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把母亲硬塞给了我。
我的故乡啊。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为你将失去自己的名字落泪。
我深知自己的无力,不知多少次在手心留下深深的指甲痕迹……
“既然这样,那你就住在岛上,在这里缴税。”
听到有人不屑地嘀咕,我回过了神。是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女人。我心不在焉地回首往事时,好像突然被人甩了一记耳光。
“就是啊。”
旁边的女人也表示同意。这两个女人都和我年纪差不多,或者比我稍长几岁。
没错,完全正确。
但是,在可以容纳一千人的市民会馆的大礼堂内,后排发出的声音被前排吸鼻涕的声音淹没了,无法传入姐姐的耳朵。
大礼堂内有二十五排,每排有四十个座位,前五排是来宾,第六排到第十排是岛外想要参加今天的闭幕典礼,用明信片报名后抽签选中的人,第十排之后是岛上的居民代表,第十一到第二十排是高中、初中、小学的代表,从第二十一排开始是各地区的代表。虽说是代表,其实是硬性规定各地区必须派五个人参加,所以参加者几乎都像我一样,禁不起区长的再三拜托,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过时的洋装,无可奈何地前来出席。
我的故乡啊,希望你永远都在这里!
姐姐似乎终于讲完了。身穿名牌洋装的她在如雷的掌声中,面带笑容地走下舞台。不光是前排的人,连高中生也都热烈鼓掌,看来并不是只有我女儿美香子会看她写的书。
姐姐的职业是作家,算是岛上诞生的名人,以特别来宾的身份出席今天的闭幕典礼。今年是她踏入文坛二十周年,但她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自己来自白纲岛,也从来没有将小说的背景设定在白纲岛或者像是白纲岛的地方,更不曾回到岛上举办演讲,今天却来出席“白纲岛市闭幕典礼”。
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我会出席明天的闭幕典礼,你不去吗?”
这是二十五年来杳无音信的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傻眼的同时,有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姐姐,只回答了一句:“会去啊。”结果她说了一声“那就明天见”,就挂上了电话。
“该不会是阿姨?她要来参加典礼吗?也对,她是名人。”
美香子兴奋地叫了起来,但我只是纳闷:为什么她现在要回来,而且要在舞台上朗读《致我的故乡》?
因为她是作家,所以受到这种邀请也很正常,但她竟然敢在众人面前朗读这种文章。
她明明抛弃了这座岛屿。
而且,白纲岛并不是沉入大海消失不见了,消失的只是“白纲岛市”的“市”这个字而已。
今年是白纲岛市迎接建市的第五十五年。日本有很多岛屿,但全国只有白纲岛是一岛一市。白纲岛市最初只有四万人,造船业很发达,在四十年前的全盛时期,几乎每周都可以看到鸽子飞、气球飘扬、乐队扫街游行的热闹的新船下水典礼。
三十年前,白纲岛市建造了一座连接本岛的桥梁,打着“濑户内海的西西里岛”的名号,吸引了很多观光客。之后又在交流道下建了一个模仿比萨斜塔的大型地标,上面写着“欢迎光临白纲岛市”。
那时候的橘子价格也很理想。
但是,之后渐渐开始走下坡路。造船业不景气,牛肉和橙子进口自由化——泡沫经济就像在外国发生的事,没有为白纲岛带来任何正面影响,没想到崩溃时,却让白纲岛扎扎实实地承受了因此带来的冲击。起初只是来自岛外的人离开,渐渐地,从小在岛上长大的人为了谋生,也纷纷背井离乡。
白纲岛目前的人口大约有两万,在岛上生活的人可以深切体会到一岛一市的营运方式已经撑不下去了,所以,在听到即将和对岸本岛的市合并时,大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没想到那些离开岛屿在外生活的人竟然对此强烈抗议。
难道不想保卫故乡吗?那你们自己搬回岛上生活,缴纳税金啊。
坐在前排那个女人的嘀咕并不只是针对姐姐。
故乡到底是什么?
全国各地持续进行市、町、村合并,有许多地方都取了夹杂着平假名和片假名的新潮新市名,白纲岛只是被吸收合并,新市名沿用合并都市原来的名字。
成为文学气息浓厚、在全国也很有知名度的〇市的一部分绝对不是什么值得伤心的事,而且,地址仍然会有“白纲岛”几个字,只是从之前的白纲岛市××町改成〇市白纲岛××町而已。
大海和山林都没有改变,相反地,即使合并之后,白纲岛也不可能分享到太多预算,所以不必担心会建造什么公共设施导致景观发生变化。
即便如此,听到来宾不停地提到故乡的无聊致辞和抛弃了岛屿的作家的奇怪文章,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竟然会落泪、擤鼻涕,还真是多愁善感啊。
有几台摄影机转播这场闭幕典礼,他们一定拍到了满意的画面,却完全没有发现那些落泪的人身上穿的并不是岛上卖的衣服。要不要继续拍摄典礼结束后他们甚至没有去祖坟扫墓就直接离开的身影?
