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晚,餐桌上的主角是川菜——九园包子。
九园包子起源于重庆的九园菜馆,用四个字概述其特点,便是皮薄馅大。包子馅有甜、咸两种,咸馅儿用作主食,甜馅儿则作为餐后甜点。咸馅儿一般采用肋条肉、火腿为材料,施以干贝则风味更佳。
包子馅儿的门道倒未必有多深,九园包子是否正宗,取决于包子皮。包子皮的制作诀窍,无非是妥善处理麦芽糖与牛奶的用量,但做到“妥善”二字却不容易。但这对于甘练义大厨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陶展文盛了一盘放到了书房里,小岛三两口便解决了一个包子,然后抹去嘴角的包子馅儿,意犹未尽道:“甘大厨的手艺果真名不虚传,真是回味无穷啊!”
陶展文看小岛那陶醉样儿,笑了:“你吃我做的饭菜时,可没有这么多感慨。”
小岛嘴上不留情:“陶师傅,您年纪越大,厨艺没见长进,嫉妒心倒越见涨了。”
陶展文大感师纲不保,摇头苦笑道:“你这张嘴真欠抽。”言罢,解恨似地咬了口包子,但注意力却在报纸上。报纸上刊登着上野浩介遇害的报道。他紧紧盯着上野模糊的头像,一时愣了神儿。
小岛见状,语带揶揄道:“这张照片,您盯了一晚上了。如何?看出些门道来了没?”
“这你就不懂了吧?中国有句古话叫‘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放在照片上也是同理,你盯久了,它自会招供。”
“照片会招供?”小岛玩味道。
“嗯,一五一十,毫无隐瞒,比人更诚实。”
小岛见陶师傅神情严肃,不似说笑,便不敢再调侃了。这平白无奇的照片究竟招供什么?小岛一头雾水。他也学着陶展文盯着照片不放,半晌后感叹道:“这男人真是生了副好皮囊!”
陶展文指了指上野蓬乱的头发:“关键在这儿。”
小岛好奇道:“看不出来陶师傅也挺懂时尚呀!”小岛曾临时负责过报刊的时尚专栏,对摩登有几分理解。时下正流行“缺陷美”,一个人的外貌,若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无可挑剔,反而物极必反。上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规整,唯独一头松蓬蓬的头发,这反倒成了“点睛一笔”。
陶展文狐疑道:“说来也怪,先前见到这个男人时,他的头发可是一丝不乱的。”
“先前?您什么时候见过他?”
“莱伊遇害那晚。”
“哦,他当时也在场?我倒是没注意。”
关于上野的死因,警方已经有初步结论了,是他杀无疑。现场桌上的一杯威士忌中,检测出了氰化钾的成分。麦德龙酒店的客房配有小型冰箱,但只提供啤酒和矿泉水。警方搜遍了整个客房,也未发现威士忌的瓶子。事后确认,死者入住后并未喊过客房服务,那这杯下了毒的威士忌,是从哪儿来的呢?综上所述,可能性只有一个,某人把威士忌带到了客房,离开时,又把它带走了。
警方转而调查死者的生平。上野浩介,四十二岁,早年婚姻经历多舛,如今单身。二十五岁时首次结婚,但这次婚姻仅维持了两年便结束了,翌年再婚,不过半年便草草收场了。之后,上野加入了莱伊商会,并单身至今。他时常把一句口头禅挂在嘴边:“女人碰不得。”
壮年、多金、长相英俊,典型的钻石王老五,上野的桃色绯闻应该不少才对,但经警方排查,别说桃色绯闻了,他相识的异性都寥寥可数。
小岛不敢相信,没女人,他这身光鲜的皮囊是穿给谁看?
“确实匪夷所思。对了,现场可有什么遗失物?”陶展文问道。
现场发现上野的行李箱,箱内杂乱,显然有悖于上野规整的风格,因此不排除有被嫌疑人翻动过的可能性。
“这便不得而知了。毕竟,我们又不知道上野这趟出门带了些什么在身边。要是他有妻子就好了。”
“说到妻子,警方有没有调查过他的两任前妻?”
