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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他们的计划


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萝伦了——不论是跟他的父母,还是他寥寥可数的几个朋友,甚至是队上终于风闻他跟老婆分居的消息后指派给他的心理专家。但是此时此刻的安娜贝丝,这个才刚遭逢丧女之恸的陌生人,西恩可以感觉到她的需要——她需要知道,需要分享他的失落,她需要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得面对这种生命中不可避免的失落的人。


“我太太是剧团的舞台经理,”西恩淡淡地说道,“巡回剧团,你知道吧?去年《舞王》在全国巡回公演,我太太也跟着在全国跑了一圈。反正就是那一类的事。今年的剧目我不太清楚,《飞燕金枪》吧,也许。老实跟你说,我真的不知道。反正就看他们今年打算把哪一出搬出来重演。这组合够奇怪了吧?我的意思是说,光讲工作就够了,有哪一对夫妻的工作性质比我和我老婆还要南辕北辙?”


“可是你曾经爱过她。”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点点头。“我现在也还爱着她。”他喘了口气,身子缓缓往后靠回椅背上,“那个被我恶搞的家伙,他是……”西恩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甩甩头,突然有股想要逃出这个该死的阳台、逃出这幢屋子的强烈冲动。


“他是你的情敌?”安娜贝丝轻声说道。


西恩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了,默默然地点点头。“说得够委婉。也好,我们就这么叫他吧。情敌。当时我和我太太之间早已累积了不少理不清的狗屎,然后我们两人又长时间碰不到面,就算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而这个,呃,情敌——就在那时候乘虚而入了。”


“然后你就发疯了。”安娜贝丝说道。甚至不是问句,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西恩瞅了她一眼。“有谁碰到这种事还能保持风度呢?”


安娜贝丝坚定地回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暗示,语带讽刺实在有损他的格调,或者她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但你还是爱着她。”


“当然。妈的,我想她也还爱我。”西恩熄掉烟蒂。“她常常打电话给我。打过来,然后不讲半句话。”


“等等,她——”


“我知道。”西恩说道。


“打电话给你却不讲话?”


“没错。这个情形已经差不多持续了有八个月之久了吧。”


安娜贝丝朗声笑开了。“恕我冒犯,不过这真是我近来听过的最奇怪的事了。”


“我同意。”西恩看着一只苍蝇扑向那颗光溜溜的灯泡,随即又飞走了。“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开口的。这就是让我一直撑下去的理由。”


他干笑了几声,然后听着自己那尴尬的笑声渐渐没入漆黑的夜色中。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各自抽着烟,聆听着苍蝇疯狂地扑向灯泡时的振翅声。


“她叫什么名字?”安娜贝丝问道,“你从未提到过她的名字。没有,一次也没有。”


“萝伦,”他说道,“她叫作萝伦。”


她的名字像一条从蛛网上松脱的银丝,在空气中飘飘荡荡。


“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爱上对方了?”


“大一那年,”西恩说道,“是吧,那时候我们都还算是孩子吧。”


他还记得那场十一月的风雨,他们两个在校园里的一处拱门下第一次接吻,他记得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记得那两具颤抖不已的年轻躯体。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看着她。“因为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至少其中一个已经不是了。”她说道。


西恩没有问是哪一个。


“吉米告诉我,你说凯蒂打算和布兰登·哈里斯私奔。”


西恩点点头。


“你看,这就是了,不是吗?”


西恩挪了挪身子。“什么?”


安娜贝丝朝空荡荡的晒衣绳喷了一口长长的烟。“那些年轻时代的愚蠢梦想。我的意思是说,怎么,凯蒂和布兰登·哈里斯当真可以在拉斯维加斯把他们的日子过下去?他们的小伊甸园可以维持多久?也许他们得在搬过几间一间比一间破烂的拖车屋又生了两个小鬼后才会觉悟过来,但这觉悟迟早要来——人生不是像童话故事中写的那样,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人生不是永远的花前月下鸟语花香。不,不是的。人生是永无休止的工作。你会爱上根本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没有人值得那样的爱,甚至,根本没有人活该得承受那样沉重的负担。你会失望,你会沮丧,你会失去对人的信任,你会有一堆过不完的烂日子。你失去的永远比你得到的多。你爱他恨他,却还是爱他。但,去他的,你总之还是得卷起袖子,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把该过的日子过下去——因为这就是长大,因为这就是你长大后的世界。”


“安娜贝丝,”西恩说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安娜贝丝转头面向西恩,双眼紧闭着,脸上幽幽地泛开一抹微笑。“大家都这么说。”


那天晚上,布兰登·哈里斯回到他的房间里,面对着他床底下那只行李箱。他将行李码放得整整齐齐,里面只有几条短裤、几件夏威夷衫、一件运动外套和两条牛仔裤,没有一件长袖运动衣或羊毛长裤。他只打包了他觉得在拉斯维加斯会穿的衣服,没有一件冬衣,因为他和凯蒂一致同意,他们再也不想面对冬天刺骨的寒风、廉价商场的保暖袜大特卖,或是汽车挡风玻璃上那化了再结结了又化的薄霜。所以,当他打开那只行李箱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净是活泼轻快的粉嫩色调与花卉图案,那些只属于夏日的美好。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古铜色的皮肤与无尽的悠闲。他们的身体不会再被厚重的靴子和大衣以及人们的期望压得挺不直腰。他们会从高脚杯里啜饮各式各样有着傻兮兮的怪名字的鸡尾酒饮料。他们会在旅馆的游泳池畔度过整个下午,他们的皮肤会闻起来全是防晒油和氯气的味道。他们会在让冷气吹得冰冰凉凉的旅馆床单上做爱,房间里将只有让穿透窗帘的阳光晒到的地方还有一丝暖意。当夜晚降临,整个城市的温度都降下来后,他们会换上体面一些的衣服,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散步。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好几层楼高的地方,远远地俯瞰着这两个人,这两个沉浸在爱河里的人,漫步在那条让霓虹灯渲染得姹紫嫣红的柏油大道上。他们就在那里——布兰登和凯蒂——悠闲地走在宽敞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上,道路两旁净是无比宏伟、无比巨大的豪华旅馆,空气中弥漫着从赌场里流泻出来的老虎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亲爱的,今晚你想去哪一家?


