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同上)这里所谓“本来面目”者,即禅宗所谓“佛性”。禅宗自“借教悟宗”的如来禅发展到“教外别传”的祖师禅,再到超佛越祖的分灯禅之后,便强调寻找“自我”,注重发现“本来面目”。此“本来面目”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是众生之本体、本原。学佛修行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发现此本体,体证此本体,返归此本体,与此本体合一,能如此,则可以成圣做佛。王阳明的“良知”说与此很相近,他先把天地万物、人伦道德之本体付诸“良知”,然后指出“良知”人人皆有,愚夫愚妇亦不例外,愚者与圣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致此“良知”:能致者则是圣人,不能致者则是凡夫俗子。可见,王阳明的“良知”说与禅宗的佛性理论,不论思想路数,还是具体蕴涵,都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因此,王阳明也承认自家的“良知”就是佛家的“本来面目”。
另外,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时”,是指不加任何作为之本然状态,而不是指“良知”本身的善与恶。对于“良知”本身的善恶问题,王阳明另有论述。
在读王阳明著作时,细心的人都可以发现,王阳明对于“良知”善恶问题的说法存在着矛盾。一方面,王阳明的学说曾被他的弟子概括为四句话,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传习录》下)王阳明自己也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传习录》中)既然是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自然无善恶可言。但是,王阳明又多次指出:“至善者,心之本体,哪有不善?”(《传习录》下)这就出现了矛盾:良知既是无善无恶的,又是至纯至善的。这个矛盾曾引起学生王畿与钱宽的争论。“汝中(即王畿)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即钱宽)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在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体性的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传习录》下)
单从理论上说,王畿的推论较合乎逻辑。因为“意”与“物”等都是由“心之体”派生的,“心之体”既是无善无恶的,“意”与“物”等自然也是无善无恶的;钱宽却以“人有习心”来说明意念上有善恶在,并以此说明修习功夫之必要。据说二人纷争不已,最后到天泉桥畔请王阳明裁决。王阳明说: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在意念上实落去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本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与道体各有未尽。(同上)这段话,也许有人觉得很是费解,实际上,学过佛教特别是禅学的人,对这段话可以说一目了然。王阳明这里所说的“一悟本体,即是功夫”,此是专就“悟”而言。“悟”者,认识、把握本体的最根本、最终极的方法也!因为“良知”属“本体”,因此,对此“良知”的把握,“悟”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根本的功夫——当然,这只有利根之人才可以做得到。而所谓“其次”者,主要指“修”。这种“修”也就是除习弃蔽,为善去恶,此犹如神秀所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待尘埃弃除净尽,本体自然明了。实际上,单靠这种渐修的方法,是不可能体证本体的,因此,王阳明强调二者应该相资为用。王阳明的本意也许是说对不同根基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利根者用“悟”,钝根者用“修”,实际上,钝根之“修”,如果最后没有“悟”的跳跃,是不可能达到本体的。这是王阳明这段话的一层意思。
此外,对于这段话中所提出的“良知”本身是善是恶的问题,王阳明还有更具体的论述。他以“发用”、“流弊”来说明何以“心本体”无善无恶,而“意”却有善有恶。他说:性无定体……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孟子说性,直从原头上说来,亦是这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传习录》中)此谓从本体上说,“良知”是未发之中,是不受善恶影响的;但是从“发用”上说,心动而产生意念,意念一动,便有了善恶之分。从“源头”与“流弊”方面看,“源头”是晶莹无瑕、完满至善的,“流弊”则有善有恶。为了让学生更好地理解心体、意用及源头、流弊的相互关系,王阳明还以花草为喻:“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予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传习录》上)也就是说,心体本来无善恶,善恶纯由意念所生,由于意动而为习气所染蔽,才产生了善恶。
对于王阳明以上的“良知无善无恶”、“意念有善有恶”说,“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说等,如果人们对照一下《坛经》的有关说法,无疑有助于认识王学与禅学的相互关系。在《坛经》中载有这样一件事,当慧明为向慧能求法而赶到大庾岭时,慧能对慧明说了一句话,“慧明于言下大悟”,这句话就是“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另外,《坛经》还载有一个曾奉命刺杀慧能未遂后出家的僧,他向慧能请《涅槃经》之“常”、“无常”义时,慧能对他说道:“无常者,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也分别心也。”王阳明关于“良知”、“意念”善恶说等,不但思想与禅学相通,而且许多措词、表述亦与佛教特别是禅学相类。
