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踏出竺磐寺的山门,走下长长的石阶。
背后是春色初现的食坏山,眼前是两个岬角围起来的牛头湾,牛头湾再往前就是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茫茫大海了。
往西面望去,高岗上的建筑是笹女神社,与竺磐寺遥遥相对。神社的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虽然净念从未去过,但他知道在那竹林深处有一座竹林宫。
四下望去,真是一个幽静宜人的地方。
然而,斜坡上的犊幽村展示在世人眼前的却只有破败,无论走到村子的哪一个角落,看到的皆是超出想象的贫穷。
由于背靠古树参天,地势险峻的食坏山,南临上角和下角围起来的牛头湾,所以村子一半是陡峭的山坡一半是狭窄的海滨,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耕地和水田净是一些狭窄的梯田,而且土地贫瘠,收成极差。既然靠海,那渔业应该很发达吧,其实不然。因为海湾内水浅礁多,无法行驶大型船只,再加上海湾外侧洋流复杂,渔民们的小船根本应付不来,所以村民们最终只能依赖渔获量贫乏的近岸捕捞。
村子里唯一的产业就是竹工艺品加工。食坏山上竹林茂盛,所以自古就有加工竹制品的传统,而且技术也比较先进,甚至有工匠之家获得了“竹屋”名号。但是,竹资源也没丰富到足以支撑整个村子的程度,而且就算是想要壮大此产业,一开始便受到了致命的制约,那就是对产业来说尤为重要的运输问题。
犊幽村的北侧是险峻的深山,东西两侧也是交通不便的石头山,所以陆上运输极其困难。如果雇搬运工的话另当别论,但那需要高额的费用,这岂是贫穷的犊幽村所能负担得起的?剩下的通道只有南面的海路了,可是靠那些小船又怎能完成大量的运输任务?所以,犊幽村的现实就是如此,可以说处处行不通,几乎走投无路。
因此,村子里祖传的家业无一例外地都难以维持下去。不管是在斜坡上耕种的农民,还是从事竹制品加工的工匠,无论是在气候恶劣的秋冬季节,忙于海边制盐的渔民,还是从事近岸捕捞的渔民,单靠一项劳作根本维持不了生计。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犊幽村里没有单一的农民、竹工匠、渔民,无论是谁都要兼顾各种工作,只有这样才能生活下去。
为了优先保障村民的生产,这里虽建有寺庙却没有配备墓地。那些适合土葬的土地,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都被开垦成梯田了。道理很简单,要想安置逝者,必须先要保证生者的存续。
那么,死去的村民被埋葬到哪里去了呢?
站在上角前端往东南方向望去,有一个叫奥埋岛的无人岛,当地人习惯把它叫作墓场,顾名思义就是埋葬逝者的地方,竺磐寺的墓地就在那座岛上。而且,并不是把岛上的某一部分划为墓地,而是整个岛都是逝者的安葬处。
因为那里不仅仅是犊幽村的墓地,往东与犊幽村隔着一座山的盐饱村,以及盐饱村再往东的石糊村的村民,死后也都将被埋葬在奥埋岛上。也就是说,这三个村不管谁家死了人,都必须埋葬在奥埋岛上,哪怕是再有权有势的人也没有特殊待遇。只有石糊村的东邻矶见村在山坡上拥有一小块墓地,那是因为与其他三个村子相比,矶见村实在太小了,只有几户人家。
从最西面的犊幽村往东一字排开,依次是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閖扬村,这一带自古被称为强罗。五个村庄地形地貌如出一辙,都是背靠深山,东西被石山夹裹,南面的海滨狭窄且岩礁密布,交通非常不便。其中,只有矶见村多少有点内海,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四个村庄而言。世人把这五个只有户数差异,其他方面极其相似的村落合称为强罗地区。
閖扬村位于强罗地区的最东端,翻过北侧的久重山就进入了内陆的一座城镇——平皿町。平皿町形成于明治时期,此后依靠纺织业发展兴盛起来。净念家就是平皿町的一个商家,他是这个家中的第四个儿子。净念的父亲经营失败了,家道迅速败落,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笃信佛教的父亲就把净念送到寺庙出家了。
世间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谚语,“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意思是,如果某个家族中有一个孩子出家当了和尚,那么凭借他的功德,从高祖那辈算起直到玄孙这一辈,一共九代都能摆脱下地狱的厄运而升天成仙。这不过是一句寄托了人们美好愿望的古话而已。
在净念看来,被动出家和主动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没觉得后者就比前者高尚多少,反倒认为能减轻家庭负担更加有意义,起码确实有效地为家庭作出了贡献。
愿望是美好的,但净念父子忽视了一个现实问题。明治新政府颁布了太政官布告,神佛分离2和废佛毁释运动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而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当时,全国各地的众多寺院被毁坏,众多僧侣被迫还俗。不过,幸运的是,与佛教兴盛的地域相比,偏远的强罗地区几乎毫无波澜。净念在平皿町寺院里的修行还未到预定时间就草草地结束了,然后被远远发配到位于强罗地区最西端的犊幽村的竺磐寺,应该说多少还是受到了废佛毁释运动的影响。
说实话,净念在来竺磐寺之前非常不安,虽说犊幽村远离其他村,位置偏僻,但村民们对寺院的排斥是不是也特别强烈?
