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船抵达舞鹤港的数天前,宫木正一在海上迎来了六岁生日。也正是因此,他没有什么在出生地满洲1生活过的记忆。只有三件事残留在脑中,每一件都印象鲜明。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记忆以每日起居的家中为舞台展现,还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呢。
正一在和室玩耍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哗啦”一声纸门开了,他突然就被仰面推倒了。他不怎么抗拒,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不久,“嗡嗡嗡……”,不祥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探出脸,抬头看向天花板,就在这一瞬间,房间上空连续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瞬间现出无数洞孔。他越过母亲的肩头望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母亲守护着自己,所以才能安心吧。
不,不只是那些。每凿出一个洞孔就会有一道阳光射入晦暗室内,实如梦幻一般。狭长的光线中,浮尘的微粒熠熠生辉,唯美至极。当时,他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非俗世之物的异界风景。比起现实的恐惧,幻视般的美感更让他难以自拔。
第二项记忆也始于同一个房间。正一当时在读绘本,就听身后传来“咯叽咯叽”的奇妙声响。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和室中央立着梯凳,母亲正爬在上面揭开天花板。接着,母亲唤来两个姐姐,吩咐正一把梯凳藏去隔壁房间,然后三人径直上了阁楼。
梯凳对当时的他来说过于沉重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地搬往邻室,好不容易藏到了窗帘背后。做完这些事花了不少时间。
这场奇妙的捉迷藏游戏中的“鬼”是谁呢?
如果是自己,那母亲和姐姐们的藏身之处已然暴露。正一侧头不解。
片刻过后,“嗒、嗒、笃、笃”,几个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一听便知是军靴。顿时,住宅区陷入了一片嘈杂,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没多久,正一家门前也热闹起来。很快,玄关门就被毁坏,两个大兵不脱鞋就闯了进来。是露西亚人2的扫荡!
“Madam,Dabai……”
露西亚人反复叫着同一句话。当时正一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说的是“把女人交出来”,那时他才终于悟出母亲和姐姐们躲起来的理由。不过,准确理解其真正含义,则是在他年纪更大的时候。
那时的他,只是害怕得直打哆嗦。这也难怪,因为在战斗机的机枪下挺身护卫自己的母亲,此时已将他抛弃。为什么不让我上阁楼?为什么扔下我?正一的感觉糟透了,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遭受的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连哭都忘了。
两个大兵只瞥了他一眼,开始在家中翻找。检查完所有房间,壁橱和柜子也都瞧了个遍。正一保持距离跟着两人四处游走。因为他不知道除此还能做什么。
不久,红脸膛的年轻大兵将目光停留在窗帘背后的梯凳上。凝神注视了片刻,突然仰面扫视起顶棚的每一寸角落。虽然那里是母亲等人藏身的和室阁楼的邻室,但正一还是慌了神。既然对方发现梯凳借以盯上顶棚,那么母亲她们被发现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年轻大兵猛然向正一转过脸,随即露出恶心的坏笑,同时投以探寻式的目光。他发出与闯入时的吼声截然不同的媚声,缓缓向这边靠近。说了些什么还是全然不知,但能想象出大概的意思。
好想回头仰望母亲和姐姐们躲藏的阁楼。
刹那间,正一竟生出了如此难以置信的冲动。
他自然是拼命压制。然而,越是正面抵受年轻大兵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就越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去,仰视隔壁和室的顶棚。
不行……绝对不行……
正一眼珠不动地凝视大兵,以致双目生痛,泪水盈眶。可是,总觉得自己会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本意的举动,正一对这样的自己恐惧万分。
如果母亲她们被露西亚人发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明明心里明白,却险险做出相反的事。是因为这样就能轻松一些吗?是觉得自己此刻所背负的沉重压迫感会一下子云消雾散吗?
可是,这么做……母亲她们就……
正一与恶魔的低语殊死搏斗时,眼前突然晃出一根右手食指。他猛一后退,心里不禁大叫一声。
要杀我了!
