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道尔是个说故事好手,福尔摩斯系列在众多直接抄袭他的作品消失后依然能留存至今,正因为它是如此出色的故事。我们看到的很少只是一个诡计,而是角色单纯生动、环绕着事件发展的故事。〈花斑带探案〉(The Speckled Band)中凶恶无比的甘士比.罗列特医生,便是他人物塑造能力的典型例子。罗列特在故事里实际出现的篇幅只有一页半,但同类小说中很少能见到比他更具说服力的角色。进一步分析故事结构就会发现,我们对罗列特的第一印象,来自海伦.史东纳充满厌恶地描述继父是个强壮而凶暴的人。接下来是罗列特造访福尔摩斯并折弯火钳,最后是他们前往史都克摩伦,透过假拉铃、牛奶盘、通气口等线索营造出凶险氛围,让我们因而更了解罗列特的本性。这个系列最好的作品都具有如此出色的写作技巧,其中有许多近似柯南.道尔喜爱的冒险故事风格,〈墨氏家族的成人礼〉(TheMusgrave Ritual)便是一例。这些故事的开场大多是遇到麻烦的客户前来拜访,也常会安排能让福尔摩斯展现智慧的巧妙桥段。在〈住院病人〉(The ResidentPatient)里,令人好奇的亮点在于布莱辛顿为何要帮波西.崔佛林医生开设自己的诊所;〈红发俱乐部〉(The Red-Headed League)引人好奇之处,是一个由「所有身心健全的红发男子」组成的协会;在〈失踪的中后卫探案〉(The Missing Three-Quarter)里,则是一份送来的电报,上头写着:「大不幸。右翼中后卫失踪。」每个职业犯罪小说作家似乎都该以这种方式来攫取读者的注意力,但所有尝试过的人肯定都知道,这和设计一个让人拍案叫好的诡计一样困难。
有时故事开头会揭露一段已发生或策画中的案件,有时开场会直接进入冒险桥段,有时则会透过来访的人以回溯方式说明来龙去脉。在故事中,华生偶尔会因为帮不上福尔摩斯的忙而愧疚,这凸显了柯南.道尔对冒险元素与侦查元素同样重视。有时故事主题也会重复。例如,〈红发俱乐部〉中设下骗局的目的,是要让当铺老板杰布斯.威尔森每天离开店内数个小时。〈证券交易所的职员〉(TheStockbroker's Clerk)中也有类似的动机:豪.派夸福特被要求抄下巴黎商业名人录中的五金销售者,这项奇怪任务的目的是要他离开伦敦,让坏人顶替派夸福特刚取得的工作。这个主题于〈三名同姓之人探案〉(TheThree Garridebs)中再度重复,藉由罕见的姓氏,诱使除乘车去苏富比或克里斯蒂拍卖会外从不出门的纳森.葛莱德离开房间。许多故事里都有全然道尔风格的特殊调性,例如〈红发俱乐部〉里设计那名傻瓜抄写全套《大英百科全书》,以及〈三名同姓之人探案〉中,福尔摩斯编造名字,藉此证明自称约翰.葛莱德的人是个骗子等桥段。虽然这个陷阱相当老套,但他编造的赖仙德.史达这个名字却十分有趣[9]。(「『史达老医生,』我们的访客说:『他的名字至今仍备受尊敬。』」)这些细节都非常新颖,提供了源源不绝的阅读乐趣。
