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刀城言耶他们住在神社的另外一栋房子里,言耶和秀继一间屋,祖父江偲住在他们隔壁。两天的长途跋涉,再加上晚上喝了点酒,三人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言耶最先醒来。需要外出搜集情报时,祖父江偲向来比言耶起得晚,作为一个编辑有点不应该,但好处是言耶可以趁她未起床时悄悄外出,所以他从来没对此表示过不满。先不说祖父江偲,就连作息时间规律的秀继都还在呼呼大睡,不免有点惊讶。不过稍一想就明白了,秀继这两天陪同他们一起翻山越岭,而且之前独自往返了九难道的半途,自然比他们更加疲惫。
吃过早饭,笼室岩喜宫司领着他们前往竹林宫。
笹女神社的周围,只有南面是犊幽村的家家户户,其余三面全是茂密的竹林。宫司说除了竹林宫周边,村民们可以来随意砍伐竹子。
几个人走在竹林中细细的小道上。虽然外面已经大亮,但竹林中还是微暗的状态。
“犊幽村靠竹林也靠不了几年啦。”
“为什么?”
“五个村子合并为强罗町后,听说这里要修成一条大马路。”
宫司语气中明显带着落寞。
“有点可惜啊!”
望着周围密密麻麻的竹子,言耶不无遗憾地回应。
“想到祖祖辈辈靠它讨生活的竹林就这样没了,真是觉得愧对祖先啊。”
“您反对村子合并?”
“不,当然不反对。”
面对言耶的试探,宫司一口否认。
“随着时代的推移,村子不断开拓领地,越来越大,这是发展。然而,这片背山临海的狭窄区域很难获得发展。”
所以,几百年来,犊幽村只能沿着海岸线向东,再向东,分成几个村子。不过有意思的是,紧接着犊幽村之后形成的并不是相邻的盐饱村,反倒是离得最远的閖扬村,其后才慢慢依次出现了盐饱村、石糊村和矶见村,最终形成了如今五个村子构成的强罗地区。
“强罗五人众这个组织过去就有,五个村子分别出一个代表,干什么的都有,并不统一。像我是神社的宫司,盐饱村的代表是一名医生,石糊村的是村长,矶见村的是寺庙的住持,閖扬村的是原村长。”
閖扬村原来的村长,就是大垣秀继的祖父大垣秀寿。
“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各位代表的祖先一定出自犊幽村。”
“也就是说各个代表必须是当初开创新村庄的领头人的后世子孙。”
“是的。其实,代表们并没有特别的权利,反正只要是这个家族的后人,有时候不管愿不愿意就得成为强罗五人众的成员。”
“强罗五人众不会是背后的掌权者吧?”
言耶嘴上开着玩笑,其实内心非常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每个地区往往有一些在当地极有势力的组织或互助会,根据言耶以往的经验,如果不提前了解清楚,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民俗采访的成败,所以他此时非常关心强罗五人众是不是这里的隐形当权者。
听了他的话,岩喜宫司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肯定能穿上高级衣服了。”
宫司身上的衣服与昨天穿的差不多,也是有点脏兮兮的,像是下地干活时才穿的衣服。
“您随便去村里打听一下就明白了。大家可能会说五人众作用可大了之类的话,其实那是给我们面子故意含混其词,要让他们说说我们具体有什么实权,一个也说不出来的。”
“换句话说,强罗五人众只是一种名誉职务。”
“哈哈,不愧是作家老师!就是能一语中的。其实就是村民们抬举我们,仅此而已。”
继而,宫司眉开眼笑地说。
“五人众虽然没有什么利益和好处,但必须得感谢我们的先人是各个村的开山始祖啊。”
“此话怎讲?”
宫司回视着诧异的言耶,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笑容。
不过,祖父江偲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他们的会话。
“啊——”
“怎么了?”
言耶关切地问。
祖父江偲表情僵硬,结结巴巴地说:
“有……有……有东西!”
“哎?在哪?”
言耶赶紧四处查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四周唯有密密麻麻高耸的竹子。
“祖父江小姐,在哪边,你看到了什么?”
言耶再次询问,这才注意到祖父江偲呆呆地盯着地面。
“从那边竹子的根部传来‘沙沙’的声音。”
“女士,可能是蛇吧。”
对宫司满不在乎的解释,祖父江偲默默地没有理会。对她来说,这可是非常不得了的危险时刻。
“老师,咱们回去吧。”
“不行,去竹林宫。”
“不要!”
看到两人各不相让,秀继出来打圆场。
“前辈,放心吧,没事的。只要我们跟在宫司后面,留意脚下就行了。”
“我不是你的前辈,都说多少次了,听明白了没有?!”
虽然祖父江偲一再抗议,但秀继认定她与言耶关系紧密,所以从未听从。
“喂,喂,注意地面!”
言耶忍不住出声提醒。
但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宫司的一句话吸引了过去,再无暇顾及背后的祖父江偲。
“回到我刚才说的……”
“哦,您刚才说强罗五人众必须要感谢先人是各个村的开山始祖。”
“没错。您看,这片竹林呢,归属笹女神社所有,其他成员在村北也都拥有各自的山林。比如说秀继的祖父大垣秀寿,閖扬村的久重山就是他家的。所以,如果要修贯通五个村子的大路,那么每一家拿到的土地赔偿金将会非常可观。”
“原来如此。”
非常现实的话,一般人说出来,可能让人觉得俗不可耐,但是同样的话从率真淡泊的宫司口中说出来,反倒让人不由得想向他道贺。
但是,言耶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疑问,直言不讳地问:
“所以,您能坦然接受竹林的消失?”
