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上午博斯走进审判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直到看见西尔维娅坐上出租车,安全离开酒店前往学校,他才出发回家。他换上了星期五穿的那身衣服,匆匆赶到审判室。博斯看见凯斯法官没坐在审判席上,原告席也不见钱德勒的踪影。丘奇的遗孀独自坐在那儿,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好像在祈祷。
博斯在贝尔克的身旁坐下,问道:“怎么了?”
“我们在等你和钱德勒。现在就缺钱德勒了,法官不太高兴。”
博斯看见法庭书记员站了起来,敲了敲法官办公室的门,接着把头伸了进去。博斯听见她说:“博斯警探到了,钱德勒女士的秘书还没联系上她。”
博斯胸口猛地一紧,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他弓着身子,双手捧住脸。“我得去打个电话。”他站了起来。
贝尔克转过身,正要告诉他哪儿也别去,法官办公室的门就开了,凯斯法官迈着大步走了出来,说:“请坐下。”
凯斯法官坐上了审判席,吩咐书记员按铃通知陪审团入场。博斯坐了回去。
“我们马上开始,不等钱德勒女士了。以后再处理她迟到的事。”
陪审团落座后,法官问他们是否有话要说,对日程安排等事项是否有异议。没人吱声。
“很好,请回休息室继续商议,到了午餐时间法警会去通知你们。顺便说一下,钱德勒女士今天上午因为日程安排的冲突未能到场,请你们不要在意。非常感谢。”
陪审团离场。法官再次提醒原告和被告双方不要走远,一旦接到通知,要在十五分钟之内回到审判室,然后让书记员继续找钱德勒。交代完之后,他回到了法官办公室。
博斯连忙起身走出审判室,来到公用电话前,拨通了通信中心的电话。报上姓名和警察编号之后,他请接线员帮他查一下霍尼·钱德勒在机动车管理局留下的紧急联络信息,说需要详细地址,他会在电话这头等着。
直到博斯驾车驶出法院的地下停车场,对讲机才有了信号。他在洛杉矶大街上又试了一次,对讲机里传来了埃德加的声音。博斯告诉埃德加,钱德勒住在布伦特伍德的卡尔梅利纳街。“去那儿和我会合。”
“马上出发。”
博斯开上了第三大街,穿过隧道,上了港口高速。刚要换到圣莫尼卡高速时,寻呼机响了。他开着车,迅速瞥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号码。下了高速,他把车停在韩国城的一家杂货店门口,用墙上的公用电话打了回去。
“第四审判室。”接电话的人说。
“我是博斯,你们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是的,是我打的。判决出来了,请马上回来。”
“怎么回事?我刚刚还在那儿,他们怎么——”
“这很正常,博斯警探。他们很可能上周五就已经达成一致了,想等一个周末,看看有没有人改变主意。这样他们还能少上一天班。”
回到车里,博斯又拿起了对讲机。“埃德加,你到了吗?”
“还没到,你呢?”
“我得回去了,出判决了。你能去看看吗?”
“没问题,去看看什么?”
“那是钱德勒的家,她的头发也是金色的,上午她没来法院。”
“我懂了。”
博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竟会盼着霍尼·钱德勒出现在对面的原告席上。她还是没现身,坐在原告席上的是一名陌生男子。
博斯走向被告席,看见审判室里已经来了几名记者,布雷默也在其中。
“那是谁?”博斯向贝尔克打听德博拉·丘奇身旁的那个人。
“丹·戴利。凯斯从走廊上揪过来的,坐在那儿陪寡妇听判决。钱德勒肯定是被关起来了,哪儿都没找到她。”
“有人去过她家吗?”
