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为了逃离专横的父亲,毅然远赴东京,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亲子关系不是想切断就能切断的。她认为只有远远离开家里人,才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长远来看,高千一味躲避父亲和家人绝不是上策。在持久战中,先采取行动的一方往往会失败,亲子问题和任何问题都是如此。在精神上被亲子矛盾和纠葛拖垮的,通常是最先宣告断绝关系的那个人。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
如果高千不想屈从于父亲的摆布,她就不能自断后路。对她的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说谎也罢,怎样都好,总之她要想办法灵活应对,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她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大麻烦。
即使是高千这样的聪明人,在涉及自身问题时也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她觉得如果不能待在安槻,就只能回老家,然后一定会被后援会的成员用麻绳套住脖子,逼她继承父亲的势力,那还不如干脆死了比较好。当时她陷入这种二选一的陷阱,无法自拔。
后来是我向她提出了第三个选项。除了安槻和老家之外,她还可以去别处。比如她可以暗示家族成员,为了将来的事业,她想先在东京生活一段时间,积累经验之类的。在东京生活比定居安槻好多了,所以她的母亲和哥哥不仅不会反对,还有可能大力支持她。
高千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方案。她走的时候并没有邀请我一道去东京。其实当时我确实期待过和她一起去,但我不能离开安槻,这一点高千很清楚,因为我和她一样,也陷在持久战中,不能率先采取行动。如果我贸然搬去东京,不用想都知道母亲会怎么说,无非是各种曲解我的意图,认为我夹着尾巴逃跑了什么的,不依不饶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能和身在东京的高千保持远距离恋爱,是我本人一手造成了今天的状况。不过直到八月底之前,我都没有觉得特别寂寞,毕竟有漂撇学长(也就是边见祐辅)一直在我身边。他比我们大四五岁,可是到现在还没毕业。还有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虽然和我同期毕业,但又继续在安槻大学读研。只要想见面,他们基本上随叫随到。直到暑假结束前,我们三个都像以前一样,喝酒聊天,过得无忧无虑。
然而,一到九月,一切全变了。原本一说喝酒就两眼放光的漂撇学长突然约不出来了,以前都是他硬拉着别人去喝酒,从来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可是现在,无论我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一概无视。一问才知道,因为高千、小兔和我这些学弟学妹都毕业了,他突然有了危机感,觉得不能再荒废时间了,所以下定决心明年三月无论如何都要顺利毕业。他夜以继日地赶毕业论文,为了取得教师资格证积极参加教学实习,而且不放过任何一个招聘会。看着这样的漂撇学长,我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感,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我一直以为,所谓教学实习就是去过去就读的初中或高中教一年书。可这都九月了,根本来不及吧。起初我十分怀疑漂撇学长只是在吹牛而已,但没想到他竟然真去争取了。他拜托中学老师把原本定在六月的教学实习调整到了九月。他剪短了标志性的卷发,剃光了胡楂,穿上了西装,可以说与过去那个邋遢鬼判若两人。
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了,万一明年三月还不能毕业,他肯定会把气都撒在我身上。都是因为成天和你鬼混我才不能毕业的!你怎么补偿我!你要负责!他一定会骂死我。所以,我还是不要找他喝酒了吧。算了,暂且放过漂撇学长,想喝酒的时候还是去找小兔好了。然而,谁知世事难料,无巧不成书。
这边漂撇学长洗心革面,那边小兔遇到了命定之人。就在今年八月,她认识了安槻警署的刑警平塚总一郎,给他们俩牵线搭桥的就是我。总之,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结婚了。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兔希望结婚之后能继续学业,所以打算把婚礼和酒宴推迟,先领证就好。平塚同意了。问题是双方家长有意见,尤其是小兔的父母,恨不得立刻就办婚礼,好好在亲戚们面前显摆一下这个优秀的女婿。小兔把平塚介绍给父母时,他们以为平塚只是个公务员,后来听说他竟然是当地名门望族平塚家的次子,都惊掉了下巴。所以也不难理解小兔父母欣喜若狂的心情。
于是,现在小兔一边要劝说父母打消办婚礼的念头,一边还要帮助忙碌的平塚为新婚生活做准备,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当然也没时间陪我喝酒了。
漂撇学长在我面前关上了大门,幸福的小兔没心思理我,我只好坐在冷冰冰的公寓里独自喝闷酒。本来我以为喝闷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想错了,一连喝了几天之后,我感到寂寞难耐,快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能总待在屋里,偶尔也想出门喝酒散散心,但这也很难。学生时代常去的几个小酒馆,之前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去喝酒,现在我一个人去的话,店员大概会觉得很奇怪。我承认这么想也许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我实在不想被店员用微妙的目光盯着看,那样只会让我感觉更加可怜。
所以,如果我想独自出去喝酒,就必须开辟新领域,找一个没去过的店。然而,除了偶尔动用少量存款之外,我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去咖啡厅打工所挣的钱。对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自由职业者而言,我没有多少挑挑拣拣的余地。这个店首先价格要便宜,不至于去一次就让我的荷包元气大伤,另外必须能步行往返我的公寓,更不用说的是饭菜必须美味可口。我每天晚上在大学附近闲逛,希望找到一家店满足我所有任性苛刻的条件。
一天,我发现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酒馆,这家店叫作“筱”,门脸很小,好像刚开张不久,还没有被常客占领。我觉得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去也不会觉得尴尬,可以轻松喝酒,于是决定进去试试。
在店里张罗的只有两个人,筱塚佳男和他的太太。筱塚看上去四五十岁,他太太花江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两人年龄相差很多。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跨进店门时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天我掀开暖帘[2],走进店里,电光石火之间,这对夫妻的目光同时投向我,热情地招呼道:“欢迎光临。”看到终于有客上门,他们努力不过于喜形于色,但是声音中透出的兴奋怎么都掩饰不住。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个人都穿着便装,套着围裙,一点儿都不像正经开店,倒像在玩过家家。
吧台有五个座位,后面还有八个座席,全都空荡荡的,可能因为已经凌晨两三点了吧。而且从我进门到离开,也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经常去这家店喝酒。我总觉得要是我不去,今晚可能就没人去了,这种奇怪的责任感也是我变成常客的原因之一。因为经常只有我一个客人,筱塚无须顾忌旁人,讲话也渐渐随便起来。起初他还问我:“您是学生吗?”措辞非常客气,后来就不拿我当外人了。
“其实我也是安槻大学毕业的,算是你的学长。什么?你今年三月刚毕业?那你没找到工作吗?”
