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一、《离骚》的祭歌结构


下面我们再来谈谈“名”的另一义:铭。《集韵·青韵》曰:“铭,或作名。”《说文解字段注》曰:“《周礼·小祝》古文书作铭,今书或作名。《士丧礼》古文作铭,今文皆作名。”《列子·汤问》句“伯益知而名之”,注为“铭”。显然,“铭”与“字”的意思有重叠之处,或者说,两者有着阶段性的区别,因为最早的“字”是铭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可称为“铭”。“字”本意为孳乳,当其稍后指代一切文字时,“铭”的意思也有所衍变。不过,最早的铭文所记的都是贞卜的内容和结果,这是确切无疑的。依此推断,则“名”之古义与贞卜之记录有不解之缘,而这一义项或许仍然保留在战国时期的楚文化中,并为屈原所用。这一说法可和上一段相辅证,但尚缺乏足够的古代材料来证明,因此本文只是把它作为一个假设提出,以求教于方家。


那么,由贞卜而得出的“正则”和“灵均”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王逸、洪兴祖、朱熹、戴震等人的解释,这两个词不过是分别影射了屈原的名字“平”和“原”,其牵强附会处十分明显;后人不满,有以“平”和“原”对调的,有以“正则”、“灵均”为小名、小字的,亦有以“正则”、“灵均”为平、原之切音的,此皆难以服人。姜亮夫先生在《楚辞通故》中感叹道:“此为屈子一生大事,而数千年所得,不过如此,恐终无以逾于此者乎。”(注:姜亮夫:《姜亮夫全集、楚辞通故》,第2辑,406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但姜先生提出屈原改名而仕的说法,亦是纡曲难通。也有人认为这两个词是屈原任巫职时另获得的一对名和字,此名和字都显示了巫的职业特点。(注:参见彭仲铎:《屈原为巫考》,载《学艺》,1935(9);吴郁芳:《屈原职业考》,载《江汉论坛》,1982(11);路士良:《屈原身世析疑》,载《求索》,1984(4)。)巫师是否在俗名之外另有职名,此亦不见于史料和民俗材料,因此不能肯定。倘我们另换个思路,不再坚持“正则”、“灵均”为屈原的名和字,也许会使原文稍显通畅。根据上文的论证,这两个词不过是贞卜的结果,即是神灵对屈原贞卜的答复。除了“灵”字外,“正”、“则”、“均”都是判定是非、均裁正误的意思,《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曰:“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此“正”字即言通过龟卜得以考定、判别;《左传·桓公六年》随国季梁说:“祝史正辞,信也。”此当理解成“正”与“辞”为并言之,“正”也是“辞”的一种,祭祀时由主祭者向神灵陈述;《离骚》“指九天以为正”、《惜诵》“指苍天以为正”,其中“正”字在言者则为求得证明、肯定,在“天”则为裁决、判断,《九歌·少司命》颂神辞有“荪独宜兮为民正”,此句尤能说明问题,“为民正”即为民持掌公正,驱邪助善,少司命为所祭之神,可见人们确实认为神灵能为民做主,公正裁决;而且人们也习惯于向神灵请求“正则”。《离骚》“正”字出于兆卜,则表示神已答允为之裁决做主,且《诗经》之例亦表明“正”用于龟卜是常例。“则”为法则,用以衡量是非高下,为裁决之标准,自可通于“正”意;“均”义为均裁更不用多言。“灵”在楚辞中或指巫、或指神,无一例外;言灵均,不过指均裁出于神意,因此,这四个字表达的只是一个意思:即神灵愿意为屈原所受的不公而裁决。扬雄作《反离骚》缘“正则”二字道:“正皇天之清则兮,度后土之方贞。”就是说,要皇天判正他的清则,要后土揣度他的贞洁,可见他也不以“正则”为屈原之名,而以“正”为天神之权力。扬雄为西汉人,距屈原不远,说当可信。“灵均”义同“正则”,之所以要分而言之,亦是出于诗歌偶句修辞的目的。


4


屈原在吁降楚祖祝融之后,就开始了一番泣诉,仍意犹未尽,继续往“四荒”寻找神灵,最后来到重华面前,开始了另一次祭祀和陈词抒情: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


所谓“前圣”指的就是前次祭祀的祝融,“节中”就是裁正、正则。重华,即舜,是南楚的大神,我们在前面研究《九歌》时已经作了充分的论证,而且一般人对舜的大神身份也不否认。舜是沅湘之间土著文化中的最高神,与屈原关系不大,不过屈原既然身处南楚,当然也可以顺便对这位神灵表达自己的感情。此下的抒情诗句,除了篇幅短小外,几乎和第一段无区别,且情形比较明显,似乎不用过多的解释。


接下来是两次神游,我们把它划分为第三段。这一段除了神游外,同样也征引了历史上大量的君臣际合的事例,抒发了自己被离弃的哀愁,表达了对故国和君王的依恋之情。至于两次神游的情节,一般学者皆从神话的角度来看它,但我觉得从祭歌或祭仪的角度来看会更好。


