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城言耶吃惊地看着眼前蜿蜒陡峻的山道。
“太惊人了!”
如今已没人通行的这条废路,不仅陡峭而且曲里拐弯,擂钵状的路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一个个凸起的树桩,就像是在土中钻行的蛇露出了蛇头,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头,光看看这副样子就可想而知有多么难走。然而,就是在这样令人望而生畏的山道上,曾经有人负重前行,而且步伐比他们快多了。
“不行了!我不行了!”
从刚踏上这条废路开始,祖父江偲就发出了示弱,到现在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她在言耶身后五米左右的地方,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稍大点的石头上,垂着头耸着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刀城言耶,笔名东城雅哉,擅长写志怪小说和变格推理小说,痴迷于搜集各地的奇闻怪谈作为自己小说的素材。因此,为了创作兼具趣味和价值的怪谈奇谈,他整日在全国各地奔波,用民俗学的概念来说,就是进行“民俗采访”,很少回东京的租住处,一年到头待在家中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月。其作品基本都是在旅居的旅馆里完成的,然后通过村邮政所寄到出版社,收取出版社的校样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所以他被文坛上的同仁们称为“流浪作家”或“流浪志怪小说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号——“侦探作家”。说来奇怪,他经常被卷入所到之地的怪异事件中,而且几乎都是跟当地流传的怪谈联系在一起的杀人事件,机缘巧合下他充当了业余侦探的角色,并且最终都成功解开了真相。
如果硬要用一句话介绍刀城言耶,那就是“四处流浪的鬼怪小说家、侦探作家”。
祖父江偲是一名编辑,就职于战后成立的出版社——“怪想舍”,主要负责联系刀城言耶等几位作家,同时承担侦探小说专刊——《书斋里的尸体》的部分策划、编辑工作,是个大才女。
作家和编辑的组合非常少见,编辑跟着作家出去采集素材的情况同样少见。实际上,今年六月份,刀城言耶造访奈良的波美地区时,祖父江偲就一同前往了。不出意外地,他又遇到了一起连续杀人事件,与当地的祭祀水怪仪式有关。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把祖父江偲也牵连进去了,让她感受到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恐惧。
“有过一次那样的经历,祖父江以后一定不会再跟我出去了吧?”
当时,言耶暗自这样揣测,也彻底放下了心。倒不是说他讨厌祖父江偲,其实他一直很欣赏这位编辑,赞叹她颜值才华兼备。按说,该把这份称赞说给本人听才对,但言耶压根没这个想法。一旦说了出来,祖父江偲小姐一定会越发得寸进尺。
当祖父江偲称呼自己为“本小姐”时,要么是心情很好,要么处于极度愤怒中,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会有什么好事。要是得到言耶的赞扬,她还不得更加得意忘形,那么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肯定会毫不客气地拉上言耶,因此言耶不能不慎重。
说实话,有工作能力出色的祖父江偲陪伴在身边,刀城言耶的工作能轻松许多,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言耶对她那个小性格有点吃不消,总是下意识地想阻止她与自己同行。
没想到,经历过那次可怕的事件之后,祖父江偲并没有被吓到,还是一如既往地有机会就想跟着他往外跑。不管他怎么说“你是个女孩子,太辛苦了”之类的话来婉拒,对方一概不听,每次都自信满满地回应“不用担心,我绝不叫苦”,但是又必定会在旅途中叫苦连天、牢骚不断。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言耶去的都是一些偏远地区。
那些地方交通极其不便,先坐电车,再换巴士,最后还要乘坐马车、牛车,这已经算是很幸运了,有些地方完全得靠步行,走上几千米、十几千米都不稀罕,而且路还非常难走。
就像此时他们脚下这条早已废弃的山道。
经过长年的奔波,言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山路,而且还就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些空留人类痕迹而不见人影的无人涉足之地啊……
每当踏上这样的土地,言耶总会感慨万千。
“行走在这条路上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不见了?到底去了哪里?”
此外,他的目的地中还有一些别样的存在,就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恶魔之地”,那些地方不欢迎,甚至可以说非常排斥人类的入侵。
“这条路给人的感觉好奇怪。”
言耶纳闷地看着犹如蟒蛇爬过的蜿蜒坡道,内心有种隐隐的抵触感。怎么回事?言耶凝眉沉思,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另外一条山路。
“乎山的蟒蛇坡!”
言耶想起来了。今年四月份他去了神户地区的奥户村,那里有座令人忌惮的乎山,山中也有一条眼前这种擂钵状的山道,当地人称为“蟒蛇坡”。
“那起利用六地藏童谣连续杀人的事件何等凄惨啊。”
联想到那起惨案,言耶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难道……”
难道这是又要出事的前兆吗?眼前的坡道预示着凶险复杂的未来吗?
“不过……”
言耶摇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仅凭相似的形状就判断要出事,不免有点神经过敏,首先这条废路并没有乎山蟒蛇坡那种阴森可怕的感觉,不会让人联想到妖魔鬼怪什么的,也不会让人恐怖,更多的是被废弃遗忘的落寞哀伤。
“怎么回事?”
言耶再次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坡道。
“老师,怎么不走了?在那里发什么呆呢?”
后面传来祖父江偲略带怨气的发问。
“没什么。”
言耶回过头,看到祖父江偲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最适合祖父江小姐的地方,果然还是东京的大街啊!”
