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神启。所谓“神启”只是一种抽象的说法,在其实质上是指一种超越经验方式与思维过程的直觉状态,它以先验的形式接通某种“存在的真理”,并在主体认知和判断事物之前,形成先在的结论和语境。在雅斯贝斯看来,“普通人”因为逻辑与经验世界对他们的遮蔽,所以他们不可能接近原始的真理。而在精神“分裂症患者那里”,一切“却成为真实的毫无遮蔽的东西”,比如“在凡·高的艺术世界中,生存的终极根源是看得见的,并能感到一切此在所隐藏在其中的根源似乎直接地表露出来了”(19)。这实质上是说,由于“正常人”思维习惯的虚假性与遮蔽性,已使他们不可能再看到人类的某些原始经验(而“神启”实质上就是类似于人类童年的幼稚状态、直觉判断状态下对世界的某些原始经验——神话就是在这时候产生的),而精神分裂症患者却能够再次获得或接近这些反逻辑的直觉,以及未经伪装处理、加工和判断的原始经验。海子就是在这种原始的经验状态中写作并描述它们的。如在《秋》中海子所描绘的景象: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到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这首诗中,鹰的出现完全是直觉的象喻,它与秋和神的存在,以及“王在写诗”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似不得而知,唯一似乎能有线索可寻的是最后两句,这是大自然的悲剧法则,神的法则是永恒的,无所谓悲喜,或许人的命运,这位写诗的“王”对秋天的感触和领悟就在这里?在另一首《海子小夜曲》中,我们似乎可以证实海子这种不可能为一般读者的世俗经验所感知的超越经验和逻辑的感知方式: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双膝如木
只有我一个支起了耳朵
只有我一个听得见平原上的水
诗歌中的水
在这个下雨的夜晚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为你写着诗歌
神启还表现在一切事物在海子的诗中都闪烁着神灵之性,它们是神的无处不在的化身,是存在的灿烂之象,这有似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但是神灵在海子这里并不是象喻,而是本体,是神祇世界的活的部分,他自己则是与它们共存共生互相交流对话的存在者之一。这使得海子笔下的每一事物都放射出不同凡响的灵性之光。比如他的《天鹅》:
夜里,我听见远处天鹅飞越桥梁的声音
我身体里的河水
呼应着她们
当她们飞越生日的泥土、黄昏的泥土
有一只天鹅受伤
其实只有美丽吹动的风才知道
她已受伤。她们在飞行
而我身体里的河水却很沉重
就像房屋上挂着的门扇一样沉重
当她飞过一座远方的桥梁
我不能用优美的飞行来呼应她们
仅仅以天鹅作为某种比喻的诗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得如此悠远、凄迷、神秘和美丽的。或许我们可以从“隐喻”的意义上对此诗作世俗化的解读,认为这首诗所表达的是海子对于一位美丽女性的倾慕之情,但它也同样可以作无关乎世俗情感的神性解读。在海子的另一首诗《山楂树》中,更显现出他令人惊心动魄的天才想象力:
我走过黄昏
看见吹向远处的平原
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
山楂树!一闪而过啊!山楂
我要在你火红的乳房下坐到天亮
又小又美丽的山楂的乳房
在高大女神的自行车上
在农奴的手上
在夜晚就要熄灭
假如没有接受某种神启的灵性,怎么能够把一棵山楂树写得如此动人和美丽!语词的神性色彩也是使海子诗歌富有神启与通灵意味的一个内在原因。按照象征形式哲学家卡西尔的观点,语词在神性的语境中会闪现出一种超乎其原有意义的“魔力”,因为神祇,尤其是“女神”会对语词本身具有某种“收集”作用,并使言说者得以汲取“神的存在和意志的力量”(20),这实际上也就是说,神灵是使语词变幻出魔力的“魔法师”。海子的诗正是由于他成功地楔入了神话的语境,他的诗中成了神灵出入的场所,而神灵在他的诗中又似乎在自动编排着他的语词的密码,并形成种种特定的魔法般的吸力,使这些语词成为不断变幻着绽开的令人惊艳的“花朵”,“被置回到它的存在的源头的保持之中”,而这时,作为言说者的人的“嘴不只是有机体的身体的一种器官;而成为大地涌动生长的一部分”。(21)因此,我们从海子的诗中不但读到了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些词语:“王”、“祭司”、“魔法”、“太阳”、“女神”、“大地”、“血”、“死亡”,以及如被风暴卷起的自然之物,而且还在由它们所形成的反世俗经验的语境——犹如神灵的或疯狂者的语意结构中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兴奋不已并被它炫耀得眼花缭乱。
再看大地。万有之源泉与归所的大地,在海子的诗歌中有着表象、本体和源泉“三位一体”的意义,犹如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大地在海子的诗歌中既是象征着万物众生的表象之物,也是存在、法则与“道”(老子意义上的)本身,同时又是这一切最原始的化身。海德格尔说,“作品把自己置回(setback)之所,以及在作品的这一自行置回的过程中涌现出来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地。大地是涌现者和守护者。大地独立而不待,自然而不刻意,健行而不知疲惫。在大地之上和大地之中,历史的人把他安居的根基奠定在世界中。……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22)假如我们对照海子的诗歌,就会发现,在他的作品中事实上早已先在地存在着一个抽象的大地乌托邦,海子的一切象喻都离不开大地的依托,大地是他抒情的力量源泉,是他作品的承载空间;既是他的诗歌意象本身,也是他诗歌所折射出的“存在的本源”。这是他的长诗《土地》中的诗句:
