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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追忆


“好像是……‘你没有忘记吧’‘让我玩吧’之类的。”


“让我玩吧?”


(喂,让我玩吧……)


翔二吃了一惊,随即皱起眉头,重新握紧话筒。


“而且说完这些之后对方就会立刻挂断电话。”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女莫辨的声音。”


“请问是什么时候听哥哥说起这件事情的?”


“——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吧。”


“哥哥有没有说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接到这类电话的?”


“说是从四五天前开始。”


伸一和千寻最后通电话大约是在九月二十八日,那么开始接到可疑古怪电话的时间就是二十三日左右。


“哥哥是不是很介意电话的事情?”


“是的……可是,当时津久见君好像醉得很厉害,有些口齿不清。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相当害怕呢……”


“害怕吗?”


“我是这么觉得。”


“哥哥还说了什么吗?只要是你觉得不太对劲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他说因为睡眠不好,所以吃了安眠药,虽然我告诉他那样做不好。”


“还有吗?”


“我想想看。”千寻嘟囔着沉默了下来,不久后又接着说,“他还说过‘地藏菩萨’之类的话。”


“什么?!”


心脏猛地一跳。


(怎么回事?)


翔二把手放在胸口,然后抬起手抚摩脖颈左侧。


(……笑啦!)


(啊,这是……)


“他到底怎么说的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在耳内响起。


“他当时战战兢兢地问我知不知道‘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说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黏糊糊的汗渗出,翔二一时语塞。三泽千寻说的那句“地藏菩萨,笑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自己如此反常?


(……笑啦!)


(……一起玩吧!)


“喂喂?”千寻讶异的声音传来,“喂喂?翔二先生?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我没事。”


翔二缓缓地摩挲着脖子,摇了摇头。


“其实,明天我要和朋友一起去香港,要不然,我想立即过去吊唁的。”


“啊,不用费心。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她和伸一君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看来指出这一点的占部是对的。


“真的,请不必放在心上。我想哥哥收到生日卡也一定会很开心的,所以,不必介意。”


“……”


“那我挂了。真抱歉,突然问这么奇怪的事情。”


翔二说完,主动挂了电话。之后,他仍握着话筒,一时之间还无法回归到正常的思考状态。他呆呆地睁着焦点模糊的双眼,嘴唇半开着……


“翔二君,怎么了?”


占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翔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是怎么回事?)


某些东西(被切成圆形……)在某些地方引起了共鸣。心底(十五年前,那个)的记忆深处,(马戏团的音乐声隐约传来……)那里(暗红色的天空)伴随着不安(一枚银色的硬币)、恐怖(五个拉长的漆黑人影)和剧烈的心跳,这是……


(一起玩吧,好吗?)


简直就像被打上马赛克的电视画面,然后电波紊乱,噪声不绝于耳。


(……笑啦!)


(……笑啦!)


(……地藏菩萨,笑啦!)


“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翔二伸手抚摩着上脖颈。


“你怎么了?”占部又问了一遍。


翔二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4


之后,考虑到可能会有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东西留在房间里,两人分头检查了房间,花了两个多小时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也没找到类似的东西。占部将电脑软盘里的内容浏览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文件资料。


他们下午四点半出了公寓,准备先回占部家。


把摩托车停在店前,占部戴着头盔看了看店内,然后耸了耸肩:“哎呀,真少见,客满。”


“这样闯进去一定会被母亲揪住帮忙的,我们还是先去我的房间吧。”


“好,我没意见。”


把摩托车直接丢在原地,他们从店旁的小巷绕到后院。


占部打开平房的房门:“屋里乱得很,进去的时候要小心。”正如他所说,房间不是一般的乱,将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打通后作为一大间使用,仍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地板被埋在一大堆凌乱的书籍、文件和纸屑堆里。


一进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左手窗边并排摆放着的一张大桌子和电脑架。右手边摆着一张没有覆盖被褥的电被炉(1),上面杂乱地堆着书籍和文件。屋里还有一个房间,透过半开的拉门可以看到房间内摆着一张像是高低床的家具,不过发挥床功能的似乎只有上面那层,下面那层几乎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里也算是我的工作场所。”占部拨开纸堆腾出空间,“截稿日迫在眉睫,所以一片狼藉啊。”


“截稿日?”


“嗯,我出去旅行,偷了好长时间的懒,所以现在时间很紧。要不平常我怎么都会收拾收拾的。”


“占部先生在做什么工作?”


“翻译不值钱的小说。”占部若无其事地答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翻译的书才出版了两本,而且基本上卖不出去。”


“真没想到,占部先生是翻译家啊?”


“新手罢了,比打零工略强一些。现在我也积攒了不少人脉,有几个大学同学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不时地会给我安排些工作。”


“这样啊。”


“坐那里吧。喝什么?虽然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


“速溶咖啡就行。”


占部离开后,翔二立即脱下夹克衫,在被炉旁坐定,开始打量起房间来。几个书架嵌在墙壁里,上面摆满了书,其中有不少外文书,漫画和杂志的数量也多得惊人。墙壁上空白的地方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世界地图、日本地图、摩托车照片、玛格丽特画作的复制品、已褪色的外国摇滚乐队海报……


“齐柏林飞船。”


占部端着托盘返回,翔二对着他念出海报上写着的乐队名称。


“你喜欢这个乐队吗?”


