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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前绝后的遗书


闲话少说。治疗场只在东侧病房附近开了一扇门,兼做前往厕所的通道。木门旁边切开一道长缝,如各位所见,从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制服与制帽、面目狰狞的大汉冷眼监视。感觉上,整个四方形解放治疗场有如设置在绿色浪涛中的巨大魔术箱。


铺在魔术箱底部的白色石英砂在湛蓝天空上的阳光照射之下一片灿烂,上面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总共十个人。


这些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谓的《脑髓论》的分支《胎儿之梦》续篇“心理遗传”原则所支配而行动的疯子们。而且……三小时后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随着临海的操场上轰然响起一声午炮,在这十个疯子之间爆发了一场完全是意料之外,由心理遗传完美导演的大惨剧,造成舆论冲击的同时,也让正木博士下定了自杀的决心。而可以称之为大惨剧前兆的情景,此刻正在解放治疗场内展开,希望各位仔细观察疯子们的一举一动。


为了方便各位仔细观察,在此特别放大每一位疯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侧砖墙旁裸露双臂,正拼命工作的白发老人。各位也见到了,这位老人双手挥舞着一把圆锹,正在耕种和砖墙平行的面积约二亩半的长方形田地。不过看他的身体,手臂和脚掌都苍白瘦削,颈项也没有劳动者特有的深皱纹,很难被认为是有农耕经验的人。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虽然他的手掌因为握住了圆锹而看不清楚,但是圆锹柄上处处可见黑渍,那是手掌破皮渗出的血迹。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挠地频频挥动圆锹,由此应该就能理解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验是何等残忍、苛酷了吧。


接下来出现的是呆立在老人身旁,正在观看老人耕作的一个青年。他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系白色木棉旧腰带,看起来有些苍老,不过如果仔细看,应该看得出他顶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可能是难得出来晒太阳吧,他的皮肤犹如女人般白皙,嫣红的脸颊带着微笑,专注地注视着挥动圆锹的白发老人。如果只看他的表情,或许会以为他是正常人,但请再多看几眼!那眼瞳里发出的光芒……简直就像是在深宫里成长的公主般澄亮、透明。这是精神病患在恢复正常之前,或是再度开始发作前显现的特征,也是正木博士始终感到棘手的关于真疯或假疯的鉴定中,特别难以鉴定的眼神。


接下来,将镜头移近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后远处的少女。大家都看见了,她的脸孔犹如幽灵般苍白瘦小,脸上长满雀斑,略带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蹲在老人耕作的田边,正在用纤细的手种植各种东西,有梧桐落叶、松树枯枝、支棒、瓦片,还有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青草。但是,毕竟老人的田是松软的白砂地,支棒之类一不小心就会倾倒,所以她显得非常忙碌,随时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许有人会认为何必这么麻烦,只要用力插深一点不就好了?但……这是相当失礼的见解,同时也是外行人的想法!这位少女认为瓦片或支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么植物的幼苗,所以不会那样粗鲁地对待,必须小心翼翼用砂土埋住根部……不过,好不容易才栽好的支棒倒下两三次之后,她终于也失去耐性,把支棒像嫩草般地轻松撕成碎片丢弃了。各位可能怀疑,像她那样纤细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够有不逊于男人的恐怖力气呢?其实,不论如何温柔贤淑,女性通常都有这样的力气,只是人类自历代祖先以来就开始累积无数“人类比其他动物头脑更高等,身体却相对柔弱,特别是女性更加软弱”的暗示,结果终于导致女性无法完全发挥出自身的力气,只有当精神异常时,或是碰上火灾、地震等灾难时,因为暗示暂时遭到破坏,才能恢复原有的力气的耐性。这点从少女身上已经获得验证。


抱歉,我的说明经常脱轨,只是,这是能够反证正木博士的“心理遗传”实例,因此特别附带提及。


接着出现的是身穿破旧晨袍的矮小光头男人。此刻他正面对着和方才几人所处方向正好相反的东侧红砖围墙演讲。


“达摩面壁九年而执少林牛耳,故吾人面壁九年练习辩论,应能打破糊涂纵横的政坛,废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将来临的普选时代……吾人……”


他大声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高举右手左右挥动。


他背后走过一位打扮怪异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是个长相低俗、猥琐发福的中年女人,脸上涂满泥土,大概自以为化着浓妆吧!和服衣摆下露出光脚,拖着破烂的长衣带蹒跚前进。蓬乱的头发上戴着不知是谁帮她用硬纸板做成,并且漆成红色的皇冠,为了不让皇冠掉下来,她仰着头左盼右顾,自以为是女王一般,来回不停走动。


每当这女人走过面前,跪在梧桐树根旁的络腮胡男人就顶礼膜拜。此人原本是长崎某小学的校长,历代祖先信奉耶稣教的虔诚心理到了这个男人的时代已达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在这里之后,就在砖块或瓦片上雕刻圣像,供同房的病患膜拜。此刻,他相信刚刚的女疯子是圣母玛丽亚复活,因此高兴仰慕得泪流满面。


接下来,在跪地的络腮胡男人四周跳跃的垂发少女是高等女校二年级的学生。她的个性原本很内向、忧郁,因为在艺术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华,结果变成了所谓的早发性痴呆。在病发的同时,个性随之完全改变,当她进入这里住院时,正木院长问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甫洛娃”〔1〕 。她是院中最可爱的人,如各位所见,她总是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蓝天


