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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呼吸》:在沉思中言说并命名



如果我们注意一下“呼吸”这个词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它总是伴随着作家对性爱过程的描写。显然,无论对于作家还是对于罗克而言,性爱都正是一种人生的“呼吸”,它代表了一种典型的生命状态,是男女双方一次真正触及灵魂的对话。因此,在这个意义上性爱的悲剧已不是灾难性的而是积极的了。罗克从五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五次“呼吸”的体验,在这五次“涨潮般的呼吸”中他获得了对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正确认。而且,“正是爱情的创痛才使罗克扮演起了思想者的角色”,使他能够借助哲学的纯粹从艺术化的怨恨中脱身而出。对他来说独自一人就意味着追抚往事而又痛惜不已,同时又对这一切保持白痴般的超然冷漠。这样,虽然小说展示了罗克众多的性爱经历,但这些性爱图景本质上却是抽象化和晦涩化了的,罗克仿佛是一个异己的观众对自身的性爱进行着漫无边际的沉思与佶屈聱牙的解释。我们知道,当个人对自身所处的现实处境无能为力时,他充当一异己的观众可能是缓解现实压力的最好办法。而也正是在罗克这种特有的生存策略背后,隐藏于性爱之中的小说深层主题昭然若揭了。


罗克感到自己总是不合时宜地不停顿地旅行,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一些并未慎重选择的地点逗留,这种“双重的背时处境给他带来了昏迷的感觉”,他只是从内部发现自己的面貌,而这一面貌的外在形象是他永远也无法仔细端详的,“它宿命地被安排在他的视野之外,宛如一则永不显露的旨意,深藏在光天化日之下,它那明白无误的复杂之处使所有外在的探询归于盲目”。他没有自己的家园,没有未来,甚至也没有现在。然而,他却拥有过去,拥有回忆。如果说性爱是罗克不断中断的呼吸和一种生存方式的话,那么回忆则是性爱给予罗克的另一种生存方式,一种绵绵不绝的“呼吸”。在这种生存方式中,罗克恍惚状态的生存有了诗性,“回忆之思”使他的存在获得某种本真性的澄明和敞开。这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是一种生存悖论了。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本真存在正是一种“诗化活动”,是对存在的诗意之“思”,是一种虔诚的“回忆之思”,是对“存在”之召唤的聆听与应答。只有“回忆之思”才是存在之思的典型形式,因为它沉思的是“存在”本身。某种意义上,《呼吸》完全就是主人公罗克的“回忆之思”,它展示的是罗克对既往一切包括性爱的缅怀与遐想,在沉思中性爱不知不觉地在升华,“有时他觉得那就像一册拆散了的故事,被打乱,被毁弃的只是书页,它的内容被赋予了更为隐秘的秩序,他们之间的接触也由能够触摸到的肌肤、呼吸甚至欲念转为更加遥远的联系。在这些断章残页中寻章摘句依然能看见那曾经熊熊燃烧的情欲之火,这类拼拼凑凑的工作依然能使只言片语重现那些本末倒置首尾相接的场面和时刻”。回忆不仅使罗克产生了一种周而复始的奇妙感受,而且使弥漫于小说中的欲望和渴望的声音哲学化了。不仅如此,回忆还传达出一种对于存在的领悟,并通过诗性的语言活动在对“存在”自身言说的聆听和应答中体现出来。回忆“包含了无奈的思念以及读解和阐释的分析性倾向,它所遵循的思路像英语中副词化的后缀,给予不同的含义以一种道德上的统一性,同时又是整理本身的一次延伸。不断的回忆在罗克的精神中建立了规则般的沟壑,回忆的钟摆日益频繁地趋向于诠释的一端,冲动渐渐消失了”。这样,罗克也就某种程度上作为一个对存在有所领悟者存在于存在之澄明中。具体地说,《呼吸》对存在的“回忆”和“语言还原”体现在下面两个方面。


