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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们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他们把泡软的牛皮削成狭长的两英尺带子,擦掉上面的绒毛,又在每条带子中间划出四英寸长的口子,把这个狭长的带子像面具一样系在眼睛上,来减少冰雪刺眼的光亮。他们从一棵松树里选出一小段一小段的树枝,把它们浸泡后,弯成椭圆形,然后在上面系上一条条的牛皮带,形成格子形状,用作简陋的雪鞋,这样踩在雪外面的薄冰上,就不会陷下去。他们用泡软的牛皮做成粗陋的袜靴,然后用牛皮带绑在小腿肚上,这样双脚就可以免于被冻坏了。他们加工处理了几块牛皮,来替代被暴风雪吹走的毯子,他们甚至用牛皮做了基本能穿的宽宽大大的袍子来替代大衣。他们在雪地上拖原木,为营火贮备木材,直到营地周围的那块地方被压得结结实实,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冰地上滑动它们。他们让营火整天整夜地燃烧着,晚上他们轮流起身,走进刺骨的寒冷中,把木头塞到木灰下面。有一次狂风吹了半夜,安德鲁斯看着营火吞噬了十几根原木,一次也没能燃成大火。大风把余烬吹得亮闪闪热烘烘。


暴风雪后的第四天,施奈德和安德鲁斯拿起斧头准备进树林,想砍倒更多的树木以增加大圆石旁的原木储备,这时米勒告诉他们他要骑马到山谷去射杀野牛:他们吃的肉不多了,天气看起来还不错。米勒骑上畜栏里唯一的一匹马——其他两匹马被放开和牛队一起生活,这样两匹马可以在山谷里更好地找到草,存活下来——米勒慢慢地骑着马离开了营地。他六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疲倦地滑下马,蹚着雪走到等在营火周围的其他三个人旁边。


“没有野牛,”他说道,“野牛一定是在谷口被暴风雪封住之前,逃出去了。”


“剩下的肉不多了,”施奈德说,“面粉给毁了,只有一袋青豆。”


“这地方不高,打猎不会很难,”米勒说,“明天我再出去一趟,或许能弄一头鹿回来。最糟糕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吃鱼对付。湖面虽然冻起来了,但还没有厚到砍不开的地步。”


“你看到那些牲口了吗?”施奈德问。


米勒点点头,“几头牛挺过来了。有的地方雪被吹走了好多,这几头牛活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几匹马看上去很糟糕,但运气好,它们也能活下来。”


“运气怎么会好?”施奈德说。


米勒向后仰,伸直了身体,冲施奈德笑了笑。


“弗雷德,我相信你骨子里很悲观。哎呀,情况还不很糟嘛,我们现在安顿下来了。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怀俄明州被大雪封住了,就我一个人。完全在森林线上方,根本没法下去。那么高,打不着动物。一冬天我就靠吃我的马和一头山羊活了下来。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用马皮做的袋子。现在这样就不错了,你没有理由抱怨。”


“我有理由抱怨,”施奈德说,“你知道是什么理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施奈德的抱怨也就渐渐少了,最后一点抱怨也没有了。尽管他和大家一道睡在牛皮披棚里,但越来越多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开口也只是三言两语马虎应付。米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常常会离开营地,在外面一直溜达到黄昏,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显然他已下定决心不和同伴有太多瓜葛,因此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一次,安德鲁斯撞上他,听到他柔声细语地,像是对某个女人说话。安德鲁斯很尴尬又有些害怕,于是倒退着离开了他。但是施奈德听到了他的动静,转过身来对着他。一时间两个人四目相对,但施奈德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他双眼目光呆滞空洞,过了一会儿双眼又木然地转向其他地方。安德鲁斯既疑惑又担心,于是就把施奈德的这个新举动告诉了米勒。


“不用担心,”米勒说,“一个人独自待着就会这样。我以前也这样。人得说话,但像我们四个人这样与世隔绝地住在一起,彼此话多并没有好处。”


因此,米勒出去打猎,施奈德到处转悠,脑子里无论出现什么都自言自语一番,只有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两个人留在营地里。


