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拍拍他的口袋。“带了。”
“我晚一点儿打电话给你。”怀迪转过身往弯月街走去,他们的警车就停在那边。西恩感觉自己让怀迪对他的失望与不满压迫得疲惫不堪,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在留队察看期的事实。
西恩举步往白金汉街吉米的住处走去,正好碰到大卫带着麦可沿着门前的台阶走下来。
“要回去了?”
大卫停下来。“嗯。我真不敢相信瑟莱丝竟然还没把车开回来。”
“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西恩说。
“哦,是啊,”大卫说道,“不过我就得走路回去了。”
西恩笑了。“说得那么严重。不过五个街口罢了,对吗?”
大卫也笑了。“几乎有六条街远哪,如果真要算个清楚的话。”
“赶快回去吧,”西恩说道,“趁天色还没全暗下来。再见了,麦可。”
“再见。”麦可说道。
“保重!”大卫对西恩说道,然后转身带着麦可离去,留下西恩独自站在台阶旁。大卫的脚步有些不稳,应该是在吉米家灌下的那堆酒精的作用,西恩暗忖。如果这案子真是你干的,大卫,你最好赶紧想办法让自己清醒起来。因为,等我和怀迪找上你的时候,你绝对会需要用到你脑袋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该死的脑细胞。
入夜后的州监大沟宛若一条银色的带子。太阳已然西沉,但天际仍残留着几抹余晖。公园里的树木已经让夜幕染黑了,露天电影院的银幕则已然变成远方的一个暗影。瑟莱丝把车子停在州监大沟靠修穆区的一岸,坐在车里俯视着下方的河道和公园,以及像座垃圾山般耸立在其后的东白金汉区。从这里望去,平顶区几乎完全被公园遮住了,就几个零星的塔尖和屋顶还依稀可见。再过去就是位于起伏的小丘上的尖顶区,一幢幢房屋整齐地矗立在一条条平整的柏油路旁,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的平顶区。
瑟莱丝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开车来这里。她将凯蒂的套装交给了布鲁斯·瑞德的儿子。小伙子穿着一套参加葬礼专用的黑色西装,可是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正要出发去参加中学期末舞会的模样。瑟莱丝离开葬仪社后,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早已歇业的伊萨克铁制品工厂后方的这块空地上。她开车经过一幢幢约有机棚大小但已经荒废得只剩下空壳的厂房,把车子停在这片空地的边缘,车子的保险杠旁就堆着一堆废铁。她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起起伏伏、朝着外港闸口缓缓流去的河水。
自从她无意间听到那两个警察在谈论大卫的车子——他们的车子,她现在正坐在里头的这辆车子——之后,她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像喝醉了。但不是那种浑身放松的醺醺然的快感。不,她觉得自己像是刚喝了一整夜的廉价烂酒,回到家里醉得不省人事,醒来后头昏脑涨,口干舌燥,浑身酒臭,整个人麻木迟钝,精神涣散。
“我觉得你很害怕。”那警察说道,几个字就切中了她的要害,于是她只能条件反射性地自卫,只能一路否认到底。“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她回答得像个孩子似的。没有,我没有在害怕什么。害怕,你害怕。不,没有。害怕,害怕。我知道你害怕,但,我又是什么?
她很害怕。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恐惧化成了一摊烂泥。
她得跟大卫好好谈一谈,她告诉自己。毕竟,他还是大卫。他是个好父亲。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打过她,从未显露出任何暴力倾向。他甚至不曾踹过门,捶过墙壁。她很确定自己还是可以跟他谈谈。
她会问,大卫,我那天晚上从你衣服上洗掉的到底是谁的血?
她会问,大卫,周六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可以跟我说。我是你的妻子。任何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
她会这么做。她会去跟大卫谈谈。她没有理由怕他。他是大卫。她爱他而他也爱她,所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她很确定。
然而,她还是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州监大沟,废弃的铁制品工厂巨大的暗影使她愈发感到自己渺小无依。这块地最近才刚被开发商买下来,如果河对岸的球场兴建计划最后通过了的话,他们就会把这里改建成停车场。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视线下方的公园——州监公园,凯蒂·马可斯遇害的地方。她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里,等着谁来教她如何再次移动她的身体。
吉米和布鲁斯·瑞德的儿子安布罗斯·瑞德面对面坐在老瑞德的办公室里仔细核对葬礼的细节,心里却希望他面对的是布鲁斯本人,而不是这个看起来才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想象他玩飞盘比想象他抬棺材要容易多了,而吉米甚至更加无法想象那双光滑的、毫无皱纹的手在楼下的尸体保存室里清理触摸过那些尸体。
他把凯蒂的生日和社会安全号码交给安布罗斯。安布罗斯拿着金笔填写一张夹在写字板上的表格,然后用跟他父亲一样低沉稳重的声音对吉米说道:“很好,很好。这样就可以了,马可斯先生。嗯,您应该是打算举行传统的天主教丧礼吧?包括守灵会和弥撒?”
“是的。”
“那么我建议我们在礼拜三举行守灵会。”
吉米点点头。“教堂那边会保留礼拜四早上九点的时段给我们用。”
“九点钟,”男孩一边说一边写了下来。“你已经决定好守灵会的时间了吗?”
吉米回答:“我们要办两次守灵会。一次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另一次是晚上七点到九点。”
“七点到九点,”男孩一边说着,一边把时间写下来,“我看你带了一些照片来。很好,很好。”
吉米看着自己腿上那一摞装在相框里的照片:凯蒂在她的毕业典礼上,凯蒂和她两个妹妹在海滩,凯蒂八岁时和他在木屋超市开张当天的合影,凯蒂和伊芙及黛安,凯蒂、安娜贝丝、吉米、娜汀和莎拉在六旗乐园,凯蒂的十六岁生日。
吉米把照片放到他身旁的椅子上,觉得喉咙里有微微的灼热感,他强迫自己咽下一口口水,驱散那股感觉。
“你想到要用什么样的花布置礼堂了吗?”安布罗斯说道。
“我今天下午已经跟纳佛乐花店订好花了。”吉米说道。
“那讣告呢?”
