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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陆学与禅学


先生(指陆九渊)之学,以尊德性为宗,谓“先立乎其大,而后天之所以与我者,不为小者所夺。夫苟本体不明,而徒致功于外索,是无源之水也”。同时紫阳(朱熹)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谓“格物穷理,乃吾人入圣人之阶梯。夫苟信心自是,而惟从事于覃思,是师心之用也”。(《宋元学案·象山学案案语》)


从黄宗羲的这一评述看,朱陆在修行方法上的分歧,实源于道德本体的区别。朱熹以“理”为道德本体,所以注重讲学、议论,格物穷理以尽性知天;陆九渊以“心”为道德本体,所以强调“切己自反”,在自己身心上用力。而由于“本心”万端诸善俱足,因此,所谓在自己身心上用力,主要就在于“发明本心”。


当然,陆九渊也认为“本心”经常会遭到各种气禀物欲、意见邪说的蒙蔽,但弃除这些气禀物欲、意见邪说以恢复清明之“本心”的方法,并不像朱熹所说的那样,靠“议论”、“学问”,而应该靠“去欲”、“剥落”。


如果说“发明本心”主要是发明“本心”先天固有之“善端”,那么,“去欲”、“剥落”则是为了弃除后天的蔽障、物欲。陆九渊认为,人都有这样一种通病:“居茅茨则慕栋宇,衣敝衣则慕华好,食糠粝则慕甘肥。”(《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这就是物欲。他认为,“所以害吾心者”,就是这种物欲。这种物欲如不弃除,人则“如在陷阱,如在荆棘,如在泥涂,如在囹圄械系之中”(同上),因为,“欲之多,则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则心之存者必多。……欲去,则心自存矣”(《与李宰》之二,见《象山全集》,卷十一)。至于如何弃除物欲,陆九渊的方法则不同于程朱而接近于佛教,尤其是禅宗。他反对朱熹所说的“存天理,灭人欲”,认为“天理人欲之言,亦自不是至论。若天是理,人是欲,则是天人不同矣”(《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此谓不可把天人分为二截,把性德归诸“天理”,把物欲归诸“人心”。所谓“去欲”,陆九渊认为主要是把蒙蔽人心的各种私欲、杂染去掉,恢复人心澄明的本来面目。这种方法显然与朱熹把一切罪恶归诸人心大相径庭,而同《坛经》中所说的人性本净,只是由于各种物欲遮蔽,才使人心、人性不得澄明,只要把这些物欲、染垢弃除,则自心、自性即得明朗的说法十分接近。


弃除各种蔽障、物欲的方法,陆九渊又经常称为“剥落”。在《贵溪重修县学记》中,陆九渊说:


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来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象山全集》,卷十九)


另外,对于那些喜欢注解经传,爱好发表“闲议论”、“邪意见”者,陆九渊提出一种更为独特的方法,即“减担”。他指出,世之治学,多喜欢解经注传,结果经传愈注愈繁,论说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重,如此,则“无能发挥而祗以为蔽”。他的方法则反是:“自家只是减他底”(《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到某这里,只是与他减担”(同上)。当把一切意见、邪说都减削弃除了,把一切气禀物欲之蒙蔽都剥落净尽了,“本心”自然澄清明朗。“本心”一明,万善自然显现,能如此,人复何求哉!


对于陆九渊以上所言及的一系列修养方法,人们很容易联系到慧能的《坛经》。不论是“切己自反”、“道不外索”,还是“剥落”、“减担”,人们都可以从《坛经》中找到几乎完全相同的表述。《坛经》的一个基本思想就是提倡“道由心悟”。慧能谆谆教诫学人“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切切不可“向身外求”,认为“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陆九渊的“切己自反”、“道不外索”与慧能所说的不但思想相近,具体表述也相类。至于“剥落”、“减担”说,则与《坛经》所提倡的“离相”、“无念”说,表述有异,实质无殊。当然,正像《坛经》所说的若有钝根愚者,不能自悟,可找善知识解最上乘法,指示正路一样,陆九渊“发明本心”的“剥落”说,也不反对明师的开导,良友的琢磨。他认为,“人之精爽附于血气,其发露于五官者安得皆正?不得明师良友剖剥,如何得去其浮伪而归于真实?又如何得能自省、自觉、自剥落?”(《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


对于陆九渊“尊德性”的“易简功夫”,朱熹曾给予十分尖锐的批评,斥之为“师心自用”、“空腹高心,妄自尊大,俯视圣贤,蔑弃礼法”(《答赵几道》之一,见《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四),认为“其病却在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答张敬夫》之十八,见《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一)。陆九渊死后,他的有些弟子转学于朱熹,朱熹便借题发挥说:“公们都为陆子静误教莫要读书,误公一生,使公至今已老,此心怅怅然,如村愚聋盲之人。……吁!误人误人,可悲可痛。”(《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四)朱熹对陆九渊的这些指责,客观地说,有点夸大其词而有欠公允,实际上,陆九渊并没有尽废讲学,反对读书,他在许多书信文章中也屡屡言及读书、学习。例如,他说:“人不可以不学,犹鱼之不可以无水”(《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束书不观,游谈无根”(同上),“若事役有暇,便可亲书册……无不有益也”(《与曹挺之》,见《象山全集》,卷三)。对于朱熹的批评,陆九渊答辩道:“某何尝不读书来,只是比他人读得别些子。”(《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所谓“读得别些子”,亦即读法不同。陆九渊读书的方法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他说:“书亦正不必遽而多读,读书最以精熟为贵。”(《与胥必先》,见《象山全集》,卷十四)“读书之法,须是平平淡淡去看,仔细玩味,不可草草。”“读书固不可不晓文义,然只晓文义为是,只是儿童之学,须看意旨所在。”(《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也就是说,读书宜精,最求得旨领意。陆九渊的这种读书方法,与他注重“先立乎其大”,强调“就本上理会”的思维方法是一致的,与禅宗所提倡“贵在得意”的思想也遥相契合。“经是佛语,禅是佛意”,而“意”之为物,乃是只可意会而难以语表言诠的,因此,禅宗强调“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主张“莫向言语纸墨上讨意度”,提倡“直指默契”,甚至反对经教文字。


