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中对原始“九歌”莫衷一是的解释,使得“九歌”的含义变得极为复杂,这其中既有它原始意义的遗留,又有后人附加其上的时代痕迹,随着时世的推移,“九歌”的面目愈加模糊。这为我们的理解带来了很大的困难,但如果从文化发展的规律着手,我们还是可以逐层剥去附加其上的文化包装,还其本来的面目的。在此基础之上,我们还必须从历史性和地域性两方面去考虑楚辞《九歌》和原始“九歌”之间的传承和变异的特点。首先,原始“九歌”的起源可以上溯至虞夏时期,它的源起就决定了它的性质,战国时代之“九歌”既承之而来,自不能完全脱离原始“九歌”的性质和功用;其次,考虑到“九歌”所流传的地域是文化相对独立的南楚,则其必然沾染了更多的更浓烈的民族特性和地方色彩,而这里的地域文化显然要比当时中原的主流文化更富有原始意蕴。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屈原的作用,是他使得《九歌》的文化色彩变得复杂起来。
下面我们就从原始“九歌”着手,来探讨楚辞《九歌》的本质和功能。
1
据古籍的记载,“九歌”应始于虞夏之际。但在春秋迄至屈原时代,对古之“九歌”却有两种不同的认识:中原典籍认为“九歌”与圣人教化有关,如《左传》两次以“九歌”与“八风”、“七音”等并提(分见昭公二十年、二十五年),同书“文公七年”,郤缺引“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勿使坏。”这句话同样见于伪《尚书·大禹谟》,似乎“九歌”是一种用于教化的劝谕性文体,它的具体内容则不得而知。从这些记载中,我们看不出古“九歌”与楚辞《九歌》有什么关系。
不过,当我们确切相信原始“九歌”是产生于夏代时,我们就有理由对中原儒书的说法表示怀疑了。因为教化观念是在有周一朝文化革新过程中才出现的,此前的夏商时代,人们的一切意识形态都是以鬼神和巫术为核心的,因此,作为夏代的重要文献而流传下来的“九歌”,必然也包含了鬼神或祭祀的内容。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来看,春秋时代原典籍中的“九歌”只是一种“文化遗留”,如果不考虑附加其上的春秋教化思想,我们还是能推测出它的真实面目的。如和“九歌”并提的“八风”、“七音”,其原始意义皆与巫术祭祀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音”即“音乐”,古音乐就其起源和功用而言,都与宗教祭祀大有关系,此已是共识;至于“风”的原始含义,就是祭祀乐舞,本人于此有另文论及,则“九歌”也不能例外。下面一段引文为本文的观点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周礼·春官·大司乐》曰:
《九德》之歌,《九》之舞,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
所谓“九德之歌”即“九歌”,郑玄注曰:“九德之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就《周礼》而言,“九歌”仍是用于宗教祭祀的,虽然将其限定于宗庙祭仪之中,但庶几不离其根本。至于郑玄的解释,言“六府三事”,言“九功之德”,则分明是自觉地把“九歌”纳入儒家的政治思想体系之中去,文饰痕迹十分明显。
对原始“九歌”的另一种认识见于《山海经》和楚辞本身,其中,以《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记最为详细: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
郭璞注曰:“嫔,妇也,言献美女于天帝。”所以“上三嫔于天”应指用人牲这一事实。那么,这该是一起祭祀事件。《竹书纪年》云:“十年,帝(夏后启)巡狩,舞九韶于天穆之野。”则“九招”即“九韶”。又《离骚》曰:“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天问》曰:“启棘宾商,《九辩》《九歌》。”朱骏声认为“商”乃“帝”字之讹。今人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曰:“宾读为傧,《礼运》‘礼者所以傧鬼神’。盖有礼敬之意,祭名也。”(注:胡厚宣:《甲骨学商史论丛初集》,302页,济南,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1944。)在屈原看来,夏启的“九歌”,不但是祭祀“帝”的,而且还充满着人情的放纵。《墨子·非乐上》对夏启的野外自纵事件也有一段较为详细的记载:
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大。
“野”当指“天穆之野”,这一段所描述的应与《山海经》所记载的是同一事实。那么,在虞夏时代“万舞”与“九韶”的分别也不大,据《左传》所载,万舞具有诱惑异性的功能(注:《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载:“楚令尹子元欲蛊文夫人,为馆于其宫侧,而振万焉。”可见万舞具有挑逗性。),这是其原始祭祀风尚的遗留。综合以上材料,我们可以看出,夏启于天穆之野所主持的“九歌”事件,应当是一次隆重而放肆的祭祀仪式。启是夏部落联盟的首领,按原始社会的普遍规律,他同时也领有大巫师的职位。与后世郊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祭祀是在广漠的原野上进行的。可以想见,在规模盛大的乐舞的刺激之下,不可能没有初民的亢奋狂欢的场面,所谓“一国之人皆若狂”(《礼记·杂记下》)即是其写照。楚辞所谓“康娱自纵”、“假日媮乐”,即泄露了此种狂欢的秘密,这与早期原始祭祀风俗是相适应的。
