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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恶魔


“哈哈哈。不过现在我懂了,他的意思是,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做基础,读再多书也写不出好文章。假如现在我站在他的立场,面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教训对方吧,虽然不一定照搬他的原话。但我当时是个毛头小子,听别人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气不打一处来,非得撂下几句狠话心里才舒服。‘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还就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城市了。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废话,你活了一把年纪,又懂得多少呢?这种经验至上的迂腐想法早就过时了。我不会结婚,也不会要孩子。我就是要证明给你看看,这些经验和能否具备深刻思想毫无关系,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会比任何人都透彻,你等着瞧吧。’”


“哦,你还说过这样的话啊。”


“我对他说,开车会扩大行动范围,所以我不会考车本,我也不去海外旅行,而且我一辈子都不结婚。回想起来,年轻时的我真是蠢得可怕。现在跟你说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笑话那时的自己,怎么会蠢成这样。”


“但是现在你结婚了。有孩子吗?”


“嗯,有个男孩……是以前的……”


筱塚语气未变,但没有详细说下去。我估计他离过婚,孩子是和前妻生的。其实我猜得没错,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和花江还没结婚,他们没有领证,是事实婚姻的状态。


“后来你还考了车本,有时也去国外旅行。”


“是的。在安槻大学读完硕士之后,我参加工作,进入社会,这时才真正体会到现实的残酷,纸上谈兵是行不通的。”


“也就是说,你以前做过其他工作?”


“对,我在东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过。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离开安槻吗?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放弃作家梦,一直留在老家的话没有出路,还是要去大城市才行。而且我不想进公司当个普通白领,我想找一份和写作相关的工作。”


“你在哪个出版社工作?”


“说了你多半也不知道,那个出版社专门出版戏剧评论类杂志。主编除了主业之外,还给一些一流剧团写剧本,在业内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我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原来如此。”


“但我没有成功。去了东京才发现,和我同水平的人比比皆是,好像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好几个半专业的杂文作家。出版社的工作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有趣,处理人际关系还很麻烦。结果,工作了四年我就辞职了,回到安槻。”


姑且不论筱塚的故事是否令人愉快,反正我听得津津有味,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有性格执拗的一面吧。听他回忆过去的时候,也许是感同身受的缘故,我偶尔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总之,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会定期上门的常客。


我不知道筱塚夫妇(为了方便暂且这样称呼吧)怎么看我,他们大概觉得我喜欢他们的店,所以常去。一般来说的确如此,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


每次去他们店里的时候我心里总有一种预感:今晚店门口大概不会挂暖帘了。无论我什么时候去,都没见过除我之外的其他客人,仅凭这一点也不难推知他们店的饭菜水平如何。生鱼片是用菜刀胡乱切的,无论质量还是分量都只能说差强人意,我都不好意思向朋友推荐。


花江身为老板娘,我却总是担心她过于辛苦,身体会垮掉。她喜欢一动不动地站在啤酒桶旁,仿佛在随时等着响应客人加单。她这种奇怪的奉献精神与其说是为了客人,倒不如说是为了丈夫。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都让我觉得心痛。


我确信,照这样下去,这家店早晚会关门。


然而,十一月的某一天,我到店里的时候发现后面座席上竟然坐着几个客人,心中顿时涌上一种近乎感动的惊异。这还是第一次看到除自己以外的其他客人。那四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大概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再看看感觉还有些眼熟。


店里一下子来了四个年轻姑娘,筱塚肯定很高兴,看他和她们聊天的时候也比平常更起劲。相比之下对我的态度就略显草率了。


后来我几乎每次去店里都会遇到这几个女生,不过她们也不总是四个人一起来,有时来三个,有时来两个,还有时只有一个人来。她们比我来得频繁多了,好像每天四个人当中都会有人来店里。


有了这么照顾生意的常客,即使我不去,这家店应该也能维持下去吧。


我不知道这几个女生的名字,就擅自把她们称作“A团”,A当然就是“安槻”的首字母了。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后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她们每天都来这家店到底是图什么啊?


显然不是冲着这里的饭菜来的。据我观察,她们每次一起来的时候,除了店家赠送的小菜之外,一般只点两三个菜。也不像是专门来喝酒的,有时她们一杯兑水烧酒能从头喝到尾。


既然我都能毫无压力地来这里吃饭喝酒,说明这家店的定价对学生来说也很友好。但我可不觉得这一魅力能大到牢牢抓住这些玩心正盛的小姑娘,吸引她们每天光顾。那么,她们到底为什么每天都来呢?


