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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尔吉侬·马许

梅丽莎对那辆宾利车的爱和对宠物松狮犬的爱别无二致。那是一辆精美的汽车,是她买来犒劳自己的礼物,并且只属于她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所属权,这是权力的象征。坐在银灰色的皮面车椅上,听着引擎的低吼,她知道这辆车一旦出现在大街上,一定能吸引远近所有人的目光。刚才与弗朗西斯交谈所产生的烦闷感也随之消散。这辆淡蓝色的宾利MK6型汽车,有一个电动升降的顶棚,可惜现在没法打开,因为恼人的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明明已是四月末,为何天气还是如此阴冷压抑?听经纪人说,希区柯克打算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伯班克的华纳兄弟摄影棚进行拍摄,这真是太好了,她急需阳光的滋养。


克拉伦斯塔楼离水上的塔利不过半英里远。那是一座海滨村庄,却颇为名不副实。塔利的四周至少环绕着四大水域:右面有布里斯托运河;左面是爱尔兰海以及托河与托里奇河间的冲积平原,两条河流蜿蜒曲折,从远方汇聚于此。这座海滨村庄似乎随时会被冲垮,尤其当天气恶劣时,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海浪狠狠拍下,扬起一团团灰色的泡沫。每当此时,渔夫们便会将船紧紧系在岸边。远处灯塔的微光在狂风骇浪中挣扎,只能映出头顶盘旋的浓云,似乎随时会被吞噬。


这座村庄总共只有三百人,绝大多数房屋都集中在海滨大道上,像一道屏障般一字排开。这排房屋背后还有另一条窄一些的马路,叫作“教区长巷”。村里的其他建筑还包括一座叫“圣丹尼尔”的教堂、一家肉铺、一家面包店、一个汽车修理厂和一家出售蔬果和各种家用物品的杂货店。多年以来,村里只有一家名为“红狮”的酒吧,直到梅丽莎搬来后,买下了那栋十九世纪风格的大房子,并改建成一座酒店,取名“月光花”——这是她演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酒店共有十二间客房、一间餐厅和一家环境宜人的酒吧。


水上的塔利没有警察局,也没必要有,因为这里的“罪行”充其量也就是醉酒的青少年在海滩上撒个尿、推搡一下之类的,除此之外,一片祥和宁静,多少年来从未发生过大事。这里也没有邮局、银行、图书馆或电影院等设施,要想去这些地方,只能搭乘从因斯托镇出发的蒸汽火车,花二十分钟前往一个叫比迪福德的镇上;或者开车,经由村子另一边的比迪福德长桥花十五分钟过去。初来乍到的人们会惊讶地发现,这里连个卖鱼的铺子都没有,所有渔夫都是直接在渔船上售卖。


月光花酒店的建立主要是为了满足那些从伦敦过来消暑的人。通常是一家人一起来,住上几个月,近年来,这样的人数正逐年增加,所以梅丽莎将酒店设计成老少咸宜、适合孩子玩耍的样式。较贵的房间自带卫浴;晚餐严格规定傍晚七点开始,不过给年轻人准备了五点半的下午茶;每逢周末,酒店庭院的草地上会举行音乐会、茶话会、槌球和法国板球运动。保姆和贴身男仆住在花园尽头的一栋建筑里,从酒店正面是看不见的。


梅丽莎把车停在大门前。雨越下越大,尽管只有几步路,但从碎石路走进酒店时,她的头发和肩膀都已被雨水浸湿。酒店经理兰斯·加德纳早透过窗户看见了她,却假惺惺地在大厅里迎接,连把伞也不递。平时他也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兰斯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让梅丽莎不快了。


“你好,加德纳先生。”


