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潮小说家中格非的形象因为那连绵不断的“格非迷宫”而显得有些神秘。他进进出出于“迷宫”游戏的乐此不疲的追求固然给读者许多诱惑,但其中故弄玄虚的色彩也让读者在望而生畏的同时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而格非本人对此则似乎毫无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他也不想改弦更辙,他甚至以《迷舟》《褐色鸟群》《青黄》《风琴》等几乎每一部小说完成一次变本加厉。发表于1990年第2期《收获》上的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敌人》更是他陶醉于“迷宫”式写作的一次登峰造极的表演。对于他来说,“迷宫”不仅仅是一种智慧,一种故事方式,而且更似乎是他本人精神存在的一个家园。因此,任何企图把格非剥离“迷宫”的努力都注定了徒劳无功的结局,正如海明威曾说过的:“真正优秀的作品,不管你读多少遍,你不知道它是怎样写成的。这是因为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有神秘之处,而这种神秘之处是分离不出来的。它继续存在着,永远有生命力。”自然,本章对《敌人》的解读也不存此奢望。
一
表面上看,《敌人》具有家族演义的色彩,它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具备许多结构上的相似性。《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和《敌人》中的子午镇同样都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都是凭着浪游的戏班子维系着它们与外界的联系。布恩迪亚家族和赵氏家族的命运也都为某种阴影所笼罩,只不过对于布恩迪亚家族来说这个阴影是家族生出猪尾巴的神话;而对于赵氏家族的后代来说则是关于那场遥远的大火的记忆和恐惧。此外,发黄的羊皮手稿,灵验的预言,乱伦,众多的私生子以及为儿子寻找生父的女人,在被打开的尘封已久的小屋与早已故去的老者的“对话”,跟随戏班子的浪子等等《百年孤独》中被化解开了的碎片都幽灵般游荡在《敌人》的各个角落。但是,毕竟梅尔加德斯的羊皮纸手稿和赵伯衡的那些发黄的宣纸讲述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故事”。格非正是借助于家族的框架,让小说中歧义丛生的故事颠沛流离于历史和现实、真实和幻境之间,从而营造了一个巨大的“迷宫”。
居于迷宫表层的是赵氏家族由历史向现实逶迤而至的灾难,它以绵绵不绝的姿态彻底摧毁了一个庞大兴旺的家族和这个家族的子子孙孙。在这里,小说的标题“敌人”得到了第一种意义上的解释,作为一种灾难,“敌人”成为赵氏家族无法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一种存在,它既是有形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具体的,又是朦胧的,几乎宿命般地统治和笼罩了赵氏家族的历史、现实以及黯淡的未来。小说灾难的信息最初是从“引子”部分传达出来的,“村中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发生在清明节的“大火”,“从傍晚一直烧到第二天拂晓”把赵家的庞大作坊、阁楼、房铺烧成了一片瓦砾遍地的焦土和废墟。它不仅烧掉了赵家世代靠勤劳和聪慧建立起来的全部家业,而且还几乎直接杀死了刚毅的赵伯衡和他的儿子赵景轩,并成为一道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嵌刻在赵少忠及其子孙的人生路途上。显然,大火是赵家直接的灾难和第一个真正的“敌人”,它直接制造了赵家的没落。尽管相对于赵家后世子孙来说,发生在历史时态中的那场大火是那样遥远,但实际上“大火的印象”已经成了赵家代代相传的禁忌,对大火原因的寻找成了赵家共同的隐秘和渴望。小说其后所展示的接二连三的灾难都与“大火”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它是赵家一切灾难的源头和背景。