“不知道,我想他们打过电话。你担心她干什么?你该担心你的判决。”
凯斯法官走了出来,坐上了审判席。他对书记员点点头,示意通知陪审团入场。十二位陪审员全部就座,没有人望向博斯,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德博拉·丘奇身旁的那个男人。
“大家好,再说一遍,”法官说,“钱德勒女士因为日程冲突无法出席,出色的律师戴利先生同意代替她出席。法警告诉我你们已经做出了判决。”
十二人中的好几个点了点头。博斯看见有一名陪审员终于看了他一眼,但又马上移开了视线。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不知道是因为判决就要下达,还是因为钱德勒的失踪,也许两者都有。
“请把判决书交给我。”
陪审团团长把一小沓文件递给法警,经法警和书记员之手,最后呈递给法官。观看这一过程简直是一种煎熬。为了看清判决书,凯斯法官不得不戴上眼镜。他不紧不慢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把判决书交还给书记员,说:“宣布判决。”
书记员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然后开始宣读:“关于诺曼·丘奇因反抗被告耶罗尼米斯·博斯的非法搜查和抓捕而被剥夺公民权利一案,本陪审团判原告胜诉。”
博斯一动不动。他看向陪审席,这时所有陪审员一起向他投来目光。他又看了看德博拉·丘奇,只见她拉着旁边那名男子的胳膊,脸上堆满了笑容,但她其实根本不认识那人。她转过脸,得意地望着博斯。这时贝尔克拽了下博斯的胳膊。“别担心。”他悄悄地说,“赔偿金才是重点。”
书记员接着往下念。“据此,陪审团宣布原告应获补偿性赔偿金一美元。”
博斯听见贝尔克欢喜地低声喊道:“真棒!”
“至于惩罚性赔偿金,陪审团宣布原告也应获赔一美元。”
贝尔克又喊了起来,这一次声音大得连旁听席上的人都能听见。博斯看见德博拉·丘奇脸上那副得意的笑容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眼神暗淡了。博斯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离奇怪诞,仿佛在观看一出闹剧,不同的是他自己和剧中人一起站在舞台上。判决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冷眼静观所有人。
凯斯法官发表了一通演说,向陪审团表示感谢,说他们履行了宪法规定的义务,应当为这次服务和身为美国人而感到自豪。博斯自动屏蔽了这段,坐在那儿出神。他想起了西尔维娅,真希望能告诉她判决结果。
凯斯法官敲响了木槌,陪审团最后一次离场。接着凯斯法官也走了,博斯看见他的脸上似乎有不满的神色。
“哈里。”贝尔克说,“这判决真他妈不错!”
“是吗?我不懂。”
“是的,这个判决可谓好坏参半。从根本上说,陪审团认为我们已经承认了所犯的过错,我们承认你闯进公寓是不对的,警察局早已为此处罚过你。他们认为按照法律规定,你不应该踢开门。但他们只判给对方两美元赔偿金,说明他们相信你的话,丘奇不仅形迹可疑,而且他就是人偶师。”他拍了拍博斯的背,似乎正等着博斯说谢谢,可他没等到。
“钱德勒怎么办?”
“啊,棘手的地方就在这儿。陪审团判原告胜诉,所以我们得付给钱德勒诉讼费。她也许会开价十八万或二十万,我们也许能还到九万。还不错,哈里,已经很不错了。”
“我得走了。”博斯站起身,穿过拥挤的观众和记者,朝审判室大门走去。他快速走上扶梯,从烟盒里摸出最后一根烟。布雷默踏上他身后的一级,翻开笔记本,已经准备就绪。“恭喜,哈里。”他说。
博斯回头看了看,这名记者好像是认真的。“恭喜什么?大家都说我就像个宪法保护的打手。”
“是的,可以说什么事都没有,只要赔两美元,挺不错了。”
“说是这么说……”
“那么,有什么想在报上说的?我猜‘宪法保护的打手’不能见报,对吧?”
“没错,谢谢你。听我说,你让我再想想。我现在得走了,回头给你电话。你为什么不回去问问贝尔克呢,他才是想让名字见报的人。”
走出大厅,博斯点燃了烟,从兜里掏出对讲机。“呼叫埃德加。”
“收到。”
“情况怎样?”
