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融”与“庸”相通。《方言》:“融,长也。宋、卫、荆、吴之间曰融又为庸。”王国维《观堂集林·邾公钟跋》:“字,从口,,声。(,古墉字。)(注:王国维:《观堂集林》,894页。)”而郭沫若言:“即融字,陆融也即是祝融。”又认为“可释为庸字。”(注:郭沫若:《殷墟粹编》,521~522页,北京,科学出版社,1965。)则古“融”字与“庸”不仅读音相同,字形亦相近。史料中多有两者互用的,如《帝王世纪》云:“祝诵氏,一曰祝和氏,是为祝融氏。”《路史前记八》罗苹注:“且高辛时黎为祝融,黎死,吴回代之。而黄帝时,庸光亦为祝融,何得指为黎哉?”《路史后记四》:“炎帝生器,器生巨及伯陵、祝庸……祝庸为黄帝司徒,徙于江水,生术嚣。”注中引《山海经》:“器生祝庸。”《汉武梁祠堂画像碑》云:“祝诵氏无所造为。”“祝诵”即“祝融”,“诵”与“庸”字形、读音相近,可通。以上种种证据都说明,“融”和“庸”相通是没有问题的。既然楚族的先祖没有叫“庸”的,那么这里的“庸”显然就是指祝融。楚族把祝融当做祖先来祭祀,是由来已久的。《世本·帝系篇》云:“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阳,是为帝顼。……颛顼……产老童……生重黎及吴回。吴回氏产陆终……是生六子……六曰季连,是为芈姓者。芈姓者,楚是也。”即楚是重黎、吴回的后人。《大戴礼记》和《史记》皆本此为说,此世系虽有过分清晰的嫌疑,颛顼以上恐怕有“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但此下世系除楚人外,别无他族冒认,应是得之于楚人的口传。《史记·楚世家》云:“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在这段记载中,“祝融”既像是一种荣誉称号,又仿佛是一种职务,与火正相同。后世楚王亦为“火正”,《国语·晋语》:“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所谓“守燎”,即是掌管祭祀仪式中的火堆,大约仍是“火正”之职掌。然此时楚王已不称“祝融”。《国语·郑语》言“祝融”也不指其为重黎或为吴回,似乎这中间尚有不确定之处,不过“祝融”为芈姓楚人之祖确凿无疑。楚人也认同这一点,《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载:“夔子不祀祝融与鬻熊,楚人让之……秋,楚成得臣、斗宜申帅师灭夔,以夔子归。”夔人亦芈姓,此时为楚之附属国,按理当奉楚为宗国,祭楚祖,故楚人不能容忍他们不祭祀楚祖祝融和楚开国君王鬻熊,不惜率兵灭之。1987年出土的包山楚简中,有这样的记载:“祷楚先老僮、祝融、媸酓各一牂,甪攻解于不辜。”(注:湖北省荆沙铁路考古队:《包山楚简》,34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亦是将祝融认为楚祖。所以,“惟庚寅吾以降”所言当是请祖神祝融降临之事,《国语·周语上》云:“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注曰:“融,祝融也。”可见祝融降而显灵,古有传说。
那么,为什么要在庚寅日祭祀祝融呢?庚寅日降神的原因,其一可能如古人所言,庚寅为吉日,于此吉日祭祀祖先,也在情理之中。而另一个可能的重要原因,我认为应该考虑庚寅日与所祀之神祝融的特殊关系。上引《史记·楚世家》提到,重黎和吴回先后连任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按司马迁的说法,庚寅日为第一个祝融的忌日,为第二个祝融的任命日,与两个祝融皆有着重大的关系。