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九歌》祭典的基本形式,历史上争论很多,形成了几种有代表性的观点。现在看来,除了“寄托说”和“汉人创作说”不能成立外,“民间祭歌说”和“楚郊祀歌”说都很有影响。本节在前文的基础上,首先对这一问题作进一步的申述,希望有助于问题的解决。
“民间祭歌说”实际仍是源于王逸的注释: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
对这段话的通达的理解,就是现存《九歌》原出于南郢民间,屈原对其作了加工和记录。宋代朱熹作《楚辞集注》就对此点作进一步的发挥,云:“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他们虽过分强调了《九歌》的寄托观点,但基本上说来,还是认为《九歌》原是沅、湘之间民族的祭祀歌谣,屈原仅是作了词曲上的加工,无改于《九歌》的本来面目。这一观点在现代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胡适先生的《读楚辞》在70年之前就断言:“《九歌》与屈原的传说绝无关系,细看内容,这九篇大概是最古之作,是当时湘江民族的宗教舞歌。”(注:《胡适文集》,76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当代亦颇有一些学者从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的角度,甚至通过田野调查的方法,认定《九歌》为民间的原始祭歌,这一说法的影响越来越大。
认为《九歌》为楚国王室郊祀歌的观点也有其难以否认的根据。清人林云铭作《楚辞灯》云:“余考《九歌》诸神,悉天地云日山川正神,国家之所常祀。”又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中《楚辞·九歌》云:“详其旨趣,直是楚国祀典,如汉人乐府之类,而原更定之也。”所据大抵是《九歌》中所祀之神皆身份高贵,非楚王无由祭之。闻一多先生在此基础上,又比照汉代《郊祀歌》作《什么是九歌》宣布云:“根据纯宗教的立场,十一章应改称‘楚郊祀歌’,或更详明点,‘楚郊祀东皇太一乐歌’,而《九歌》这称号是只应限于中间的九章插曲。”(注:《闻一多全集》,第一卷,269页,北京,三联书店,1982。)嗣后孙作云作《九歌非民歌说》,继续阐发《九歌》与汉《郊祀歌》之间的关系,使得“楚郊祀歌”终成一家之说。今人颇有据楚之历史背景,具体推断《九歌》于何时为某事受楚王之命而作者,或详论《九歌》之具体结构,认定其创作之现实目的者,所论皆肇始于楚国家祭典或云楚郊祀歌之说。
以上两说影响既大,则自有其可以立论服人之证据,不该轻易置之不理。综合而言,“民间祭歌说”从《九歌》的祭祀形式、歌谣的语言特点出发,认定“亵慢淫荒”不符合当时的正式祭典;而国外文化人类学著作所提供的有关原始部落的调查材料也能说明“亵慢淫荒”是原始性的固有特征,两相参照从而认定《九歌》为原始的民间祭歌,自是在情理之中。国家祭典或“郊祀歌说”,主要从《九歌》诸神的身份和《九歌》整体结构出发,认为如此高规格的并且是十分完整有序的祭祀仪式,显示了某种严密的组织性,民间祭祀歌谣不可能具备这一特点,而汉《郊祀歌》又恰好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范本,这使得此说更有说服力。有人认为汉《郊祀歌》是后人仿《九歌》所作,不应该作为论证《九歌》的证据;我认为,即使如此,也能说明《郊祀歌》的作者和它的使用者是认可《九歌》作为国家祭典的功用的。因此,上述两方面的论据都是无可辩驳的。但是,一个完美的解释必须对上述两种说法都要负责,也就是说,必须同时容纳两方面的证据,才能使人信服。
我认为,通过本章上两节的论述,这一问题已经基本得到了解决。也就是说,《九歌》从其起源和流传的过程而言,它首先是最高级别的祭典。因为它是在舜的授意之下,由禹或质编撰,最终通过夏启的运用而使之定型、流传的,故《九歌》在其成立之初,在规模上相当于后世的国家祭典。那么,它以祭祀东方至上神东皇即舜为主,辅之以其他“云日山川之神”,则自是必然。就其产生的时间而言,远在虞夏之际,整个社会事实上处于原始时期,是不可能从形式上区分“国家”祭典和民间祭典的,所以不能用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原礼仪来加以衡量。就是说,处于夏启时代的《九歌》祭典不但可能是“亵慢淫荒”的,而且也必然是如此的,否则就无所谓社会发展了。其次,就《九歌》所流传的地域和民族而言,处于沅湘之间的三苗后裔直接从夏启那里继承了这一祭典,而较为封闭的自然环境,又为这一活化石的保留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使其能一直流传至战国时代。在这一绵延千年的流传过程中,《九歌》不可能不和当地的风俗习惯相融合,我们前文对《越人歌》等的分析说明了这一点。还可以进一步推测,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的濮越民族,即三苗后裔,他们的文化经过舜禹等的改造,所具有的风俗习惯与夏启时的中原应该没什么两样。经过商、周时期的文化发展,中原的风俗习惯已经面目全非,反视濮越等为他族陋俗,遂生出隔膜。也就是说,如果不考虑时间流逝可能会部分地改变祭祀仪式的话,沅湘之间的《九歌》祭祀形式,很可能如实地反映了夏启时的诸种特点。如此,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九歌》的同时具有“国家性”和民间性的特点,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
