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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归乡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田园的前面有座桥,似乎是要从那里过。


啊……


马车从川道拐入桥的瞬间,他看见小水田的稻穗中伫立着一个脸蒙布巾,身穿和服的女子。她全身泥污,像在插秧。可是,应该早就过了节气。


那女子究竟是……


正一忍不住从马车上回头张望,发现女子的个头异常矮小。不,根本就没有身高,她的下半身貌似埋在了土里。而且,蒙面的布巾内漆黑一团。并非被太阳晒黑了脸,而是只有乌黑的一片暗影。


正一慌忙转身向前,上臂激起了一阵寒战。总觉得马车渡桥期间,那女子一直在盯视自己,不由得背心一凉。


“怎么了?”小夜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没,什么事也没有。”


正一如是回答,重藏也担心地看着他。也许老爷子知道那里是不祥之地。


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他受困于抑郁的情绪时,一直行驶于深通川南侧道路的马车转向左侧,不久便停在了水使神社的大鸟居前。


母亲稍作犹豫后,带着正一他们走上了境内的参道。接着进入拜殿,一起做了参拜。


其间,从拜殿深处不断传来涓涓的流水声。倾听这奇异音色的过程中,正一感受到了涤净心灵的惬意,差点毫无滞殆地陷入熟睡。他知道包裹着自己的阴郁气息,已倏然散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正一的脖子一阵发冷。尽管心情舒畅起来,却似有什么不明来历之物拖拖曳曳,正欲从颈后钻入,这异常的厌恶感向他侵袭而来。过于鲜活的感触使得正一发出了“咿咿”的轻呼,急忙用双手猛烈地拍拂颈后。


“正一!”


小夜子大吃一惊,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时,母亲拉住正一的手,迅速把他带出拜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大概和母亲一样,跟这里的神明合不来。”


“怎么回事?”


小夜子抢在正一之前问道,而母亲则摇头道:“刚才的事要保密。特别是对接下来要见的人……绝对不能对你们的外祖父说起。明白了吗?”


语气平和,但母亲的措辞中含着不容分说的坚定态度。两人也都慌忙起誓守口如瓶。


在第二鸟居等候的重藏,待正一他们回来后,将他们引入了水使家的正房。不知为何,没走正面的玄关,而是迂回从侧门进入。他打开那里的木门,客客气气地朝里头唤了两声。


不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女佣。不料她认出是重藏之后,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老爷子托她“请给龙玺老爷传个话”,可不管吩咐了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不久,大概是听到了喧哗,一个年长女佣露面了。


然而,见到母亲的瞬间,她也大为慌乱。不过,或许是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坐在地,深深叩首。见她如此应对,年轻女佣轻叫一声,也急忙跪坐施礼,额头都快擦到木板地上了。几近伏地谢罪的姿态让正一和小夜子都是目瞪口呆。


母亲对女佣们的举止不置一词,十分自然地承接下来。虽然轻还一礼,向年长女佣问候了一声“好久没见了呢”,态度却极为淡漠。


此处,正一他们与重藏分开,被带往别栋的一间屋子。途中,得知年长女子叫“留子”,很久以前就在水使家做工,现在当上了女佣领班。这是留子自己说的。只是,她始终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别栋的房间。仿佛沉默一旦降临,哪怕只有片刻,也会觉得恐惧难耐似的。


正一等人在别栋和室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此置而不理,以至于他们打心眼里担心自己是否已被人遗忘。


小夜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由于在舞鹤港时重藏的过度反应,直到现在小夜子还没有问过母亲有关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的具体情况。她极少这么消停,也许是断定时至今日已无大碍,她逐步试探起母亲。


母亲予以回答的问题屈指可数。只说她在刚懂事的年纪,被这家收为了养女。她和养父难以相处,夺门而出地嫁到了京都的宫木家,后来怀上了鹤子,就这么去了满洲,直到今天也没再回过老家。接着——


“那么,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


面对小夜子的问题,母亲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她目光凝视着远方,只是答道:“苍龙乡的神神栉村……”


他们还被迫立下誓言,绝不能把这个地名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女呢?”


到了此时,小夜子已恢复成往常的她。母亲倒也说了一些事,所以她就顺势接着往深了问。


“还有,收养的人家为什么是这个神社?”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而母亲只是寂寥地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一个字。看母亲那满脸愁容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正一他们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离开满洲归国时有所迟疑,可能也是母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拉回波美之地,五月夜村,水使家的命运。


这时,隔扇突然被粗暴地拉开,进来了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清瘦男人。不只是瘦,而是给人赘肉尽消,历经锤炼的感觉。其锐利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光是这么一瞥,正一就忽觉心惊胆战。


男人背对壁龛坐下,母亲随即两手撑席垂首道:“久疏问候。”


“是啊。”


男人悠然点头,只是发出沉吟似的声音。相隔十数载的父女重逢,寒暄仅止于此便草草结束。进而,男人也不正眼看女儿,却将视线转向外孙和外孙女,而且主要是鹤子。


“是你的女儿吗?”


“是……”母亲如是回答,不知为何口吻中略带一丝踌躇。


“多大了?”


