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周一到周五有一名女管家来帮忙做家务外,克拉特夫妇没有请别的帮手。因此,自从妻子生病、大女儿出嫁后,克拉特先生不得不自己学会做饭;他或者南希——主要是南希——要做全家的饭菜。克拉特先生愿意做家务,而且擅长此道,在堪萨斯州没有哪个女人烤的咸面包能比他的好,他做的椰蓉点心在慈善糕点的义卖中也是最畅销的。不过,他自己的胃口倒不大。他和其他庄稼人不同,颇喜欢简单的早餐。每天早晨,一个苹果、一杯牛奶对他而言已足够了。他既不喝咖啡,也不饮茶,总是习惯于半空着肚子开始一天的工作。实际上,他不碰任何刺激性的东西,哪怕温和些的也不行。他不吸烟,当然也不喝酒。事实上,他从没尝过烈酒,还有意地回避那些嗜酒的人。但这并未缩小他的社交圈子,因为他交往的核心人物都是加登城第一卫理公会的成员,这是一个人数达一千七百多人的组织,其中大部分人都像克拉特先生一样饮食有度。而且,克拉特先生待人谨慎,他很小心避免自己的观点让别人难堪,在他的圈子之外,他从不对别人品头论足;但是在家庭内部和河谷农场的雇员中,他却坚守自己的看法。“你喝酒吗?”这是他对来此谋生计的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即使申请者说自己不喝酒,他还是会拿出一份合同,声明一旦发现雇员“暗中藏酒”,整个合同就立刻作废。一位经营牧场的朋友林恩·拉塞尔,有一次对他说:“你毫无怜悯之心。赫伯,我敢发誓,要是你发现了某个雇员在饮酒,他肯定会滚蛋。哪怕他一家老小正在挨饿!”这可能是克拉特先生作为雇主受到的唯一批评。除此之外,他以公正和宽厚闻名。实际上,他给雇员的薪水十分优厚,而且还经常发奖金。为他工作的人,有时多达十八个,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克拉特先生喝罢牛奶,戴上一顶羊毛衬里的帽子,拿了一个苹果便出门去查看早上的活计了。这是一个吃苹果的好天气。强烈的阳光白晃晃地从一碧如洗的天空倾泻而下,东风吹拂着中国榆树的残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秋天弥补了其他季节给堪萨斯州带来的苦头:冬天,从科罗拉多刮来的寒风肆意暴虐,及腰的大雪冻死了大批羊群;春天,满地泥浆,怪雾弥漫;夏天,乌鸦都找不到很小的一块阴凉,成片的褐色麦秆直直挺立着,像着火了一样。过了九月,这种天气就到来了,深秋初冬季节,风和日丽的宜人气候有时会持续到圣诞节。克拉特先生一边盘算着该如何利用现在这个好时节,一边信步往粮仓旁的畜栏踱了过去。他的混种牧羊犬就跟在身后。
他的农场共有三个谷仓,其中一个庞大的活动棚屋内,堆满了快要溢出来的西部地区出产的高粱;另一间谷仓则堆着小山似的黑色耐旱高粱,价值十万美元,这可是一笔巨款。单单这个数字,就几乎相当于克拉特先生一九三四年全部收入的四十倍,甚至还要多一些。那一年,他和邦妮·福克斯结婚,夫妻俩从故乡堪萨斯州的罗泽尔搬到了加登城。在那里,他当上了芬尼县农业社的一名助手。仅仅过了七个月,他就获得了提升,成了该机构的头头。
他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九年任职期间,是该地区自从白人定居以来条件最艰苦、最穷困潦倒的岁月。年轻的赫伯·克拉特富有头脑,拥有现代化、高效率的耕种技术,他正是政府与当地农民之间最适当的联系人选,这些前途茫茫的农民正需要这么一个乐观且受过专业训练的年轻人来指导。他看起来精明能干。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止步。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他从一开始就想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农场。抱着这个想法,四年后他辞掉了农业社的工作,用借来的钱,租了一块土地,建立了河谷农场。
