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前走马观花般的阅读印象中,山西作家吕新总是和赵树理为代表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家联系在一起。在我尘封已久的阅读记忆中,吕新绝对与新潮小说无关。然而,当他的中篇小说《手稿时代:对一个圆形遗址的叙述》《发现》和《南方遗事》等呈现在我眼前时,其先锋性的文本形态、语言意识和话语方式彻底颠覆了我的阅读经验。我惭愧于自己对吕新的盲视和误读,我深信把吕新摒弃在新潮小说之外而武断地置他于传统小说的河流之中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误会。吕新注定是一个与传统无缘的典型的新潮作家!面对吕新,我们的评论显然难以逃避那迎面而来的尴尬与困窘。我想,吕新之于新潮小说和新潮小说之于吕新其意义是相同的。没有吕新,新潮小说就会减少一份光芒,而离开新潮小说,吕新的价值也无从呈现。吕新实在是主动而宿命般地登上了新潮之船并义无反顾地分享着新潮的孤独和磨难。当我读到《花城》1993年第1期上他的长篇新作《抚摸》时,我对吕新的感受和认识又加深了一层。这部小说的诞生无疑给复苏中的新潮小说又灌注进了一股新的生机和活力,它独特的叙事和文本价值无疑会在新潮小说史乃至当代小说史上刻上重重的一笔,它不可能被遗忘。然而,我又发现哪怕以最现代性的审美眼光和解读模式都难以对这部新潮小说文本的语言表象、主题意旨、文体类型等进行有效的阐释和言说。本章也只是一种尝试,我深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小说必然会越来越激发起我们的阅读冲动和话语欲望,也许到那时,真正的解读才有实现的可能性。
一
进入每位作家的小说世界,我们总是无法跨过故事的门槛,对故事的兴趣很大程度上也正决定了我们对于小说的兴趣。我们对小说任何层面的认同与感悟都根本上难以超脱故事的羁绊。但我们无法以对传统小说故事的阅读习惯和阅读期待去面对新潮小说家提供的“故事”。对于他们来说,故事的意味已经与传统小说规范背道而驰了。他们对“故事”的有意识的淡化、异化和篡改,使读者对他们的小说和故事的接近变得艰难起来。对于这种陌生化的故事内涵和故事操作与呈现方式,我们只有在把无法避免的经验抛弃之后,才有进入的希望。对于吕新的小说,对于《抚摸》亦是如此。
《抚摸》和他此前所有小说一样,其艺术聚焦点仍然没有离开那块他生长其中的晋北山区。事实上这片土地苍凉的风景、铅色的人生和古老的历史被作者以斑驳而新奇的叙述巧妙地编织成了一个幽深、绮丽又有点神神秘秘的虚幻世界,并作为一种背景画面凸现在小说的故事时空里。不过,不同于以往的小说,《抚摸》在故事背景中又增加了两个新的因素:战争和动乱。这里战争和动乱也感觉化、模糊化了,在摒弃了具体的历史真实性之后,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象征色彩,它们以一种笼罩性的氛围和存在构成了故事和小说的主体背景。它们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存境界横卧在人类走向永恒的路途上,人无法回避它,正如无法回避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大风”和“伤寒”一样,也许只有通过了这种生存炼狱的考验,人类的救赎与超越才有可能实现。
