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可奈何地走向车子,想从皮包里拿出车钥匙时,发现一早就设成静音的手机在闪烁。打开一看,发现是美香子发来的短信。
“姐姐,你把记事本忘在家里了。”
姐姐惊叫了一声,只好和我一起回家。和姐姐并排坐在狭小的空间内,刚才暂停的思考再度急速启动。
“你和健一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不必正视姐姐,我乘机不经意地问道。
“不到三个月,他就另结新欢离开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好不容易离开了,还要再回来?健一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之后你和宫下交往了吗?”
“啊,你刚才听到了吗?对啊,我虽然没办法读大学,但他的大学同学经常在他住的地方聚会,所以我也加入了他们。其中有一个同学参加了文艺同好会,经常写小说,他曾经把他写的小说给我看,我看了之后想,这种程度的小说我也会写,所以就在当服务生之余写小说,一直到现在。”
“我们很担心你,而且大家都因为你私奔的事,在背后闲言闲语,没想到你倒是过得很开心。”
我以为姐姐会道歉,没想到她看向窗外不发一语。“啊,铃兰倒闭了。”她突然说出十多年前倒闭的咖啡店名,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和妈妈或我联络,却通知了宫下?”
“只是刚好遇到。”
“如果在岛上还有可能,在那么大的东京遇到?”
姐姐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有想过要和宫下一起回来吗?”
“他在大学毕业时,也曾经这么对我说,但我做不到。谁想要回到这种双手双脚被绑住、被人乱剪头发的地方?”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姐姐果然不只是因为向往都市生活才离开这里的。但是,那时她离高中毕业只剩下三个月,为什么不等到毕业后再去呢?
姐姐原本打算毕业后就去找工作,但夏天的时候,母亲对姐姐说,会有一笔钱进来,可以让她上大学,所以她突然开始用功读书。
我之前为什么都没想到这些事?
“健一真的离开了这座岛屿吗?”
我问了一度在脑海中打消的疑问。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我下次还有机会见到姐姐,不管是蠢问题还是笨问题,只要想到了,就应该把握机会问清楚。
“难怪你在典礼的时候露出很多不同的表情,原来在想这些事。你从小就很内向,但很容易从一些小事上发现破绽,然后一直深入进去。你可以考虑创作,即使从现在开始也不迟……如果健一没有离开这座岛屿,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比萨斜塔的下方。”
姐姐离开时,比萨斜塔刚完成基础工程,我和母亲两个人去剩下的“国道”采收橘子时,看着斜塔渐渐建起。每次都会看到宫下邦和,但他没有再送我巧克力,也没有再找我说话。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难道那里有地下防空洞,健一住在那里吗?”
“不,他被杀了,然后埋在那里……被你杀的,所以,你这次也许是担心斜塔会被拆除,所以才特地赶回来。”
“真可怕的想象。健一个子高大,也很壮硕,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埋他?”
“找宫下帮忙。”
“原来如此。那我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比方说,他试图攻击你,诸如此类的。”
虽然我觉得健一是健康清新的好青年,但没有人能够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
“你知道我这二十五年为什么不回来了吧?因为你太可怕了,三两下就把事情拆穿了。”
我忍不住踩下刹车,如果在大城市,恐怕会造成连环车祸吧。我把车子停在路肩。
“怎么了?不是快到家了吗?”
姐姐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真的吗?”
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刚才只是信口开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姐姐竟然肯定了我的猜想。我希望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对我说:“你当真了?”但是,姐姐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动机说错了。虽然也可以当作是他攻击我,但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健一当初会去橘子园向妈妈搭讪,然后住在我们家,就是为了钱。当时家里不是卖掉了‘国道’的一部分土地吗?只是那么一小片土地,就卖了足以买一栋房子的钱。那时候的白纲岛真的很有钱,但也有人心生忌妒。让健一搭便车来的大叔驶下交流道后对健一说,只不过这么一小块地,就卖了几千万日元,他告诉健一的数字是实际金额的三倍。”
“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正在用功读书准备考大学,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悄悄走出房间察看,发现健一正在佛桌下方的抽屉里翻东西。他发现了我。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叫我跟他一起走,他就让我自由。他手上拿着别人的存折,竟然说这种话,不是太离谱了吗?我问他怎么会知道钱的事,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忍不住想,一旦钱被他拿走,就会带走我的自由,于是就用菜刀捅了他。”
“哪来的菜刀?”
“听到半夜有动静,我怎么可能空手去察看?遭到霸凌的人自我防卫能力很强,其他的就像你说的那样。邦和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原本打算把尸体埋在‘国道’,但担心被妈妈不小心挖出来,所以决定把斜塔的地基掀起来,埋在下面。邦和叫我赶快逃,他送我去车站时说,他春天就会去读大学,到时候再见面。”
“所以你就带着存折逃走了?”