芬尼县的几个保守主义者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仔细观望,这些守旧的老家伙喜欢以这个年轻的县农业社员在大学里的那套观点来奚落他。“赫伯,很不错呀。你总是知道在别人的土地上种什么是最好的。你告诉别人,在这块地上种这个,在那块地上修那个。但是,如果那块地是你自己的,你说的恐怕就不大一样了吧。”他们错了。这个“自命不凡者”的试验成功了!主要原因是,开始的几年里,他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当然也有过一些挫折:小麦歉收了两次;一个冬天的一场暴风雪,损失了好几百只羊。但十年之后,完全属于克拉特先生的土地已经超过了八百英亩,还有三千多英亩的土地是租来的,他的那些庄稼朋友们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片相当肥沃的土地”。小麦、高粱和合格的牧草种子,这些都是农场繁荣的基础。牲畜——羊,特别是牛——也同样重要。虽然畜栏简陋,但是人们不会因此怀疑河谷农场的实力,因为仅赫里福种牛,克拉特先生就有几百头。畜栏有专门的用途,用来饲养病牛、奶牛、南希的猫,以及一匹被全家人视为最爱的马。这匹又老又肥的马名叫“宝贝”,它性情温和,宽阔的后背常常能驮三四个小孩子。
此时,克拉特先生正在用苹果核喂“宝贝”,向在畜栏内耙碎草的男人道了声早安,他名叫阿尔弗雷德·斯托克莱因,是唯一住在河谷农场内的雇员。斯托克莱因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住在离主屋不到一百码的一处房子内;除了他们,克拉特一家在方圆半英里就没有别的邻居了。斯托克莱因长着一张长脸,满口黄牙,他问克拉特先生:“今天您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吗?我女儿病了,我老婆和我昨晚忙了大半夜。我想带她去看医生。”克拉特先生关切地询问了孩子的病情,嘱咐他早上的活就不用干了,如果需要他或太太帮忙,尽管告诉他们。之后,狗跑到克拉特先生前面,他紧随其后,向南边那片麦田走去。收割后的麦茬呈现出闪闪发光的金黄色。
河流在他前进的方向延伸,河岸附近是一片果树林,种着桃子、梨、樱桃和苹果。在当地人的记忆里,放在五十年前,一个伐木工人不到十分钟就能把堪萨斯州西部的树砍个精光。即使在今天,也只有像仙人掌一样耐旱的棉白杨和中国榆树能在这里种植。然而,正如克拉特先生经常说的那样:“只要多下一些雨,这片土地就能变成天堂,变成人间的伊甸园。”沿河种上一小片能结果实的树是他奋斗的目标,不管下不下雨,一定要使这里成为一小片乐土,一座绿色的、飘着苹果香味的伊甸园。他幻想着出现这样的美景。他妻子曾说:“我丈夫对那些树比对孩子还关心。”在霍尔科姆,每个人都记得一架失事的小飞机在果园中坠毁的事。“赫伯十分恼火!天呀,飞机的螺旋桨还没停止旋转,他就把飞行员告上了法庭。”
克拉特先生穿过果园,沿河继续向前行走,河流在这里变窄了,点缀着片片汀洲。在河流中间有一片柔软的沙地,以往的那些星期天或炎炎夏日,邦妮“身体还吃得消”的时候,就用车把野餐篮子运到这儿来,一家人在此垂钓,消磨一个下午。克拉特先生很少碰见有人擅闯他的领地;这里离公路有一英里半,只有几条偏僻的小路与之相连,因而不是陌生人偶然出现的地方。但此时,却有一群人迎面而来。特迪(他的狗)狂叫着向前冲过去,向这伙人发出挑战。但特迪的表现真是奇怪。虽然它是一个出色的岗哨,警惕性高,随时准备着扑上前去,但它的英勇却有一个缺陷:只要一看到枪——就像现在一样,这群入侵者手里拿着枪——它的脑袋就立刻耷拉下来,尾巴也夹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没有人了解它的过去,只知道它是凯尼恩几年前收养的一条流浪狗。