不过,净念到这里后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村民们对待竺磐寺的态度与笹女神社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一点偏差都没有。而且,竺磐寺的住持和笹女神社的宫司关系也不错。
“也许是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奥埋岛这种特殊的墓地吧?”
净念猜想可能是这个原因,但好像又并非如此。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盐饱村和石糊村的村民对待寺院的态度应该与犊幽村一致才对,但实际上寺庙在那两个村的地位明显要弱得多。可能是由于地理环境的缘故,强罗地区各个寺庙间的联系向来稀少,但是在全国推行神佛分离和废佛毁释运动的形势下,各地的寺庙超越宗派紧密空前地团结起来,因此强罗地区的各个寺庙间也加强了横向联系。然而,只有犊幽村的竺磐寺没有参与这种结盟,倒不是住持有什么别的想法或信念,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犊幽村位于强罗地区最偏远的位置,但要说是不是因此村民之间的关系就比其他村显得更为亲近,实际上还真不是如此,因为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如犊幽村一样,面临残酷的自然环境以及赤贫的现实。反过来说,是不是犊幽村更加排外呢?实际上也没有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倒是听说户数最少的矶见村反倒更加排外。
其他三个村子没有,犊幽村独有的东西是什么呢?
或者说,是不是该探查一下犊幽村没有,而其他三个村子都有的东西?
净念来到竺磐寺修行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来。有时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认为,既然决定扎根竺磐寺,那就该充分了解犊幽村。
有一次,他认真问过住持,本来还以为住持会说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或者“这不正是这个村子的优点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没想到住持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不过说了跟没说一样,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等那个时刻到来之际,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但也可能不明白。总之,安心等待就是了。”
看上去住持一副郑重的样子,不像是在敷衍塞责。
净念不死心,继续追问:
“是我的推测没有道理吗?”
听了他的话,住持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道:
“如果你有机会碰到,到时自然就能明白了。”
净念意外地捕捉到了住持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为什么会突然露出那么恐惧的表情呢?
接下来的日子,净念时不时地会想到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领悟过来,从住持那个“恐惧表情”来看,这个村子里一定有可怕的“恐怖之处”。
是耸立在村后险峻的食坏山?
是漂浮在海上的墓场奥埋岛?
是设有迷宫的笹女神社的竹林宫?
是牛头湾中那个巨大的碆灵大神礁石?
是神社脚下那个位于峭壁下端的绝海洞?
净念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这么多场所,感觉哪个都像。而且,不是私底下都在传吗?食坏山中有山鬼游荡,奥埋岛上有鬼火飘飞,竹林宫中有妖怪出没,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附近有亡灵在水中漫步……
平皿町有这样的恐怖场所,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犊幽村竟然有这么多的灵异空间,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左思右想,净念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啊。”
村民们面临的恐怖太多了,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团结起来,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因此村内的凝聚力自然比其他村要强,团结的对象当然也包括竺磐寺。所以,外面搞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神佛分离、废佛毁释运动,压根就没有给犊幽村带来任何影响。
想明白后,净念猛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当初的那些不安正在消失,胸口的郁闷也在消散。然而,新的疑问很快又出现了。
净念不断从竺磐寺的住持、笹女神社的宫司以及村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地区的奇闻异事,慢慢意识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笹女神社的祭神是天宇受卖命神3和惠比寿神。其实碆灵大神原本就是惠比寿神,渔民们在海上碰到漂流的尸体时会大叫一声“惠比寿”。这些遇难者如果不能得到超度便成了在海中出没的亡魂。这些亡魂到了奥埋岛上就成了鬼火,这些鬼火飘荡到陆地进入竹林后幻化成妖怪,这些妖怪登上食坏山则变成了山鬼。
单独听一个一个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将这些传说串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难不成各种神鬼的源头是同一个?
净念不禁生出这样的疑惑。不过,他有点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自己把贵为祭神的惠比寿神和海中漂流的尸体等同起来,实不应该,也有点儿大不敬。这么说来,如果自己的推理只是简单的生拉硬扯,那自己的这个疑惑也只能算是胡思乱想了。
净念想不明白,又始终放不下疑惑,于是就去询问了笹女神社的宫司,没想到宫司确定地回答:
“对,就是你想的这样。”
净念闻听大吃一惊。宫司看他这般模样,于是就给他详细解说起来:
“世人认为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不管怎么说都像日本的本土神,实际上他是一个外来神。另外,自古以来渔民们认为鲸鱼是惠比寿神的附体。正因为这个原因,惠比寿神长了一张漂流神的脸。”
原来如此。
净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渔民要把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叫作“惠比寿”,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心下不禁大骇。
宫司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难以置信地问:
“净念,难道你不知道田神和山神是同一个神吗?”
净念茫然地点了点头。
宫司了然一笑,好像在说“果然是个外来的町人呢”。
“春天,山神下山就成了田神。秋天,田神回到山上又变回了山神。”
“也就是说从春天播种到秋天收获的这段时期,山神变成了田神,是吗?”
“没错。那么反过来,该怎么说呢?”
看净念回答不上来,宫司继续说道:
“秋天,田神回到山中做山神,等到来年春天,山神再下山做田神。”
“职责就从掌管山林变成了保佑播种和收获。”
“对!再比如说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同时也是漂流神,这并没有什么矛盾的。佛教讲究轮回思想,也就是说世上万物皆可以无限转世。所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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