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派纷争与文学风貌之一
无论是汉代私学还是后世书院,在讲授学术之际,往往围绕某一位或某几位大师,形成一个学派,与其他学派相论辩,相抗争,分门角立,各树旗帜。
学派纷争主要采取两种方式:一是百家争鸣,进行思想学术交锋;二是门户倾轧,力争学术正宗地位。这两种方式的文化功能是不尽相同的,对文学风貌也产生了不同的影响。
本节先谈百家争鸣,进行思想学术交锋。
不同学派的思想学术交锋,是中国古代学术派别纷争的一个传统,早在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时期就极为兴盛,甚至出现过“稷下学宫”这种专供学者著书立说、论辩学术的场所。
后世学派的讲学论义,一直不衰。《南史·马枢传》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马枢)博极经史,尤善佛经及《周易》、《老子》义。梁邵陵王纶为南徐州刺史,素闻其名,引为学士。纶时自讲《大品经》,令枢讲《维摩》、《老子》、《周易》,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欲极观优劣,乃谓众曰:“与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立客主。”于是数家学者,各起问端。枢乃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派别,转变无穷,论者拱默听受而已。纶甚嘉之。[1]
邵陵王萧纶(约507—551),字世调,是梁武帝萧衍第六子,史称其“博学善属文”[2]。马枢(522—581),字要理,扶风郿(今陕西眉县)人,是当时的著名学者。萧纶和马枢各自教席,“同日发题”,分讲佛、道之义,已属别出心裁;而“数家学者,各起问端”,马枢“依次剖判”,这种相互问难、相互切磋的问学风习,更可以见出学派纷争时自由的学术气氛。
不同学派的思想学术交锋,可以书院“讲会”(或称“会讲”,或称“会”)为代表。书院讲会的目的,在于就某些学术问题相互探讨争辩,或发挥一个学派的精义,或辨析不同学派之间主张的异同,其主旨都是属于学术性的。
南宋时,书院讲会活动就极为频繁。除了前述著名的朱、陆“鹅湖之会”以外,还有吕祖俭(1146—1198)在四明(今浙江宁波)参加杨简、沈焕、袁燮等人的讲会,庆元慈溪(今属浙江)人黄震(1213—1280)参加童居易在杜洲的讲会,等等。
明代书院林立,而讲会也大盛。如王守仁正德十四年(1519)主讲江西九江修濂溪书院,四方学者辐辏;嘉靖三年(1524)在浙江山阴(今绍兴)辟稽山书院,聚八邑彦士讲习;嘉靖四年(1525)在浙江余姚龙泉寺的中阁会,大约每周与诸生相聚讨论。这些活动都具有讲会的特性。
湛若水喜爱争论,为王守仁门人所深知。他90岁时游南京(今属江苏),路过江西安福,当地理学家、王守仁的门人邹守益(1491—1562)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来,吾辈当宪老而不乞言,慎毋轻有所论辩。”[3]