神游求女的情节亦见于《九歌》。如《云中君》:“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湘君》:“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除了《东皇太一》外,几乎是无篇不有。而且《九歌》神游求女还有个特点,就是悲剧性很强。《离骚》中的求女是完全的失败,也是悲剧性的,与《九歌》稍有不同的是,《离骚》中的求女是屈原的一厢情愿,显然,这里有屈原现实生活的投影。《九歌》中的神游是祭祀仪式之一种,我们在论述《九歌》时,曾提到“索”这种祭名,而屈原在神游、求女之前,自述其目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两句并非泛泛而言,所谓“求索”就是搜寻着索祭散居在天上地下的各个神灵,云“路漫漫”,正见得神灵所处的分散和遥远。而此处的“修”,正如同《离骚》中的其他“修”字的用法一样,同于“灵修”,特指神灵。因为下面所描述的三次神游的情节--第一次朝发苍梧,夕至县圃,盛饰上征,见天神未果;第二次朝济白水,上天无门,转而求女;第三次是“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正是屈原踏上漫漫长路,从天到地上下搜寻,并模拟索祭仪式。


下面我们对“索祭”再作进一步的研究,以便揭示神游求女的奥秘。


《礼记·郊特牲》云:“直祭祝于主,索祭祝于祊。不知神之所在,于彼乎?于此乎?或诸远人乎?祭于祊,尚曰求诸远者与?”所谓“直祭”就是“正祭”,“索祭”是在祭祀主神之后对其他散处的神灵加以祭祀,祭祀是在庙门之外进行的,而且要寻找着祭祀那些不知所在的神灵。“求诸远者”云云正好作上两句诗的注脚。《郊特牲》又云:“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祭万物而索飨之也。”此处“物”即鬼神,索祭即是蜡祭,索祭是要尽量对处在四面八方的各种鬼神进行祭祀。蜡祭(到汉代后改称腊祭)是中原朝野经常举行的一种非常著名的祭祀仪式,《礼记》中难免加上一些中原文化的色彩,但索祭显然有着悠久的历史,就其基本特征而言,一是它在正祭之后举行,二是其祭祀对象为一些散居的不重要之神,三是需祭祀者四处搜寻,逐一祭祀。这些皆与屈原的这几次神游十分符合。诗中言到天庭求索,又列举了下界宓妃、有娀氏之佚女、有虞之二姚等数位神灵,实际就是代表了祭祀中有名和无名的各位相关神灵,并非特指。下面言“百神翳其备降兮,九嶷缤其并迎”,显然也是指的索祭群神。


第一次神游遍寻天界各处,较易理解。第二次神游意在寻祭女神,所采取的主要手段是求婚。而求婚和“人神恋爱”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希望用两性之间的自然亲密的关系来获得信任,并吸引神的降临。这在全世界各地的原始部族中都是普遍通用的方法,它体现了原始思维的特点,文化人类学家提供了大量的实地调查材料证实了这一点。但通过“理媒”求婚毕竟较为文明,它和“人神恋爱”的区别,显示了屈原和民间祭祀者的文化背景的差异。当时民间祭祀的两性关系要更为自然、奔放,尤其是在祭祀的季节就更加放任了,如《诗经》“国风”中的男女爱情就是相当自主的;而文化阶层,则逐渐赋予婚姻很多政治、伦理等意义,理媒在其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屈原当然不能不受到它的影响,因此在《离骚》中将“人神恋爱”发展为“求婚”。


另一个问题,即屈原在诗中对宓妃颇不恭敬,如说她“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似乎不是祭祀的态度。但这种态度可能仅仅表明祭神的艰难和成功的不易。此外,不管天神地祇,一律恭敬祭祀的态度,是后来的观念。初民既然在祭祀中和神灵以男女之情相戏,自然也不会把神灵特别是地祇,看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了,这在后人看来也是亵渎了神灵。此不独中国为然,在古希腊,人们所设想的奥林匹斯众神的品德也不是很完善的。从巫术角度而言,人们重在对神的一时的控制和利用,故尊敬与否,倒不是最重要的,因此有可能出现指责或抱怨神灵的地方。


最末一次神游,当是索祭的继续,因为灵氛通过占卜告诉屈原要“勉远逝而无狐疑”,巫咸告诉他“勉升降以上下”,皆是往更远处求索之意。而且这一次祭祀意味着整个祭祀仪式的结束,故其在气氛上别有一番滋味。诗云: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


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这是在一阵欢乐之后,接转而来的一阵悲凉。这种情况在《九歌》中通常表明巫神会合的成功和紧接而来的神人分别的伤感,一般由神来咏唱,并且也是在每篇的结尾处,标志着祭祀的结束。如《云中君》:“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大司命》:“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其他几篇也差不多如此。如此看来,这种感情基调是上古祭祀仪式的一般规律,所谓“乐以迎来,哀以送往”就是这种规律的体现。也就是说,《离骚》以此来结尾,正如同南楚的祭歌。


5


屈原以其卓越的才华而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受到楚王和臣僚们的排挤,以至于放逐荒野,其忧愁幽思,劳苦倦极,无可告诉,乃发而为诗,司马迁作《屈原列传》云: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此种体会可为真切之至。屈原将一腔忧愤托之于祖灵,求其为己“正”之,正是“呼天”、“呼父母”的体现。屈原诞生在“尚淫祀”的楚文化之中,而任何形式的宗教都有这种安慰苦难众生的功能,此在巫音繁会的楚国也自属正常。更何况屈原熟悉祭歌的形式,而几乎所有的祭歌都是如此开头的,因此,当他要表达自己的哀怨之时,会很自然地拈起祭歌的形式,顺着祭祀的程序,向万能的神灵泣诉自己的悲惨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