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弗雷德丽卡的那封信很厚,弗雷德丽卡一开始也没认出来信封上是谁的笔迹。她只知道她对这个笔迹很熟,然后她才注意到是休写来的。她把叠好的诗放在自己盘边,又觉得应该把整封信都收起来,等一会儿私下里读。她抬起头,看到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她——皮皮的眼睛、奥利芙的眼睛,所以她打开信,开始看,时不时笑一笑。奈杰尔从餐具柜那儿回到餐桌上,看到了弗雷德丽卡的微笑。
“你收到了一封长信啊,谁寄来的?”
“一个老朋友。”她没有抬眼看他,仍在看信。奈杰尔用他早上还没用过的黄油刀戳进了信封,先扯,再割,又扯。
“你在剑桥的朋友?”
“对。”
“一个好朋友,一个特别的朋友?”
“是的,是的,让我先看完信,奈杰尔。”
“看起来是很有趣的一封信,快告诉我们你在咧着嘴笑什么?”
“我没咧嘴笑。我只是读到信中关于在伦敦的学校中教书的描述而已。读你自己的信吧,奈杰尔。”
他站起来,又去了餐具柜那边。奥利芙说这些蘑菇让人吃了还想吃。奈杰尔没理会奥利芙这句试图转移注意力的话:“弗雷德丽卡,跟我们一起分享分享那个笑话吧。”
“信里没有笑话。让我看完我的信。”
“那肯定是一封情书。”奈杰尔说,像绸子一般突然滑到弗雷德丽卡身后,“你放在一边的是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
奈杰尔躬身,从桌上拿起那些叠好的信。
“是一首诗,跟你没有关系。”
“那天来喝茶的那个年轻男子也写诗。”罗萨琳德委婉地说。
“那个年轻男子大老远从伦敦跑来这座古树林里迷路,”奈杰尔说,“我希望那天我也在这儿,好见见他——我是那么希望。他现在找着你了,他跟你说了什么,弗雷德丽卡?”
他身体前倾,抢过弗雷德丽卡正在读的那封信,他身手迅速又干净;弗雷德丽卡的手没有攥紧,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信已经不在她手上了。奈杰尔更像击剑手一样稍微闪了一下,隔着桌子,弗雷德丽卡就更够不着他了。他举着信,念了出来:
你说想收到我的信,所以我就正给你写着一封。真奇怪啊!在那片树林里见到你,你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生物,或者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了,还有你那漂亮的儿子。
他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孩子气的声音念着。他说:“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哦,来了来了。‘我怀疑你是否知道你究竟对我来说代表些什么,也直到我那天见到你,我才真正能意识到我有多么想念你那永不妥协的聪颖’,废话连篇、废话连篇。”
皮皮·玛姆特说:“别顽皮了,奈杰尔。”她的声音没有带着被听到的期待,的确没有。
弗雷德丽卡说:“把信还给我。”
奈杰尔继续用一种口齿不清的愚蠢音调念着信。没有人给他反应,所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弃,自己把信看完了,阴沉地皱着眉。然后他打开了写着诗的另一封信,开始用一种新的挖苦的语调来念:
她坐在一张银椅上
无序地用粉色指头摘取着
只为客套地浅尝几颗种子
弗雷德丽卡怒火中烧,尽管如此,她还是注意到,即使奈杰尔现在用了装哭的腔调读诗,他还是知道该在哪些地方使用重音。
“这是什么胡说八道啊?”他质问,莽撞又厚颜,“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是在好好说话。”
他继续读了几行,那些重音仍是放对了,然后他停下了。
“把我的信和诗都还给我。”
他想不出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就在那儿阴沉着脸,咄咄逼人又激愤难消。正当他要把那些信递还给弗雷德丽卡的时候,弗雷德丽卡不明智地说了一句:“在我的家乡,拿走别人的私人信件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你现在不在你的家乡,你在我这里。在我这里,我不希望你收到缠绵诗人寄来的信,在我这里,并不允许你结婚生子之后,还跟以前的男朋友保持往来。”