“九辩”、“九歌”、“九韶”得自天上的说法自然是神话,但可以相信的是,这三者是和祭祀仪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分而言之,则为巫乐、巫歌、巫舞。因其本身的神秘性质,故被后人神化为夏禹窃自天庭,成了“天帝乐名”。但屈原显然是明白原始“九歌”的真实含义的,只是他对原始祭祀的狂欢性质不能接受,故对夏禹颇多指责。而在中原,经过以“神道设教”为核心的文化革命,原始文化、风俗文化正逐渐被各种儒家理性文化所改造和代替,很多上古习俗被重新解释,有的甚至面目全非了,“九歌”就在其列。但我们现在可以确切地判断,原始“九歌”就是神圣的巫术祭祀歌谣,它产生于夏启时代,为夏启祭祀时所隆重使用。当夏启在儒家著作中成为圣人时,“九歌”也就成了“九德之歌”,或用于教化,或用于宗庙,绝无淫祀的痕迹。而地偏一隅的楚国,尤其是南楚的民间,仍然对原始“九歌”保留着记忆,《山海经》和楚辞即为证据。
2
那么,楚辞《九歌》又是如何产生的呢?在无新材料的情况之下,我们仍当以王逸的话为准: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九歌章句》)
以上所记《九歌》之流传和记录之基本事实都还清楚:其一,《九歌》原流传于楚之“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二,《九歌》是当地土著祭祀乐歌;其三,现传《九歌》是经屈原改写、记录了的。我们相信,现传《九歌》并没有被太大的改变,因为按照王逸的说法,屈原的改动是为了“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九歌章句》),而我们在《九歌》中并没有读出这些内容,所以我认为,屈原也许只是作了词句的加工,如朱熹《楚辞辨证》所言,楚俗之祭祀,“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则其辞之亵慢淫荒当有不可道者”。显然,现存《九歌》对此内容作了适当的删削,但也不是很干净,从祭祀湘神时所咏唱的“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中,依然还有“亵慢淫荒”的暗示。因此,我们可以说,现存《九歌》基本保留了南楚原住民族祭祀乐歌的风貌。
具体而言,《九歌》所流传的地域实际上可能比王逸所说的要广大,还包括位于湘水和彭泽湖之间的鄂渚和汨罗水。因为屈原自叙其南放经历时,曾述及自己渡过长江、湘水、沅水,历经鄂渚、方林、枉陼、辰阳、溆浦等地,其中鄂渚在今长江南岸之鄂城市,位于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其他几个地名,如枉陼在沅水之上,即今之常德市以南;辰阳居沅水上游,即后世之辰溪;溆浦与辰阳相近,在溆水与沅水相交之处。这些地方大多位于楚云梦泽、洞庭湖之南,沅水和湘水之间的大三角地域,它的原住民在春秋战国时代是濮和越。《史记·楚世家》记濮在楚西南。楚悼王时,任吴起为相,“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为了进一步证明《九歌》是濮越民族的祭祀歌谣,下面我们对保存下来的另一首濮越祭祀歌谣进行研究,并与《九歌》作一简单的比较。
《越人歌》,见于刘向《说苑》卷十一《善说》。文中引庄辛话曰:
君独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极芘,张翠盖,而犀尾,班丽袿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
歌辞译成楚语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战国时鄂地在长江南岸今之鄂城市,洪兴祖补注曰:“鄂州,武昌县地是也。”(《楚辞补注》)当为鄂人所居,附近有梁子湖。据何光岳先生的《楚灭国考》考订:“梁子湖因鄂人迁居湖畔,故名鄂渚,即《楚辞》所指的鄂渚。”(注:何光岳:《楚灭国考》,22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而楚在熊渠时,曾“兴兵伐庸、扬粤,至于鄂”,由此可知鄂人当是濮越民族之一支,故称“越人榜枻”。《越人歌》这一事件到底反映了什么呢?陆侃如先生认为这是一次祭祀活动(注:参见陆侃如:《越人歌补说》,载《文学年报》,1937(3)。),我同意这一看法。舟船被如此装扮起来,并有钟鼓的演奏和众人的合唱,显然是为了仪式的目的。其实,在原始部落中,这样的仪式性的活动,无一不是为了娱神和祭神的,即是巫术祭祀活动。由此可以判断庄辛所描述的这一事实,实是由鄂君子皙主持的祭祀活动,祭祀的对象可以说是当地的水神,所谓“新波”即暗示了春水之解冻或涨起,此时正是祭祀水神的时光。其中“乘青翰之舟”数句,陆侃如先生说是写祭坛的陈设,恐怕不如仍说是写船为好,因为江南多水,濮越民族的祭祀活动很多是在水上举行的,尤其是在祭祀水神的时候。而竞渡的风俗在中原和江南都同样存在,其起源无一例外是为了祭祀求福。就《越人歌》来说,其实正是一首祭歌,它表达的是向往和恋爱的主题,这从最后一句看得尤为明显:“心悦君兮君不知!”如果说是越人表达对鄂君子皙的好感,又怎么解释这充满忧伤的“君不知”呢?我认为,这里的“王子”当是楚语的误译,它的本意似乎应是如《湘夫人》或《山鬼》中的“公子”,即是对神灵的称谓。而当时的鄂民恐怕还不能成为一个诸侯国,因此“王子”一词无从谈起。所以,《越人歌》仍然是祭歌,它符合当时南方民族在祭祀活动中表演以情招神、巫神恋爱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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