当然,其中的时代氛围也相当浓厚,并备受赞扬。福尔摩斯与华生的主要活动场所在伦敦,偶尔也会前往萨里、罕布夏或德文郡,证明那里与伦敦同样凶险(「基于我的经验,华生,我相信,伦敦市区最低级、最败德的巷子里的罪行,也不会比这令人愉悦的美丽乡间更可怕。」福尔摩斯这么说。这段评论出自〈红榉庄探案〉(The Copper Beeches),案件本身也的确吓人)。其他作家也描写过那个时代,但柯南.道尔笔下的世界,无论是未婚夫消失其中的四轮马车、位于廉价服饰店与酒馆之间的鸦片馆,还是住一晚要八先令、一杯雪莉酒要八便士的昂贵旅馆等,依然具有独特魅力。我们应留意许多评论者忽略的事。在柯南.道尔写下前三本短篇集与四本长篇中的三本时,那些元素并非「过去那个时代」的事,他所写的是他周遭的世界,一个经过他的想象力转化的世界。大家认为福尔摩斯的那个伦敦始终灰暗迷蒙,还有研究者表示福尔摩斯与华生「笼罩于菸草的烟雾与伦敦的雾气之中」,但这种感觉主要来自于柯南.道尔的叙事语气。《四签名》中「浓湿的雾」,以及〈格兰居探案〉中「乳白色的伦敦烟雾」,很少出现在其他小说里。大多数作品对天气的描述十分简单,例如「寒冷冻人的冬天傍晚」、「十月一个闷湿的阴雨天」,或是「接近三月底一个凄风酷寒的日子」。如果试图继续探究其魔力从何而来,最接近的答案也只会是:这一切应该与福尔摩斯与华生的角色特质有关。贝克街的一切是如此真实:小小的起居室里到处都是化学用品,奶油碟上放着罪案纪念品,壁炉台上有用大折刀固定的未回信件,福尔摩斯的扶手椅对面墙上有弹孔组成的「VR」字样,哈德逊太太总是会同时备好一盘新鲜的燻肉与炒蛋,或移动福尔摩斯放在窗前用来引诱莫伦上校的雕像。这一切形塑了故事背景的所有细节。后来的作品在表现福尔摩斯世界的气氛方面不再这么成功,是因为等到《福尔摩斯退场记》(His Last Bow, 1917)与《福尔摩斯档案簿》(The Casebook of Sherlock Holmes, 1927)发表时,柯南.道尔所写的已是过去的事,仅有几篇小说设定于二十世纪,大多仍得追溯至十九世纪,作品中的时代细节也不再那么有说服力了。
由于结构不够严谨或内容自相矛盾,这系列小说自然也存在缺陷。结构的缺点在长篇中最为明显,只有《巴斯克村猎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算得上是风格较统整的作品,但纵使如此,此书依旧无法完全克服这个问题,凶手身分在全书三分之二处便已揭晓。这本小说的魅力在于,柯南.道尔让冷静的医生发现查理士.巴斯克维尔爵士尸体旁「一只巨犬的足迹!」,并因而心乱如麻,藉此提供心理层面的暗示,让我们感受到德文郡沼泽的遗世独立与恐怖气息。他的短篇作品同样也有缺陷。有些先前已提过,这里再补充一、两个例子。在〈营造商探案〉(The Norwood Builder)中,兔子骨头「烧焦的有机残骸」,竟让福尔摩斯与雷斯垂德一度都认为琼纳斯.奥戴克先生已死,但这点理应瞒不过这名伟大的侦探才对(在〈紫藤居探案〉(The Adventure of Wisteria Lodge, 1892)中,一名医生—不是华生—在检查一堆骨头后,便能立即指出那不是人骨)。柯南.道尔自己就提过,赛马业者曾告诉他〈银斑驹〉(Silver Blaze)里的一些错误。在〈身分之谜〉(A Case of Identity)里,我们必须说服自己相信,玛丽.苏得兰的近视程度非常严重,以至于继父用墨镜与假胡子易容时,她认不出那就是每天和她住在一起的人。在〈歪嘴的人〉(The Man with the TwistedLip)中,头戴红假发、面部涂黑、从眼睛到下巴之间有明显画上的疤痕,以及用「肉色石膏」做出的外翻嘴唇,这样的伪装,白斯崔探长竟无法识破。就算白斯崔不擅观察,但这种粗心程度,实在应该被降为巡佐。读者大可自行列出其中的错误与不可能发生的情节,以及不同时期描述福尔摩斯与华生的矛盾之处。