十二月的某个晚上,这个谜团终于解开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店里,发现只有花江一个人看店,她说筱塚有急事出门了,今天闭店之前都不一定能赶回来。


我不经意地朝座席看去,那边的桌子上孤零零地摆着三杯几乎没动过的兑水烧酒和三份餐前小菜。


看来“A团”已经来了。但是我没有看到她们的随身物品,难道说她们来过,已经走了?不会吧,现在时间还早呢。筱塚今晚不在店里,没人做菜,可他在的时候饭菜也不怎么样啊。


哦,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的理由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几个女生是冲着筱塚才来的啊,这下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仔细想想,筱塚仪表堂堂,颇具男子气概。虽然称不上超凡英俊,但在女性看来,这样的反而更有亲切感,不会显得遥不可及。就像当地偶像一样,可以让人毫无压力地接近。


解开了谜团让我很高兴,于是我点了一杯生啤,在吧台的老位置坐下。花江给我端来酒,一个劲儿地鞠躬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您总是这么照顾生意,我们真的……”


她不仅是为今晚之事,也在为丈夫一向的待客态度道歉。她逮住机会把深藏已久的歉意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这架势实在把我吓得不轻。


“不不不不,没事没事,没关系……”


“请、请问,您需要点什么菜吗?筱塚不在,我也不会做太复杂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次吃过一个下酒菜,就是把融化了的奶酪涂在蒸熟的土豆上,非常简单,没想到竟然无比美味。这道菜应该不难做,我正想开口点菜,店门哗啦一声打开了。


是一身黑西装的筱塚,他扶着打开的拉门,站在外面的小路上没有进来,一边解黑色领带一边冲花江招手。


花江从筱塚手里接过某样东西,又在他头上做了一个挥撒的动作——好像是在撒盐,祛除晦气用的那种。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筱塚进了店,脱下黑色西装外套扔给花江,然后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是有人过世了吗?”


“对。我去参加守灵式了。阿匠,你应该认识安槻大学英语系的小岩井老师吧?”


“小岩井老师?哦,认识,大一的时候他教我们英语口语。”


“这样啊。其实,不仅在读书时,甚至硕士毕业之后我都一直受小岩井老师的很多关照……”


“是小岩井老师过世了吗?”


“不,他夫人过世了。今天早晨看报纸的时候才看到守灵式通知,之前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说到这里筱塚停下来,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显然他还有话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我说,阿匠……”终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说了,“听说大学里的基础教学楼要换新楼了,是真的吗?”


“对,新楼基本盖好了。不过我听说这个学期旧楼还排了很多课,所以要等明年春假才会把办公教学设施正式搬到新楼。”


“所以说,新学期开始后就要启用新的基础教学楼了,对吧?那旧楼怎么办?”


“据说明年暑假之前会拆掉。”


“那么……明年暑假之前拆掉的话……就再也没有这个楼了……”筱塚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没来得及扩散到四周的墙壁,就被沉重的气氛吞没了。沉默在空气中漫延。


我偷偷看了花江一眼,她好像很不满丈夫一直坐在那里,似乎想开口催促他赶紧换衣服干活儿。但是筱塚的表情如此痛苦凄凉,一时之间花江也怔住了。


“说起基础教学楼,五楼有个外语电化教室……”为了打破沉默,我只好没话找话,“我刚入学的时候,在那里上过小岩井老师教的英语口语课。说起来,这种基础课程学分很少,新生们大都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我也是如此,试图蒙混过关就算了,结果被小岩井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


“他就是那种老派教师。”筱塚的表情终于多少放松了下来,“我们那时也是,觉得上大学混够学分就行了,反正最后都能毕业。但是,在小岩井老师的课上拿到学分可不容易。也有学生抱怨,一个基础教育课,至于那么严格吗?结果被老师痛骂了一顿,之后大家都不敢吭声了。”


“他是不是说,学习态度不端正,不肯努力的人以后就不要来上课了?”


“对对,就是这么说的。看来你也被他用同样的话教训过啊。”


“不是我,是我的一个学长,他曾被小岩井老师骂得很惨。”


“哈哈哈,我能想象到他骂人的样子,就像老派的日本家长教训孩子一样。看起来小岩井老师直到退休都是老样子。”筱塚低声笑了几声,脸色又骤然阴沉下来。


“我说,阿匠,这个月的二十一日,你有时间吗?”


“二十一日?我想想,是星期二吧?我没什么特别的安排。怎么了?”


“那天中午十一点左右,你有空吗?”


“啊?”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让你在二十一日十一点左右去基础教学楼,当然我是指旧楼那里,监视小岩井老师。”


“你想让我监视小岩井老师?”我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跟你明说了吧,我担心他打算在那天的那个时刻自杀。喂,你不要这副表情,我没开玩笑,是真的很担心。”


结果,筱塚一整晚都没换衣服,更没有进厨房。他就坐在我旁边,把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奇怪的请求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遍。


“那是一九八二年,也就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小岩井老师有一个外孙,名叫里见凉,当时上高三。其实我和阿凉交情匪浅,他读初一到初三这段时间我一直担任他的家庭教师。”


筱塚年轻时一心打算将来靠文字立身,本科和硕士期间的他以能言善辩著称,常常与系里的资深教授展开学术辩论,据说小岩井老师对他非常欣赏。


“我之前说过,研究生毕业后我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过,不过只待了四年就辞职回了安槻。那时我因多年的理想破灭,整个人都垮了。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我当时的确非常消沉,找不到人生目标,终日无所事事。有一天我在街上偶遇了小岩井老师,他问我近况如何,我就老实告诉了他……”


然后小岩井老师说他有个刚上初中的外孙,问筱塚能不能帮忙辅导他的功课,就当作是找到新工作之前的过渡,同时也可以帮他转换心情,重新振作。


“我觉得做家教总比游手好闲强,所以给阿凉辅导了三年,直到他初中毕业。其实当初小岩井老师希望我能辅导到高中毕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