他们俩的关系一直十分生疏,远未到可以直呼其名的程度。不过,原本也应当如此。兰斯和莫琳·加德纳都是梅丽莎雇的员工,并不是朋友。当她找到夫妇俩时,他们还是红狮酒吧的老板和领班。她很高兴自己能够说服他们放弃酒吧经营,转而帮忙管理酒店。毕竟他们对塔利了如指掌,在地方政府和警局都有朋友,这样一来,就算遇到申请执照或供货等问题,也能托托关系、走走后门。当时觉得找到他们真是老天帮忙,可是,他们经营酒店三年半之后,梅丽莎开始怀疑他俩是否真的值得信任。她对他们其实一无所知,只知道当初挖他们过来时,他们所在的酒吧盈利状况良好,唯一的缺陷是,啤酒来源完全操控在一家大型连锁啤酒厂手上,颇为掣肘。


他俩坚称月光花酒店尚未盈利,但这绝对有问题。酒店明明人气很高,还曾被大小报纸积极报道过,仅仅是“由好莱坞知名女星出资打造”这一噱头就颇令人心动。梅丽莎心里明白,一开始,客人们一定都是冲着她的名气来的,想亲眼看到她本人,如果不能满足这个需求,只是给他们一张亲笔签名照,那么大家一定会很失望的。不过,随着酒店经营走上正轨,她便逐渐减少了露面的次数,人们也逐渐开始接受并正视这座酒店:优雅舒适的高级酒店,位于风景迷人的海滨村庄。紧邻沙滩和大海,是度假暂居的上乘之选。酒店运营得非常成功——夏天旺季全部满员,即便是雨季也有不少客人。


尽管如此,酒店还是变成了一个大坑,源源不断地吞掉她的钱。这该算是谁之过?其实此前梅丽莎就已经采取措施调查了,今天来找夫妇俩主要是为了验证一个在她心里盘桓许久的推测。


“一切顺利吗?”她语气轻松地问道,跟在兰斯身后穿过空旷的前台接待区,进入他的办公室。


“都挺好,没什么可抱怨的,詹姆斯小姐,已经订出去九间客房。就是天公不作美,我一直关注着气象局的报告,说是五月的天气不错。”


两人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方形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写字台和几个档案柜,房间一角有一台老式保险柜;其中一面墙的墙脚放着一张插满各种线路的配线板,连着各个房间。梅丽莎记得自己批准购买配线板的事,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莫琳·加德纳正坐在写字台前查阅文件,看到梅丽莎进来,连忙站了起来。


“晚上好,詹姆斯小姐。”


“您要喝茶吗?”加德纳问,“或者更有劲一点的饮料?”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故意显得有些狡猾——酒吧通常傍晚六点半以后才开。


“不必了,谢谢。”


“这些是寄给您的,詹姆斯小姐……”莫琳拿出信,递给梅丽莎。共有三封,全都打开过了,梅丽莎一边坐下一边接过信。最上面那封是淡紫色的,还没拆开,她已觉得似乎能够闻到薰衣草的清香。她知道是谁寄来的。


与梅丽莎的演艺事业巅峰时期相比,如今来信已经少了很多。不过,美国和英国依然有她的影迷俱乐部,月光花酒店的地址也已广为人知,因此每个月依旧会收到两三封影迷来信,恳求她再度出演新电影、告诉她他们有多想她。用淡紫色信封和信纸给她写信的女士自称为“您的头号影迷”,笔迹铿锵有力、干净工整,细致到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完全正确。梅丽莎很好奇,不知这位女影迷结婚了没有,是否幸福?这是她从影以来一直不太理解的事:为什么她的追随者中会有一些人如此狂热且迫切地需要她——这种状况有时会令她担忧。她打开信读道:“亲爱的詹姆斯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呢?没有你,电影毫无意义,仿佛我的人生明灯就此熄灭。”能写出这种话来的人,不觉得这已经给别人带来困扰了吗?况且,淡紫色小姐几年来已经给她写了十封左右这样的信了。


“多谢。”她说着把信塞回了信封。她不打算回信,早就已经不回复了,“这段时间我在查账,一直看到二月的账目。”她接着对莫琳说,想把话题拉回正轨。


“圣诞节期间生意不错。”加德纳太太如是说。


“嗯,你是想说十二月份亏得比较少,对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涨价,詹姆斯小姐。”兰斯·加德纳叹道,“酒店客房和餐厅的报价实在……”