拜访者原来是五个从俄克拉荷马州来打野鸡的猎人。捕猎野鸡是堪萨斯州十一月里的大事,吸引了邻近几个州的大群猎户。上个星期,这些头戴花格呢帽子的人就成群结队地向这秋季的旷野涌来。那些饱餐了麦壳的野禽,在鸟枪的枪林弹雨中,有的被惊飞,有的饮弹而亡。按规矩,猎人们如果不是应邀而来,应该向土地的主人交一笔费用,以获许在人家的土地上追逐猎物。但是当这几个俄克拉荷马州的猎人主动提出这一点时,克拉特先生乐了。他说:“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去吧,不管打多少都带走吧。”然后,他碰了碰自己的帽檐,向家中走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他并不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天了。
这个年轻人正在“小宝石”咖啡馆吃早餐。他和克拉特先生一样,也从不喝咖啡。他宁愿喝沙士[2]。三片阿司匹林、冰沙士、几根摩尔香烟,这就是他的早餐。他一边喝着饮料、吸着烟,一边研究摊在他面前柜台上的一张从菲利浦六六加油站拿的墨西哥地图。因为正在等一个朋友,他很难集中注意力,那朋友偏偏又迟到了。他向窗外看去,小镇街道寂静无声,昨天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仍旧没有迪克的影子,不过他肯定会来的。毕竟,会面是迪克的主意,是他制订的计划。完事后,下一站是墨西哥。
地图因为翻动太多,已被揉得破破烂烂,软得像一张羚羊皮。在他暂住的旅馆房间角落里,像这样的地图还有几百张:美国各州、加拿大各省以及南美洲各国。这个年轻人经常幻想旅行。不过,他实际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阿拉斯加、夏威夷、日本和香港等地。现在,由于收到一封信,一个请他去实现一项计划的邀请,他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到了这里。一只硬纸板做成的手提箱,一把吉他,两只重得要命的大箱子,里面装满了书、地图、歌词本、诗集和旧信。第一次看到这些箱子时,迪克的脸色都变了。“上帝啊,佩里,你带着这些破烂儿到处走?”佩里说道:“破烂儿?其中有本书还花了我三十块钱呢。”
此时,他正在堪萨斯州的小奥莱西镇上暗自想着。有件事,实在很可笑:仅仅四个月前他获得假释出狱时,还对州假释委员会和自己发誓说,有生之年绝不再踏进堪萨斯州半步!没想到如今又回来了。不错,没隔多久。
地图上布满了用墨水圈起来的名称。科苏美尔是墨西哥尤卡坦半岛海岸线以外的一座岛屿,他曾在一本男性杂志上读到过,在那座岛上,你可以“脱掉衣服,轻松自在地过着像王侯一样的生活,每个月只花五十美元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女人!”他还在同一篇文章里读到了另外一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句子,“科苏美尔是一个没有社会、经济和政治压力的世外桃源,政府在岛上没有一兵一卒”,而且“每年都有成群的鹦鹉从大陆飞过来在岛上产卵”。阿卡普尔科的深海捕鱼,肆意的赌博以及饥渴的阔女人。妈妈山[3]有挖不尽的金矿,《浴血金沙》这部电影他看过八遍。这是亨弗莱·鲍嘉主演的最好的电影,这个老家伙扮演的那个淘金者令佩里想起了他的父亲,两个人都一样了不起。没错,他告诉迪克的话都是真的:他的确知道淘金的内幕,是父亲一手传授的——他是个职业的淘金者。那为什么他们俩不买两匹驮马,到妈妈山去碰碰运气呢?但是,迪克,他太现实,他说:“还是算了吧,亲爱的。我看过那部电影。到最后,个个都玩儿完了,又是疟疾,又是吸血虫,人人染上一身瘴气。还记得吗,最后一阵大风吹过来,人和金子全刮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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