如果说“大火”是赵氏家族的第一大“敌人”和灾难的话,那么死亡则是小说描绘的第二大“敌人”和第二大灾难。传说中的赵伯衡虽然“在火灾后的最初几天里依旧孤身一人在门前的白果树下打拳,他想积攒起残存生命的最后一丝光亮,但是那丝光亮仿佛是耗尽了油的灯芯草尖上的火星,在风中扑闪了几下,旋即就熄灭了。”而赵景轩“这个忧郁的中年人承袭了先辈沉默寡言的秉性,却染上了一种颓唐散漫的习性。他整天衣冠不整、蓬头垢面,慵懒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在林中四处晃荡”,他把一生中剩余的几年光阴完全耗费在父亲遗留下来的宣纸上,直到五十五岁时死于疟疾。虽然,在“引子”部分小说叙述的两次死亡具有某种自然性,其灾难意味更多地凸现于主人公的精神生命内部。但是,这种“精神”死亡其实才是最本质意义上的死亡,在此意义上赵家后代子孙的死亡无论多么莫名其妙,更深层却总是一脉相承的。大火烧掉了一切,更烧掉了从精神上维系赵氏家族的某种根本性东西,这也天然地赋予了赵家各种生命的飘浮性和无根性。然而,从“死亡形态”来看,相对于历史祖先赵伯衡和赵景轩的死,“现实”中的子孙们的死则更多某种意外性和阴谋性,这也可以说是两者的根本区别。在这些死亡中,如果说赵少忠女人在一个大雨之夜吃有毒的花瓣而自杀具有一种主动意味的话,那么其他人的死亡则无一例外是被动的,在主人公的死亡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敌人”。这也是小说“迷宫”特性的一次显露。在赵少忠六十大寿的时候,赵龙的儿子猴子意外地在大水缸中溺死了,而事实上那么高的水缸缸沿上还积了一层滑溜溜的冰,猴子本是爬不上去的。显然,猴子的死亡已经传达出一种谋杀的信息,只不过谋杀者没有露面而已。这之后曾经在偃林寨遭到打劫九死一生回到家乡的赵虎又陷入了“死亡”的追踪之中,他一度被迫栖息在破庙里的草堆之中以躲避那如影随形的隐形杀手。然而,木船修好第二天一早就可离家的消息,虽然把他“在子午镇蛰居的这个漫长的春夏曾经带给他的一连串不愉快”以及“内心潜藏的不安”在微微的醉意中化为乌有,但赵虎却终未能完成他的“胜利大逃亡”,在出走前一天的夜里他横尸家门。而杀手则在赵少忠的视线中露出几个背影“大模大样地拨开竹林的枝条,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尽管赵少忠怪诞地掩埋了赵虎的尸体并试图让赵虎的死亡销声匿迹,但腐烂的尸体最终还是被从桑园中挖了出来。此时,柳柳也似乎在劫难逃了,“许多个不眠之夜在院子里传出的磨刀声又一次回荡在她的周围,在那个闷热的夏季她常常被尖刀在砂石上发出的声音惊醒,从赵虎从偃林寨逃回来的那个晚上起,她一直感到一种不祥的阴云笼罩在他脸上,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从那件血污染红的衬衫上,从那座破庙的阴影之中,从一个月明星稀的天空深黛色的背景中迭现出来,使她不寒而栗。现在他的死亡使她心中积存已久的谜团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堆乱麻”。从此,她开始时常彻夜不归并莫名其妙地怀了孕,她整天昏昏沉沉,对于外界事物敏感的触觉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迟钝了,她甚至觉察不到季节的变化。而她生命最后的形象也最终凝结为一个狂奔的逃命的意象,“她漫无目的地在田野上狂奔着,她跨过一道道的沟壑,最后钻进了那片横亘在她面前的密密的苇丛”,在那里面她惨遭杀害。这接踵而至的死亡不仅彻底埋葬了赵家大院残余的一点生命气息,而且“人们对赵家大院接连不断的葬仪也早就习以为常,一切庄重的禁忌与葬规似乎成了多余,人们稀稀拉拉簇拥着那口棺材,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一些细琐的往事,一路小跑消失在树篱的背后”。