴躁,根本形不成合力。查理·霍格叽里咕噜大声咒骂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半小时后一队人马来到了三个星期前第一批野牛被猎杀和剥皮的地方。尸体的肉已经干得像坚硬的燧石。在查理·霍格用马钱子碱杀死或者赶走狼群之前,随处可见野牛身上的肉被狼群拖走的痕迹,在肉被拖走的部位,骨头白得发亮,像抛过光似的。安德鲁斯看着前面的山谷,随处可见小山丘般的野牛尸体。他知道明年夏天牛身上的肉将被秃鹰吃掉或者自然风化掉。他想象着山谷到处铺满白骨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太阳热烘烘的。
很快马车就被一层层的尸体包围起来,查理·霍格再也不能驾车沿直线行走,他只好从马车上下来,走在领头的两头牛旁边,牵着马车在尸体中间绕来绕去。气温越来越高,腐烂的尸体本来已经臭气熏人,现在越发臭不可闻。拉车的牛闪避着野牛尸体,不满地哞哞乱叫,使劲地摇着头,查理·霍格不得不远远地站在一旁。
当他们慢慢走到铺着用木桩钉着的牛皮和刚死不久的野牛尸体之间的一块空旷地带时,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下了马。他们用大手帕围着脸的下半部分,然后系起来,这样他们工作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围在腥臭尸体周围一大群嗡嗡乱叫的黑色小苍蝇的干扰。
“今天要顶着酷热干活了,”施奈德说,“看看太阳。”
在东面的树林上方,太阳像一团火,安德鲁斯根本不能直视。没有雾气或者云层的阻挡,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脸和手上刚出的汗立刻又被太阳晒干了。安德鲁斯扫视着天空,清凉的蓝天舒缓了眼睛刚才瞬间直视太阳时的灼热。南面天空已经形成了一小片云,刚好悬在山顶,安静小巧。
“我们走吧,”安德鲁斯说,一边踢了一脚钉着一张野牛皮的短木桩,“看上去天是不会凉爽下来的。”
一英里多一点儿远的地方,在小山丘般的野牛尸体中间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在微微移动。那是一小群野牛在安静地吃着草,并且在缓缓地向他们走来。米勒突然拉马离开了另外三个正在装运牛皮的人,骑马一路小跑朝牛群奔去。
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忙着剥牛皮,查理·霍格牵着牛走在他们中间,因此两个人不用走几步就能把牛皮扔进马车的车厢里。米勒刚走不久,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就听到远处步枪砰砰的响声;他们抬起头,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和着米勒步枪砰砰的节奏,他们有时停下手上的活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听上去我们今天不用剥多少皮,”施奈德指着米勒开枪的方向,喘着气说道,“听上去他到现在只打到十二至十四头野牛。”
安德鲁斯点点头,用手臂撑着身体,向后半躺着。他们休息的时候,起了一阵微风,他从脸上解下红色大手帕,这样可以让自己的皮肤凉爽一些。微风越刮越大,他觉得爽快了很多,头也不怎么痛了。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米勒的枪声又响了起来。
“他又找到了一小群野牛,”施奈德站起身说道,“我们最好跟上他的步伐。”
但他们干活的时候,他们注意到枪声失去了先前的规律,根据刚才的节奏,每次枪响的间隔,他们可以拔掉木桩,抬起牛皮,送进马车厢。现在有几枪间隔时间很短,而且很仓促;中间会有几分钟沉寂,然后又是一阵急促的枪响。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迷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听上去不怎么对劲,”施奈德说,“或许牛群受惊了。”
急促的枪响之后是一阵短暂的牛蹄咚咚的巨响。远处可以看到奔跑的牛群扬起的阵阵轻尘。两个人又听到一阵步枪的射击声,接着看到灰尘改变方向,远离他们而去,回到山谷深处。几分钟之后他们听到另外一阵轻微的牛蹄咚咚声,看到一团尘雾在距离刚才野牛奔逃东面不远的地方升腾起来。接着他们又听到米勒步枪短暂密集的射击声,看到尘雾跟着改变方向,重新往回飘,并且越过了第一次尘雾升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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