“目前,警方只掌握到第一任妻子的消息。她现居富山,案发当日,她在医院里接受盲肠手术,所以基本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嗯,我就是随口问问,我大致有头绪了。”
小岛闻之,急急缩回了伸向肉包子的手,问道:“头绪?您有什么头绪了?”
“我隐约知道上野的行李箱里少了什么了。”
“说来听听!”
“某纤维制品。”
“陶师傅,您又卖关子!”
看小岛着急的样子,陶展文笑了:“莫急,莫急。”
2
盘中最后一颗九园包子下肚后,陶展文去了趟厨房,回到书房时,手中多了一瓶白兰地。饭后一杯酒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
“饭后一杯酒,活到九十九。”陶展文说着,拧开瓶盖儿。中国自古以来便推崇餐后酒,一来不易醉;二来,这也是养生之法。小岛喜欢空腹饮酒,尤其喜欢酒精直接刺激胃黏膜的感觉,但眼下在陶府,还是得客随主便。一口酒下肚,陶展文晃了晃酒杯,道:“最近身子有些虚,该补补气了。”白兰地有补血功效,有些孕妇会把其当作产后的保健药品。
小岛不耐烦道:“酒也喝了,气也补了,该说正事儿了吧?”
陶展文大笑:“哈哈,急什么?我正准备披露一个大新闻,和这个比起来,嫌疑人那点儿小偷小摸,就是细枝末节。”
“真的?您可别忽悠我!”
“我可曾忽悠过你?得了,我现在要去给田边大厨送药,你也跟来吧!咱们路上详谈。”陶展文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餐具。
“您要去找田边大厨?都这个点儿了。”
“嗯,我早些时候忘了。田边大厨时常胸闷,我先前给他配了一服药,还挺有效的。于是,又求我给他配一服。”陶展文从橱柜中取出一个纸包,上头写着苓桂术甘汤。这是一服中药,由茯苓、白术、桂枝、甘草等材料调制而成。
小岛皱眉,语带担忧道:“您确定要这个点儿外出?”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全乎,陶师傅竟然还敢走夜路。
“敢情我今后连门也不要出好了?”陶展文苦笑,把药包往怀里一塞,朝大门走去,小岛赶忙跟上。
四月将至,天气转暖,路边的樱花含苞待放,但夜晚的空气中仍残存着几分寒意。小岛怕冷,把两手塞在了裤子的口袋里,脑袋也缩进了衣领里,陶展文倒是昂首挺胸,阔步向前。田边大厨住在山本大道,那儿离陶宅只有十分钟路程,陶展文权当作饭后散步,因此步履很是悠闲,这让小岛心里愈发焦急了。
“陶师傅,您方才说的大新闻是……”
陶展文停下了脚步,也不卖关子了:“我查到马尼拉·莱伊的真实身份了。”
“真实身份?”
“是的,真实身份,由此可以证明,他没有染指钱德拉·鲍斯的珠宝。换句话说,他与珠宝失窃案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但是,东京帝国大厦和新干线里的争论,三明大楼遇袭……迄今为止,所有线索都指向他呀!”
“是呀!所有的线索都针对他,所有的人都痛恨他!这个牛吹得着实精彩!哈哈!”陶展文的笑声中带着一丝无奈。
“吹牛?您这是什么意思?”
“马尼拉·莱伊想成为众矢之的,想成为胆大包天、十恶不赦的侵吞宝石的犯人,他想声名远扬,即便是遗臭万年的恶名,也在所不惜。你能理解吗?”
“这叫自我表现欲,是一种心理疾病。”
“这便是马尼拉·莱伊的真面目了!”