一个生命的消失,就如同一片洒落的树叶寂然无声地归于大地,甚至不能激起外人心中的一点涟漪,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然而灾难却似乎永无穷期。两个外来的瞎子又无情地预告了赵龙的死讯,这使乌云密布的赵家大院雪上加霜。赵龙觉得一切恍若梦幻,“他似乎已经成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幽灵”。无论赵龙怎样枉费心机地追寻两个瞎子的下落,也无论翠婶怎样夜复一夜地在赵龙房门上上锁,“接连不断的倒霉的日子”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天终于显出了中止的迹象”。他根本无力跨越他生命的大限,哪怕在死神面前他终于看清了父亲苍白的脸,他的死仍然无可挽救。至此,赵家大院的败落和灾难也达到了高潮,不仅那块带有禁忌意味的家族废墟被出卖给了二老倌,而且赵家大宅“那座摇摇坠坠的房梁随时都会倒塌下来”。死亡已经扼杀了赵家的一切生机和生命,使它没有了未来,只剩下了一个灰暗的穷途末日,连哑巴也最终离开了它。因此,除夕之夜的那个葬礼就不仅是为赵龙送葬,而是为赵虎,为猴子,为柳柳,为黄狗,为整个赵氏家族送葬,为赵家的兴盛、败落以及不可捉摸的命运送葬。
在目睹了赵家接踵而至的灾难之后,我们终于无法抵挡一个不期而至的追问:赵家灾难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小说正是借助于标题“敌人”和“引子”中的大火构成了这个疑问,并以一个年老家佣的话道出了某种猜测:“如果不是上天有意要灭掉这一族,一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另外,好好的水龙怎么也压不出水来,也许有人用木塞将水龙头的喷水管堵住了。”这样,小说就以陈述的方式提出了一个与家族灾难相关的问题:谁是这场大火的肇事者、纵火人或罪犯?是“上天”的旨意,还是有人故意放火?无论是哪一种结论,这个“敌人”似乎都是来自外部的力量。“上天”是命定的劫数,是不可违逆和逃避的自然之力。通常,它反而更容易使人平静地接受这种命定的安排,因为,自然性的毁灭或打击固然会使人恐惧痛苦,但它毕竟是暂时的。如果赵家的大火是偶然的事故,那么赵家后人重建家园应该是完全可能的。然而赵伯衡没能走出这场大火,其后辈赵景轩、赵少忠也没有走出这场大火。显然,真正打败他俩的并不是这场大火本身,而是另外一种来自外部的力量,一个他们所独自面对的外在的敌对世界,一个人为的世界。当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流传着有关火灾的各种传说时,当大火从铁匠铺、木器铺、鞋店里同时窜出来时,当好好的水龙怎样也压不出水来时,这种意外的巧合本身就是对偶然性的一种否定,使人们很难相信这只是上天的旨意和安排。因此,悬念、恐惧、仇恨和阴云般的疑虑均由此而生。那么,潜藏在灾难背后的真正敌人是什么呢?
二
“谁是敌人?”这声追问不仅是作家有意设置的迷宫纽结,同时也是主人公们面对灾难时的心理纽结。“敌人”已经不仅是一种灾难性的人生处境,而是已经幻化成了一种精神氛围,一种永恒的心理威胁。它对主人公们心灵的伤害其程度要远远超过了一个赵氏家族的毁灭。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不仅那场大火的纵火者在小说中面目全非,而且在几乎所有具有凶杀意味的场面中,我们始终看不到“敌人”的面孔,或者至多看到一个背影、一个水中的倒影。这样,由于“敌人”的隐形化,在主人公心中其就被进一步强化、抽象化和世界化,整个宇宙都在他们心中作为一种“敌人”而存在着。因此,“敌人”也就成了他们沉重的心狱,它使真正的大火以及各种死亡灾难都虚幻化了。它不仅彻底谋杀了他们生命的激情,甚至直接造成了他们的精神真空状态。这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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