“长女鹤子十三,次女小夜子十岁,另外长子正一六岁。”


然而,这次不同。母亲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如同像在挑战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表情因瞬时的惊讶而扭曲。此前他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接近。正是因此,可知他现在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这位是你们的外祖父。”母亲对养父的态度漠不关心,向正一他们介绍外祖父,“侍奉水魑大人的水使神社的宫司,就是你们的外祖父。”


“在这里我就是神。”


惊愕之情还残留脸上,龙玺已然口出不逊之言。正一原以为“这里”是说水使家,后来才明白指的是波美地区。


“初次见面,我是小夜子。”


“噢。”


“您……您好……我是正一。”


正一也连忙问候道,谁知外祖父瞧都没瞧他一眼。依然只是盯着鹤子。


“父亲。”


母亲的唤声终于让龙玺回过神来,他突然恶狠狠地瞪住女儿。


“你……”


“不是的。”


“但是——”


“啊,不用说,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


刹那间,外祖父脸上呈现出困惑之意。然而,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的。”


“算啦,姑且好好想想,没了神的庇佑会怎样,你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好好掂量一下吧。”


当天晚上,宫木家数月来第一次吃上了正规的晚餐,在气派的桧木浴盆泡完澡,睡进了松松软软的被窝。最初他们被请入的别栋,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房间。


水使家除了外祖父龙玺外,只有三人。龙玺的妻子汩子,儿子龙三和儿媳八重。显然,在神社做工的,以及留子、重藏等佣人数量更多。


外祖母汩子和丈夫没差几岁,却已经有些痴呆。所以,她是否识得已还乡的母亲,着实叫人心里没底。三十五岁前后的龙三和父亲相反,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对相当于是义姐的母亲,以及正一他们也常显出牵挂之意。年轻十余岁的八重,好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据说前两任因为生不出孩子,竟被龙玺无情地下了离婚令。


这些情况,都是手段高超的小夜子从重藏或留子那里打听来的。喜爱她的老爷子也就罢了,跟刚见面不久的女佣领班都能熟络起来,让正一吃惊不小。


“舅父好像在龙玺面前抬不起头。”


顺带一提,除去龙三,小夜子对其余三人都是毫不犹豫地直呼其名。


据她所说,龙三和最初的妻子十分美满。但没有孩子。龙玺一句“养不出继承人的女人就是废物”,于是不敢违逆父亲的他就哭哭啼啼地离了婚。被遣回娘家的夫人伤心过度坏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死了。第二任妻子怀是怀上了,却是死胎。龙玺当即下了离婚令。这回龙三终于也反抗了,但被父亲的一声吼断了念头。之后,第二位夫人自杀了。


“太过分了,简直不敢相信!”也难怪小夜子愤慨不已,“为什么母亲和龙玺处不好就离开了家,我也能理解啦。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咱们真正的外祖父真是太好了。”


她莫名厌恶龙玺,而正一则是害怕。话虽如此,其实他们的意见根本就无人理睬。从一开始,外祖父感兴趣的就只有鹤子。


“那家伙看着鹤姐的眼神……不觉得有点瘆人吗?”


正一也有同感,不过内容有所差异。还是孩子的小夜子,敏锐地觉察出外祖父双眸中蕴含的好色之念。这正是年方十岁,但为人老成的小夜子才具备的观察力。而另一边的正一,则认为那淫邪目光的深处,隐藏着更为可怕的企图。不清楚是“什么”。但这“什么”阴森得叫人汗毛直竖。


然而,鹤子本人却满不在乎。从龙玺那里得到漂亮的和服或小礼品时,也显得非常高兴。如果贯以冷静且公平的态度来看,水使家的生活给长姐的精神层面带来了正面影响。只要没意识到外祖父邪恶的视线,只要不具体表现出来,此处绝对是适合她疗养的地方。


不过当时,正一比起外祖父更怕外祖母。龙玺的傲慢、自我为中心、冷漠,汩子一概没有。由于开始痴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本来就欠缺诸如此类的人性一面。


“那么呆的婆婆,有啥好怕的?”


小夜子全然不当回事。她认定龙玺就是万恶之源。当然这是对的。不过,畏惧外祖父是缘于正一本人的性格,相比之下他对外祖母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阿正……”


在主屋晦暗的走廊里,冷不防传来一声轻唤。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刚以为是听错了,却见外祖母正从走廊转角目不转睛地窥视自己,一瞬间背脊就挺直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回。无数次的相同遭遇,然而绝无可能习以为常。没多久,正一只是在走廊上走动就提心吊胆的。


某日,外祖母忽然现出了全身。由于每日三餐也只有她一人是在自己房间吃,所以见到外祖母的尊容,这还是第一次。自此,正一战战兢兢地跟外祖母说上了话。


“阿正……你是阿正啰。”


正一不太理解“啰”的意思。像是确认“你是阿正吗”,又像是肯定“你是阿正”。而且,外祖母的方言浓重,话很难懂,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回答一句——


“是,是的……”


外祖母就会说道:“果然是啊。阿正1……写成树木的‘松’,加一二的‘一’,松一……”


“哎……”


“好啦,阿正……”


“不,不,不是的。我的名字是‘正确’的‘正’加一,正一。”


“正确……不对吧。你是‘松’加一,松一啊。”


“唔……”


与外祖母的交谈就是这样的南辕北辙。心想也许是有一个很像自己,名字叫“松一”的孩子吧,于是问了重藏,但据他所知波美没有这样一个人。


“阿松,你是三只眼2啰。”


“眼睛只有两只啦。”


“呵呵……至少不是一只眼啰。”


简直像谜语一样,但不觉得外祖母知道答案。


“阿松,你要更好地吃饭才行。”


难得说了一句像是外祖母会说的挂念话,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