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博士一边讲述一边心不在焉地往海泡石烟斗里塞烟丝,手稿、照片和信件还放在他膝头,眼睛则昏昏欲睡地盯着天花板的一角。
“如果各位允许的话,我想把大家带回沙特尔,带回八月十二日霍华德·布鲁克遇害当天。
“我不是利高那样的演说家。他可以用一串串尖锐的小词句为各位描述那栋叫作波尔加德的宅子、那条蜿蜒的河流、耸立在树林旁的亨利四世之塔,还有那雷雨未降的闷热天气。事实上,他已经描述过了。”菲尔博士敲了敲手稿,“但我想让诸位了解一下住在波尔加德的那几个人。
“老天啊!情况简直不能再糟糕了。
“费伊·西顿与哈利·布鲁克订婚了。她真的爱上了——或者她已说服自己去爱——一个未经世事、冷酷无情的年轻人,他除了拥有青春和英俊的容貌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你们还记得哈利向利高描述的那一幕吗?哈利向费伊·西顿求婚,一开始被拒绝了?”
芭芭拉再次抗议。“可那件事不是真的!”她叫道,“从来没有发生过!”
“嗯,”菲尔博士表示同意,用力点点头,“此事从未发生。关键是在每一个细节上,它都很可能发生。费伊·西顿内心一定很清楚,出于自己的善意,她不能嫁给任何人,除非她想在三个月内就毁掉自己的婚姻,因为她的……算了,不再提这一点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情况完全不同了。这次她真的恋爱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而且一切都行得通。毕竟,自从她来法国给布鲁克先生当秘书,没有人说过一句厌恶她的话。
“而在这段时间里,哈利·布鲁克——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凭着自以为是的想象力——一直在用匿名信污蔑费伊,把他父亲弄得心烦意乱。哈利唯一关心的是走自己的路,他要去巴黎学习绘画。他对一个沉默寡言、消极被动的姑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更何况当他吻她的时候,她还会半冷不热地从他的怀抱中抽身出来?不!他当然不在乎!给他一个充满激情的人吧!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接着,风暴暴发了。八月十二日,有人刺死了布鲁克先生。让我来解释一下这是如何发生的。”
迈尔斯·哈蒙德突然转过身来,走到床沿边,坐在利高教授身旁。这两个人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虽然是出于不同的原因。
“昨天上午,”菲尔博士放下填满的烟斗,拿起那一沓手稿,在手里掂了掂,继续说道,“我的朋友乔治·利高给我带来了关于这桩案件的记录。不论我引用其中的哪一段,你们二位大概都会发现利高在俱乐部的陈述中用了一模一样的措辞。
“他还向我展示了一柄带着邪恶记忆的剑杖。”菲尔博士对利高教授眨了眨眼,“你——呃——现在不会碰巧也带着那件武器吧?”
利高教授用半是愤怒半是惊吓的姿态拿起了那柄剑杖,把它扔向房间的另一边。菲尔博士利落地接住了。而芭芭拉像是受到了攻击似的,退缩到了紧闭的房门前。
“啊,该死的!”利高教授喊道,在空中挥舞双臂。
“你是对我的话有质疑吗,先生?”菲尔博士问道,“今天我已经给你讲了一个大概,当时你并没有疑问。”
“不,不,不!”利高教授答道,“关于费伊·西顿这个女人,你说的是对的,绝对无误。我曾对你们提出一个观点,即吸血鬼的特征在民间传说中也是情色的特征。但我太差劲了,作为一个向来愤世嫉俗的老头儿,我自己竟然没看出这一点!”
“先生,”菲尔博士接话说,“你自己也承认你对物证线索不太感兴趣。所以,即便你已经把它写下来了,你却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芭芭拉问,“菲尔博士,是谁杀了布鲁克先生?”