其实,《抚摸》也并不存在一个中心故事,小说正是由许多故事的群落组构而成的。这些故事具有衍生性、组合性和各自的独立性,一般来说在故事之间也不存在因果关系和逻辑关联,它们只是原生态地通过叙述人的冷静语调呈现在小说中。吕新试图把家族的历史以及主人公们的遭遇、数十年的战乱、民间传说和神话、晋北风情和叙述方式上的实验融为一个艺术整体,因而小说中故事形态也具有了繁复变幻之美。这里有不同家族的故事(“我”家和广春家),也有发生在不同地域(南宋和黄村流域)的故事;有不同年代(童年时代、青年时代)里的故事,也有不同辈分的人(“我”和父亲)的故事;有军队里的故事(小六子和军官哗变),也有村庄里的故事(铜匠暴动);有普通平民(健生和琳)的故事,也有珠宝商、尼姑、道士、和尚(崔燕林、妙香、宝公、丁野鹤)的故事……由于这些故事都是“我”回忆和转述的,因而故事群落又俨然分成了“我”的故事和“他人”的故事两个部分,小说的展开的过程也就是“我”寻找和发现故事的过程。正如小说中所说的:“至于故事本身,我一直不遗余力地探索了好多个年头。”“我在别人的故事外面坐了二三年,我伸出沾满陶泥和血迹的手抚摸那个时期的土漆的陈设,流泻在那些年代里的阳光使人感到炙手可热,目光肿胀。我看到一些离我很近的脸孔远在某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年代里背水而立。”这样,《抚摸》中的故事就通过“我”心灵的转换而以一种场景和画面的形式呈现出来,它削弱了许多动作性的情节而具有体验化和心理化的特点。
就思想内涵来讲,这些松散的故事却由对生命永恒的关注这一共同的主题贯穿起来了,它们共同构筑了一幅“世界之夜”降临后的末日图景,以及在这个末日景象中挣扎的群体生存状态和苦难体验。其一,小说展示了众多生命奔赴死亡之门的悲凉景象。可以说每一个故事单元中的主人公都难免一死。“仁慈的义父以身殉职,他在返回家园的途中,踩响了别人埋设在尼姑庵前的地雷。”“舅舅在地毯商和铜匠们共同策划的一次暗杀活动中突然下落不明。”“在已逝年代里的这个清冷而阴湿的早晨,侍卫团先遣队无一人生还,使命与信念正是这样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悲伤的声音消逝后,无数具横陈竖卧的尸体构成了初秋的田野里第一种首要的风景。”“背景的内容是几个疲惫不堪的人拖着一具同伴的尸体在沉落的夕阳中慢慢地向一条空寂无人的江边走去。”“先前的那支旧军里发生了一次血腥的哗变,那位退伍军官已经面色红润地死去了,他的尸体与其他许多人的尸体都遍布在一座蛇形的山脚下。”……这样,小说中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个生命走向死亡的过程,正如父亲所说“历史是男人为女人收尸”的一种过程,它正是以对生命送葬的形式完成了自身。于是我们看到小六子、广春、工匠、蒋尚武、税务官、大丰、长生老爹、表叔、何碧云、宝公和尚、崔燕林、智远,甚至连一向活得有滋有味的流氓柳亭都最终逃不过死亡的劫数。作者正是从死亡这个窗口去观照生命、去观照历史、去理解人的存在的,而且在这个意义上死亡也成了小说的一个结构因素串联和整合了众多故事形态。其二,在小说的故事中到处充溢着人性的恶臭。在小说风景中我们可以看到苍凉的荒原上人与驴子交媾的丑恶一幕,也可以看到燃烧的欲火和妒火怎样驱使女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我们甚至还会看到善果寺的和尚怎样谋财害命和士兵们怎样在“守财奴的尸体旁相互凶狠而残忍地厮打起来,像一群争食腐肉的秃鹫”。而士兵们在一瞬之间毁灭一座青砖古塔后,“他们发现里面原来什么东西也没有,空空荡荡的窟窿和格层里积满了面粉般的灰尘。一座塔原来就是无数的砖石堆砌起来的一个空洞的东西,一件事实上等于零的事物,它的千古流传的宏伟神圣的形式像一个庄严而谨慎的玩笑,曾经在不知不觉中诱捕了那么多的人,它的一触即逝的核心使得挖掘者都一无所获而声名狼藉”,但贪欲的行为却导致这些惨无人性的士兵对一个无辜工匠的残杀。这里我们再次看到了战争是怎样异化了人、剥夺了人性,对生命的摧残与伤害可以说正是战争的本质,它是人类存在荒诞性的一个重要根源。