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学集团与文学风貌
明末清初著名的戏剧家李玉(1602—1676)创作了一部《清忠谱》传奇,描写了东林党人周顺昌(1584—1626)反对太监魏忠贤(1568—1627)“阉党”的斗争。
明熹宗天启六年(1626),周顺昌告假在家,住在苏州衡门陋巷,过着清贫如洗的生活。这天,押解东林党人魏大中(1575—1625)进京的官船经过苏州,周顺昌毅然登船看望,还和魏大中结成儿女亲家。苏州巡抚毛一鹭和苏州织造李实,恬不知耻地为魏忠贤建造生祠。生祠落成这天,周顺昌特地前往,对着魏忠贤的塑像,慷慨激昂地数落阉党的滔天罪行。
为了这两件事,魏忠贤恼羞成怒,派东厂校尉来逮捕周顺昌。周顺昌意气昂然,从容就逮。消息传出,激起苏州人民的义愤。颜佩韦等五义士带头,动员了数万百姓,成群结队地到官府示威抗议。他们忍无可忍,冲进官府,殴打校尉,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周顺昌被秘密押解到京师,受尽严刑拷打,不屈致死。五义士为了保全苏州全城,挺身赴难,英勇就义。
不久,熹宗去世,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被正法。苏州士民欣喜若狂,拆毁了魏忠贤的生祠,严惩阉党爪牙,将五义士重新安葬。周顺昌也得到朝廷的荣封褒赏。
这部作品是以晚明现实的朋党斗争为题材的,符合历史的真实,具有史剧的规模,凸显了晚明文人士大夫强烈而自觉的政治意识。
东林党是怎么形成的呢?柳诒徵(1880—1956)在《江苏书院志初稿》中说:
私人讲学之书院,赫然树一徽帜,风靡宇内,左右朝政,师儒行谊及讲习心性之微言,固足以独成学派。而其同志之进退存亡,昭然有关于天下之大,遂以书院之名,被政党之目,合宋元明清四代江苏书院衡之,盖无有过于东林书院者矣。[1]
晚明的东林党人,起初只是一种学术性的书院组织,继而形成思想上的学派,终而成为政治上的党派。从书院到学派到党派,东林党人始终秉持传统儒学以道统自居的文人士大夫品性,以之与当朝权势、黑暗政治抗争。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序》中,热情地讴歌东林党人:“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2]
嘉靖年间(1522—1566),南城泅石溪(今江西南城天井源乡罗坊村)人罗汝芳(1515—1588)提倡讲学结社,可以说是东林党人的先声。《明史·罗汝芳传》云:“除太湖知县,召诸生论学,公事多决于讲座。”[3]嘉靖三十二年(1553)罗汝芳进士及第,授太湖(今属安徽)知县,在任上立乡约,饰讲规,召集诸生讲学,公事多在讲席上办理。可知罗汝芳的讲学已非单纯讲论学术,而是染上某些政治色彩了。
东林党人赵南星(1550—1627)自述道:“余往者以为学在力行耳,何必讲也。”及至读了罗汝芳的著作以后,方才认识到:
讲学者,与师友切磋者也。道在天下,古今相传,彼此相授,不遇其人,虽读书穷年,不知其解。世之号为读书者,语之以尔即圣贤,皆不敢任,故其自待轻,自待轻则何所不为?居为地慝,仕为国蠹,从此生矣。[4]
可见讲学的明确指向,一是会合同志,穷究儒学道统;二是激劝人心,不至流为败类。
万历八年(1580),东林党领袖顾宪成(1550—1612)会试中式,组织了三元会,“日评骘时事,居然华衮斧钺一世”[5],这已有了明确的集团意识、组织方式和政治倾向了。万历十四年(1586)顾宪成在故乡无锡的泮宫讲学,“绅士听者云集”。正是在讲学活动中,逐渐形成了一股与“庙堂”相颉颃的政治势力,标志着东林党的形成。据顾与沐《顾端文公年谱》卷上记载,万历十四年九月,顾宪成补吏部验封司主事,入都谒见王锡爵(1534—1614)。王曰:“君家居且久,亦知长安近来有一异事乎?”顾曰:“愿闻之。”王曰:“庙堂所是,外人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顾曰:“又有一异事。”王曰:“何也?”顾曰:“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二人相对抚掌大笑。[6]这里所说的“外人”,当然是隐指以顾宪成为首的在野势力。他们既足以与“庙堂”即在朝权势阶层分庭抗礼,那就显然不是凭借个人的力量,而是仰仗集团的力量。
同太学集团和进士集团的漫无统纪迥然而异,东林党作为一种讲学集团,具有相当明确的集团意识和极为严密的组织形式。
顾宪成明确地认识到,文人士大夫的合群结会是十分重要的,没有“群”就没有力量,有了“会”方为胜事。万历三十三年(1605)九月第二次东林大会,顾宪成作《丽泽衍》云:
自古未有关门闭户独自做成的圣贤,自古圣贤未有绝类离群孤立无与的学问。吾群一乡之善士讲习,即一乡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乡矣;群一国之善士讲习,即一国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一国矣;群天下之善士讲习,即天下之善皆收而为吾之善,而精神充满乎天下矣。[7]
这是对文人合群的热情赞美,是对集会自由的坚决肯定,堪称讲学集团的宣言书。
万历二十六年(1598),顾宪成在惠泉与南浙诸同人讲学时,义正词严地宣称:
君子友天下之善士,况于一乡?我吴尽多君子,若能联属为一,相牵相引,接天地之善脉于无穷,岂非大胜事哉?此会之所由举也。
讲学集会,在于会合“善士”、“君子”即文人士大夫,形成一种“接天地之善脉于无穷”的文人集团,这岂不足以肩负“道统”以改良“政统”吗?
