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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十二月二十七日


“进行到这里,我开始回想案子本身的情况。第一个生出的疑点——可谓马上浮现出来的,是情况非同一般的案发现场!你们都回忆一下西米恩·李陈尸的那个房间。如果你们还能记得的话,那儿有一张沉重的桌子和一把沉重的椅子,都翻倒了,还有一盏灯、瓷器、玻璃杯等。桌子和椅子尤其令人惊讶,它们都是实心桃花心木的,很难想象那个虚弱的老人与袭击者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搏斗,居然能把如此坚固沉重的家具碰翻、撞倒,整件事看起来很不真实。然而,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故意制造出这样的场面——除非西米恩·李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杀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以为攻击者是个女人,或一个瘦弱的男人。


“但这么想也完全没有说服力。因为家具倒地发出的声响会让其他人警觉,使得杀人凶手几乎来不及离开现场。尽可能无声无息地割开西米恩·李的喉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有利的。


“另一个非同寻常之处是,从门外转动钥匙,让门反锁。这么做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也不可能让人以为是自杀,这起案件中没有一丁点因素能扯到自杀上。也不可能让人以为凶手是从窗户逃跑的——因为窗户都关着,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出去!还有,再次涉及时间问题。时间,对杀人凶手来说必定是非常宝贵的。


“还有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从西米恩·李的防水盥洗袋上剪下来了一块小橡胶,还有一小块木头桩子,是萨格登警司拿给我看的。这些东西是第一批进入房间中的某个人从地板上捡起来的——而这些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但它们就在那儿。


“我们发觉,这起案子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它没有条理、没有秩序——总而言之,它不合乎情理。


“而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死者叫来了萨格登警司,向他报告了一起盗窃案,并要求他一个半小时以后再过来一趟。为什么呢?如果西米恩·李在怀疑他的外孙女或别的家庭成员,在他和那个被怀疑的人面对面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萨格登警司在楼下等着呢?有警司在家里,还可以给嫌疑人施加更大的压力。


“到这里我们发现,不仅凶手的行为非同寻常,西米恩·李本人的行为也非同寻常!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件事全错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从一个错误的角度看它,从一个杀人凶手所希望的角度……


“我们有三件事解释不清:搏斗、转动钥匙,以及一小片剪下来的橡胶。但肯定有一种方式能解释这三件事情!于是我清空大脑,让其成为一片空白,忘掉案情,从这些东西的本身来考虑。我想——搏斗,那代表着什么?暴力——毁坏——嘈杂的声音……那么钥匙呢?为什么要转动钥匙?防止有人进去?可并没阻止得了谁,因为门几乎马上就被砸开了。不让某人出来?不让某人进去?一小片剪下来的橡皮呢?我对自己说:‘防水盥洗袋就是防水盥洗袋,没别的了!’


“你们肯定会说还是毫无进展——但并非如此,我留下了三个印象:嘈杂——隔离——无意义……


“这和我之前认为有可能的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相吻合吗?不,不吻合。对阿尔弗雷德和希尔达两人来说,当然绝对地倾向于悄无声息地谋杀,而把时间浪费在从外面锁门上简直荒谬,至于那一小片橡胶,依旧——毫无意义!


“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起案子一点也不荒谬——正相反,它计划周密,实施得精准。而事实上,它成功了!因此,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接着,在我又把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时,看到了第一道启示之光……


“血——那么多的血——到处都是血……对血的强调——新鲜的、湿润的、鲜艳夺目的血……那么多的血——太多血……


“而第二个想法也随之而来!这是一起血案——凶手就在有血缘关系的这群人当中。正是西米恩·李自己的血脉背叛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俯身向前。


“在这起案子中,两条最有价值的线索却是分别由两个人在无意中说出来的。第一个是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引用了《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另一个来自特雷西利安,那个老管家说的一句话。他说自己近来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些事之前也发生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听见门铃响了,就去给哈里·李开了门。而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次门外站着斯蒂芬·法尔。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看看哈里·李和斯蒂芬·法尔,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了。他们的长相惊人地相像!这就是为什么给斯蒂芬·法尔开门,感觉就像是给哈里·李开门一样。看起来差不多是同一个人站在门外。而接下来,就在今天,特雷西利安提到他总是把人弄混。这不奇怪!斯蒂芬·法尔也有高高的鼻子,笑的时候习惯头往后仰,还有那个用食指抚摸下巴的小动作。如果你久久地审视西米恩·李年轻时的画像,就会发现不仅有哈里·李的影子,还有斯蒂芬·法尔……”


斯蒂芬动了动,弄得椅子吱嘎作响。


波洛说:“还记得西米恩·李那次大发作,对家里人发表的那通激烈的演说吗?你们肯定记得,他说,他敢说还有更好的亲生儿子,只是生错了地方。我们再回到西米恩·李的性格特征上来。西米恩·李在女人的事情上很有一手,并让妻子为此心碎!西米恩·李曾向皮拉尔吹嘘,他很可能有一个由几乎同样年纪的儿子组成的护卫队!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西米恩·李不仅有这幢房子里的、合法婚姻内所生的儿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且未被承认的亲生儿子。”


斯蒂芬站了起来。


波洛说:“这才是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不是吗?并不是你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女孩这种美丽的罗曼史!在遇见她之前你就决定到这儿来了,你想来看看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斯蒂芬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的,我一直想弄清楚……母亲有时会说起他。这个念头已渐渐占据了我的心,想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攒了一点儿钱,来到了英格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是谁,便假装是老埃比尼泽的儿子。我到这儿来只有一个原因,来看看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


