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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半,雅回来了。看来她听了贵代美的话,没有去唱歌。又或者,她知道了眼下去向不明的哥哥或许跟新闻上报道的那件案子有关,没那个心思去玩了。她走进客厅,神情凝重。


“电视台的人在外面问我,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她说话时刻意压抑了情感。或许她也不知道,现在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


“别管他们。”一登坐在沙发上答道。


门铃响了很多次,他也知道外面有媒体的人。见这边不予理睬,那头固执地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放弃走掉了。可很快又换了别家的来继续按响门铃。如果能切断电源他早就想那么干了,当初电力公司布线时采取了电源直通的方式,想关并不那么容易。听着门铃响个不停一登也很烦,他还找出说明书翻了许久。可惜,看样子只能暂且忍耐。


“还有,刚才阿部家奶奶在我路过时叫住我,跟我说,如果院墙下停的那些车是来找我们的,希望给安排停到别的地方。”


一登和餐桌旁的贵代美对视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隔壁阿部家砌了水泥院墙,容易引得车子靠边停下。不相干的车子停在自家门口,人家自然不高兴。


一登家没有院墙,停车位有两个。生意往来的人开车来时一登就安排他们停在那里。停车位所在的位置很容易看出来是私人土地,媒体的人终究脸皮没那么厚,没有擅自上门来把车停那里。


不对,或许他们是故意不断地给邻居找麻烦,好逼一登家的人出去接受采访。自从门铃响个不停,一登决定置之不理之后,他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去工作室了。他虽不知道媒体究竟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些什么,但一想到他们就在外面严阵以待,便也没了外出的念头。也不排除对方正是看穿了他的这种心思,才故意设法使他动摇。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一登打开电视。各个电视台都开始播送傍晚的新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知道新消息,又害怕知道。然而即便自己选择了不去看、不去听,迟早也会有人主动来告知事情的真相。一登觉得,以他现在的立场,他必须知道这些。


竟然有节目将昨天的户泽大案作为头条新闻进行了播报。节目里,首先就昨晚报道提及的后备厢里发现尸体、有人目击数名少年从现场逃离一事进行了回顾。


随后,画面里出现了人行道边供奉的花束,应该是在弃车的三岔路口附近。


“他性格一直很开朗,经常讲笑话逗我们笑……在班上也很受欢迎。”前来送花的女同学声泪俱下地接受了采访。


“那些凶手绝不能受到原谅。希望早点抓住他们。”


仓桥与志彦和朋友们一起摆着V字形手势的照片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友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仓桥与志彦则灿烂地笑着。没有多余赘肉的葫芦形脸庞看上去十分阳光,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深得同学喜爱的少年。


还有一些像是从毕业纪念册上截取的照片,以及身着武州户泽FC队服的照片。无论哪张照片上,他都露出了惹人怜爱的笑容。


他的发型在发梢部分还做了造型,看上去绝不像是优等生,但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不良少年的气质。说他是规士的朋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户泽商业高中的校长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并做了发言:“我听说,他是班级的开心果,每个人都喜欢他,对他的笑容印象深刻。一件如此惨痛的案件,夺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生命,这使我内心无比遗憾和沉痛。”


学校方面给出的评论也是相似的内容。这应该就是仓桥与志彦为人的真实写照,没什么粉饰美化。


仓桥与志彦开朗和受欢迎的性格越是受到关注,就越凸显了这一事件的残忍和极端。这样一名毫无罪过的少年,为什么非得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不难想象,对于此事的愤慨正在社会上进一步扩散。一登觉得,如果自己在毫不相干的情况下看到这些新闻,必然会抱有相同的情感。


在这个案子里,规士竟被置于可怜的被害人的对立面。自己的儿子,正是残忍和极端的一方。


仓桥与志彦这样的孩子惨遭毒手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规士这样的孩子成为施暴的凶手就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熟知规士为人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又或者这只是身为家长的偏袒?反正不管怎样,规士的为人是必然不会被放在和仓桥与志彦同等的地位去评论了,即便有这样的评论,也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


观看了新闻的人们会将案件的凄惨铭记在心,对施害者的凶残印象也将随之根深蒂固。如此一来,无论规士在案子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无论他为人如何,都已不再有什么关系。只要身处加害者一方,规士就只能被贴上凶恶罪犯的标签,别无选择。


参与犯罪事件就是这个结果——尽管自己心中难以接受,一登还是凭借常年累积的人生阅历做出了无情的判断。


“他本来挺开朗的,但是暑假过后见到他时仿佛整个人都变了,感觉表情很阴郁……”


“那时候他脸还肿着,说是跟人打架了……跟朋友。”


有男同学描述了仓桥与志彦近期的状态。


一登觉得心情很复杂,因为这跟规士也很像。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二人遭遇无论多像,所面临的处境都已完全相反。


曲奇轻声呜呜地叫着,在一登面前不耐烦地来回晃悠,似乎想去散步。他们训练它不在家里大便,它很听话,一直忍着。


现在并非悠闲地带狗散步的时候,身为一只狗却要出于人的原因而强忍着不排泄,似乎也很可怜。一登这样想着,决定还是带曲奇去散步。


“我不是让你把电视关掉吗?”