万历三十二年(1604)秋天,顾宪成罢官南归,与高攀龙(1562—1626)等东林党人在无锡建立了东林书院。他们的本意是要发扬宋代理学家杨时(1044—1130)的传统,“上承洛统,下开闽传”,“直接周、程之正统”,使“道脉”、“学脉”有所维系。[8]较之其他书院,东林书院更着意于“广联同志”,壮大阵营,顾宪成《东林会约》云:
善无方,与人为善亦欲其无方。今兹之会,近而邑之衿绅集焉,远而四方之尊宿名硕时惠临焉。其有向慕而来者,即草野之齐民,总角之童子,皆得环而听教,不拒也,所联属多矣。[9]
而且,东林书院有着更严密的组织形式。《东林会约》既是书院的章程,也是讲学集团的章程:“首列孔、颜、曾、思、孟,明统宗也;次《白鹿洞学规》,定法程也;申之以饬四要,辨二惑,崇九益,屏九损,卫道救时,周详恳到。”[10]《东林会约》并规定每年两大会,每月一小会,各三日,远近集者数百人。每次会议都有一定的仪式,既论学,又论政;既有主讲,又有问答;既坐而论道,又歌诗唱和。谔谔高士,济济一堂,其乐无穷。
东林党人的理想是要通过讲学,唤起人心,振作道统,以治国平天下。他们的座右铭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东林党人利用存在了数百年的书院形式,作为联络组织“同志”的场所,作为开展政治活动的阵地。他们在讲学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11]。如顾宪成“退居乡里,而遥执朝柄,进退海内士大夫”[12];邹元标(1551—1624)“居乡好言事,操月旦”[13];薛敷教(1554—1610)“慨然以天下自任,每从方山先生阅邸报,有不平,目眦欲裂”[14]。同时,一批在中央和地方任职的正直官吏如赵南星、冯从吾(1556—1627)、魏允贞(1542—1606)、李三才(?—1623)等,与之遥相应和。于是,作为学术团体的东林学派,逐渐扩大而形成一个政治派别。
东林党人“蹇谔自负,与政府每相持”[15],这不能不引起在朝权势阶层的忌恨与攻击。《明史·顾宪成传》载:“比宪成殁,攻者犹未止。凡救三才者,争辛亥京察者,卫国本者,发韩敬科场弊者,请行勘熊廷弼者,抗论张差梃击者,最后争移宫、红丸者,忤魏忠贤者,率指目为东林,抨击无虚日。”[16]黄宗羲《明儒学案·东林学案序》亦称:“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若是乎东林标榜,遍于域中,延于数世,东林何不幸而有是也,东林何幸而有是也!”[17]名高速谤,气盛招尤,最后在天启年间(1621—1627)魏忠贤专政时期,发生了惨绝人寰的东林党案,党人杀的杀,贬的贬,腥风血雨,遍布宇内。
东林起初乃一文人讲学集团,后来发展成为一个声势煊赫的政治派别,海内文人士大夫闻风附响,推波助澜,形成一个庞大的朋党,以致酿成“党锢之祸”,这是东林创始者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始料未及的。然而,东林党人既然标榜讲学论政,提倡经世致用,主张合群结会,并且慨然以“外人”(或“外论”)自负,凭借道统的自持傲视权势,指斥政府,那就势必形成危及统治秩序的政治集团,导致道统与政统的剧烈冲突。因此,东林党祸岂非势在必然?
东林讲学集团的出现,与前此以往的朋党不同,标志着文人士大夫自觉的政治意识的真正成熟。文人士大夫在大一统的专制社会里,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先秦诸子学派的传统,明确地以“道”自任,并力图在政统之外,甚至是在政统之上,另建一个道统。这个道统,不仅是一种观念形态的存在,而且是一个集团组织的实体,也就是说,既是“外论”的代表,又是“外人”的结合,隐然与朝廷政治集团相抗衡。当然,在当时的现实环境中,这种抗衡还不至于发展到推翻政府的地步,它只是起到监督政府、改革政府的作用。
因此,东林党人“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总是以清议自相标称的。万历三十八年(1610),以沈一贯(1531—1615)为首的浙党以及昆党、宣党,对巡抚凤阳诸府的李三才发动了总攻击,顾宪成、高攀龙等人却极力为李三才辩护。这一年八月照例有东林大会,有人以为“时局纷纷,此会不宜复举”,顾宪成却义无反顾地说:
吾辈持濂、洛、关、闽之清议,不持顾、厨、俊、及之清议也。大会只照旧为妥。世局无尝(常),吾道有尝(常),岂得以彼妇之口,遽易吾尝(常),作小家相哉?[18]
“八顾”、“八厨”、“八俊”、“八及”,乃东汉“党锢”事件中的著名人物;而濂、洛、关、闽,则为道学家的正统学派。在顾宪成心目中,东林党人的清议与东汉官僚太学集团的“公论”不同,与程朱理学倒是一脉相承的。东林书院不就是“直接周、程之正统”,东林之学不就是“以朱子为宗”吗?
在《上座师许相国》中,顾允成(1554—1670)说:“言路者,天下之公,非台省之私也。出于公则荡荡平平,出于私则傍蹊曲径。”[19]这就隐然以“天下之公”自居。在《以俟录·序》中,顾宪成也说:“至是非者,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无庸效市贾争言耳。”[20]天下之是非当听之天下,这一命题从抽象的意义上说,颇有近代公众舆论的民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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