“是你们漂亮的儿子哦。”利奥用沉静的声音说道,向他们提醒自己的存在。
“小男孩儿可不是漂亮的,亲爱的,”皮皮·玛姆特对利奥说,“更适合的词是‘英俊’或‘好看’的。”
利奥执拗地重复着:“‘你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生物,或者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了,还有你那漂亮的儿子。’信上就是这么写的。就像精灵或哈比人一样,我想他是这个意思。你看吧,我们让他感到了惊喜,他人很好,我喜欢他。”
弗雷德丽卡,她的怒火已经达到即将要爆发的临界点,她满腔没说出来的话跟她爸爸当时要吼出来的一样多,她无言地凝视着奈杰尔。
利奥说:“我不喜欢你用淘气的语气念诗,我不喜欢那样。是我请他来喝茶的,我喜欢他,我跟你说过了。”
“显而易见,他用他的小手段已经把你收服了。”奈杰尔说,但已经没有那么威吓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利奥说。他的眼睛在他的双亲之间来回扫视着,在想接下来要说什么或表演什么,来避免灾难的发生。
奈杰尔说:“在这儿,你的信,你拿去吧。我希望你打算也写一首诗回复他。”
“我不会写诗。”
弗雷德丽卡把那封被亵渎了的信叠好,看奈杰尔吃他的蘑菇。奈杰尔盯着自己的盘子,长长的黑色的睫毛下,他的眼睛很黑很黑——不可能在别处看过这么深这么黑的眼睛。“我恨你。”弗雷德丽卡脑中的声音说,“我恨你,我恨你,我当初真不应该来这里,我不能再住在这儿了,我当了这么久的傻瓜、傻瓜、傻瓜。”她桌下的手握紧了她的信,她满怀思虑地咀嚼着一小块面包,想起了休,想起了以前的弗雷德丽卡,那时的她是另一个人。那时的弗雷德丽卡可以马上就讲出一个男人是不是被她所吸引——不管她是否容许那个男人触碰她。那跟两个人爱不爱同一首诗无关,跟一个人能不能轻易地对对方讲出一段悲伤、成功的故事或一种想法也无关。有的男人可能是令她会觉得惺惺相惜的,有的男人则不然。她曾为此思考过一阵,但还是搞不懂原因。她喜欢过休·平克,其实她爱过休·平克,的确爱过,而且爱得比爱奈杰尔还深——她气恼地、恐慌地告诉自己。但即使在奈杰尔赌气地解剖蘑菇时,他的身体也依然能挑动她的身体。至于休,她重见他是满心欢喜的,这像是她一本曾经钟爱的旧书,遍寻所踪却失而复得。不是那种简单的重逢的惊喜,而是永远都与她切身相关的这种感触,萦绕在她心中。而奈杰尔,则用力咀嚼着蘑菇。
休·平克的来信改变了弗雷德丽卡的婚姻。尽管她已经习惯告诉自己这段婚姻并不幸福,但她也已经习惯因此埋怨自己。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也无意接受这种境遇,诸如此类的明智观点是她不断提供给自己的,但也伴随着由百无聊赖和挫折失意所导致的混沌的悲鸣。她不会为了自己的不快乐去埋怨奈杰尔,但是她确实对奈杰尔在她生活中的长期缺席而生气,也认为奈杰尔无法认清她所要的东西——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工作,她想要去工作。她非常急于向奈杰尔解释她是爱他的,因为他跟其他男人相比是不同的,但是这并没有也不能改变她。她依然是弗雷德丽卡,她多想跟奈杰尔解释啊,但这种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奈杰尔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她只好告诉自己一早就应该了解到这一点,但可怜的弗雷德丽卡渴望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发明了“原罪”的说法,因为除此之外的其他假说实际上更糟——宁愿能位居宇宙的中心,面对因自身失败直接导致了厄运的那种恐怖,也不要沦落为一个由偶然的、巨大的、邪恶的外力所造成的无辜受害者。“这样很糟,是因为我没有想得更透彻。”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说。她为奈杰尔抢她信这件事感到苦恼,既因为这是奈杰尔向她发起的第一次的真正的“侵略”行为——不听她说话并不能算侵略行为,也因为抢信让他显得荒诞可笑。她为他的愚蠢而难过,他竟然用那么幼稚、吹毛求疵的声音朗读休·平克的信。她想继续爱他、要他,即使她并不喜欢他的朋友、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她喜欢他有神秘感和危险性的模样,而不是愚蠢。