“可我们已经是德文郡最昂贵的酒店了。”


“酒店的收支非常吃紧,前段时间刚裁了员,可是服务质量绝不能受到丝毫影响……”


有时候兰斯·加德纳会给人一种衣冠楚楚却暗自盘算的奸商印象。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着裁剪精致的双排扣外套,头发油光锃亮地向后梳起,还留着一字胡,更多是因为他的整体行为举止和闪躲的眼神。他的妻子也是一样,加德纳太太比丈夫高大些,嗓门也更大,总是化着浓妆。梅丽莎还记得当初第一次在红狮酒吧见到她时,她那副形象和酒吧十分相配。夫妇俩都五十来岁,结婚很久,却没有孩子。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二人可以说是彼此的镜像投射,只不过是游乐场里的哈哈镜,扭曲得不成样子。


梅丽莎决定开始实施她的计划。“我在想,应该找一个会计师团队来。”她说。


“您说什么?”兰斯·加德纳毫不掩饰这话对他的打击。


“我想从伦敦请人来帮忙看看这两年的账目,包括收益、支出、装修重建的费用等等……”她摆摆手,“还有新的接线板。做一次彻底的审计。”


“我希望您的意思不是怀疑我和莫琳……”


“我没有别的意思,加德纳先生。我相信你们俩已经尽力了,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酒店一直在亏损,而我们却不知道原因,想盈利就必须首先找到症结所在。”


“塔利人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詹姆斯小姐。”见兰斯·加德纳沉默不语,他太太接过话来,“举例来说,我们总是给渔夫付现金,因为他们只收现金,并且没有收据。另外,上次霍金先生来时,我们请他吃了晚餐,还赠送了一瓶威士忌,但他一分钱都没收就走了。”梅丽莎大概有点印象,这个霍金先生是当地的一位电工。“我想说的是,”莫琳还在继续,“我不确定伦敦的会计师是否会起作用。”


“这个嘛,到时候看吧。”梅丽莎知道他们会抗议,从刚才起,她就一直仔细观察两人,等待机会。“我已经决定了。希望你们能立刻着手准备资料,等他们一来就能开始。”


“会计师团队什么时候来?”兰斯问,“您已经写信联系了吗?”


“我明天写,估计应该一两个星期就能到。一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兰斯和莫琳·加德纳待在原地没动。


“非常感谢。”差点忘记那些信,梅丽莎把它们一把抓到手里,离开了房间。


很长一段时间,加德纳夫妇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在确认周围是否真的只剩下他俩。


“我们该怎么办?”莫琳开口了,看起来很是紧张。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话你也听见了。”兰斯从他的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我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她找来的那些会计可不一定这么想。”


“那些所谓会计说不定根本不会来。她不是还没写信吗?或许永远也不会写。”


“什么意思?”莫琳盯着丈夫,眼里满是恐惧,“你要干什么?”


“我会跟她谈谈,让她明白雇用城里的那帮吸血鬼不过是浪费钱。我会推荐一些本地会计,更便宜,我有信心一定能让她清醒过来。”


“她要是不听呢?”


兰斯·加德纳吐出一口烟,烟雾环绕在他周围久久不散:“那就得想别的法子了……”


*


梅丽莎开车前往月光花酒店时,另一辆车正在巴恩斯特珀尔外的布朗顿路上疾驰。那是一辆乳白色的法国标致牌轿车,这个型号在英国甚少得见,是车主精心挑选的,不只是为了代步,主要为了排面。


驾驶座上的男人看起来很放松。即便指针已快接近五十英里每小时,他却依旧悠闲地抽着烟。马路两旁绿树成荫,在飞速行驶的轿车周围模糊成一条绿色的隧道,让人莫名有些昏昏欲睡。雨还在下,不断左右摇摆的雨刷像一只钟摆,更增添了催眠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