“不会吧?莫非珠宝失窃一事也是……”
“事情是真的,只不过侵吞珠宝者另有其人。”陶展文语气笃定。
3
陶展文将大辅的故事讲述予小岛听。经火大辰确认,大辅便是马尼拉·莱伊。看来,莱伊年轻时的“病”随着岁月的流逝非但没有痊愈,反倒变本加厉了。吹牛的手段,比起当年更为高超了。
“可怜人,可怜人呀!”陶展文摇头长叹。
贱民的幸福,或许只存在于贫民窟中。在属于自己的小圈子里,没有欺凌,没有压迫,即便被外界歧视,也不必一人孤独承受。这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如今正主已逝,再深究也是徒然。莱伊是出于何种原因,选择脱离自己的圈子呢?或许他只是想看看外边的世界。但是他低估了世间的残酷和凶险。
种姓制度下的贱籍17被统称为“旃陀罗18”。种姓制度分作四个等级,俗称四姓。男女之间跨种姓通婚是为世俗所不容的,若逾越,其诞下的后代会被贬为“旃陀罗”。即便是贱籍“旃陀罗”,也分作三六九等。其中最高种姓“婆罗门”的女性,与最低种姓“首陀罗”的男性所诞下的后代,就是贱籍“旃陀罗”中的最底层。
贱籍“旃陀罗”又被称作“帕里亚”(Pariah),这个词原意为“击鼓人”,后改意为“贱民”。印度贱民多以为庆典击鼓或织席贩皮为生。《摩奴法典》(注释:古代印度婆罗门教的经典)限定了他们的职业范围。
时至今日,印度社会的第五种姓的贱民增长至六七千万之巨。他们在地位上遭受歧视,在经济上遭受压榨,苟延残喘于社会的最底层。即便有甘地赐名为“神之子”,致力于种姓平等,但印度社会传统、墨守成规,因此改革迟迟不见成效。
种姓平等仍仅存在于法令之中,目前还未落到实处。例如,雇主若知晓应聘者为贱籍,即便不明说,也自有数百种理由将其拒之门外。抛开来自外界的歧视不谈,贱民本身大多也麻木不仁,甘于忍受不平等的对待。少数不甘于命运者该怎么办?只能选择逃亡。
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以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便是逃亡者的宿命。话已至此,试问,谁还忍心去责备马尼拉·莱伊的谎言?痛恨弄虚作假的钱德拉·鲍斯为何单单对达伊托瓦拉的谎言一笑置之?因为,他理解……他理解这些谎言并非发自达伊托瓦拉的真心,他还理解这些谎言对达伊托瓦拉而言有何等意义。
说到这里,陶展文心生感慨,叹道:“我们能去怪谁呢?归根结底,也只能怪这个不公平的世道。”
“只要有人,便会有歧视和压迫。”
陶展文话题突转:“中国有位诗人,叫陶潜……就是陶渊明,你听说过吗?”
“您说陶渊明啊,我知道。那句诗怎么念来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对吗?”小岛绞尽脑汁,才勉强挤出《归去来兮辞》中的一句。
“对,就是他,说来,他还是我们陶家人。你可知,有一种观点说,陶渊明不是汉人,而是溪族人?”
“溪族?没听说过。”
“这个民族世代隐居于湖南,以打鱼为生,故名溪族。溪族与越族、蜀族一样,不似汉族。当时的中原人蔑称其为溪犬。”
“陶渊明是溪族人,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只是猜测而已,他在《五柳先生传》中有言‘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如此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其中必有端倪。”
“呵!他要是知道后世怎么编排自己的,还不悔死。”
“所以啊,不想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要不就实话实说,要不便以面具示人。”
不自觉地,话题又重新绕回到了马尼拉·莱伊的身上,与此同时,距离田边大厨所住的公寓也不远了。
4
两人抵达公寓楼下,小岛刚欲道别,陶展文挽留道:“你也上来吧!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现在是非常时期,小岛也不放心让陶展文待会儿独自回家。再说了,他肚子里还有一箩筐的疑问,等着陶展文来解答。既然陶展文都开口相留了,他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田边源市育有二男一女。儿子外出打工,女儿也在一年前出嫁了。眼下,家里便剩下老夫老妻两人了。
主客三人攀谈甚欢,田边也道出了自己离开东京、归隐神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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