你选。


不,你选。


不,不要嘛,你选。


好吧。这家如何?


看起来不错哦。


那就这家吧。


我爱你,布兰登。


我也爱你,凯蒂。


然后他们会爬上白色的罗马柱间那道铺了厚厚的地毯的台阶,走进那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的宫殿般的豪华赌场。他们会以夫妻的身份走在那条大道上,在那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虽然其实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东白金汉将会被他们抛在一百万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后再随着他俩前行的每一步愈发飞快地往后退去。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布兰登坐在地板上。他只需要在那里坐一下。只需要一两秒钟。他坐在那里,双膝曲起,脚上那双高筒球鞋的鞋底紧紧地并拢了,像个小男孩似的两手紧握着自己的脚踝。他以这个姿势前后摇晃了一会儿,下巴埋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痛苦减轻了一些。黑暗与这反复摇晃的动作终于为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然而,这平静的感觉终究还是过去了,凯蒂已经从地球上消失——完完全全消失了——的事实再度回到了他眼前,彻彻底底地击垮了他。


家里有一把枪。他父亲的枪。他母亲一直把它留在食物储藏柜上方那块活动的天花板里面。那是他父亲向来藏枪的地方。你可以坐在食物储藏柜的台面上,伸手往上探,试试那附近的三块天花板,直到你能感觉到那把枪的重量为止;然后你只要稍稍用力,抬高那块板子,手指往里头一探一勾,枪就在那里。打从布兰登有记忆以来,那把枪就一直在那里。他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晚,他半夜上完厕所跌跌撞撞地从浴室里走出来,刚好撞见父亲把手从天花板里抽出来。十三岁那年,他曾经把那把枪拿出来给他的朋友杰瑞·迪芬塔看,杰瑞看得瞠目结舌,只是不停地说“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枪身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很有可能从来不曾发射过任何一颗子弹。但布兰登知道,他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就可以用了。


他今晚就可以带那把枪出去。他可以去咖啡共和国,罗曼·法洛成天出没的地方,或是去亚特兰大汽车玻璃厂——那是巴比·奥唐诺的地方,根据凯蒂的说法,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店后的办公室里处理他的生意。他可以去其中一处——或者更好,两个地方都去——用他父亲的枪指着他们的脸,扣下那该死的扳机,一次又一次,直到弹匣清空了为止,然后罗曼和巴比就再也不能杀死任何一个女人了。


他可以这么做,不是吗?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布鲁斯·威利,老天,如果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绝对不会坐在地板上,握着自己的脚踝,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摇晃个不停。他的子弹早就上膛了,不是吗?


布兰登想象着巴比仰着那张脑满肠肥的脸,苦苦地哀求他。不,求求你,布兰登!不要,求求你!


然后布兰登会说几句很酷的话,比如:“求这把枪吧,操你妈的王八蛋,下地狱去吧!”


他开始哭泣,身体依然不停地前后摇晃着,双手依然紧握着脚踝,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布鲁斯·威利,而且巴比·奥唐诺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电影里的角色,而且这把枪还得清理干净,彻彻底底地清理干净。他甚至不知道枪里面是否还有子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怎样打开那把枪。说穿了,难道他的手不会抖个不停?他小时候明白自己逃不掉了,一场架已经不得不打时,总是会恐慌得连拳头都握不紧了。人生不是一部该死的电影,人生是……他妈的人生!人生不是电影剧本,两个小时内分晓立见,好人一定会打赢坏人。布兰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扮演那样的英雄角色。他只有十九岁,从来不曾面对过那样的挑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办法就这样走进敌人的地盘——如果门没上锁而附近又没其他人的话——然后对着一张活生生的脸开枪。他就是不确定。


可是,他思念凯蒂。他是如此思念她,而她不在身边的痛苦——而且是再也不会在他身边了——已经蹿上了他的牙根,让他坐立难安,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够暂时停止这份痛苦,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也好,他这段刚刚开始的悲惨人生中短短的一秒钟。


好吧,他决定了。好吧。我明天会清理那把枪。我只要把它清理干净,确定里面有子弹。我至少可以做到这件事。我会把枪清理干净。


就在这个时候,雷伊突然溜进房间,脚上仍穿着旱冰鞋,两手握着他新买的曲棍球杆当拐杖使,摇摇晃晃地溜近床边。布兰登倏地站起身,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泪水。


雷伊脱掉他的旱冰鞋,看着哥哥,然后用手语比画道:“你还好吧?”


布兰登说道:“不好。”


雷伊比画道:“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布兰登说道:“没关系,雷伊。不,你帮不上忙的。不过你不用担心。”


“妈说这样对你比较好。”


布兰登说道:“什么?”


雷伊重复了一次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