外面远处传来一阵雷鸣,震得窗框颤动,大家都吓了一跳。在这个湿漉漉的六月里,雨又要来了。
“让我简单地向你们概述一下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菲尔博士说,“把利高教授的故事与费伊·西顿自己的说法比对一番,你们看看自己可以从中得出什么推论。
“霍华德·布鲁克先生大约三点从里昂信贷银行回到波尔加德,拿着装有钞票的公文包。谋杀案中所涉事件从这一时间点开始,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梳理。此时家中其他成员都各在何处呢?
“即将三点时,费伊·西顿带着泳衣和毛巾离开宅子,沿着河岸向北走去。布鲁克太太正在厨房里和厨子说话。哈利·布鲁克正在——或者之前正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写信。我们现在知道他写的正是这封信。”
菲尔博士举起那封信。他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继续说道:“然后,在三点钟,布鲁克先生回到家,要找哈利。布鲁克太太回答说哈利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而哈利以为父亲此时正在皮革厂的办公室里(利高也是这么想的,参见证词),他做梦也想不到父亲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因此他没写完信就去了车库。
“布鲁克先生去了哈利的房间,不一会儿就下楼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就在这里,霍华德·布鲁克的行为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时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怒气冲冲。我们来看看证词中他夫人对他下楼时举止的描述:‘当时他看上去真是可怜,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步子走得那么慢,像是得了重病。’
“他在楼上哈利的房间里发现了什么?
“他在哈利的书桌上看到了那封未写完的信。他瞥了一眼,然后又瞥了一眼,吓了一跳;他把信拿起来读了一遍。于是他整个可靠而舒适的宇宙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在给吉姆·莫雷尔的几页信纸上,哈利仔细勾勒出了抹黑费伊·西顿的整个计划:匿名信、败坏名声的谣言,还有吸血鬼的故事。而这一切都出自他儿子哈利之手——那个他无比宠爱、善良无邪的孩子。这些肮脏的伎俩只是为了欺骗老布鲁克,好让他同意儿子的人生选择。
“这一打击让布鲁克先生变得如此麻木!所以他下楼时才会是那副模样,所以他沿河向塔楼走去时步履才会那么缓慢——缓慢至极!他之前和费伊·西顿约好了四点钟见面。他要去赴约。但我认为霍华德·布鲁克是一个完全正直坦率的人,而哈利此前从未有过如此令他厌恶的行径。他会在塔楼与费伊·西顿见面,没错,但他是打算去那里道歉的。”
菲尔博士暂停讲述。
芭芭拉哆嗦了一下。她看了迈尔斯一眼,他正神情恍惚地坐着。芭芭拉忍住了开口说话的冲动。
“现在,让我们回到已知事实上来。”菲尔博士继续说道,“布鲁克先生向废塔走去时,还是一身在里昂信贷银行里的打扮,头戴粗花呢便帽,身穿雨衣。五分钟后,谁出现了?是哈利!哈利听说父亲回家了,便问他人在何处。布鲁克太太把情况告诉了儿子。哈利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然后他也朝废塔的方向去了。”
说到这里,菲尔博士俯身向前,十分认真。“现在是利高和官方记录中都没有提到的一点。没有人提到此事,因为没有人关心这一点。没人觉得这是什么重要信息。唯一提到这件事的人是费伊·西顿,尽管事情发生时她并不在现场。她本来是不可能知道此事的,除非她有特殊的理由。
“但这是她昨晚告诉迈尔斯·哈蒙德的。她说,当哈利·布鲁克离开家去追赶布鲁克先生时,哈利抓起了自己的雨衣。”
菲尔博士望向迈尔斯。“你还记得吗,我的孩子?”
“记得,”迈尔斯回答,努力不让自己的喉咙颤抖,“可是哈利带上雨衣有什么问题呢?毕竟那天一直在下小雨!”