吉米第一次正眼看着安布罗斯。“讣告?”
“是的。”那小子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他的写字板。“登报的讣告要写些什么。我们可以代笔,只要你给我一些基本的资料,让我知道你想在讣告里写些什么,比方说你们希望大家把吊唁的花圈、花篮转捐给慈善机构之类的。”
吉米别过脸去,避开年轻人那充满遗憾与同情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地板。在他们脚底下,在这栋白色维多利亚式建筑的地下室某处,凯蒂正躺在遗体保存室里。她赤裸裸地躺在布鲁斯·瑞德和眼前这个男孩,以及他的两名兄弟面前,让他们为她净身,修补她,保存她。那几双冰冷的、修得干干净净的手将抚遍她的全身。他们会抬起她身体的某些部分以方便工作。他们会将她的下巴夹在大拇指和食指间,轻轻地转动它。他们会拿梳子梳理她的头发。
他在脑海里想着他的孩子光着毫无血色的身子躺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次被这些陌生人碰触,他们也许会小心翼翼地照料她的遗体,但那是一种不带情感的、职业化的碰触与照料。然后,他们会在棺材中放进一只丝缎做的枕头好支撑她的头。她会被推进仪容瞻仰室,带着她如瓷娃娃般僵硬的脸,身上穿着她生前最喜欢的蓝色套装。人们会瞻仰她的遗容,为她祷告,谈论她、哀悼她,最后,终于,安葬她。她的棺木会缓缓地降入由陌生人为她掘好的洞穴里。吉米几乎听得到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声音,闷闷的,仿佛他也正躺在棺材里,同凯蒂一起。
之后,她就得躺在黑暗中,在六英尺深的泥土之下,直到她的棺木化为草地和空气,她再也看不到摸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的草地和空气。她会在那里躺上一千年,听不到来她坟前凭吊她的人的脚步声,听不到她离开的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因为那堆泥土,那堆埋葬了一切可能的泥土。
我会杀了他,凯蒂。我会比警察提前找到他的。然后我会杀了他。我会把他埋进一个洞穴,一个远比你就要被埋进去的洞穴糟糕的黑暗洞穴。我会让他没有尸体可以保存,没有遗体可供哀悼。我会让他完完全全地消失,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他的名字他的人会像一场梦,短暂地出现在某些人的脑海里,在那些人醒来前便被遗忘殆尽。
我会找到害你躺在楼下桌子上的那个家伙,我会干掉他。他所爱的人——如果他有的话——会比挚爱你的人更伤心更痛苦,凯蒂。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确切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担心我要怎么办到这一切,宝贝。爸爸办得到。你从来不知道,爸爸杀过人。爸爸会处理好该处理好的事。爸爸会再做一次。
他转过头来看着布鲁斯的儿子。小伙子在这行待得确实还不够久,还是让这段长长的沉默闷慌了手脚。
吉米开口说道:“我要讣告上写着‘马可斯,凯瑟琳·璜妮塔,詹姆士与亡母玛丽塔挚爱的女儿,安娜贝丝之继女,莎拉和娜汀之长姐……’”
西恩和安娜贝丝·马可斯一起坐在后阳台上。安娜贝丝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一杯白酒。她已经抽了好几根烟,每一根都抽不了几口就捻灭了。她的脸被他们头顶上方黄澄澄的灯泡照得发亮。这是一张坚毅的脸,或许称不上漂亮,却相当引人注目。她一定很习惯被人盯着看,西恩猜想,不过她恐怕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想要盯着她看。她有点儿让西恩想起吉米的母亲,但她不像她婆婆那样听天由命、畏畏缩缩;她也有点儿像西恩的母亲,具备了那种天生的泰然自若;事实上她在某些方面让他想到吉米。他看得出来安娜贝丝·马可斯是个有趣的女人,但绝不轻浮愚蠢。
“所以,”安娜贝丝对着正在替她点烟的西恩问道,“今天晚上你完成陪伴我的任务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是——”
安娜贝丝挥挥手打断他的话。“我很感激你留下来陪我。所以说,接下来你要干吗?”
“去看我母亲。”
“哦?”
他点点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跟我老爸要为她庆祝一下。”
“嗯,”她说道,“你离婚多久了?”
“有这么明显吗?”
“昭然若揭。”
“嗯。分居,事实上。有一年多了。”
“她还住在这附近吗?”
“不。她现在到处旅行。”
“你的口气有点酸:‘旅行’。”
“是吗?”他耸耸肩。
安娜贝丝举起一只手。“我很不喜欢自己一直对你这样——利用你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所以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大可不必理会我的问题。我只是爱管闲事,而你偏偏又是个有趣的家伙。”
西恩脸上泛开一抹微笑。“不,我不是。我事实上是个很无趣的人,马可斯太太。去掉我的工作我什么也不是。”
“安娜贝丝,”她说,“叫我安娜贝丝就可以了。”
“好。”
“狄文州警,我很难相信你是个无趣的人。可是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什么事?”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转过身来正视着他。“我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会假造罚单来搞人的人。”
“哦?”
“因为这种行为很幼稚,”她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幼稚的人。”
西恩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根据他的经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幼稚的时候。压力一大,狗屎愈堆愈多,任性幼稚的行为就会成为当下最容易的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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