查理·霍格从雪地里出来,经过最初的震惊麻木过后,开始逐渐认清了周围的环境,甚至开始接受目前的环境。


暴风雪肆虐之后,米勒从营地的废墟里找到一个没有破的坛子,里面有两加仑威士忌。每天米勒弄出一点儿威士忌给查理·霍格。他们把前一天的咖啡渣反复煮,煮成有点淡淡苦味的咖啡,查理·霍格把酒和咖啡和在一起喝掉。查理·霍格每天都要喝一点儿咖啡和酒的混合物,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精神也放松了。他开始在营地周围转一转——但是起初只是在他们的披棚和营火之间的一大圈范围内活动,这块地方由于营火的热量和他们自己的踩踏,雪已经融化掉了。但是,有一天,查理·霍格突然在营火前站起身,动作过猛,他的咖啡威士忌酒都泼出来了一点。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周围,手上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又把手插进衣服里。然后他跑进雪地里,在储藏自己物品的一棵大树旁跪了下来,开始在雪里扒找。他把手插进雪里,慌慌张张又疯狂地把雪甩向一边。安德鲁斯走到他跟前,问他出什么事了,查理·霍格只是声音嘶哑地一个劲儿地说“书!书!”,然后更加疯狂地挖进雪里。


他挖了将近一个小时,没过几分钟就跑到营火前,一边烘热手和手腕处青紫的皱巴巴的残肢,一边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啜泣着。安德鲁斯明白他在找什么后,就和他一起找,尽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最后,安德鲁斯用麻木的手指推开一个雪块,触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查理·霍格的《圣经》,书在雪地上打开着,浸湿了。他冲查理·霍格举起《圣经》,大声喊叫着,像举着一个精致的盘子一样,以防浸湿的书页撕破了。查理·霍格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早晨的部分时间,查理·霍格都用来在营火前一页一页地烘干《圣经》。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就靠翻阅满是泥斑、字迹模糊的《圣经》打发时光。有一次,由于无所事事,米勒不在,营地沉寂无声,安德鲁斯紧张到要发怒,于是他让查理·霍格念点什么给他听听。查理·霍格恼怒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又接着看他的《圣经》,慢吞吞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吃力地在书上一行行地顺下去,专心致志、眉头紧锁。


米勒独自一人倒是逍遥自在。他白天离开营地,外出寻找食物,总是在黄昏前不久回来。有时在等待他的几个人后面出现,有时在前面出现——但总是出现得很突然,好像是从周围的环境中冒出来的。他总是不言不语地朝他们走来,黑黝黝的脸上胡子拉碴,粘在上面的冰雪闪着亮光,把猎到的东西往营火旁边的雪地上一扔。有一次他打到一头熊,并且就地宰割。他扛着熊的巨大后腿踉踉跄跄出现的时候,安德鲁斯猛然间觉得米勒就像一头庞然大物,奇形怪状,宽大的肩膀上露出一颗小小的头颅,往下低着。


其他人因为每天吃野兽的肉日渐虚弱,米勒的精神和耐力却与日俱增。打了一整天猎后,他还要自己给猎物褪毛开膛,准备晚饭,查理·霍格看上去无力完成的任务都由他承担了。有时候夜晚晴朗,他带着斧头走进森林,待在温暖的营火旁的几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冰冻的斧头砍进冰冻的松树时发出的响亮的撞击声。


他很少开口和其他人说话。但他的沉默并非出于安德鲁斯先前看到的他在捕猎野牛时的专注和玩命。晚上,米勒弯腰坐在营火前,营火反射到他们身后的披棚上,热量反射回来烘着他们的后背。米勒盯着黄色的火焰,他黝黑沉着的脸上闪着火光,扁平的嘴唇上似乎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但他的快乐不是由于和其他人相处相伴,也不是由于大家相处时都沉默寡言。他看着营火以及营火以外黑暗的地方,星星和月亮闪着微弱的亮光照在各处的积雪上,这些黑暗的地方有了一点亮色。早晨在外出打猎之前,他把早饭给大伙和自己烧好,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不喜不怒,好像这些活只是他外出时必要的前奏。他离开营地,好像是汇入到周围环境中。他穿着嫩树枝和牛皮带结成的雪鞋,毫不费力地滑行着,融入到雪地上漆黑的森林里。