陆九渊的修行方法除了注重“就本上理会”外,还主张用“存心”、“养心”的方法来涵养德性。他认为,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们的过失在于不知道如何去保养之、灌溉之,反而造作施为,戕贼之,放失之。如果人们能对此心固有之善端好好保养、灌溉,那么成贤做圣指日可待。他说:“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保养灌溉,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象山全集》,卷五)“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灌溉,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艰难支离事。”(《象山全集》,卷五)此谓用“存心、养心、求放心”的方法以涵养德性,有如以手足卫护头面,是轻而易举的。也正因为如此,陆九渊把他的修养方法称为“易简功夫”,而视朱子的方法为“支离事业”。


如果说陆九渊的“发明本心”、“切己自反”等方法,在相当程度上是吸收禅宗的修行理论,那么,此“存心、养心、求放心”说,则更接近于孟子的修养学说。王阳明曾经指出:“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象山文集序》,见《阳明全书》,卷七);陆九渊自己也说:“因读《孟子》而自得于心也”(《年谱》,见《象山全集》,卷三十六),并常常以复兴孔孟道统之贤者自居,曰:“孟子没,吾道不得其传,而老氏之学始于周末,盛于汉,迨晋而衰矣。老氏衰而佛氏之学出焉,佛氏始于梁达磨,盛于唐,至今而衰矣。有大贤者出,吾道其兴矣夫。”(《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孔孟之学是否到陆氏而大放光明,这里可暂存而不论;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即陆氏之学既受到佛学的深刻影响,同时又源于孔孟,特别是源于孟氏的心性学说。因此,准确地说,陆氏之学是儒学(特别是孟氏之学)与佛学(特别是禅学)相互融合的产物。


三、“发明本心”与“明心见性”


陆九渊的修养方法虽然既有儒家的,也有佛家的,但就其主要修养方法言,即在“切己自反”、“发明本心”;禅宗的修行方法细说也有很多,但最根本的,则都是要“明心见性”。这里有必要从总体上进一步探讨一下陆九渊的修养方法与禅宗修行理论的相互关系。


首先,由于陆九渊的“心”与禅宗的“心”内涵意蕴几无差别,都是一种宇宙万物和人伦道德的本体,这就使得二者在发明此“心”的方法上多有相通、相同之处。例如,禅宗思想的最大特点,是把一切归诸自心、自性,主张一切诸法,皆从心生,皆从心出。一心“而万法尽通、万法皆备”,“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诸佛亦不例外,非离心而别有佛,而是自心即佛,若能洞明此一心具万法,自心即佛的“真理”,则与诸佛境界无异。所谓“明心见性”,实际上是一个事情的两个方面,唯有“明心”,方能洞见佛性本来具足,同时,也唯有“见性”,才能明了自心自性本来是佛。陆九渊的“心”也是一个范围天地、包揽古今的宇宙和道德本体,一心而四端具足,万善咸备。因此,为人治学无他,唯在“发明本心”而已,本心既明,即可成贤做圣。


其次,具体而论,陆学在如何“发明本心”问题上与禅学之“明心见性”的方法也多有相近、相通之处。陆九渊之“发明本心”,最强调“道不外索”,提倡“切己自反”,认为本心乃我所固有,因此,欲发明本心,无须向外四处求索,于自家身上用力即可。禅宗在强调自性做佛、不假外求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禅宗认为,所谓佛者,本心本体本来是佛,并非于自心自性外别有他佛。自性若迷,即是凡夫,自性一悟,众生即佛。因此,不可于自性外去寻找弥陀,于自心外去寻找净土。如果不懂得这个道理而向东向西四处寻觅,则非但成不了佛,而且会成为一个“寻声逐响人,虚生浪死汉”,千生万劫备受轮回之苦。


再次,禅宗修养方法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倡“直指人心”、“不立文字”。这种方法自达磨始唱,之后各位禅师代代相传,至慧能更把它作为一条根本原则而大加弘扬。慧能说:“诸佛妙理,非关文字”(《景德传灯录》,卷五),“若取文字,非佛意”(《高僧传》,三集,卷八)。慧能之后,后期禅宗的禅师们更把“十二部经”视为“拭疣纸”,走向骂佛烧经的极端道路。他们认为,“经是佛语,禅是佛意”,“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大珠禅师语录》,卷下),“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筠州黄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因此,主张“莫向言语纸墨上讨意度”(《大珠禅师语录》,卷下)。陆九渊的修养方法也不拘于语言文字,而认为不识字、存本心,亦可成贤做圣。他说:“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做个人”,经常劝人“莫将言语坏天常”(《语录》,见《象山全集》,卷三十五)。《年谱》在评述陆子之学时曾经指出:“陆之治学教人,‘不复以言语文字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