“你最好过来,哈里。所有人都到了。”
博斯把烟扔进了垃圾桶。
他们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好。当博斯赶到卡尔梅利纳街时,头顶已有一架直升机在盘旋,地面有两家电视台的记者队伍。要不了多久,这儿就会变得像马戏团一样热闹。这个案子有两个吸引人的地方:模仿犯和霍尼·钱德勒。
道路两侧停满了各个机构的小汽车和面包车,博斯不得不把车停在两栋房子之外的地方。交警刚开始放置信号灯,正要封锁街道,禁止车辆穿行。
钱德勒的房子被黄色塑料警戒线围了起来。线外有一名穿制服的警员拿着一份登记表,博斯在上面签了字,然后从警戒线下面钻了过去。这是一栋包豪斯风格的两层小楼,建在山坡上。站在门外博斯就知道,从二楼的落地窗一定能看到山下广阔的平原地带。屋顶有两根烟囱。这是栋体面的房子,坐落在体面的街区,周围住的都是体面的律师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教授。可惜如今一切都变了,博斯心想。走进屋里,他真希望自己还有根烟。
埃德加站在门口铺着瓷砖的走廊里,正在打电话,好像是在要求媒体关系部派人来应对。看见博斯进来,他指了指楼梯。楼梯就在进门右手边,博斯走了上去。二楼有一条宽敞的过道,连着四扇门。几位警探围在最靠里的那扇门外,偶尔朝屋里瞄一眼。博斯走了过去。
博斯已将自己的心智训练得几乎与变态杀人狂别无二致。每到一处犯罪现场,他都会启用物化的心理机制,死人不再是人,成了调查对象。他必须把死人看成尸体,看成证物,唯有这样才能撑得下去,完成工作,唯有这样才能生存。当然,事情总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他也有受挫的时候。
作为人偶师专案组的一员,他见过那个连环杀手的后六个受害者。查看的尸体用警察的话说都是“原状”——即被发现的最初状态,每次都不容易。那些受害者传达出的绝望是如此强烈,哪怕博斯尽最大努力将她们物化,也常被压得喘不过气。更何况她们都是来自街头的风尘女子,这一点更让博斯难以承受。凶手对她们的折磨就像是她们屈辱一生的最后一次受虐。
现在博斯低头看着霍尼·钱德勒那受尽折磨的赤裸身躯,任何心理防御机制都无法阻止他眼中的恐怖画面蚀刻灵魂。办了这么多年的凶杀案,他头一回只想闭上眼掉头离去。
他没有离开,而是和其他那些以冷静的姿势冷眼打量着尸体的人站在一起,就像冷血杀人狂的观摩会。他忽然想起圣昆廷监狱的牌局。洛克曾跟他讲过,四个变态杀人狂坐在一起,他们杀的人加起来比桌上的牌都多。
钱德勒仰面朝上,双臂张开,脸上涂着浓艳的化妆品,遮住了从颈部向上扩散的青紫色。地上拖着一条从手提包上剪下来的带子,一头紧紧勒在她的脖子上,绳结打在右侧,像是用左手拉紧的。与之前的几桩谋杀案相同,凶手用的捆绳、塞口布都被带走了。
但这次出现的一些痕迹也有不同于之前的地方。博斯看出来模仿犯在即兴发挥,如今他已不再伪装成人偶师作案。钱德勒的身上遍布烟头烫痕和咬痕,有的出过血,有的瘀青,意味着施虐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进行的。
罗伦伯格在房间里发号施令,连摄影师从什么角度拍照都要听他的。尼克松和约翰逊也在里面。博斯意识到,钱德勒死后,她赤裸的身体要这样在地上放好几个钟头,被那些瞧不起她的男人看个遍。她临死前或许也曾想到自己即将蒙受这番最后的屈辱吧。尼克松抬起头,看见博斯站在门口,于是走了出来。“哈里,你怎么会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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