侦探小说研究者以相当严苛的标准来看待这类漫不经心的错误。榭尔丝认为,柯南.道尔有时提供读者的线索并不公平,海克拉夫则表示,福尔摩斯与华生固然不朽,但即使不带贬抑之意来看,故事本身仍「往往太过松散、平淡,太多模仿或老套,诡计与主题也屡屡重复」。有人不认同海克拉夫这种带着贬损的论点,认为柯南.道尔大多数作品比其他短篇故事作家对读者公平多了,福尔摩斯推论过程中的线索,有九成都会告诉读者,因此海克拉夫的部分批评并不正确,至于其余的都只是芝麻小事。这些小说并非庸俗之作,就算我们能猜到凶手,也不代表能猜出犯案手法。有几篇小说的推断过程出自爱伦.坡与加伯黎奥,但柯南.道尔几乎总是能成功将他人点子转化为自己原创的使用方式。至于重复的状况,主要集中在最后两本短篇集,一般认为这本与前三本相较之下确实水平较低。有人在提及福尔摩斯时表示,他「虽然没因坠落悬崖而死,但也与过去那个他永远不同了」。想必大家都会同意这个评论,连柯南.道尔自己也同意。
话说回来,如果把这些批评看得太重,会误以为推论技巧的完美更胜于说故事的技巧。许多福尔摩斯之后的短篇故事在诡计部分或许胜过柯南.道尔,但就故事来说,几乎全都大为逊色。福尔摩斯系列的五十六篇短篇,大概有一半左右即使反覆阅读仍让人感到有趣,主要是因为场景与气氛的营造出色,而且福尔摩斯的推论证据也确确实实呈现在读者眼前。其他犯罪短篇创作者中,作品能禁得起这样反覆阅读的只有却斯特顿与史丹利.艾林[10],不过两人的原因并不相同。
福尔摩斯神话
要是能带来实际价值——也就是经济价值——的话,许多创造者都可能杀掉他们的知名侦探。柯南.道尔可能是第一个摆脱不了角色的作家。虽然他没有把这些作品看得太重,但在撰写第一批福尔摩斯短篇时还是相当谨慎,并打算在第一个系列结束时让这名侦探死亡,原因是「他占去我思考更重要事情的空间」。在第二本短篇集的结尾,他让福尔摩斯与莫里亚提坠入雷清贝瀑布,感觉如释重负。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及福尔摩斯:「我已经写太多他的事了,对他的感觉就像一次吃了太多鹅肝酱,现在一提到这名字就让我作呕。」
不过想赐死一个神话没那么容易。柯南.道尔收到数百封信,恳求他让福尔摩斯回来,美国有好几个城市还成立了「让福尔摩斯活下去」俱乐部。有好几本杂志也加入施压行列,愿意出一大笔钱,让他撰写一系列的全新短篇。一九○二年,在消失八年以后,福尔摩斯于长篇小说《巴斯克村猎犬》中再度现身,此书时间点设定于雷清贝瀑布事件之前。一九○三年,新系列的第一篇短篇〈空屋探案〉(The Empty House)刊载于英国的《海滨杂志》与美国的《科利亚杂志》(Collier's)。柯南.道尔寄给经纪人的明信片内容相当简短:「很好。亚瑟.柯南.道尔。」这个简短的讯息,代表他向美国提出的五千美元,以及《海滨杂志》每千字一百英镑的开价屈服了。一名目击者是这么写的:「车站书报亭的混乱场面,远胜我看过的任何特价活动。」柯南.道尔自己也说,海峡渡船上全都人手一本杂志。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试图抛弃福尔摩斯,但仍对这名侦探的事迹如此受到看重大感愤慨。他去世一、两年前曾在阿姆斯特丹参与一场通灵术讲座,并被要求略谈一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事,使他既生气又沮丧。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