“五个村合并是国家的政策,纵然我们着急抗议也没什么用,所以还不如坦然接受。这事起码对村子发展有好处,而且我也终于能有钱修葺一下破旧的神殿了。若是这样,天宇受卖命大神一定会宽恕我吧。”
“笹女神社的主祭神天宇受卖命大神,是传说中的‘舞神’……”
说到此,言耶猛然醒悟过来。
“《古事记》中记载,天照大神躲藏到天岩户时,就是天女受卖命女神手持竹叶跳舞才引出了她。柳田国男老师在《巫女考》中也提到过,巫女跳舞时手中之所以拿着小竹叶就是源自天女受卖命女神的传说。总之,神社周围竹林环绕,而且名字叫‘笹女’,其祭神为天女受卖命大神,就是在完美阐释这一古老传说。”
言耶首先讲述了自己的一番推理,然后才导入关键的问题。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竹林宫又是怎么回事呢?”
“竹林宫残留下来的确没什么意义,神殿可以移到别处祭祀。”
岩喜宫司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竹林宫,到了。”
言耶却呆愣在原地,因为他四下看了又看,眼前并没有竹子,而是高高的茂密杂草。
“竹林宫周围看上去像是一片原野。”
“自古就是如此吧,反正在我成为宫司之前,就是这个样子。”
“里面的神殿也……”
“不,不,虽然也祭祀,不过好几个月才来一趟。”
宫司领着大家沿着草地,往对面竹林的左边走去。
“这样看去,比起我们刚才走过的竹林,竹林宫的竹子密度实在惊人。”
听了言耶的感叹,祖父江偲和秀继也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很快来到一个草地明显被人踩踏过的地方,眼前是一条杂草被随意劈开,杂乱无章的小道,尽头处连着一处没有生长竹子的空间,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看上去就像是庙会上鬼屋的入口。
竹林入口处两侧的两根竹子之间挂着一根注连绳,让人联想到神社的鸟居。
“这就是竹林宫的入口。秀继小时候来过,还记得吗?”
被点到名的秀继脸色稍变,表情僵硬,看来当年留下的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甚至说他现在满脸恐惧也不为过。
宫司在鸟居的注连绳前拜了一拜,走了进去,一下子消失在昏暗中,就像被竹林宫的入口吸进去了一样。
言耶正要随之进去,衣服突然被人拉住了。
“哎?”
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看到一脸惶恐的祖父江偲。
“真,真要进去吗?”
“当然。我们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可是……这里面不是有迷宫吗?”
“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富有乐趣。”
祖父江偲眼神中是浓浓的怀疑,可言耶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进去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三人最好间隔开进去。”
“什,什么?!”
面对祖父江偲震惊之下的诘问,言耶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
“里面不是有迷宫吗,三人同行肯定不如独自探索有意思。”
“老师,您脑子坏掉了吧。”
听上去像是玩笑话,但祖父江偲的表情极其认真。
“您要找乐子也得分什么时候啊。”
“那要不这样吧,祖父江小姐,你在原地等我们。”
言耶说着,欲抬脚进入竹林宫,不料被祖父江偲一下子抓住后背。
“喂,喂。”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进去,也不要一个人等着。”
“我说……”
这时,秀继像是领悟到了什么。
“老师,我认为我们应该一起进去。”
“哎?说什么嘛,好不容易碰到个迷宫。”
“要不,你们一起,我等会自己进去。”
“好啊,好啊。”
祖父江偲迅速响应,言耶却又改变了主意。
“好吧,三人一起。”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过了鸟居。祖父江偲赶紧追了上去,接着秀继也走了进去。
刚才走在笹女神社周围的竹林中就感觉比外面暗了许多,竹林宫中越发昏暗,显然竹林的密度有不小的差异。抬头寻求光亮,却看到两边高高的竹尖向内弯成圆弧状,竹叶层层叠加,遮天蔽日,同样是黑乎乎一片。迷宫的小路比想象的还要窄,勉强能使一个人通过,给人非常强烈的压迫感,感觉两边的竹子正在朝自己慢慢挤压过来。
就连起初提议各走各路的言耶,每到转角时也不止一次突然就冒出了幸亏背后跟着祖父江偲的念头,有人做伴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他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种意识时,心里不免一惊。
“沙啦,沙啦……”
不断从竹林宫深处传来行走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言耶虽然明知道是岩喜宫司,但不知怎么回事,心里隐隐有种莫名的恐惧。
这种预感挥之不去,言耶索性停下脚步,凝神静听。
“那是宫司大人吧?”
祖父江偲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看来她也同样不安。
“当然了。”
虽然嘴上如此肯定,但言耶的语气中带有不确定。祖父江偲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但她什么也没说。
两人谁也不说话,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看上去就像两个被施了定身法的人。
“老师?”
直到秀继感觉不对劲,试着喊了一声,言耶才猛然回过神来。
“哦,继续走吧!”
言耶迈开步子,祖父江偲依然紧随其后,秀继走在最后。
“沙啦,沙啦……”
静静的竹林中只有三人单调的脚步声。
祖父江偲什么话也不说,动不动就突然贴近言耶,同时扭头往后看。言耶察觉到她的动静,被她弄得也莫名紧张起来。
“你在干什么?”
言耶终于忍不住回头问。
“我要确认一下跟在后面的是不是大垣君。”
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始料不及的回答。不过,此时的言耶完全能理解她的紧张不安,所以没说什么。
“哎?说什么呢,当然是我了。请不要说奇怪的话。”
听了祖父江偲的话,一直面无异常的秀继突然惊慌起来,看来他也感受到了此时氤氲的恐怖气息,下意识地向祖父江偲越靠越近。
“不要贴在我背后啦。”
“前辈还说我,你看你不是紧贴在老师背后吗?”
“不要叫我前辈,都说多少次了!我和老师关系好,跟你又不熟。”
“喂!不要说让人误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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