不过,丁山先生认为《史记》中的这一段话,是“糅合了郑语、世本及大戴礼帝系成文”,凭空“添出吴回来”(注:丁山:《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5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即人物关系较乱。实际上,《国语》、《左传》都只言重黎为祝融,不言吴回;《山海经·海内经》曰:“戏器生祝融,祝融降处于江水,生共工。”似乎祝融只是一人;袁珂先生则认为重黎与吴回为同一人,他引《潜夫论·志氏姓》云:“夫黎,颛顼氏裔子吴回也。”又引高诱注《淮南子·时则篇》:“祝融,颛顼之孙,老童之子吴回也;一名黎,为高辛氏火正,号为祝融。”(注:参见袁珂:《山海经校注》,412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这就是说,事实上只存在一个祝融,而“帝以庚寅日诛重黎”,那么,庚寅日则为祝融忌日无疑,其意义相当重大,在其忌日进行祭祀则是必然的,合于常规。退一步说,如楚确以重黎、吴回为二人,并以吴回为祖,则吴回可能于庚寅日接位,对祝融,此日亦是一个有意义的纪念日,在此日对祝融进行祭祀,也无不可。
“摄提”,王逸注引《尔雅》:“太岁在寅曰摄提格。”即是说,“摄提”指的是寅年。而朱熹则认为“摄提”非摄提格而是岁星名,如此则“月日虽寅,而岁则未必寅也”(《楚辞辩证》)。似乎朱熹的话更为简洁易解,今人汤炳正先生亦持此看法。汤先生通过对周初“利簋”铭文进行辨析,指出铭文中的“岁贞克”即是“岁贞辜”,而《尔雅·释天》曰“十一月为辜”,故可用“摄提贞于孟陬兮”与“岁贞辜”相比而读。他说:“以屈赋例之,铭文可以引申为‘摄提贞于仲辜’;以铭文例之,屈赋也可以简化为‘岁贞陬’。”(注:汤炳正:《屈赋新探》,31页,济南,齐鲁书社,1984。)这一判断应该是极富启发性的。据唐兰、于省吾、赵诚、郭沫若(见黄盛璋文)、王宇信等先生的考释,“利簋铭文”所记乃商末周初武王伐商之事,所谓“岁贞……”云云,即为武王伐商前之贞卜行为,故释“贞”为卜,当为确解。此外,“岁”既可为星名,又可作祭名。关于“岁祭”的材料,我们现在掌握无多,但它曾多次在甲骨卜辞和其他文献中出现过。于省吾列举出三条甲骨文材料证明,商代即有“岁卜”、“岁贞”,而且不与“年谷之占”相同。(注:于省吾:《利簋铭文考释》,载《文物》,1977(8)。)徐中舒认为“岁祭”即自祭祀岁星发展而来,在周初仍然盛行,《尚书·洛诰》曰:“王在新邑烝,祭岁,文王骍牛一,武王骍牛一。”此是成王用“岁祭”之礼祭文王和武王之例。徐先生据此推断:“商周之际的岁祭,都是各以特牲祭其父祖。”黄盛璋先生亦认为“岁祭乃是祭祀祖先”,并举《墨子·明鬼》语“岁于祖考,以延年寿”证之,当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相当重要,应特别予以注意。(注:锺凤年等:《关于利簋铭文考释的讨论》,载《文物》,1978(6)。)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所谓“岁贞……”,即是行岁祭并贞问,而岁祭又常用于祭祀祖考,因此可以相信,岁祭与岁星有着密切的关系。徐先生认为“利簋铭文”中的岁,“本是岁星之名,古代名物不别,故岁祭亦为岁”(注:锺凤年等:《关于利簋铭文考释的讨论》,载《文物》,1978(6)。)。也就是说,“摄提”既然训为岁星,那么它也有可能就是岁祭,尤其是当它和“贞”连用,并且按照汤先生所说,将“摄提贞于孟陬”简化为“岁贞陬”时,我们就可以参照“利簋铭文”,完全确定此处的“摄提”即是岁祭,即是祭祖。而且,这一较为古老的祭祀一定会在楚文化中得以保存。总之,依上文所述,可证“摄提贞于孟陬”句与商周之间的一般祭祖程式、语气并无区别,而并非如王逸所言,是屈原自叙生年、月。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离骚》第一、二两句,实为屈原对其先祖祝融的呼唤。