王守仁门人到处讲学,尤喜讲会。嘉靖五年(1526),刘邦采(约1490—1578)在安福(今属江西)创立惜阴会,间月为会五日,每次数百人参加,而且人员来自各邻近乡邑。[4]嘉靖十三年(1534),邹守益以祭酒致政归,与刘邦采等创建连山、复真诸书院,为四乡会讲授阳明理学精髓。春秋二季,则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凡郡邑乡大夫皆与会,王门弟子聚集一堂,探讨学问。[5]《明儒学案·南中王门学案》载:
阳明殁后,绪山(按,即钱德洪)、龙谿(按,即王畿)所在讲学,于是泾县有水西会,宁国有同善会,江阴有君山会,贵池有光岳会,太平有九龙会,广德有复初会,江北有南谯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庙会,泰州复有心斋讲堂,几乎比户可封矣。[6]
讲会之风清初还流布一时,尤其在江南一带相当盛行。康熙年间(1662—1722),一些著名学者如黄宗羲等人,在甬上书院举办讲会,借讲读经史,传布中华文明,在当时影响很大。直至雍正十一年(1733),朝廷下诏“屏去浮嚣奔竞之习”[7],书院讲会才不复再见了。书院讲会的方式,显然受到佛教诸宗论辩和“三教论衡”的影响,对促进学派的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不同学派的思想学术交锋,还可以采用书信往来或文章论辩的方式。如南宋陈亮与朱熹之争[8],明代李贽与耿定向(约1524—1597)之争等[9],都采用了书信往来的方式。南宋时朱熹与陆九渊辩论“太极”、“无极”,也大多通过书信往返。[10]南宋初年,理学家胡宏(1102—1161)撰《知言》一书[11],其友朱熹、吕祖谦及胡宏弟子张栻往复研究,所写的文章收为《知言疑义》一书。及至近代以降,报纸、刊物充斥文坛,文字论辩遂成为学派纷争的主要方式。
不同学派的学术纷争,一方面倡导了坚守所学、敢于争鸣的精神,另一方面发扬了集思广益、兼收并蓄的学风,这都有力地促进了学术思想的发展。
首先,在学派纷争中,各个学派总是要坚守所学,极力发挥本学派的学旨,与别的学派争鸣辩难,这就使思想文化界呈现出百家争鸣的生动局面。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上,不仅先秦战国时期出现过诸子学派的“百家争鸣”,而且两宋、明中后期、清初都是大可表彰的“百家争鸣”时代。各时代“百家争鸣”的内容和旨归虽不同,但坚守所学、敢于争鸣的精神却是一脉相通的。创始建立一个学派或发扬光大一个学派,都要有自信心,要有不苟同的精神。
比如,朱熹和张栻为了拉拢吕祖谦投向道学,既批评他不该多收门徒,又指责他博杂喜事。但吕祖谦还是殚精文史,固守中原文献之学,不为朱、张所动。朱熹评论道:吕祖谦“学合陈君举(按,即陈傅良)、陈同甫(按,即陈亮)二人之学问而一之。永嘉之学,理会制度,偏考究其小小者。惟君举为有所长,若正则(按,即叶适)则涣无统纪,同甫则谈论古今,说王说霸,伯恭(按,即吕祖谦)则兼君举、同甫之所长”[12]。
正因为吕祖谦善于兼人所长,而且宅心忠厚,所以有人用带有贬义的“和光同尘”来嘲讽他。其实吕祖谦并非没有主见。陈亮经常把著作送请吕祖谦指正,吕祖谦并不一味说好,而是坚持己见,两人争论频繁。如陈亮著《三国纪年》,序中批评司马迁“所存高矣,出意任情,不可法也”[13]。对此,吕祖谦甚不以为然,复书道:“但来教谓‘司马子长虽高,不欲学’,而(《三国纪年》)诸赞命意及笔势,而往往似之,何耶?因便并望见教。”[14]这是婉转地指责陈亮,明明私下已然学习司马迁,为何还要将司马迁一笔抹杀?