一盏真理的灯
我从原始存在中涌现,涌起
我感到我自己又在收缩 广阔的土地收缩为火
给众神奠定了居住地。
我从原始的王中涌起 涌现
在幻象和流放中创造了伟大的诗歌
与海德格尔的论述何其惊人地相似!这是海子对诗人和世界和大地的关系的诠释和揭示。在海子看来,诗人的使命不只是去表现那些被表象化和割裂了的事物、情感和世俗经验,而是要力图表现出世界、人类生存的本质,“伟大的诗歌”必须是超越于“碎片”之上的诗歌,而致力于创造伟大诗歌的作者,应该力图呈现诗歌的原始与整一性,创造出属于诗歌的终极形式的范本。但是这在现今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主体世界与宏观背景(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分离,抒情与创造的分离”,终将导致“一次性诗歌行动”(23)的失败和消失。而什么才能使之完整地统一起来?在海子那里,这种统一的力量正是来源于大地。
与大地相邻或重合的常常是“民间”世界与农业家园的背景或氛围。海子是当代诗人中最早提出“民间主题”的一个,(24)在这个背景与氛围中,一切事物与经验都呈现出它古朴、原始、本真、统一和永恒的特质与魅力,诗歌就是从这种“最深的根基”中生长出来的。向着这个世界,“一层肥沃的黑灰,我向田野深处走去,……有些句子肯定早就存在于我们之间;有些则刚刚痛苦地诞生……”(25)由于这样的信念,海子一直拒斥着“现代文明”中的经验方式与语言方式,而保守着农业家园中的一切事物,因此,诸如“麦地”和“麦子”、“河流”、“村庄”等事物与象喻,便密度极高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尤其是“麦地”和“麦子”。以至于有的评论者认为在他的作品中存在着一个“麦子乌托邦”,这是他“经验的起点”,“物质的、生存的象征”(26),但在我看来,“麦地”是更为形象的大地的隐喻,同时也是借助于创造劳动的生存与生存者的统一,是事物与它价值的统一,是自然与人和神性(法则)的统一。麦地不但揭示了生存与存在的本质,揭示了大地上一切事物的存在特性,而且它本身与它的主体和养子——人(创造和依存的二重属性的人)的关系,也构成了“大地”的全部内涵。由于这样一种极为生动的属性,在海子之后的许多诗人那里,麦子成为无处不在的植物,成为生存——大地上的存在及存在者的经典象征物。
大地同时也构成了海子言说的原始和辽阔的语境,它构成了超越和融解世俗情感与社会经验的神性母体。也就是说,大地在海子的诗中既不断闪现为具体和个别的形象与事物,同时又是一个最终的整体,这一方面给海子提供了抒情的无尽的源泉,同时也使他面对永恒的存在而沉默下去,因为他似乎看到,大地本身即在言说着,大地上壮丽的事物自己就在歌唱——在这点上,海子与海德格尔的观点有所不同。从他的《春天,十个海子》中就可看出。“十个海子”是喻指大地上自然的海子,它们在春天到来时自动绽放出生机和美,而面对大自然的杰作,海子感到渺小、迷惘和缄默,并感到死亡的降临: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乌托邦大地的无限与作为大地另一化身的乡村家园在海子的心中似乎发生了分裂,但他最终并没有像荷尔德林那样归返乡村,而是相反,朝着与这一方向相悖的北方投入了死亡的黑暗。因此,海子的死,既可以视为是对大地乌托邦的皈依,也可以视为是抗争。
这很自然地就转向了另一问题:死亡。这似乎是一个最令人迷惘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海子这样“倾心于死亡”呢?这其中包含着两个问题,一是海子的死亡意识,二是海子的死亡行为——自杀,因为事实上有死亡意识并不一定就会有主动的死亡行为。关于后一个问题,已有许多知情者作了解释,这里我们不作探讨。关于前者,我认为,除了性格、心灵结构深处的原因,很重要的是也不能排除存在主义哲学观念的某些影响,他的“一次性诗歌行动”的观点十分近似于雅斯贝斯对艺术家生命存在方式的解说。雅斯贝斯以荷尔德林、凡·高和米开朗琪罗为例,说明了伟大的艺术家其生命与写作(创作)统一为完整的生存,他们的生命和人格本身就具有“全部注入作品之中”和“毁灭自己于其作品中,毁灭自己于哲学立场中”(27)的特性,海子同样也热爱凡·高和荷尔德林,并与他们一样内心充满疯狂的气质,他和他们一样,作为“病态的天才,也创造新世界,但他们毁灭自己于其中”(28)。这其中似乎也蕴藏着一种必然,但哲学史和文学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人像存在主义者这样,把生存——存在和死亡的对立统一的问题作为首要和本体论的问题来予以探讨,这一方面表明了现代人类在死亡——“生存的深渊”面前,由于“上帝之死”及其所预示的神学宗教世界的毁灭与人类自身的救赎无望而面临的意识危机,同时也把这些问题的思考者推向了绝境,他们仿佛必须面对这深渊做出某种“决断”,而那些将创作和生命本身视为“一次性行动”者便不免或疯狂(精神的死亡,像荷尔德林、尼采那样)或自杀(肉体的主动性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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