至于“皇考伯庸”,是典型的降神之辞,《周礼·春官》言“大祝”之职有“辨六号”,即“神号”、“鬼号”、“示号”等六种名号,郑玄注曰:“号,谓尊其名,更为美称焉。神号,若云皇天上帝。鬼号,若云皇祖伯某。祇号,若云后土地祇……”结合大祝的祭祀职掌,可知“号”即是在祭祀中对鬼神的呼号,既为大祝专掌,自不可用于祭祀之外。“皇考”即“皇祖”,“伯庸”犹“伯某”,可见《离骚》首句为唤神之辞确无可疑。第二句言祭祀前的贞卜。“摄提”或为某种祭祖仪式,“庚寅”于楚祖祝融有着特殊的意义,故为祝融祭日。则此二句应该是说孟陬之月,为祭祀祖先事进行贞卜,并宣言自己将于庚寅日降神。降神之前进行贞问,是祭仪的常规,甲骨文和古籍中多有其例,《东皇太一》首句云:“吉日兮良辰,穆将愉兮上皇。”正与“惟庚寅吾以降”意思相仿。
3
以上对《离骚》前两句的考释,已经证明了这几句与祭祖有关。当然,《离骚》毕竟不是祭祀仪式的详细记录,它不可能详细地叙说祭祀的每一个环节。但在这里,我仍想对最后一个比较重要的疑问,即关于“名字”的问题作一探讨,希望能得到指正。
祭祀之前当先贞问,贞问即有结果。我以为以下两句,皆对此而言。
“初度”之“度”,前人解释甚为勉强,或云时节,或云气象,皆非度之本意,更与本文无涉。“度”亦可释为“咨”,《左传·襄公四年》穆叔曰:“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上古之礼大多由祭礼发展而来,则对祭礼的卜问亦可称为“咨礼”,即“度”。那么,“初度”即祭祀之前的占卜。
“肇锡余以嘉名”,闻一多《离骚解诂》云:“案肇兆古通,《诗·大雅·生民》‘后稷肇祀’,《礼记·表记》作‘兆’,《商颂·烈祖》‘肇域彼四海’,《笺》曰‘肇当作兆’,是其证。此肇字刘向正读为兆。”(注:《闻一多全集》,第二卷,294页。)换句话说,此处的“肇”正是前文所谓的“贞”,因此刘向将“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二句诠释演绎为:“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九叹·离世》)如此,前后四句文意就以贞卜一事,一线贯之。明人陈第《屈宋古音义》,今人陈直《楚辞拾遗》皆以“肇”为“兆”。
因此,我们必须重新考虑这里的“名”和“字”的意思。《说文通训定声》谓“名,假借为明”,即使人明了。此“使人明了”主要是通过刻划或文字的手段,故“名”又同“铭”,或释为“字”。《周礼·春官·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郑玄注云:“古曰名,今曰字。”《周礼·秋官·大行人》:“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郑注曰:“书名,书之字也,古曰名。”《仪礼·聘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郑注曰:“名,书文也,今谓之字。”杜预注《春秋公羊传·定公六年》“讥二名”曰:“一字为名。”《管子·君臣》之“书同名,车同轨”,也是以“名”为“字”。以上例子皆可证明,“名”在古时通“字”,而“字”不过是表义符号。那么,在《离骚》中,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兆出名……卦发字……”理解为兆卜显示出如此的字义,兆卜符号当然不是文字,但专职人员一定可以从中读出意思,并将其翻译成简要的文字来,故可用“名”来表示。所谓“嘉名”就是吉祥而令人满意的占卜结果,也就是后文所谓“欲从灵氛之吉占”中的“吉占”、“吉故”。诗中的“名”和“字”是互文对举,是出于诗歌修辞的需要,我认为这样的解释更为简明,更贴近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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