“哦,那个啊,以前挺喜欢的。”


占部羞涩地笑笑:“你知道这个乐队?”


“只知道名字而已。”


“嗯……感觉我们有代沟了。”


占部把被炉上的几本书拨到地上,放下托盘,然后轻轻拿起立在书架一角的电吉他,在桌旁的旋转椅上坐了下来。他拨了一下琴弦确认调音无异常后,缓缓地弹起中速的琶音来。


“啊,这首曲子我听过。”


“《通往天堂的阶梯》。”


“是那个乐队的歌曲吗?”


“没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名曲哟。滚石乐队的Angie,你知道吗?”


“这个嘛……”翔二觉得很抱歉,歪着头思考起来。


占部随即苦笑道:“你不怎么听音乐吗?不要告诉我你只听古典音乐。”


“大家都听的音乐我多少会听一些。”


“什么样的音乐?”


“美梦成真(2)、冈村孝子之类的。”


“嗯……”


“占部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我不是说过我是独生子吗?父亲去世得早,没能给我留个弟弟妹妹。”


“可是……”翔二向里面的房间望去。


“嗯?”占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哦,那张床吗?你眼睛可真尖。”


“为什么是高低床?”


“你想太多了,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随意把吉他搁在一边,占部说,“这是我住宿舍时开发出的节省空间的技巧,其中一层代替储物空间使用。偶尔上下替换着用还能换换心情。”


“原来如此。”


翔二啜饮着咖啡,再次环视室内的情况。


电视机上摆着一个白色木制相框,看到相框内的照片。“那是占部先生吗?”翔二问。


照片上是一个背着大帆布背包,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的无框圆眼镜倒是和占部现在戴的一样,可是乍一看,完全感觉不出是同一人。照片背景像是在国外的某个古老寺院。


“那是我第一次去尼泊尔时拍的。”点燃一支香烟,占部答道,“前一阵子刚结束的旅行去的地方就是尼泊尔。从上学时算起,我大概已经去过五次了吧。”


“五次?”翔二惊得瞪大双眼,“尼泊尔有那么吸引人?”


“是啊。我该怎么跟你说呢,那里就像是我的故乡。第一次——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去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故乡……”


“我生在栗须,但是,并不是说那里与这里有多相似。怎么说呢?街道和自然景色……还有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让我觉得非常亲切。明明是第一次去,却让人萌生出一种‘啊,我回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只要有钱和时间,我都会去那里。”


占部的话,像魔法一样拨动了翔二的心弦。“故乡”“亲切的感觉”“我回来了”……他所描绘的这一切,都填补了翔二从昨天起就挥之不去的某种缺失感。


占部叼着烟移到被炉旁,伸手端起咖啡杯。


“所以每次去的时候,都能遇到面熟的人。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奇妙。”


“面熟的人吗?”


“第一次去的时候,在某个村落漫步时遇到了一个人,酷似我故去的外公。外公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当时那个长得和我外公一模一样的老人,正牵着牛从我对面走过来,我差点出声叫住他。”


“是吗?这次也碰到酷似的人了吗?”


“像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是个我不太愿意想起的人。”


“说不定将来会碰到酷似自己的人呢。”


“有这个可能。”占部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翔二君,看到那些人让我觉得心情舒畅。”


“为什么啊?”


“虽然昨天对你讲了很多大道理,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个有很多烦恼的人。”


“哦……”


“‘你只会一味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吧,当时交往的女友也对我说过这句话。只会考虑自己的事情、没什么本事却自尊心过高,沉醉于肮脏的自恋之中……这些评价让我很烦恼,最后甚至到了自我憎恶的地步。那个时候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可以为了他人而活。但是说白了,为他人而活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其实是在为自己而活。于是我试着转变思维,不管是谁,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活,这是无可奈何的。就在那个时候,我去了尼泊尔……”


占部凝视着照片:“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得到救赎了吧。我如同回到故乡一般,感受着那份亲切和熟悉,看到酷似外公的老人,亲眼领略喜马拉雅山的巨大……”


占部像追逐梦想的少年那样眯起双眼,白色烟圈斜斜地升起。翔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


“我感觉到‘我’并不是一个人,这并非是指我不孤单,而是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肯定生活着与我‘存在形态’相同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始终是为‘我’而生,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止一个。从那时起,我超越了家庭和国家的界限,仿佛与全人类融合在一起……嗯,这个道理十分奇妙,连我自己都觉得似懂非懂。”


“是大彻大悟了吗?”


“怎么可能。”占部大幅地耸耸肩膀,“我仍然有很多烦恼,只是心境多少有些不同罢了。”


至此,翔二突然明白自己昨天在雨中遇见占部时所感觉到的“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了。


他们两个人很像,不是指外貌、成长环境、爱好、经历等表层的东西,而是刚才占部说的“存在形态”,他们在这方面很相似,所以自己才会……


翔二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上的照片,认真地说道:“我也想去看看。”


占部立即露出微笑回应他:“要和我一起去吗?不过,会是一场相当拮据的旅行哟。”


“我想去,请一定带我去。”


“好,约好了,别忘记约定哦。”


“我很期待这场旅行。”


5


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在房间里待了近两小时。占部看了看手表,然后双手按按胃,开口说道:“肚子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