鉴于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明白,《九歌》中为什么会有祭祀“河伯”的篇章。楚昭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汉、睢、漳,楚之望也,祸福之至,不是过也。不谷虽不德,河非所获罪也。”(《左传·哀公六年》)说明楚国是不祭祀河神的。而地处楚之南的沅湘之间,更是远离黄河,也无理由祭祀河神。后人对此百般附会,却终究不得其解。今知《九歌》原是夏启祭祀帝舜之仪式,以虞夏和黄河的关系,用河神配祀东皇实属情理之中,则这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此外,“湘君”、“湘夫人”的问题,我们前文已经论及,兹不赘说。
《九歌》之名,我们已知是得自虞夏时期,但其命名之法,已无从考察。后人多从“九”字着手,将其中两篇合为一篇,实为削足适履。比较而言,以闻一多先生的说法更为畅达。他认为,《九歌》主祭东皇太一,《礼魂》为送神曲,中间九篇九神出场的目的是为了娱乐“东皇太一”的,而《九歌》就因此九神而得名。这里涉及“东皇太一”和其他诸神的关系,事关整个《九歌》的祭祀方式,我们在此略加讨论。
主神东皇的突出地位在《九歌》中是有所表现的。通过比较,我们发现《东皇太一》歌辞既短,且描写亦嫌空泛,内容主要铺陈祭祀场面庄重、繁华,丝毫不言及“东皇”的形象和神迹,以至有人认为《东皇太一》只是迎神曲而已。这一点最与其他诸篇不同,也足以说明“东皇”之不同于他神。根据《礼记·郊特牲》的记载,古人祭祀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在庙堂之上举行,后一阶段在庙门之外举行,前者谓之直祭,即正祭;后者谓之索祭,即配祭。关于庙堂云云当然有后世的文化因素,但其中必有前代之文化遗留。在未有庙堂之前,则丘、坛、台等小块高地皆为祭祀之圣地,相当于后世之庙堂,而大规模的狂欢性祭祀活动只能在丘下之开阔地域或河上举行。那么对主神的祭祀当在丘、坛、台等上进行,故有华美之陈设,其气氛自是庄重的,主祭者为大巫一人而已,形式则当以供奉礼器、荐馨、献飨、奠酒、祝祷为主,台下有众巫之安歌浩倡,致其礼敬之意。《东皇太一》云: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正是反映了上述祭祀情形。就是说,《东皇太一》祭仪相当于后世之“直祭”,东皇是此次祭祀的主神。而且,东皇之后被人冠以“太一”名号,也说明当时的人是认可东皇在此次祭祀中的至尊地位,并有意以此来和他神区别开的。
那么,其他诸神的出现显然就意味着直祭之后的索祭。《礼记·郊特牲》云:“直祭祝于主,索祭祝于祊。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或诸远人乎?祭于祊,尚曰求诸远者与。”概括言之,所谓“索祭”,它实际是一种配祀形式,它所祀的鬼神的身份低于主神,还不能与主神共居一坛或一庙,故须在坛下或庙外祭祀;它们所居或远或近,因此祭祀者须到处寻找和迎接,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句,即反映了这种祭祀的情形。从《九歌》中可以看到,对其他九种鬼神的祭祀,有着明显不同于《东皇太一》的两个特点:一是都用迎祭的形式,朱熹《楚辞辨证》所概括的“或以阴巫下阳神,或以阳主接阴鬼”,就是《九歌》迎神的方法。于是就有巫觋扮装成神灵,远道而来;或是巫觋苦苦召唤,急切期待。而神灵稍一露面又匆匆远逝,因为他们只是来受飨而已,坛台内外并非他们久留之地。其二是祭祀内容的“亵慢淫荒”又与《东皇太一》不同。因其是在坛、台等圣地之下举行,有巫觋和众人的广泛参与,因此索祭有着明显的狂欢性,根据原始模拟巫术的逻辑,自然免不了“亵慢淫荒”之举。屈原因此指责曰:“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媮以自纵。”(《离骚》)那么,当屈原接触到原始“九歌”并打算把它载录下来时,自然会因嫌其“鄙陋”而“去其泰甚”,致使《九歌》成了一首首哀婉优美的爱情歌谣。
《礼记·郊特牲》虽然晚近,但这种祭祀方法应该较为古老,并且曾是祭祀的普遍形式。周代严密社会等级,祭祀制度宗庙化,这种祭祀方式自然不再合适,于是“索祭”为配祀制度所代替,一神配祭一帝,或以祖神配天帝,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但在楚地,变化似乎没有如此之大,《高唐赋》云:“醮诸神,礼太一”(注:有人据“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一句,而否认《高唐赋》的作者是宋玉,理由似嫌不足,古人作文自称己名者往往有之,汉代赋作皆有主名,托名现象很罕见,因此,即使有人托宋玉之名为文,亦当在汉代初期,需熟知楚之传说与宋玉事迹。),仍以诸神与主神一同祭祀,且各有等级;至汉代作《郊祀歌》,“太一”被定格为最高天帝,与“东皇”等脱离关系,但祭祀形式仍是仿照《九歌》,邀请诸神“合好效欢虞太一”、“九歌毕奏斐然殊”,则诸神由索祭之对象,变成了“被请来助祭或助兴的陪客”(注:闻一多:《〈九歌〉的结构》,载《中国社会科学》,1980(4)。),其原始色彩已经荡然无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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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中最令人费解的要算是《国殇》一篇了。《国殇》中并无特别的神灵受到祭祀,通篇好像是在描写一场残酷的战争,因此,一般的学者从楚国的政治背景和屈原的忠爱之心出发,认为此篇是祭祀楚国的阵亡将士的。“祭祀阵亡将士”确实与《国殇》大有关系,但这几个字还不能道尽此节祭祀的全部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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