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换了一趟又一趟巴士,在空置的房子里胆战心惊地过夜,顺着空无一物的漆黑道路埋头前进,甚至偶尔偷偷钻进卡车货台里——
出发几周后,我们手上的钱和食物都见了底,衣服鞋子和双脚都残破疲惫——但我和爱丽丝终于来到了远离W州的那个地方。
克利夫兰教会是个被树林包围的安静场所,院子里开满了红色和黄色的美丽玫瑰。
我们走进礼拜堂,牧师虽然大吃一惊,还是给予了我们热情接待。这位牧师长得有点像罗尼,这是他的弟弟。
牧师问我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拿出罗尼的十字架给他看,背面刻着克利夫兰教会的地址。
我不知道罗尼死前把这个交给我,究竟是不是对我说让我到教会去。不过,我们两个无亲无故,又不能依靠警察,我实在想不到还能去什么地方。
牧师瞪大眼睛,爱丽丝对他诉说起来。
——爸爸和妈妈遇到了山体滑坡。
——这个男孩子是我朋友,跟家人一起过来玩,可他的父母也被卷入了山体滑坡。
——我们一度被寄养在远亲家,可是很快就被赶出来。
——这个十字架是爸爸妈妈的遗物,可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山体滑坡前,牧师先生到家里来了。那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吓人的牧师先生。我不知道他为何认识爸爸妈妈。
罗尼的弟弟认真听完了她笨拙的谎话,过了一会儿,他面带悲伤地抱起双臂——随后,又换上怜悯的笑容把手放在我们头上。
尽管相当于一场赌博,可来到教会确实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和爱丽丝在教会住了一段时间。
我们不希望别人得知自己的遭遇,罗尼的弟弟丝毫没有反对。他可能隐约猜到爱丽丝是凯特的女儿了。我们得到了“弗兰基”和“罗宾”这两个新名字,走上了全新的人生道路。
坦尼尔家的案子,到最后都没有曝光。
不知警方是否展开过调查,又或者根本没人发现有一家人集体失踪了。我们早已离开W州,更是无从打探那些消息。此外,教会既没有收到传闻,也没有警察上门搜查。
正如那家伙所料,坦尼尔一家的惨剧被埋葬在黑暗中。
唯一的救赎,就是那家伙似乎真的不知道我们还活着。然而我们并没有就此安心。因为这里是凯特的故乡,麦考潘家族虽然已经不在,但凯特他们依旧留在人们的记忆中。爱丽丝的身份随时都有可能曝光。
在此之前,我必须主动离开——爱丽丝这样说。
我没能劝阻她。我们还是孩子,不依靠别人就无法生存下去,但也不可能找到愿意同时收留我们两个的家庭。考虑到万一被那家伙查出所在地,我们两个绝不能待在一起。
在罗尼弟弟的多方打点之下,爱丽丝很快找到了养父母。我心里明白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离别将近,我还是感到心中撕裂般的疼痛。
离别前夜,我们在教会开了一场小小的告别宴会,随后我跟爱丽丝来到院子里,倾诉着彼此的回忆:在山中宅邸那段短暂却快乐的生活,千辛万苦来到教会的路途,以及在教会度过的每一个安稳日子。
我没提起那场惨剧。因为一旦提起来,我的心都会被撕成碎片。爱丽丝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绝口不提那件事。
“你要保重。”
“嗯——你也是。”
我们最后交换了祝福,亲吻了彼此。
一段漫长的岁月过后……
我成了克利夫兰家的养子,开始攻读神学课程。
我并没有突然产生信仰。我亲手杀死了父母,哪来的资格向人传授上帝的教诲?不过,罗尼的弟弟却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圣职人员必须具备的资质,既不是信上帝,也不是不犯罪,而是时刻站在弱者这边。你能做到这一点。”
他在我成为牧师两年后的一九六六年,因病去世了。
我继承教会,践行着圣职人员的职责——但没有哪一天不会想起发生在坦尼尔家的事。
那件事对我来说,是纯粹的罪孽,永远不可能忘却。我从未打消自己给坦尼尔一家和罗尼带来灾难的想法,那种罪恶感甚至比以前更强烈了。
就在那时——我二十七岁那年,爱丽丝写来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她要到附近来办公,希望能跟我见上一面。自从分开后,我们写过几封信,但都认为我们不应该出现在彼此身边,就从未碰面。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站在信中指定的地方——教会附近的街区一角。
“埃里克?”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转过头,发现一个陌生女性站在那里。
暗褐色短发,好似男装的西装和皮鞋,还有略高于一般女性的身材。无论怎么挖掘记忆,我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可是——那双吊起的眼角和坚定的面庞却让人难以忘怀。
“爱丽丝?”
“好久不见了,埃里克。”
爱丽丝用熟悉的声音对我说完,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我没认错人……一开始还真不知道你是谁。”
爱丽丝一边递来装着红茶的杯子,一边自语般呢喃。
我被领到她下榻的酒店客房里,心神不宁地接过茶杯。她笑着说,房钱是按双人间交的,被人看见也无须担心。不过这确实不算特别理想的情况。
“我变了这么多?”
“你变了……声音和体形都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
这么多年里,我变了声,长了个子,只是自己并没什么感觉。
更何况,爱丽丝也变了不少。原本的长发被剪短,个子也长高了许多。她的外表和服装都偏向男性,我远远看过去恐怕认不出她来。
不过——凑近看就会发现,她正是我所认识的爱丽丝。
我们彼此诉说了分开后走过的路。因为我们只会在信上写写自己当时的近况,并不知道彼此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爱丽丝被养父母送去初中念书——她还笑着说,自己为保持低调费了好大功夫。升上高中时,她就独自搬出来了。她在养父母家并没有遭到像我和博士那样的待遇,而是得到许多疼爱。几年前,她的养父母都去世了。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见你信上只写着在工作。”
“搞研究……我在C大学拿到了博士学位,这次来是为了参加学术研讨会。”
“研究?”
