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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G的故事

三天后,岛田良范从B报社的朋友口中打听到了《万叶集》法文译者今村敬介的消息。


据说今村现在住在广岛市内的D医院里,身体极为虚弱。不知道他的详细病情,也不知道他能否会客,或者即便能会客,是否可以在他面前提起以前的爱人。


中垣给罗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些情况。


“谢谢。每次都麻烦你……”


或许是中垣多虑了,他感觉罗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客气。


翌日,祥顺寺收到了一封信。信封背面写着熊本的地址和吉冈二郎的署名。但它似乎不是普通的信封,信件也足有周刊杂志那么厚。


“居然写了这么多?”


中垣满怀期待地撕开信封。然而,里面装的并不是信件,而是一份同人杂志,封面上用宋体印着“玉石”字样,大约有一百页。


杂志名为《玉石》,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石混淆”这个词。这样的命名似乎有些草率。


吉冈没有回信,却寄来了一份杂志—— 中垣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什么意思?”


他满心不解,随手翻开杂志的封面,打算浏览一下目录。结果夹在两页目录之间的一张对折的纸,倏然飘落到了他的膝头上。


中垣捡起那张纸。


那是一张信笺。中垣先看了落款处的“吉冈二郎敬上”,然后从头看了起来:


阁下的来信,在下已经拜读,也因此得知了西蒙·吉尔莫亚之女来日本,正在深入调查那件案子,如今似乎已经接近核心。吉尔莫亚夫妇围绕此事产生争执,在下亦有所察觉,抑或说略有猜测。然在下对吉尔莫亚之女不甚了解,故不知是否该以实相告。


一年前,在下以记者生涯中经历过的最大案件——马歇尔事件的相关记录为基础,在《玉石》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G的故事》的小说。此前在下前往东京,听说了吉尔莫亚于伦敦去世的消息,便萌生了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现在,在下将该杂志赠予阁下,代替回信,还盼一读。虽文笔拙劣,但在下所知,尽在其中。


阁下既与吉尔莫亚之女往来密切,想必对其个性亦甚为了解。阅毕此文,望慎重斟酌,再决定是否让其了解真相。


吉冈二郎敬上


这篇《G的故事》,就刊登在那本杂志的卷首。


中垣走到书桌旁,正襟危坐,开始阅读那篇小说。由于吉冈特别交代要慎重斟酌,所以他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小说内容如下:


听说S·G在伦敦死了。


当我从朋友那里得知这一消息时,说真的,我有点儿意外。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算起来,G也才六十来岁,说不上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但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总之,他的经历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G平日里话不多,是个安静的绅士。不过这一点并不是使他显老的唯一原因。他所经历的一切,与常人大不相同。坚韧与脆弱,本是两个相互矛盾的词,却在他的身上同时得到了诠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G的一生。


太强或者太弱皆是极端的人性。若说他是个脆弱的人,那么他不时展现出的可怕的坚强,或许就是脆弱的极致;若说他是个坚强的人,那么在碰壁的瞬间,也就会变得脆弱易碎。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G是一名谍报员,在英国受过特殊的训练。他在中国上海从事谍报活动多年,之后带着同样的任务,于昭和九年(1934年)到了日本。


至今我仍怀疑,所谓的“间谍”这一职业,究竟只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活,还是一项必须要有强烈的爱国心支撑才能完成的工作。


G选择从事古董生意,以掩饰其间谍的身份。他在日本收购东洋的古玩,然后转手卖给欧美的收藏家。


后来,G在日本宪兵队接受调查时,曾做过专业测试。听说测试的结果显示,他对古玩的了解和鉴定能力,甚至在那些给他做测试的专家之上。如此说来,即便只是做一名纯粹的古玩商,其能力也足以让他大获成功。


如果说最理想的伪装是全心全意去做好一件事,那么为了不着痕迹,想来G应该拼命学习了不少古玩的知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对古玩感兴趣,所以才选择了古董商这一职业作为掩饰吧。


总之,G这个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放在店里的青花瓷,颜色深沉,似乎看不到底。我觉得,他也只适合做个古董商。


青花瓷虽然看上去淡雅简单,但随着光线的变化,会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同样的,G的内心,也存在着巨大的起伏。


到日本后,为了掩饰身份,他开始在神户经营古玩。不久,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光芒。就像青花瓷一般,他内心的色彩也发生了变化。


那道耀眼的光,来自一位名叫H的日本女子。


他们是在京都的一家古玩店里认识的。H是那家古玩店的店员,她有一位身患重病的爱人。为了给爱人筹措住院费,她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资助者。


H身上闪烁着特殊的光芒。


从一开始,她就对G坦白了一切。她曾经毫无隐瞒地和G说:“我想给他最好的,所以我需要钱。”


G得知H的爱人是不可能痊愈了,便期盼着自己的爱和时间能够解决一切。


“咱们结婚吧。”


以此作为交换条件,G接受了H的要求。


G本以为,住院费花不了多少钱。但H为了使她的自我牺牲发挥最大的效果,就让她的爱人接受了当时最高级的治疗。花费的金额,远远超过了G的预想。


我们无从得知,英国谍报机关的预算究竟有多少,但是当时的英国财政应该相当困难,所以想来也不会多。G开古玩店的资金自然也是来自谍报机关的,不管盈亏,都必须向上级汇报。