“看到便利商店出现在这里,真是太受打击了。”
闭幕典礼开始之后,有一个女人对着麦克风说这种话。白纲岛不是昭和什么村之类的游乐场所,而是民众生活的地方,这些离开岛屿的人没有资格为了所谓的乡愁、回忆之类的抱怨半句。
三十个身穿白衬衫、黑裙的女人出现在撤下讲桌的舞台上。她们是白纲岛妇女合唱团的成员。合唱团成员随着钢琴的伴奏声,微微摇晃着身体,充满感情地唱了起来:
橘花盛开,充满回忆的道路,山丘的道路……
坐在前排那个刚才吐槽姐姐的女人哭了起来。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岛上的居民虽然能够了解现实的无奈,却也难免感伤。
小学上社会课时,听到老师说“日本全国只有白纲岛是一岛一市”,虽然无法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很自豪地认为,“全国唯一”这件事一定很了不起。想到全日本的小学生都会学到这个知识,在考试的答案卷上写上“白纲岛”这三个字,就觉得格外兴奋。
中央商店街随时都很热闹,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跟着大人去咖啡店吃巧克力香蕉船。
不,最快乐的事应该是庙会。春季庙会、夏季庙会、秋季庙会,不同季节的各种庙会,神社的参道两旁都设满了摊位。棉花糖、苹果糖、章鱼烧、烤玉米、金平糖。我都会和姐姐商量要央求妈妈买什么,我总是三两下就决定了,姐姐却举棋不定,犹豫半天都无法决定,所以每次都是我先买。
我要买棉花糖。
买了比脸还要大的棉花糖,津津有味地吃完后,看到姐姐买了苹果糖,顿时后悔不已,觉得自己也应该买苹果糖。那一刻,红色的苹果糖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不由得为自己看得到却吃不到流下了懊恼的眼泪。母亲只好拿出皮夹,姐姐又跑回参道,为我买了鲜红色的苹果糖回来。
我也曾经吃了棉花糖后羡慕姐姐的玉米,或是吃了苹果糖后,又羡慕姐姐买了开了花的仙人掌。当时几乎每次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现在回想起来,很想用手指弹当时的自己的额头。
如今,不只是咖啡店,商店街内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拉下了铁卷门。虽然庙会持续举行,但参加者和摊位都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无法再成为小孩子乐在其中的场所。
这里没有电影院,没有购物中心,也没有保龄球馆。
美香子和岛上其他孩子喜欢的地方都在岛外。
那不是令人怀念的回忆中的故乡,而是出生之后就一直生活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家乡渐渐没落,怎么可能不难过?
我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并不是只有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人和我流泪而已,但最前面那几排的气氛很冷漠。
离开岛屿的人只对同样是离开岛屿的人产生共鸣,住在岛上的人也只对住在岛上的人产生共鸣。只有对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才能产生共鸣吗?
这场闭幕典礼到底为谁而办,为何而办?
这座市民会馆的大礼堂是我充满回忆的地方。我老公曾经是我的同事,婚前的他说想要看我在成年礼时穿上漂亮和服的样子,还带了照相机来……以后再也不会在这里举办成年礼了,都得去大桥的另一端。
不知道市政府怎么办?申请住民票和介护保险时,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可以在岛上办理?看来没闲工夫坐在这里流眼泪了。
典礼结束,刚走到大厅,手机就响了。是美香子吗?是不是母亲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能是白天照护的帮佣,我向来懒得随时记录电话号码,这种时候就很伤脑筋。我按下了通话键。
“喂?是我。你也会参加下午场吧?”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打电话去家里,问你女儿的。美香子已经是高中生了?对了,我们一起吃午餐,我就在自动贩卖机旁。”
和昨晚一样,姐姐不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自动贩卖机就在市民会馆入口旁。我走过去,发现姐姐被几个高中生包围,有人要求握手,有人用手机拍照。她一看到我,优雅地挥了挥手,对女高中生说了声“我还有事”,向我走了过来。
“她们说是我的粉丝,说岛上没有书店,只能上网订书。丸井书店倒了吗?”
二十五年没见面,一开口竟然说这种话。我太惊讶了,什么话都没说,自顾自地走去外面的停车场。我的小客车停在那里。
“你会开车?也对,因为这里没有车子寸步难行。”
我仍然不理她,但姐姐毫不在意,坐进了副驾驶座。
“要去哪里?我看到旅游导览书上介绍了这里的拉面地图,拉面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名产了?”
她回故乡,居然还去买旅游导览书?
“七八年前吧。虽然不至于难吃,但我今天没有为妈准备午餐,如果你不会感到愧疚,就回家一起吃吧?”
“如果我拒绝,你就会认为我心怀愧疚,我当然回去啊。干脆我来下厨?”
“不必了,怎么可能让已经离家的人进厨房?”
“那就让你请啰。”
姐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相隔二十五年回到被自己抛弃的老家,和母亲重逢,不会感到紧张吗?还是她误以为,即使二十五年完全不联络,家人也会欢迎已经成为知名作家的她?
没想到,她真的大受欢迎。
不光是美香子,就连平时从来不帮忙做家务的老公也一下子说要啤酒,一下子说要下酒菜,忙碌地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
我很快做好了天妇罗素面放在餐桌上,把母亲从隔壁房间带过来。我在车上告诉姐姐母亲出现了失智症的症状,听到她只是“嗯”了一声,我差点想停下车,把她踹下去,但我想姐姐应该无法想象是什么状况。
母亲认得姐姐吗?
“哎哟,你回来了。”
母亲一看到姐姐,立刻露出笑容,好像她刚散步回来。姐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随即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回来了。”
原以为吃多了城市美食的她会挑剔,没想到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天妇罗,称赞说:“你炸得很脆。”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姐姐回来很高兴,向来胃口很小的母亲也心情愉快地把素面全部吃完了。
“阿姨,你住在东京吗?好羡慕啊。”
美香子对姐姐说。她之前就在为考大学的事和我争执,该不会打算和姐姐商量吧?
“美香子已经上高三了吗?不管是东京还是大阪,想去哪里就去啊。我当年也是你这个年纪时离开这里的。”
“姐姐,别教坏她。”
“我又不是叫她和别人私奔,而是说,她可以去那里读大学或是工作。”
“看吧,阿姨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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