二、“致良知”与“悟自心”
按照王阳明的“良知”说,“良知”虽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整体,人人所同具者也”;但是,圣人与愚夫愚妇却常常有着天渊之别,原因何在呢?他认为,圣人所以为圣人者,只在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此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以其色足而无铜铅之杂,又如青天之日而无阴霾之覆,明镜之晶莹而无斑垢驳杂;但是常人却不是这样,而是经常为私利物欲等尘垢所染污障蔽,因此,必须经常为学刮磨,以去其蔽。“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答黄宗贤应原忠》)
常人愚者之心,为什么会为尘垢所染呢?王阳明认为,主要是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之故,而七情六欲一旦沾染上,“则俱为良知之蔽”。因此,为学最紧要者,是“存天理,灭人欲”。
“存天理,灭人欲”为理学家所共同提倡,但“天理”如何存,人欲如何灭,方法却各不相同。程朱强调“居敬”、“穷理”,陆九渊主张“剥落”、“减担”、“存心去欲”,王阳明则提倡“明心反本”、“致良知”。
王阳明提出“明心反本”修养方法的根据,一是因为“心”乃天地万物之主宰,言“心”即天地万物皆举而又亲切简易,故言学莫若尽乎心;二是因为人心本性具足,毫无欠缺,因此,君子之学,尽心即可,无须向外四处寻觅;三是因为人心本自晶莹,只是为物欲所蔽,才不得明澈,只要除习去蔽,心即可复明,因此,“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别黄宗贤归天台序》),“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传习录》下)。
至于如何“反本”,如何“明心”,王阳明提出一种“省察克治”的方法,曰: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传习录》上)在这段话中,王阳明借助那么多的比喻,并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强调的,就是人们对于各种物欲、私念必须经常反省思考,一旦觉察到有好色、好利、好名等念头出现,就应该斩钉截铁地加以克治,只要把各种私心杂念都克除净尽了,天理就自然显现了,所谓“去得人欲,便识天理”(同上)。
如果说,王阳明所说的“克治”主要指“去欲”,那么,所谓“省察”,则带有“反身而诚”的意思。王阳明的思维方法,基本是内向型的,即注重于向心体上用功,认为如果心体明净了,则一明俱明,一通俱通,这才是“为学头脑处”。
王阳明的这种思想后来被他的学生进一步明确化为“制欲莫如反本”。据《近溪子集》记载,罗近溪曾对颜山农说自己如何遇病时生死不关心,科举失意不动心,颜山农对此非但不称许,而且说这是“制欲”,非是“体仁”,并告之应该如何扩充天赋四端,罗听后如梦初醒。泰州学派的林春也有类似的悟道经历。据说,他开始进行道德修养时,每天用朱墨两种笔点记,善念点红,杂念点黑,后来,始觉“此治病之标者也,盍其反本乎?!”(《泰州学案》,见《明儒学案》,卷三十二)这些都是说,从具体事情上去制欲、去欲,不如反身而诚、体悟自心。
在心体上用功,王阳明又称为“致良知”。王阳明对“致良知”十分重视,曾说:“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宪男手墨二卷》)“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年谱》)“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传习录》中)
王阳明把“致良知”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因为在他看来,能否“致良知”乃是圣人贤者与愚夫愚妇的分野之所在。他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答顾东桥书》)“致良知”所以会成为区分圣愚的关键,王阳明认为,是因为“良知这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传习录》下)。人们只要时时于良知上体会,久之便会“豁然有见”。那么,“豁然有见”些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则是见那“本来面目”,见那“清净本性”。因为,在王阳明的学说中,“良知”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清净本体,只因为私欲蔽障,故本体不得明朗。如今若能念念于“致良知”,把这些蔽障弃除净尽,本体则复得明朗。本体明朗了,见得了清净本性,自然与圣人无异。王阳明这种“致良知”的修养方法,与禅宗“明心见性”的修行方法十分相似。禅宗的基本思想之一,是认为佛性本自清净,只因客尘烦恼盖覆,故不能自见,若能离相无念,明心见性,便可识得自家本来面目,成佛做菩萨。慧能还以天常清,日月常明,只因乌云蔽障不得明朗来比喻清净佛性与客尘烦恼的相互关系;王阳明亦有“圣人之知如青天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同上)的说法,二者不但思想相通,措词用语亦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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