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八章,亚里士多德专门讲了现实先于潜能的问题。“先于”这个词,亚里士多德在第五卷第十一章中曾经分析过它的各种含义。我们现在只要指出:“在先”和“在后”当然有在时间上先后的问题,但特别是他所说的在本体性上的先后,那就是说从本体上看,哪个是第一的,哪个是第二的;“在先”的就是第一本体。亚里士多德认为现实先于潜能,就是他论证现实——形式是第一本体的根据。
他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论证现实先于潜能。
第一,从定义上说,从潜能的最初意义——即“能”和“能力”说,潜能就是有可能变为现实的。所以,建筑的潜能就是“能建筑的”,看的潜能就是“能看的”。在潜能的公式(逻各斯)中,包含了现实(建筑、看),我们要知道哪个是潜能的(“能建筑的”),必须先知道哪个是现实的(“建筑”)。(注:1049b10—17。)所以,从定义说,现实先于潜能,这也就是“逻辑上的在先”。
第二,从时间上说,在一种意义下,现实先于潜能,在另一种意义下则不是如此。他说,从时间方面说,现实的东西和潜能的东西不是同一个东西,而是属于同一个“属”的,比如,谷物(现实的)和种子(潜能的)、人(现实的)和精子(潜能的),都是同一个“属”的。他说,对于一个现实存在的人或谷物说,种子(潜在的人和谷物)在时间上是在先的,总是先有种子,然后才有人和谷物。这样,就是潜能在现实之先。可是,这个潜能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它是从另外一个现实的东西那里来的。总是先有一个现实的人,才能有精子;先有现实的谷物,才能有种子。从这点上说,又是现实先于潜能了。这个问题,就是我们现在通常说的: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实际上亚里士多德说的是“人——种子——人”,前一个“人”是在先的,后一个“人”是在后的。所以,从时间上说,现实既在潜能之先,又在潜能之后。但是,亚里士多德又从动因方面来论证:是什么东西使得潜能变为现实的呢?决不会是潜能,只能是现实的,所以,是人生人的。这里必然有个动者,甚至还有第一动者。(注:1049b17—29。)(根据第十二卷的论证,第一动者是绝对的现实。而他在这里并没有从这方面去论证。)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所谓现实是完成,是指全部完成,还是局部完成呢?亚里士多德是这样提出问题的:一个没有建筑过的人就不能是建筑师,没有演奏过琴的人就不能是琴师,因为总要经过学习的过程,才能掌握这门技术。这样,智者的诡辩就发生了:一个正在学习,因而还不曾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如何能做这件事呢?亚里士多德的回答是:无论生成或做成某件事情,在全部生成或做成以前,可以是其中的一些部分先已生成或做成了。一般说,在全部发生变化以前,可以有某些部分先已发生了变化。这是他在《物理学》中已经讨论过的。(注:《物理学》第六卷第六章。)一个正在学习的人,虽然没有全部学完,没有掌握全部技术,但是他可以掌握部分技术,所以,他也能做这件事情。亚里士多德用这点来证明:从发生和时间次序上讲,(部分的)现实也可以先于潜能。(注:1049b29—1050a3。)——实际上,与其说亚里士多德证明了这一点,还不如说他说明了一个辩证法的道理,那就是:变化并不是一下子突然全部完成的,而是有个过程,可以是局部地先完成,经过一部分、一部分地完成,最后才达到全部完成。对于亚里士多德讲的现实和潜能的关系,也应该这样看:并不是一下子潜能的都变成为现实的了,而是一部分、一部分地现实化的。所以,从潜能变为现实,本身就是一个过程。
第三,从本体性上说(从本体论说),现实也是先于潜能的。这一部分,他又从两方面来论证:从通常的事物方面和从永恒的事物方面来论证。
从一般方面来论证,他说:在发生变化上是在后的事物,在形式和本体性上却是在先的。比如,从小孩到成人,成人是在后的;但成人比小孩具有更多的人的形式,在这方面,成人先于(优于)小孩。种子和人相比,更是如此,种子还没有具备人的形式,就这点说,具有完全形式的人是在先的,潜能(种子)是在后的。其次,任何运动都是向着一个目的和本原(原则),而现实性就是目的和这种原则,潜能则是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他说,动物并不是为了要有视觉而去看的,它们是为了要看才有视觉的;同样的,人是为了要建筑才有建筑术,并不是为了建筑术才去建筑的。再有,质料所以是潜能地存在,因为它要获得形式;当它获得形式时,它就是现实地存在了。即使这目的本身就是一种运动,也是一样。比如,教师看到学生正在学习(这是一种运动),他认为已经达到了目的。自然界也是这样的(以运动为目的)。所以,都是目的在先。亚里士多德自己也感到这个问题是很难说清楚的,因此将它比作保逊画的赫尔梅像,看的人不容易分清楚,画的这个像是在画里面呢,还是在画的外面?他说:动作是目的,而现实性又是动作,它们的关系互相交错。他还说:“埃奈季亚”这个词是从“动作”来的,但它又指向目的——“隐得来希”。(注:1050a4—23。)上面提出的问题,到这里解决了。当亚里士多德要强调说明“现实”是目的时,他将现实和目的区别开来;但实际上,这又是区别不了的,运动本身就是目的,就是现实性。所以,正像保逊的画一样,“现实性”既可以在运动之中,也可以在运动之外(是目的)。所以,运动还是现实,不是潜能。