显然,她更适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昂首行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如今艰难攀爬在废弃山路上实在有点难为她了。
实话实说,她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起码脱下短裙换上了长裤,脚上穿的也是登山鞋。或许这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走山路的装扮了,然而遗憾的是她不具备相应的体力和精力。
再看言耶,下身穿的还是平时穿的牛仔裤,上身特意换上了一件皱皱巴巴的旧衣服,这样走山路时才不会碍手碍脚。虽说他偏爱牛仔裤,但最主要的还是考虑到利于跋山涉水这一点。
而且他曾苦口婆心地给过祖父江偲出行建议,可这位小姐根本听不进去。
言耶叹了一口气,小心留意着脚下掉头往回走。
“老师,你回头看本小姐时,嗤笑了一声。”
算不上咄咄逼人,但算得上是非常直接的表达了。
“没,没有,没笑。”
言耶毫不犹豫地一口否认。要是承认的话可就麻烦了。
“你不承认也白搭,本小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说完,还不忘扭头向站在她旁边的大垣秀继寻求支持。
“对吧?你也看到了吧?”
“这……”
秀继认真地看了言耶一会儿。
“虽然我不知道老师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刚才确实是微微一笑。”
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哎?哎?
言耶脑子里猛然闪出一个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祖父江偲跟着一起出来,原因就出在这个大垣秀继身上,难不成他是为了求得祖父江偲的谅解故意这么说?要真是这样的话,当时不通知他俩自己独自出门就好了,然而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大垣秀继是言耶的大学师弟,不过他入学时言耶已经毕业了。大学期间,言耶就开始了写作活动,毕业后更是到处跑民俗采访,所以他俩虽然都是木村有美老师的学生,但实际上并没有见过面。
秀继毕业后进了一家新兴的出版社——英明馆,干了将近五个月的书店巡访工作,九月份被分配到了编辑部。言耶编著的《民俗学中的怪异现象》一书就是由这家出版社出版的,大垣秀继是当时那个责任编辑的后任,由此他们俩才认识了。秀继上大学时就经常听到恩师提起刀城言耶,于是请木村老师介绍后,才郑重其事地来拜访了言耶,不像祖父江偲那样未经任何人介绍就贸然找过来了,从这一点就能感受到秀继的老实和真诚。
作为刀城言耶来说,既然恩师开口了,再加上秀继又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老师门下出来的师弟,自然不能不放在心上。通过几次书信后,彼此也有了初步了解,一见面秀继就提出让言耶写第二本书的请求。就是在那次会谈中,秀继提起自己家乡的一些奇闻怪谈,顺利地勾起了言耶的兴趣。
一共四则怪谈,言耶把前三个命名为“海原之首”“物见之幻”“竹林之魔”,这三个怪谈都是以强罗地区最西端的犊幽村为舞台展开的,分别发生在江户时代、明治时代以及二战前。
最后一则“蛇道之怪”发生在秀继老家閖扬村和日升纺织所在的平皿町之间的山道上,短短数月不止一人看到、听到、遇到了诡异事件,而且目前仍在持续中。
于是,言耶迅速做出决定,准备九月下旬去强罗地区。本来想直接去閖扬村,但是在听秀继的讲述过程中,他又觉得先去最古老的犊幽村为好,因为发生在那里的前三则怪谈更加耐人寻味,而且据说根据这一阶段的观察,最后一则怪谈的元凶——“蝇玉”的真身就是犊幽村的“碆灵大神”。
是去妖怪的原发地犊幽村?
还是去妖怪出没的閖扬村?
言耶犹豫不决,最终还是一个有关及位廉也的消息让他做出了最后决定。听说那个异端民俗学者已经在犊幽村的竺磐寺待了一个多星期,好像在调查什么。大垣秀继看出言耶似乎非常在意已进驻强罗地区的那个民俗学者,便通过閖扬村的一个熟人查明了及位的动向。从秀继的处事方式也能看出他是一个称职的编辑。
及位廉也的研究对象是民俗学中的怪异现象,与刀城言耶的创作领域完全重合,所以按理来说言耶不该刻意踏进先行者正在进行民俗采风的地盘,礼节上应当避开。但是,对方是及位廉也,那情况就不同了,因为他在业界的声誉非常不好,强横蛮干的取材方法受人诟病,大家私下里都指责他不像一个民俗学者。
当然,刀城言耶自身并不是一个民俗学家,他只是为了创作才像民俗学家那样跑到全国各地进行民俗访谈,搜集素材。他一直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民俗采访时尽量做到不让当地人生厌。探求某个传说旧闻时,有可能会唤起当事人或某个村子已经尘封的悲惨记忆,这是做民俗访谈时常常避免不了的风险。对自己来说,搜寻到自己需要的素材后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对当事人来说却是另一番情况,他们还得在当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如果因为自己揭开了某个历史封印导致他们精神上的崩溃,他又该如何承担这个责任?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背负这样的骂名。
刀城言耶曾经给祖父江偲强调过这个必须坚持的原则。
“老师就是老师,令人敬佩啊!”
当时,她微笑着表达由衷的赞叹,然后还重重点着头认真说道:
“您说的一点不错,我必将牢记在心!”
说完,突然又狡黠一笑。
“可是,每当老师听到自己不了解的怪物名字或者未听说过的奇闻怪谈时,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不再是忠厚老实的好青年,简直就像一个咬着东西不丢嘴的大甲鱼,打破砂锅问到底,不逼着对方讲清楚誓不罢休。这又怎么解释?”
“……”
事实的确如此,言耶无言反驳。
“这岂不是与老师奉为第一要旨的‘不让当地人生厌’的信条恰恰相反吗?”
祖父江偲歪着头,一副可爱无害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地直击要害。
虽然言耶自身也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并不能因此就放任及位廉也的野蛮行径。自己尽早赶过去,多少还可以防止受到及位的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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