其三,“心狱”煎熬中的生命和荒诞绝望的生存。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主人公“我”的绝望心理自传,一个在一本书上躺了40年的风瘫病人的心灵呓语。从童年时光到“白发苍苍”的岁月,“我”在时间之河中变成了一个“废人”,一种痛苦的存在。广春对林少女的思念及对无意伤害他们生命的原罪忏悔也都事实上构成了广春生存心理的主体。而母亲对父亲的刻骨仇恨,“我要把陈家祖上剩下的土地全部卖光,一分一厘地不剩,我想让陈雪泥死无葬身之地”,可以说也正是母亲一生的情感锁结所在。父亲亲睹自己的爱人云漪被人谋杀的惨痛记忆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存负担窒息着他的生命?至于宝公和尚和那个隐匿多年的叛徒其生命也都生存在一次血腥屠杀的阴影中,其心灵的绝望焦虑和恐惧情绪是永远无法摆脱的。
这样,在小说描绘的一幅幅末日图景里主人公们都成了“空心人”和“手持声音和言辞的聋哑人”,被置身在一种无意义的荒诞存在中。每一个都是一个生存孤岛无法沟通无法对话。广春承认自己“耳朵完了”,“我”也曾被一个陌生人虚构在故事里被叫着七郎,而“父亲”更是被人当作“汪伦”被强迫作为别人的丈夫……正如义父周永稚向“我”解释《孔子见老子图》时所说:“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话有说够的时候,再在一起就毫无任何意义了。他们哪里也不去,孔子回孔子的家,老子回老子的家,他们知道长期在一起是荒唐的,毫无意义的,永远在一起更是愚蠢的,不可能的。”这也构成了无意义和荒诞的存在版图和存在历史。“我们”寻找一匹也许并不存在的马,“我们的寻找就要变成真正的无期的苦役了,得永远找下去,只要不死,就得像现在这样一直找下去”,其结果是如捕鱼人收网,但“网里没有鱼”。在这个意义上,战争本身也只是一件偶然性的人类行为,在它面前“一串村落和一个城镇在不久的将来便会灰飞烟灭,永远地消失在地图以外的时间里,与之有关的血泪也会像流畅的溪水一样穿过隐蔽的树桩,在流动过程中慢慢地被土地吸干”,此外别无意义。广春就总结自己的情报生涯说:“一切的情报都是毫无意义的废纸,世上不存在任何一种秘密,事情的好坏完全听命于决策者的良心和意志。”那么,人类就注定了无所作为地面对那永劫难逃的沦落吗?沉入黑暗之中的人生还有没有拯救的希望呢?
二
然而,人类对失落的精神家园的寻找永远都不会停止,从弥尔顿《失乐园》开始的那条人类寻找之路上从来就是熙熙攘攘、人影幢幢的。此在的黑暗仍然无法遮蔽彼岸的光芒,人们一刻也不愿惊破那奔向永恒和超越的美梦。文学由此也成了人类试图摆脱尘俗世界“物”的羁绊,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的一种心理向往和实践努力。作为一种永恒之学,它唤起的是对整个宇宙本真存在的永恒感悟。虽然,在《抚摸》的精神世界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情绪和末日恐惧,但小说深层却始终深切地关注着永恒和超越。“永恒”是小说世界中所有物象的共同意向维系。吕新显然因对永恒境界的近乎神秘的体悟而心迷神醉而魂牵梦萦。小说可以说正是作者精神漫游的产物,他的心理指向总是朝着久远的过去和遥远的空间倾斜、滑落,他漫游在整个人类历史乃至宇宙历史的极远处。漫游意味着超越,小说时空序列就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交相融合并彼此消解,从而构成了一个超越于日常观念时空之外的先验意念世界。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