安德鲁斯看着身边的人,等待着。晚上有的时候,他和大家挤在闷热的披棚里,听着时常突然刮起的大风在披棚角的四周呼啸低吟。这样的时候,同伴粗重的呼吸声和打鼾声,他和同伴身体的摩擦碰撞,不通风的披棚聚集起来的他们身体的臭味,似乎都是虚无缥缈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飞到棚外,在冰天雪地之间飞来飞去。有时候当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到了弗朗辛,就像先前一个人待在暴风雪下的牛皮袋里时想到她一样。但现在想到的她更加具体了。他闭上眼睛差不多就能把她的形象带到眼前。他渐渐地让最后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时的情景来到他的脑海里,直到最终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再也不感到害羞和难堪。他看到了自己把弗朗辛温暖白皙的身体推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惊讶不已,似乎做这件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开始接受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并且试图找出其中的意义。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和自己共同度过这死气沉沉生活的这几个人。他看到查理·霍格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兑了水的威士忌混合饮料,来抵挡一直侵袭着的寒冷,甚至查理·霍格弯身在火上取暖时也是寒冷依旧。他看到查理·霍格浑浊流泪的眼睛盯着《圣经》残破的书页,好像极力回避那使他显得渺小的白茫茫的雪地。他看到弗雷德·施奈德避开同伴,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保持这种孤独忧郁,才能对抗周围严寒的冬雪。施奈德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雪地,双脚尽力往前蹚。他眼睛上总是系着狭窄的牛皮带,通过带子上的细缝,看着雪地。安德鲁斯想,他看雪地的样子,好像雪地是件活生生的东西,是他随时准备跃起攻击的对象。他养成了随身携带安德鲁斯最初在屠夫十字镇看到的那把小手枪的习惯。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咕哝着,手会不知不觉地摸到腰带上,轻轻抚弄着手枪柄。至于米勒——每当他想到米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时,他总是犹豫不决起来。他看到米勒在茫茫白雪的背景下就是头发蓬乱,黑乎乎、粗陋的一团。米勒就像远处的冷杉,和周围环境截然不同,但又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晨他看着米勒走进森林深处,他总是有一种感觉,米勒并没有远离他的视线,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成了环境天然的一部分,依然清晰可见。


安德鲁斯却不能审视自己。他再一次像陌生人一样想到自己,就像几个月前在屠夫十字镇从河边向西看着他现在待的这片土地一样。当时他想到了什么?是个什么状态?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想到的自己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任何身份。有一次,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围坐在惨淡的营火边的时候,耀眼的阳光在他们身边投下黑影,他感到一种迫不及待的焦躁,迫切地想要从坐在他两边的两个无声无息的庞然大物身边走开。他对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系上很少用过的雪鞋,窸窸窣窣艰难地走过结了一层冰的雪地。尽管他的双脚在雪地上冻得发麻,脖颈后面却被无遮无掩的太阳晒得火烫。他的双腿由于一刻不停地蹒跚而行开始疼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周围雪白一片,金光闪闪像点点星火。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把眼睛抬高了一点儿,看到远处山坡上面直指湛蓝天空的黑色松树尖顶。他看着切入到蓝天里半明半暗的山的边缘时,整个山坡都闪闪发亮,地平线模糊不清。突然间到处都是白色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他的眼睛开始感到灼热疼痛的时候,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捂在上面;但即便闭上眼睑,眼睑上出现的还是白色。他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不易听见的喊叫。他感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自己失去了重量。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是直立着,还是钻进了雪里。他在空中舞动双手,然后弯下膝盖,向下探出双手。手感觉到外层结了壳的雪柔软的触感。他把手指戳进雪里,捧了一小捧雪,捂在眼睛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离开营地时,忘了戴眼罩。太阳从平整的雪地上反射过来,灼伤了他的眼睛,因此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雪地上跪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挖出雪按摩紧闭的眼睑。最后,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微微分开,才辨别出他认为标记他们营地的一片黑乎乎的松树和那个大圆石。他闭着眼睛,朝那个方向蹚去。因为看不见,有时他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摔倒的时候,他冒着风险连忙从指缝里飞快地瞄一眼,这样可以纠正前进的方向。他最终到达营地的时候,他的双眼灼伤得很厉害,看不见任何东西,哪怕是迅速地瞄一眼也看不见。施奈德走出营地迎接他,引导他进入披棚。在以后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躺在黑暗的披棚里,等着眼伤养好。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不戴牛皮眼罩就去观看雪景。他也再没有去白茫茫的大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