其一,存在者对于存在的不断言说。《呼吸》是一部言语淹没了故事的小说,在小说世界内部触手可及的是无处不在的各种言说,而故事则下降到一个次要和从属的地位,只不过为主人公提供言说的机会。小说中的每个主人公几乎都以其强烈的话语欲望引人注目。罗克和五个女性的关系正是一种言说和对话关系,他们每一性爱场景都充满了对话和各自的言语冲动。与其说他们的性爱满足是一种生理满足,还不如说是一种言语的满足和言语快感的实现。性爱在这里事实上只是言语欲望和言语冲动的隐喻与象征。小说这样展示罗克和尹芒的性爱场面:“他们确切地听见了性欲的呼喊,它由弥漫的风雪所映照,携带着冰冷的伤感。他们在一次呼吸中停顿下来,互相在唇边寻找着残存的欲念,借此作为心潮起伏的佐证,一组美妙的诗句仅仅是以节奏和音韵掠过脑际,而一个旋律犹如新音在空气中震颤不已。”“她的连绵不尽的絮语改换了语速,词义已经无从辨认,呻吟不时为若隐若现的抽泣所替换,她不断重复一些简单的章节用以勾画一个呈现在外的秘密。有时,她又屏息凝神,静候他对唯一的秘密的反响,在无比热烈的梦想中他们像神祇那样毫不羞愧地结合了,这一想象激励着他们漫无边际的探索。岁月之河将通过一次跌宕使河床拐向平缓而丰盈的平原,它所携带的泥沙会在入海处冲积成一个浅滩,它在海水之下等待历史使它浮升出来,等待命令,就像处女的那一次感恩,那对忠贞的最初的誓言。”这里,我们读到的是铺天盖地的言语,是潮起潮落般的言语的呼唤与应答,性爱本身已被语言化、抽象化了。而对于言语本身来说,它既是幻觉的,又是现实的,既是有声的,又是无声的,它的具体语义已经不重要。正是借助于一个形而下的言说过程,小说以言语本身的汹涌澎湃的词语构筑了言说者临时的“灵魂寄宿处”,因而,言说和性爱具有一种共同的发泄性质和生命意味。


其二,对存在的诗性命名。显然,小说真正的言说和话语主体是罗克。相对于小说中的其他主人公,罗克的言说又具有特殊性。和五个不同女人的对话满足了罗克的言说冲动,而五个女人相继离他而去的结局则铸造了罗克人生的回顾性。他无法生活于现在和未来的期待中,但他可以沉浸于对过去的回想与缅怀之中。借助于沉思和回忆,他获得了一种对于既往存在的“再言说”能力,这种“再言说”由于植根于对存在的回忆式领悟,因而他的作家(诗人)梦事实上也在这种“再言说”中得到了实现。面对过去,他可以借助于感觉、言词和遐想为存在作“再言说”命名。经由他的命名,日常图景和生命现象都有了新的意味和意义。在他的语汇中,他的居住小楼已经变成“像人体的某个器官,处在一条扭曲幽深的小巷的尽头。它的日常景观由孔空练习曲或者民谣、拔牙时的呻吟或时不时蹿出的大呼小叫以及不断修改着的戏剧台词交织而成”。而在他看来,图书馆更“是一个象征。它是无数时代人们艰苦或随意写作的缩影。同时,它也是伴随着一切写作的绵长沉寂的一种写照。它使古往今来形形色色的词和个人陈述在静默中簇拥在一起,成为图书馆的一种日常情景,它是一种心智的迷宫,一处充满危险而又美不胜收的福地,一个布满标记而又无路可寻的迷惘的乐园,一个曲折的情感泄洪道,一个规则繁复的语言跳棋棋盘,一个令人生畏的灵魂寄宿处,一个小件知识饰品加工场,一个室内公园或者一个由书架隔开的散步回廊,一个纸张、油墨、文字构成的生命的墓园”。至于那些曾经与他在性爱言语中相遇过的女人们,罗克更是进行了重新命名与改写,“在他的意念中,女性是梦态的,具有日常的抒情气息。她们从不以超凡入圣的性质出现,总是活生生的无法回避的,从来也不会与任何概念相吻合。她们就像风景中的一缕光线,转瞬即逝而又使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她们值得你永久回忆,在内心深处不断地复现她们,她们为你的记忆所改变,罗克知道她们在某处过着他一无所知的生活或者已经死去”,“他竭力把刘亚之设想为一个丰饶的宝藏,一只玻璃缸中的水母,丛林中叶簇覆盖的一枚露珠,一个可以也必须深入其中的幽冥之穴”。即使舌头这一生命门户在罗克的领悟中其言语含义也重新显现:“它既是杯中之勺,是摄取内涵的一件银器,同时也是祭坛上的一具芳香四溢的牺牲,是火中之炭,是梦幻的一束花朵,是性欲的一次引申,或者就是罗克此时此刻的一次下体的冲动。”我们发现,罗克其实是在想象性的言语活动中完成了对人生存在的体验与命名,他的悲剧本质上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他在言语的活动中完成了与五个女人的悲剧关系,而他们的爱情之所以不能突破婚前的偷欢而向结婚前进就在于他们之间言语对话的提前结束。因此,罗克的悲剧不只是性爱的悲剧,而本质上更是一种语言的悲剧,“难以言说”的痛苦时时折磨着他。尽管他对回忆之思进行了无声的倾诉和言说,但这种言说毕竟是没有人聆听的:“说话没有开始便告完结,就像在昏暗中他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是就此讨论了一番,只是进行了一次有关谎话的谎话。”因此,罗克“对他正在做着的事情缺乏把握,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在黑暗中独自思忖,像一个巡夜的更夫独自漫步在阒无人迹的街头,在他的周围充满了鼾声和午夜的乱梦,人们沉湎于或深或浅的睡眠之中,放松他们的肢体和知觉,他们的呓语无声地飘向罗克,向他致以催眠般的问候,使他丧失了时间和所有与内心有关的尺度”,他本质上完成的只是对存在的一种绝望的言说和命名,由此而揭示的他的本真生存只是充满缺憾的存在,他无力穿越世界之夜的黑暗而达到一种生存的澄明,人类的隔膜、孤独和无法沟通天然地遮蔽了他言说与命名的光芒。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