萨格登警司悄声说:“天哪,我一直瞎了眼……现在我明白了,我两次把你误认为成哈里·李先生,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警司又转向皮拉尔,问:“实情是这样的,对吗?你看见站在门外的那个人,其实是斯蒂芬·法尔。我记得你在说是个女人之前犹豫了一下,还看了看他。你当时看见的是法尔,只是不愿意把他说出来。”


这时响起一阵轻柔的沙沙声,接着希尔达·李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她说,“你错了,皮拉尔看见的是我……”


波洛说:“你,夫人?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希尔达平静地说:“自我保护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都不愿相信我会是这样一个胆小鬼,只是因为害怕就保持沉默!”


波洛说:“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她点点头。


“我原本和戴维一起待在音乐室里。他在弹琴,情绪异常。我有点儿害怕,而且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切全怪我,因为是我坚持要回来的。戴维开始弹《葬礼进行曲》,突然间,我就下了决心,不管这看起来有多怪,我已决定我们两个人必须马上离开——就在当天晚上。于是我悄悄地走出音乐室,走上楼去,我想去见李先生,坦率地告诉他我们为什么要走。我经过走廊,来到他的房门前。我敲了敲门,没有回答,我又使劲儿敲了敲,还是没有回答。我试着转了一下门把手,门锁着。就在这时,我正站在门外犹豫的时候,我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她顿了一下。


“你们不会相信的,但那是真的!有人在屋里——正在攻击李先生。我听见桌椅翻倒,玻璃和瓷器打碎的声音,我听件最后那声可怕的尖叫渐渐消失——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我傻傻地僵立在那儿!我动不了了!而这时法尔先生从走廊那边跑过来,玛格达莱尼和其他人也都来了,然后法尔先生和哈里开始撞门。门被撞倒了,我们看见了房间里面的情形,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倒在血泊里、已经死了的李先生。”


她平静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叫道:“屋里没有别的人了——一个也没有,你们明白吗?可是没人从房间里出来过……”


7


萨格登警司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么是我快疯了,要么就是大家都快疯了!你说的那些,李夫人,根本不可能。太疯狂了!”


希尔达·李叫道:“我真的听见他们在屋里搏斗,我还听见老人的喉咙被割开时的那声尖叫。但是没人出来,也没人在房间里!”


赫尔克里·波洛说:“可过了这么久了,你什么都没说。”


希尔达·李的脸白了,但她依旧镇定地说:“是的,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只会想到一件事,是我杀了他……”


波洛摇摇头。


“不,”他说,“你没杀他,是他的儿子杀了他。”


斯蒂芬·法尔说:“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从没碰过他!”


“不是你,”波洛说,“他还有别的儿子!”


哈里说:“这到底——”


乔治瞪大了眼睛;戴维用手蒙住眼睛;阿尔弗雷德眨了两下眼。


波洛说:“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发生谋杀的那天晚上,看见了一个幽灵,是死者的幽灵。当我第一眼看见哈里·李的时候,我愣住了,我觉得以前见过他。后来我仔细观察他的相貌,才意识到他是多么像他父亲,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产生那种相似感觉的原因。


“昨天,另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仰着头笑了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哈里·李让我想起了谁。我又因此追溯到另一张脸,死者的相貌。


“难怪可怜的老特雷西利安会被搞糊涂,在他接连给三个而不是两个长得非常相像的男人开门的时候。难怪他会承认总是把人搞混,当这幢房子里的三个男人稍微离远一点看就像同一个人!一样的体型,一样的姿势,尤其是那个摸下巴的小动作,一样的仰头大笑的习惯,一样引人注目的高挺鼻子。可这相似之处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因为第三个人有胡子。”


他向前探出身子。


“人们有时会忘记警察也是男人,他们有妻子、孩子、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和父亲……还记得西米恩·李在本地的名声吗?因为与女人们的私情而使妻子心碎。私生子也会继承他的很多东西。他会继承他父亲的相貌,甚至习惯动作,他会继承他的骄傲、耐心和复仇精神!”


他的声音提高了。


“你这一生,萨格登,一直因父亲犯下的错而心怀怨恨。我认为你很久以前就决定杀他了。你是从邻郡来的,离得并不远。可以想象,有西米恩·李给的钱,你母亲很容易就为你找了个父亲。进米德什尔警察局对你来说会更容易复仇。作为警察,有非常多的机会犯罪,并能逃脱罪行。”


萨格登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他说:“你疯了!他被杀的时候我在房子外面。”


波洛摇摇头。


“不,你在第一次离开之前就杀了他。在你离开之后没人见过他活着。这对你来说很容易。西米恩·李确实在等你来,但他并没叫你来,是你给他打了通电话,含糊不清地提到一起盗窃未遂案,并说你会在那天晚上八点之前去拜访他,而且会假装成是来为警方募集捐款的。西米恩·李丝毫没有怀疑,他不知道你是他儿子。你来了,编造了一个假钻石的事。于是他打开保险箱,让你看真钻石还安全地躺在里面。你道了歉,和他一起回到壁炉边,趁他不备突然抓住了他。你用手捂住他的嘴,割断了他的喉咙,这样他就叫不出声来了。强壮如你,做这些就像小孩玩游戏一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