菲尔博士挥手示意他安静。“一段时间之后,”菲尔博士继续说,“利高教授去废塔找布鲁克父子。在废塔入口,他意外遇到了费伊·西顿。
“女孩告诉他,哈利和布鲁克先生在塔顶争吵。她宣称父子之间的对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见,但利高作证说,她的眼神像是回忆起了可怕的场面。她说她不应该在这一刻介入其中,然后焦躁地、急匆匆地离开了。
“利高在塔顶上找到了哈利和他父亲,两人的状态也很焦躁。父子俩都脸色苍白,情绪激动。哈利似乎在恳求,而老布鲁克则说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并严厉地要求利高把哈利带走。
“这时的哈利当然没有穿雨衣。他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身上穿着利高描述的灯芯绒上衣。那柄剑杖靠在护墙上,没人碰触,剑身插在剑鞘里。公文包也是一样,但出于某种原因,它变得鼓鼓囊囊的。
“我第一次读手稿时,这个不寻常的字眼使我震惊。
“鼓鼓囊囊(bulging)!
“当霍华德·布鲁克在里昂信贷银行向利高展示里面的东西时,公文包肯定不是那样的。我引用利高的原话:包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四捆英国纸币。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可现在,当利高和哈利把布鲁克先生单独留在塔顶上时,公文包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看这里!”博士拿起那根黄色剑杖。他小心翼翼地拧开手柄,从空心手杖中抽出细细的剑刃,举起来。
“在布鲁克先生被谋杀后,”他说,“这件武器被发现分成了两部分:剑刃靠近死者的脚,而剑鞘滚开了,停在护墙的墙脚处。凶案发生数日之后,这两部分才重新合到一起。警方发现凶器后是原样取走给专家鉴定的。
“换言之,”博士以惊雷般的激烈语气解释道,“血干透很久之后,剑刃才重新入鞘。但是,剑鞘的里面却有血迹。这个时代的耻辱和它迷失的原则!(O tempora!O mores!)这一点不会令你们感到奇怪吗?”
像出演哑剧一般,菲尔博士夸张地扬起眉毛,望向周围的同伴,像是在催促他们思考。
“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芭芭拉叫道,“但我——我还不太明白。我能想到的就是……”
“是什么?”菲尔博士问。
“是布鲁克先生,”芭芭拉说,“他读完哈利的信,走出家门,慢慢走向废塔。他努力地思索儿子的所作所为,试图下定决心做些什么。”
“是的,”菲尔博士平静地说,“让我们顺着他的行踪思考下去。
“我敢发誓,当哈利·布鲁克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已提前回家的消息时,他一定感到有点不舒服。哈利想起自己未写完的信就放在楼上,而布鲁克先生刚去过他的房间。老头儿读过了吗?这是很要紧的问题。于是哈利穿上雨衣——我们姑且认为他确实穿上了——出门追赶父亲。
“哈利赶到了废塔。他发现布鲁克先生已经爬上塔顶——我们感到受伤时都想独自待着。哈利也爬到了塔顶。借着狂风细雨中的昏暗光线,他只消看父亲的面孔一眼,便会发现霍华德·布鲁克已经知晓一切。
“布鲁克先生会毫不迟疑地把他刚了解到的东西倾吐出来。而此时正站在石阶上的费伊·西顿也听到了整件事。
“正如她告诉我们的,她沿着河岸向北散步,大约三点半开始往回走。她还没下河游泳,她的泳衣还搭在胳膊上。她溜达进了废塔里。她听到上方传来疯狂的争执声。她穿着橡胶底的镂空凉鞋,能够轻轻地爬上石阶。
“黑暗中,费伊·西顿静静地站在螺旋石阶上,她不仅听见,而且看见了发生的一切。她看见哈利和他父亲,两人都穿着雨衣。她看见黄色手杖靠在护墙上,公文包躺在地上,霍华德·布鲁克边说边比画。
“父亲倾吐出了什么样的激烈责备呢?他威胁要跟哈利断绝关系吗?有可能。他是不是发誓说自己有生之年都不允许哈利去巴黎学绘画?有可能。他是不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厌恶,把帅气哈利的所作所为都重复了一遍?讲述儿子是如何损害那个爱上他的女孩的名誉的?这几乎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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