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田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回答他:“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泰则冷笑着说:“有什么事情啊?”
“与你无关,不要告诉妈妈,别让她知道,不然麻烦死了。”作为长子,自己都二十四岁了,母亲依然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榎田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大学,在东京开始寄宿生活。那时,母亲几乎每周都去东京探望他,帮他打扫房间和洗衣服。他毕业后回到家里住,开始在市内初中教书,可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仍然一成不变。
(熬夜对身体不好,胜巳。不能挑食啊,胜巳。今天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回来得晚就给家里打个电话,胜巳。不能交友不善啊,胜巳……)
把这份热情倾注在泰则的教育上不就好了?榎田忍不住这么想。不过,对母亲而言,“长子”这个词似乎包含着非常特别的含义。榎田家长子——母亲从孩提时代起就对儿子反复灌输这个概念,这是个充斥着过度关怀和束缚的词语。母亲是榎田家独生女,为保留“榎田家”的姓氏,父亲成了上门女婿。母亲对自己的过度关怀或许也正源于此。
做儿子的始终心甘情愿地接受母亲过度的保护,自己当然也有问题,这一点榎田自己也非常清楚,但是……
榎田想方设法让弟弟保密,从家里溜了出去。外面雾很大,他把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肥胖的身躯打着寒战。今晚比昨晚冷多了,要是穿上毛衣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现在是凌晨零点二十五分,从榎田家走到约好的五之谷公交车站只需要五六分钟。以前他家是和一之濑家住同一条街的,但升上高中没多久,榎田家盖了一间较大的房子,就搬到这边来了。这片区域位于城市东南部郊外的山麓,尽管正在开发中,但比起住宅区来,土地还是比较便宜。
榎田走了一会儿,雾中的公交车站映入眼帘。车站在人行道外侧设置了一个棚屋似的木制候车亭。没看到车的影子,一之濑好像还没有到。
榎田走进候车亭,在紧靠墙壁的固定长椅上坐下。“吱”的一声,整个棚屋微微作响,看来这间屋子年代够久了。天花板上安了一根日光灯,灯管两端已经黑掉一大块。在随时都会熄灭的白色灯光照射下,墙壁上脏兮兮的木纹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诡异感。
榎田看了看手表,比约好的时间晚了两分钟。一之濑到底还来不来?虽然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能继续等下去。
周围一片静谧,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被雾气所吸收。别说汽车的声音了,连虫鸣声都听不到。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之中,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一起玩吧。”
耳朵深处清晰地响起来自过去的声音,是他——阿典的声音。榎田故意大声咳嗽,试图驱赶这个声音,但无济于事。
“一起玩吧……”
“这个给你。”
不知是谁曾经往已经死去的津久见住处打过电话,而且,津久见的房间里还掉落了一枚五十钱银币……
从一之濑口中得知古怪电话的事情后爆发的恐惧,此刻迅速膨胀。
(……是复仇!)
脸颊上的肥肉不停地抖动,榎田忍不住想毁约,然后马上逃回家。
(……那家伙来复仇了!)
“地藏菩萨——”
耳边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对了,这是自己的声音,小时候的声音。
“——笑啦。”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在地藏丘那片空地的一角,当“鬼”的榎田回头向后看,那个瞬间——
阿典露出扭曲变形的笑容,一动不动,右手低低举起,左脚向前跨出,身体几乎要向斜前方倾倒……他竭力维持这种不自然的姿势。这时……
坡道中央停着一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大概是手刹松了,卡车开始缓缓地后退。
发现异常的榎田大喊“危险”,还有一人也跟着喊“危险啊”。
(是津久见吧。)
逃啊、快逃、快一点……叫喊声乱成一片。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然而……
只有一人——阿典没有逃,他维持着不自然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扭曲变形的笑容僵在脸上。
不能动,阿典一定这样想。在“鬼”回头的瞬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动,而且还要露出笑容。因为大家总是反复跟他强调“不能动”。
(不能动!)
大家总是责备他:“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
(笑啊!)
所以他……
卡车从坡道上滚落,速度越来越快。轰然鸣响的声音盖过了孩子们的尖叫声。像被压碎的纸人一般,阿典一下子被卷进车底。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之中,卡车停了下来,险些撞到津久见的弟弟藏身的水泥管。
榎田愕然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惨案,仍旧保持着右手撑在树干上,扭头向后看的姿势……
(……啊!)
那之后,十五年来成百上千次浮现在脑海里的情景,使榎田再次全身颤抖。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榎田缩起肩膀靠在墙壁上,不断地长吁短叹。他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一之濑还不来的话就回家——就在这时。
“咚”的一声,伴随着一阵震动。榎田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有人从外面轻敲自己背后的墙壁。
榎田从长凳上弹起,身后的墙板上有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敞开着,高度正好到他眼睛附近。他右手撑在墙壁上,膝盖跪在长椅边缘,战战兢兢地透过窗户向外窥视……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弥漫四周的浓雾。
还没等榎田舒口气——
“嗒”……这次声音从候车亭正面传来。
右手仍旧撑在墙壁上,榎田回头向后看,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眼前的情景使他全身僵硬。脖子上的肌肉开始抽动,他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压迫着他的胸口……
在雾气的笼罩下,一个人影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
“——是谁?”榎田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是谁?是一之濑吗?”
人影走出浓雾,不是一之濑。来人穿着灰色雨衣,戴着黑帽子,宽帽檐压得很低,嘴被白色大口罩遮住。
“榎田先生?”