姐姐默默点头。
“你竟然说得轻描淡写……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你根本没有吃任何苦啊。我原本打算去岛外读大学,但想到家里没有钱,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离开岛屿会很可怕,每次在新闻报道中看到可怕的新闻,就告诉自己,果然很可怕,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敢离开这里了。都是你的错!”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
我听到姐姐小声地说,但我不知道姐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也不想看。
下车后,看到院子里冒着烟。我以为母亲又闯祸了,急忙跑回家,发现老公和美香子正在烧送火(3)。他们手忙脚乱了半天,我只看到很多烧焦的报纸,烧送火用的木柴只被稍微熏黑而已,几乎没有烧起来。
“等天气稍微凉一点再烧吧。”
“因为外婆一直在问,为什么还不烧送火。”
抬头一看,发现母亲坐在檐廊上。今天早上,她还叫我烧迎火。
“是不是木柴受潮了?根本点不着啊。”
美香子不满地说。
“这样怎么可能点得着呢?”
姐姐蹲在美香子身旁,把报纸卷起后点了火。
“要像这样,让里面有点空气才行。”
姐姐灵巧地捞起二十厘米长的细长木柴,转眼间就点着了火。红色的火焰烧得很旺,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你要学会生火,以后去烤肉派队时,就可以嘲笑那些想要让你吃没烤熟的肉的男生了。”
姐姐对美香子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檐廊走进客厅,拿了姐姐放在桌子上的记事本,不发一语地递到正看着送火的姐姐面前,示意她赶快离开。
“哦,谢谢。”
姐姐很镇定地接过记事本,放在腿上,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翻开记事本,从封套折口拿出一张很旧的纸,丢进了火里。
那是花卉图案的巧克力包装纸。当我发现时,已经烧成了灰。
我没有再和姐姐说一句话,老公和美香子送她去了车站。
我打算把火柴放回佛桌的小盒子里,突然很在意下方的抽屉。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母亲就对我说,绝对不能碰这个抽屉,因为里面放了重要的东西。我遵守了将近四十年,但此刻确认母亲不在附近,我缓缓地拉出已经生了锈的金属把手。一阵霉味扑鼻而来。
我以为里面放了房子的地契和房契,没想到看到了父亲的通信录。我惊讶地想,难道这就是重要的东西?但随即在下面看到了地契和房契,以及更下面的存折。
泛黄的存折封面上写着母亲的名字,打开一看,上面是二十五年前的日期。九月一日汇入了八百万日元,之后完全没有任何记录。这应该是市政府收购“国道”的一部分土地时汇入的收购金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被姐姐带走了吗?
姐姐今天应该没有时间把存折放回这里。
如果一直放在这里,母亲为什么没有动用这笔钱?
“妹妹。”
母亲在叫我。如果她知道我正在做的事,一定会骂我,所以我慌忙把抽屉关了起来,去洗手台洗了手,走进母亲的房间。坐在和室椅上看电视的母亲转过头说:
“差不多该烧送火了吧?”
“刚才不是烧过了吗?”
“小姐和少爷都笨手笨脚,烧了半天都没烧起来。”
小姐和少爷是指美香子和我老公。
“之后姐姐不是点了火吗?”
“姐姐怎么可能在家里?”
“你在说什么啊,中午不是一起吃了午餐吗?”
“那是作家桂木笙子,连我剩下的炸虾都吃了。虽然很贪吃,但个性很爽朗。我想起来了,她的确帮忙烧了火。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母亲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桂木笙子就是姐姐啊。”
“不,你姐姐没回来,她背负了我犯下的罪离开了,因为我的关系……”
母亲的肩膀颤抖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抚摩着她的背。
“妈妈,姐姐回来了,不是还对你说‘我回来了’?姐姐不是对你说‘我回来了’吗?”
我安抚着母亲,无法判断她刚才说的话到底是真相,还是她的妄想。我要向姐姐确认这件事。也许打电话给美香子还来得及。不,不行。
那不是妄想。母亲还没有走得太远。当初应该是母亲杀了健一,姐姐看到之后,就自己承担下来,然后向邦和求助,伪装成私奔。
这才是姐姐离开岛屿真正的理由。一定是这样。
既然姐姐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那默默送她离开就是我的使命。
再见,姐姐。
(1) 日本的盂兰盆节(中元节),人们一般在八月十三日点迎火来迎接祖先的灵魂。
(2) 町是日本行政区划名称,行政等级同市、村,相当于中国的镇。
(3) 盂兰盆节回来的祖先的灵魂会和活人一起生活四天,八月十六日再点燃送火把祖先的灵魂送回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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