亚里士多德进一步指出:在有些情况中,动作本身就是最后的东西,就是目的。例如,视觉的最后结果就是看到,在此之外并不产生其他的东西;但在有些情况中,就要产生别的东西,例如,建筑房屋就产生了一所房子。在前一种情况下,动作本身就是目的;而在后一种情况下,虽然动作的结果才是目的,但动作本身,比起潜能来,却较多地是目的。因为,建筑的活动是在被建成的事物中实现的;但作为房子,它在建筑的活动中,同时也就渐渐生成了,存在了。(注:1050a23—29。)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分析的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动作不产生具体结果,它本身就是目的;第二种情况是动作产生结果,结果是目的,动作本身还不是目的。虽然如此,因为在动作的过程中,目的逐渐实现了,所以,动作和潜能相比较,更接近于目的。
亚里士多德从这个分析进一步说明现实性的问题。他说,如果动作的结果是某种和动作相分离的事物时,现实性是实现于那被造成的事物之中的。例如,建筑的现实性是实现于被建筑成的事物中的,纺织的现实性是实现在被织成的事物中的。一般地说,运动是在被运动造成的事物中实现的。但是,在那些除了动作之外,不再有其他分离的结果的事情中,现实性就是在动作的主体中实现的。例如,看的动作是在看的主体中实现的,理论的动作是在理论的主体中实现的,生命是在灵魂中实现的,幸福的生活也是一种活动,只能在灵魂中实现。(注:1050a30—b1。)其实,人的任何动作都是有结果的,也就是有目的的,只是有些是不自觉的而已。亚里士多德所举的例子看、理论研究、生活,它们是动作,但这种动作都是会达到某种结果的,看的结果就是看到了某些东西,理论研究的结果就是得到了某些知识,生活的结果就是达到某种或好或坏的生活。这些结果和建筑房屋、纺织布匹的不同,不过是在于:一种结果是在动作的主体以外完成了某个具体的事物,一种结果是没有这种外在的具体事物,只在主体本身内产生了某种变化。但是,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将现实性归于运动本身,归于主体本身,和他在第十二卷神学中的论述是一致的。这一点,正是后来黑格尔最欣赏的,黑格尔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大大发展了。
在整个这一大段(1050a4—b1)中,亚里士多德从成人先于小孩(在成人中,人性——人的形式——得到实现),讲到运动和目的的关系。潜能如果只处在一种能力、可能性的状态下,它是什么都没有实现的,它就什么都还不是;只有当它在运动过程中,达到了目的,它的形式才实现了,它才由可能的东西变成现实的东西。所以从形式——也就是从本体讲,现实性(形式实现了)先于潜能(形式尚未实现)。因此,亚里士多德最后得出结论说:显然,只有本体即形式才是现实性。而且,按照这个论证,现实性就其本体性的程度说,是先于潜能的。(现实的本体——形式,比潜能的本体——质料,更是本体,所以,形式是第一本体。)前面我们已经说过(注:指1049b17—29。),一个本体之先还有一个另外的本体,可以一个一个地继续推下去,最后归到第一动者。(注:1050b1—6。)
从通常的事物方面作了论证——现实在本体性上先于潜能——之后,亚里士多德又从另一方面来论证这个问题。这次,他是从永恒的事物——他指的是日、月、星等天体——和可毁灭事物的对比来论证的。他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现实在本体性上也是在先的。因为,永恒不灭的事物在本体性上是先于(高于)可毁灭的事物的,而永恒的事物永远是现实地存在,而不是潜能地存在着的。理由是,每个潜能都可以同时有相反的可能(能力)。那个不能(没有这种能力的、不可能的)出现的,一定不能出现;而那个能够(有可能)出现的,也可能不出现,不成为现实。所以,凡是能存在的,是或者存在,或者不存在。这就是说,凡是潜能的事物都是能够存在也能不存在的。而那个能不存在的东西,就是可能不存在的,这就是可以毁灭的东西。说它是可以毁灭的东西,或者指完全的意义——作为本体,是可以毁灭的;或者是指其他范畴,如性质、数量、位置方面的消失。在本体上不毁灭的东西,从本体上说,就不会是有潜能的存在的,虽然从性质、数量、位置说,是可以有潜能的存在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日、月、星可以有明暗、大小、位置的变化,所以在这些方面是有潜能的;但在本体方面,它们是不变化的,是没有潜能的。)所以,一切不毁灭的事物是永远现实地存在的。凡是“必然”存在的(只能存在,不能不存在的)事物,就不能是潜能地存在。这些存在是第一存在,如果它们不存在,任何别的事物就都不会存在了。同样的,凡是永恒的运动,如果有这样的运动的话,这种运动也不会是潜能的。永恒的运动,除非说到它“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它的运动可以有各种方向,在这方面可以有潜能);从它作为运动说,总是现实的,而不是潜能的。日、月、星和整个天体的运动是永恒的,不用害怕它们会停止。亚里士多德嘲笑那些自然哲学家老是担心天体会停止运动。永恒的运动和永恒的事物一样,是永远不会疲于运动的,因为它不具有相反的潜能,那会使连续的运动感到吃力。只有那种本身是质料和潜能的本体,才会造成这种情况。(注:1050b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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