至于G在上报各项费用时是否掺了水,怕是难以查明了。


同时,他的秘密任务被妻子H得知。作为间谍,他的伪装技术几乎瞒过了所有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但是偏偏,H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敏锐的直觉,能够看穿一切的人。


身为日本人,H曾劝说G,希望他别再继续做英国人的间谍。


G并不担心H会告发自己,因为离开了G,H就无法再给她的爱人送去住院治疗的费用了。


然而让G感到烦恼的,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多亏了我的工作,你的爱人才保住了性命。”


他曾经跟妻子这样说过。但是,毕竟他也无法长年负担超额的支出。


所以,G叛变了。


不,应该说,他想到了一个增加收入的办法—— 做一名反间谍,成为日本谍报机关的人。


当然,上级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不过,能够接近敌国的相关人员,对于间谍来说,未尝不是获得情报的有效手段。为了不使监视者起疑,他也会偶尔从日本方面获取一些情报。总之,他巧妙地瞒过了双重间谍的身份。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H身上,既设法为H的爱人筹措了医药费,也满足了她的爱国心。


G背叛了祖国。他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他内心的脆弱,还是因为他内心的坚强?至今我依然难以判断。


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G又面临着其他烦恼。


对自己的叛变毫不介意,是否就意味着坚强?我认为不是。


当时,我从B报社的政治部转到神户分局,受宪兵队的委托,成了日本谍报机关与反间谍G之间的接头员。


对间谍而言,与当地的记者处好关系,是极为自然的,尤其对方又是专门跑政治版的记者。


因为有些问题过于专业,我就不在此详述了。简而言之,我们主要是从事情报交换的工作。


就这样,我认识了G。


我知道G被收买做反间谍的事。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耻辱。和我见面时,他总是低着头。尤其当我数钱给他的时候,他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人生就像一条遇难的小船。”


有一天和G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语调很低沉。


我猜不出他这话的深意,无法立刻回应他。


他又接着说:“任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支配我们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个人的意愿根本不值一提。随波逐浪,即使风平浪静,也只能在海面上漂荡。”


这话富含深意,而且蕴含着某些哲理。


“人生真的就难以自己把握吗?例如谈恋爱?”我问。


“人与人的邂逅,也是一种偶然吧。然而一旦爱上了,就再也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这株从偶然之根上长出来的树,会使人觉得异常辛苦。”他回答说。


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他人的耳目,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但是,我很了解他。身为反间谍,他随时可能再次倒戈。或许他只是接到了英国方面的指令,为了方便收集情报,才故意假装背叛祖国的。因此,日本方面也从未放松过对他的监视和调查。


不过大致可以确定,他的叛变并非装出来的。而且在那次调查中,G和妻子H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明了起来。


G期盼着能够用时间解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H的爱人日渐康复,而悲剧也由此产生了。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但对G而言,那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


一开始,H对G确实心存感激。但是当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一名间谍后,她觉得自己受到的恩惠已经被抵消了,从此互不相欠。


G做英方间谍时,有一个名叫K的助手,是个法国妇人。G要倒戈,首先得说服K。


K是个美艳而风骚的寡妇。G为了瞒住自己叛变的事情,必须想办法堵住她的嘴,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她上床。因此,G假装爱上了K。


H从一开始就讨厌K,爱恨情仇,三人陷入了混战。


G为此烦恼不已。


原本对自己心怀感恩的妻子下意识地站到了和自己平等的立场上。而K的介入,又使妻子燃起了憎恶的火焰。再者,K抓住了自己的弱点后更是变本加厉。


同时,工作的事情也令他烦恼。


宪兵曾经跟我说,日本谍报机关与G之间总是不温不火,而G提供的也不是什么重大情报。宪兵命令我从G口中问出更重要的情报。具体而言,就是让他提供一些足以彻底破坏英国在日间谍网的情报。说得再直接点儿,就是让G说出他在日本的上司,交代该组织的具体情况。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当初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做不到,我们也会觉得很棘手的。”我对他说。


“一旦我供出了上司,任务就会被换掉。那么,我好不容易才掌握的门路也就彻底切断了。”G不愿这么做。


但是,比起将来G作为反间谍的利用价值,日本方面更注重的是设法扫清目前英国在日的间谍组织。


几天后,我对G下了最后通牒:“他们说,如果你再不说出你上司的名字,他们就要拘捕你了。”


这是宪兵的意思。


看着他苦闷的样子,我向他保证,只要供出主脑,便可保障人身安全。


“让我再考虑几天吧。”G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但是第二天,他就供出了M的名字。才一天的光景,他却已经憔悴不堪了。


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G在决定做反间谍的时候,应该已经料到今天会出现的困境。同时,他也应该比较过当前的窘境和将来可能出现的困难。


或许当时G把事情想得太单纯,对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仍掺杂着比较乐观的心态,然而事实却开始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被他出卖的M,因为害怕泄露机密,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从三楼的审讯室窗户跳了下来。负责审讯的宪兵一时大意,来不及阻止—— M当场死亡。


我受当局的委托,不得不接手这件案子,也因此了解了一般人无法得知的内幕。但是,M跳楼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所以,对于这起自杀案的真相,我也不敢断言。虽然我平日与宪兵将校相交甚厚,但如此机密的事情,将校对我也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