对方的声音含混不清。
“是榎田胜巳先生吧?”
榎田微微抬起下巴,点了点头。虽然疑惑和恐惧不断滋生,他却仍旧保持着手撑墙壁回头看的姿势,简直就像被施了石化魔咒,动弹不得。
“这个。”
说着,对方走进候车亭,将左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朝榎田伸了过去。
“这个,拿着。”
榎田的身体微微颤抖,甚至无法抬起垂下的左手。对方像是无可奈何似的,把戴着黑色薄手套的手贴近他的鼻尖。
“这个给你。”说着,对方张开拳头。
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响声。看到滚落在脚边的小小的圆形物体,榎田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是一枚五十钱银币。)
怎么可能……榎田想,快逃。
(……逃啊!)
这家伙是来复仇的,是这家伙杀了畑中,这家伙是……
(快逃!)
但是,无论心中如何焦急,身体就是动弹不得。右手离不开墙壁,向后扭着的脖子也无法恢复原状……十五年前的那一天,眼睁睁地看着卡车逼近却无法挪动身体的阿典的灵魂,此刻似乎正附在自己身上。
“一起玩吧!”
对方从外套中抽出凶器,高高举起。
(……危险!)
凶器瞄准榎田的额头劈了下来,然而榎田依旧纹丝不动。因恐惧和绝望而睁大的眼中,逐渐逼近的凶器看起来简直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
(危险啊!)
“让我玩吧。”
榎田感到自己遭到猛烈一击,剧痛随之而来。他的意识毫无悬念地坠入浓重的黑暗谷底,而意识的某个角落传来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
(真是的,胜巳!)
(伤得这么严重!)
(不能在外面待到太晚,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胜巳……)
4
凌晨零时零几分,占部和翔二出了餐馆。翔二戴上头盔朝摩托车走去,当他无意间去摸夹克衫口袋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装在口袋里的钥匙圈不见了。
翔二慌忙在口袋里来回摸索,没有找到,也不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是不是掉到哪里了?
钥匙圈上不仅挂着东京住处的钥匙,还有老家后门的备用钥匙和从节子那里拿到的哥哥公寓的钥匙,如果真弄丢就糟糕了。最主要的是,等会儿回家不能偷偷地从后门进去了。
翔二和占部说了一声后,马上返回餐馆,向店员说明情况,但找遍了刚才坐过的桌子周围,却还是没有发现钥匙圈的影踪。
看到翔二有气无力地从餐馆出来,占部跨坐在摩托车上问:“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你有印象吗?”
翔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大概是脱夹克衫的时候掉在什么地方了,掉在哪里了?他记得只在占部的房间里长谈的时候把夹克衫脱掉过,只有那个时候……
“那就先去我的房间找找看吧。”占部发动了摩托车,“真抱歉。”
“没关系,反正也得把你送回阿瓦多町,顺路嘛。”
雾气依然很浓。占部骑着摩托车缓缓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从那家餐馆到位于御森町的“飞船”,绝对花了来时二倍的时间。
店内的灯已经熄了,他们从旁边小巷进入后院。占部放下侧支架,即将熄灭引擎之际,前车灯照在平房墙壁上,银色的圆形光芒一闪而过。
(被切成圆形……)
翔二觉得有点晃眼,那是贴在墙壁上的圆盘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的光芒。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
一股无名骚动顷刻涌上心头,翔二不禁用力闭紧双眼,隔着头盔按住额头。
(……黑影)
“啪嗒”……水滴的声音响起。
(啊,又来了!)
翔二受到惊吓,把手放在脖颈左侧。
(闪耀着圆形光芒……)
“稍等一会儿,我先去看看。”
撂下这句话,占部一个人跑进房间。翔二坐在侧支架支撑着的摩托车后座上,放任这股没来由的骚动肆虐。但骚动却无法成“形”,他看不到真相,只是隐约有一种冰冷、毛骨悚然的感觉。
翔二觉得,肯定还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了。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那天黄昏的情景——还有某些东西没有回忆起来……
“找到了。”
占部回来了。他“哗啦哗啦”地转着套在手指上的钥匙圈,向翔二报告:“找到了。掉在被炉旁边了。”
“嗯……太好了。真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翔二接过钥匙圈,并没有把它放进口袋,而是收进小包里。这时,心中那股不明的冰冷骚动已然消失殆尽。
找到钥匙圈后,占部像昨晚那样,把翔二送回阿瓦多町,到达时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摩托车刚停在门前,帕皮撒娇般的吠声便从雾中传了过来,说不定它已经记住这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了。
约好下午一点在“飞船”碰面后,两人就此作别。
5
看了看汽车面板上的表,一之濑史雄稍微加大了踩油门的力道。凌晨零点四十分,已经比和榎田约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一之濑在两年前考取了驾照,但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浓雾弥漫的夜间开车。能见度很低,开得太快搞不好会酿成交通事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从家里出发时时间明明还很充足,照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还要花十五分钟才能到达五之谷公交车站。
一之濑不再靠着椅背,而是挺直身体紧盯着前方,额头几乎都要贴在前挡风玻璃上了。前方车辆的尾灯隔着飘忽不定的白色雾帐,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当尾灯猛地开始闪烁时,一之濑也慌忙踩下刹车。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重复这一连串的动作。
(那家伙有在等我吗?)
榎田那家伙如果等两三分钟,对方还不来的话,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家。如果这样的话,要不要在外面再给他打个电话,或者深更半夜去他家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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