“基因编辑技术的研究……我想让爸爸的蓝玫瑰复活。”
蓝玫瑰?!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蓝玫瑰是那场惨剧的导火索,对我们来说应该无比忌讳,可她竟要让它复活?
“爱丽丝,你到底在想什么?就算成功了,博士他们——”
“别说。”爱丽丝摇着头,声音开始颤抖,“不行……我忘不掉他们。忘不掉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和罗尼……大家总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浑身是血,有时候被火烧得焦黑——可是,他们都不说话。最后,那家伙也会出现。那家伙对我咧嘴一笑……我每次都会惊醒。”
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也一样。
我每晚都会梦到那天的光景。那场惨剧已经化作深深的伤口,永远折磨着我们。
“我逃不了……所以我决定了,要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一切?
“我要找那家伙报仇。让那家伙偿还杀死爸爸妈妈的罪恶。埃里克,我希望你也来帮忙。仅凭我一人之力还不足够。”
报仇?!
“不行,爱丽丝。这样不行,太危险了。而且——那件事都怪我,你现在叫我帮忙……”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残忍,也知道你心里是那样想的。”爱丽丝露出寂寥的微笑,“所以我不会勉强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一个人想办法。可是,希望你听我说句话。你没有错,我从来没恨过你。因为……你是……”
爱丽丝凝视着我,中断了话语。
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紧紧闭着眼,拼命思索——
再次睁开眼,我把自己骨节分明的手叠在爱丽丝白皙的手上。
“埃里克?”
“好吧……”
或许,我此时应该劝阻她。
可是,无论怎么寻找,我都没有那个选项。
我与她一同经历了那场惨剧,一同体会过那种痛苦——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此时劝她忍气吞声,等同于让她背负一切重担而置之不理。
而且我发现了——
她不可能不憎恨。只为了夺走蓝玫瑰,那个人像碾死虫豸一般杀死了博士和凯特。她怎么可能原谅。
“我绝不会让你独自背负这一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在那句话里融入了全部心意。
爱丽丝正要说话,我吻上了她的唇。我们沉浸在对彼此的热情中,仿佛互相抚慰着心伤。
然后,我们就开始制订计划。
我和爱丽丝一边过着毫无接触的生活,一边慢慢准备着复仇计划。
同时,我们还开始学习执行计划时需要用到的知识和技术——对药物的了解和注射器的使用方法,以及体术等。
爱丽丝将成为引蛇出洞的诱饵,在研究中重现坦尼尔博士的蓝玫瑰。而我则帮爱丽丝培育她的试验品,同时追踪他的下落。
一九五四年案发时,他隶属于山庄所属辖区的警署,当时是个二十出头的高个子警官,品行谈不上很好。
只有这样的线索,调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但对我来说,却是查出他身份的唯一信息。我动用了圣职人员的关系网,找W州的牧师询问当年的事,或是利用礼拜日与本地警署领导套近乎(我平日对警察唯恐避之不及,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主动接近警察),想方设法收集消息。
这种在沙漠里淘金砂一样的调查持续了整整五年,我总算筛选出几个符合条件的警官姓名。那一年,恰好是惨剧发生第二十年。
我一边小心翼翼不让嫌疑人察觉,一边展开调查——最后总算查到了那家伙。
加斯帕·盖尔。此人在W州工作到一九六〇年,其后调到A州P警署,目前担任警督。
我以传教名义飞往A州,躲在P警署门前的隐蔽处看清了加斯帕的模样。
他脑袋已秃,体形也极为肥硕,但眼鼻和嘴唇的形状无疑就是那个一直追踪我到宅邸的警官。
找到目标后,我们第一个动作就是在地理上靠近他,以便展开行动。
爱丽丝买下了A州F市郊外的别墅。
那座房子跟坦尼尔家布局相似,让人很是怀念。她苦笑着说“我只看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凯特留下的那些爱丽丝外婆的遗物起了很大作用。我们离开宅邸前找到的戒指和耳环等首饰,每一个都价值连城,用作我们推进计划的资金来源绰绰有余。爱丽丝用剩下那部分钱买了“麦考潘不动产公司”的股票(那是凯特娘家创建的公司之一),暗中与公司搭上了关系。
我也把O州教会托付给相熟的牧师(尽管离开这个拯救了我和爱丽丝的地方,让我感到痛彻心扉),来到那家伙所在的A州P市教会。上一任牧师年老退休,把教会与隔壁的孤儿院旧址都空置了。
虽然我只是个外人,教区居民却对我格外欢迎。原来大家都希望教会能恢复。我回应着每个人的笑脸——想到将来必定要背叛这些人,不由得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们两人找到落脚点后,便各自建起了温室。
此时,爱丽丝脑中的计划已经十分详尽。藤蔓机关也在培育温室玫瑰时设好了。
我在传教活动的间隙,经常到爱丽丝的别墅去打理她的温室。为防止移除机关时藤蔓上留下弯曲痕迹,还不忘了适度修剪,让弯曲部分重新伸直。
一开始,我坚信这个机关是为了夺走那家伙的性命。现在回想起来,她或许早已预料到自己身体的问题。我们有两个人,如果只是伪造不在场证据,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没必要搞得如此复杂。我这样问她时,爱丽丝只是含糊地笑着说:“这只是爱好罢了。”
实行计划时,我还知道了我跟博士他们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山庄后来有过什么经历。
博士与凯特的失踪一度在山脚小镇引起热议,只不过他们平时很少与镇民接触,又在那里无亲无故,最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警方虽然有所察觉,却没有认真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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