我毫不在意他的“失礼”,或者倒不如说他的不拘小节让我感觉更加轻松。不过花江似乎对丈夫的待客之道颇有微词。她温婉有礼,脸上总是挂着羞怯的微笑。但是筱塚刚和我混熟的那段时间,他一开口,花江就面露不悦,并不时向他投来批评的眼神,好像丈夫的言行让她觉得很丢人似的。然而,她可能发现再怎么暗示丈夫也没用,所以后来批评的眼神就变成了无奈的微笑。
而筱塚似乎对妻子的心思完全没有觉察。每次我来店里他都会亲热地和我搭话,天南海北地瞎聊。
有一次,我提到自己不仅没有驾照,甚至连自行车都没有,筱塚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这件事进一步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是这样啊,那你一般怎么出行呢?”
“去比较远的地方就坐地铁或公交车,近的地方基本靠步行。”
“这是你给自己定下的理念吗?比如为了健康,为了环保之类的?”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觉得没有去远处的必要,我也不想出去旅游什么的。当然,如果有正经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阿匠,那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离开过安槻啊?”
“是啊。”
“那你也没有出国旅游过吧?”
“一次都没去过,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去。”
一般情况下,别人要么对我的懒惰感到诧异,要么立刻开启说教模式,告诫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必须要扩展见识”什么的。但是筱塚的反应不属于任何一种,听了我的话,他反而显得很高兴。
“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下定决心,这辈子绝对不考车本,也绝对不出国旅游。”接着他又苦笑着补充,“可是,我现在车本也有了,外国也去过了。”
“年轻的时候是指?”
“就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那段时间。那时,我梦想着当个作家来着。”
“作家?写小说吗?”
“我不想写小说,是想写随笔之类的。当时我想,以后要是能靠写杂文、散文吃饭就好了。我从小就喜欢对问题刨根究底,可以说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上小学时就在作业本上写过一篇名为《论人类生存意义》的作文。”
“哦,那你还真是早熟啊。”
“现在我完全不记得当时写了些什么了。小学生写的文章嘛,也就那个样子。不过当时我读自己的文章简直读得如醉如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哦,原来如此,我能理解这种心情。”我预感到他要开始漫长的回忆了。
“上了初中、高中,乃至大学,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天赋异禀,高人一等,并且认为不用我说,别人也能一眼就看出我是天才。我到处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将来要靠写作谋生,话里话外还暗示,不,应该是明示,自己不屑与普通人为伍。我当初丝毫没有察觉到别人都在暗中笑话我,说我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毛头小子。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孩子的傲慢,只是年轻时我不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你被大人教训了?说你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
“没错。有人教训我说,你想探讨人类生存的意义这种深奥的主题也可以,但必须先好好读书,有了足够的人生积淀之后才能写。”
“像是大人会说的话。不过也很有道理。”
“是啊。所以说,我当时简直傻到家了。被这样教训了之后,我先是假装虚心接受,其实很不服气。我不记得自己具体是怎么和对方争辩的了,大概就是说孩子也有孩子的想法之类的。不是我自夸,当时我讲得头头是道,远超同龄人的水平。而且我特别擅长强词夺理。”
“哦。”
“最后对方沉不住气了,冲我发起火来。他说:‘你净会说漂亮话,那你倒是说说,迄今为止你出过国吗?别说国外了,你连自己出生的城市都没出过几次。你没结过婚,没有为人父母,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毛孩子在这里大谈特谈人类生存的意义,一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充其量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怎么说呢,对方讲得也有理。”
“说完他还补充了一句,问我:你小子知道‘纸上谈兵’是什么意思吗?还特意把这几个字读得很清楚。”
“这就很讨厌了,我觉得没必要说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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