他刚给曲奇挂上狗绳,就听见贵代美不耐烦地说道。其实刚才她一直在餐桌旁伸着脖子,看得目不转睛。一登很理解她试图置身事外的心情,于是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他拉着曲奇走出家门。秋季的傍晚,天空已经暗了许多。


门外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摄像机。


见一登出来,二人一下子蹦了起来,拿摄像机的那个将机器扛到了肩上。


“是规士爸爸吗?我们是都市电视台的,可以问几个问题吗?”另一个看样子是记者,只见他凑上前来问话道。


“那边的车是你们的吗?”一登没有理会,拿手指向一辆靠着隔壁家院墙停靠的面包车,“人家打电话来抱怨了,说如果是来找我们的让我找人动车。你们可以把车开走吗?”


“明白了,车我们会开走,在那之前我先问两三个问题可以吗?”记者挡到一登面前说道。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拿摄像机拍我?”


“这是为了记录采访过程。很不好意思,希望您理解。我们不拍脸,只拍胸部以下的部位。”


记者谦和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一口咬住就绝不松口的难缠,一登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回答不了。”


曲奇想走,一直拉着绳子,但一登被拦住了无法动弹。


“回答您知道的就可以。我们听说,昨天被发现遗体的仓桥与志彦同学,生前常和您儿子一起玩,有没有这回事?”


“我也听说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儿子从没提起过仓桥同学的名字。”


“您儿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在担心。”


“他最后联系您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收到过一条短信,说暂时还回不来,不要担心。之后就没有了消息。”


“什么时候出门的?”


“前天夜里。”


“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特别的。就说稍微出去下。”


“有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表现,比如比较慌张或者兴奋?”


“没有。”


“那最近,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登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过后又答道:“我不清楚。”


“我们还了解到,包括仓桥同学和您儿子在内的一个小群体发生了内部矛盾,还打过架……”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如果你采访时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倒是想让你来告诉我。”


一登反将一军,记者并未回应。


“那就这样吧。”一登觉得差不多了,就从记者身旁绕开打算离去。


记者则追了上来。


“对于仓桥同学的死,您怎么看?”


“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他心里还没有做过准备。他觉得这是在跟他摊牌——这是个应该抛给凶手家属的问题,而自己正身处需要面对这个问题的立场。


“我觉得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我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仓桥同学去世了,这个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一登不愿意自己的立场被不相干的人仅凭臆测去决定,而记者则执拗地要将这一立场强加在一登身上。


“所以我才说,那是令人痛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穷追不舍的、赤裸裸的挑衅刺激了一登的神经,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一名正推着自行车路过的女高中生看向一登,不知发生了什么。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请你们不要乱说。”


“怎么叫乱说?”记者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


“你们可以不要再缠着我吗?我只是带狗出门散步。我还会回来。”


一登说完迈出步子,这次记者没有再追上来。


“本来就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凭什么让我们来扮演凶手家属的角色?”——一登带着曲奇边走边回想刚才和记者的对话。他确定自己的应对没有过错,试图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去。


在想着那些的同时,对于整件事情今后动向的担忧正慢慢占据他的内心。


如果规士的下落查清了,他被警察带走,并被认定是案件的凶手之一,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要面对摄像头认错,声泪俱下?


是不是得参加对规士的审判,站在证人台前,反省自己教导无方,发誓以后帮他重新做人?


是不是得一次又一次地给仓桥与志彦的父母写信赔罪,卖掉现在的房子支付赔偿金?


自己的事业呢?必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高山建筑也好,花冢涂装也好,这些合作方肯定会选择断绝关系。自己被他们抛弃,然后消息传开,再没人愿意来合作。只有离开户泽,重新找个地方另谋出路,可是又无法保证一定顺利。


可怕。


那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完全配不上“未来”这个词。


对于规士就是凶手之一这件事,他仍然感觉不现实。然而在他看来,旁人已自顾自地建起了地基,打算将那可怕的未来置于其上。这种意识的相悖形成了两个冷热不同的世界,让一登战栗不止。


他一路往前走,不经意回忆起过去。


所谓过去,也就是规士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不过四年前而已。


父亲过世第七年的夏天,要在岐阜老家做法事祭奠。难得回去一趟,一登查到附近的江边正在举办钓鳟鱼的比赛,就从储物柜里翻出两根以前玩过的渔竿,带着规士去钓鱼。


一登小时候,曾在河岸边抓虫子作饵钓过鲩鱼,钓几条人工养殖的虹鳟自然不在话下。但规士可是第一次钓,比赛中需要靠观察鱼漂的动静和感受握竿的手感来判断鱼是否上钩,一开始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了些要领。


不过有一登在背后指导鱼咬钩时该如何收放,规士就放心开始了和鱼之间的格斗,他小心翼翼地操纵被拉弯了的渔竿,嘴里兴奋地叫着:“上钩了,上钩了!”


一登还教规士取鱼的方法,见他已有了两三条战利品,俨然摆出了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便在一旁掏出了自己的渔竿。


“爸爸!”不一会儿,规士喊了一声,“我钓到一条小鱼!”


闻声看去,只见那鱼因拉竿力度过猛已脱了钩,正在河岸上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