白云很高


黑云较低


友好地相互并排


飘飘飞行


飘……飘飞行……


我也一起并排


摇摇晃晃走着


结果碰到墙壁


头晕眼花……花……


头晕眼花……花……


另外,这边还有两个四十多岁的工人模样的男人。他们很亲密地勾肩搭背,在与前面那个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上来回走动。右侧的男人是在东京观光,左侧的男人则是往南极探险,彼此情投意合地持续旅行,不给对方造成任何麻烦。


接下来是坐在这边门口的肥胖老太婆。从她身上那件品味很高的和服的图样上判断,应该是有相当身份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却是一副住在贫民窟的模样,拼命在身上抓着并不存在的虱子,然后掐死……突然,她解开和服衣带,赤身露体地用力拍打和服。这时,演讲的男人、两位工人、女学生都中止心理遗传的发作,用手指着、用眼睛盯着或者捧腹大笑。


在观看所放映的疯子的一举一动的人们之中,我想一定有人会感到意外。


“怎么回事……这只是很寻常的疯子呀!不必说这个解放治疗场,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广场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景象,不是吗?既然说是疯子的解放治疗场,我还以为能见到成千上万的疯子蠕动着演出各种狂态,但是,这样太无趣了。最重要的是,什么心理遗传?根本无法了解哪里是心理遗传啊!”


一定有人失望、轻蔑、冷笑。不过,别这么性急!坦白说,使用在与正木教授的研究有关的心理遗传实验上的人物,这样已经够多了,接下来我虽然会简单说明其中两三人的狂态如何借着心理遗传演出,各位却应该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精神异常原因才对。事实上,这十位精神病患是从地球上千百万的疯子中挑选出来的,精神异常的代表性冠军人物……也可以被视为亲身直接证明正木博士过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遗传原理的世界性标本。


最先要介绍的是在红砖围墙边耕作的白发老人。


这位老人的姓名是钵卷仪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仪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冈城外鸟饲村的著名富农钵卷仪十。这位仪十生来就是左撇子,体力和精力都超常绝伦,他靠着一把圆锹挣得家产,获领主黑田赐姓钵卷,并且得以佩带长刀,是励志传记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如果要问,为何他被赐予这种奇怪的姓氏呢?原因很简单,所谓的“钵卷”本来就是这男人年轻时代的绰号。也就是说,他连擦汗的时间都很珍惜,在田里工作时会用手帕缠在额头上成为钵卷,因此得到这个绰号。由此,各位应该明白他是何等卖力的工作了吧!从天亮到天黑,他只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冈舞鹤城的天守阁正午敲响大鼓报时的时候。一听到鼓声,他会立刻丢下圆锹,到附近的堤防上,或草原的树荫下以及屋檐下吃便当,然后午睡约莫半刻——相当于现在的一小时——之后,又立刻醒来,继续工作到日落。这男人应该也有偏执狂的个性吧!据说,残留在他红黑色额头上的那条白色钵卷痕迹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仍未消失。听说他觐见城主时同样系着钵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把那个取下来。”城主觉得有趣,就赐他这个姓氏。


斗转星移,到了钵卷仪十死后第五世的这位钵卷仪作,不管是荣誉的钵卷或左撇子,甚至连庞大家产都已经消逝无踪了,他只是个在博多名产的笔店里制笔的师父。可是到了老年,因为视力模糊无法处理纤细的笔毛而经常发生失职行为,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终于造成精神异常,约莫一星期前被送进这儿。


然而,很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被送入解放治疗场后不久,正木博士找出这位老先生发狂的动机,也就是心理遗传的内容后,他偶然在场内角落发现工作人员用来打蛇而忘记带走的圆锹,马上开始模仿他祖先的行为。当然,他是没有系钵卷的,但是各位也见到了,他完全没有擦过一次汗。另外,握着圆锹的姿势也和发疯前正好相反,变成左撇子的动作,而且一听到十二点的午炮声,立刻丢掉圆锹回病房,匆匆吃过饭后,马上上床午睡,所以只能认为是五世前的仪十转生。只不过可能因为剧烈疲劳吧?通常一睡就到第二天天亮,连晚饭也不吃。也许在梦中,他变成了曾曾祖父仪十,挣得了庞大家产吧!


这是心理遗传的第一个实例……各位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必客气,请举手发问。


接着要介绍的是先前面朝红砖围墙演讲的穿破烂晨袍的矮小男人。在研究中,是依据他在空中挥动的右手手势,以及左手似乎是在扶住东西的动作,还有演讲中所使用的词汇而获得有力的参考的。


“这是横亘帝国前途的一大障碍,如果继续任由今天这样的腐败思想横行,糊涂的政治持续,我们日本民族的团结将有如没有加入茅草的土墙,会因为外来思想的风雨敲打,不久将面临土崩瓦解的命运……”


怎么样?如先前各位听到的,这位光头砖墙先生的演讲内容,经常会出现“墙”这个字眼,以及和墙壁有关的言词。也就是说,这位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经担任黑田藩的御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并非在说双簧!


当时此人身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冈城天守阁上工作时,忽然失足坠地惨死。而这位外祖父本来一向以身轻如燕自傲,每次他重新漆刷天守阁屋顶时,城主都会利用望远镜观赏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设使用的鹰架非常轻便,它的完工时间也很快。但是也因为这样,他曾经多次失足坠落而差点丧失性命,还好途中总是被东西勾住而奇迹般地获救。


像这样,也不知是在几十岁的时候,他爬上了天守阁的最顶端,在城主用望远镜观看他工作时,他一不小心把屁股朝向了城主。这时底下监督的官员大声提醒他“谨慎点,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时慌乱,脚踩滑而从数丈高的石墙上摔落,当场死亡。此后,黑田藩就再也没有御用水泥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