本质上说,《呼吸》是一部梦幻小说,这不仅是指小说描绘了主人公的许多梦境,而且是指作家把心理能量甚至生理能量在小说中作尽情的释放,仿照变形、跳跃、象征、简化等梦的样式进行漫无边际的遐想,并且将感觉和智慧浓缩成高度凝练而又绝对完美的符号世界,向读者作艺术的奉献。因此,整部小说不但传达出一种18—19世纪浪漫主义的感伤气息,而且也天然地具有一种梦幻般的情调和结构。《呼吸》的艺术结构遵循的完全是一种心理逻辑而不是现实逻辑。梦游症患者罗克是小说主要的结构符号,他事实上已经被物化成一种结构视角,小说的故事形态正是呈现于他的心理结构中从而具有了一种“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相互交织的复合性。虽然就故事情节本身而言,五个女人与罗克的性爱关系具有历时性和阶段性,但小说在具体的呈现方式上并没有历时性或平等性地展开故事,而是借助于罗克的幻觉、遐想和回忆共时态地交叉演进。小说的叙述总是把线性的时间打乱,而不断从故事的破裂处重新开始,叙述的原有起源被消解,故事总是在错位的时间关节转换。因此,就故事而言,《呼吸》这部小说没有发展意味,而是平面的、静止的,几乎同时地拉开了罗克与五位女性恶性循环般的性爱关系的帷幕。如果说罗克和项安、尹楚、区小临的性爱关系处于一种现时态并存在向未来发展的意义的话,那么罗克与尹芒和刘亚之的性爱关系则纯粹处于一种追溯过去的回忆和完成状态。但在小说中这“现实”和“过去”两重时空不仅没有时间差的意味,反而甚至有某种梦幻般的统一性。作为两条情节线索,读者基本上感觉不到那种速度变化,而只是在缓慢的故事、铺天盖地的语言以及循环轮回色彩的人生背后得到一种共同的心痛感觉。小说以罗克和项安的“现实”偷欢为开端,但一个远洋电话就把罗克拉向了“从前”,于是罗克与项安、罗克与尹芒、罗克与刘亚之的性爱历史全在“回忆之乡”涌现。而当“过去”的尹芒和刘亚之的离弃作为一部旧影片在罗克脑海中重放完时,他的“现实”女人项安也几乎同时完成了对他的抛弃。在这里“过去”与“现实”不仅一脉相承而且有了宿命意味,其后罗克在“现实”中对尹楚和区小临的性爱不但具有一种浮光掠影的性质,而且其根本目的也只不过是为复制和想象“过去”。这样,“过去”不仅笼罩性地存在于“现在”时空中,而且最终同化并吞没了“现在”。小说以关于尹芒死讯的“电话”和“信件”分别作为开端和结尾正是象征性地展示了“过去”对于“现在”的超越力量,它在带来小说结构形态的完整性和变幻意味的同时,也赋予了《呼吸》一种古典式的结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