休·平克的信也带来了其他变化。那期间奈杰尔正好在家中,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弗雷德丽卡却接二连三地收到大量老朋友的来信。这都是些“不请自来”的信——她根本没有写信给任何人——但她担心奈杰尔可能以为这全是对她急切的或深情的话语的回应。他盯着她看信,没有再抢她的信了,但他问过她那些写信的人是谁。她据实以告。“你所有的朋友都是男人。”他观察到这一点,没错,是这样。他有一次说:“如果我所有的朋友都是女人,你也不会开心。”“我不会介意。”弗雷德丽卡坚定地说,但奈杰尔不在眼前的时候,她想象了一下,她发现自己还是会介意的,“这只是我所受的教育的独特性。”她安抚着他说。奈杰尔不应答。
其中有一封信是艾伦·梅尔维尔写来的:
最亲爱的弗雷德丽卡:
休·平克说你想得到我们的消息,并且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们。我们在“羔羊和旗帜”酒吧里喝酒时祝你健康,托尼、休、我,还有一两个其他朋友。休说你住在一栋乡间别墅里,还有树林和田产。真想不到你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但我相信你不排斥,我确信即使在这样的生活中,你也会过得很棒、表现得很棒,就像你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样。你的房子里是不是收藏着画作?我想写一本关于早期威尼斯艺术的书,在那些被与繁华世界隔离开的旧式英国大宅的长廊中或灰色墙壁上,隐藏着一些出人意料的画中人和画中风景。我当然不是以收藏艺术品为生,但我教相关的课——不是在休教的那些学校里,我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教书,学校在考文特花园里。我教的是艺术史,学生是一群不想知道太多关于乔托或提香的事情的画家、陶艺家、工业设计师和布艺编织者,怕我让他们的原创性产生一丝凹陷——当然了,他们都是神的子民,即使是那种最亦步亦趋的派生艺术家也一样。你会喜欢我教书的这个地方的,这也会让你感兴趣。
休不太善于描述建筑物和人物。他说他在你那里注意到了一些紫杉木、一个大阶梯、一阵打哈哈和一些茶杯之类的,这几乎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关你或你周遭事物的实感。但他的确提到了你那非常漂亮的儿子。你怎么不给我寄一张印着鹳鸟的卡片?或者一个装着糖衣杏仁的银篮子?我现在对应对住在乡间别墅里的人物挺有一套的——你说,我该不该去拜访拜访你啊?
另一封信来自艾伦的密友托尼·沃森。在剑桥的那段日子,艾伦和托尼是室友,弗雷德丽卡称他们俩是“变色龙和冒充者”。艾伦,是出身于格拉斯哥贫民窟的男孩,有一种机敏灵活、无阶级意识的社交魅力,而且还一头金发;而托尼,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儿子,托尼本身也受过完整的阶段式教育,浑身充满了一整套的工人阶级品位和习性,并且用一种刻意训练出的口音讲话,介于“伯明翰口音”和“考克尼口音[1]”之间。托尼的信写得比艾伦的更长一些,也更有情感的直接表露,尽管弗雷德丽卡和艾伦比较熟稔和亲热。可以说,她和艾伦建立起一段真正的友谊关系,她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自己不会和艾伦陷入两性之间的性诱导、性失衡,或性霸凌。因此,她偶尔会好奇:艾伦是不是同性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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