然而,红脸大兵手指所向是他身后的和室。大兵满脸笑容着实猥琐,语速飞快,开心地说着什么。即使语言不通,眼前的大兵说了什么,正一也能马上察知。
一开始你是在隔壁的房间。
恐怕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兵从窗帘后取出梯凳,无情地推开伫立在两间屋子交界处的正一,大致在隔壁和室的中央摆定,他们果然发现了。那里正是露西亚人闯入时,正一坐着的地方。
年轻大兵嘲笑似的蔑视正一,夸耀般慢悠悠地爬上了梯凳。随后攀登到梯子一半的位置,向天花板伸出右手,开始四处推顶。恰好就在母亲与姐姐们藏身的附近。
完了……要被发现了……
听天由命的正一自然而然地垂下了头。就在这时——
家中回响起另一个露西亚人的叫声。像是在里间招呼同伴,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得救了……
正一萌生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梯凳上的大兵嘴里应着,却仍对和室的顶棚眷恋不已。现在他正用双手疯狂地触摸头上的板。已经顽固得近乎偏执,不管怎样都想剥开天花板。
不过幸运的是,天花板丝毫不见松脱的迹象。男人的双掌屡屡上推的,确实是母亲用手扒过的地方。然而他却完全顶不起来。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但想到可能是因为母亲她们就在上面吧。于是再度燃起能得救的希望。
然而红脸大兵毫无罢手之意,反倒针对某一处开始推顶。而且,那里正是母亲动过的那块天花板……
仔细瞧去,板子稍稍地动了。大兵的双臂使力,板就会微微抬起。随后之所以回落,则是因为母亲她们在上面。恐怕男人透过掌心触感察觉到了不自然。
被发现了……
难以名状的绝望包围着正一。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和姐姐们被露西亚人拽下阁楼带走的光景。当然,他还不知道凌辱这个词汇,也不懂其意,但可以确信三人会受尽苦难。
年轻大兵在梯凳上调整好姿势,双臂贴住天花板,赤色脸膛涨得愈发通红,开始发力。板一下子被抬起,露出了阁楼内漆黑一片的暗部。与此同时,传来了姐姐们“啊啊”的惊叫声。
女声入耳的瞬间,大兵的双眸闪烁出淫邪之光。他的模样明显透着兴奋,开始动手剥起天花板。
这下完了……
绝望的正一欲冲向梯凳。按当时的说法,他也算是军国少年。刹那间,脑海中便浮现出人肉炸弹。
他放低身形,正要朝梯凳脚下直扑过去——另一个大兵的叫声再次传来。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而且,不管过了多久,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或许是这非比寻常的状况也引发了年轻大兵的兴趣,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抬头望着顶棚,终于爬下梯凳出了和室。
很快,两个大兵便在里屋欢呼起来。发出了那种找着宝贝似的欢叫声。像是在不停地翻箱倒柜,不久就响起了后门开闭的声音,家中霎时重归寂静。
正一从玄关和后门探了探附近的情况,确认露西亚人已无踪影后,回到和室告诉阁楼上的母亲。只见天花板的一部分被徐徐揭开,现出黑乎乎的缝隙,从中“簌……”地伸出一个人头。
从此,正一时常会做噩梦。半夜在被窝中不意惊醒,只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一点一点地横移。接着从阁楼暗处出现女人的头颅,径直降落到他眼前……就是这样的骇人噩梦。
女人的脸是母亲,但并非真正的母亲,而是怪物。那脸全无表情,忽儿就垂到他的眼前。“扑噜噜噜噜”地伸过来。那一瞬间的恐怖,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他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汗水一齐从全身毛孔喷出。身子犹如染了疟疾,“咯咯”抖个不停。
也许该说幸运吧。每次他和女人的头颅刚一照面,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只是,他又不禁觉得不久后将会经历这梦的后续。因为在惊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总是欲张未张,好像要说什么。想必自己迟早会听到那不祥头颅所说的话。正一如此想到。
满洲的家里,从和室阁楼探出脸的自然是真的母亲。从梯凳下来的母亲紧紧搂住了他。
“我一直在想,只有正一才能做到。”
仅此一言,有那么一会儿,母亲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己的紧要关头,母亲恐怕是认为即便是露西亚人也不会拿一个幼小的男童怎么样。虽然不能保证,但当时已无他法。所以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他。而且也只能这么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顶棚,频频唤道:“鹤姐,现在可以下来啦。”
抬头一看,鹤子还留在阁楼里。似乎是妹妹都说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来。母亲助阵也全无效果,正一说明露西亚人已经撤离,这才终于现了身。
长女鹤子时年十一岁,次女小夜子八岁。凡事斯文稳重的鹤子肤白如雪,容貌气质与“大家闺秀”一词正合。另一边的小夜子肤色黝黑,似在彰显其人的活泼性格,就是个野丫头。鹤子叫妹妹“小夜儿”,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则直呼其名,叫姐姐“鹤姐”,叫弟弟“正一”。此外,她还常跟姐姐弟弟说“叫我小夜就行啦”。说是“小夜儿”“姐姐”“小姐姐”什么的,甜甜腻腻的讨人厌。她似乎对“小夜子”和带“子”字的称呼都不怎么喜欢。如此对照鲜明的两姐妹大概也很罕见。
这两位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对弟弟疼爱有加。日本战败,居住满洲的日本国民冒死返乡时,正一深切感受到了两个姐姐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事实上,战败后的经历对正一来说印象最为鲜明。与父母和姐姐们一起在自家度过的日子已记不得半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严酷旅途中的点点滴滴却有不少留在脑中。唯一值得留念的也就只有同鹤子和小夜子共享的那些甜酸苦辣吧。
话题移至宫木家返乡之前,还须提及残留于正一脑中的第三幕情景。其现实感比机枪扫射的记忆更为稀薄,宛如海市蜃楼,以淡然虚无之姿,始终在他脑中摇曳不定。
伴随着玄关门“嘎吱嘎吱”的开启声,户外的光线突然照进室内。一个背身伫立在三和土3上的男子的身影,如同被那光芒吸走一般逝去——
仅此而已。他知道背影是自己的军人父亲。只是,无论如何也涌不起现实感。即使听了姐姐们的话,也不过是更添混乱,正一心中的父亲形象总是被生生划为两半。
鹤子提及父亲会眼里含泪道:“父亲是为国捐躯啊。”
然而,小夜子不同。
“那家伙抛妻弃子,结果送了命。”
说到父亲的事,小夜子总是感情外露。听说她和一个原籍关西,常在满洲的家里出入的商人很亲。满口关西腔似乎也是受他的影响。也许姐姐从那商人身上看到了她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母亲什么也没说。问及父亲的事,她也只是凄然一笑,始终保持沉默。正一不愿意看母亲那样的表情,不久也就不再打听了。
两位姐姐的话里有一点相同,父亲是个平日里就不顾家的男人。鹤子的理解是为国效劳,小夜子则将其解释为抛弃家庭。至今他仍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父亲。
父亲离家似乎是在那两个露西亚人闯入宅内的数日前。但在正一的记忆里却总是排在第三位。不知为何,他一心以为,父亲消失了所以他们才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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