鹅湖之会,吕祖谦是发起人,却未介入朱、陆争论,他并不是没有看法,只是不愿勉强偏袒一方。黄震《东发日钞》云:“东莱先生以理学辨朱、张,鼎立为世师,其精辞奥义,岂后学所能窥其万分之一。然尝观之,晦翁与先生同心者,先生辩诘之不少恕;象山与晦翁异论者,先生容下之不少忤。鹅湖之会,先生谓元晦英迈刚明,而工夫就实入细,殊未易量;谓子静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15]可见吕祖谦并不是没有主张的人,恰恰相反,他论学论人都有一定之见,对朱、陆两人的评价就是恰如其分的,体现出他十分重视实事求是。
正因为如此,吕祖谦创立的金华学派足以自立,影响深远,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丽泽诸儒学案》中所说的:“明招学者(按,吕祖谦讲学金华明招山中),自成公(按,指吕祖谦)下世,忠公(按,指吕祖俭)继之,由是递传不替……历元至明未绝,四百年文献之所寄也。”[16]
由于各学派坚守所学,交相论辩,因此对其他学派弊病的揭露往往深有见地。如南宋陆九渊揭发支离破碎搞烦琐传注之病,陈亮揭露道德性命之学尽废天下之学的弊害,明代罗钦顺(1465—1547)揭示心学专讲内心修养、妄图“私造化为己物”的谬误,清代方东树(1772—1851)对汉学迷信传注的针砭,大多能切中要害,从而促进了学术文化的发展。
更重要的是,各学派在论争中坚持发扬敢于争鸣的精神。如朱熹和王守仁分别是南宋和晚明学术界的权威人物,而陆九渊兄弟却敢于与朱熹争论“无极”、“太极”,陈亮则与朱熹论辩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罗钦顺也坚持反对王守仁提出的朱熹对陆九渊早异晚同的说法。这充分体现了他们不畏权威、弘扬学术的积极精神。方东树作《汉学商兑》一书时,正当汉学在清朝学术界炙手可热之际,不管他的著作有多少可议之处,他那种胆敢与权威对抗的精神,却是值得嘉许的。应该说,学派纷争中这种不畏权威、敢于争鸣的精神,实在是学术文化向前发展的强大推动力。
其次,各学派在论争交流中,往往集思广益,兼取诸家之长,不仅激活了学派的生机,也促进了学术文化的发展。集思广益与坚守所学是相辅相成的。在坚守所学的前提下集思广益,在集思广益的激励下坚守所学,这是许多学派得以发扬光大的原因所在。
许多学派的大师在坚持所学的前提下,都颇留意于兼取诸家之长。南宋时吕祖谦以中原文献之学为主,博取四方诸师友之所讲,融洽无所偏滞;吕祖俭在明州参加杨简、沈焕、袁燮的讲会,几乎无会不与,同时仍然坚守父兄相传的中原文献之学,这便是极好的例子。
南宋末年的著名学者王应麟(1223—1296),论家学是陆学,受吕祖谦弟子楼昉[绍熙四年(1193)进士]的影响则属吕学,后又从王埜[嘉定十二年(1219)进士]受学属朱学,不少人称他为朱学嫡传。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却认为王应麟论学兼取诸家,而综罗文献则实得吕学之大宗。[17]
清初著名学者黄宗羲,早年入刘宗周(1578—1645)证人书院,受王守仁之学,中年变更治学方向,以经世致用为务,而以史学为主。全祖望称他“兼通九流百家,则又轶出念台(按,指刘宗周)之藩,而窥漳海之室”[18]。黄宗羲既开清代史学学派,又如《黄梨洲先生事略》所称:“盖先生以濂洛之统综会诸家,横渠(按,即张载)之礼教,康节(按,即邵雍)之象数,东莱(按,即吕祖谦)之文献,艮斋(按,即薛季宣)、止斋(按,即陈傅良)之经术,水心(按,即叶适)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自来儒林所未有也。”[19]他堪称坚守所学而又兼采诸家的典范。
黄宗羲对博学兼采有明确的主张,他说:
道本大公,各求其是,不敢轻易唯诺以随人……且夫讲学者,所以明道也。道在樽节退让,大公无我,用不得好勇斗狠于其间,以先自居于悖戾。[20]
为了“明道”,既不可“轻易唯诺以随人”,也不可“好勇斗狠于其间”,而应该“大公无我”,“各求其是”,有着博大宽广的胸襟气度。黄宗羲又说:
昔明道(按,即程颢)泛滥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而后返求诸《六经》;考亭(按,即朱熹)于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订其是非:自来求道之士,未有不然者。盖道非一家之私,圣贤之血路,散殊于百家,求之愈坚,则得之愈真。虽其得之有至有不至,要不可谓无与于道者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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